>>> 2008年第3期

走不出您的目光

作者:雪 儿




  初一时的我显然并不讨班主任的喜欢,所以当我到办公室请病假的时候,竟被他断然拒绝。拒绝的原因简单之极:你说你头晕,但我一点也看不出你有头晕的症状。——我相信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但据我所知,即使医生也不能光凭看,就断定一个人头晕与否。这小小的异议当然没有脱口而出,但我的委屈是明显的,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透过睫毛上的泪珠,我看见班主任脸上掠过的一丝嫌恶。我冲出办公室,在教室门口快速地擦干眼泪,回到座位,拿出书本,等待上课。
  那节是张老师的课。他讲了什么我已不记得,我只知道他提了一个我可以回答的问题,我举起右手,他从手的森林里点了我。我一定回答得很不错,因为他的脸上有着赞许的表情,而且还示意大家安静,说:“这位女同学生病了,但她现在仍然认真听讲,很值得我们学习!”他目光里的慈爱让我疑心,疑心我流泪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室的某一个角落,对我生出深切的怜惜。——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学好语文。
  我的身体仍然不好,请病假总是不成功,于是我叛逆起来,除了语文以外的课我都放纵自己看闲书。语文课上的认真,加上闲书的作用,我的作文写得很不错,张老师开始在班上念我的作文,起初是偶尔念一篇,后来是每篇都念,边念边赞不绝口,作文本上的批注常常比我的作文还长,批注里很长一段时间只有优点没有缺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所有老师都对我留心起来,起初,是历史老师开始向我提问;接着,是政治老师会轻敲我的桌子;然后是英语老师,早读的时候总是站在我的身后。我的闲书在各位老师的眼皮底下游走,终于退到枕边,留待失眠的夜晚再翻。老师们对我都很宽容,在我答不上问题来的时候无一例外地报以微笑,我常常在他们的微笑里惭愧得无地自容,只好认真起来。但那时遗漏的东西已经非常之多,我的办法是从头开始自学一遍,一个月后,我终于可以从容地回答每一位老师的提问。
  很意外地,我在初二期末的时候成了年级第二名。
  年级第二名的学生是每位教师的宠儿,就连血气方刚的班主任也开始对我微笑。想来老师都喜欢聪明的学生,那微笑里的激赏应该也是真的,但我仍然耿耿于怀:大家都欣赏已经出色的我,只有张老师,才会在我还那样不起眼的时候,就把我当做一块美玉去爱惜。
  中考时固执地填报了师范,即使在父亲“考不上就回家种地”的威胁里,我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志愿。那时是多么自信,认为有了张老师的示范,即使不能做全国最好的老师,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如愿上了师范,三年里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毕业后动过很多次看望张老师的念头,最终还是决定做出成绩再说。
  工作第一年就发现为师的艰难:我的友好换来的是课堂里的鸡飞狗跳;动不动就体罚的数学老师倒把学生治得服服帖帖。
  第二年转向数学老师看齐,课堂安静了,但学生都成了我的敌人,路上碰见无不绕道而行。
  第三年与学生的矛盾升温,四年级的孩子已经有了小小的自尊,常常对我恶语相向。
  第四年终于可以与学生和平共处,可以微笑着上好每一节课,偶尔也能在谈笑间转化某个冥顽的学生。但那时仍在乡下,虽然已经熬成骨干,却总也有发不完的牢骚。
  …………
  每一年都会涌起无数次看望恩师的念头,每一次又都被各种理由拖住,其中最大的理由,便是功业未成。拖到进了城,恩师早已退休,每日到我上班的学校接孙女。每次见到我,他总是远远地打个招呼,方方的脸上保留着我13岁记忆里的慈祥目光。
  进城一年后,我被任命为四年级写作班的指导教师,教着来自各班的20个学生,其中就有恩师的孙女巧巧。
  有一次教学生写《我最敬佩的一个人》,我看着巧巧可爱的脸庞,突然想起了恩师,就像打开了记忆的阀门,那些陈年旧事一点一点地从我的口中流泻出来:
  有一次,张老师正在讲课,一个学生却在写作业,张老师把他的本子撕了。第二节课,大家都坐得端端正正地等张老师上课,张老师却拿出一本本子,交到那个同学的手中,说:“上节课我不该撕你的本子,现在我赔给你一本,希望你以后上课能认真听讲。”从那以后,张老师没有再撕过谁的本子。
  又有一次,一个学生居然在张老师的课堂上睡着了,张老师一直没有惊动他,直到下课铃响了,才走到那个学生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快起床了,该尿尿了!”旁边的同学哄堂大笑,那个学生瞬间惊醒,从此再也没有在张老师的课堂上睡觉。
  讲着讲着,我就对比起来:张老师总能在作业本收上来的第二天改好发给我们,这一点我总是做不到;张老师有任何问题都会虚心地查阅资料,而我连字典都很少翻;张老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很和蔼,而我有时却会把自己的坏心情带进课堂……
  “可是,”巧巧站起来,打断我说,“我爷爷却常常对我说,你已经超过他了!”
  “你爷爷真是这么说的?”我的脸红了一下。
  “他说你在乡下的时候就已经是骨干,还说你发表了好多好多的文章!”巧巧天真地仰着头。
  “他知道我发表文章的事?”我讶然。
  “那当然,”巧巧得意起来,“我爷爷有一个本子,专门收集你发表的文章呢!”
  我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又看见恩师戴着老花镜在灯下工作的身影,只是我总也看不清,他究竟是在往我的作文本上作批注,还是在把我的文章贴进他的收藏夹里去?
  我终于决定去看一看我的恩师。
  平抑心跳,放松心情,把鲜花水果整理一遍,就像初中时去问一个困扰已久的问题一般,我轻轻地走近恩师的房子。
  院门意外地洞开着,里面一片嘈杂,我快步冲进去,看见一屋的黑纱和正中的一个大相框,我的恩师,正从相框里对我慈祥地笑。
  我终究还是来迟了。
  我不知自己呆立了多久,只知道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就着路灯的微光,我翻开了那个本子,第一页只有一行字:这是我最出色的学生。——我的心一动,有片刻的犹疑:这是给我的吗?我怎么可能是他最出色的学生?恩师一生桃李满天下,门下弟子中有政府高官,有商界精英,有技术骨干,有海归学子……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语文教师而已。
  翻开第二页,我的泪滴落下来:里面竟贴着我13岁那年写的一篇作文,那是从校刊里剪下来的,作文的下方是恩师端正的字“这孩子虽然来自农村,但很有写作的天分”。
  第三页,是我参加全县作文竞赛一等奖的作文,方格稿纸枯黄而焦脆地附在本子上,下面依然是恩师的字:这孩子的语文越来越好了!今天与她的其他课任教师聊了一会儿,真没想到,其他教师对她意见那么大!我向他们谈了我对这孩子的期望,并请他们要多鼓励这孩子……
  一页一页翻下去,里面竟全是我发表过的文章,被剪得整整齐齐,抚平了,贴在本子里。
  在本子的最后一页,我看到这样一段话:巧巧说,她在课堂里提到了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孩子一向心气就高,毕业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不就是怕我问起她的成就么?她还是不超脱呀!弟子能继承老师的衣钵,并把它做到更好,这就是我最喜欢看到的结果了……
  我靠着灯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滑了下去,最后坐到冰凉的地面上,哽在那里。我以为我早就生活在他的视线之外,却没有想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远远地关注着我,目光里的赞许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而我,竟然自作聪明地以为他在乎的只是世俗的成就;竟然忘了13岁那年,他给我第一声赞扬的时候,我也只不过是认真地回答了一个大部分同学都能回答的问题而已。
  (插图:董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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