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双城记(下)



  《双城记(下)》
  〔英〕狄更斯 著

  第十七章 一个夜晚
  一个难忘的夜晚,医生和他的女儿一块坐在梧桐树下,落日的余辉从不曾如此辉煌地照耀过索荷这个宁静的角落.月亮升起来了,发现他们父女俩仍安静坐在树下,便以从不曾有过的柔和皎洁的月光,普照着大大的伦敦市,并透过树叶洒在他们的脸上.
  明天露西就要结婚了.她把这最后一夜留给了她父亲.只有他俩坐在梧桐树下.
  "您高兴吗?我亲爱的父亲?"
  "很高兴,我的孩子."
  他们俩已在那里坐了很久了,可是话讲得很少.天色尚亮,足可以看书或者干活,但她今天既没有像平常那样埋头干活,也没有读书给他听.多少次她曾坐在树下他的身边,或干活或读书;但这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也无法使它相同.
  "今晚我非常高兴,亲爱的父亲.我深深地处在上帝赐予我的爱情的幸福之中......我爱查尔斯;查尔斯也爱我.但是,假如我今后不能侍候您,或者如果我的婚姻将使我们分离,哪怕仅几条街之隔,那么我现在的难过和内疚将是无法言传的,甚至此刻......"
  甚至此刻,她也不能控制她的声音.
  在这样凄楚的月光下,她搂着他的脖子,把脸靠在他的胸脯上.永远是凄清的月光,啊,正如在被称做人类生命的日光一样......总处于变幻不定当中.
  "最最亲爱的!您能告诉我,在这最后时刻,您是否能万分相信我对他的爱情,对他的责任将决不会离间我们?我很清楚,但您清楚吗?在您心中,您是否感到确定无疑?"
  她父亲以以前少有的坚定欣喜地回答:"十分确信,我亲爱的!不但这样,"他补充道,同时温柔地亲吻她,"露西,从你的婚姻看来,我的前途更光明,比以前......比没有这婚事的时候更好."
  "假如我能希望那样,父亲!......"
  "相信我的话.爱!真是这样的,你想想,结婚是如何的自然和平常,亲爱的.你很孝敬,又年轻,还不会完全理解我心中的焦急之情,我一直觉得你的生命不该虚掷......"
  她想用手去捂他的嘴唇,但他握住了它,重复了那个词.
  "......虚掷,我的孩子......不该误了终身,违背自然规律......为了我的缘故.你的无私不会完全理解我是多么惦记着这事;但是,你只要想一想,要是你不能幸福美满,我怎么会幸福美满呢?"
  "假如我没有碰到查尔斯,我的父亲,我还会很幸福地同您在一起."
  他微笑着,觉得她无意中承认碰到了查尔斯以后,没有查尔斯,她就不会幸福;于是答道:"我的孩子,你确实碰到了他,而且是查尔斯.假如不是查尔斯,那也会是另外一个人.或者,假如没有什么人,可能是我的缘故,那么我生命中的黑暗部分不仅把阴影投到我自己,而且落在了你的身上."
  这是除那次法庭作证以外,她第一次听到他提及他的痛苦时代.那些话萦绕在她耳边,给她一种新奇的感觉,以至多年以后她还记起.
  "看!"波韦的医生说,举手指着月亮."我曾从监狱的窗户里观察过她,那时我忍受不了她的光辉.我观察着她,想到她正照耀着我失去的东西,我痛苦万分以头撞墙.我曾观察过她,在一种极度的枯燥和困倦中,那时我别无所想,只想着我能在她的滚圆的表面画多少条平行线,多少条能与之相交的垂直线."他看着月亮,深沉地默想着,然后补充道:"我记得各有二十条,但第二十条很难画进去."
  听他回忆过去,那种新奇的感觉随着他的悠悠叙述而日渐加深;但是他讲时的神情举止没有什么让她吃惊的.他似乎只是想把过去的苦跟现在的幸福拿来比较一下.
  "我曾观望着她,成千上万次地牵挂我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它是否活着.它是否活着出来了,还是因可怜的母亲的受惊过度而死在腹中,它是否是个男孩,将来为他的父亲报仇雪恨耻(囚禁的日子里我一度有无法抑止的报仇欲望.);可能是个从不知道他父亲身世,或终身猜测他父亲是个丧失意志和品行的男孩.说不定是个将来要成为女人的女孩."
  她紧紧地抱住他,亲吻他的脸庞和手.
  "我想象我的女儿,完全忘记了我......或者说,压根就不知道我,没有意识到我.一年又一年,我曾经推算过她的年龄.我曾看到她与一个全然不了解我命运的男人结为夫妻,我已经完全从活着的人的记忆中消失,在下一代的心目中也没有我的位置."
  "我的父亲,甚至听你讲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女儿,我的心已在受鞭笞了,似乎我就是那个孩子."
  "你,露西?是你给我带来的安慰和新生命才触及了这些记忆,在这临别的夜晚,这些回忆在我俩和月亮间浮现......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她对你一无所知,她对你漠不关心."
  "对!但是在另一些月夜,当忧伤和寂静使我产生另一类感觉......一种悲伤而宁静的感觉,如任何一切因痛苦而引起的情感一样......我想象她来到我的牢房,把我带至狱外的自由天地.我曾经常看见她在月光下的幻影,就像我现在看见你;不过我从来没有把她抱在怀里;它站在小铁窗和牢门之间,但是你知道这并不是我刚才说过的那孩子了."
  "那人影不是它,这......是幻觉,是想象?"
  "不,那是另一回事.它站在我昏花的眼前,但是从来不动一下.我心里盼望的却是更为亲切的孩子.至于她的外貌,我知道她不过像她的母亲.另一个也有点像她......跟你一样......但不是一模一样.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露西?几乎不能吧,我想?我怀疑一个人要作过孤独的囚徒后才能明白这些令人费解的区别."
  当他试着分析他旧时的处境时,他心平气和的言语使她胆颤心惊.
  "在较为宁静的心境下,我想象她在月光里向我走来,并把我带出去让我看她结婚的家,那里充满着她失去了的父亲的记忆.我的画像挂在她的房间里,她天天为我祈祷.她的生活是有生机的.愉快的,富于意义的.但是我悲惨的历史渗透在她全部生活中."
  "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的父亲.我远没有这样好,但就那份爱心来说,那就是我."
  "她还给我看她的孩子,"波韦的医生说,"他们早已听说过我,并被教育了同情我.当我们经过国家监狱时,他们远远地走开那悲惨的墙,仰望铁柱,小声私语,她不能把我解救出来;我想象她领我看完这些后又把我送回去.但是,那时我因流泪而感到欣慰,于是跪下来为她祝福."
  "我希望我是那孩子,我的父亲.噢,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你明天会那样热切地为我祝福吗?"
  "露西,我今晚之所以回忆往日的困苦是因为我爱你胜过言表,并且想来感谢上帝赐与我巨大的幸福.我过去的思想,哪怕是最狂乱的时候也不曾达到此刻我和你共有的这份幸福."
  他拥抱着她,庄严地为她向上天祈祷,并谦恭地感谢上苍把她赐与了他.然后,他们进屋去了.
  除了洛里先生,没有邀请别人来参加婚礼,甚至除了面容憔悴的普洛丝小姐,没有别的伴娘,婚后他们的居室位置并没有变动,他们只是扩大了一下,把楼上那个原先属于来历不明的隐身房客的房间也租了过来,除此之外他们不想要别的.
  在简单的晚餐上莫奈特医生非常快活.饭桌上只有三个人,普洛丝小姐是第三个了.他为查尔斯不在场而遗憾;他很不高兴大家出于对他的爱而让查尔斯回避的把戏.于是满怀爱心地为他祝酒.
  这样,到了他向露西道晚安的时候,他们各自回房去了.但是在宁静的凌晨三点钟,露西又从楼上下来,悄悄地来到他的房间,事前,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害怕.
  然而一切都正常,一片安静,他睡熟着,白发悠然分散在并未动乱的枕上,双手安静地放在被盖上.她把她那支不必要的蜡烛放在远远的暗角里,悄然摸到他的床边,用嘴唇吻他的嘴唇,然后,倾侧着身子,看着他.
  囚禁的苦难折磨坏了他英俊的脸庞,但是,他用非常坚强的毅力隐藏起了那些伤痕,甚至在睡眠中也埋藏得一丝不露.在那个广大的梦乡里,再也看不到一张比这更沉着,坚定,警觉着意外的袭击而引人注目的脸了.
  她小心地把她的手放在他亲爱的胸上,开始祈祷:她将一辈子忠实于他,因为她爱他,因为他的忧郁应得这份怜爱.最后,她收回手,再一次吻了他,然后离开.不久,太阳出来了,梧桐树叶的阴影在他的脸上移动,温柔得好像她的嘴唇在为他作祈祷时的嚅动.

  第十八章 九  天
  结婚当天,阳光灿烂.他们都在医生紧闭着的房门外准备着.里面,医生正与查尔斯.达尔内说话.他们已做好去教堂的准备;所谓他们就是指美丽的新娘,洛里先生和普洛丝小姐......对这桩婚事,普洛丝小姐虽然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不能避免的结局,心里却还念念不忘她的弟弟所罗门,要是他是新郎,即这婚事将更完美了.
  "原来",洛里先生说,他对新娘赞叹不已,一直围着她转来转去,细细打量她优雅华美的服饰."我心爱的露西,当年我把你这个小宝贝带过英吉利海峡,原来是为这一天,上帝保佑我!我当时对自己所做的事看得是如此微不足道!我真低估了我为我的朋友查尔斯先生所做的的价值!"
  "你是无意的,"实事求是的普洛丝小姐说,"所以你怎么会知道呢?胡说!"
  "真的吗?好,你可不要哭,"和谒的洛里先生说.
  "我不哭,"普洛丝小姐说,"你才哭着呢!"
  "我,我的普洛丝?"(说到这时,洛里先生竟敢同她说笑了.)
  "刚才你是在哭,我看到的,对此我并不奇怪,"普洛丝小姐说."你送这样一套餐具是足够让人流泪的.昨晚那盆子送来之后,其中的一叉一匙没有一件不让我掉泪的,一直流到我看不到它为止."
  "我非常感谢,"洛里先生说,"当然,以我的名誉保证,我决无想将那些菲薄之礼让任何人看见它的意图.天啊!这是个要一个男人考虑他已失去的一切的时候.天啊.天啊!想想早该有个洛里夫人,差不多是整整五十年啊!"
  "没那回事!"普洛丝说.
  "你认为不该有洛里夫人?"那个叫洛里的绅士问.
  "呸,"普洛丝接着说,"你在你的摇篮里的时候就是个光棍了."
  "对!"洛里先生说,微笑着理理他的小假发,"那似乎也很可能."
  "你放到摇篮前已注定是个光棍了."普洛丝小姐继续说.
  "那,我觉得,"洛里先生说,"老天对我太不公平,打不打光棍,我自己应该有发言权嘛!够了!现在,我亲爱的露西,"他轻轻地搂住她的腰,"我听见他们在隔壁房间里移动了.普洛丝小姐和我,作为两个事务员,却急着不失时机地想同你说几句你想听的话.我亲爱的,你把你的好父亲托付给一如你自己热诚亲切的人手里吧;他会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在接下去的两周时间里,你们在华维克县一带时,甚至特尔森银行的事务也要对他退让一步的(相对说),两周过后,当他来会合你和你亲爱的丈夫一同去威尔斯作两个星期的旅行时,我们把他交还给你,你准会说那时他处于身心最健康快乐的状态.现在我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了,在另一个人到来要求他祝福前,让我用一个旧式的单身汉礼吻别我亲爱的姑娘."
  一时,他捧着那张娇美的脸,看着早已铭记在心的那个额头的表情,然后把那头闪亮的金发靠在他小巧的棕色假发上,那情意真挚而温雅,如果那是老式的,该和亚当一样的老了.
  医生的房门开了,他与查尔斯.达尔内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是如此的苍白......两人进屋时根本不是......以至不见一丝血色.但是,他仍旧镇静不变,只有洛里先生敏锐的目光察觉到某些阴影.惘然恐惧的老毛病刚刚袭击过他,如同一股寒流穿透全身.
  他将手臂伸向他的女儿,挽着她下楼,送上洛里先生特意雇来的马车.其他人坐在后面的车上,不久,到了一个附近的教堂,那里没有陌生人前来观看.查尔斯.达尔内和露西.莫奈特幸福地结了婚.
  婚礼结束后,一小群人微笑的脸上闪出感动的泪光,一些灿烂的钻石也在新娘的手上熠熠闪亮.那些钻石是洛里先生刚刚从其中一只隐秘的匣子里取出来的.他们回家吃早餐.一切如意,一直到那个曾在巴黎顶楼上与可怜的修鞋匠的白发混合在一起的金发又在早晨的阳光中与它混合时,他们才在门口道别.
  这是难舍难分的别离,虽然为时不长.但是她的父亲安慰着她,最后轻轻地把自己从她的拥抱中解脱出来,说道,"查尔斯,带她走吧!她是你的!"
  她激动的手伸出在窗外,频频向他们摆动,她走了.
  这一角因为偏僻,悠闲和好奇者罕至,加上行李简单,只有医生,洛里先生和普洛丝小姐留了下来.直到他们转回客厅的迎人乘凉处时,洛里先生觉察到医生发生了大变化;似乎举在那里的那条金胳膊打了他一顿似的.
  显然,他在极力压抑,而一旦压抑的情况过去,他很可能发生剧烈的反应.但是他那副惊慌失神的旧样子使洛里先生大为棘手;他们上楼时他那副神情恍惚地抱头踉跄闯进自己房间的模样,使洛里先生想起了酒店老板以及那次星夜的奔驰.
  "我想,"他焦急地想了想后,低声地对普洛丝小姐说,"我想现在我们最好别跟他讲话,也绝对不要打扰他.我必须到特尔森银行走一走,我马上去马上回来.然后,我们骑车把他带到乡下去,在那里吃饭,一切会好的."
  对于洛里先生,到特尔森银行里转转倒容易,可转到外面来就困难了.他在那里耽搁了整整两个小时,他回来的时候,没向仆人问一句话,便直接上了那个破旧的楼梯.正要走进医生的房间时,一阵低低的敲击声不由把他怔住了.
  "上帝啊!"他大惊失色,说道:"怎么回事?"
  普洛丝小姐神色慌张地来到他面前,靠着他的耳朵说:"天啊,天啊,全都完了!"她哭了,捧着双手."怎么告诉小金虫呢?他认不出我,而且做起了鞋."
  洛里先生极力安慰她,然后自己走进了医生的房间,凳子朝着灯光放着,像他以前看到鞋匠工作时一样.他低着头,正忙着.
  "莫奈特医生,我亲爱的朋友,莫奈特医生!"
  医生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半疑惑半恼怒地......然后又低头干活了.
  他已将外套和背心脱掉,衬衫也在领口处敞开了,如同以前干活时一样,甚至那副枯槁憔悴的脸色也复原了,他埋头干着......毫不耐烦地......似乎觉得别人打搅了他了.
  洛里先生看了看他手中的活,发觉是从前一只旧式鞋子.他捡起放在他身边的另一只鞋问他这是什么?
  "一位小姐的步行鞋,"他轻声地嘀咕,头也不抬,"它早该做完了.别动它."
  "但是,莫奈特医生,看看我!"
  他服从了,显出一副机械顺从的老样子,手头的活计却没停下来.
  "您认识我吗?我亲爱的朋友?多想想,这可不是您干的活.想想,亲爱的朋友!"
  什么也不能使他开口说.他有时抬起头看你一眼.但是,怎么劝说也不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话.他默默地做呀,做呀,做呀,对他讲的话如同落在了无回音的墙壁上或者空中.洛里先生能发现的唯一的一丝希望是他有时偷偷地抬头看看,那时,似乎有一种淡淡的好奇和迷茫的表情......似乎他正努力调解他心头的疑问了.
  洛里先生立即意识到,当前有两件事最为重要.第一,这事绝对不能让露西知道;第二,这事也绝对不能让所有认识医生的人知道.他和普洛丝小姐商量之后,立刻采取措施,对外声称医生身体不佳,需要彻底休息几天.为了出于好心隐瞒过他的女儿,普洛丝小姐给她写了一封信,谎说她父亲已经被请去治病,因走时慌张,草草给她写了几句话,已同时邮寄了,等等.
  洛里先生采取了周密的办法,一心盼望医生康复.要是那希望能马上实现,他将有另一套方案.在他看来对医生的病情是最好的对策.
  洛里先生一心盼望医生早日康复,希望自己的另一套方案能得以实施,他决定由自己亲自悉心看护他,而且尽可能做得不露痕迹.于是他为自己生平第一次不去特尔森银行上班作了安排,并在医生房间的窗口处占了个位置.
  可是,他不久就发现强迫医生说话是有害无益的,因为只要一勉强,他就忧心忡忡.他第一天就放弃了那个计划,决定只是每时每刻陪着他,作为一种对他已陷入或正在陷入的幻觉的无声的抗议.于是,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里看书写字,以他所想得出的一种种愉快和自然的方式表明这是个自由的地方.
  莫奈特医生别人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别人给他喝,发病的第一天他一直埋头干活,一直干到天暗得看不见......直至洛里先生生平第一次看书到天暗,没法看书,也没法写字,他还继续苦干了半个小时,当他把工具收拾到一边,留待第二天再用时,洛里先生站起来对他说:"您要出去吗?"
  他用老样子低头看着他脚下的地板,又用从前的老样子抬头看看,然后用从前的低音重复道:"出去?"
  "是的;和我去出去走走,为什么不去呢?"
  他不想说为什么不去,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可是,当他弯腰坐在凳子上,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抱着头时,洛里先生觉得他依稀在迷迷糊糊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呢?"这聪明的生意人看到这里有机可趁,并决定把握住这一点.
  普洛丝小姐和他每晚轮流值夜,并从邻座观察他.他在上床前来回踱了好长时间的步,但当他终于躺下来后,马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按时起床,直接走到凳子边去工作.第二天,洛里先生高兴地喊着他的名字向他打招呼,并与他谈起近来他们都熟悉的一些话题.他不作回答,但是他分明在听所谈的话,而且他在思索,尽管很模糊.这鼓励洛里先生一天中转好几次邀请普洛丝小姐进来参与.在那些时候,他们平静地谈到露西,谈眼前她的父亲:他们的态度跟平常完全相同,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谈话时心平气和,时间不长,次数也不多以免招他厌烦;而使洛里先生的友爱之心为之轻松的是医生抬头看他的次数多了,并且他大致也感觉到自己与周围环境的不协调.
  当天色又一次暗下来时,洛里先生像前次一样问他:
  "亲爱的医生,您想出去吗?"
  像以前一样,他重复道:"出去?"
  "是的,跟我去散个步,为什么不去呢?"
  洛里先生得不到回答,这次,他假装独自出去了,在外面停留了一小时后才回来.与此同时,医生曾移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从那里俯看那棵梧桐树;但是当洛里先生回来时,他又溜回到他的凳子上.
  时间过得很慢,洛里先生的希望小,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而且日渐沉重.第三天来了又去了,接下来是第四天,第五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九天了.
  怀着已渐暗淡的希望和越发沉重的心情,洛里先生在焦虑中度过了这些日子.由于秘密严加保守,露西毫不知觉,一直沉浸在幸福当中;但洛里不会不发觉那个鞋匠,起初不灵便的手艺正变得日益熟练.到第九天黄昏,他以从未有过的专心致志的态度干着活,双手也从未象现有这样灵巧过.

  第十九章 一条意见
  焦灼的看护使洛里精疲力尽,他在他的座位上睡着了.焦虑的第十天早晨,太阳照进那个他沉睡了一晚的屋子,他被惊醒了.  
  他揉揉眼睛站起来,却怀疑自己是否现在还在睡梦中.因为,走到医生的房门口向里看,他看到鞋匠的凳子和工具又都已放在一边,并且医生自己正坐在窗前看书,他穿着早上常穿的晨衣,他的脸(洛里先生看得十分清楚)虽然还很苍白,但宁静而专注.
  甚至当洛里先生证实自己确实醒了,他还觉得恍忽不已,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怀疑最近做鞋子的事情是否是他自己的恶梦;因为他不是亲眼看到他眼前的朋友穿着平常的衣服,象从前一样做事吗?能看到有什么迹象使他觉得的确曾经发生过印象如此深刻的变故呢?
  这只不过是由于他一时的糊涂和惊异而引起的疑问,答案当然显而易见.假如那个印象不是真正由相应的充足的原因产生,那么他,杰维斯.洛里怎么会到这里来?他怎能和衣睡在莫奈特医生家的诊疗室的沙发上,并且一大早站在医生卧室门外想这些问题呢?
  几分钟后,普洛丝小姐来到他身边,轻声地说了几句话.如果他这时心头还有什么疑虑未消的话,那么她的话必定打消了所有疑虑;不过那时他已十分清醒,毫不疑惑了.他建议他们应暂时别进去,等到日常早餐时间再去见医生,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如果那时他神情正常,洛里先生将小心翼翼地向他求教一个治疗方案,在焦虑不安中他是多么渴望这样做呀.
  普洛丝小姐听从他的吩咐,小心冀冀地执行着这个方案.由于时间充裕,洛里先生照常梳洗打扮,来吃早饭时,他像以往那样穿着雪白的衬衫和整洁的长裤.他们跟往常一样请来医生,共进早餐.
  这样,他们尽可能按照洛里先生认为唯一稳妥可靠的方针,采取细致诱导的办法同他聊天.开始医生认为她女儿是昨天结婚的.他们就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故意暗示今天是星期几,几号,让他去想去推算,这显然使他有点不自在.然而,在其他方面,他显得如此镇定自若以致洛里先生决定借机寻求帮助,这帮助的人自然是医生他自己.
  于是,当用完早餐,收拾完餐具,只剩下他和医生两人在那里时,洛里先生动情地说:"我亲爱的莫奈特,有一个我很有趣的奇怪病例,我希望在私底下听听您的意见,也就是说我觉得它很怪,也许,对见多识广的您来说未必如此."
  看着那双因这几天的活而被弄脏的手,医生显得有些不安,但他小心地听着.他早已不止一次地琢磨过自己的手.
  "莫奈特先生,"洛里先生说,亲热地抚摸着他的手臂,"那个病例是我其中一位特别亲爱的朋友的, 麻烦您指教我,为了他,特别是为了他女儿......他女儿的缘故,我亲爱的莫奈特."
  "如果没错,"医生低声说,"这是一种心理中风......?"
  "嗯?"
  "讲得清楚点,"医生说,"不要漏掉细节."
  洛里先生觉得他们彼此默契,就继续说:"我亲爱的莫奈特,这是个很长的旧病,它对于感情,对于......情感,对于......象你所说......心理,是非常严重和剧烈的,这是种突发性中风,它击倒病人,说不清要多长时间,因为我相信病人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推算这时间,也没有其它方法知道.这种突发性中风,病人在恢复过程中记不得过去......我曾听他公开明白地说过.他现在已完全康复,仍是个智力高度健全的人,能够进行复杂的体力.脑力劳动,能够不断地增进知识的积累,他在那方面原已是十分渊博的了.但是,不幸的是,近期曾经......"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一次小小的复发."
  医生低声问道:"历时多长?"
  "九天九夜"
  "那症状怎样?我猜想,"又看着他的手,"又重操起了与那刺激有关的旧行当."
  "事实正是这样."
  "那么,你是否曾经看见他,"医生清晰而镇定地问道,虽然声音同样很低,"原先干那活儿的模样?"
  "见过."
  "那次复发时,他是大致与那时的情形类似还是完全一相同?"
  "我觉得是完全一样."
  "你讲到他的女儿,他女儿知道这次的旧病复发吗?"
  "不,没有告诉她,我希望永远对她保密.这事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可靠的朋友知道."
  医生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那太好了,考虑得太周到了!"洛里先生也握住他的手.一时两人谁也没说什么.
  "现在,我亲爱的莫奈特,"最后,洛里先生说,以最体贴最亲切的态度,"我仅仅是生意人,无力处理这样复杂困难的事情,我没有这方面必要的学识;也没有这方面的头脑;我需要指教,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像您这样能给我正确指导的人,请告诉我,这个复发是如何发生的?有没有再发的危险?能防止再次发生吗?怎样来对付复发?它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我能为我的朋友做些什么?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做.没有人比我更想着替朋友做些什么.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该怎么着手.如果您的智慧.知识和体验,能把我引入正确的思路,我可能会做许多事;没有别人的启发.诱导,我能做的就很少了,请求您给我讲讲,请求您使我更明白些,教我怎样更有用些."
  莫奈特医生听完这些肺腑之言,坐着静思着,洛里先生没有勉强他.
  "我想可能,"医生极力打破沉默说:"你描述的那个旧病复发,我亲爱的朋友,并不是患者完全预见不到的."
  "他害怕吗?"洛里先生冒失地问.
  "很害怕,"他说,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你不知道这种恐惧怎样重压在患者心头,对他来说是何等的困难......几乎不可能来强抑自己说出一句压迫在心头的问题.
  "如果他能说服自己,把复发时郁积在心头的隐恨倾诉给别人,"他说,"那么,当旧病来临时,他是否会好一点呢?"
  "我想会的,但是这,正象我刚才所说的,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甚至相信......在某些情况下......是完全不可能的."
  "那么",洛里先生说,又把手轻轻地放在医生的胳膊上,双方都沉默了一会之后,"您怎么解释这一次发作呢?"
  "我相信,"莫奈特医生回答道,"一系列思想和记忆异常强烈的复苏是病症的第一原因.我想这是某些极其痛苦的剧烈联想被活生生地唤起.很可能那是一种早已潜伏在他心里的一种恐惧,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在某个特殊的场合,那些联想就复活了.他努力自行防备,但是,是徒劳的;或许那自我预防的努力使他更无法忍受."
  "他记得在复发中发生的事吗?"洛里先生说,自然有些犹豫.
  医生凄惨地环顾房间,摇摇头,低声回答道,"一点也记不着."
  "那么,将来呢."洛里先生暗示着.
  "至于将来,"医生说,恢复了镇定,"我应该抱很大希望.因为老天保佑他,恢复得那么快,我应该抱很大希望.他,屈服于某种复杂的.长久萦绕在心头的.依稀可见并在始终抵抗的东西的压力,现在阴云消散过后恢复了常态,我觉得最坏的事已经过去了."
  "好,好!这是个极好的安慰,我很感谢!"洛里先生说.
  "我很感谢."医生跟着说,恭敬地低下了他的头.
  "另外有一点,"洛里先生说,"我希望得到指教.能继续吗?"
  "您对您的朋友是最好不过的了."医生伸手给他.
  "那么说第一点,他有刻苦钻研的习惯,并且劲头十足;以极大的热忱致力于获取专业知识,致力于实验和许多事情,现在,他会不会有点操劳过度?"
  "我没怎么觉得.专心致志,这也许是他的心理特征.那也许一半是出于天生;一半是由于磨难的结果,专心于积极健康的事越少,转变为消极不健康倾向的危险性就越大,他也许自己也作过认真的考察,并发现了这个问题."
  "您深信他不会过度劳累吗?"
  "我觉得我深信这一点."
  "我亲爱的莫奈特,假如他现在疲劳过度......"
  "我亲爱的洛里,我不相信他会那样容易疲劳,既然一方有很大的压力,那就需要有一个与之抗衡的力."
  "请原谅,我是一个固执的生意人.暂且假设他曾过度劳累;它会引起病症的复发吗?"
  "我不这么认为,"莫奈特医生自信而坚定地说,"我认为除了一系列事的想,任何别的都不会引起复发.我认为,今后除了某些非同寻常的心灵的震动外,别无其他事件能使它复发.既然已经复发,也已经康复,我很难想象以后又有什么事会使他受到如此巨大的震动,我相信,我几乎确信,可能会引起复发的原因全消除了."
  他带着踌躇的神情说,好像任何细小的事也可能破坏一个微妙的心理结构似的;同时,他说话时又带着自信,好像久经磨难后自身忍耐力正逐步获得了确认.作为朋友,洛里先生为了不使他减少这种自信,便装出格外高兴的样子.于是谈到了第二点.他感到这点最难启齿;但是,想到他在前一个星期日上午与普洛丝小姐谈过的话,想起最近九天亲见的事,他知道他必须面对这个难点.
  "他幸而恢复了健康,在过去的病患中他干起了一种,"洛里先生清清喉咙说,"我们叫......铁匠的活,铁匠的活.说得明白一点,我们可说他曾经在他的艰苦岁月里时常在一个小熔炉边工作.我们可说出乎意料地他被发现又在炉边工作了.他居然会把它留在身旁,这是不是很遗憾啊?"
  医生用手遮住额头,脚紧张地跺了一下地面.
  "他一直把它留在身边,"洛里先生焦的地看着他的朋友说,"现在,把它放一边去不是更好吗?"
  医生还遮着额头,脚紧张地跺着地面.
  "您觉得不易指教我吗?"洛里先生说,"我非常理解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然而我想......"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停了下来.
  "你知道,"莫奈特医生说,在不安的停顿后转向他,"要合理地说明这个可怜的人的内心活动是很难的.他曾经多么渴望那份工作,而它到手时又是何等欣喜,毫无疑问,它减轻过他许多痛苦,以手指的困难替代心理的困难,在更加熟练后,则以双手的灵活替代了精神上的焦虑;因此他一直不忍有将它抛弃的念头.甚至现在,当我充分相信他比以前更有自信心,连说话都带着一种自信时,那个他也许还会想到他将来或许要用到这些旧工具时却找不到它,心里就产生一种惊慌感,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受了当头一棒似的.
  当他抬起眼睛看洛里先生的脸时,他显出他所譬喻的那种表情.
  "但也许不......要紧吧!我想请问,作为一个愚蠢的生意人,我只跟几尼.先令.支票类的物资打交道......保存一件东西不是就不免保存某种意念了么?如果那东西抛弃了,我亲爱的莫奈特,那恐惧不也随之去掉了吗?总之,保留这工具岂不是容许那恐惧的存在吗?"
  又沉默了.
  "你也知道,"医生说,胆怯地说"它是这样一个老伙伴."
  "我可不愿保存它,"洛里先生摇摇头说.看到医生的顾虑,他坚决起来."我要劝他牺牲它.我只需要你为我作主.我相信这没好处,来!请对我放心,亲爱的好人.为了他的女儿,我亲爱的莫奈特!"
  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斗争简直没法想像!
  "那么,在她的名义下,去掉它吧,我答应.但是当着他的面,我不愿把它拿走.等他不在时把它搬掉吧!让他不在时失去他的老伙计吧."
  洛里先生欣然承担,于是会谈结束了.他们在乡间过了一天,医生完全恢复健康.在以后的三天里他仍旧很好,第四天他就去露西和她的丈夫那儿了.洛里先生曾向他说明了已经对他们解释过他不写信给她的那种措施,他因此写了一封信给露西,她没有疑心.
  在他离开那屋子的那天晚上,洛里先生就拿着切肉刀.锯子.凿子.铁锤,由普洛丝小姐带着一枝烛陪伴着,走进医生的房间里,把门关好,在一种神秘和犯罪感的情况下,洛里先生把鞋匠的凳子砍得粉碎,此时普洛丝小姐拿着蜡烛,好像是谋杀案中的帮凶......因为,以她狰狞的面貌而言,她最适合那个角色不过了.那尸体(为焚烧方便而砍成碎片)毫不迟疑地开始在厨房里焚烧;那些工具.鞋子.皮革片埋葬在花园里.破坏和诡秘对于正直的人显得如此恶毒,以至洛里先生和普洛丝小姐在实行计划和清除痕迹的时候,几乎觉得,而且几乎像在共同犯一种滔天大罪.

  第二十章 一个请求
  新婚夫妇回到家后,第一个前来道贺的是锡德尼.卡尔顿.他们到家不多时,他就来了.他的习惯.外貌和风度并没有什么变;但是他身上有某种率真的粗犷气质,这对查尔斯.达尔内是新奇的发现.
  他瞧准一个机会把达尔内拉到窗子旁边,在没有旁人在场时,才跟他说起话来.
  "达尔内先生,"卡尔顿说,"我很想让我们能成为朋友."
  "我们早已是朋友了,我觉得."
  "以说话的方式而论,你是很善于言淡的;但是我并不在意措词.真的,当我说我很想让我们能成为朋友时,我的意思并不这样."
  查尔斯.达尔内......落落大方地......以十分温和友好的态度问他,他是什么意思?
  "实话说,"卡尔顿笑着说,"我觉得自己只能意会的东西难以传达给你.不过,让我试试.你记得我那次喝醉酒的事情吗?
  "我记得那次你非要我承认你本来就是喝醉的."
  "我也记得.这些事故的灾祸重压在我心头,因为我一直记得它们,我希望有朝一日它能被解释,当我末日来临时!不要慌!我并不希望说教."
  "我一点也不慌,你的诚挚决不会使我惊慌."
  "啊!"卡尔顿说,随意地挥了一下他的手,好像挥掉了什么似的."在我说的那次酒醉事故中(你知道是许多次中的一次),我忍无可忍地大谈喜欢你,不喜欢你.我希望你能把它忘记."
  "我早已忘了."
  "又来这一套!但是,达尔内先生,遗忘对我可不像你说它对你那样简单.我可一点也没有忘记它,并且一个轻率的回答也不会帮我忘掉它."
  "如果这是个轻率的回答,"达尔内道,"我请求你原谅.我除了想避开这件小事不谈外,别无其他用意;然而,那小事似乎太多地骚扰了你,这是我所惊奇的.我以君子之信誉向你声明,我早已置之脑后了.老天,这是该忘却的啊!在当天你为我帮的大忙中,我难道没有更重要的东西可想起吗?"
  "至于帮大忙,"卡尔顿说,"如果你要那样说,我得向你实说,那只不过是职业上的诡计而已.在我做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我关心你的命运......注意!我指当我做的时候,我说的是过去."
  "你把恩惠说得太轻了,"达尔内回答,"但我可不想争论你轻率的回答."
  "千真万确,达尔内先生,相信我!我已经说得离开原意了;我要说的是我们的友谊.现在,你知道我了;你知道我绝不会是人群中出类拔萃的一种人.如你怀疑,可以问斯曲里弗,他会告诉你的."
  "我喜欢自己来作判断,用不着他帮忙."
  "那好!无论如何你该了解我是个放荡的狗,从来不曾做过一件好事,将来也决不会做."
  "我不能理解你的'将来也决不会,."
   "但是我懂,你必须相信我的话.好吧!如果你能容许我这样一个没用的家伙,一个无所称道的人的偶尔来往,我想恳求你特许我到你家来;我尽可以被看作一件没用的(我要补充说明,这并不是为了我所发觉的我和你相似)不雅观的家俱,因为过去曾用过而留了下来,但尽可以不加理睬.我不信我会滥用这个特权.一年之中我最多不过使用四次.我敢说我知道得到这个准许我就满足了."
  "你使用吧,我吗?"
  "那是换句话在说我被放在我所要求的位置上了.我谢谢你,达尔内.我可以以你的名义使用这个自由吗?"
  "我想可以,卡尔顿,从今以后."
  说着他们互相握手,然后锡德尼转身走了.在以后的一分钟里,他在外表上又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了.
  他走后的夜晚,查尔斯.达尔内与普洛丝小姐,医生和洛里先生在一块,他冷冷地跟他们提及这次谈话,并把锡德尼.卡尔顿当作一个随便轻浮的人.总之,他谈论他并非有意中伤.只不过如任何看他外表说话的人一样说说罢了.
  他想不到这些话居然会滞留在他年轻娇美的妻子心上;但是当他后来回到他们的房间找她时,他发现她正在等他,她娇美的前额上分明带着一种矜持的表情.
  "今晚我们想得很多!"达尔内说,伸出胳膊拥住了她.
  "是的,最亲爱的查尔斯,"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以征询和专注的表情凝视着他;"今晚我们想得是很多,因为今晚我们有事."
  "怎么了,我的露西?"
  "你答应不追问我一个问题,如果我请求你不要问的话?"
  "我答应吗?对我的爱有什么不答应的?"
  他用一只手撩开她脸蛋上的金发,另一只摸着为他而跳动的心!真的,有什么不愿许诺的.
  "查尔斯,我认为可怜的卡尔顿先生值得我们更多的体贴与尊重,不像你今晚说他的那样."
  "真是吗,宝贝?为什么?"
  "那就是你不能追问我的问题.但我想......我知道......他确是值得."
  "如果你知道了,这就行了.你想要我做什么,我的生命?"
  "我想要你,最亲爱的,永远宽容地对待他,当他不在身边时,你要宽容他的过失.我想要你相信他有一颗藏而不露的心,上面尽是深深的伤痕.我亲爱的,我曾看见它流血."
  "我很难过,我想我一定对他做错了什么,"查尔斯.达尔内十分吃惊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他这一点."
  "我的丈夫,是这样.我担心他不会浪子回头;他的性格和命运上现在几乎没有一丝补救的希望.但是,我相信他能积德,行善,甚至能有高尚之举."
  她在对这个迷途之人纯洁的信念中显得如此美丽,以致她的丈夫竟几个小时地看着她,沉浸在这个信念中.
  "再说,噢,我最亲爱的!"她说着,紧紧地偎着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口,然后抬起眼睛对着他的眼睛,"记住我们在我们的幸福中是何等坚定,而他在他的痛苦中是何等软弱!"
  那恳求深深地感动着他."我会永远记住的,亲爱的心肝,只要我活着,我就会记得它."
  他低下头俯在那金发上,然后把她玫瑰色的红唇凑到他的嘴唇上,把她拥中怀入.如果这时徘徊在黑暗街头的孤独流浪汉能听到她纯真的表白,能看到她同情的泪水从温柔的蓝眼睛全被她丈夫温柔地吻去,他将对着黑夜呼叫......而那话已不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喊出......"上帝保佑她,为了她甜美的同情!"

  第二十一章 足音回响
  早已说过医生就住在那个角落,一个奇妙的传音角落.露西一直忙于绕金线,把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她自己以及老管家兼玩伴围绕在平静幸福的生活之中,她坐在那个悠然传音的角落里的宁静的家园里,静听着岁月回响的足音.
  起初,她虽然是个快乐的少妇,但有时她手头的活会渐渐地从手里滑落,双眼也暗淡下来.因为,回音中远远传来一种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东西太多地打动了她的心.飘忽不定的种种希望和疑虑......希望一种对她还尚未明了的爱,疑虑她在有生之年能否享受新的欢乐......撕扯着她的心胸.在回音中,似乎有她英年早逝的墓地里的脚步声;想到丈夫将孤独地遗留在世界上,并为她太多地伤心,种种思想的潮水涌现在眼前,如决堤之水.
  这一时期过去了,她的小露西躺在她的怀里.后来,在前进的回音中,有了小女孩细小的脚步声和咿呀学语声.让这样的声音传出更响亮的回音,让在摇篮旁的年轻的母亲总能听到它们的到来.它们来了,暗淡的家园因为有孩子的笑声而明亮起来,而且孩子们的圣友......在困难中她曾将她的孩子托付给他......似乎把她的孩子抱在他的怀中,如同抱着圣子一样,给她神圣的欢乐.
  一直忙着绕金线,把他们都聚拢起来,将自己劳动的亲睦之力编织进每个人的生活,并无所偏倚,露西在岁月的回音中听到的无非是友爱和令人欣慰的声音.这见于她丈夫的足音强劲而顺达;她父亲的坚定而均匀.至于普洛丝小姐的,好像一匹缰绳驯策之下的烈性的战马在花园的梧桐树下喘着粗气用前脚爬地似的!
  即使这其中还有忧郁的声音,它们也既不刺耳亦不摧残人.一个小男孩,有着像她自己般的金发围绕着他憔悴的脸庞,带着灿烂的微笑说,"亲爱的爸爸和妈妈,我很难过要离开你们和我美丽的姐姐而去了;但我是被召去了,我必须要去了!"当委托给她的灵魂离开她的怀中时,濡湿年轻母亲面颊的眼泪也不完全是痛苦的.让孩子们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他们看见天父的脸.噢,天父,保佑啊!
  天使展翅的噼啪声与其他回音混合在一块,所以这些声音不全是尘世的,却有着一种天国的气息.吹过那小小坟墓的风的叹息声也和它们混在一块,而这两者露西都能听见,在一阵窃窃的私语声中......就像沉睡在沙滩上的夏天的海的呼吸......像小露西,一本正经地做着晨课或者在母亲的足凳下给洋娃娃穿衣服,用交织在她生活中的两个城市的语言唧喳学舌.
  回音中很少听到锡德尼.卡尔顿真实的脚步声.一年中他最多享受五.六次不请自来的特权.他常常同以前一样默坐在他们中间,度过一个黄昏.他从来不带着酒意而来.回音中还悄悄叙述着有关他的另一件事,那是古往今来始终低诉在所有真正回响中的故事.
  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男人:曾真诚爱过一个女人,当失去了她,她作了别人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而且她的孩子们对他有着一种奇异的同情......一种天生的对怜悯的敏感,他还是对她一往情深,而且毫无怨怒,这里该隐藏着什么样的美好情感啊,没有回音能传达;但它是现在如此,从来就是如此的.卡尔顿是小露西展开胖乎乎的胳膊拥抱的第一个陌生人,而且他也一直和她保持着这种情份,直到她长大.那小男孩几乎在临死时还提起他,"可怜的卡尔顿!替我吻吻他!"
  斯曲里弗在法律的道路往前直闯,像在污浊的泥水中挣扎而过的一艘大汽船,把他用得着的朋友像一只拖船似地拖在后面.而这样被拖拉着的小船常常处在动荡的逆境中,往往被波涛所淹没,锡德尼便在其中过着沉沦的生活.但是不幸的是他身上的懒散和执拗使他很容易受遗弃和羞辱给他的刺激,使他过着他注定该过的生活;并且他也不再想摆脱作为狮子的走狗的境地,而那些真正的走狗无一不想为狮子升级的.斯曲里弗很富裕:已娶了个有一笔财富和三个儿子的风流寡妇,那些儿子并无特别的出色之处,除了汤团一般的脑袋上的根根直发.
  斯曲里弗先生,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施恩赐惠之气,走在三个绵羊般的小绅士后面,把他们赶往宁静的索荷角落,交给露西的丈夫作学生,殷勤地说:"哈罗!这是送给您的眷属的三块奶油蛋糕,达尔内!"三块奶油蛋糕遭到了婉拒,这使得斯曲里弗恼羞成怒,这怒气他后来转而使用在教导三个少爷中,教导他们提防诸如那个教书匠之流的乞丐的骄傲.他又常常在满身酒气的时候向斯曲里弗夫人吹牛达尔内夫人曾如何施计"追"他,而自己又棋高一着,幸而"没被捉住",等等.他的一些律师同事,经常出席在他烂醉和吹牛的场合,原谅他说,因为吹得次数太多,后来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这当然是在极大冒犯基础上的变本加厉,这种恶人是足该被带到某个合适的偏僻之处吊打一顿的.
  露西在那回音角静听各种回声,她有时忧心忡忡,时而嬉戏玩笑,这样直到了小女儿长到六岁.那些回声对她是何等的亲切:她孩子的足音,她亲爱的父亲的......总是那么稳健和自信,不用说她亲爱的丈夫的了.也不用说由她自己贤惠节俭操持着的和睦一家的轻轻的回声是如何的美同仙乐.更不用说那荣绕着她的一切回声对她是如何悦耳动听;多少次她的父亲对她说他觉得她结婚后待他比以前更孝敬,多少次她的丈夫对她说,她对他的爱情和帮助似乎是专一的,并问她:"我的妻,是什么样的法子使你成为我们大家的一切,好像我们只是一个人,似乎从来不曾匆匆忙忙,不曾有太多的事要做似的?"
  但是,远方传来了别样的回声,它在这一时期轰动了这一角落.此时正是小露西六周岁生日之际,他们开始听到那个恐怖的巨响,就如有一场大风暴席卷着法国,引起可怕的海啸.
  在公元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的一个夜晚,他们三个人都回忆起了从前一个周日的夜晚他们曾一起在同一处观看闪电.
  "我还以为,"洛里先生说,推推他的棕色假发,"今晚我必须在特尔森银行过夜了.我们整整忙乎了一天,简直忙得昏了头,不知该怎么办了.现在巴黎动荡不安,财产信托一股脑儿地压到我们头上.我们在那边的顾客似乎唯恐来不及将他们的财产交给我们.有些人确有点狂乱,都急着要把财产弄到英国来."
  "那势头不对."达尔内说.
  "你说势头不对,我亲爱的达尔内?是的,但我们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人们是那样地不可理喻!我们特尔森银行的有些人年事已高,真的禁不起这无端的异乎寻常的折腾."
  "不过,"达尔内说,"你看,这天是何等的阴深和吓人."
  "我知道的,没错,"洛里先生赞同,极力说服自己,觉得他的好脾气变坏了,埋怨道:"折腾了一整天,我注定要变成个暴躁脾气了.莫奈特在哪儿?"
  "他在这里,"医生应道,正在这时他走进黑暗的房间里.
  "您在家,我很高兴;今天一整天我都包围在匆忙和恶兆之中.莫名其妙地老觉得心神不宁."我想,"您不出去吧?"
  "不出去,我打算和您玩十五子游戏,如你喜欢."医生说.
  "如容我直言,我觉得我不喜欢.今晚我决不是你的对手.露西,茶盘还在那里吗?我看不见."
  "当然在,为你准备着呢."
  "谢谢你,我亲爱的,小宝贝睡着了吗?"
  "安睡了."
  "那就好;一切平安!我不懂这里含有不平安的理由,感谢上帝;但是我被扰了一整天,而且我已不如当年早走了!我的茶呢,我亲爱的?谢谢你.现在,你也坐过来,让我们静静地坐着,听听回音,对回音你也许有一套理论的噢."
  "不是什么理论;那是想象."
  "就算想象吧,我聪明的宝贝."洛里先生拍着她的手说,"现在回音很多,声很大,是不是?就来听听吧!"
  就在这一小圈人围坐在伦敦一座房子黑暗的窗前时,在遥远的圣安东尼区,正响起疯狂的脚步声.那鲁莽.疯狂而又恐怖的脚步正长驱直入每一个人的生活,而这些脚一旦染上猩红色,就再也不易擦洗净了.
  那天早上,圣安东尼区曾有黑压压的一大群饥民汹涌往来,波涛涌动似的人头上方不时地在阳光中闪出钢刀和枪刺的锋芒.一声骇人的咆哮从圣安东尼的喉咙里发生,森林似无数赤裸的胳膊在空中舞动,如寒风中颤抖的枯枝:所有的手都紧紧地握着每一件武器或不论远近从人群深处扔过来的暂作武器的东西.
  是谁散发了这些家伙;它们从哪儿来,什么力量使它们一时能在人群头顶纷乱摇动,发出闪电般的光芒,人群中谁也说不出;但是,步枪是有人发的......枪弹.火药.炮弹.铁棒.木棍.小刀.巨斧.长矛以及犯上作乱的天才所使用的各种武器也都是有人发的.什么也抓握不到的人们就自动用流血的双手拆下附近的墙上的石头和砖头.圣安东尼的心脏和每一根血脉都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都在发着高烧.那里的每一个生物都把生命置之度外,并正以一种疯狂的热情准备将它牺牲.
  就像沸水的漩涡有一个中心,这一切暴乱都围绕着德法热的酒店,而落在这热锅里的每个人都被吸引到德法热这漩涡中心;他则全身沾满了火药和汗水,发命令.发武器,把这人推下去,把那人拉上来,把这人的武器解发给那人,他在咆哮最凶的地方辛苦地劳作着.
  "雅克三,跟着我,"德法热喊道,"雅克一和雅克二,你们分头尽力去率领这些爱国的人们.我的太太呢?"
  "呃,我在这里!"太太说,象往日般镇静,但今天没有编织,太太的右手拿着一把斧子,代替了平常温柔的工具,而且在她腰间别着一枝手枪和一把残忍的短刀.
  "你去哪里,我的太太?"
  "我现在跟着你,"太太说,"过一会儿,你会看到我在妇女们的前面."
  "那就来吧!"德法热以宏亮的嗓音喊道,"爱国的人们,朋友们,我们准备好了!去巴士底狱!"
  一声咆哮,似乎全法兰西所有的声音都在呼喊着这个深恶痛绝的字眼.人海翻腾,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地流过这城市到达巴士底狱.警钟长鸣,锣鼓喧天,澎湃的人流冲到了新的堤岸边,进攻开始了.
  深壕沟,双吊桥,厚石墙,八座巨塔,大炮.步枪.火和烟.酒店老板德法热穿越火焰和浓烟,......或者说深入火和深入烟,由于人海把他推到一门大炮跟前,他就立刻变成了炮手......他像一个浑身是胆的士兵战斗着.二小时浴血激战.
  深壕沟,双吊桥,厚石墙,八座巨塔,大炮.步枪.火和烟.一座吊桥挤下来了!"干呀,同志们,全都干啊!干呀,雅克一,雅克二,雅克一千,雅克二千,雅克二万五千;以所有天使或者魔鬼......你乐意是什么......的名义,干啊!"开酒铺的德法热依然守在早已发烫的大炮前.
  "跟我来,妇女们!"他的太太嚷道."哼!那地方一攻下来我们也能像男人一样杀起来!"于是,随着一声尖利的喊叫,大批的妇女跟她冲上来,她们拿着种的武器,但全都一样被饥饿和复仇武装着.
  大炮.步枪.火和烟;可是,仍有深壕沟,单吊桥,厚石墙,八座巨塔.怒海稍微移位,因为死亡和受伤.闪光的武器,灼亮的火把,冒着浓烟载着浸水干草的大车,四面八方激烈的巷战,呐喊,排射,咒骂,无比勇猛,轰隆声,噼啪声,哗啦声以及人海的怒潮声;但是,仍有深壕沟,单吊桥,厚石墙以及八座巨塔,酒铺老板德法热仍在大炮前,大炮因为四个小时的激战越加发烫.
  一面白旗从营垒内升起,并有一个谈判信号......这在狂风中依稀可见,里面却无一丝声音......突然人海变得更为波澜壮阔,把酒铺老板德法热簇拥着冲过一座放不下的吊桥,经过厚石墙,进入了已经投降的八座巨塔里.
  推动他前进的力量是如此无坚不摧,以致他连喘口气或回一下头都不可能,似乎他是在太平洋的大浪中挣扎,直到了巴士底狱的外庭院他才再登陆.那里,他背对着墙角四下张望.雅克三就在他身边;德法热太太,仍率领着几个妇女,在不远处,手拿着小刀.到处是骚乱,狂呼乱叫,震耳欲聋的大惊大呼,还有疯狂的手势.
  "罪犯呢!"
  "档案呢!"
  "秘密地牢呢!"
  "刑具呢!"
  "罪犯呢!"
  在所有这些万分不和谐的叫喊声中,"罪犯呢"是这涌入的人海中响应得最多的呼声,似乎除了时间和空间的永恒性,还有人的亘古不变的一致性.领头的人浪翻腾而过,冲出一些狱吏,人们以即刻处死相威胁,如他们胆敢隐瞒任何秘密地牢.这时,德法热的巨手一把握住其中一个狱吏的胸口......一个灰头发,手拿火把的人......把他拖离其他人,并把他拉到自己同墙壁之间.
  "带我去北塔!"德法热说,"赶快!"
  "我愿效劳,"那人答道,"只要您跟我来.但是那里没人."
  "北塔一百零五是什么意思?"德法热问."快说!"
  "意思,先生?"
  "那是指一个囚犯,还是指一个牢房?喂,你想要我打死你吗?"
  "打死他!"雅克三走近,哑声说道.
  "先生,那一个是牢房."
  "带我去看!"
  "那么,从这边过去."
  雅克三,以他平常的心急火燎,显然对这突然变成恐无流血之兆的谈判大为失望.他挽住德法热的手臂正如德法热挽住那狱吏的.他们三个的头曾在那简短的对话时紧贴在一起,而且他们尽量地使彼此能听见,因为那时:那汪洋人海正在轰然涌入堡垒,流在院子.过道和楼梯上.整个围墙外面,也被一种低沉而嘶哑的声浪冲击着,偶尔也从激荡的声浪中迸发出某些特别的叫喊,浪沫在空中飞溅开来.
  经过阴沉沉的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穿过一个个黑洞和铁笼的可怕的走道,走下倒塌的台阶,又爬上参差不齐的砖石台阶......与其说是阶梯,倒不如说是干涸的瀑布,德法热,狱吏和雅克三手拉着手,飞快地走着.这里那里,尤其是开始时,洪流冲击着他们,在身边扫荡而去;但是,当他们走完下坡转弯爬高塔时,他们就只有三人了.这里包围在厚墙深壁之中,堡垒内外的风暴在他们听来只是一种低沉的声响,似乎他们进来处的喧哗已差不多毁坏了他们的听觉似的.
  狱吏在一扇低矮的门前停住,用钥匙打开一个咣当作响的锁,慢慢地打开了门,当他们都低着头向里走时,他说:
  "北塔,一百零五号!"
  因为墙壁高处有一扇密密加栏杆但没玻璃的小窗,窗前遮着一块石头,所以从这里看天只能屈身仰望才行.几尺之内有一个用栅栏密围的小壁炉,炉内有一堆陈旧的象羽毛一样的木柴灰烬.有一个凳子,一张桌子,一床草席.四壁暗黑,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铁环.
  "用火把顺墙照过来,我要看看它们."德法热对狱吏说.
  那人遵命,德法热跟着火把仔细地看了一下.
  "停!......看这里,雅克!"
  "亚,莫!"雅克在贪婪地,哑声说道.
  "亚历山大.莫奈特,"德法热在他耳边说,用饱蘸火药味的黑手指指着那两个字母."这里他还写着'一个可怜的医生,.毫无疑问在这石头上刻日历的就是他.你手里拿的这这个东西是什么?铁棍吗?把它给我!"
  他自己手里还拿着放炮的火绳杆.他立刻和他交换了这两件家伙,把虫蛀的凳子和桌子翻倒,并几拳把它们砸成碎片.
  "把火举高些!"他愤怒地对狱吏说,"雅克,仔细看看那些残骸碎片.喂,这是我的小刀,"他向他扔了过去;"把那床割开,搜索草席.火把举高些,你!"
  他恶狠狠地看了狱吏一眼,爬上了炉子,察看烟囱,用铁棍敲敲它的各个位置,并撬起了那铁栅.几分钟里,泥灰纷纷掉落,他转身躲避;于是他小心地在木柴灰烬,以及他曾用武器捣划过的烟囱的缝隙里找寻.
  "木柴灰里没有,干草里也没有呀,雅克?"
  "没有."
  "让我们把它们都收集到牢房中间.来,把它们点燃,你们!"
  狱吏点燃了那小堆物品,它冒出很高很烫的火焰.他们又低头弯腰地钻出了那个低矮的洞门,任它在那里燃烧,然后循着来路走回到庭院;下来时,他们的听力似乎在逐步恢复,一直到他们又身处怒涛之中.
  他们发现人潮正汹涌澎湃,寻找着他德法热.圣安东尼正嚷着要他们的酒铺老板出来率领众人押解那个捍卫巴士底狱.枪杀人们的狱长.否则,那狱长就不会被带到市政厅去受审.否则,那狱长会逃走,那么人们的血就会白流,仇也无法报了(许多年毫无价值以后,现在突然宝贵起来).
  在这样一片似乎要围攻那个穿灰上衣戴着勋章的阴险老官吏的激愤的叫嚣声中,只有一个人泰然自若,那是个女人."看,我的丈夫来了!"指着他,她喊着."看德法热!"她岿然不动地紧靠着阴险的老官吏,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走过街道,当德法热和其他人押解着他向前时;仍然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当他被押解到目的地,人们开始从后面追赶他时;还是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当早已聚集起来的如雨的拳头重落在他身上时;而且,当他倒下死去的时候,她是这样地靠近他以至她忽然兴奋起来,踏住他的脖子,用那残忍的小刀......早已备好的......砍下了他的头.
  时刻到了,圣安东尼就实践他可怕的计划;把人高挂在灯柱上,看看他能变成什么和做些什么.圣安东尼的血沸腾着,而铁腕专制者和统治者的血流淌着......流到市政厅的台阶上,那狱长倒毙的地方......流到德法热太太的鞋底上,她为方便宰割而踏住那身体的地方."那边把灯放低些!"
  圣安东尼人怒目巡视四围后,找到了个处死的新路子,叫喊道:"这里留一个战士看守着!"那士兵摇摇晃晃站到了岗位上,人海向前涌去.
  可怕的黑色人海,激荡起毁灭的巨浪,它的深度和威力还无法测知.那汹涌澎湃的无情的人海,复仇的呼声,以及张张在苦难的熔炉中锻炼得毫无恻隐之色的僵硬的脸啊!
  但是,在活现着各种凶残,狂暴表情的面孔的海洋里,有着与众绝然不同的两种面孔......各为七张......这样呆板如同是飘浮在海浪里令人难忘的破船遗骸.突然被风暴冲垮坟墓而得以解放的七个犯人的脸被高举在众人头顶.全都悴慌失措,全都疑虑惊异,好像世界末日来到了,而环绕着他们欢呼的是些迷途的鬼怪.另外七张脸,七张死脸被举得更高,他们低着头半闭着眼睛,等待末日的判决.毫无表情的脸上也还带着一丝疑惑......并没绝望的表情;这些面孔;似乎在恐怖死去的刹那还抬起下垂的眼皮,并用无血色的嘴唇申诉,"这都是你们干的!"
  七个被释放的囚徒,七个长矛顶上的血污的人头,八座巨塔上可诅咒的城堡的钥匙,一些发掘出来的以前忧郁而死的犯人的遗物......诸如此类,于公元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由圣安东尼人一路护送,迈着惊天动地的脚步,经过巴黎街道.噢,愿上帝保佑,露西.达尔内的幻想,使这些脚步远离她的生活!因为,它们是鲁莽的,疯狂的而又恐惧的,虽然在德法热酒铺门口酒桶打破,已过去多年,但它们一旦沾染上猩红色,就不容易擦洗掉了.

  第二十二章 海潮仍在上涨
  形容憔悴的圣安东尼只不过兴高采烈了一个星期,在这一星期里,和着亲热的拥抱和祝贺的滋味,他把仅有的一丁点又硬又涩的面包软化到可以吃的程度.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时德法热太太又坐到柜台后面,照常接待顾客.德法热太太头上没带玫瑰花,因为,在这短短的一周内,称兄道弟的侦探们已变得格外谨慎,不敢依靠圣安东尼人的保佑了.街道上的挂灯有弹性似地摇晃着,对于他们似有一种不祥之兆.
  德法热太太交叉着双臂,在晴朗炎热的早晨坐着静观酒店的街道.两处都有成群结队的流浪汉,邋遢而可怜,但是此刻他们却显然有一种荣居不幸的权势感.耷拉在贫贱的人头上最破烂的小帽子隐藏着这样的悖义:"我知道人要维持自己的生活是何等困难;但你知道本人要毁坏你的生活是何等容易?"每一只瘦削赤裸的手臂已很长没活干了,现在却随时准备去干一种活儿,打砸.干编织活的妇女的手指是恶毒的,因为它们有撕破东西的经验.圣安东尼看起来有了一种变化,这形象是经过了几百年的锤炼形成的,最近完工的几锤很显眼.
  德法热太太坐着观察着这一变化,暗自赞赏着,就像个圣安东尼的妇女领袖.有一个姐妹在她身边编织,这矮胖的女人是一个饥饿的小贩的老婆,两个同样饥饿的孩子的母亲,这位副官早已得到了"复仇"这一大名.
  "听,"副官说."听!谁来了?"
  好像从圣安东尼最外围到酒店门前掩埋着的一连串火药突然相继爆炸起来一样,一阵轰鸣飞快地弥漫而来.
  "是德法热."太太说."镇静,爱国的人们!"
  德法热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拉下他的小红帽,环顾四周,"听着,各位!"夫人又说."听他说!"德法热站着,气喘吁吁地背向聚在门外的急切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酒店里面的那些人都已跳起来了.
  "说吧,我的丈夫.什么事?"
  "来自地狱的消息!"
  "什么?"夫人轻蔑地叫道."阴间?"
  "大家还记得老佛龙吗?他以前对饥饿的人们说他们可以吃草,他死了并下了地狱,都记得吗?"
  "都记得!"所有的喉咙喊道.
  "那消息是关于他的.他还活着!"
  "还活着?"又是所有喉咙的叫声."不是死了吗?"
  "没死!他很害怕我们......而且害怕得极有理由......以致他假装死,并办过一次盛大的假出丧.但是他们发现他还活着,躲在乡下,他们把他带进城了.我刚才还看到他在被押向市政厅去的路上.我说过他有理由怕我们.大家说,他有理由吗?"
  那个七十挂零的可怜的老罪人如果从来都不知道那理由,只要能听到这里大声的回答,他就会满口承认的.
  接着是一阵深深的静默.德法热和他的妻子互相凝视着.复仇者弯下腰去,传出鼓响的声音,因为她移动了一下柜台后脚边的一面鼓.
  "爱国的人们!"德法热以坚决的嗓音说,"我们准备好了吗?"
  顷刻间德法热太太带上了短刀,街道上也响起了鼓声,似乎鼓和鼓声是由魔术附身飞到一块儿的;复仇者怪声尖叫着,挥舞着她的胳膊如同十个凶神集于一身,挨家挨户地飞窜,唤起妇女.
  男人们是凶狠的,杀气腾腾地向窗外一看,拿起他们所有的武器就奔涌到街上,而女人们的模样哪怕最勇敢的人见了也会害怕.她们扔了赤贫的家务,扔下孩子,扔下趴在地上饥寒交迫的老人和病夫,披头散发,互相催促地跑出来,狂呼乱跳.无赖抓着了,姐姐!老佛龙抓着了,妈妈!恶棍佛龙抓着了,姑娘!然后,另一群跑进这群人中间,捶胸撕发,叫喊老佛龙活着!那个说人饿了可以吃草的佛龙!那个我没面包给我老父时说可以吃草的佛龙!那个当我饿得没奶时,说我的小孩可以吃草的佛龙!噢,圣母,这个佛龙!噢,天啊,我们受够了!听我说,我死去的孩子和衰弱的父亲:我跪在这些石头上发誓,替你们向佛龙报仇!丈夫们,兄弟们,年轻的男人们,给我们佛龙的血,给我们佛龙的头,给我们佛龙的心,给我们佛龙的肉与灵,把佛龙扯成碎片,把他埋进地里,让草长到他身上!这样叫喊着,许多女人疯狂一团,她们在自己的亲友周围旋转着,冲来撞去,一直到因兴奋过度而昏迷过去,只能靠她们的男人们相救才不致于踩到脚下.
  然而,刻不容缓,刻不容缓!那佛龙在市政厅,也许会被释放了.那绝不行,要是圣安东尼记得他曾受的折磨.侮辱和冤屈!武装起来的男男女女迅速涌出这一区,这样富有吸引力,甚至连最卑微的人渣也都引去了,仅一刻钟的光景,在圣安东尼的怀抱里就没有了叫人的生物,除了少数的老家伙和哭鼻子的小孩.
  没人了.他们那时全聚集在那个丑恶的老头所在的审问大厅,并泛滥到邻近的空地和街道上.德法热夫妇,复仇者和雅克三挤在最前头,站在大厅里距离佛龙不远处.
  "看!"太太喊道,用短刀指示着."看那老恶棍被绳子捆着.他的背上还系着一把草,哈,哈,干得好.现在让他吃草!"太太把刀夹在腋下,拍起手来,好像在看戏似的.
  紧站在德法热太太后面的人们立刻把她高兴的原因解释给他们后面的人们,他们后面的人们又解释给再后面的人们,这样掌声响遍附近各个街道.类似地,在那吵吵嚷嚷,问长问短的两三个小时里,德法热夫人屡次的不耐烦表示也以惊人的速度传达到远处,而且传得更为快捷,因为一些动作特别快捷的男子已爬到建筑物外面的窗子上从外向里窥看,他们跟德法热太太很熟,于是做起她的大楼外面群众的发报机.
  终于太阳升得这样高,以致放射出一条似乎是希望或保护的祥和之光,直接射在老犯人的头顶.这恩惠使人无可忍受,立刻,那已站得很久的遮尘屏障崩得粉碎,圣安东尼抓住了他!
  消息马上传达到最外围的人群,德法热刚刚跳过一道栏杆和一张桌子,紧紧抱住那大祸临头的倒霉人......德法热太太刚刚跟上,去抓住绑他的一条绳子......复仇者和雅克三还来不及跟上他们,高踞在窗子上的男人们也还来不及如食肉鸟似地猛扑进大厅里......这时似乎响起一阵叫喊声,响彻全城,"把他带出来!把他带到灯柱上!"
  倒着顺着,头着地拖在台阶上,时而双膝跪着,时而两脚立着,时而仰时而倒;拖啊,打啊,千百双手拿青草稻草往他脸上和嘴里塞,他被撕打得鼻青眼肿,气喘吁吁,鲜血淋漓,却还一直在乞求饶恕,一会儿,在猛烈的拉扯,人们互相退让,在他周围让出一片空隙,以便看清他;一会儿,那人象枯木似地从如林的大腿中拖过,一直拖到最近的街角里,那里摇晃着一盏丧命的灯;这时德法热太太才放开了他......如同猫玩弄耗子......她静静地,从容地看着他们做准备,看着他向她乞求:女人们一直在疯狂地对着他叫喊,男人们厉声地叫感用草堵嘴把他塞死.一次他被吊上去了,绳子却断了,他们叫着嚷着抓住他;他第二次被吊上去了,绳子却又断了,他们叫着嚷着抓住他;然后,绳子大发慈悲,吊住了他,不久他的头就在一根长矛尖上,嘴里塞满了草,看到这里,整个圣安东尼跳起了舞.  
  这天的暴行,并未就此完结.因为圣安东尼又在这样的叫喊声中沸腾起来......在日暮时分一听说那个刚被处死的人的女婿,又一人民的公敌,正由五百骑车押送到巴黎.圣安东尼将他的罪状写在洋洋大布告上,抓住他......或许把他从军队中抢出来交给佛龙作伴去......把他的头和心脏戳到长矛尖上,并且举着这天的三件战利品像狼似的游街去.
  直到黑夜,男男女女才回到啼哭着要面包的孩子们身边.于是,那些简陋的面包房被排成长队耐心地等着买干面包;人们围绕住了,人们一边饥肠辘辘地等着,一边为今天的胜利互相拥抱消磨时光,而且又谈论起战绩.逐渐地,这些衣衫褴褛的行列缩短以至不见;然后昏暗的灯光开始在高高的楼窗里闪烁,细小的火炉在街边烧着,邻居们共用一只炉子烧饭,接着就站在门边吃晚饭.
  稀薄的晚饭,毫无肉味,也没有调味品加在劣制的面包上.然而,人间的友情和某些养料注入这些坚硬的食物,并从中迸发些喜悦的火花.参加了今天暴行的父母们同着他们瘦弱的孩子玩耍;恋人们看着周围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相爱着并且希望着.
  当德法热酒铺送走最后一批顾客时已差不多是第二天早上了,德法热先生边关门边用嘶哑的嗓音对他妻子说.
  "它终于到来了,我亲爱的!"
  "呃,对!"太太答道,"差不多了."
  圣安东尼人熟睡了,德法热夫妇也睡了.连复仇者也与她的饥饿小贩睡了,那面鼓休息了.鼓音是圣安东尼唯一没有被流血和骚乱改变的声音.复仇者,鼓的看护人,能够唤醒圣安东尼而且使它同样说出巴士底狱沦陷前或老佛龙被俘时的言话话,绝不是圣安东尼的男男女女刺耳的嗓音所能说出的.

  第二十三章 烈火升腾
  在那村子里,泉水依然流着,修路人依然每天出发去公路,从石头里锤打些少许的面包来勉强缝合他可怜无知的心灵和可怜瘦弱的肉体.村子却有了一种变化:崖岩上的监狱,已不如以前那样威严;它由士兵监护着,但不多;士兵们由官员着护着,但谁也不知道他的部下要干什么......除了知道他们或许会不听命令以外.
  破落的乡村平躺在宽广的大地上,除了荒凉一无所产.每一片绿叶,每一片草叶和谷叶都同人一样地枯萎可怜.一切都垂头丧气,压抑.破烂.住宅.篱笆.家禽.男人.女人.孩子以及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全都到了绝境.
  爵爷(就个人而言往往是可敬的上等人)是一国之宝,他使事物添色,是豪华辉煌生活的好榜样,优雅高超,超乎寻常.然而,作为阶级,无论如何已把事情弄到了这地步.奇怪,造物主专为爵爷造就的东西竟会这般快地被拧干榨尽!在那亿万年的安排中,一定有些目光短浅的东西吧,一定的!然而,到了如此情形;苛捐杂税榨干了最后一滴血,严刑峻法已失去了它的作用,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面对这不可理解的现象,爵爷出逃了.
  但是,这出逃的对这村子和类似这样的许多村子并不是一种变化.因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爵爷虽然压榨它,却很少光顾这儿,除了为了享受狩猎的乐趣......有时来猎人;有时来猎兽,为了保存猎场的禽兽,爵爷曾经使供开发的土地变为荒原.不.变化在于下等人中陌生面孔的出现,而不在于上等人诸如爵爷之类俊美风采的消亡.
  在那些日子里,当那修路人孤独地在尘土中劳作时,并不常费劲自己去想自己原来也是尘土并将终归于尘土,大多是由于他太多地思虑他的晚餐是如何地少,而他能吃的又是何等地多得多......那些时候,当他从孤独的劳作中抬起眼睛看看前方时,他也许会看到一个外貌笨拙的人在走来,这类人以前在那些地区很少见,但如今却屡见不鲜了.随着他的走近,修路人会毫不吃惊地看着:他蓬头垢面,接近野蛮,身材高大,穿着一双在修路人眼里都觉得笨重的鞋,他冷酷,粗暴.险恶.全身沾满了长长公路的泥灰,带着许多低湿地的泥水,扎满了林间小道中的荆棘.
  在一个七月的正午,当时他坐在路边一堆石头上试图躲避一阵雹雨的时候,有这样一个鬼似的人向他走来.
  那人看了看他,看了看山谷中的村子,磨坊以及岩石上的监狱.当他在愚笨的心中认出这样东西时,他用刚刚能听懂的方言说:
  "怎么样,雅克?"
  "都很好,雅克."
  "那好!"
  他们握手,然后那人在石堆里坐了下来.
  "吃午饭没有?"
  "现在只有吃晚饭."修路人又说,面含饥色.
  "我所到之处都兴吃午饭,"那人粗声说.
  他取出一只熏黑的烟斗,烧上烟,用火石装着,把它一直吸成发出红色的光:然后,突然手拿着抓起的什么东西放在里面.那里一亮冒出一缕烟来.
  "那好!"这次轮到修路人说了,在观察了这些动作之后,他们又手握.
  "今晚?"修路人说.
  "今晚,"那人说,把烟斗叨在嘴里.
  "哪儿?"
  "这里."
  他和修路人坐在石堆上默默地对视着,此时雹子如小人国里的刺刀似地打进他们之间,直到村子上空开始晴起来.
  "指出我看!"那人说,走到了山顶.
  "看!"修路人回答,用手指着."你从这里下去,笔直过街,然后经过那个泉水......"
  "见鬼!"另一个打断道,眼睛一扫那地形."我不要过街和泉水,可以吗?"
  "可以!绕过村子上头的山顶,大约六.七里."
  "好,你什么时候休息?"
  "太阳落山时."
  "你走之前唤醒我,好吗?我已经走了两夜没有休息.让我吸完烟斗,我要像小孩似地睡一觉.你愿意唤醒我吗?"
  "当然可以."行人吸完了烟,把它放在怀里,脱掉他的大木鞋,躺倒在石堆上,径直睡去.
  修路人埋头干着他那份枯燥的活,雹雨已经过去,天空现出明亮的斑块和条纹,与地面银色的风暴遥相呼应,这时那渺小的人(现在戴着一顶红帽子,代替蓝帽子)似乎被石堆上的那个人的身影迷住了.他的眼睛频紧转向它,以至他机械地使用着他的工具,或许可以说是干得很糟糕.那紫铜色的脸,凌乱的黑发和胡子,粗糙的毛布口帽,那土布和兽毛皮,那由于生活清贫的消瘦的强健体格,以及那睡眼中死死紧闭着的恼怒的嘴唇,这一切使修路人望而生畏.那旅人已经行程很远,脚受了伤,他的踝膝被划破而且流着血;他那双塞满草皮树叶的大鞋已拖过许多里,他的衣服千窗百孔,正如他伤痕累累的皮肉.修路工在他身边弯腰下去,尽力想偷看他藏在怀里或别的什么地方的密器;但是,没用,因为他交叉着双臂睡着,摆出如他的嘴唇般坚定的架势.那些以栅栏.哨所.城门.壕沟.吊桥加固起来的许多城镇,对于眼前这家伙,在修路人看来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当他把目光移开,了望地平线时,他在他狭隘的幻想中看见类似的身影势不可挡,长驱直入全法国的各个城市.
  那人继续睡着,全不在意是下雹雨还是晴天,不在意脸上照着太阳或落着阴影,不在意嗒嗒落在他身上的冰块或由太阳把它们变成的钻石,直睡到太阳西下,残阳如血时.这时,修路人收拾起各种工具准备下山回村,才唤醒他.
  "好!"躺着的人说,用手肘撑起来."过山顶六.七里么?"
  "大概."
  "大概.好!"
  修路人回家了,一路迎着随风飞来的灰尘,不久来到了泉水旁,把自己挤到常来饮水的瘦母牛群中间,甚至装出仿佛对它们小声说话似地对全村人小声说话.村里的人们吃了点可怜的晚餐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爬到床上去,却又走出门来呆在外面.一种奇怪的窃窃私语在村子里流行着,并且,当黑暗中村民们聚集到泉水边时,又流行起一种奇怪的如有所期待地仰望一个方向的现象.盖伯勒先生,这地方的主管变得不安起来;独自走到他家的屋顶,也向那个方向观望;从烟囱后面向下察看下边泉水边黑黝黝的脸面,差人给保管教堂的钥匙的圣物监守人送信说等一会也许需要拉响警钟.
  夜深了.围绕着那幢旧邸宅并使它处于孤立状态的树林在风中摇动,似乎正威胁着在黑暗中显得高大阴森的那排建筑物.雨水在两边走廊的台阶上狂奔,敲击着大门,像一个送急信的人来敲门似的;阵阵狂风刮过大厅,扫过古旧的刀剑,哀号着经过楼梯,摇晃着那已故侯爵睡过的床帘.东.南.西.北,四位蓬头垢面的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越树林,踩倒荒草,折断树枝,小心地走来聚合到庭院里.那里发出四道火光,四处散开,一切又一片黑暗.
  但是不久,邸宅由于自身的某些光亮变得异常清晰可见.它似乎在熠熠闪光.然后一道闪光跳跃在前庭后方,从空隙中钻出来,照亮了栏杆.拱门和窗户.然后它越升越高,越广越亮.不一会儿,火焰从几扇大窗户里喷出,那些石头面孔惊呆了,呆看着那大火.
  留在屋子里的几个人发出轻微的低语声,而且有人骑上马离开了.马蹄得得急驰穿越黑夜,经过泉水旁的空地时,它汗流浃背地停在盖伯勒先生的门前."救火,盖伯勒!救火,各位!"警钟急骤地响起来,但别无其他援助(即使有的话).修路工以及二百五十位特别的朋友在井边袖手旁观冲天火柱."一定有四十英尺高,"他们冷冷地说;谁也没动.
  骑马人骑着大汗淋漓的马得得地经过村子.急奔上石坡,来到山崖上的监狱.大门口,一群军官正在观火:一群士兵正从他们那里脱身."救火,各位长官!邸宅起火了,马上去抢救,那些贵重物品可以免于火烧!救火,救火啦!"军官们朝正在观看的士兵们瞧了瞧;并不下命令;耸耸肩一咬嘴唇,答道,"该烧."
  当骑马人又冲下山经过街道时,整个村子通明,修路工和二百五十个特别的朋友受了燃点什么来的主意的鼓动,大伙一齐冲过各自的家,在每一个阴暗的玻璃窗前放上蜡烛,一切物资短缺,这蜡烛是强制性地向盖伯勒先生借来的;在那个官吏勉强和犹豫的时候,那一惯唯命是从的修路工曾经说:马车正在作火炬,驿马也好做烤食.
  人们任其邸宅焚烧.在烈火的怒吼之中;一股红热的风从那地狱般的区域喷薄而出,似乎要把整个大厦吹走.随着火势的起落,石头面孔流露出似在受煎熬的样子,当大块的石头和木头落下时,那个鼻子上有两个凹槽的脸变得模糊不清:而马上又挣扎出烟雾,似乎它就是那个残忍的侯爵的脸,正在受着火刑并且在与烈火抗争着.
  邸宅燃烧着;那些靠得最近的树木,被火围困,烧焦萎缩,远处的树林被四个凶猛的人燃着,以新的林立的烟柱围绕这炽热的大厦.熔化的铅铁水在喷泉的大理石盆里沸腾;泉水流干了;火烛台式的高塔象冰受热溶化似地消失了,流落进四个高低不平的火井.坚固的墙上的巨大裂口和缝隙如水晶一样明亮,受惊的鸟儿盘旋着掉入火炉;四个凶猛的人借着他们点燃的烽火的指引,沿着夜色笼罩的道路从东南西北向他们的下一目的地前进.那明亮的村子已夺取了警钟,废除了合法的打钟人,响起了喜庆的钟声.
  不仅那样;那村子因为饥荒.火灾.钟声搞得晕头转向,想到盖伯勒先生与征收租税有关......虽然他近来只收了一小部分的税,没有地租......就迫不及待地想同他会面,包围住他的房子,命令他出来会谈.这时,盖伯勒先生紧紧地闩上大门,躲起来自我商量,商量结束是盖伯勒先生再一次退到主烟囱后的屋顶.这下可下决心了,要是他们破门而入,他要自己头冲下从屋顶扑下来,压死下面一两个人.
  可能,盖伯勒先生在屋顶过了一个长夜,看着这处邸宅的火光和烛光,听着敲门声和喜庆的鼓声合成的音乐;他悬挂在驿站门前的路灯柱上的那盏恶意 的灯,不用说,村民很乐意拿他去取代它的位置.在黑冰洋岸边艰难地熬过了一个漫漫的夏夜,盖伯勒先生是决心随时准备纵身下跳的!但是,友好的曙光终于出现了,村子里的烛油渐渐滴尽,人们尽兴散去,盖伯勒先生这才提着他的性命下来.
  在一百英里之内,在其他火口中,在这夜和另外夜晚里,有其他没有他这样幸运的官僚,东升的旭日发现他们被绞死在他们生长的素来宁静的街上;同样,也有其他村民和市民没有修路工和他的同伴那样幸运,因为官吏和士兵胜利,反而把他们绞死了.但是那凶猛的人正坚定地奔赴东.南.西.北,要到哪里就到哪里;无论谁绞死谁,火总是燃起来了.任何官吏任凭多少数学知识,都不能成功地算出要用怎样高的绞架才能引水灭火.

  第二十四章 磁性礁的吸引
  在这样火焰升腾和海潮翻腾之中......怒潮震撼着坚实的地面,一直没有落潮,却时刻在高涨,越来越高,高到岸上的观看者恐慌惊惧不已......三年的大风暴过去了.小露西增添的三个生日被金线织进她家安宁的生活之中.
  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这一家人在这角里卧听回声,一听见那纷杂的足音就心烦意乱起来,因为那足音在他们心中已成为一种民众的脚步声,这民众被长期附身的可怕的恶魔所召引,狂奔在一面红旗下,危及国家.成为野兽.
  爵爷,作为一个阶级,已经在不被赏识的现实里消失:在法国是这样无足轻重;以致有被免除和被革了命的巨大危险.像寓言中的那个村夫一样,竭尽召引魔鬼,一见他却是如此惊慌以致不敢向敌人提一个问题,立刻落慌而逃;这样,爵爷,在放胆宣读了"贵族祈祷文"那么多年,作了那些驱逐恶灵的法术以后,刚一看见它,也就吓得退出跑了.
  宫廷里亮闪闪的"牛眼"不见了,否则它会成为国民枪林弹雨的目标,它从来就不是看东西的好眼睛......它里面早已有路希弗的骄傲,萨尔丹尼.柏鲁斯的奢侈以及鼹鼠的短浅......但它已经失效不见了.宫廷,从里到外的阴谋.腐败和文过饰非全报废了.据最新消息,皇族被废除;王室成员被包围在宫廷里"悬挂"着.
  公元一七九二年八月来临了,爵爷此时已四处逃散各地,天各一方.
  很自然,爵爷们在伦敦的大本营和集合场是特尔森银行.听说鬼怪们常出没于他们肉体常到之所,现已身无一文的爵爷出入于他的金币存放之处.此外,这地方所得的法国情报最为可信,来得最快.再则:特尔森银行慷慨大方,大力赈救它那些从高贵地位上跌落下来的老主顾们.再说:那些曾及时看到风暴来临,预料到没收和抢劫,已把存款汇到特尔森的贵人们,总有他们的穷亲戚到那里打听他们的消息.还有必须指出的是每一个正从法国来的人都到特尔森银行报到,这几乎成了很顺当的事.由于上述诸多原因,特尔森在那时可说是法国情报的高级交流机关;这点广为人知,结果跑去询问的人是如此众多,以致特尔森有时要写出最近消息贴在银行橱窗里,以供过往圣堂街的行人阅览.
  在一个烟雾蒙蒙的下午,洛里先生坐在写字台旁,查尔斯.达尔内依在桌子站着,轻声与他交谈着.那忏悔间似的会客室现在是新闻交流所,人满为患.此刻,离银行关门还有半个小时左右.
  "虽然你是最年轻的人,"查尔斯.达尔内说,有些犹豫,"我还是必须提醒你......"
  "我懂.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吗?"洛里先生说.
  "变幻不定的天气,漫长的旅途.毫无把握的交通工具,混乱不堪的国家,那城市甚至也可能对你不安全."
  "我亲爱的查尔斯,"洛里先生说,带欣喜的自信,"你讲起我走的一些理由:不是留住我的理由,那旅行对我足够安全的;没有谁有意去干涉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头,因为值得干涉的人多的是.至于那是个混乱不堪的城市.假如不混乱,那我们银行也就不需要派人从这里到那里去了,而派去的人必须熟悉那个城市和业务情况,并为特尔森银行所信任.至于没把握的交通工具,漫长的旅途和变化不定的天气,假如我这样的老行员不准备为特尔森银行的原因忍受一些不便的话,谁应该呢?
  "我希望我自己能去,"查尔斯.达内尔说,有点不安,似在自言自语."真的!你可是个会劝阻人的好家伙!"洛里先生大声说,"你希望你自己去?你还是法国人?你可真是个精明的参谋."
  "我亲爱的洛里先生.就因为我是个法国人,那个想法(我不想在此说出来),经常闪过我的脑海,情不自禁地想,情不自禁地同情人们,并拿出一些东西给他们."他仍以刚才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这人的意见也许被采纳,也许有劝阻什么的力量.就在昨晚,你走之后,我对露西说......"
  "你对露西说,"洛里先生又说了一句,"是的,我奇怪你还好意思以露西的名义,想在此时此刻就去法国?"
  "不,我现在不去,"查尔斯.达尔内笑道,"你说的话更适合于反问自己."
  "是的,实际上是的,我亲爱的查尔斯"洛里先生看了看远去的银行,压低声音说,"其实,你就想不到我们义务上的困难,想不到那边我们史籍文件的风险.要是我们的文件被抢去销毁,上帝知道那对于这么多人会有怎样的后果.你知道,他们随时都会这样做,因为谁能说巴黎今天不会被火烧或明天不会被抢劫呢?所以必须尽快对那些文件作个明智的选择,或把它们埋葬,或另想脱险的办法,这已刻不容缓,而即使有谁能去办这个权利非我莫属.当特尔森明白这点并说明了这一点,我该退缩吗?我已在特尔森吃了六十年的饭......就因为关节不灵活就可以退缩吗?不要说,在这里几个老怪物眼里,先生,我可还是个孩子呢!"
  "我钦佩您的青春朝气,洛里先生."
  "呔,胡扯,先生!......我亲爱的查尔斯,"洛里先生说,又看了看四周."你要记住,在现在这种时候要从巴黎拿出东西,不管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文件和贵重的物品就在今日(我说的是绝对的保密的事,严格地说甚至不该对你说)由你所能想像的最奇特的人带到我们这儿来.他们经过国界时每个人极其危险.要是别的时候,我们的包裹来去,容易得好像秩序井然的老英国;现在,一切都停止了."
  "你今晚真的要走吗?"
  "我真的在今晚走,因为事态紧迫,刻不容缓."
  "你不带别的人同你去?"
  "他们推荐各类各样的人给我,但我没对他们说什么.我打算带杰利去,杰利一直以来是我星期天夜间的保镖,我用惯了他.谁也不会怀疑杰利.他除了是一只英国的猛犬或除了扑到触犯他主人的任何人身上以外,头脑里不会存什么坏心眼."
  "我必须再说一遍,我由衷地钦佩您的勇气和青春."
  "我必须再说一遍,瞎扯,瞎扯!等我完成了这个小使命,我也许得接受特尔森的建议退休安度晚年了.那时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养身的事.
  这次谈话是在洛里先生平常的写字台边进行的,此时爵爷们正挤在仅一.二尺远的地方高谈他们不久怎样去报复那些恶棍.逃难的爵爷和英国的正教徒,谈论起这可怕的革命未免太过份了,似乎它是天底下未经播种而得到的唯一收获......似乎未曾或不肯做过导致它的事......似乎观察家们不曾见过法国的劳苦大众,以及怎样挪用挥霍本可使人民兴旺发达的资财,好像观察家们不曾在多年前看到革命必然到来,而且不曾把他们所看到的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爵爷们这样夸夸其谈,叫嚣着为恢复本已山穷水尽的原状作着种种奢侈的计划,任何一个了解实情,心理正常的人,对此不作些抗辩是难于忍受的.查尔斯耳朵里满是这样的妄言,觉得他自己的头脑混乱得如同充血,加上他心里早在的现在还在继续着的潜在的不安的因素.
  在这些夸夸其谈者中,皇家律师斯曲里弗官居高位,故而高谈阔论;和爵爷们讨论他的扫荡和解除人民的种种计谋.这些计谋性质上类似盐撒鹰尾除鹰族的做法.听着他的话,达尔内觉得特别反感,达尔内站着,矛盾着,走掉不听呢,还是留下来等机会发表疑议,那时那要发生的事可就自己出现了.
  一位行员走近洛里先生,把一封沾了泥未开启的信放在他面前,问他是否已发现了收信人的线索.那行员把信放在达尔内看得见的地方......他看得特别快因为上面写的正是自己的名字.信封上的地址译成了英文:
  火急.托英国伦敦特尔森银行执事先生转呈法国前任侯爵圣.艾弗雷蒙德先生.
  在结婚的那天早晨,莫奈特医生曾恳求查尔斯.达尔内在保持他的真名的秘密在两人之间......除非医生自愿解除这约定.别人都不知道那是他的真名;他自己的妻子也不曾怀疑过;洛里先生更想不到.
  "没有",洛里先生答复那行员道,"我已问过这里所有的人了,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位先生在哪儿?"
  时钟上的指针快到银行关门时间,论客们大批涌向洛里先生的写字间.他探询式地举着那封信,这爵爷看看它,显出这样诡秘和愤恨之色;那爵爷看看它,显出这样诡秘和愤恨之色;而这位,那位和这位,无不对那失踪的侯爵用英语或法语骂上几句.
  "我相信那位被谋杀的堂皇侯爵的侄子......但无论如何是个堕落的继承人."这位说,"幸而,我从不认识他."
  "几年前一个放弃职位的懦夫,"另一个说......这位爵爷两腿埋在一车干草中逃出巴黎."
  "受了新教条的毒."第三个说,镜片后的眼睛不自主地朝这边看了看:"断定那时已故侯爵,放弃他可继承的遗产,把它们留给那些地痞流氓.他们现在要给他应有的报复了,我希望."
  "哈?"嚣张的斯曲里弗叫道."他这样做吗?他是哪儿的人?让我们看看这丑名远扬的姓名,该......死的家伙!"
  达尔内,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碰碰斯曲里弗先生的肩头说道:
  "我认识那家伙."
  "你认识,天知道?"斯曲里弗说,"我很遗憾."
  "为什么?"
  "为什么,达尔内先生?你听说他做了些什么事儿吗?在这年头别问为什么."
  "可我一定得问为什么?"
  "那我再告诉你一遍,达尔内先生,我对此很遗憾.我为您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而感到遗憾.这人受了世上最致命的异端邪说的毒害.把他的全部财产放弃给杀人放火世上最可恶的渣子们,而你问我为什么我会对一个教育青年的人认识他感到遗憾?好吧,我来回答你.我对此遗憾是由于我相信那样的恶棍也会身染污物.这就是为什么."
  想起那个秘约,达尔内竭力抑制自己,说道:"你也许不懂那位绅士."
  "我懂怎样使你无话可说,达尔内先生,"蛮横的斯曲里弗说,"我可真不懂他了,你可以这样告诉他,代我问候.你也可以这样告诉他,放弃他的家财和地位给杀人暴施后,我奇怪他为什么不作他们的头目.但是,不,先生们."斯曲里弗,回看四周,打了个响指,说道"我知道人的某些特点,我可告诉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像这家伙一样相信受惠者的好意.不,先生们;在斗争中他总是跑得很快的,早已偷偷地逃掉了."
  说着,又最后打了个响指,在他的听众的一片附会声中,斯曲里弗先生冲进弗丽特街.众人都离开了银行,留下洛里先生和查尔斯.达尔内在写字桌旁.
  "你愿意负责转交这封信吗?"洛里先生说,"你知道送到哪里?"
  "我知道."
  "请你说明一下,信早已送到这里,我们认为信既已寄到这里,总会知道投信地址的.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愿说明一下吗?"
  "我会这样做的,你从这儿出发去巴黎吗?"
  "从这儿,八点钟."
  "我会回来,为你践行."
  怀着对自己,对斯曲里弗和大多数其他人的极其不舒服之情,达尔内费力走进了圣堂街僻静处,拆开了信封读:
  寄自:巴黎阿布巴衣监狱
  一七九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前任侯爵阁下:
  在长久的担心生命沦落村民之手后,我终于在巨大的暴力和屈辱下被捕了,并被带至巴黎,一路长途跋涉,受尽折磨,这远不是全部,我的家已被摧毁......夷为平地.
  前任侯爵阁下,我被捕入狱,召去审问并可能丧命(如没有您的大力帮助),据说是,我犯了背叛人民尊严,为一个流亡国外者对抗他们的大罪.我声明自己是尊从您的命令,拥护他们而不是反对他们的,却无法挽救.我声明在流亡者的财产被查封前,我已免除了他们来付的捐税;而且我没征收过地租;我并不曾向官府起诉,但唯一的回答是,因为我曾为一个流亡国外者做事,流亡者现在什么地方呢?
  啊,最仁慈的前任侯爵阁下,那流亡者在什么地方呢?我在睡梦中哭喊着他,我乞求上天,难道他不来救救我,天也不应.啊,前任的侯爵阁下,我隔着大海呼喊,希望呼声能通过巴黎著名的特尔森银行传到您的耳朵.
  "为上帝之爱,为正义,为仁慈,为您的崇高声誉.我恳求您.前任的侯爵阁下,前来解救我.我的错误是我曾经忠实于您.哦,前任的侯爵阁下,我请求您也忠实于我!
  在这可怕的监狱,我无时无刻不在趋向死亡,前任的侯爵阁下,遥寄您我可悲而不幸的服务保证.
  您可怜的 盖伯勒
  达尔内心头那潜在的不安被这封信强烈地唤醒了.一个老仆人,一个好人,只因为忠诚于自己和自己一家而获罪,危在旦夕的他仿佛正满眼责备地直视着,以至达尔内在圣堂街上来回走着,考虑着该怎么办时,几乎不敢让过路人看到他的脸.
  他十分清楚,在他对旧家族的恶行和丑恶的恐惧中,在他愤恨他的叔父,以及对他似乎该去捍卫那正在崩溃的体制的良心的憎恶中.他做得不够圆满,他十分了解,在他和露西恋爱时,他放弃他的社会地位,虽然在他看来毫不奇怪,但未免太过仓促,考虑欠周.他知道他当初应该有计划地去实行和考察,虽然他曾想这样做,但始终未曾做过.
  他自己在英国成立的家庭的幸福,始终积极工作的必要,以及时局的迅速变化,一桩紧接一桩的困难,一切来得如此迅速以至这个星期发生的事件取消了上个星期的尚未成熟的计划,使下个星期的一切重新开始;他十分清楚他曾屈从于这些环境势力......心中并非没有不安,但还是没有作持之以恒的抵抗.他曾经看到可有所作为的时机,而每次都在辗转往复中把时机耽误过去,直至贵族们成群结队地从每条大路小路逃出法国而来,他们的财产正在被没收,被毁坏,他们的名位被一笔勾销,这些他自己十分明白,将来会因此谴责他的法国新政权也可能清楚.
  但是,他不曾压迫过任何人,他不曾抓过任何人;他也没有勒索过他应有的租税,甚至反而自愿放弃他们,投身于并无好处可图的世界,在那里立足并自食其力.盖伯勒先生曾经按那些书面指示掌管那些贫乏而累人的庄园出让给人民,把仅有的少得可怜的东西都献给他们......譬如冬季给些燃料,夏季在收缴的农产品中余些给他们,毫无疑问,盖伯勒为他自己的安全申诉而证实了这些事实,所以,现在是不会不明了的.
  这促使查尔斯.达尔内开始做出不顾一切的决心,他决心去巴黎.
  是的,如同传说中的水手,风浪把他赶到磁性石礁的引力内,磁礁把他吸引到自己身上,他必须走了.浮现在他脑海的一切冲击着他前往那个可怕的诱惑,越来越剧烈,越来越稳定.他深感不安的是:坏人们在他自己不幸的国度里干着坏事,他不会不了解他比他们好些......不在国内努力防止流血,维护仁慈和人道.带着半苦闷,半自责的不安之情,他把自己和那个有强烈责任心的勇敢的老绅士作了尖锐的比较;一比较(很觉伤心)接着的是爵爷的冷嘲热讽,深深地刺痛着他,尤其是斯曲里弗为宿怨而发的粗俗而尖刻的讽刺,再加上盖伯勒的信:一个无辜的囚徒在生死关头,呼吁正义荣誉和声誉.
  他定下决心.他一定要去巴黎.
  是的.那磁礁在吸引着他,他必须往前航行,直至触礁.他不怕礁石;他几近看不到任何危险,他已实行而实行得并不圆满的志愿给他展示出它会在法国被欣然接受的前景,如他亲自去证实它.于是,那为善的壮丽前景......许多善良人常有的乐观幻象......展现在他眼前,在幻景中他甚至看见自己带着某种力量指挥着这场正在无法控制的革命.
  在他来回走动,下定这个决心时,他觉得在他走之前,一定不能让露西和她的父亲晓得.这样露西可免除分别的痛苦,她的父亲,总是不愿回想到过去危险的境地,一定会把这一步当成既成事实加以接受,不必患得患失.他处境的不圆满有多少可跟她的父亲提起,只是苦心来避免他联想到法国的往事.他没有跟他讨论过,但是那种形势也早已影响到他现在的行为.
  他来回走着,思绪纷飞,直到回到特尔森银行去为洛里先生送行时.他一到法国将会立即去会老朋友,但现在他必须对他不说一句他的想法.
  几匹马拉的邮车已等候在银行门口,洛里已穿上了靴子,打扮齐整了.
  "我已转交了那封信,"查尔斯.达尔内对洛里先生说."我不同意您带任何书信回去,但可带一个口信吗?"
  "可以的,"洛里先生说:"假如没什么危险的话."
  "没一点危险.虽然是带给阿布巴衣监狱里的一个犯人."
  "他的名字是什么?"洛里先生说,打开了他的小型记事本.
  "盖伯勒."
  "盖伯勒,要送一个什么口信给盖伯勒?"
  "很简单,就说他已得到了那封信,他要来."
  "要说什么时间吗?"
  "他将在明天晚上出发."
  "要说明它的姓名吗?"
  "不."
  他帮助洛里先生穿上几件衣服和外套,跟随他从老银行温暖的氛围中走到弗丽特街的蒙蒙雾气中."问候露西和小露西,"洛里先生临走时说,"小心照看她们,等我回来."查尔斯.达尔内摇摇头,疑感地笑了笑,马车开走了.
  那晚......八月十四日......他坐到深夜,写了两封热情洋溢的信,一封给露西,说明他去巴黎所负的重大责任,并且在详细说明他相信他在那里不至于会有生命危险的般般理由;另一封是给医生的,托付他照顾露西和他们的爱女,并以最强的信心说了以上的话题.对他们,他都保证,他一到巴黎就会立刻寄信来证明他的平安.
  这是艰难的一天,这天是他在他们共同生活中第一次隐藏一桩心事.对于他们深信不疑的事实作并不恶意的欺骗,要坚持是件难事,但是,一看到他的爱妻,这样欢快和忙碌,他决定不告诉她那令人心惊的事(他曾动摇这样做,他觉得得不到她的默许就行动很古怪).这天很快过去了.将近黄昏时,他拥抱了她和小露西,装作他会马上回来(假装有什么约会,他已秘密准备好了行装),就这样他走进了阴沉沉的街上的阴沉沉的迷雾中,怀着更为阴沉的心.
  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迅速地将他吸引而去,现在,所有的风浪都径直有力地倾向着他.他曾把他两封信交给可靠的门房,请他在午夜前半个小时转交,不要提早,他雇了到杜佛的马;开始了他的旅程."为上帝,为正义,为仁爱,为你的荣誉和高贵的名誉!"那是可怜的囚徒的呼声,他以此来坚强他那颗低沉的心,当他放下他在这世上亲爱的一切,向磁礁漂去时.

  第三部 风暴的痕迹

  第一章 秘  密
  一七九二年那个秋天从英国赶往巴黎的那个旅行者在路上缓慢地行进着.即使堕入不幸的法兰西国王仍稳坐在皇位上安享盛世太平,他也会因为坏路.坏车和坏马而延误了太多时间;更何况剧变的时代充满除此之外的其他阻碍.每道城门,每所乡村税局都由一群爱国臣民把守,他们持着子弹随时出膛的毛瑟枪,拦截一切过往行人,盘问他们,检查证件,在名单上核对行人的姓名,并对他们或遣回,或放行,或扣留,他们相信自己随意而不定的判断和想象是对的......一个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家最合适的事,而这国家正走向黎明.
  查尔斯.达尔内在法兰西境内还没走到几里就开始感到在这些乡间道路上没有折回去的希望,除非他在巴黎被宣告为法兰西的良民.无论现在发生何事,他必须继续向前,直至终点.虽没有一个小村庄在他走过后关闭,也没有一个屏障横在他身后,但他知道,在一连串障碍之中另有一扇铁门拦在他和英格兰之间.天罗地网的如此地包围着他,以至于他若是被收入网府或关入笼子中送往目的地,也不会觉得自由是如今日般渺茫.
  这遍地的警戒不仅使他在一站行程中停下来二十次,而且在一天当中把他的进程延误了二十次.他们或骑马尾随其后把他带回,或赶在前面把他截住,或在旁边时时监视着他.而当他精疲力竭地在途中一个小镇上上床时,他已经一个人在路上颠簸好几天了,可离巴黎还远着哪.
  只有出示受难的盖伯勒从阿布巴衣监狱寄出的信才使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方.他在这小地方的哨所遇到的困难让他感觉到了危机.所以,当他半夜里在小客栈里被叫醒的时候,一丁点儿也不惊慌.
  叫醒他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地方小吏和三个头戴破旧的红帽子.嘴里刁着烟斗的持械爱国军士,他们坐在他床上.
  "亡命者,"那小吏说,"我准备把你护送到巴黎."
  "公民,除了去巴黎,我别无所求,但我似乎用不着护送."
  "住嘴!"一个红帽子吼道,并他用枪托敲着床单,"安静些,贵族!"
  "正如这位善良的爱国军士所说,"羞怯的小吏道,"你是贵族,就必须有人护送,还必须为此支付费用."
  "我别无选择."查尔斯.达尔内说.
  "你们听听!选择!"还是刚才那个满面怒容的红帽子喊道."好像让他免受灯柱的苦头不算是优待!"
  "正如这位善良的爱国军士说的,"小吏道,"起来穿衣服吧,亡命者."
  达尔内遵从吩咐,被带回哨所,那里另外一些戴着粗制红帽子的爱国军士正在火旁抽烟,喝酒,打盹.在这里,达尔内付了一大笔护送费,然后,在护送下上了湿漉漉的道路,这时是凌晨三点.
  护送者是两个爱国军士,头戴红帽子衣佩三色徽章,并持毛瑟枪和马刀,他们分别骑在他的两侧.被护送者骑在马上,但是在他的腰头松松地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两头分别绕在两个爱国军士的手腕上.就这样,他们冒着迎面的疾雨出发了.他们踩着沉重的步伐咔嗒咔嗒地行进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然后迈向泥淖似的大路.他们就这样,穿过了通往首都的泥巴路.
  一行人夜间行路,天亮一两个钟点后歇脚,并一直躺到黄昏降临.护送者衣衫褴褛;他们用茅草包裹裸露的大腿.遮盖肩上的破洞.除了这样的不适,除了顾虑其中那个时时醉酒且很鲁莽地持着毛瑟枪的爱国军士会引起什么危险之外,查尔斯.达尔内并不让加在他身上的这种约束在心中引起任何严重的忧虑;因为,他暗忖着,未经提审的案子是没有根据来判断其是非曲直的,同样,也没有根据来判断阿布巴衣的囚徒所能证实的事情.
  但是,当他们黄昏时分到达波韦的时候,看到街上挤满了人,事实是无法逃避:事态已令人震惊!一群乌合之众聚集在驿站前看他下马,许多人高声喊道:"打倒亡命徒!"
  他正要下马,这时重新坐在鞍上,这算是最安全的地方,并说道:
  "亡命徒?我的朋友们!难道你们没看见我在这里,在法兰西,是出于我的自愿吗?"
  "你这个该死的逃亡者,"一个蹄铁匠喊道,他义愤填膺地从人群里向他挤了过来,手里拿着铁锤,"你这个该死的贵族!"
  驿站长插在蹄铁匠和骑马人之间(铁匠显然正要冲过来),息事宁人道:"让他去,让他去!他会在巴黎受到审判的."
  "审判!"蹄铁匠重复道,他挥着铁锤."啊哈!以卖国贼判罪!"话音刚落,立即群声附和.
  (那个喝醉的爱国军士泰然坐在鞍上旁观着,腕上仍绕着那根绳子),而达尔内趁鼓噪稍停,立即说:
  "朋友们,这是骗局!我不是卖国贼!"
  "他说谎!"铁匠喊道,"从那法令公布后他就是卖国贼.人民要求将他正法!他这条命不属于他自己!"
  达尔内在人们的目光中看到了激越的情绪,人们就要向他扑过来,这时驿站长把他的马拉进院子,两个护送者紧靠两侧也骑了进去,驿站长赶紧闩上那两扇摇摇欲坠的门.蹄铁匠在外用锤击门,人群在起哄;但是,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那铁匠刚才说的是什么法令?"达尔内感谢了驿站长之后,在院子里问道.
  "是,是有一条拍卖逃亡贵簇财产的法令."
  "什么时候公布的?"
  "十四号."
  "我离开英国那天!"
  "大家都在说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条,还会有别的......或许现在还没有......要驱除所有的逃亡贵簇,还要把抓回来的全部处死.他刚才说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就是这个意思."
  "但还没有这样的法令吧?"
  "我那知道!"驿站长耸耸肩说."或许已经有,或许将要有,都一样,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达尔内三人在一个阁楼的稻草堆上歇息到半夜,然后,当整个镇都睡着的时候又上了路.在许多熟悉的事情都变得离奇的时候,由于缺乏睡眠而出现的幻觉倒仿佛一点儿都不离奇了.在寂寞无望中驰过漫长而沉闷的旅途后,他们仿佛来到一个破败的村落,村中灯火通明,人们或手拉手绕着一棵已经枯萎的自由之树,或排成一队高歌自由,在沉寂的黑夜中如同鬼魂一般.幸运的是,那夜波韦人睡了,并未出现这样的幻觉,他们就这样又一次驰入孤寂与凄凉之中.三人三骑穿过不合时宜的寒冷与潮湿,走过荒芜的田地,时而见到焚毁的房屋焚毁的焦黑残迹,时而遭遇爱国军士的巡逻埋伏,骤然被勒马拦住去路.
  天亮时分几人终于到达巴黎城墙前,这时的巴黎,城门紧闭,警卫森严.
  "这囚犯的证件呢?"刚被卫兵召唤出来的管事者强硬而坚决的问道.
  查尔斯.达尔内,回答说他是个自由的旅行者和法国公民,由于境史所迫,才不得不出钱请兵护送.
  "证件呢,"那人重复道,完全不理会达尔内"这囚犯的证件呢?"
  酒醉的爱国军士把证件收在自己的帽子里,这时才拿出来.那人把目光落在盖伯勒的信上,立时显出不安和惊讶,并仔细地打量着达尔内.
  他一声不吭地,走回哨所;而达尔内们则在门外等候.这时,查尔斯.达尔内四处观望,他发现城门是由士兵和爱国军士混合守卫的,后者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前者;农民运菜的车辆和其他类似的车马,都很容易进城,但出城,即使是最寻常的百姓,也非常困难.男女混杂的人群,更别提牲口和各色车辆,都在等候放行;但是,像刚才那样的查询很严格,所以他们被筛选通过的过程非常慢.一些人知道还远没有轮到他们受检察,就索性躺倒在地上睡觉,抽烟,聚在一起谈天,或四处游荡.随处都是戴着红帽子和三色徽章的男男女女.
  达尔内在鞍上坐了约摸半小时,观察着周围的情形,这时,那管事的又来到他面前,指挥卫兵打开栅门.然后,他递给那两个一醉一醒的护送者一张收到被护送者的收据,并令达尔内下马.达尔内遵从吩咐;那两个爱国军士则牵着他那匹疲倦的马,转身离城.
  达尔内随着引导他的人进了哨所,哨所里面弥漫着劣等酒和烟草的气味,一些士兵和爱国军士或站或躺或睡或醒,或醉或不醉,或半睡半醒,半醉半不醉.哨所的光线,一半采自衰弱的油灯,一半源于多云的白天,也处于一种隐约不定的状态中.有登记册摊开在一张桌上,一个面目粗黑的军官正在读着这些东西.
  "公民德法热,"他一边对引入达尔内的人说,一边拿出一张纸条来写."此人就是逃亡贵簇艾弗雷蒙德?"
  "正是他."
  "你的年龄,艾弗雷蒙德?"
  "三十七."
  "结婚了吗,艾弗雷蒙德?"
  "结婚了."
  "在哪里结的婚?"
  "在英国."
  "当然.你的妻子在何地,艾弗雷蒙德?"
  "在英国."
  "当然.你将被交付拉佛斯监狱,艾弗雷蒙德."
  "为什么!"达尔内惊呼."这是什么法律?我犯了什么罪?"
  军官的眼睛从纸条上抬起来一会儿之后说.
  "我们有了新的法律,艾弗雷蒙德,你在这里也就犯了新的罪."他面带严厉的笑容答道,然后又接着写.
  "我恳求您注意我来这里是出于自愿,是为了答应一位同胞的书面请求,那信就在您的面前.我已别无他求,只求此事不再被耽搁.这难道不是我的权利吗?"
  "逃亡贵簇没有权利,艾弗雷蒙德,"回答是很坚决.军官继续写,写完后,自己又读了一遍,用沙擦一遍,然后递给德法热,说:"机密."
  德法热挥动纸片向犯人示意跟他走.犯人只好遵从,又两名武装的爱国军士护送.
  "你就是,"当他们走下哨所的台阶进入巴黎城的时候,德法热压低噪音问道,"那个娶了莫奈特医生......从前做过巴士底狱囚犯的女儿的人?"
  "是我,"达尔内回答,惊讶地看着他.
  "我叫德法热,在圣安东尼区开一家酒店.或许你曾听说过我."
  "我太太曾到府上去救回她父亲吧?没错!"
  "太太"这字眼好像勾起了德法热什么伤心事,他突然不耐烦道:"我以现时新生严肃女性......吉洛蒂......的名义问你,你为什么回法兰西?"
  "你刚才已经听我说过,难道你不相信?"
  "这事对你不妙,"德法热皱眉说道,目光直视前方.
  "我真是不懂,这里的一切是这么史无前例,这么变幻莫测,这么突然,这么不公,我一点也不懂.你愿意帮助我吗?"
  "不."德法热说,还是直视前方.
  "你愿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或许可以,要看是个什么样的问题.你说吧."
  "在我将被送去的牢房里,我能和外界自由通信吗?"
  "去了你就明白了."
  "我不会不经审判也无法申诉就被关死在那吧?"
  "去了你就会明白.但是,不这样又能怎样?以前,还有人被关死在更糟的地方呢."
  "但这与我无关,公民德法热."
  德法热无精打采地瞥他一眼算是回答,沉默着继续向前.他沉默越久......达尔内想......他有让步的希望就越小.因此,他赶紧说道:
  "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事(公民,你甚至比我更明白这有多重要),就是要设法与德尔森银行的洛里先生,现在在巴黎的一位英国绅士,取得联系,不用多加解释,只要转告他,我已被关进拉佛斯监狱.你愿帮成吗?"
  "我不会为你做任何事,"德法热不为所动,道,"我只对我的国家和人民尽义务,我已发誓忠于国家和人民,你是我们的敌人,我不会为你做任何事."
  查尔斯.达尔内感到彻底失望了.他们继续默默前行,此时达尔内发现人们已非常地习惯于囚犯走过街道的景观,甚至连孩子们也对他未加注意.只有几个过路人回头看看,几个人对他指点示意他是贵族;再者,一个穿好衣服的人进监狱就同一个穿工装的人进工厂做工一样不值一提.在他们经过的那条狭窄.昏暗.肮脏的街道上一个激昂的演说者正站在一张凳子上对着一群激动的听众诉说国王和王室对人民犯下的罪行.从他口中查尔斯.达尔内才知道国王关已被在监狱里,外国使节已全部离开巴黎.而在途中(除了波韦镇)他没有听到任何消息,护送者和遍地的警备使他完全与世隔绝.
  他现在当然知道他已经陷入了比离开英国时更加严重得多的危机之中.他当然知道危险已经密密地包围着他,而且还会包得更紧更密.他只得承认自己不该作这次旅行,可惜他不能预见这几天的事件.然而,他此时怀的种种忧虑还是不及将发生的情形之黑暗.虽然将来动乱不安,但将来必竟是未知,因此在未知的混沌中仍存未知的希望.在时钟绕了几圈之后,那日日夜夜的恐怖屠杀就要在时间的隧道上烙上腥红的血印,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就好像是十万年前的事那么遥远."那新生严肃女性吉洛蒂"的名字对于他或普通百姓都几乎是未知的;即将要采取的可怕行动在那时对于即使执行者来说也恐怕是未曾预见的,更如何会在一个善良人的脑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将遭受拘禁中的屈辱和困难,以及与妻儿残酷分离的痛苦,他已料到这种可能性,或者说他已经可以肯定这样的境遇;但除此之外,他显然无所畏惧.怀着这样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来到了拉佛斯监狱那阴森恐怖的庭院.
  一个面孔浮肿的人打开牢固的边门,德法热把"逃亡贵簇艾弗雷蒙德"交给了他.
  "见鬼!他们还有多少人!"肿面孔的人叫道.
  德法热拿了收据,毫不理会他的叫喊,就与其他两个爱国军士一同退离了.
  "见鬼!我还要说!"狱卒又叫嚷,这回只剩下他和他的妻."还要有多少!"
  狱卒妻也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只是应道:"人要有耐心,亲爱的!"三个看守应着她打的铃声进来,与她的感触起了共鸣,其中一个接着说:"为了对自由的热爱呀;"这话在这地方听起来似乎是个不合适的结论.
  拉佛斯是个阴森森的监狱,黑暗,肮脏,还有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多怪啊,怎么到了这种管理不善的地方,禁闭中昏睡的恶臭就变得如此严重!
  "又是机密,"狱卒看着那书面证件咕哝道,"好像我还不够气的!"
  他闷闷不乐地把文件放入卷宗;而查尔斯.达尔内等待着他情绪好转,是骂了半小时之久:他时而在这坚固的拱形房子里踱来踱去;时而在石凳上休息,但无论是踱着还是歇着都没能使那头儿和他的下属们马上记起他来.
  "过来!"那头儿终于拿起钥匙说道,"跟我来,亡命者."
  就着监狱昏暗阴森的光线,达尔内由他的新管理人带着走过走廊和台阶,许多门在他们身后关又锁上,最后他们走进一间又大又矮的拱形房间,里面塞满了男女犯人,女坐在一张长桌旁看书,写字,编织,缝纫,或刺绣;男犯大多站在她们椅子后面,或在房间里游荡.
  由于本能地联想到这些囚犯有着可耻的罪行,达尔内从人群中向后退缩着.但长途跋涉已使他产生了极度的幻觉:此行犯人们全体起立以最最温文而雅的礼仪迎接他.
  这些谦恭儒雅的礼节是如此地被监狱的阴森所笼罩,在这不适宜的肮肮卑劣的氛围中显得如此的怪异,查尔斯.达尔内就仿佛置身于一群鬼魂中间.全都是鬼!美丽的鬼,庄严的鬼,优雅的鬼,傲慢的鬼,轻浮的鬼,机智的鬼,年迈的鬼,年老的鬼,全都等待着从这凄寂的死亡之岸放行,全都用死人一般的眼睛望着他.
  这景象使他目瞪口呆.狱卒站在他旁边;另外几个在四处走动,好像在正常地履行公务;他们是如此粗卑不堪,与那些悲惨凄凉的母亲们和青春年盛的姑娘们......即那些卖弄风情的幽灵,年轻貌美的幽灵,和教养儒雅的成熟女人的幽灵......成了鲜明对比,以至于幻觉中一切体验过和可能会有的体验都被颠倒到极至.当然,全都是鬼幻.当然,那长途跋涉已使他身心受损,他面前才会出现如此恐怖的幻像!
  "我以全体共同患难者的名义",一位有礼的绅士过来说道,"荣幸地欢迎你来到拉佛斯监狱,向落难来到我们中间的你谨表慰问.愿早日愉快了结!这话在别处也许不合礼仪,但在此地却不算无礼,请问你的姓名,以及案情?"
  查尔斯.达尔奈振作精神,用尽可能恰当的措词,给予了回答.
  "但愿",绅士说道,眼光跟着穿过房间的狱卒头,"你不是'机密,那一类的吧?"
  "我不懂这名词意味着什么,但我听他们这样说过."
  "啊,真是可怜!我们十分遗憾!不过你要勇敢些;当初,我们这些人当中也曾有过'机密,的,但那只是很短一段时间."他提高了嗓门,接下去说:"我痛苦地向大家宣布......又一个'机密,的."
  查尔斯.达尔内穿过房间到狱卒等着的一道栅门前面的时候,有许多同情的窃窃私语,许多声音......其中女人们温柔婉约的怜惜声尤为显著......给他祝愿和鼓励.他在栅门前转过身,表示由衷的谢意;栅门在狱卒手下关闭;幽灵们亦从他眼前消失.
  石阶上面开了一扇小门,有台阶向上延伸.当他们往上走了四十级台阶后的新囚,狱卒打开一扇低矮的黑门,他们得以进入一间单独的牢房,里面又冷又潮,但光线并不阴暗.
  "你的,"狱卒说道.
  "为什么把我单独关押?"
  "我怎么知道!"
  "我能买笔.墨和纸张吗?"
  "这不归我管.会有人专门负责你,那时你再问他们.现在,你可以买吃的,别的不行."
  牢房里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张草席.狱卒在离开前环顾这些物品及四面墙壁,这时有念头在达尔内脑中晃过:他恍惚觉得这狱卒面孔及身体浮肿得令人恶心,就像在水里淹泡过而胀满了水一样.狱卒走后,他又神志恍惚,想到:"现在我被遗弃,犹如死了一般."想到这里,他低头看着草席,又抬起头厌恶地想着:"在这些爬虫之间,这就是死后尸体所处的最初情形了."
  "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囚犯在牢房里踱步,量着它的大小,城市的喧闹声像被蒙住的闷鼓一样响着,其间夹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吆喝:"做鞋,做鞋,做鞋."囚犯接着数步子,且步伐更快,企图把自己的思绪从重复的吆喝声中引开."牢门关闭,鬼魂不见了.其中一位女子身着黑衣,倚靠窗台,金色的头发上闪着光,她看上去像......哦,上帝啊,让我们再次骑上马儿向前进,穿过灯火通明的村庄,全都是清醒的人们!......做鞋,做鞋,做鞋......五步长四步半宽."他脑海深处这些支离破碎的念头在翻滚着,他的步子越走越快,他顽固地数了又数;城市的喧嚣变了形......仍然像闷鼓声,但却夹带着他所熟悉的呜咽,这悲泣高过了喧嚣的声浪.

  第二章 磨  石
  德尔森银行地处巴黎的圣吉曼区,是一座大宅子的翼房,前面有庭院,一面高墙和一扇牢固的大门把它与街道隔绝.这宅子本属于一位大贵族,向居此宅,直到后来他穿着自己厨子的衣服逃离大乱,越过边界.此时这贵簇像是逃避猎人追踪的猎物,虽转生为厨子,但骨子里却仍然是原来的老爷,那位需用一个厨子外加三员壮汉为其调制巧克力茶的老爷.
  老爷逃走了,他的三员壮汉为了开脱自己曾领受过丰厚薪俸的罪过都决意要割断老爷的喉管来祭奉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的黎明的共和国,老爷的宅子先是被查封,后是被没收.世事快速变迁,法令接二连三,事态急转直下,到了秋九月的第三晚,爱国执法者们就占据了老爷的宅子,挂起了三色旗,还在这庄严堂皇的寓所里喝起了白兰地.
  要是将巴黎德尔森银行的营业场所放在伦敦,早会被弄得乱七储八糟,宣告破产的.因为,让庄重有责任感令人尊敬的英国绅士面对银行庭院里枯萎的黄杨木.甚至墙上的丘比特,他们会怎么说呢?然而这些东西确实存在着.特尔森银行的人已经刷掉了墙上的丘比特,但天花板上的丘比特仍然看得见,身披最轻快的摩纱,从早到晚盯着钱(他常常是这样瞄准着什么).这样不端的银行要在伦敦的龙巴街免不了会破产,象爱神后面有个暗室,或墙上面梳妆镜,或是年轻不经事的职员受不住诱惑到公共场所跳场舞,都会引来同样的下场.然而,法国德尔森银行的人却能与此相安无事,而且,只要天下太平,没有谁会对此大惊小怪,而来银行争相提款的.
  哪笔款子会从德尔森取出,哪笔款子会继续放在那里,或不知去向或被遗忘;无数金银财宝会在德尔森的银库里渐渐失去光泽,而它们的主人却在监狱中慢慢腐朽直至某年某月某日暴死刑场;德尔森将有多少帐目此世做不平而须待来世了断了;而谁也不会比杰维斯.洛里先生了解更多了.他坐在刚点燃的柴火旁,在他忠厚而无畏的脸上有一种比顶灯投射的,或屋里任何东西投射的更深的阴影......恐怖的阴影.
  他占有银行的几间房屋,他对这宅子的忠诚已使他成为它的一部分,就像是牢固的常春藤的根.尽管,爱国军对宅子主楼的占据给银行带来一种安全感,可是这位心地诚实的老绅士却从不以为然.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尽自己的本分.在庭院另一头的廊柱下,是一片宽阔的停车场......老爷的一些车马依然停在那里.两根柱子上绑着两个耀眼的大烛台;烛光下,一块大磨石在露天里十分醒目:看上去似匆匆装置而成,好像是仓促中从附近铁匠铺或是什么作坊里搬来的.洛里先生站起身,朝窗外看着这些无妨的东西,有些怆然,于是又退回火边坐下.他刚才不只打开了玻璃窗,又打开了百叶窗,但现在,他又把它们都关上.他全身颤栗因为恐怖.
  高墙深宅外的街道上传来城市的喧闹,时不时还有隐约的回音,怪诞又神秘,仿佛某种带有恐怖性质的的异声正升向天国.
  "感谢上帝,"洛里先生握紧双手说道,"今晚我的亲人中没有谁在这可怕的城里.愿上帝怜悯所有身处危险的人们!"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他想,"他们回来了!"他坐下听着.但是,并没有他预想的那种大肆闯入的声响,之后他听见大门哐的碰上了,一切都静了下来.
  紧张和恐惧引起他对银行不安的情绪,感到某种重大的变化就要来临.银行警备得很好,他起身向可信赖的守卫者们走去.这时门开了,突然,有两个人闯进来,而他惊讶得倒退几步.
  是露西父女!露西向他伸开双臂,诚恳的脸上热切而又全神贯注的表情,仿佛是生命有意烙在她脸上给它增添的力量.
  "怎么?"洛里先生喊道,他屏住呼吸,疑惑不解."怎么回事?露西!莫奈特!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来了?怎么回事?"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他,脸色苍白,神情惶乱,扑入他怀中气喘吁吁地哭道:"哦,亲爱的朋友!是为了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露西?"
  "查尔斯."
  "查尔斯怎么了?"
  "他在这里."
  "在这里,在巴黎?"
  "他到这有些天了......三天还是四天......我不知道......我无法平静下来.为了一项慷慨的使命他瞒着我们到这里来,他在路上被拦截,然后被送进监狱."
  老人止不住,惊叫一声.几乎与此同时,大门的铃又响了,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涌入院子.
  "什么声?"医生把头转向窗口,问道.
  "不要看!"洛里先生喊道."不要向外看!莫奈特,为了你的性命,不要去动百叶窗!"
  医生转过身,手还抓住百叶窗的开关,面带冷静而勇敢的微笑,说道:
  "我亲爱的朋友,我在这个城市中已经有过一段动人的故事.我曾是巴士底狱的阶下囚.在巴黎,哦,在法兰西,若知道我曾是巴士底狱的罪犯,没有一个爱国军会动我一根毫毛,除非与我热情拥抱,或者将我高高举起喜悦狂欢.我过去的痛苦赋予我某种权力,使我们能够通过关口,获得查尔斯的消息,顺利来到这里.我知道会是这样,我知道我能让查尔斯摆脱危险;我这样告诉过露西......什么声音?"他的手又放在窗上.
  "不要看!"洛里先生不顾一切地喊道."不,露西,我亲爱的,你也不要看!"他抱住露西,抱住她,说:"不要这样害怕,我亲爱的.我郑重向你起誓,我知道查尔斯没有遭受不测,我甚至不曾惦记他会在这个不幸的地方.他在哪个监狱?"
  "拉佛斯!"
  "拉佛斯!露西,我的孩子,如果你是勇敢而有用的人......正如你从前那样......你现在就会镇定下来,照我的吩咐去做;这比你能想的,我能说的都更重要.今晚你做什么都无法挽回,甚至不能到外面走动.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吩咐你为了查尔斯而要做的事是最难办到的事.你只能马上服从,平静下来.你必须让我把你安置在后面的一个屋子里,让你父亲和我独个在这里呆几分钟,生死攸关,你不可迟疑."
  "我会听从你的吩咐.我从你脸上看出,你知道我除此之外干不了什么.我知道你是对的."
  老人吻了她,把她匆匆带进他的屋里,锁了;然后,又急匆匆回到医生那里,开了窗,打开一半百叶窗.他把手放在医生臂上,和他一起向院子里瞅着.
  看到外面有一群男女,几乎挤满了院子,总共约四.五十人.拥有这宅子的那些人放他们进门,他们冲进门后就开始在磨石上工作;显然,磨石就是为了他们而放置在那里的,正好处于便利且隐蔽的位置.
  但是,这是何等可怕的工人!何等可怕的活计啊!
  磨石有两个把手,两个男人正在疯狂地转动着.旋转的磨石使得他们脸朝上,头发向后飘动,此时他们的面孔比戴着最野蛮的面具的最最疯狂的野人更恐怖更残酷.假眉毛.假胡子贴在他们脸上,他们恐怖的面孔流满了血和汗,面目由于嚎叫而歪斜,两眼由于兽性大发和缺乏睡眠而瞪着前方.当这些暴徒不停地转着转着的时候,他们缠结的头发一会儿甩到前面挡上眼睛,一会甩到后面盖住了颈子.一些女人举着酒送到他们嘴边让他们喝;分不清哪是血,哪是酒,哪是磨石上迸出的火花,整个邪恶的氛围中充满了血与火.这一群人中看不见一个没有血污的.肩挨着肩排在磨石旁的男人们光着上身,四肢和身体上沾满了血污;穿着各式破旧衣服的男人,则在破衣服上沾满了血污;而那些人恶魔般掠来的女人的穿戴饰物也被血污浸透了.斧头.砍刀.刺刀.长剑都带到这里磨利,全都染上红色.有些人腰间佩着带砍痕的剑,挂剑的布条品种繁多,却全都浸透了同一种深红色.这群疯狂的人挥舞着他们从火花中推抢来的刀剑冲向街道,他们狂热的眼睛里也是同一种红色......任何一个还未变成野蛮人的旁观者,大约都愿意少活二十年,用一枝瞄得准的枪,把这种眼睛化成石头.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就如同一个行将淹死的人,或是任何一个处于生死关头的人所能看见的世间景象.他们从窗口退回,医生看着他朋友死灰色的面孔寻求答案.
  "他们在,"洛里先生低声细语,紧张地瞥了一眼锁着的房间,"杀犯人.假使你确信你刚才所说的话;假如你确实有你自以为有的威力.......我相信你有......那你就去结交这些魔鬼,让他们带你去拉佛斯.或许已经太迟,我也说不准,但不要再犹豫片刻!"
  莫奈特医生握了他的手,帽子也没戴就匆忙出了门,当洛里先生回到百叶窗旁时他已经到了院子里.
  他流水似的白发,方正的相貌,以及他悠然推开刀剑的凛然自信的态度,使他一下子就被围在磨石旁人群的中央.片刻之间,先是一片肃静,然后一阵骚动,接着人群嗡嗡耳语,后是听辨不清的他的说话声;而后,洛里先生看见了他,被人群团团围住,他的身边后大约有二十来个男人,排成一队,全都肩并着肩,手搭在肩,高呼"巴士底囚犯万岁!援救拉佛斯的巴士底囚犯亲属!前面给巴士底囚犯让路!援救拉佛斯的囚犯艾弗雷蒙德!"口号声,响应声此起彼伏.
  洛里先生带着砰砰的心跳又关上百叶窗,关好玻璃窗,拉上窗帘,赶紧去露西房间,告诉她,她的父亲已在人们的帮助下去寻找她的丈夫.他发现她的孩子和普洛丝小姐也在;但是,直到过了很久,他在夜深人静时坐下看着她们的时候,才对他们的出现感到奇怪.
  此时,露西已处于昏迷状态,倒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紧紧抓着他的手.普洛丝小姐已经把孩子安置在他床上睡下,她的头也已经渐渐垂到她守护的漂亮孩子旁边的枕头上.哦,这长长的黑夜,还有这哀凄的悲吟!哦,这长长的黑夜,父亲一去未归,音信杳无!
  在黑暗中大门的铃又响了两次,又有人群闯进来,磨石在旋转,噼啪作响."什么声音!"露西受惊喊道."嘘!他们在那里磨着士兵的刀剑,"洛里先生说."现在这地方是国有财产,用作军械库了,我亲爱的."
  门铃总共又响了两次;最后一阵的劳作,声音微弱且间或中断.不久天开始放亮,他轻轻松开露西紧紧握着的手,再次小心翼翼地向外观望.一个男人,满身血污,就象重伤的士兵刚刚苏醒,在疆场上缓慢爬行,他从磨石边的过道上站起身,茫然环视四周.很快,这精疲力尽的屠夫在微弱的光线中发现了老爷的一辆马车.他蹒跚走到那辆华丽的车子旁,爬进车门,把自己关在里面,躺在精致的坐垫上休息.
  当洛里先生再次向外张望的时候,地球,这块巨大的磨石已经旋转过来,红红的太阳照耀在庭院里.但是,较之渺小的那块磨石却孤独地立在安然的晨色中,上面的红色既非太阳所赋予也并非太阳所能掩盖去.

  第三章 阴  影
  当营业时间来到的时候,洛里先生首先想到的问题之一就是......他没有权力因在银行里收留一个监禁中的逃亡贵族的妻子而使银行处于危险之中.而他自己则毫不迟疑地乐意为露西和她的孩子冒险牺牲财产.安全及生命;但他受托管的这项大事业却不属于他自己.在照顾的生意上,他是一个严格的生意人.
  起先,他又想起德法热,他想再找到那酒铺子,请教店老板在这纷乱的城中哪里有最安全的住所.但是,这念头同样又排除了;他住城里最暴乱的地区,且无疑他在那里很有权威,因而他是处于危险的深渊.
  中午到了,医生还没有归来,而每延误一分钟都危及特尔森银行,洛里先生去同露西商量.她说她父亲曾说起要在银行附近的这个区里租一个短期的住所.由于这样对生意不碍,且他猜想即便查尔斯无恙,并将释放出狱,他也没有希望离开这城市,洛里先生就出门去寻找这样一个住所.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它靠近一条偏僻街道的尽头,在这极其阴郁的街区其它所有窗户都百叶窗紧闭,表明这些都是废弃的屋子.
  他立刻把露西.孩子和普洛丝小姐搬过去,尽他所能让她们舒适,让她们比他自己过得更好.他把杰利留给她们,充当挡住门道,忍受头上重物敲击的人物.然后,他回来忙自己的生意.但他做事的时候仍牵肠挂肚,忧心忡忡.时光就这样缓慢而深重地拖延过去.
  时间耗过去,连同他也一起耗得精疲力尽,终于银行打烊了.他又独自留在他的房间里,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忽然听见台阶上有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男人站在他面前,用打量的眼光看着他,称呼他的名字.
  "正是本人,"洛里先生答说."你认得我?"
  这是一个黑鬈发的壮汉,约摸四十五到五十岁的年纪.他用重复洛里先生的话作为回答,连重音都没有改变:
  "你认识我?"
  "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你."
  "在我酒铺子里?"
  洛里先生来了兴趣,激动地问:"你从莫奈特医生那里来?"
  "对,我从莫奈特医生那里来."
  "那他说了些什么?他让你带了什么话?"
  德法热把一片打开的纸交到他激动的手中.里面是医生的手笔:  "查尔斯安好,但我还不能顺利离开此地.我幸而取得帮助,查尔斯有一封给妻子的短信交给送信人.让送信人见他的妻子."
  落款地点拉佛斯,时间还不过一小时.
  "你随我一同去他妻子的住处吗?"洛里先生高声读了便条,心情轻快,问道.
  "对."德法热回答.
  洛里先生几乎没有注意到德法热说话时古怪的沉默而又机械的神情,就戴上帽子,两人走进了院子.这时,他们遇到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正在编织.
  "一定是德法热太太!"洛里先生说道.大约十七年前她就是这种模样.
  "正是她."她丈夫说.
  "太太也跟我们一起去?"洛里先生见她也随同他们一起走,就问.
  "是的.她能认认面孔,也结识这些人.这是为了她们的安全."
  洛里先生开始对德法热的态度感到诧异,疑虑地看着他,然后为他们带路.两个女人都跟在后面;那另一个女人就是复仇者.
  他们尽快穿过纵横交错的街道,走上新住所的台阶,杰利让他们进去.露西正在暗自哭泣.洛里先生告诉她关于她丈夫的消息之后,她欣喜异常,紧紧握住送信人的手......几乎一点也没有想到深夜这只手在他丈夫身边做了些什么,并且,或许已经赶巧做了什么.  ......"最亲爱的......勇敢些.我很好,你的父亲对我周围有些影响力.你不能给我回信.代我亲吻咱们的孩子."  ......
  这就是信的全文.然而,对收信人来说却意味良多,以至于她从德法热转向他妻子,亲吻其中一只正在编织的手.这是热情的,充满爱意与感激之情的女人的所为,但那只手却没有反应......冰冷而深重地低垂着,然后又接着编织.
  这态度中某种东西使得露西停止.她停止把信揣入怀里的动作,手停留在颈上,惊恐地看着德法热太太.德法热太太用冷酷无情的眼睛瞪着抬起的眉毛和前额.
  "我亲爱的,"洛里先生插进来解释道:"街上频繁暴乱,虽然不至于一定会打扰你,德法热太太还是愿意在此时见见她有能力保护的人,以便认识他们......能认出他们来.我想......"洛里先生在抚慰中有些犹豫不决,因为他越来越深地感觉到那三个人的冷酷态度"......我已说明了情形,公民德法热?"
  德法热阴郁地看着妻子,只粗声嘀咕了一下算是默认.
  "露西,你最好,"洛里先生说,声调和态度极力委婉,"把亲爱的孩子,和我们的普洛丝小姐叫来.我们的普洛丝小姐,德法热,是位英国女士,不会法语."
  洛里先生说的这位女士,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就是她比任何外国人都高出一头,她的这种信念并未在困境与危难中动摇,她叉着手出现在大家面前,用英语对最早进入她视线的复仇者说:"啊,肯定叫,冷面孔!但愿你好啊!"她又送给德法热太太一个英国式咳嗽,但是,两个人都没怎么注意她.
  "这是他的孩子?"德法热太太问,第一次停下手中的活,用编织针指着小露西,好像它是"命运之指".
  "是的,太太,"洛里先生回答,"这是我们可怜的罪犯的亲爱的女儿,唯一的孩子."
  德法热太太和她同伙的阴影似乎颇具威胁性地阴冷地投射在孩子身上,母亲本能地跪在孩子身边,把她紧紧抱在胸前.于是,德法热太太和她同伙的阴影似乎又颇具威胁性地阴冷地落在母亲和孩子的身上.
  "够了,我的丈夫,"德法热太太说,"我见过她们了,我们该走了."
  但是,这压抑的态度具有足够的威胁性......虽看不见摸不着,却隐约地抑制着......促使露西惊骇地拉住德法热太太的裙子哀告:
  "对我可怜的丈夫行行好.不要伤害他.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你的丈夫与我这里的事无关,"德法热太太回答,镇定自若地低头看着她.
  "那么,为了我,对他仁慈些吧.为了我的孩子,她也将合掌请求你的怜悯.比起这里其他的人我们更怕你."
  德法热太太欣然接受了,把它当作一种恭维,并朝她丈夫看看.德法热,惴惴不安地咬着大拇指看着他的妻子,这时收起他的脸孔摆出一副更加严厉的神色.
  "你丈夫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德法热太太问,脸上带着屈辱的微笑."影响力,他说了什么影响力?"
  "是说我的父亲,"露西说,急忙从怀里拿起那封信,眼睛紧张地盯着问话人而不是信,"在他周围有些影响力."
  "这当然会使他被释放的!"德法热太太说."就这么办吧."
  "作为妻子与母亲,"露西哭喊着哀求,"我求你怜悯我,不要用你的权力对我无辜的丈夫施加不利影响,以你的力量帮助他吧!噢,大姐,为我着想吧,为人妻母呀!"
  德法热太太依然冷冷地看着哀求者,之后,转向她的朋友复仇者说:
  "从我们还跟这孩子那么小或更小的时候起,就见过多少妻子.母亲没有人关怀?我们知道有多少她们的丈夫.父亲被囚禁在狱中与妻儿分离,难道还不够?我们一生里,多少我们的同胞姐妹们,还有她们的孩子们忍受贫穷.寒冷.饥渴.疾病的痛苦煎熬,受尽压迫和鄙视?"
  "我们见的就是这些,"复仇者回答.
  "我们已经忍了很久,"德法热太太说,她的眼睛又转向露西."你评判吧!一个妻与母的痛苦对我们来说会很了不得吗?"
  她又继续编织,走出门去.复仇者紧跟其后.德法热最后走,关上门.
  "勇敢些,我亲爱的露西,"洛里先生一边说着把她扶住."勇敢些,勇敢些!至少我们都还平安......比起那些死去的可怜灵魂好得多了.高兴一些,感谢上帝让我们平安."
  "希望我并非忘恩之人,但那可怕的女人好像在我身上以及我所有的希望上都留下了一种阴影."
  "嘘,嘘!"洛里先生说,"我勇敢的小露西心里怎么会这么消沉?的确有阴影!阴影里并没有实质,露西."
  但是德法热夫妇的那种态度在他自己身上也留下了黑暗的阴影.这一切,都纷扰着他那密闭的心.

  第四章 风暴中的镇定
  莫奈特医生一直到离开后的第四天早上才回来.在恐怖时刻所发生的许多事都尽极力地隐瞒了露西,直到很久以后她远离法兰西时才知道一千一百名毫无防卫能力的男女囚犯无论老幼均遭民众杀害;接连四个日日夜夜被这恐怖的屠杀笼罩得暗无天日;连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了屠杀的血腥.她当时只知道监狱遭到袭击,所有的政治犯都处于危险之中,有些犯人已被大家拖出去处决.
  对于洛里先生,医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详述了群众怎样带他穿过拉佛斯监狱屠杀的场面;如何在狱中找到自设的审判团,犯人一个个带到它面前,由它迅速决定是拉出去斩首,还是释放出狱,或是送回牢房(这种情形为数很少);他又如何由带路人介绍给审判团,然后自报姓名和职业,讲述自己曾未经审判被秘密关押于巴士底狱达十八年,而后审判席中一人挺身相认,而此人就是德法热.
  由此,他通过席上的登记册确认,他的女婿还在活着的囚犯中;他竭力向审判团......成员们有的睡,有的醒,有的沾满血污,有的没沾着血污,有的神志清醒,有的神志不清......祈求还他女婿以生命与自由.由于在被推翻的制度中他曾是令人尊敬的受难者,伴随着最初的狂热致意,他们同意将查尔斯.达尔内带到这无法可依的法庭听候审理.似乎他就要被立即释放,但忽然他的好运遇上了某种未加解释的阻止(医生也未能搞明白),而导致了秘密交谈后达成的一致意见.此时席上就坐的主席通知莫奈特医生,囚犯必须留在狱中,但由于他的缘故,可以平安在押,不受侵犯.一个手势以后,囚犯立刻又被带回监狱里;但医生此时却强烈请求留在狱中,以确保他的女婿,不会由于恶意或疏忽交给聚集的群众,当时在门外他们的喊杀声每每淹没了审判程序.他获许留在那血腥的厅堂直至危险过去.
  除去间或的吃饭与打盹,他见到的景象惨不忍睹.人们对获释的囚犯所表现出的狂喜与对砍成碎片的囚犯所表现的残暴让他同样惊讶.他说,一个囚犯被释放后,出门向街上走去,被一暴徒用矛误伤.医生被找去包扎伤口,走出那扇门,他见那犯人躺在一群善人的胸膛前,而这些善人正坐在他们受害者的尸体上.在这如同可怕梦魇的场面中,一切都怪异地自相矛盾,这些人帮助医生以最温柔的关切照料着伤者,他们为他做担架,小心翼翼地护送他抬走,接着又拿起武器,重新投入屠宰场.那杀戮景象是如此恐怖,医生双手蒙眼,晕倒过去.
  当洛里先生听着这些密谈时,他看着朋友的脸,他已经六十二岁,心里涌起一种担心,相心这样可怕的经历会勾起他旧的创伤.但是,他从没有见过他的朋友处于现在的境地.他不曾了解他性格的这一面.现在,医生第一次感觉到他遭受的痛苦已化成力量与权威,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在火中铸成的铁能够打破女儿丈夫的牢门,使他得到拯救."一切都向好的方面发展,我的朋友,并不单是垃圾和废墟.我心爱的孩子帮助我恢复到现在的我,我就要帮助把她最心爱的人还给她;老天保佑我,我一定会成功!"就这样,莫奈特医生说道.当杰维斯.洛里见到那炯炯的目光,刚毅的面孔,镇定而又坚强的神情,在他看来,他的生命曾像时钟一样停止了许多年,而今以蛰伏的能量又重新转动,他相信医生所说的话.
  在医生坚持不懈的目标前,任何一件,哪怕比必须抗争的事更为重大的,也得退而让步.他保持着作为一个医生的地位,医治各式各样的病人,关押的和自由的,富有的和贫穷的,邪恶的和善良的.他极其聪明地发挥着他个人的影响力,以至于很快就成为三个监狱的巡察医师,而拉佛斯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现在可以使露西放心,她丈夫已不再单独关押,而是与大批囚犯关在一起,他每周都见到她的丈夫,并给她带来甜蜜的直接从她丈夫口中说出的口信;有时她丈夫也送信给她(虽然从不经医生之手),但她却不能给他写信:因为,监狱疯狂地猜疑囚犯有阴谋,最猜忌那些国外有朋友或永久关系的逃亡贵族.
  医生的这种新生活无疑是一种焦虑的生活;然而,聪明的洛里先生在这种生活中看到一种新的持久的骄傲.没有任何不恰当的东西沾染它.这种骄傲自然而有价值;但他觉得新鲜.医生知道,在此之前,他的女儿和朋友心中一想起他的囚禁生活就会联想到他所遭受的痛苦,被剥夺的权利,以及由此导致的身体衰弱.现在这一切发生了变化,他知道,通过旧时的痛苦,他被赋予了力量,他们都期待这种力量能保证查尔斯的平安,使他最终脱离监牢.至今,这变化使他兴奋,他取得了主导位置,把他们当作弱者,让他们信赖他,把他当作强者.他与露西以前的相对地位颠倒了过来,然而只有最真切的感激与慈爱才可以引起这种颠倒,因为这儿他毫无得意之感,而是对曾经对他付出过心血的女儿付出一些回报."一切都十分新鲜,"和蔼而又精明的洛里先生心想,"但一切都自然而合乎情理;那么,就把握这自主权吧,我亲爱的朋友,保持住它;它在你手里是最合适不过了."
  但是,虽然医生努力着,不断努力着,要让查尔斯.达尔内获得自由,或者最少得到公开审判,但是,时代的潮流太猛烈地向他推过来.一个新纪元开始了,国王受到审判,判处死刑,然后被砍了头;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的共和国拿起武器向世界宣告不胜利毋宁死;黑旗日夜飘扬在巴黎圣母院的高塔上;三十万人,被号召起来反对这世界的暴君们,法兰西的各片土地上风起云涌,就如龙牙的广泛播种,生产的结果收获于山坡,平原,岩石,沙地,泥里,在南方的碧空之下,在北方乌云之下,在荒野间,在森林中,在葡萄园,在橄榄园,在草地和庄稼的残梗间,在肥沃的大河两边,在海边的沙滩上.有什么个人的挂虑能够抵挡住这自由元年的洪水......这自下而上的洪水,而非从天而降的洪水,且天堂之窗关闭,而不是敞开!
  没有停顿,没有怜悯,没有和平,没有片刻松缓,没有时间度量.虽然日日夜夜循环如前,元年元日有夜有昼,却无其他计算时间的方法.时间的把握消失在全国的狂热中,就像高烧的病人不省人事.现在,全城不自然的缄默被打破,执行者向人民展示了国王的头颅......而且,几乎与此同时,也展示了国王娇妻的头颅,由于八个月孤寡凄惶的监禁,它已变灰白.
  然而,遵从这一切事件中获取的奇特的矛盾规律,时间是漫长的,而它却像烈火一般迅速地燃烧过去.首都有一个革命法庭;全国各地有四五万个革命委员会;加上一个嫌疑法,它粉碎了自由与生命的一切保障,把任何一个善良无辜的人交给任何一个邪恶有罪的人,监狱里充满了没有犯罪而又无法获取申诉机会的人;这一切已成定规,没过几个星期就好像成了亘古不变的法则.最重要的是,一件丑恶的东西变得熟悉了,好像自开辟天地习以为常了......那就是叫吉洛蒂的严厉女性.
  它是说笑的普遍话题;它给治头痛的最好药方,它绝对可靠地防止头发变灰白,它赋予面孔一种奇特的柔嫩的颜色,它是国家的锋利剃刀;亲吻吉洛蒂的人把头伸出小窗瞧,打个喷嚏就掉进麻袋里.它是人类新生的标志,它取代了十字架,它的模型被戴在胸前,而十字架的胸章已被弃而不用;它被顶礼膜拜,而十字架已被弃置.
  它砍下了无数的头,以至于它的本身和它污染的地面有一种腐朽的红色.它可以拆成碎片,像小鬼的拼块玩具,而需要的时候又可合拢.它使雄辩者哑口无言,使大力士倒地不起,它消除美丽与善良.在一个早晨的二十二分钟时间内,它砍掉了二十二个高官显贵的脑袋,二十一个活的,一个死的.《旧约》里大力士参孙的名字已屈就赋予运作它的首席官员;但是,有这样的武装,使他比同名的壮汉更强壮,更盲目,并且每天推倒神庙的巨门.
  在这些恐怖,以及随之的忧虑之中,医生昂着不动摇的头走着:自信他的力量,谨慎地坚持着他的目标,从不怀疑他将最终拯救露西的丈夫.然而,时代的潮流席卷过去,如此强大,如此猛烈,当医生还这样坚定和自信的时候,查尔斯在监狱里已躺了一年又三个月.在那个十二月,革命已变得更加邪恶与疯狂,以至于南方的河流中堆满了夜里被强制淹死的尸体,南方寒冷的日光下囚犯们被成队成列地枪杀.然而,医生依然在恐惧中坚定地走下去.那时在巴黎,没有人比他更出名;没有人比他的处境更奇特.在医院和监狱,他沉默,仁爱,不可缺少,他用自己的医术平等地对待杀人者与被杀者,他是个超然的人.在行使他的医术的过程中,他的外貌和曾为巴士底狱囚犯的故事使他超越于其他一切人之上.他们丝毫不怀疑他是否十八年前死而复生,或是活动于凡人之间的圣灵.

  第五章 锯 木 匠
  一年又三个月.在这时期露西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那断头台吉洛蒂是否会在第二天砍下她丈夫的脑袋.每天,都有装满死囚的囚车沉重地颠簸过石砌街道.可爱的少女;明艳的妇人,棕发的,黑发的,和白发的;少年们;壮汉和老人;出身高贵的和出身低贱的;全都是吉洛蒂的红葡萄酒.每天,他们从黑暗可怕的地牢里被带到日光下,穿过街道,被送去缓解她那嗜血成性的饥渴.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这最后一类,最容易赐予,噢,吉洛蒂!
  假如说灾难的突降,和飞旋的时代之轮,使医生之女惊讶,并落入绝望的等待之中,那么她的遭遇只能说与其他很多人一样而已.但是,自从她在圣安尼东区的项楼把那白发的头抱在她年轻的怀里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忠实于自己的责任.在这严峻的时候,她最忠实于自己的义务,就像所有诚实善良的人那样.
  当他们在新住处一安顿下来,她的父亲也开始他的日常工作的时候,她就马上把这个小家庭安排得跟她丈夫在的时候一模一样.每件东西都有它特定的位置,每件事情都有它特定的时限.她按时教小露西读书,就像他们一家团聚在英国的时候一样.她玩着自欺欺人的游戏,相信他们会很快重新团聚......她做着丈夫很快就要回来的各种小准备,摆好他的椅子和书箱......这一切,连同夜里为监狱中处于死亡笼罩之下的许多不幸灵魂之中最亲爱的那一个的庄严祈祷......几乎是她沉重心情的唯一解脱.
  她的外表没有很大的变化.她和她的孩子穿着简朴的类似丧服的深色衣裙,与过去幸福日子穿的鲜艳衣裙一样干净整齐.她脸上失去了光采,往日那种迫切的表情已从偶然变为习惯;要不然,她依然漂亮姣美.有时,与父亲道晚安时,她会爆发出压抑了一整天的忧愁,并说出天下她唯一的依靠只是他了.他总是坚定地回答:"没有事先告诉我,他绝不会遭遇不测的,我知道我能救他,露西."
  他们这种变迁后的生活还没过几星期,有一天晚上父亲回来的时候同她说:
  "我亲爱的,监狱的高处有个窗子,有时查尔斯在下午三点能够接近它.如果他可以到那里......这当然要靠许多偶然的机会......他认为,他就能看见在街上的你,假如你站在我告知你的地方.但你却不能看见他,我可怜的孩子,而且即使你能够的话,若有相认的意思,对你也不安全."
  "噢,父亲,告诉我那个地方,我要每天去那里."
  从那时起,无论怎样的天气,她都在那里等两个小时.钟敲两点,她就在那儿,四点钟她才默然离开.如果天不下大雨或不太冷,她就带孩子一起去;其他时候,她则单独去;但她从不错过一天.
  这是一条曲折的小街的黑暗肮脏的角落.街的这一头唯一的房子是一间锯木匠的棚屋,他把木头锯成一段段供燃烧的柴火;除了这棚屋,其他全是墙.她去那里的第三天,锯木匠看到了她.
  "你好,女公民."
  "你好,公民."
  这种称呼方式是现代的法令规定的.先前,它通行于一些自愿这样称呼的较为彻底的爱国者之间;而现在成了人人必须遵循的法律.
  "又来这里看看,女公民?"
  "你见到了,公民!"
  这锯木匠,是个喜欢用手势比划的矮小男人(他曾经做过修路工).他向监狱瞥了一眼,指指监狱,然后把十指放在面前当铁栏杆,笑嘻嘻地从指间看出来.
  "不过这事跟我没关联,"他说.然后继续锯他的木头.第二天,他正注意她是否来了,一见她就搭讪上来.
  "怎么?又来这里瞧瞧,女公民?"
  "是的,公民."
  "啊,孩子也来啦!她是你妈妈吗?我的小女公民?"
  "我能回答'是,吗,妈妈?"小露西轻轻问,靠紧母亲.
  "可以,亲爱的."
  "啊,这事跟我无关,我的工作才跟我有关.看我的锯子!我称它我的小吉洛蒂.拉,拉,拉;拉,拉,拉!他的脑袋就掉了下来!"
  他说话的时候,柴就掉了下来,他把柴扔进一个筐子里.
  "我把自己看作柴火断头台的大力士.再看!,,,,,!又掉下她的头来!现在,该是孩子了.嘀咔,嘀咔;噼咔,噼咔!它的头也掉了下来:全家!"
  露西颤抖着见他把那两块柴又扔进筐里.但是在锯木匠工作时间去那里而又不让他看见是不可能的.所以,为了让他不生歹意,她总是先开口跟他说话,还经常给他喝酒钱,他都高兴地接受.
  他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有时她忘情地盯着监狱的房顶和铁栅,心飞到她丈夫那儿,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等她醒悟过来,只见他看着她,一只膝盖跪在长凳上,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不过这跟我无关!"在这种时候他总会那么说,然后又很快低头拉他的锯子.
  无论什么样的天气,不管寒冬腊月,还是春寒料峭,不管烈日炎炎,还是秋雨潇潇,四季轮回,露西每天总要在这个地方呆上两个小时;每天离开时,她都要亲吻监狱的高墙.在五六次当中他的丈夫会见到她一次(她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或许一连两三次见到,或许一连一两个礼拜都见不到.这就足够了,在运气好的时候,他能够,也确实见到了她,只要有这种可能性,她乐意一周七天每天从早等到晚.
  她在每天的等待中熬到了十二月,而她的父亲在恐惧中继续坚定地走向自己的目标.在小雪飘飘的一个下午,她又来到这个不寻常的角落.这是狂喜的一天,像是一个节日.她路过的时候,看见家家户户都装饰着小矛和小红帽;也有飘着三色带的,还有的写着相同的标语(三色的字是最普遍的):"一个不可割裂的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
  锯木匠的破铺子小得可怜,整个门面全部用上了还是让人觉得委屈了这标语.他是让别人帮他涂上去的,但是,"死"这个字看上去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去的.他也在屋顶上展现小矛和红帽,正如一个好公民应该做的,而且他在一扇窗口放着他那叫作"小圣吉洛蒂"的锯子......因为在那时吉洛蒂这个伟大的严厉女性已被公众普遍接受.他的铺门关着,人也不在,露西觉得松了一口气,自己可以单独呆在那里.
  然而,他就在不远处,因为她马上听到一种骚乱的声响,然后叫喊声紧跟而来,这使她心里充满恐惧.不一会儿,一群人涌到监狱高墙边的这个角落,在这些人之中就有锯木匠,他正与复仇者手拉着手,大约不到五百人,却像有五千个魔鬼在乱舞.没有其他的音乐,只有他们自己的歌声.他们伴随着流行的革命歌曲舞蹈,合着凶猛的节拍,好像大家齐心合力在咬牙切齿.男女同舞,女人同舞,男人同舞,好像危险使他们走到了一块.开始,他们只是一阵风暴般乱舞的粗布红帽和破布烂衫;但是,当他们挤满了整个地方,并停下来围住露西跳的时候,一个幽灵般的舞蹈者在他们当中疯狂地跳起了舞.他们前进,后退,相互击掌,相互碰头,单人旋转,双人旋转,直至许多人倒下.那些人倒下的时候,剩下的人手拉手,围成圈一起转;接着大圈分成两人和四人的小圈,他们转啊转,直到一起突然打住,然后又重新开始,击掌,碰头,分开,接着掉过头,全部朝相反方向旋转.突然他们又打住,歇息片刻,又重新开始,排成路宽的横列,低下头,高举着手,猝然尖叫着离去.没有一场战斗有这种舞蹈的一半恐怖.这绝对是一种堕落的戏谑......一种原本纯洁的东西变成十足的恶作剧......一种健康的消遣变成一种刺激血脉,发疯心智,硬化心肠的方法.其中显示的美好变得丑恶了,证明一切本性美好的东西可以被歪曲到何种程度.在这里,少女裸露的胸脯,美少年发疯的头脑,血污的沼地上迈着的碎舞步,是这个疯狂时代的典型.
  这就是卡尔马涅乐舞.一阵狂舞过后,剩下露西心惊胆颤,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锯木匠的房门口,羽毛似的雪静静地落下来,洁白柔软,好像不曾发生过这回事一样.
  "噢,父亲!"当她抬起头,放下刚刚蒙住的眼睛的手,看到父亲站在她的跟前,"这么残酷,难看的场面."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见过很多回了.不要害怕!他们中没有人会伤害你."
  "我并不担心我自己,父亲.可我想到我的丈夫,要靠这些人发善心......"
  "我们很快就会把他置于他们善心之上.我让他爬到那个窗口,就过来告诉你.现在这里没有人看见,你可以用你的手向那最高的屋顶向他送去你的亲吻."
  "我就这么做,父亲,我会把我的灵魂一起送给他."
  "你看不见他吧,我可怜的?"
  "看不见,父亲,"露西说,她翘首以待,流着泪吻她的手,"看不见."
  雪地里有脚步声.是德法热太太."向你致意,女公民,"医生说."向你致意,公民."说着她走了过去.没别的事.德法热太太走了,像白色的道路上的一个阴影.
  "把你的手给我,亲爱的,为了他,带着高兴.勇敢的神色从这里走过去.做的很好."他们离开了那个地方."我们的力气不会白费的.查尔斯明天就要被传话了."
  "明天!"
  "要抓紧时机.我已经准备充分,不过还要采取一些小心的措施,而且要等他真正被传讯的时候才能去做.他还没有接到传令,但我知道他明天就要被传话,并要送解裁判所的附属监狱;我有及时的信息.你不怕了吧?"
  她几乎答不出话来,"我信任你."
  "绝对信赖我.你提心吊胆的日子就快完了,我亲爱的,几个小时之后他就会回到你身边,我已经千方百计把他保护起来.我必须见洛里先生."
  他停下脚步.只听见隆隆的车轮沉重地驶过来,他们俩都很清楚那代表着什么.一辆,两辆,三辆.三辆囚车载着恐惧的乘客压过静静的雪地.
  "我必须见洛里先生,"医生重复说,说着和她转向另一条路.
  那坚定的老绅士依然掌管着受托的业务,从未放手离开过.他和他的帐册常常被征用以核实没收并归为国有的财产.能为他的主顾们保留的,他都保留了.没有比他更恰当的人来把持住特尔森现存的一切,也没有人比他更能够保持自己的平静.
  暗红昏黄的天空,和塞纳河上升起的薄雾表明黑暗就要降临.当他们到达银行的时候,天色几乎黑下来了.庄严堂皇的贵族老爷的宅子已完全废弃,失去了以往的光彩.在庭院里的一积满灰尘的垃圾上写着这样的字:国有财产.一个不可分割的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
  洛里先生会和谁在一起......椅子上那件披风的主人......这未曾露面的人会是谁?洛里先生激动而惊奇地从新来者那里出来,抱住他亲爱的人的手臂,那新来者是谁?他提高嗓门,把头转向他刚才出来的房门,重复着露西不清的话:"移交附属监狱,明天传讯,"他在对谁说话?

  第六章 胜  利
  由五个法官,一个检察官,及一个行动迅速的陪审团组成的法庭,每天都开庭审判.他们每天傍晚发布名单,然后由各个监狱的看守向囚犯宣读.狱卒通常都开玩笑说:"里面的人,出来听晚报啦!"
  "让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
  这样开始了拉佛斯监狱的晚报.
  当一个名字一经喊出,名字的所有者就站到一块专门为那些被宣称为重犯的人留出的地方.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当然明白这样做的用意;他已经见过成百成百的人就这样从世上消失.
  这浮肿的狱卒,戴着眼镜宣读名单,他从眼镜上面翻起眼珠向他看,以确定他站在合适的位置上,然后继续照名单读下去,每读一个名字就作相同的很短停顿.有二十三个名字,可是只有二十个人答应,因为之中有一个囚犯已死在狱中,被人遗忘,另外两个则已"吉洛蒂"了,也被遗忘了.名单是在一个拱形顶的牢房里宣读的,也就是达尔内刚到监狱的那个晚上看见有许多犯人的那间.所有那些人都在大屠杀中消失无踪了;从那时起他们曾照顾过而后又分离的都死在断头台上.
  分别的时候有匆匆的告别和友善的表示,但告别仪式很快就结束;这是每天都要发生的事儿,而且拉佛斯这个小团体还在忙着为那个晚上稍稍准备输点东西的小赌博和一个小小音乐会.他们挤到铁栅前流泪;但是,安排好的节目里的二十个空缺必须得补上,且时间短,即使作最乐观的估计,上锁的时间很快就会到,也就是普通的牢房和走廊都要交给大狗来看门.犯人们远非麻木不仁,无情无义;他们的表现是由时势所致.同样,虽然与此有细微差别,但倘若某种狂热或陶醉导致某些人不必要地冒犯吉洛蒂,并死在它手下,那不只是出于盲目自大,而是由于震动众人头脑的疯狂传染性所致.而且我们所有人的心中都隐藏着类似的奇物,只等环境来引发.
  通向裁判所附属监狱的路又短又黑.鼠虱出没的牢房的黑夜漫长而冰冷.第二天,在传讯查尔斯.达尔内之前有十五个犯人受审.十五个全部判处死刑,整个审判程序花了一个半钟头.
  "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终于审讯查尔斯.
  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们都戴着插着羽毛的帽子,而人们当时戴的是流行的粗布红帽子和三色标徽.看着陪审团和闹哄哄的听众,他也许会觉得世事的正常秩序被颠倒了,重犯恶棍们正在审判正直诚实的好人.这个城市中最卑微,最残酷,最恶劣的人们,(一个城市总是不乏一定数量的卑下,残酷,恶劣的人),正在主导着这个场面的气氛:闹哄哄地议论,喝彩,反对,预测,促成结果,毫无节制.男人们,大多各式各样地武装着;女人们,有的带着小刀,有的带着匕首,有的边吃边喝边看,还有许多女人在编织.在这些编织的人当中,有一个手里忙着编织,胳膊下还夹着另外一片编织物.她坐在前排,旁边坐着一个自从到达城门口栅栏之后没再见过的男人,但他马上记起他是德法热.他注意到她有一两次同他耳语,感觉她似乎是德法热的太太.但是,他看得最清楚的是,虽然他俩离他这么近,却从不朝他看.他们看上去好像下定决心在等着什么,他们只盯着审判官们看,不看任何别的东西.在主审官下面,坐着莫奈特医生,身穿他日常的朴素衣服.就这犯人看来,医生和洛里先生是在那里的唯一跟这法庭无关系的两个男人,他们穿着日常的衣服,而不是卡尔马涅乐舞的粗卑装束.
  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被检察官指控为逃亡者,根据处决一切逃亡者的法令,他的生命应交由共和国处置.法令是在他回法国后才生效的,没有人管这一点.有他在,有法令在,他是在法国被拘捕的,他的头就要被索要.
  "砍下他的头!"听众叫着."共和国的敌人!"
  主审官打铃要求安静,并询问犯人他曾在英国多年是否属实?
  这是属实的.
  那么他不是逃亡者了?他称自己为什么呢?
  他希望,在法律的辨别力范围内和精神上,他不是逃亡者.
  为什么不是呢?主审官想了解.
  因为他自愿放弃了他所讨厌的头衔和他所厌恶的地位,离开了这个国家......他在他们使用法庭现今接受的"逃亡者"这个字眼之前辩解......在英国靠他自己的勤劳而生活,而不是靠法国受压迫的人民的勤劳.
  他有什么证明呢?
  他提交了两个证人的名字:德奥菲乐.盖伯勒和亚力山大.莫奈特.
  但是他曾在英国结过婚?主审官提示他.
  是的,但不是和一个英国女人.
  法国的女公民吗?
  是的,出生在法国的.
  她的姓名及家庭?
  "露西.莫奈特,莫奈特医生的独生女,这位仁慈的医生就坐在那里."
  这回答在观众中起了一种振奋的效果.为这位著名的仁慈医生的欢呼声似乎要震裂整个大厅.人们的喜怒是这样的变幻不定,凶恶的面容上立刻淌下了热泪.他们刚才还怒视着犯人,好像恨不得马上把他拉到街上去宰了似的.
  这些危险的步骤,查尔斯.达尔内都是按照莫奈特医生的再三嘱咐做的.他们也同样小心谨慎地商量过面临的每一步骤,预先算计好要走的每一个寸路.
  主审官问,他为什么在那时回法国,而不更早一些?
  他回答说,他没有早一点回来,只是因为他在法国除了他已放弃的方式无法维持生活;而在英国,他可以靠教法文和法国文学生活.他在那时回来,是迫于一位法国公民的书信恳求,声称他若不回来会危及他的生命.他回来,是为了拯救一位公民的生命,不顾自身的安危,来为他作证.在共和国的观点看来,这是犯罪吗?
  群众热烈叫喊:"不!"主审官打铃示意他们安静,却没有起作用,他们继续叫"不!"直至他们自愿停止.
  主审官询问那个公民的姓名?被告说明这个公民是他的第一证人.他也从容地提到了那位公民的书信,这封信也在城门栅栏前被取走,但他相信能在主审官前面的那堆文件中找到.
  医生曾注意过这封信是否在那里......并使他确信它肯定会在那里......审讯到这个阶段,信被找出并当庭宣读了.公民盖伯勒被传讯证实此事,而且证实了.公民盖伯勒示意,措辞极为温和委婉,说法庭必须处理共和国众多敌人的重重压力,他在阿布巴衣狱中稍稍受到忽视......事实上,他早已从爱国法庭的记忆里消失......一直到三天前,他被传到法庭前,并在陪审官们宣告由于叫作达尔内的公民艾弗雷蒙德已投案,他的被控案也就完结后,他就被释放了.
  莫奈特医生接着被传讯.他的声望和他明确的回答都给群众留下深刻印象.但是,在他进一步陈述后,当他说明被告是他长期监禁释放后的第一位朋友;当他解释被告曾留在英国,始终忠实于放逐他乡的他与他的女儿;当他解释,被告远非赞同英国的贵族统治,差一点被当作英国的敌人和美国的朋友而被判处死刑......在他措辞严谨,诚挚真切,据理力争之时陪审官和群众溶为一体.最后,当他提出一位可以证明他的叙述并和他一样曾是那次英国法庭的审判的见证人,并此时此刻在场的英国绅士洛里先生的姓名时,陪审官宣布听证结束,只要主审官同意他们就可以投票表决.
  每投一票(陪审官们是每人单独口头表决的),群众就高声叫好.所有的声音都是站在犯人这一边的,然后主审官宣布他获得自由.
  此时出现了一个异样的场面,或许是群众要满足他们莫测多变的性情,或许是满足他们对慷慨仁爱的善良冲动,或许他们要把它当作他们逐渐增大的疯狂暴行的帐目的某种抵销,没有人能确定这奇异场面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三者的混合,也许是这第二种占上风.当法庭一宣布无罪开释,人们立刻就挥洒热泪,随意得如同在另一时刻让人流血一样;无论男女都纵情地扑向犯人,赐他以博爱的拥抱,以至于他在漫长而损耗身心的监禁后又处于力尽而昏迷的危险中.然而,他十分明白正是这群人,若是为另一股潮流所掌握,会同样猛烈地向他扑来,把他撕成碎片,抛撒在街道上.
  他退出,为其他被控的犯人让路,这使他得以从这些拥抱中暂时脱身.五个人将被当作共和国的敌人一起被审判,因为他们在语言和行动上都没有帮助过共和国.法庭为了补偿法庭本身和国家所失去的一个机会,行动是如此迅速,以至于这五个人在他离开之前就又回到他那儿,已被判处死刑,二十四小时内执行.他们中的第一个人告诉了他,并作了一个犯人当中通行的"死亡"的手势......竖起一个手指......然后一块接着说:"共和国万岁!"
  事实上,这五个人没有听众延长他们的审讯过程,因为当达尔内和莫奈特医生出现在大门口时,被群众团团包围住,法庭上见过的每一张脸好像都在这里......除了有两张脸,他找了却没有找到.他一出法庭,群众重新围在他身边,哭泣,拥抱,叫喊,他们轮番而来,聚集而来,一直到这疯狂场面边上的河流也疯狂地奔腾起来,就同岸上的人群.
  他们把他装在人群之中的一只大椅上,这椅子或许是从法庭上搬来的,或许是从其中一间屋子或过道里搬出来的.他们在坐椅上盖了一面红旗,在椅背上系了一支长矛,矛头上顶了一只红帽.在这胜利的坐椅上,他们把他抬回家,就连医生的恳求都不能阻挡他们,红帽子的海洋在他周围起伏奔腾,从这暴风骤雨的海洋里显露的清瘦的面容,使他屡次以为自己神志迷离,以为自己载在囚车上正在押往断头台的路途上.
  在这梦一样的疯狂行列里,他们继续抬着他向前走,拥抱他们遇到的所有路人,对他指指点点示意他们注意他.他们踏着蜿蜒的街道前进时,用流行的共和国的色彩染红了积雪的道路,正如他们曾经以更深的颜色染红了这积雪之下的地面.就这样地把他抬进了他的住所的院子.她的父亲已先去通知她,但当她丈夫站在她面前时,她昏倒在他的怀里.
  当他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并把她的美丽的头转过来面对他的脸,背对喧嚣的人群,以挡住他的泪和她的唇的时候,人群中的一些人开始跳起舞来.刹那间,其余的人都开始跳起来,于是院子里涌起"卡尔马涅乐".接着,他们把人群中的一个年轻妇人抬到空椅子上,当作自由女神,然后,海潮般涌向邻近的街道,沿着河岸,过了桥,"卡尔马涅乐"吸引了他们每一个人,使他们旋风一般席卷而去.
  在握了带着胜利的骄傲站在他面前的医生的手以后,在握了从"卡尔马涅乐"的潮水中挣扎出来的气喘吁吁的洛里先生的手以后,在亲吻了被举起来紧抱着他脖子的小露西之后,在拥抱了举着小露西的始终忠诚不渝的普洛丝小姐之后,达尔内拥住妻子,把她抱入他们的房里.
  "露西!我的宝贝!我现在安然无恙了."
  "哦,亲爱的查尔斯,为此让我像以前祷告那样跪下来感谢上帝吧."
  他们都虔诚地低下头,当他再次拥住她时,对她说:
  "现在去对你的父亲说,最亲爱的,在全法国没有其他人能做到他为我做的一切."
  她的头依在父亲胸前,正如很久很久以前她把他那可怜的头靠在她自己的胸前.他很欣慰他已报答了她,他遭受的苦难得到了报偿,他为自己的力量感到自豪."你不能脆弱,我亲爱的,"他劝说:"不要这样颤抖.我已经救出了他."

  第七章 敲 门 声
  "我已经救出了他."这已不是过去他常常做到的一个梦;他是真的回来了.然而他的妻子还是在颤抖,一种隐约的沉重的恐惧感压抑着她.
  周围空气是如此浓重而黑暗,人们是如此热心于报仇雪恨而又反复无常,无辜的人是如此不断地死于模糊的嫌疑和隐藏的歹意,她是如此不可能忘记,像她丈夫那样无辜的人们,他们也是别人最亲的人,正如她的丈夫同她一样亲,他们每天都遭遇着她丈夫才逃脱的同样命运,这一切使她的心不能如她的愿望而卸除它的重负.冬日午后的阴影开始降落,直到此刻,那些可怕的囚车还在不断地驶过街道.她的心追随着这些车辆,在死囚当中寻找着她的丈夫,然后,又紧紧靠住他真实的存在,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的父亲,安慰着她,表现出同情女人脆弱的优越感,看起来令人快慰.不再有阁楼,不再有做鞋的生活,不再有北塔一百零五号,都一去不复返了!他完成他给自己排定的任务,他的诺言已经兑现,他救出了查尔斯.让他们全都依赖他吧!
  他们持家非常节约:不仅因为那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最不易冒犯民众,而且因为他们并不富裕,而且在查尔斯囚禁时,他们必须为糟糕的食物和看守付出重金,另外还要接济更穷困的犯人.一半由于这个原因,一半为了避免内奸,他们没有雇佣仆从.在庭院的大门口充当门卫的男女公民偶然会为他们做点事.杰利(洛里先生几乎把他完全转交给他们)成了他们的仆人,每天夜里都睡在那里.
  这个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的共和国有一条法律,就是在每家每户的门上或门柱上,必须刻上每一居住人的姓名,而且必须字迹清楚,大小适中,且离开地面一个便利的高度.所以,杰利.克伦丘的名字当然也装饰在门柱的下方.当下午的阴影变深的时候,这个名字的拥有者出现在门口,他刚才在监督莫奈特医生请来的漆匠在门牌上加上称为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的名字.
  在搅黑了这个时代的遍地的恐慌和不信任中,所有日常无害的生活方式都改变了.在医生这个小家庭里,像其他的许多家庭一样,日常需用都在每天傍晚少量地,在不同的小店里购买.人们普遍都希望不让别人注意,并尽可能少地引起闲言碎语和嫉妒.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普洛丝小姐和克伦丘先生管理着伙食供应;前者拿钱,后者拎篮子.每天下午到家家户户亮灯的时候,他们就上路去完成这个任务,采购来需要的东西.普洛丝小姐长期跟一个法国家庭住在一起,假如她有心,她会像精通自己的语言一样熟悉法语,但是她却没有心思向这个方向发展,因此,她也就并不比克伦丘先生更多懂一点这种"废话"(她喜欢这样称呼它).因此,普洛丝小姐的购物方式是,先迎头向店老板扔过去一个物质名词,并不说明这物品的特性,然后,若是这说出口的名词碰巧并非代表她想要的东西,她就四处张望寻找那东西,把它紧紧抓在手中,一直到讨价还价有了结果.她总是次次这样成交:伸出手指,示意物品的公道价格,而无论那商人伸出几个指头,她总是比他少伸一个指头.
  "现在,克伦丘先生,"普洛丝小姐说,她的眼睛由于兴奋而发红,"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
  杰利嗓音粗哑地宣称愿为普洛丝小姐效劳.他已经早就磨掉了他身上的铁锈气,但是却没有东西锯锉掉他头上的铁刺.
  "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要买,"普洛丝小姐说,"我们应该好好庆贺一番.除了别的东西,我们还需要酒.我们不论在哪里买酒,那些红帽子都会来祝酒的."
  "我觉得,对你来说都是相同的吧,小姐,"杰利回答,"不管他们是为你的健康祝酒,还是为老东西的."
  "谁是那老东西?"
  克伦丘先生,与众不同地说明那是老恶魔的意思.
  "哈!"普洛丝小姐说:"根本用不着说明这些东西,他们都是一回事,就是半夜杀人犯,是恶魔!"
  "嘘!亲爱的!别这样,请不要,小心些!"露西喊道.
  "好,好,好,我会小心的,"普洛丝小姐说:"但是我能在自己人当中说,我希望在街上不会碰到四面袭来的呛人的洋葱味烟味的拥抱.现在,小金虫,千万别在我回来之前从火炉边走开!好生照看你失而复得的亲爱丈夫,就像现在这样把你漂亮的头枕在他的肩上直到你再见到我的时候!在我走之前,我能提一个问题吗,莫奈特医生?"
  "我想你有这个自由,"医生微笑地回答.
  "哎呀,不要提自由啦,我们已经受不了了,"普洛丝小姐说.
  "嘘,亲爱的!又来了?"
  "好,我亲爱的,"普洛丝小姐说,庄重地点头,"总而言之,我是最最仁慈的乔治三世国王陛下的臣民."普洛丝小姐说到国王的名字时,行了个屈膝礼."所以我的信念是,败其策略,挫其阴谋,笃信吾神,神佑吾王!"
  克伦丘先生,突然忠心勃发,粗声大气地重复普洛丝小姐的诵词,像在教堂里唱赞美诗一样.
  "我很高兴你有这么多英国味,虽然我希望你的嗓子眼没有得重伤风,"普洛丝小姐赞赏地说."但是,问题是,莫奈特医生,有没有"......这仁慈的人总是故作轻松来冲淡焦虑的气氛,好像问题是偶尔想到的......"我们有没有可能离开这地方?"
  "恐怕还不行.现在对查尔斯来说还有危险."
  "嗨哟喂!"普洛丝小姐说,当她看到炉火映衬下她的宝贝露西的金头发,她欣然抑制住一声哀叹,说:"那么我们必须耐心等候就是啦.正如我的兄弟所罗门说的,我们必须抬起头来,战斗下去.好了,克伦丘先生!走!......不要动;小金虫!"
  他们出门了,剩下露西和她的丈夫,父亲和孩子,围坐在明晃晃的炉火边.他们等待着洛里先生立刻从银行回来.普洛丝小姐已经点了灯,为了不打断他们围坐炉边的乐趣,她把灯搁在角落里.小露西坐在外祖父身旁,双手环抱着他的手臂,他用一种并不比耳语高多少的声音,开始给她讲一个法力巨大的仙女的故事,她破开监狱的墙,救出一个曾经为她帮忙的犯人.一切都温和而安祥,露西比以往更安心自得.
  "那是什么?"她忽然惊叫.
  "亲爱的!"父亲说,他停住故事,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控制自己.你现在的情况多么不妙!一丁点儿小事......什么事也没有......都会让你害怕!哎!我的女儿!"
  "我觉得,父亲,"露西说,她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解释,"我听见台阶上有陌生的脚步声."
  "我亲爱的,台阶死一样静呀."
  话音刚落,门上有敲击声.
  "哦,父亲,父亲.这会是什么呀!让查尔斯藏起来.救救他吧!"
  "我的孩子,"医生站起身说,把手放在她的肩膀,"我已经救了他.这会有什么问题,亲爱的!我去开门."
  他端着灯,穿过外面的两个房间,开了门.一阵鲁莽的脚步声踏在地板上,四个戴红帽子,挎着军刀和手枪的鲁莽男人进了屋.
  "叫达尔内的公民艾弗雷蒙德,"头一个人说.
  "谁找他?"达尔内应道.
  "我找他.我们找他.我认识你,艾弗雷蒙德,我今天在法庭上见到了你.你又成了共和国的囚犯."
  四个人包围住他,他的妻子和孩子紧紧偎着他.
  "请问我为何又成了共和国的罪犯?"
  "你立即回附属监狱就是了,明天你就会知道.明天你就要被传讯."
  莫奈特医生,被这造访惊得变成石头一般,他站着,手里举着灯,如同一座掌灯的雕像,听完这番话后才动了起来,放下灯,走到说话人面前,不紧不慢地抓起他红棉衬衫的宽松前襟,说:
  "你说,你认识他.你认识我吗?"
  "认识,我认识你,医生公民."
  "我们都认识你,医生公民,"另外三个人说道.
  他出神地从这个看到那个,停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问:
  "那么你们能向我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吗?这是怎么回事?"
  "医生公民,"第一个人不乐意地说,"他被圣安东区的人告发了.这位公民,"他指着第二个进门的人说:"是从圣安东区来的."
  "他被圣安东尼区指控."
  "被指控什么?"医生问.
  "医生公民,"第一个人,仍然不太乐意地说:"不要再问了.如果共和国需要你作出牺牲,毫无疑问,你作为一个善良的爱国者会很高兴作出牺牲.共和国至上,人民高于一切.艾弗雷蒙德,我们时间很紧."
  "还有一句话,"医生恳求."请告诉我是谁告发了他?"
  "这是违反规定的,"第一个人答道;"不过你可以问从圣安东尼区来的这位."
  医生把眼睛转向那个人,那个人不安地动了动他的脚,摸了摸胡子,终于说:
  "好!这可真是违反规定的.但是,他是......并且是严重地......被公民德法热夫妇告发的,而且还有另一个人."
  "另一个什么人?"
  "你想问,医生公民?"
  "是的."
  "那么,"圣安东尼区的那个人说,脸上带着一种惊异的神情,"你明天就会有答案,好了,我没有发言权了!"

  第八章 牌  手
  还不知道家中刚刚降临的灾祸,普洛丝小姐兴冲冲地走在狭窄的街道上,穿过塞纳河上的第九桥,心中算计着必须买多少样东西.克伦丘先生,提着篮子,走在她边上.他们两个都左看看右看看,观望着经过的大多数店铺,他们警惕地戒备着一切聚集的人群,绕道躲开任何街谈巷议.这是一个阴冷的傍晚,雾蒙蒙的河上,隐约显现出闪耀的灯火,传过来尖叫,表明停泊的驳船上铁匠们正忙着为共和国的军队制造枪支.愿上天降难于共和军队里施展奸计的人,或在军中骗取官位的人!最好他的胡子永远不会再长,因为国家剃刀将把他剃个精光!
  买了一些小杂货和灯油后,普洛丝小姐想起要买酒.她朝几个酒铺子里打量了几下之后,停在一个叫作"好共和党布鲁图斯老店"的招牌下,它离从前曾二度为皇宫的国家宫附近,这里的景观使她产生了兴致.这里比他们路过的任何其他同类场所都平静,虽然也被爱国帽子所映红,但是不如其他的那么红.试探了克伦丘先生,发现他与自己观点相同,普洛丝小姐就在她的骑士护送下,进了"好共和党布鲁图斯老店".
  稍微扫视了里面烟雾缭绕的灯火;人们有的嘴里叼着烟斗,有的在玩纸牌和黄骰子;有一个光膀子满身煤灰的工人正在高声读报,别的人在一旁聆听,有的人还带着武器,而有的则搁在一边;有两三个顾客伏在桌上睡着了,他们穿着时下流行的肩膀高耸的.毛蓬蓬的黑色短外衣,那个样子很像睡着的熊或狗;这两个外来的顾客走向柜台,说他们想要的东西.
  在量酒的时候,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男人站起身,同另一男人告别.走的时候,他的脸孔不得不正对着普洛丝小姐.他刚一面对她,普洛丝小姐就尖叫一声,还拍着手.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那时某个人被持不同意见的某个人刺杀是最可能发生的事.每个人都想看看那倒地的某个人,但是却只见一男一女站着互相干瞪眼;男的是一副法国人的样子,道地的共和派;女的,显然是英国人.
  在这令人失望的从高潮向低潮的降温中,那些"好共和党布鲁图斯老店"的门徒们所说的话,对普洛丝小姐和她的保护者来说,除了滔滔不绝的高声叫嚷外,就像是希伯莱语或古巴比伦的迦勒底语一样,虽然他们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但是,他们在惊讶中什么也听不见.因为,必须叙述明白的是,不仅是普洛丝小姐惊讶且激动得不知所措,就连克伦丘先生......虽然看上去有他自己独到的理由......也处在一种最惊讶的状态中.
  "怎么回事?"那激起普洛丝小姐惊叫的男人不耐烦地说,他口气粗暴无礼(虽然声调不高),讲的是英语.
  "哦,所罗门,亲爱的所罗门!"普洛丝小姐叫道,又拍着手."这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也没有听见你的音讯,却在这里碰见你!"
  "不要叫我所罗门.你想要我的命吗?"那男的鬼鬼祟祟,心慌地问道.
  "兄弟啊,兄弟!"普洛丝小姐叫着,哭了起来."难道我曾待你不好让你问我这样残酷的问题?"
  "那么就住嘴,不要多事,"所罗门说,"假如你想要同我说什么,就出来.付了酒钱,就出来.这人是谁?"
  普洛丝小姐对着她毫不亲热的兄弟摇摇可怜而沮丧的头,透过泪水说:"克伦丘先生."
  "让他也出来,"所罗门说."难道他认为我是个鬼吗?"
  从克伦丘先生的表情来判断,显然是这么回事.他一句话也没说.普洛丝小姐透过泪水艰难地摸索着她的网袋的深处,付了酒钱.在她这样做时,所罗门转向"好共和党布鲁图斯老店"的门徒们,用法语向他们说明几句,这使他们都各就各位,各行其事.
  "好,"所罗门在街头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停下来,说,"现在你想如何?"
  "多么可怕,有这样不仁不义的兄弟,我对他的感情可一直没改!"
  "好啦,讨厌!好啦,"所罗门说着用嘴轻轻触了一下普洛丝小姐的唇."现在你满意了?"
  普洛丝小姐只是摇头,默默抽泣.
  "可能你猜想我会吃惊,"她的兄弟所罗门说,"我并不吃惊,我知道你在这里,我认识这里的许多人.假如你真的不想要我的命......我对此半信半疑......就尽快你走你的路,我走的我的路.我很忙,我现在是个官儿了."
  "我的英国兄弟所罗门,"普洛丝小姐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哀诉,"本来具有成为祖国最优秀最伟大的人物之一的素质,可是现在成了外国人当中的一个官儿,而且是这样的外国人!我差不多宁可看见这亲爱的小伙躺在他的......"
  "我是说啊!"她的兄弟大声插话说."我知道.你想要我死.我会因为自己的姐姐而受嫌疑,而且正是我得意的时候!"
  "上帝有眼!"普洛丝小姐喊道."我更情愿永远不再见到你,亲爱的所罗门,虽然我曾深爱你,而且将永远挚爱你.只要对我说一句亲热的话,对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仇恨或隔阂,那么我就不再耽误你."
  好心的普洛丝小姐!好像他们之间的隔阂是她自己的罪过.好像洛里先生几年前,在索荷的一个僻静角落里,还不知道这宝贝兄弟花光了她的钱后弃她而去!
  他在说着亲热的话,可是,却是一种非常勉强的屈尊的态度,就算是他俩的功过关系完全翻个个儿,也显得太过份了(这情形全世界都不可避免),突然,克伦丘先生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出奇不意地用粗哑嗓子插入下面这个古怪的问题:
  "我说!我可以荣幸地讨教吗?你的名字究竟是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
  这官儿突然不信任地转过头,因为他刚才还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说吧!"克伦丘先生说,"说出来,你知道."(事实上,这种事情他自己也搞不清.)"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她叫你所罗门,她是你姐姐,她肯定是对的,而我却知道你叫约翰,你知道.两个字哪个在前面呢?至于普洛丝这个名字,也有可能.可这不是你在大海那边的名字."
  "你是什么意思?"
  "啊,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记不起你在大海那边的名字了."
  "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了.但是我发誓是个两个音节的名字."
  "真的吗?"
  "是的.另一字是一个音节的.我知道你,你是老贝利法庭上的密探和证人.以谎言之父的名义,你这个说谎的人,你那时候叫什么名字?"
  "巴萨德,"另一个声音插进来说.
  "那可是个值一千镑的名字!"杰利叫道.
  插话者是锡德尼.卡尔顿.他的双手放在身后的披风下摆中,他漫不经心地站在克伦丘先生边上,就像当年站在老贝利法庭上一模一样.
  "不要害怕,我亲爱的普洛丝小姐.我昨天傍晚,出乎洛里先生的意料,到了他那里.我和他商定,我要到万事俱备,或者派得上用场时才露面;我在此地露面,想稍稍请教你的兄弟.我真希望你有个比巴萨德先生的职业更好一点的兄弟.为了你的原因,我希望巴萨德先生不是监狱里的羊."
  "羊"是那时称呼狱卒看管下的密探的黑话.那脸色苍白的探子,变得更加苍白,问他怎么敢这么说......
  "我告诉你,"锡德尼说."一小时以前,我正在注视着墙壁思考问题的时候,看见你从审判所附属监狱走出来.你有一张让人记住的脸,而我又善于记住人的相貌.看到你跟那里有关系觉得很奇怪,并且又有(你该知道的)理由把你和我的一个很不幸的朋友的不幸联系在一起,我就跟着你.我紧跟着你走进这家酒馆,坐在你的附近.我不费力气就从你毫无顾忌的谈话里,和你的赞美者的闲谈中,判断出你的职业的性质.这样,我原本毫无目的行动好像变得有了目的,巴萨德先生."
  "什么目的?"那探子说.
  "在街上说明白很困难,也可能很危险,你可以和我密谈几分钟吗......比方说,在特尔森银行的办公间里?"
  "是强迫吗?"
  "哦,我这样说了吗?"
  "那么,我为什么就该到那儿去呢?"
  "确实,巴萨德先生,假如你不能,我也不会这样说."
  "你的意思是在这儿你不想说,先生?"探子迟疑不决地问.
  "你很了解我的意思,巴萨德先生.我不会的."
  卡尔顿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对于他心中秘密筹划的事情和对付他要对付的人是很有帮助的,这使他办事快而又富于技巧.他的世故的眼睛看到了这一点,并最大限度地利用它.
  "好,我告诉你,"探子用责备的眼光射向他的姐姐,说:"要是这件事情引出什么乱子,都是你的缘故."
  "好啦,好啦,巴萨德先生,"锡德尼叫道."要不是出于对你姐姐的尊重,我也许不会这么爽快提出让我们两面都满意的这个小小建议.你跟我去银行吗?"
  "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话说.好的,我跟你走."
  "我建议我们先把你的姐姐安全送到她住的街角去.让我挽着你,普洛丝小姐.这可不是个你可以在这个时候单独外出的城市;因为你的护送者认识巴萨德先生,我将请他跟我们一起去洛里先生那里.准备好了吗?那么我们走!"
  普洛丝小姐不久后回忆起,甚至会终生牢记,当她紧挽锡德尼的手臂,仰望他的脸,请求他不要伤害所罗门的时候,他的胳膊传达出一种坚定的目的性,他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激情,这不仅与他那漫不经心的举止相矛盾,而且改变了这个人并使他高大了.那时她太为她那个压根不值得她爱的兄弟担心,太沉浸于锡德尼的友好宽慰,来不及注意她的这种心理.
  他们在街角与她分手,卡尔顿带路去只有几分钟路程的洛里先生住的地方.约翰.巴萨德或者说所罗门.普洛丝,走在他旁边.
  洛里先生刚用过餐,正坐在有一两根小木柴欢快燃烧着的火炉前......也许正从火光中看到许多年前那个更年轻一点的来自特尔森的老绅士在多佛的皇家乔治饭店里观看烧红的木炭的样子呢.他们进展的时候,他转过头,看见有个陌生人,显出吃惊的神情.
  "先生,这是普洛丝小姐的兄弟,巴萨德先生."锡德尼道.
  "巴萨德?"老绅士重复道,"巴萨德?我好像听到过这个名字......见过这面容."
  "我说过你有一张不寻常的面孔,巴萨德先生."卡尔顿硬梆梆地说道,"请坐."
  他自己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后,向洛里先生提供了能帮他记忆的一个环节,他皱起眉头说道:"那次审判的证人."洛里先生立刻记起来,并且对他的这个新客人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恶.
  "巴萨德先生已被普洛丝小姐认出,你也曾听说过他是她亲爱的兄弟,"锡德尼说,"而且他也承认了这层关系.现在我要传达一个坏消息,达尔内又被捕了."
  老绅士惊讶地叫道:"你说什么啊!两个钟头前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而且我还正要再去看他!"
  "还是被抓去了.这是在什么时候,巴萨德先生?"
  "假如是真的,那么就在不久前."
  "巴萨德先生是最好的权威,先生,"锡德尼说,"我是打巴萨德先生和一个朋友及他的羊兄弟的喝酒聊天时得知这个消息的.他是在门口离开那几个传令兵的,而且看见他们由门房领了进去,毫无疑问他又被捕了."
  洛里先生精明的眼睛从说话人脸上看出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只会失去机会.他有些惊惶失措,但是意识到某件事情还依仗着他的冷静头脑,他抑制住自己,并默默倾听.
  "现在,我相信,"锡得尼对他说,"明天莫奈特医生的名声和影响力会对他有帮助......你说他会在明天受审,巴萨德先生?......"
  "是的,我相信是的."
  "......对今天和明天应该是一样有用的.但是也可能不是这样,洛里先生,对于莫奈特医生无力阻止这次拘捕,我承认我感到震惊."
  "他也许事先不知道,"洛里先生说.
  "可是那情形还是令人吃惊,我们记得莫奈特医生同女婿是多么亲热啊!"
  "那是不假,"洛里先生承认道,他用颤抖的手托起下巴,不安的眼睛盯着卡尔顿.
  "简单地说,"锡德尼说,"这是个拼命的时代,下拼命的赌注玩拼命的游戏.让医生赌赢牌,我来赌输牌.在这里人的生命毫无价值.任何今天被人抬回家的人明天就可能被处死.现在,我已决定要下的赌注,当然是在最坏的情形下,是审判所附属监狱的一个朋友.而我自己决意要赌赢的是巴萨德先生这位朋友."
  "你需要好牌,先生."那探子说.
  "我要看看牌,看我手里都是些什么牌.......洛里先生,你知道我是一个粗人,我希望你能给我一小点儿白兰地."
  酒放在他面前,他喝完一杯......又喝干一杯......又若有所思地推开酒瓶.
  "巴萨德先生,"他继续说下去,语气如同一个真的在看一手牌的人:"监狱的羊,共和委员会的密探,现在是看守,不久又是囚犯,不断地探密.告密,在这里作为一个英国人比一个法国人有用得多,英国更不易涉嫌作假证,他化名受雇于他的雇主,这是一张很好的牌.巴萨德先生,现在受雇于法国共和政府,原先受雇于法兰西和自由的敌人......英国贵族政府,这是一张极好的牌.显而易见,在这个到处是猜疑的地方,极易得到的推断是,巴萨德先生,仍受雇于英国贵族政府,是庇特的挥子,隐藏于共和国心脏的叛敌,罪大恶极的阴险的英国间谍和叛徒.这是一张打不败的牌.你听明白我的牌了吗,巴萨德先生?"
  "我不明白你的打法,"探子有些不安地回答.
  "我打王牌,去离这里最近的区委会告发巴萨德先生.看牌,巴萨德先生,看看你手里握的是些什么牌.别着急."
  他拿过酒瓶,又倒出一杯白兰地,然后喝干.他看出那探子十分害怕他喝醉了酒会立刻去告发他,就又倒了一杯,喝下去.
  "仔细看你的牌,巴萨德先生.慢慢来."
  这是一手比他想象的更糟的牌.巴萨德先生手里的牌是连锡德尼.卡尔顿都一无所知的.在英国,由于多次伪证失败,他从那光荣的行业中被踢了出来后......不是因为法兰西需要他,而是我们英国人从那时起就有理由自夸不屑阴谋和奸细之类货色......就过了英吉利海峡,效力于法兰西:开头在本国人当中引诱和探密;后来又在法国人当中引诱和探密.在已被推翻的政府下,他是圣安东尼区的奸细,监视过德法热的酒馆,他曾从警察局得知有关莫奈特医生被捕.释放的消息和医生的个人历史,作为引诱德法热夫妇的聊天的话题;还用它们试探过德法热太太,结果以惨败告终.他总是回想起这件事就害怕得发抖,那可怕的女人和他谈话的时候总是编织,还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手却织个不停.以后,他一次又一次看见她在圣安东尼区出示她的记录,告发了一个又一个人,然后他们的命自然被吉洛蒂吞吃了.他明白,像他这样的职业的人,永远不会是安全的,逃脱也是不可能的,他已被牢牢地绑在斧头的阴影下,无论他的那种极端的背信弃义如何有利于这个恐怖统治,一句话就会把恐怖降落在他头上.一旦被告发犯了他刚才想到的那种严重罪行,他预见那多次证实是铁石心肠的可怕的女人会出示那致命的记录,断了他最后一线生机.一切秘密干坏事的人都极易受惊,便何况这手牌足以使持它的人看过后脸色发青.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你手里的牌,"锡德尼极其镇静地说,"你还玩吗?"
  "我想,先生,"探子转向洛里先生,极其谦恭卑微地说道:"我恭请一位年长而仁慈的绅士劝一劝另一位年轻得多的绅士,是否无论如何为了他的身份让让步不要打他所说的那张王牌.我承认,我是个密探,这是个不名誉的身份......虽然它也必须有人去做,可是这位绅士不是密探,而他为什么要降低自己的身份将自己成为密探呢?"
  "我出王牌,巴萨德先生,"卡尔顿自己作答,并且看看他的表,"不再多想,就在几分钟内."
  "我本希望,两位绅士,"探子说,他拼命想把洛里先生引进这场对话,"以你们对我姐姐的尊敬......"
  "没有比让她最后摆脱她的兄弟更好的办法来证明我对你姐姐的尊敬了,"锡德尼.卡尔顿说.
  "你真的这样想,先生?"
  "我主意已定."
  探子那种平静的态度,与他故意穿着的粗布衣服十分不相称,或许与平时的举止也不一样,却在深不可测的令更精明更正直的人都费解的卡尔顿面前碰了壁,使他丧失了平静,局促不安起来.正当他惊恐不定之时,卡尔顿又继续露出先前看牌的神情,说道:
  "确实,我现在再考虑考虑,我还有一张好牌.没有说出来呢.那个朋友和羊同伙,说自己在乡村监狱做羊,他是谁?"
  "法国人,你不认识他的,"探子迅速回答.
  "法国人,嗯?"卡尔顿重复一遍,却作沉思状,好像毫不在意他,虽然回应道:"噢,他也许是吧."
  "确实是的,我可以肯定,"探子说,"虽然这并不重要."
  "虽然这并不重要,"卡尔顿又机械地重复说......"虽然这并不重要......是的,这不重要.不重要.可是我却见过他."
  "我想不会的.肯定不会的.这不可能,"探子说.
  "这......不......可......能,"锡德尼.卡尔顿喃喃道,好像在回忆过去,并且又斟满一酒杯(好在这杯子不大)."不......可能.法文讲得不赖,可还是像个外国人,我觉得?"
  "乡下人,"探子说.
  "不,外国人!"卡尔顿叫道,手掌拍在桌上,像有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他的头脑."克拉!乔装打扮过,却是同一个人.我们在老贝利法庭上见过他."
  "不,你的结论太仓促了,先生,"巴萨德说,面带微笑,这一笑使他的鹰钩鼻歪到一边,"这下你可真让我占了上风.克拉,事隔多年,我承认,确实曾是我的合伙人,可是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在他病死前是我照料他的.他葬在伦敦,圣克拉教堂的墓地里.当时他与那里的地痞流氓过往不善,阻止了我去送葬,但是,是我把他装进棺材的."
  这时,洛里先生坐在那里,觉得墙上有个巨大无比的妖怪影子.追溯它的来源,发觉它是由于克伦丘先生原本又硬又直的头发突然异样地僵直耸立起来引起的.
  "让我们通情达理地说一说,"探子说,"讲一讲公道.为了证明你所犯的错误,为了说明你的假设是毫无根据的,我把克拉的埋葬证明书给你瞧,我正好把它放在我的皮夹里,"他急忙取出来,打开它,"一直就放在这儿.就是这张.噢,看一看!看一看!你可以拿去看,这不是伪造的."
  这时,洛里先生发觉墙上的影子变长了,克伦丘先生站起来,向前走过来.他的头发竖立到了极点,即使那时母牛的弯角在杰克造的房子里梳过它,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僵更硬.
  克伦丘先生不知不觉地站在那探子身边,像个魔鬼似地拍拍他的肩膀.
  "罗杰.克拉在那里吗,先生,"克伦丘先生说,面容阴沉而冷峻."那么是你把他放进棺材的?"
  "是我放的."
  "谁从里面拿出来的?"
  巴萨德靠在椅背上,语无伦次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克伦丘先生说,"他从来就没在里面.没有!不是他!假如他曾在那里面的话,我把我的脑袋取走!"
  那探子朝两位绅士看;而他们两个都惊讶地看着杰里.
  "我告诉你,"杰利说,"你在那棺材里埋的是铺路的石头和烂泥.不要再跟我说你埋了克拉.这是在骗人!我和另外两个人都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关你什么事?嗯呵!"克伦丘先生吼道."我跟你有仇,是不是,你无耻地欺诈生意人!给半个金币我就卡住你的喉咙,掐死你."
  锡德尼.卡尔顿,和洛里先生一样,都在这突然的变化中惊愕得不知所措,此时他请克伦丘先生克制怒气,把事情解释清楚.
  "另找时间吧,先生,"他含糊地答道,"现在解释不方便.我要说的是,他明明知道克拉从来没有在那棺材里,他要再说一个'在,字,我就要么掐住他的喉咙掐死他换半个金币."......克伦丘先生慢吞吞地吐出这些话,好像这个建议太便宜了他......"要么我冲出去告了他."
  "啊哈!我明白了一件事,"卡尔顿说,"我又有一张牌,巴萨德先生.在疯狂的巴黎,空气里都充满了猜疑,一旦告发你,而你又与另一个与你来路相同的贵族政府的密探有瓜葛......更何况是个装了死又死而复生的神秘人物......你可就无路可走了!监狱密谋,外国人颠覆共和国,一张好牌......绝对是一张吉洛蒂牌!你赌吗?"
  "不!"那探子回答."我认输!我承认我们在那些暴民中非常不受欢迎,我只好冒着被淹死的危险才逃出英国,而克拉被四处搜寻,非装死不可,才得以脱身.而这个人怎么会知道那是假的,这对我来讲真是谜中之谜!"
  "对这个人你可用不着费神,"兴致很高的克伦丘先生回敬道,"好好注意那位绅士就够劳你神的了.当心,再告诉你一遍"......克伦丘先生禁不住又展示他的慷慨宽度......"我会掐住你的喉咙掐死你来换取半个金币."
  这监狱羊转身朝向锡德尼.卡尔顿,更坚决地说:"我们已经说到点子上了.我马上就要去值班,不能耽误了.你说你有个建议,是什么?好吧,要我做太多是行不通的,假如要我在职权范围里冒杀头的危险去做什么事,那么我还是相信拒绝去做的活命可能比同意去做的要大.总之,我会那样选择.你说过'拼命,,我们都在拼命.请记住!只要我觉得恰当,我也可以告发你;我可以发誓揭发让人进到石墙里面,别人也可以.好啦,你想要我怎么样?"
  "要你做的不多.你在审判所附属监狱是看守?"
  "我告诉你,彻底死了这条心,逃走的事是极其不可能的."
  "你何必告诉我根本没有问的事?你是附属监狱的看守?"
  "有时是."
  "你自己可以定时间吗?"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进出."
  锡德尼.卡尔顿又倒满一杯白兰地,把它慢慢洒在炉边,看着酒滴下去.杯子里的酒滴干后,他站起身,说:
  "到此为止,我们的谈判一直有这两位在场,因为牌的好坏不应该只由我们两个人判断.现在进这间暗室里来,让我们最后单独谈一句最后话."

  第九章 大局已定
  正当锡德尼.卡尔顿同狱卒在隔壁的暗室里密谈,声音轻得什么也听不见,洛里先生相当疑惑而不信任地看着杰利.那正直的买卖人被这样看着时的姿态并不能唤起他的自信心:他不停地交换着力站立的两条腿,好像他有五十条腿,每条腿都要试用一下;他查看着他的指甲,是否真的注意到什么却很是疑问;只要洛里先生和他的目光一接触,他就会用捏着空心拳的手半挡住嘴发出那种特别的短咳,按理说这是一种心地坦荡的人几乎不会染的病症.
  "杰利,"洛里先生说,"过来."
  克伦丘先生侧着身子走来,一只肩膀昂在前面.
  "除了信差,你还做过什么?"
  思量片刻后,他紧张地盯着他的主人,想出一个好主意回答道:"务农."
  "我心里很不安,"洛里先生愤怒地说,食指颤巍巍地指着他,"你利用体面的特尔森银行的大牌子作隐蔽,干着丧名誉的不法行当.你若是这样,回英国时你别想再和我作朋友.你若是这样,别想让我给你保密.特尔森银行不会上你的当的."
  "我希望,先生,"窘迫的克伦丘先生恳求说,"像你这样的绅士,我有幸为你当差直到我头发灰白,对于处理我的事再想一想吧,即使是那样......我没有说确实是那样,但是即使是那样的话.就是那样的话也要考虑这不是一方面的事,即使那样.它总有两方面的.现在,医生们随便一拣就是一个个金币,而诚实的买卖人连法币都拣不到......法币!不,连半个零头都没有......半个零头!不,还没有四分之一个零头?......他们一溜烟地离开银行,耀武扬威地眯着他们的医学眼睛把生意人看作是滑头,进进出出坐着他们自己的马车......啊!也是一溜烟.哦,那也是欺骗,让特尔森上当.因为你不可能只给公鹅加调料而不给母鹅加调料.而且有克伦丘太太在这里的话,或至少在老英国时代有过,或者将会有吧,如果上帝赐给我的话,就得重重地跪下去,重得要损坏......完全损坏!而他们医生的太太们却不跪下去......弯就起来!或者,如果她们跪下去,她们的跪是为了迎合更多的病人,而为什么你可以让一个这样却不让另一个这样?那么,殡仪人也好,教区小吏也好,还有教堂的挖墓敲钟人.看门人也好全是爱财的,全部都一样!即使这样,也得不到多少.而且就算得到一点,也永远不会发财,洛里先生.他不会有什么甜头,他情愿不干这一行的,假如他有出路,曾经干这行......即使确实曾干过这行."
  "咄!"洛里先生喊道,不过,非常仁慈地,"我见了你就要吓一跳."
  "现在,我怎么做来报答你呢,"克伦丘先生坚持说下去,"即使已经这样,我没有说现在是......"
  "不要撒谎."洛里先生说.
  "不,我不会撒谎的,先生,"克伦丘先生回答,仿佛旁若无人一样不断地说下去......"我说现在不是......我要报答你的,先生,就是,在那边的那个凳子上,在那边的那个栅栏旁,放着我的儿子,长大成人,他会侍候你,替你跑腿,给你干活,一直做到你伸腿去西天,只要你愿意.假如曾是这样,我还是没说现在是(因为我不会对你撒谎,先生),让那孩子顶替他父亲的位置,顾照他的母亲,不要打孩子的父亲......不要那样做,先生......让那个父亲做正当的挖掘行业,补偿他已经掘出来的错误......如果曾是这样的话......把他们跟遗嘱一起埋进去,保证他们以后的安全.这个,洛里先生,"克伦丘先生,用手臂擦着额头,作为宣称已经到了他的讲话的结束语,"就是我要尊敬你的报答,先生.一个人不知道周围的可怕事情,没头没脑,天哪,那么多的皮毛足够把搬运费减下来,来不及考虑事情的严重.这些都是我的错,假如曾是这样,求你记住我刚才的话,我说出来是为了好的缘由,原本不说也可以."
  "那倒是真的!"洛里先生说,"现在不要再多说了.也许我会是你的朋友,假如你还值得,并且在行动上悔过......不是在言语上.我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克伦丘先生敲敲自己的脑门,这时锡德尼.卡尔顿和那个探子从暗室里走出来."再见,巴萨德先生,"前者说,"我们已经这样安排妥了,你不必再担心了."
  他在炉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正好面对着洛里先生.仅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洛里先生问他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假如犯人遭厄运,我已确定可以见他一次."
  洛里先生的脸色低沉下来.
  "我只能做到这程度,"卡尔顿说."如果对他提出太多,等于把这个人的头置于斧下,况且,正如他自己说的,假如他被告发,结局也不过如此罢了.这种情形显然占不了上风,没有办法的."
  "但是见了他也救不了他呀,"洛里先生说,"假如在审判所遭厄运的话."
  "我未曾说过能救他呀."
  洛里先生的眼睛慢慢转向炉火;他对亲人的同情,以及对这再次被捕的沮丧,让他的双眼渐渐模糊;他如今老了,又为近来的焦虑所困,不禁黯然泪下.
  "你是个好人,一个真正的朋友,"卡尔顿改变了声调说."原谅我,我看你伤心了.我不能看见我的父亲哭泣而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如果你是我的父亲,我对你的痛苦的尊重无以复加.不过,你对于这不幸却是没有责任的."
  尽管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恢复了往常的态度,但在他的语调和神情中有一种真诚和尊敬,这是从未见过他较好一面的洛里先生料想不到的.他向他伸出手,卡尔顿轻轻握住它.
  "再说说可怜的达尔内,"卡尔顿说,"不要告诉露西这次见面,还有这种安排,这不能使她见到他.她会认为这是设法在最坏的情况下传达给他等待判决的办法."
  洛里先生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他立马看看卡尔顿,想弄明白他是否真心这样想,看来确实这样;卡尔顿显然看出了这一点,也同样看着洛里先生.
  "她会担心一千件事情,"卡尔顿说,"任何一件只会增加她的焦虑.不要对她提起我.正如我刚来的时候对你说的,我最好不要见她.不见她,我可以放开手脚尽我所能为她去做任何一件有助于她的小事.我料想,你就要去看她吧?今晚她一定很寂寞."
  "我现在就走,马上就走."
  "那样的话我很高兴.她对你有如此浓烈的依恋,且信赖你.她看上去怎样?"
  "焦虑而悲伤,但很美."
  "啊!"
  这是悠长而悲凄的一声,像是叹息......几乎像一声悲啼.它把洛里先生的视线吸引到卡尔顿的脸孔上,而卡尔顿则把头侧向火炉.一种光,或是一种影(老绅士辨不出是哪一种),从卡尔顿脸上掠过,就像在晴朗的日光下突变的天色忽然掠过山脚,他抬起脚把一小块滚下来的燃烧的木柴踢回去.他身穿那时流行的白色骑装和高统靴,火光触到它们表面的反光,和他那未经梳理的松散下垂的棕色长发,都使他看上去显得很苍白.他对火的视而不见足以引起洛里先生的劝诫;他的靴子仍然踩在滚烫的柴火的余烬上,那柴火已在他的靴子的重压下断裂了.
  "我忘了,"他说.
  洛里先生的视线又被他所吸引.看着那被颓废的神色所笼罩的原本英俊的面孔,而近来见过的犯人的表情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强烈地觉出这表情间的相似.
  "你在这里的事务已完结了吗,先生?"卡尔顿转向他问.
  "是的.如我昨晚告诉你的,当露西出乎意料地赶到巴黎时,我已终于完成了这里要做的一切事情.我希望他们完全平安的时候我再离开他们,离开巴黎.我已得到出境的护照.我随时都可以走."
  他们俩都默默不语.
  "你活了这么一把年记一定有很多可以回忆的,先生?"卡尔顿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已经七十八了."
  "你的一生都是有益的;不断踏实地工作,被信赖,被尊敬,被敬仰."
  "我自从成人就是一个生意人,事际上,我可以说我还是孩子时就已是生意人了."
  "看你七十八岁还活跃在你的职位上,你离开的时候有多少人会怀念你啊!"
  "一个孤独的老人,"洛里先生摇着头回答,"没有人会为我哭泣."
  "你怎可以那样说?她不会为你哭泣吗?她的孩子不会为你哭泣吗?"
  "是啊,是啊,感谢上帝.我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是一件感谢上帝的事,不是吗?"
  "当然,当然."
  "如果今晚你能真切地对着自己孤独的心说'我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爱恋,依赖,感激或尊重;我没有得到任何被关切体贴的位置;我没有做任何值得回忆的有益于人的事情,;那么你的七十八年将会是七十八条沉痛的诅咒;不是吗?"
  "你说得对,卡尔顿先生,我想其实是这样的."
  锡德尼又把眼光转向炉火,沉默了片时,说:
  "我想问一问你;你是否觉得童年已经非常遥远?你坐在母亲膝盖上的日子是否已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
  他这种变得温柔的态度让洛里先生回答说:
  "假如是二十年前,是这样的;然而在我这个年岁却不是这样.因为,在我生命环绕的圆圈上,离终点越来越近,离起点也就越来越近.这似乎是一种安度余年的善意安排.现在我的心感触于许多长久沉睡的记忆,感触于我那年轻漂亮的母亲(而我已如此年迈!),感触于对不经世故的年岁的各种联想."
  "我理解这种感情!"卡尔顿大声道,面色红润."而你更了解这种感情?"
  "但愿如此."
  卡尔顿终止了这场谈话,起身帮他穿上外衣."但是你,"洛里先生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你还年轻."
  "是的,"卡尔顿说."我还不老,但是我的路却不是那条通向年迈的路.我已经活够了."
  "相信我也同样,"洛里先生说."你出去吗?"
  "我跟你一起走到她的门口.你知道我飘泊不定的习惯.如果我在街上游荡太久,不要担心,早晨你会再见到我.你明天去法庭吗?"
  "是的,真不幸."
  "我也会去,但只是听众之一.我的探子会给我找一个位子.挽着我的手,先生."
  洛里先生照他的话做了,他们下了楼,来到街上.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洛里先生的目的地.卡尔顿在那里离开他;但是却在不远处逗留了一下,等门关了之后又转了回来,抚摸着它.他听说她每天都去监狱."她出来从这里走,"他向四周看了看说,"转到这条路,必定常常踩着这些石子.让我随着她的脚步走吧."
  当他走到拉佛斯监狱前时已是晚上十点了,而她也曾千次百次地站在那里.小锯木匠关了店门,正在门口吸烟斗.
  "晚上好,公民,"锡德尼停下脚步说,因为此人正好奇地盯着他.
  "晚上好,公民."
  "共和国近来可好?"
  "你是说吉洛蒂吧.不坏.今天六十三个.我们马上就会达到一百个.力士参孙和他的伙计们有时也抱怨过于疲劳.哈,哈,哈!他是如此滑稽,那个参孙.这个剃头匠!"
  "你常去看他......"
  "剃头匠?常去,每天,了不起的剃头匠!你看见过他干活吗?"
  "没有."
  "等他又有一大批顾客的时候去看看吧!你想一想,公民,他今天剃了六十三个,不到两袋烟的功夫.真的,我用名誉担保!"
  正当这咧嘴傻笑的小男人从嘴里拿出烟斗,在讲解他如何为行刑者计算时间的时候,卡尔顿强烈地感到一种想一拳结果了他的小命的冲动,他转身走了.
  "但是你不是英国人吧,"锯木匠问,"尽管你穿着英国衣服?"
  "是英国人,"卡尔顿说,又一次停住脚步,回头答话.
  "听你说话像是法国人."
  "我在此地念过书."
  "啊哈,完全像个法国人!晚安,英国佬."
  "晚安,公民."
  "不过一定要去看看那个滑稽的家伙,"这矮小男人坚持不懈地在后面叫羞,"还要带上一个烟斗!"
  锡德尼没走多远,就在街中间的昏暗路灯下停下来,用铅笔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些什么.然后,以一种熟识这条道的坚定步伐,穿过几条又黑又脏的街道......比平常肮脏得多,因为在那种恐怖岁月,最好的林荫大道都是无人清理的.......他在一个药店前停下来,店主正亲自在关店门.
  这家店开在一条迂回的街道的上坡,矮小.昏暗且弯曲,一如它的矮小,昏暗,且弯曲的店主.
  当他在柜台旁面对店主的时候,也向这位公民道了晚安,然后把那纸片放在他面前."嘘!"这药剂师看了之后轻吹了一声口哨."嗨!嗨!嗨"
  锡德尼.卡尔顿不加理睬,药剂师问道:
  "是你用吗,公民?"
  "是我用."
  "你要多加小心让它们分开,公民,你知道把它们混合的结果吗?"
  "完全了解."
  它们被包成几小包后递给他.他把它们一一放在内衣胸前的口袋里,数了钱付清,便不慌不忙地离开了药店."在明天之前没有别的事要干,"他抬头望了一眼月亮,说"我却不能睡觉."
  当他在飞驰而过的阴云下大声说这句话时,他的态度并不随意浪荡,在漫不经心之间流露的更是一种反抗.这是一个疲惫的人安静下来的神态,他曾徘徊过,斗争过,迷失了方向,但是终于折回正路,看到了目的地.
  多年以前,当他在早年的竞争者中以前程远大闻名的时候,他曾送他父亲进了坟墓.他的母亲在此之前些年也已过世.当他沿着黑暗的街道走着的时候浓重的阴云笼罩着他,云月当空飞驰高照,他脑中响起了在父亲坟前的读过的庄严语句:"主曰:复活在我,生命在我,笃信我者,虽死,必复活;活者且信我者,永生."
  夜里独自一人在这被斧刀统治的城市,一种由然而生的痛楚在他心里涌起,为今天被处死的六十三个,为狱中等待末日的明天的受难者们,还为明天的明天的,一系列的联想使他不觉想起那祷文,就像从海里提起一艘破船的铁锚一样自然.他并未刻意回忆,只是重复着这些话向前走去.
  怀着庄严的心情他看着周围的景观,灯火明亮的窗子里,人们正要歇息,暂时要忘却周围的恐怖;教堂的塔楼上,无人祈祷,因为多年来,由于教士的欺骗,掠夺和荒淫,人们对他们已深恶痛绝;在远僻的墓地,门上还保留着"永远安息"的字迹;拥挤的监狱以及载过六十多死囚的街道已变得平常而实际,以至于面对吉洛蒂所做的一切,人们从未流传什么冤魂不散的悲惨故事;怀着一种庄严的心情,面对这生与死的城市在疯狂之中的短暂的黑夜里的暂歇,锡德尼.卡尔顿再次穿过塞纳河,来到明亮的街道.
  街上很少有马车,因为坐马车的人容易受猜疑,绅士们都把头藏到红帽子下,穿着笨重的鞋子,沉重地步行着.但是,剧院却都是客满,他路过时,人们欣喜地涌出来,闲聊着走回家.在一个剧院门口,有个小女孩跟着母亲,正寻找穿过泥泞路面的办法,他把孩子抱了起来,在那羞怯的小手松开他的脖子之间,他请她吻他一下.
  "主曰:复活在我,生命在我,笃信我者,虽死,必复活;活者且信我者,永生."
  街上静悄悄的,黑夜正渐渐逝去,这些语句回应着他的脚步声,飘荡在空气里.他镇定而稳健地向前走着,有时口中重复着这些语句,但是,他能时刻不停地听见它们.
  黑夜正消逝,当他站在桥上聆听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观看着纵横交错的房屋和教堂在月亮下泛起光辉的如画美景,白昼冷冷地来临,看似天上显露的一张死人的面孔.之后,黑夜,连同月亮与星星,变得苍白而死去,一瞬间似乎天地万物都被交给死亡统治.
  但是耀眼的太阳,升起来了,就如用它长长的光芒射中那些语句......那黑夜中的重负,直射到他的心里,使他的心头感觉到温暖.用他崇敬而哀愁的眼,朝着光芒看去,似乎有一座光芒四射的桥梁架设在他与太阳之间的空间,而河水在其下闪闪发光.
  汹涌的潮水,这样急,这样深,这样安然,好像一个静静的早晨里的和蔼的朋友.他沿着河向前走,远离人家,在温暖的阳光里睡着在河岸上.苏醒来之后,他又开始走,但在那里他又逗留了片刻,观看河里的漩涡毫无目的地旋转,旋转,直到急流吞没了它,把它载入大海......."就像我!"
  一只货船,张着暗淡的枯叶色的帆,滑进他的视线,在河上飘游而过,然后消逝.当它寂静的踪迹消失在水里的时候,他的心中,出于对他的一切蒙昧与错误的可怜,又涌出那段祷文,"复活在我,生命在我."
  他回去的时候,洛里先生已经外出,很容易想到这善良的老人去了哪里.锡德尼.卡尔顿只喝了一点咖啡,吃一点面包,梳洗着装之后,就出门去了审判所.
  法庭里一片喧闹和骚动,那里羊......许多人都害怕地躲开他......带他挤入人群中一个黑暗的角落.洛里先生在那儿,莫奈特医生在那儿.她也在那儿,坐在父亲身旁.
  当她的丈夫被带进来时,她望着他,这样持久,这样振作,这样充满爱怜和温情,却又为了他而这样勇敢,这使健康的血色涌上他的面孔,使他眼亮,使他心动.如果有谁注意到她的神情对于锡德尼.卡尔顿的影响,那么他会发现这两种影响绝对是一样的.
  在那不公正的法官席前,几乎完全没有正常的程序来保障被控人有申诉的权利.假使当初一切法律.规则.仪式没有被这样恐惧地滥用,那么也就不会有这场自杀性质的复仇,不会有这场把一切都扫荡无存的革命了.
  每一双眼睛都看着陪审席.还是那些与昨天.前天.明天和后天同样坚定的爱国者和共和党人.其间有一位,急切,且显要,有一张贪婪的脸,手指一直停留在嘴唇上,他外表让观众大为满意.一个嗜血如命,面目可怖的审判官,圣安东尼区的雅克第三.整个陪审席,如同一席猎狗,将要审判小鹿.
  每一双眼睛又转向五位法官和检察官.今天,这里没有任何仁慈的偏向,只有恶毒,坚决,和公事公办的杀人意味.每一双眼睛又在人群中寻找另外的眼睛,互相赞同地一瞥,互相点头致意,然后才集中注意力向前看.
  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昨天释放.昨天再次被控而被捕.昨夜被交予控状.被怀疑和指控为共和国的敌人.贵族.和暴君的家庭成员之一,已被剥夺公民权的家族成员之一,因为该家族曾用已经废除的特权残暴压迫人民.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艾弗雷蒙德,理应受到法律的判决,处以死刑.
  检察官用这样简洁或更加简洁的文字,表达了此种效果.
  主审官问,被告是公开还是秘密检举?
  "公开的,主审官."
  "谁是控告人?"
  "三个.厄尼斯特.德法热,圣安东尼区的酒贩."
  "很好."
  "德丽丝.德法热,他的妻子."
  "很好."
  "亚力山大.莫奈特,医生."
  法庭中一阵喧哗,在此间,只见莫奈特医生脸色苍白,发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主审官,我愤慨地抗议,这是伪造和欺诈.你知道被告是我的女儿的丈夫.我的女儿,和她的亲人,对我来说远比我的生命更珍贵.那撒谎的阴谋者,说我指控我孩子的丈夫的人是谁?在哪里?"
  "公民莫奈特,镇静.不服从本法庭的权威就是反抗法律.至于什么比你的生命更珍贵,对一个好公民没有什么东西比共和国更宝贵."
  一阵高声喝采,拥护这训斥.主审官打铃,并热切地说下去:
  "如果共和国需要你牺牲你的孩子,你就必须义不容辞地牺牲她.听着,同时,保持安静!"
  又一阵狂热的喝采.莫奈特医生坐下,向周围望了望,嘴唇颤抖,他的女儿靠近他.陪审席上那贪婪的人搓着双手,然后又把手放回嘴上.
  德法热被传出庭,这时法庭已安静下来以便听见他的陈述,他尽快陈述了医生被囚,他在少年时代就侍从于医生,然后医生被释,以及医生被释后转交予他时的情况等整个经过.接下去是简短的讯问,因为法庭在工作程序上是迅速的.
  "你是否在攻克巴士底时表现良好,公民?"
  "我觉得是的."
  这时,一个激动的妇女从人群中大喊:"你是那时表现最好的爱国者,为什么不说呢?你是那天的炮手,当那可恨的城堡攻陷时你是最先冲进去的.爱国者们,我说的是真话!"
  她就是复仇者,这样在观众的喝采声中推动了审问的进程.主审官打铃,但是复仇者,在人们的鼓舞下更加激昂,尖叫道:"我抗议那铃声!"这样她也就又受到了许多喝采.
  "告诉法庭那天你在巴士底做了什么,公民."
  "我知道,"德法热说,同时看视着他的妻子,她站在他所在的台阶下面仰望着他,"我知道我所说的这个犯人,被关在叫作北塔一百零五号牢房里.我是从他自己那里知道的.当他在我照顾下做鞋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叫北塔一百零五号.那天我放炮的时候,就决定在攻克那地位后要去检查那牢房.监狱被攻下时,我由一位狱卒带路,跟现在已是陪审官的一位公民同志一起,爬上了那间牢房.我很仔细地搜查了它.在烟囱的一个洞里,有一块石头曾动过并换过地方,我发现了一张写过字的纸.这就是那张纸.我曾注意看过莫奈特医生的手笔.这确实是出自莫奈特医生之手.现在我把这份莫奈特医生亲笔写的文件,交给主审官."
  "请宣读."
  在一片死寂中,被审的犯人充满爱意地望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只是转过头忧虑地看着她的父亲,莫奈特医生直呆呆地盯着宣读人,德法热太太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犯人,德法热的眼睛则一刻也不离他的幸灾乐祸的妻子,所有其他的眼睛全都紧盯着医生......而医生却看不见他们中的任何人......文件被宣读.

  第十章 阴影的实质
  "我叫亚力山大.莫奈特,一名不幸的医生,波韦人,后迁居巴黎,于一七六七年的最后一月在巴士底狱的阴暗牢房里写下这份忧郁的文字.我历尽种种艰险,一次又一次暗中写下它.我计划把它隐藏于烟囱壁中,一个我长期辛勤做成的隐藏处.也许某只同情之手,在我与我的悲痛化作尘土之后,将会发现它.
  这些文字是在我被囚的第十年的最后一月,用生锈的尖铁,蘸着用血混合的从烟囱上刮下的煤屑和炭屑写成的.我心中已不存希望.我从种种可怕的迹象猜想我的理智将不会长久存在而不遭损害,但是我庄重声明,此刻我心智正常......我的记忆精确而详尽......我写下这真情,正如我将为这最后的记录答辩于上帝的审判席,无论是否会有人读到它.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的第三周(我想是此月二十二日),一个阴沉的月夜,我走在塞纳河码头的一个偏僻处,想在寒夜里吸点清新的空气,它离我在医校街的房子约一小时的路程,突然一辆马车从我后面疾冲过来,我正要躲开,担心马车会撞倒我,有一个头从窗口伸出来,叫车夫停下.
  车夫喝住马,马车立刻停了下来,只听见那人喊我的名字.我答应了,马车这时已在我的前面,两位绅士开门,下车,这时,我正好走到马车旁.我看见他们都裹在披风里,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他们肩并肩站在车门旁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年龄与我相近,或者更年轻一些,他俩十分相像,无论身材.举止.嗓音和面孔(就我看到的而言).
  '你是莫奈特医生?,一个问.
  '是的.,
  '是那位从波韦来的年轻医生,原来是外科专家,这两年已闻名巴黎的莫奈特医生?,
  '两位绅士,,我回答道:'我就是那位你们所说的莫奈特医生.,
  '我们已去过你的住处,,第一个说,'可惜没有找到你,得知你可能朝这个方向散步,我跟过来,希望能赶上你.可否请你上马车?,
  两人都态度蛮横,话说完,就动身把我置于车门与他们之间.他们都带着武器,而我却没有.
  '二位绅士,,我说道:'对不起,可我平常都要问清是谁请我去帮忙,以及请我去看的病情.,
  对此,第二个回答:'医生,你的顾客是有身份的人.至于病情状况,你的医术使我们充分相信,你自己来确诊比我们来描述更好一些.够了,请上车?,
  我只得服从,默默地上了车.他俩在我之后都上了车......后面那个是踏上阶梯后跳进来的.马车掉转头,以先前的速度疾驶.
  我确切地复述了这段对话.我相信,它一字不差.我真切如实地叙述一切,集中精神,完成这项工作.假如我用以下的省略号,那必然是我暂时中断,把纸头隐藏起来......
  马车驶过街道,经过北城门,上了乡间大道.大约在离城门三分之二里的地方......当时我并未估算距离,但这是我后来经过的时候.估计的......马车驶出了主道,不久就停在一座孤立的房子前.我们三人都下了车,经过一条湿软的花园通道,花园里流着无人看管的喷泉,来到了宅子门口.按铃后,门没有立刻开,两位带路人的其中一位,用厚厚的骑马手套,打了那个开门人的脸.
  这一举动并未引起我特别的注意,因为以前见过平民百姓比狗还要多地挨打.但是,那另外一位,同样发怒了,以相同的样子用手打了那人,这兄弟二人的神色与举止是如此相似,我这时才发觉他们是孪生兄弟.
  从我们下车到大门口起(我们发觉门是上着锁的,两兄弟中其中一人打开锁让我们进去,然后又上了锁),我就听到从楼上房间里传来叫喊声.我被直接带到这个房间,我们上楼时听见叫声变得更响了,这时我发觉有个发着高烧的病人躺在床上.
  病人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很年轻,肯定不过二十几岁.她披头散发,双手被人用腰带和手绢捆绑着.我注意到这些捆绑的东西都是某个绅士衣物上的东西.其中有一条礼服的镶边绶带,我看见上面有贵族的徽章,绣着'艾,字.
  我是在刚开始检查病人时发现这个的,因为,在不停的挣扎中,她翻起身,到了床沿上,并咬住了绶带的一头,有窒息的危险.我第一个举动就是着手帮她放松呼吸,在拉开绶带的时候,我看见了角上绣着的字.
  我轻将她翻过身,用手放在她胸前让她平静,使她躺倒,并观察她的脸.她的眼睛因疯狂而睁大着,并不断地发出尖叫,重复着喊道:'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然后数到十二,又说:'嘘!,一瞬间,没了声息,停下来静听,然后又开始尖叫,又喊道,'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又数到十二,说'嘘!,这次序一直不变,神态也照旧.除了中间有规律的停顿之外,这尖叫始终不断.
  '这情形持续多长时间了?,我问.
  为区分这两兄弟,我将叫他们大的和小的.说大的,是因为他有着更大的权威性.是大的回答了我的问题:'从昨晚这个时间起.,
  '她有丈夫.父亲和兄弟?,
  '一个兄弟.,
  '我要不要跟她的兄弟说说话?,
  他十分轻蔑地回答:'不要.,
  '她最近与十二这数字有什么关系吗?,
  那小的厌烦地回答:'跟十二点钟有关.,
  '你们看,二位先生,,我说,仍然用手抚摸她的胸口,'你们把我带来,我也无能为力啊!假如我事先知道要看什么病,我就可以有备而来.像这样,会耽误时间.在这偏僻的地方无法买到药的啊.,
  大的看看小的,小的傲慢地说道:'这里有一箱药.,然后从壁橱里取出药箱,放在桌上......
  我打开一些瓶子,闻了闻,把瓶塞放到嘴里尝了尝.要是我想用除了镇静剂以外任何本身有毒的药品,我就不会这样做了.
  '你对它们有疑问?,小的问.
  '你知道,先生,我正要用它们呢,,我答道,没有说别的话.
  费了得大的劲,我才让病人吞下我想要给的剂量.由于我打算过一会儿后再次给她服药,而且也有必要观察服药的效果,我就在床边坐下.有一个胆怯而沉默的侍女(楼下那男人的妻子),缩在角落里.房子破旧而潮湿,随意地摆设了一点家俱......显然,这房子是新近暂时住进去的.窗前钉了一些厚实的旧窗帘,来挡住尖叫声.叫喊声还在有规律地重复着,'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数到十二,然后'嘘!,由于狂病发作得十分猛烈,我没有解开捆着她双臂的绑带,但我小心地检查了绑带,使它们不至于引起疼痛.这病情中唯一使我欣慰的是,我放在病人胸前的手有着很大的镇静作用,使她的身体有片刻的平静.但它对那叫喊却无效果;那叫声比钟摆都更显有规律.
  由于我的手有如此的作用(我猜想),我就在床边坐了半个小时,两兄弟站着地边看着,然后大的说:
  '还有一个病人.,
  我吃了一惊问道:"病情紧急吗?"
  '你最好自己看,,他满不在乎地答道,然后拿起一盏灯......
  那另一个病人躺在过了又一层楼的一间后屋里,像是马厩上的阁楼.只有一半的天花板涂上了石灰,另一半则直接通向瓦盖的屋脊,还可以看到上面的横梁.这一半屋子里储藏着秣草.麦秸.柴火.和一堆埋在沙里的苹果.我得穿过这一半才能到那另一半.我的记忆是详尽而确定的.在我囚禁的将近十年来,我努力地回忆着这些细节,在巴士底的这间牢房里,我能看见这一切,就像我在那天晚上看见的一样.
  在地上的干草堆上,躺着一个头枕着垫子的英俊的农家少年......最多只有十七岁.他平躺着,咬紧着牙关,右手紧握放在胸前,双目怒盯着屋顶.当我在他身边跪下时,看不见他的伤口;但是,我看出他因受了利器的刺伤而正临近死亡.
  '我是医生,可怜的人,,我说,'让我给你瞧一瞧.,
  '我不想看,,他回答,'随它去吧.,
  伤口在他的手下面,我抚慰他,让他把手挪开.伤口是剑刺的,大约在二十至二十四小时之前,但是,即使不被耽误,也无法救活他了.他就快要死了.当我把目光转向那大的时,我见他正俯视这垂死的英俊少年,好像他是只受了伤的鸟儿或兔子,好像压根不是他的同类.
  '这伤有多长了,先生?,我问.
  '这疯狂的小贱狗!农奴!逼得我兄弟向他出剑,就倒在我兄弟的剑下......像是个绅士似的.,
  在这回答之中没有一丝儿同情,伤感,或一丝仁慈的意味.说话人似乎认为这异类死在那里是不方便的,假如他在他的同类的平常规律中不为人知地死去会更好一些.他根本没法体验对这少年,或其命运的怜悯之情.
  他说话时,少年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他,这时,又慢慢地转向我.
  '医生,这些贵族,他们很高傲,但是我们这些贱狗也有高傲的时候.他们抢夺我们,凌辱我们,打我们,杀我们;但有时候我们还剩下一些傲气.她......你看过她吗,医生?,
  尖叫声和叫喊声在那里也听得见,虽然由于距离而减弱了一些.他提起这事,好像她就躺在我们面前.
  我说:'我看过她了.,
  '她是我姐姐,医生.这些贵族,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我们的姐妹们的自尊和节操有着可耻的权利,但我们当中也有好女孩.我知道,也听我的父亲讲过.她是个好女孩.她与一个好青年订了婚,他的佃农,我们全是他的佃农......就是那个站在那里的男人.另一个是他的兄弟,坏蛋之中最糟糕的.,
  这少年费了极大的劲,用全身的力气讲着,但是,他的精神使他的话有一种可怕的威力.
  '我们被站在那里的那个人掠夺,就象所有的贱狗都被这些上等人掠夺一样......被他无情地征税,被迫无偿地为他劳动,被迫到他的磨坊去磨我们的谷子,被迫用我们可怜的庄稼饲养他的无数的家禽,而我们却一辈子都不许养一只自己的家禽,我们被凌辱.掠夺到如此程度,以至我们偶尔有一小点肉,要关起门窗,提心吊胆地吃,生怕他的人看见后又要抢走......我是说,我们被掠夺,被捕杀,被弄成如此贫穷,我们的父亲告诉我们,把孩子生到这个世界上是件可怕的事情,我们最需祈祷的是,让我们的妇女无法生育,让我们这可怜的种类灭绝!,
  我从未见过被压迫的感觉如此猛烈得像火焰般地迸发出来.我曾以为它只是潜伏在人们心里;但是,我终于从这将死的少年身上看到它爆发出来.
  '但是,医生,我的姐姐结了婚.那时,那个可怜的人,正在生病,她嫁给了她所爱的人,这样,她就可以在我们的茅舍......我们的狗窝,照那个男人的说法,照顾他,安慰他.她刚结婚几周,那个人的兄弟就看到了她,起了歹心,并要求那个人把她租给他......我们这些人中的丈夫是什么啊!他很乐意,但是我的姐姐善良而贞洁,她对他兄弟的愤恨跟我一样强烈.你知道那两兄弟如何劝她的丈夫施加他的影响来让她答应这事吗?,
  那男孩的眼睛,本来注视着我,这时慢慢转向那旁边的人,我从这两张脸上看出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即使身在这巴士底狱中,我都能想象得到,那两种对立的傲气面对面地抗衡着:那绅士的完全轻蔑的冷漠,与农家少年的被践踏的怨恨和复仇的激情.
  '你知道,医生,把我们这些贱狗套在车上让我们拉车是这些贵族的特权之一.他们就这样把他套在车上让他拉车.你知道他们有权让我们整夜呆在家里让青蛙不叫,为的是他们贵族的睡眠不至被打扰.夜里他们让我姐夫呆在有毒的雾气里不许他进屋,白天再命令我姐夫拉车.但是,他仍不为所动.不!一天中午他放下车套,想找吃的......如果他能找到食物的话......他呜咽了十二下,应合着十二声钟响,然后死在她怀里.,
  任何别的东西都无法挽留少年的生命,除了他要诉说所有冤仇的决心.在他强制着继续握紧右手,盖住伤口的同时,他击退了积蓄的死亡阴影.
  '此后,在那个人的允许下,甚至说在他的帮助下,他的兄弟抢走了她;尽管她一定对他的兄弟讲了我知道的话......说了什么,假如你现在不知道,医生,不久你就会知道......他的兄弟还是把她带走了......为了他一时的快活和消遣.我在路上看见她过去.当我把这消息带回家,我们的父亲气得肺都要炸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埋在心里.我把我的妹妹(我还有一个妹妹)带到一个那个人找不着的地方,至少,在那里,她不会成为他的奴隶.然后,我就跟踪这兄弟来到这里,在昨晚爬进来......一条贱狗,却手里拿着剑.......这阁楼的窗在哪里?就在这儿附近吧?,
  在他的视线里屋子正在变得越来越不清;他周围的世界正在缩小.我朝四周一看,只见干草和麦秸被踩过而散乱在地上,好像有过一场争斗.
  '姐听见我的声音,闯了进来,我让她不要靠近,直至我杀了那人.那人进来了,先扔给我一些钱币,然后用鞭子抽我.但是我,虽然是条贱狗,也同样打了他,这使他拔出了剑.让他和他那把沾满了我的低贱的血的剑一样折断成碎片吧.他拔剑防卫......却用了他全身的本事向我刺过来.,
  就在几分钟之前,我看见了稻草上一把断剑的碎片.那武器是绅士用的.在另一方躺着一把似乎曾是士兵用过的旧剑.
  '现在,扶我起来,医生,扶我起来,他在哪里?,
  '他不在这里,,我说,一边扶起那少年,我想他指的是那兄弟.
  '他!虽然这些贵族很傲慢,他却害怕看到我.刚才在这里的那个人在哪里?让我看着他.,
  我照他说的做了,把他的头抬起来靠着我的膝盖.但是,这时他却充满了一种异常的力量,完全直立起来,这使我不得不也站了起来,否则我就不能继续扶着他.
  '侯爵,,那少年说,睁大眼睛面对着他,并举着右手,'到所有这一切都受报应的那一天我,要叫你和你的可恶的家族的最后一个都逃不过惩罚.我要用血在你们身上画上十字,作为让你们受罚的标志.到所有这一切都受报应的那一天,我要叫你的兄弟,坏种里最恶的那个,一件一件地来偿还.我要用血在他身体画上十字,作为他受罚的标记.,
  两次,他都把手放到胸前的伤口上,然后用食指在空中画个十字.他举起手又站了片刻之后,手垂落下来,人也随之倒下,我把他放下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回到那年轻妇人的床边时,发现她仍同以前一模一样的顺序继续说着疯话.我知道这要持续许多个钟头,也许要到宁静的坟墓里才会停止.
  我重复给她吃刚才的药,并坐在她床边一直到深夜.她从未减轻她那尖叫声的刺耳程度,也从未在发音和顺序上有过半点含糊.一直是'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嘘,!
  从我一开始见到她,这种情形持续了二十六个小时.我曾来去了两次,当她的喊声开始含糊不清时,我又坐到她床边.我尽我所能做一些有助于这情形的事,慢慢地她陷入昏迷,躺着像死了一样.
  这就像长久的可怕风暴之后终于平静了似的.我松开她的手臂,并叫那侍女帮我放平她的身体,整理她撕破的衣衫.这时我才发觉她已有了做母亲的最初预兆;也就在这时我丧失了对她抱有的一丝希望.
  '她死了吗?,侯爵问,我仍旧继续称他为大的,他刚从马上下来,进屋时还穿着靴子.
  '还没有死,,我说,'但极可能要死.,
  '这些低贱的身体里有多大的力啊!,他说,并带着惊奇的神色俯看着她.
  '在悲伤和绝望中会有惊人的力量,,我回答他.
  听了我的话他先笑笑,然后又皱住眉头.他搬过一张椅子,靠近我坐下,把那侍女打发掉,压低了嗓门说:
  '医生,当我发现我的兄弟处于这些佃农惹的麻烦之中时,我请求你的帮助.您的名望高,作为一个前程远大的年轻人,您也许会留心您自己的利益.您在这里所看到的事情是只可以见,不可以说的.,
  我听着病人的呼吸声,并不回答他说的话.
  '我能承蒙你的注意吗,医生?,
  '先生,,我说,'在我这一行,病人的消息总是保密的.,我的答复很谨慎,因为我的所见所闻使我心绪不安.
  她的呼吸难以听到,所以我只得仔细握脉听诊.还活着,仅此而已.当我重新坐下,环视四周,发现两兄弟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写得非常困难,又是这样寒冷,我非常害怕被发觉后会送交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所以我必须节略我的叙述.我的记忆绝无混淆与差错,我可以记起,并本可以详述,我与那两兄弟间的每一句话.
  她的生命又延续了一个星期.最后一天,我能听懂她对我说的几个字,这是我把耳朵凑近她的唇边才听到的.她问她在哪里,我告诉了她;又问我是谁,我也告诉了她.我问她姓什么,却没有结果.她靠在枕头上微弱地摇摇头,保住了她的秘密,就像那少年一样.
  我一直没有机会问她任何问题,直到我告诉那两兄弟她已快死了,活不到明天了.在那之前,在她意识里除了那女人和我并不无其他人在场,但是他们兄弟两人总有一个,当我在那儿时,坐在床头的帷幕后面偷看.但是等到了那一步,他们对于我跟她之间交流些什么,似乎显得毫不在意;好像......这念头闪过我的脑中......我也离死期不远了.
  我常常感到,他们的傲慢使他们痛恨那小的(我这样称呼他),曾与一农夫对剑,而且那农夫还是个孩子.对于这两兄弟中的任何一个来说,唯一能伤他们的情绪的是,这件事极度辱没门庭,而且是荒唐的.每每与那小的相视,总让我感到他非常地讨厌我,因为他知道我从那少年的嘴里得知的事情.跟那大的相比,他对我更温和有礼,但我还是看出了这一点.我同样看出,在那大的心里我也是个障碍¨
  我的病人,在半夜前两个钟头......根据我的表显示,就是几乎在我初次见到她的时间,死了.那时我单独在她那里,她的年轻而忧伤的脸轻轻地垂到一边,她在世上的所有冤屈和痛苦就此统统了结.
  两兄弟在楼下的一间房子里,不耐烦地等着骑马出门去.我单独在床边时就听见他们用马鞭敲打着靴子,并踱来踱去.
  '她终于死了吗?,大的在我走进来时问.
  '她死了,,我说.
  '祝贺你,我的兄弟,,这是他转过身去说的话.
  他在此之前就曾给我钱,我没有收下.这时他给我一小卷黄金.我从他手中接下,但是把它放在了桌上.我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并已决定不接受任何东西.
  '请原谅,,我说.'这种情况下,我不收.,
  他们交换了眼色,但是当我把头转向他们时,他们也把头转向我,我们谁也没再说什么就分手了......
  我现在非常疲惫,疲惫,疲惫......被苦难拖垮.我看不见我用这枯萎的手所写的一切.
  一清早,那卷黄金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放在我的门口,盒子外面写着我的名字.刚一开始,我就焦急地考虑我该怎么办.那天,我决定给大臣写一封密信,讲述我被请去看的两个病例的性质及我所去的地方;实际上,也就是陈述所见到的一切.我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影响力,和贵族拥有的豁免权,而且我也猜想到这事情不会被听取.但是,我希望能使自己的心情得到解脱.我深深地保守着这秘密,甚至不让我的妻子知道.这一点,我也决定写在我的信里.我并不害怕自己会遭受的任何危险,但是,我明白,假如别人也了解了我所知道的事,那么就会给别人遭致危险.
  那天,我忙了一整天,夜里还没写完那封信.第二天,我比平常早起很久,写完了它.这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天.那封信刚写完,放在我的面前,这时,我听说有一位女士等着要见我......
  现在我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变得越来越力不从心.这里是这么冷,这么黑暗,我的感觉已经麻木,我的周围是这样阴森恐怖.
  那是位年轻的女士,漂亮而有魅力,却看上去不会长寿.她非常激动.她对我说她是圣.艾弗雷蒙德侯爵的妻子.我由我见过的绶带上绣的"艾"字,联想到少年对那长兄的称呼,毫不费力就断定这侯爵就是我最近曾经见过的那个贵族.  
  我的记忆依然准确,但是我不能写下我们之间的对话.我猜想自己比以前受到更密切的监视,却不知道自己何时被监视.她半是出于怀疑,半是出于自己的发现,有所了解这残忍的故事的主要事实,和她的丈夫在其中的所作所为,以及我被请去看病的事情.她不知道那姑娘已死去.她非常痛苦地说,她希望能秘密地向她表达,一个女人的同情.她希望被受苦受难的许许多多人所痛恨的这一家能逃过天遣.
  她相信有位年轻的姐妹还活着,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帮助她.我只能告诉她,确实有这样一位姐妹,除此以外,我一无所知.导致她来见我,并信赖于我的可靠的是,她希望我能告诉她那姓名和住址.然而,直到这悲惨的时刻,对于这两点我还是一无所知.
  纸片不够了,昨天我得了警告,被取走了一张.我必须在今天写完这份证据.
  她是一位善良,富于同情心的女士,却没有幸福的婚姻.她怎么可能有呢!那兄弟不信任她,讨厌她,他的权势都是对着她干的,在他面前,她惧怕,她也惧怕她的丈夫.当我送她到门口时,看见她的马车里有一个孩子,一个两三岁的漂亮男孩.
  '为了他的缘故,医生,,她流着眼泪,指着那男孩对我说:'我要尽我的一切力量作一些我所能做的微薄补偿.否则,在继承的家业中他绝不会顺利的.我有一种预感,假如为此没有做出其他真诚的补偿,有一天将会让他来偿债的.我自己将要做的是......只是一小点珠宝......我要使他一生的头等责任,就是把这些,连同他死去的母亲的同情和悲伤,赠与受伤害的这家人,假如那位姐妹能找到的话.,
  她亲吻那男孩,抚摸着他,说:'这是为亲爱的你的缘故.你会守信吗,小查尔斯?,那男孩勇敢地回答:'会的!,我吻了她的手,她将他抱在怀里,亲抚着他,离去了.我从此没有再见过她.
  由于她提到她的丈夫的名字时,相信我知道它,我没有在信里说到这一点.我把信封了口,不敢交给别的人,就自己在那天亲手把它寄了出去.
  那天夜里,那一年的最后一夜,快到九点时,一个穿黑衣的男人按了我的门铃,要求见我,并轻轻地和我的年轻的仆人厄尼斯特.德法热一起上了楼.当我的仆人走进房里,我正和妻子坐在那里......噢,我的妻子,我心中的爱人!我的年轻漂亮的英国妻子!......我们看见那个我们以为还在门口的男人,正默默地站在仆人的身后.
  他说,圣奥诺雷街有个紧急的病人,不能耽搁,他有一辆马车在下面等候.
  这就把我带到了这里,这就把我带到了我的坟墓.我一离开家门,就被人从后头蒙上一块黑布,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我的手臂也被绑了起来.那两兄弟从一个黑暗角落里穿过街,认出是我后,做了一个手势.侯爵从口袋里拿出我写的那封信,让我看了看,用手里举着的灯火点着了它,然后用脚踩灭了灰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就被带到这儿,带到活埋我的坟墓.
  如果在这可怕的岁月里,上帝有眼让两兄弟中的任何一个能给我一些我的爱妻的消息......至少让我知道她是死是活......那么我也许会认为上帝还没有完全摈弃他们.但是,我现在相信那个红十字对他们是致命的,他们已无法分享上帝的仁爱.我,亚力山大.莫奈特,一名不幸的囚犯,在一七六七年的最后一夜,在不可忍受的痛苦之中,要控诉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直至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个,控诉他们直到所有这一切得到报应的那一天.我要向天堂和人间控告他们."
  当这文件宣读完后,场上激起一阵可怕轰呜.这急切地渴望的声音里只有血的呼声.这叙述唤起了这个时代强激烈的复仇热情,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个脑袋在它面前可以不低下.
  当着那审判席和那群听从,几乎没有必要说明,在攻占巴士底狱时获取的其他历史记录都一一公布于世的时候,德法热夫妇为何不公开那文件,却把它保留下来,等待机会.几乎没有必要说明,这可憎的家族姓氏早已为圣安东尼区所诅咒,并被列入了死亡黑名单.在那天,在那个地方,品德与情操都原本可以保住他的那个人,在反对这控告中失利了.
  对这注定判为死刑的人来说,更糟的是,控诉人是一位名声显赫的公民,他本人最亲近的朋友,他妻子的父亲.群众狂热的追求之一就是要摹仿本身无处可寻的古代的公共美德,向往自我牺牲以奉献于人民的祭坛.因此,当主审官说(否则他自己的头颅也会从肩掉下来),共和国的好医生若能清除一个可憎的贵族家氏就更值得人民敬仰,并无疑会在使女儿成为寡妇.使她的孩子成孤儿中感到一种神圣的荣耀和喜悦的时候,场上一阵狂热的骚动,爱国之情激荡,毫无一丝仁慈的怜悯.
  "那医生不是很有能力吗?"德法热太太低声说道,朝复仇者微笑."救他吧,我的医生,救他呀!"
  陪审官每投一票,就有一阵轰叫.一票接一票,吼叫声一阵接一阵.
  表决一致通过.一个性质上和血统上都是贵族的人,一个共和国的敌人,一个臭名昭著的压迫人民的人,带回审判所附属监狱,二十四小时内处死!

  第十一章 黄昏时分
  就这样被判了死刑的无辜的人的可怜的妻子,听明判决之后就倒了下去,好像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但是,她一声不吭,她内心的声音是如此地强烈,表达明天只有她必须在苦难中支持他,而不增加他的痛苦,这使她马上站了起来,即使是受了如此的震动.
  法官们必须参加门外的示威游行,法庭宣布休会.人们从各条通道走出法庭的响动还未停息,露西就站着向丈夫伸出手臂,脸上带的只有爱意与安慰.
  "让我碰到他吧?让我拥抱他一次吧?噢,善良的公民,可怜我们吧!"
  只剩下一个狱卒以及四个昨天来带走他的人中的两个,还有巴萨德.人们全都涌向街头去观看游行.巴萨德向其它的人建议:"就让她拥抱他吧,只是一小会儿."他们应允了.他们使她穿过座位,带到大厅中一个高出地面的地方,他在被告席里倚住身体,可以抱住她.
  "别了,我心中的爱人,离别的祝福给我的爱.我们还会再见,在那里一切的烦恼都将没有!"
  当她的丈夫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时这样说道.
  "我能忍受,亲爱的查尔斯.我会得到上天的支持,不要为我痛苦.把离别的祝福给我们的孩子."
  "由你向她转告我的祝福,由你代我亲吻她,由你代我向她说告别的话."
  "我的丈夫,不,再等一会儿!"他正将身体离开她."我们不会分离太久.我感觉这分手会渐渐把我的心撕碎;但是在我能力所能及时我将尽我的职责,而在我离开她的时候,上帝将赐予她朋友,就像曾经赐予我的."
  她的父亲跟在她身后,正要向他们俩跪下,但是达尔内伸出手抓住了他,叫道:
  "不,不!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不要向我们下跪!现在我们知道你曾怎样地矛盾挣扎;现在我们知道当你怀疑我的出身,当你得知以后,经历了怎样的痛苦;现在我们知道你曾压抑克服了怎样理所当然的恶感,全是为了爱她.我们全心全意用我们全部的爱和全部的义务感激你.上天保佑你!"
  她的父亲只是用手抓住自己的白发,紧紧地攥着,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没有别的出路,"囚犯说,"一切事情都合情合理.每次履行我可怜母亲在我初次命定见你时的嘱托总是徒劳无益.恶从不得善果,幸运的结局从不会始于不幸的开端.放心吧,原谅我,上天保佑你!"
  他被带走时,他的妻子松开了他,站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容光焕发,甚至带着一种抚慰的微笑.当他走出了犯人的出口处,她转过身,把头偎在父亲怀里,正企图跟他说什么,就昏倒在他脚下.
  这时,一直未曾挪动的锡德尼.卡尔顿从昏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抱起她.她的身边只有她的父亲和洛里先生.当他抱起她时,他的胳膊有些颤抖,托着她的头.然而,他的神色中并非只是怜悯之情......却有一丝自豪的红晕.
  "我把她抱上马车吗?我不会觉得她的重的."
  他轻轻抱着她出了门,温柔地把她放在马车里.她的父亲和他们的老友也上了马车,他就坐在车夫旁边.
  他们到了家门口,在这里卡尔顿在黑暗中俳徊过许多个钟头,想象着这街头的那些粗石上她的脚曾经踏过,他又把她抱起来,走过台阶,进入他们的房间.他把她放倒在长椅上,她的孩子和普洛丝小姐扑伏她身上哭起来.
  "不要吵醒她,"他轻轻对普洛丝小姐说."这样对她更好些.不要让她醒来,她只是昏迷而已."
  "噢,卡尔顿,卡尔顿,亲爱的卡尔顿!"小露西跳起来,热烈地抱住他,一阵痛哭."你来了,我想你会有办法帮助妈妈,会有主意救我爸爸!噢,看看她,亲爱的卡尔顿!你也是爱她的人,你能忍心看她这样么?"
  他躬下身,把她娇嫩的小脸贴在自己脸上,他轻柔地把她放下,看着她那昏迷不醒的母亲.
  "走之前,"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可以吻她吗?"
  在后来的记忆中,他弯下腰,用唇触着她的脸,并喃喃地说出几个字.离他最近的孩子,后来告诉他们,并当她成为一个面容矍铄的老太太时告诉她的孙儿们,她当时听见他说:"为了你的爱."
  当他走到外屋时,他突然转向跟在他后面的洛里先生和她的父亲,并对后者说:
  "除了昨天您都有很大的影响力,莫奈特医生,至少再试一试.这些法官,和所有那帮有权力的人,对你都很友好,并看过听过过您的贡献,不是吗?"
  "一切有关查尔斯的事都不曾对我隐瞒过.我坚信我应该救出他,而且我也做成了."他大为苦恼地回答,说得很慢.
  "再试一试.从现在到明天下午时间很短,但是试一试吧."
  "我打算再试一试.我将一刻都不停息."
  "那很好.我就以为依您这样的精力能办成大事的......虽然没有做成,"他补充了一句,微笑着叹息,"这件大事.但是试一试吧!我们浪费生命时生命毫无价值,这努力却值得.假如尝试不成,再死也不迟."
  "我就要去,"莫奈特医生说,"干脆去找检查官和主审官,我还要去找别的人,最好不提他们的姓名.我还要写,并且......但是且慢!街上正在庆祝,要等到天黑才找到人."
  "是啊!唉!这最多不过是个希望甚微的计划,即使等到天黑,成功的希望也不会大多少.我更愿意你迅速行动,但是,注意!我并不期望什么!什么时候你才能见到那些可怕的当权者,莫奈特医生?"
  "我希望,天一黑就能见到.大约还有一两个钟头."
  "四点之后天马上就会黑下来.我们再宽限一两个钟头.假如我九点钟到洛里先生那里,我能得知你的进展吗?从我们的朋友或你自己口里?"
  "能."
  "祝您顺利!"
  洛里先生跟着锡德尼进了外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使锡德尼转过身来.
  "我不寄希望了,"洛里先生伤感地轻声说道.
  "我也不."
  "假如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或所有这些人,希望宽恕他......这只是一个大大的假设,对他们来说他的命,或任何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么我也怀疑他们在法庭的那种示威之后有胆子放过他."
  "我也这样想.我在那种呼叫里似乎听见了斧头落地的声音."
  洛里先生把手臂靠在门柱上,低下头,脸埋在胳膊里.
  "不要沮丧,"卡尔顿柔和地说,"不要悲伤.我这样鼓励莫奈特医生,是因为我感到将来于她会有些安慰.否则,她会以为'他的生命被随意放弃不要了,,那样会使她痛苦."
  "是的,是的,是的,"洛里先生擦干眼泪道,"你说得对.但是他要死了,没有希望了."
  "是的,他要死了,没有希望了,"卡尔顿应答,然后步伐果断地走下楼去.

  第十二章 黑  夜
  锡德尼.卡尔顿在街上停住脚步,迟疑不定该上哪里去."九点钟在特尔森银行,"他自语,一副沉思的面孔."我要不要在这个时候露面呢?我想应该这样.最好这些人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在此地,这是一个谨慎的行动,也许是一个必要的准备.但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让我考虑清楚!"
  他停住已经迈向目的地的脚步,在已经昏暗下来的街上转了一两个弯,并思忖着他的想法可能带来的结果.他确定了刚才的想法."最好,"他终于坚定地说:"这些人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在此地."然后他就转身向圣安东尼区走去.
  德法热曾在那天说自己是圣安东尼郊区一个酒馆老板.熟悉这城市的人,不用问路就不难找到那馆子.确定了它的方位后,卡尔顿又从这些附近的小巷里转出来,在一个小食店里吃了晚餐后,就倒头大睡.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没有喝烈酒.自从昨晚起,他只喝了一小点清淡的低度酒,而且昨夜他把白兰地慢慢洒在洛里先生的炉边,装作好像喝醉了一样.
  他醒来已经七点了,他又走上街道.当他走向圣安东尼区的时候,他在有一面镜子的橱窗前停了下来,稍微整理了一下他的散乱的围巾.衣领和头发.整理完毕,他就径直走进了德法热的酒馆.
  正巧店里没有别的顾客,除了那个手指动个不停,嗓门沙哑的雅克第三.他在陪审席位子上见过的这个人,正站在小柜台前,边饮酒,边跟德法热夫妇说着话.复仇者也在一边帮腔,好像是这酒馆的固定成员似的.
  卡尔顿走进酒馆,找了个座位,要了一小杯酒(用非常蹩脚的法语),德法热太太先是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接着更仔细地端详,最后亲自走到他面前,问他刚才要的是什么.
  他重复了刚才的话.
  "是英国人?"德法热太太问道,好奇地扬起浓黑的眉毛.
  卡尔顿看了她一眼后,好像一个法国字都难以表达清楚,仍以刚才那浓重的外国腔答道:"是的,太太,是的.我是英国人!"
  德法热太太回到柜台去拿酒.卡尔顿则拿起一本雅各宾刊物,假装仔细研读而又疑惑不解的样子,他听她说:"我敢发誓,长得很像艾弗雷蒙德!"
  德法热端来酒,并跟他道晚上好.
  "什么?"
  "晚上好."
  "噢,晚上好,公民,"一面倒酒."啊!好酒,让我为共和国干一杯."
  德法热走回柜台,说:"真的,有点像."德法热太太严厉反驳,"告诉你,是非常像."雅克第三圆场道:"看你,太太,你这么挂念他."复仇者笑嘻嘻地又加上了一句:"是的,我相信!你是多么高兴地期待着明天再见他一面啊!"
  卡尔顿用食指慢慢地点着一句一行地读着,一副专心致志地阅读的样子.他们几个手臂靠在柜台上,聚拢在一堆,低声地说着话.他们沉默了片刻,全部朝着他看,见他仍然专心研读雅各宾刊物,就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太太说得对",雅克第三说道:"为什么就罢了?正在干劲冲天的时候,为什么作罢了呢?"
  "得了,得了,"德法热理论道,"总有个住手的时候,问题是究竟啥时候住手呢?"
  "直到斩尽杀绝,"德法热太太说.
  "太棒了!"雅克第三扯着破嗓子说.复仇者,也非常赞同.
  "斩草要除根,这没错,我的太太,"德法热说,显得相当烦恼,"总的说,我并不反对.但是这医生太遭罪了,你们今天看到他的,宣读文件的时候你们见了他的脸色没有?"
  "我见了他的脸色!"德法热太太重复道,轻蔑而又愤怒."是的,我见了他的脸色.我发现他的脸色并不是一个共和国的忠实朋友应有的脸色.我才不管他的脸色呢!"
  "我的太太,那么你看见了没有,"德法热持不同意见,"他的女儿也很痛苦,这对他一定是更大的痛苦!"
  "我看见了他的女儿,"德法热太太重复道,"是的,我看见了他的女儿,不止一次地.我今天看见了她,我过去也见过她.我在法庭上见过她,我在监狱旁边的阁楼里也见过她.我只想挥起我的指头......!"她似乎挥起指头(那倾听者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刊物),啪一声落在她面前的壁架上,好像斧头落地的声音.
  "这位女公民真是了不起!"陪审官又扯着破嗓子说.
  "她是个天使!"复仇者拥抱着她说.
  "至于你,"德法热太太毫不宽容地追究下去,对丈夫说:"如果全听你的话......幸好,不是这样......你到现在还会拯救那个人."
  "不!"德法热辩解,"即使跟举起这杯子这样容易我也不会!但是,我会就此罢休.我是说,到此为止."
  "看见了吗,雅克,"德法热太太怒火中烧,"看见了吗,我的小复仇者,你们俩个都看见了!听着!为了暴君们和压迫者们的条条罪状,很久以来我就将这家人列入我的名单中,都逃不过毁灭绝种.问我的丈夫,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热未被提问就坚定地回答.
  "在这伟大岁月的开头,巴士底狱陷落的时候,他找到了今天的这份文件,并带回了家.在这馆子关了门之后,我们在深夜,就着这盏灯,就在这个地方,读了它.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热点头称是.
  "那一夜,读完了那文件,灯油燃尽,当窗口铁栏间透进曙光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要告诉他一个秘密.问他呀,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热又同意.
  "我告诉了他那个秘密.我用这双手拍着胸口就像我现在这样,并对他说:'德法热,我在海边.在渔民当中长大,而这个受艾弗雷蒙德兄弟俩迫害的农民家庭,正如这巴士底文件上所写的,正是我的家庭.德法热,那个躺在地上受了致命伤的少年的姐姐,正是我姐姐,那个丈夫就是我姐夫,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那个兄弟就是我的兄弟,那个父亲就是我的父亲,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我的亲人,那求报应的呼声就落在我的身上!,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热再一次同意.
  "那么你告诉风和火何时停息,"德法热太太回答说,"但是不要告诉我."
  她的两个听众从他的极端愤怒中获得一种可怕的享受......倾听者没有看到她也能感觉到她的脸色有多么苍白......那两个人都对此大为感叹.德法热,势单力薄,又提了几句有关那好心的侯爵夫人的话,但只引起他自己太太重复刚才的最后一句话."告诉风和火何时停息,只是不要告诉我!"
  有顾客进来,这堆人就散开了.那英国客人付了帐,疑惑地数着找零,然后,像个陌生人似地问,国家宫朝哪里走.德法热太太把他带到门口,搭着他的胳臂,给他指路.这英国客这时不是没有想抓起她的手臂,重重地朝那下面击去,或许是一个好动作.
  可是,他还是走了,不久就被监狱大墙的阴影所吞没.在约定的时间,他再次出现在洛里先生的房间,看到老绅士正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洛里先生说,他一直陪着露西,直到几分钟前才离开她,赶来赴约.自从他将近四点离开银行,一直没有见到她的父亲.她仍隐约地希望她父亲的奔走周旋或许能救出查尔斯,但她知道希望渺茫.他已经去了五个多钟头,他会在哪里呢?
  洛里先生等到十点,但是,莫奈特医生还没回来,他又不愿离开露西太久,于是安排妥定他回露西处,到半夜才回来,同时,卡尔顿单独在火炉边等待医生.
  他等啊等,钟敲了十二点,但是莫奈特医生仍没归来.洛里先生回来了,既无他的消息,也没有带人回来.他会在哪?
  他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并因他的迟归而几乎建立起某种微弱的希望时,突然他们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等他一进屋,他们就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是否真的去找了什么人,或只是一直在街上穿来越去,就不得而知了.当他站着直愣愣地瞪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并不问他,因为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我找不到它了,"他说,"但我一定要找到它,它在哪里?"
  他的头和颈脖都裸露着,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绝望的神色,四处乱寻,并脱下外衣,让它散落在地上.
  "我的凳子在哪里?我到处找我的椅子,却找不着它.他们怎么不让我干活?时间紧迫,我必须做完那些鞋."
  他们面面相觑,心灰意冷.
  "快!快!"他痛苦地呜咽,"让我干活,让我干活."
  没听回答,他就扯自己的头发,顿着脚,像一个神精错乱的孩子.
  "不要折磨一个无望的可怜人,"他发出可怕的叫声哀求着,"但是还我的活计呀!如果今晚做不完那些鞋子,我可怎么办!"
  完了,全完了!
  要和他理论,或设法使他恢复神志显然已绝无希望,他们两个不约而同把手放到他肩上,抚慰他,让他坐到火炉前,答应他马上就可以干活.他倒在椅子里,盯着余烬,流下眼泪,仿佛自从顶楼的那一刻起的一切变故都是过眼烟云的幻觉,或是一场梦,洛里先生觉得他完全蜕变成在德法热看护下的那个样子.
  他们两个都为这景象触动,惊恐万分,但还不至于屈服于这种感情.他那被剥夺了最终希望和依靠的孤苦伶仃的女儿,使他们太强烈地感到她需要他们的帮助.又一次,他们不约而同,面面相觑,面带同样的意味.卡尔顿首先开口了:
  "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原本就希望渺茫.对,倒不如把他送到露西身边去.不过,在你走之前,是否可以等一下,专心听我说?不要问我为什么要作出将要作出的约定,要求将要要求的承诺;因为我有理由......一个有力的理由."
  "毫无疑问,"洛里先生回答,"说下去."
  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椅子里的身体一直不停地摇来摇去,而且呻吟不止.他们说话的声调好像他们是在病榻边守夜一样.
  卡尔顿弯身去拣那件差点缠住他的脚的外衣.这时,医生平时用来装他一天的日程表的小盒子轻轻跌落在地上.卡尔顿拉起来,见里面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我们来看一看!"他说.洛里先生点头同意.他打开它,叫道:"感谢上帝!"
  "是什么?"洛里先生急忙问.
  "等一下!我过一会会说到它.首先,"他把手伸进大衣,拿出另一张纸,"这张证明能够使我出城.看一看.你看到没有,......锡德尼.卡尔顿,英国人?"
  洛里先生把它打开握在手中,注视着这张诚恳的脸.
  "替我保管到明天.你记得吗,我明天可以见到他,我还是最好不要把它带进监狱."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宁愿不带.好,现在把莫奈特医生带在身边的这张纸也拿去.这也是一张证明,可以让他和女儿以及孩子在任何时候通过关卡和边界.明白了吗?
  "明白了."
  "也许他是在昨天拿到的,以防最终的不测.看看上面的日子?不过这无关紧要,用不着费时去看了.把它和我的以及你自己的小心地放在一处.注意!一直到这一两个钟点前我不曾怀疑他有或可能有这张证明.它会很顶用,直到被吊销.但是它可能很快会被吊销,并且,我有理由相信,它将肯定被吊销."
  "他们难道有危险?"
  "他们处于极大的危险中.他们处在被德法热太太告发的危险中.我亲耳听到她说的.今天晚上,我偷听了那女人的话,才知道他们所处情形的险恶.之后,我赶紧去见了那探子.他证实了我的担忧.他知道,住在监狱边上的一个锯木匠在德法热夫妇的控制中,他曾听到德法热太太详细讲过,他见过她"......卡尔顿从不提露西的名字......"向囚犯们打手势发暗语.这很容易被看成是在谋反越狱,就会危及她的性命,......也许还有她孩子的......或许还有她父亲的......因为他们两个都曾被看见与她一起在那个地方.不要这样惊恐.你可以把他们全都救出去."
  "上帝也许会赐与我这能耐,卡尔顿!但是怎么救呢?"
  "我会告诉你如何行动.这全仗你了,而且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这个新的控告明天之前不会发生,大约要到两三天之后,更可能在一星期以后.你知道这是极大的罪状,哀伤.同情一个吉洛蒂的祭品.她和她的父亲无疑会被控有这条罪,而这个女人(根深蒂固她的仇恨难以形容)会等着加上这条重罪,使自己更加笃定.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我这样专心倾听,这样相信你说的话,我都不知该如何好是,"他摸着医生椅背,"甚至忽视这个不幸的人."
  "你有钱,可以花钱以最快的方式赶到海岸.你已准备了一些子日,打算回英国去.明天一早备好马,这样下午两点就可以马上上路."
  "好!就这样做!"
  他的神情是这样热烈而富鼓动性,以至于洛里先生也被感染,像年轻人一样敏捷起来.
  "你有一颗高贵的心.我不是说我们依靠你是再合适不过了?今夜,把你所知道的有关她的危险以及要牵连到她的孩子和父亲的情况告诉她.尤其要强调这一点,因为她会欣然把自己的漂亮的头颅放在她丈夫的旁边."他迟疑了片刻,又接下去说:"为了她的孩子和父亲的缘故,向她强调跟他们及你一起在那时离开巴黎的必要性.告诉她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并无其他可信或可希望的了.你以为,她的父亲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中,会服从她吗?"
  "我相信会的."
  "我也这样想过.悄悄地一步一步把所有这一切在这院子里安排妥当,甚至你自己也在马车里坐好,等我一到,接我进车,就立刻上路."
  "我想,不论在什么情形下都等你,是吗?"
  "你手里有我的以及其他人的证件,你知道,你将留下我的座位.只要等到有人坐我的位子,就马上赶往英国!"
  "呃,那么,"洛里先生说,紧握住他急切而坚定的手,"这并非全靠一个年迈之人,我需要一个热情的年轻人在我的旁边."
  "上天保佑他会在你身旁!向我郑重起誓任何事绝不会让你改变我们现在相互约定的步骤."
  "绝不,卡尔顿."
  "明天记得这些话:任何变动或迟疑......不论什么原因......就会使人无法得救,许多条生命必将不可避免地牺牲."
  "我会记得这些话.我希望自己能忠实地尽到职责."
  "我也希望能尽自己的职责.好,再见!"
  虽然他带着恳切而庄严的微笑说了再见,甚至握住老人的手放到唇边,但他却没有在此刻就离开.他帮洛里先生一起扶起在闪着余烬的炉前摇动的身体,给他穿上披风和帽子,引着他向前寻找他哀泣着要找到的凳子和活儿,他走在这身体的另一边,护着他一直走到那个有一颗受难的心正守着这可憎的黑夜的宅院里......这颗心,他记得他曾经那样幸福地向它表露过自己孤寂的心.他进了这宅院,独自在那里停留了几分钟,抬头望着亮灯的她的窗口.在走之前,他无声地对着它,向她祝福,与她再见.

  第十三章 五十二个
  在漆黑的审判所附属监狱里,判了死刑的人们在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他们的人数正好是一年中的星期数.五十二个人将在那个下午被这城市的生命的潮汐卷入无尽而永远的海洋.他们的牢房在撤出他们之前,已经指派给新来之人;他们的血还没有流入昨日涌出的血流之前,明天将要与他们的血汇合的血已经被分离了出来.
  五十二个已被宣判了.从倾家荡产不足以买命的七十岁的农场主,到贫困微贱不足以保命的二十岁裁缝女工.起源于罪恶与忽视了的肉体上的疾病,不同程度地侵袭着受难者们;产生于无以言表的折磨,无法忍受的压迫,和残酷无情的冷待的可怕的心理失调,同样无一例外地打击着他们.
  查尔斯.达尔内,独自在牢房中,自从他从审判所来到这里,就不曾抱有任何侥幸的想法.在他听到的那每一句叙述中,他都听到了对自己判决.他充分懂得,任何人为的影响都不可能让他得救,他实际上已被千百万人判决,少数人的能量已无济于事.
  然而,面前闪现着爱妻的面容,让他心绪宁静地忍受必须忍受的痛苦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对生命的执著是这么样强烈,要让他松手是非常.非常地艰难.在渐渐的努力之下,这里松开了些,而那里却抓得更紧;当他将全部精力投向那一面时,而那面退却了,这一面却又缠紧了.在他一切的思想中,有一种急切,混沌而又激烈的冲动,要反抗命运的念头.假如,一时间,他确实意欲听天由命,那么他那赖他生存的妻女就会向他抗议,使之成为一件自私之事.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久,他以为,在他必须接受的命运中并无屈辱,而且许多人都冤屈地走了这条相同的道路,并每日都这样坚定地踏上它,这想法跃起来激励了他.接下来他又思忖,他的亲人们日后要享有一份心境的安宁,就要靠他的平静和坚毅.所以,逐渐地,他进入一种更佳的状态,这时,他能使他的思想升到一种更高的境界,而心情则陷入一种慰藉之中.
  在他被宣判的那天黑暗降临之前,他在华临终的路途上历经了这许多思想的历程,被准许购了书写的工具和一盏灯后,他坐下来写信,一直写到监狱熄灯.
  他给露西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他从来不知道她父亲被囚禁的情况,直到他从她自己那里得知此事,而且他与她同样不晓得他父亲和叔父在那件惨案中的责任,直到那文件被宣读.他曾向她说明,他对她隐瞒他放弃了的姓氏是一个条件......现在他充分理解了其中的缘由......一个她父亲允诺他们的婚约的条件,也正是他在他们成婚的那天早晨还要求他信守的一个承诺.他恳求她,为了她父亲的缘故,不要再追究她父亲是否忘记了文件的存在,或是那个礼拜日在院子里的老梧桐树下因讲述了塔楼的故事而使他忆起它的存在(无论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假如他确实保留着一些有关它的记忆,那么毫无疑问他以为它连同巴士底狱一起被销毁了,因为,在公众发现并公布于世的犯人的遗物中,他并没有听到任何人提起过它.他恳求她......虽然他又说他知道这是不必要的......安慰她的父亲,想尽一切委婉的方式让他相信,他并不曾做过任何可自责的事情,而且为了他俩的结合的原因自始至终忘却了自我.接着,他写到,请求她保留他自己最终对她充满感激的爱意和祝福,要她克制悲痛,全身心地抚养他们那亲爱的孩子,以期在天堂相会时能告慰她的父亲.
  在给她的父亲的信中,他表露了同样的心迹;但是,同时他也告诉她的父亲,他完全把自己的妻儿托付于他的照料.而且,他非常郑重地向他申明此事,意在使他脱离沮丧或任何他预见的可能出现的旧病复发的危险趋势.
  在给洛里先生的信中,他把他们全都托付给他,并解释了一些他所遗留的事情.在这之后,他又添加了许多感激友情和热情依恋的话,就此做完了该做的事.他从未想到过卡尔顿.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其他的人,以至于他一次也未曾想到过他.
  他在熄灯前写完了这些信.当他躺倒在他的稻草铺垫的床上时,他觉得他已向人世诀别了.
  但是,在睡眠中这世界却又向他招手,向他炫耀它形形色色的光彩,自由而幸福.他回到索荷老屋(虽然它的里面跟他们真实的家相去甚远),怀着一种无法解释的轻松心情,他又与露西在一起,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一个梦,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她.一瞬间的忘记,然后他甚至痛苦过,而又回到她身旁,已处于死去的宁静中,然而却跟先前无异样的感觉.又一瞬间的忘却,他已苏醒于阴森的早晨,不知他身在何处,不知曾发生过何事,直至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这是我的死期呀!"
  就这样,他经历了数个时辰,到了五十二颗人头落地的那一天.然而此时,当他处于镇定之中,希望能以坦荡的英雄主义面对生命的终结的时候,在他清晰的思想中却开始了一种新的难以把握的活动.
  他从未见过那将终止他生命的装置.它离地面有多高,有多少个台阶,他会站在何处,那东西会怎样触到他,刽子手是否会被染红,他的脸该朝向哪方,他会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这些问题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问题,完全不受他意志的控制,一次又一次闯入他脑中,以至无数次.它们与恐惧无关,因为他的意识中没有恐惧.它更像是源于一种奇怪的纠缠不清的欲望,想了解到了那时候该怎么做;这强大的欲望显得与其所指的那短暂的瞬间极不相称;这种好奇心更像是隐匿于他内心的某种别的什么精灵的好奇心,而不是他自己的.
  当他踱来踱去的时候,时间渐渐地逝去,钟敲着他将永远不再听到的钟点.九点永远地过去了,十点永远地过去了,十一点永远地过去了,亦将逝去的十二点正在来临.经过与刚才令他迷惑的古怪念头的艰辛斗争,他终于占了上风.他踱过来踱过去,不断轻声呼唤他们的名字.最艰巨的斗争已经过去.挣脱了意乱心迷的奇想,他踱来踱去,为自己祈祷,也为他们祈祷.
  十二点永远地过去了.
  他曾经被告知那最终的时刻是三点,他知道他会在更早一些被传,因为囚车还要沉重而缓慢地颠簸过数条街道.因此,他决定把两点定为镇定自己的最后时刻,这样,他才能在以后的时间里振作他人.
  有规律地往返走动,双手抱在胸前,他跟拉佛斯狱中来回踱步的那个囚犯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听见一点又敲过了,并无惊惧,这个钟头与其他过去了的时间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虔诚地感谢上苍,让他恢复了自制能力,他心想,"现在只有一个钟头了,"然后又转身踱起步来.
  门外石砌的通道上有脚步声.他停下来.
  钥匙伸进了锁孔,转动了一下,门打开之前,或正要开的时候,一个男人用英语轻声说:"他在这里从未见过我,我一直迥避他.你单独进去,我在近处等着.不要耽搁!"
  门很快地开了又关上,面对面站在眼前的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锡德尼.卡尔顿,他面带微笑,一个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谨慎.
  他的神色中有这样一种光采照人的东西,以至于在最初的一刻,犯人怀疑他是自己幻想中的一个影子.但是,他开口说话了,而且正是他的声音;他拿起囚犯的手,而且这是真正的握手.
  "在世上所有的人当中,你最想不到会看到我吧?"他说.
  "我简直不相信会是你.现在我还几乎不能相信.你莫不是......"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种担忧......"也成了囚徒?"
  "不.我偶然有力地制服了这里的一个看守,所以,我才能站在你的面前.我从她......你的妻子......那里来,亲爱的达尔内."
  犯人紧握他的手.
  "我给你带来了她的恳求."
  "什么恳求?"
  "一个最诚挚,最紧迫,最强烈的恳求,以你清楚记得的那种最哀怨动人的声调向你提出."
  囚犯把脸侧向一旁.
  "你没有时间问我为什么带来这恳求,或这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时间告诉你.但是你必须服从......脱下你的靴子,穿上我的."
  在牢房的墙边有一张椅子在犯人背后,卡尔顿,赶快以闪电一般的速度过去,把他摁在上面,自己已经赤脚站在他面前.
  "穿上我的靴子,拿起来,快穿上,快!"
  "卡尔顿,从这里逃走是不行的,这是绝不能的.你只会跟我一起死,这是发疯."
  "如果我要你逃走,这是发疯;但是我要你这样做了吗?等我让你穿过那扇门再告诉我这是发疯,然后再留在这里也不迟.和我交换围巾和大衣.你换上这些的时候,让我取下你头发上的丝带,把你的头发搞乱,就像我这样!"
  以惊人的速度和几乎超乎自然的意志和行动,他强迫犯人作了这些交换,在他的控制下犯人像个孩子.
  "卡尔顿!亲爱的卡尔顿!这是疯狂,这不会成的,这绝不会成的,有人这样试过,最后总是失败.我恳求你不要在我的痛苦之上再加上你的牺牲."
  "我亲爱的达尔内,我要你穿过那门了吗?当我叫你那样做的时候,再拒绝我.这桌上有笔.墨水和纸,你的手还有气力写字吗?"
  "我在你进来前写过."
  "再用一些气力,写下我要你写的话.快,朋友,快!"
  达尔内紧紧抱着他那迷惑不解的脑袋,在桌旁坐下.卡尔顿,右手放在胸前,紧靠他站着.
  "完全照我说所的写."
  "把它写给谁?"
  "没有谁."卡尔顿仍然把手放在胸前.
  "写日期吗?"
  "不."
  囚犯每提一个问题都抬起头望着他,卡尔顿站着俯视他,手依然放在胸前.
  "假如你记得,"卡尔顿口授,"很久以前,我们之间说过的话,那么当你看到它时你就会明白.我知道,你一定还记得.你的天性让你不会忘记那些话."
  卡尔顿正从胸前收回他的手,犯人偶然抬头,吃了一惊,于是,卡尔顿停下手来,手里似乎紧握着一样东西.
  "你写了'忘记那些话,了吗?"卡尔顿问.
  "写了.你手里拿着武器吗?"
  "不,我没有武器."
  "你手里的是什么?"
  "你很快会知道.写下去,还剩下没多少字了."他继续口授,"我很感激终于到了证实这些话的时候.我这样做无需遗憾和悲伤."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写字的人,他的手慢慢地,轻轻地移下来靠近写字人的脸.
  笔从达尔内的手指间落在桌上,他茫然环顾着周围.
  "什么气味?"他问.
  "气味?"
  "有种东西仿佛掠过我面前?"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东西,这里不可能有任何东西.拿起笔写完它.快,快!"
  好像他的记忆力受到损害,或是他的官能被扰乱,犯人费劲地集中注意力.他呼吸有些异常,并用朦胧的眼神望着卡尔顿,卡尔顿......他的手又放在了胸前......也盯着他看.
  "快!快!"
  犯人又埋头在纸上写.
  "假如还有别的法子",......卡尔顿的手又警惕地,轻轻地,偷偷地放下来......"我就绝不会用这种费时费力的办法.如果还有别的法子,"......他的手放到了犯人脸上......"我就不用遭这么大的报应.如果还有别的法子......"卡尔顿看着笔,发现它还不听使唤地划着让人费解的符号.
  卡尔顿的手不再放回胸前.犯人投以责备的目光,一跃而起,但是卡尔顿的手紧紧按着他的鼻孔,卡尔顿的左臂扼住他的腰.他无力地挣扎了几秒钟,而他反抗的对象正是要为他献身的人.但是,大约一分钟后,他就不省人事地躺倒在地上.
  卡尔顿迅速地用他那与心同样忠实于他的目的的手,换上了犯人扔在一边的衣服,把头发向后梳去,并用犯人扎过的丝带扎起头发.之后,他轻声呼唤:"进来!进来!"那探子就露了面.
  "看见了吗?"卡尔顿单腿跪在那失去知觉的身体旁,把纸片放入他的胸袋里,抬头问道:"你冒的危险很大吗?"
  "卡尔顿先生,"探子回答,胆怯地弄了个响指,"只要你忠实于整个交易,我的危险就不那么大,即使在这件事现在所处的最高潮阶段."
  "不要怕我.我会信守诺言直到死去."
  "假如五十二个不出错,你一定是那样,卡尔顿先生.你穿上那些衣服就不会有错,我也就不会害怕."
  "不用害怕!我很快就伤害不了你了,而且其余的人马上就会远离此地,上帝保佑!好,叫人帮忙把我抬到马车上去."
  "你?"探子神经紧张地表示怀疑.
  "他,我替换的那个人呀.你从带我进来的那扇门出去?"
  "当然."
  "你带我进来的时候,我就很虚弱,现在你带我出去的时候我就会更虚弱了.离别的会面击倒了我.这种事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经常,太经常了.你的命握在你自己手里.快!叫人帮忙!"
  "你发誓不会出卖我?"发抖的探子说,在最后时刻他迟疑了.
  "你呀,你!"卡尔顿回答,跺着脚,"我不是已经郑重发誓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你怎么现在还要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亲手把他送到你知道的那个院子,亲手把他放到马车里,当面把他交给洛里先生,亲口告诉他不用给他吃恢复剂,只需要空气,告诉他记住我昨晚的话,和他自己昨夜答应的话,然后就马上开车离开."
  探子退了出去,卡尔顿在桌旁坐下,双手抱着额头.探子很快就返回来,后面跟了两个人.
  "怎么啦?"其中一个说,注视着那倒在地上的身体."得知他的朋友中了圣吉洛蒂的彩就这么痛苦不堪?"
  "假如这贵族中不了彩,一个优秀爱国者也不会比他更难过了."另一个说.
  他们抬起这不省人事的身体,把它放在他们抬到门口的担架上,然后弯下身把它抬起来.
  "时间不多了,艾弗雷蒙德,"那探子以警告的口吻说.
  "我很清楚,"卡尔顿回答,"当心我的朋友,我请求你.走吧."
  "那么,走吧,小的们,"巴萨德说,"抬起他,走吧!"
  门关上了,只剩下卡尔顿独自一人.他尽力倾听,是否有任何表示怀疑或惊动的声响.没有.钥匙转动,门乒乓地关闭,脚步声远去,没有叫喊,没有匆忙,一切正常.呼吸畅快了片刻之后,他又在桌边坐下,又静听了一会儿,直到钟敲了两点.
  那种他并不害怕的声音响了起来......因为他已经把它们神圣化了.几道门相继打开,最后开了他这道门.一个狱卒,手里拿着一张名单,朝里面张望,只说了一句:"跟我来,艾弗雷蒙德!"然后他跟着狱卒走过一段通道来到一个黑暗的大房间.这是一个昏暗的冬日,屋内的阴影,屋外的阴影,使他只能隐约地辨别其他那些被带到这里来缚住手臂的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在哀叹,且不安地走动着,但是这样的只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都一动不动且默默不语,呆呆地瞪着地面.
  他站在墙边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五十二个中的有一些人在他后面被带进来,其中有一个在走过他面前时停住脚,要拥抱他,仿佛认得他.这使他一阵毛骨悚然,生怕被认出,但那个人走了过去.片刻之后,有个年轻女子,更有些像姑娘的样子,甜美而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颜色,睁着大而忍辱负重的眼睛从他看见她一直坐着的位子上站起来,走过来同他说话.
  "公民,艾弗雷蒙德,"她说,用冰冷的手碰碰他,"我是跟你一起在拉佛斯牢狱的那个穷苦的小裁缝."
  他含糊地答道:"是啊.我忘了你被控的罪名是什么?"
  "谋反.虽然公正的上帝知道我是无辜的.这怎么可能呢?谁会想要与我这样一个可怜的软弱无力的小人物合谋呢?"
  她说话时带着的绝望的微笑令他非常感动,以至令他落泪.
  "我并不怕死,公民艾弗雷蒙德,但是我什么也没干过.如果为我们穷人做这么多好事的共和国会从我的死中得到好处,我并非不愿意死,但是我不知道那怎么可能呢,公民艾弗雷蒙德.这样一个可怜的微弱无力的小人物!"
  这世上最后一件能使他心存温柔的东西,就是这可怜的好.
  "我听说你被释放了,公民艾弗雷蒙德.我曾希望这是真的."
  "是真的.可是,我又被捕判罪了."
  "如果我跟你同一辆囚车,公民艾弗雷蒙德,你能让我握住你的手吗?我不害怕,但是我是这么弱小,握住你的手能给我更多一些勇气."
  当这双忍辱负重的眼睛抬起来看他的脸时,他发现里面突然显出一种疑惑乃至惊讶的表情.他按住那忍饥挨饿劳苦过度的手指,触到他的唇.
  "你要为他死吗?"她轻声说.
  "也为他的妻儿.嘘!是这样."
  "哦,你能让我握住你勇敢的手吗,陌生人?"
  "嘘!可以,我可怜的姐妹,直到最后."
  在那天午后的同一时刻,笼罩在监狱上空的阴影同样笼罩在人群环绕的城门口,这时一辆驶出巴黎城的马车正停下来接受盘问.
  "干什么的?里面都有些什么人?证件!"
  证件被递了出来,并被验读了.
  "亚力山大.莫奈特,医生,法国人.是谁?"
  这就是他,这位无助的.发出模糊不清的喃喃声的神志恍惚的老人被指了出来.
  "显然这位医生公民神经失常了?他是否受不了革命的热情?"
  太受不了了.
  "哈!很多人都遭罪了.露西.他的女儿.法国人.哪位是她?"
  这就是她.
  "显然一定是她.露西,艾弗雷蒙德之妻,是不是?"
  是.
  "哈!艾弗雷蒙德另有公干.露西,她的孩子.英国人.这就是她?"
  非她莫属.
  "亲亲我,艾弗雷蒙德的孩子.好了,你吻过了一个优秀共和党;你的家族里有了一点新东西;牢记它!锡德尼.卡尔顿.律师.英国人.哪位是他?"
  他躺在这里,车上的角落里.他也被指了出来.
  "显然这位英国律师处在昏迷中."
  希望他能在新鲜空气里会恢复神志.他被说明是身体欠佳,且刚与一位为共和国所不容的朋友悲痛诀别,哀伤过度.
  "就这些?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么!许多人为共和国所不容,都必须伸出那小窗子张望.杰维斯.洛里.银行家.英国人.哪位是他?"
  "我正是.自然,是最后一个了."
  正是杰维斯.洛里回答了前面所有的问题.正是杰维斯.洛里下了马车,手扶着车门,回答一群官员的问话.他们从容地绕着马车走一圈,又从容地登上车厢查看车顶上有何微薄的行李;围观的乡下人靠近车门,羡慕地朝里观望;一个由母亲抱着的婴儿,伸出短短的小手臂,几乎触到那上了吉洛蒂的贵族的妻子.
  "看好你的证件,杰维斯.洛里,已经签过了."
  "可以离开了,公民?"
  "可以离开了.上路,马车夫!一路顺风!"
  "向你们致意,公民们.......过了第一关!"
  这又是杰维斯.洛里说的话.他此时双手合十,仰视上苍.马车里有恐惧,有哭泣,还有那不省人事的旅行者的沉重呼吸.
  "我们是否行得太慢?能否催促他们更快点?"露西问,紧靠着那个老人.
  "会让人觉得像在逃走,亲爱的.我不能过分催促,否则会引起怀疑的."
  "朝后看,朝后看,看看我们是否被追赶!"
  "路上空无一人,亲爱的,到现在为止,我们并未被追赶."
  眼前掠过三三两两的屋舍,孤独的农庄,废弃的破楼,染坊,鞣革作坊,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还有开阔的荒野,和路旁一棵接一棵的秃树.坚硬而崎岖不平的路面在我们脚下延伸,道路两旁是深厚而稀软的泥泞.有时,我们为了避开震荡颠簸的石块而落入两边的泥泞;有时我们被卡牢在路中的凹辙和泥坑里.我们是如此地急切难耐,在惊惧和匆忙中,我们一味地想着逃脱,飞奔......躲藏......除了停歇.
  冲出开阔的荒野,又穿梭于废弃的破楼,孤独的农庄,染坊,鞣革作坊.及诸如此类的,还有三三两两的村舍,和路旁一棵接一棵的秃树.这些人是否欺骗了我们?又让我们走了回头路?还是相同的地方走了两次?感谢上帝,不是一个村庄.向后看,向后看,看我们是否被追赶!嘘!驿站到了.
  慢吞吞地,我们的四匹马被换了下来;慢吞吞地,被剥夺了马匹的马车停在小街上,似乎不再可能动弹的样子;慢吞吞地,新的马一匹接一匹地出现了;慢吞吞地,新的马车夫跟随其后,吮着,理着马鞭;慢吞吞地,旧的马车夫数着他们的钱,无理地提出额外的要求,最终达到双方不满的结果.自始至终,我们过于慌乱的心跳动的速度大大超过世上任何一匹快马的最快的飞奔.
  终于,新的马车夫坐在马鞍上,旧的马车夫被撇在后面.我们穿过村庄,驰上山坡,又驰下山坡,来到低洼的湿地.突然,马车夫打着激动的手势争执起来,马儿被勒住停下脚步,几乎蹲伏下来.我们被追赶了吗?
  "嗬!车里的人开口说话吧!"
  "说什么?"洛里先生问,朝窗外看去.
  "他们说有多少?"
  "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上一站,他们说今天有多少上了吉洛蒂?"
  "五十二."
  "我是这么说!一个勇敢的数!我的这位公民伙伴硬说是四十二个.该再加上十颗头才对.吉洛蒂干得漂亮.我爱它!嗨!上路.哈!"
  夜色渐黑.他动起来,他开始逐渐恢复,并说出令人听清楚的话来;他以为他还是与卡尔顿在一起;他叫他的名字,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噢,怜悯我们,仁慈的上帝,帮助我们!小心,小心,看看我们是否被追赶.
  风在我们后面呼号,云在我们后面飞跑,月亮在我们后面疾跳,整个荒凉的黑夜在追赶我们;但是,到此刻,我们并未被别的什么东西追赶.

  第十四章 编织完毕
  正在那五十二个等着他们命运的时刻,德法热太太召集复仇者和革命陪审团的雅克第三开了一个不祥的秘密会议.德法热太太并非在酒馆里会晤这些人物,而是在从前曾是修路工的锯木匠的棚屋里.锯木匠本人并未参加会议,而是守在旁边,像个侍从,要等到被发问才可发言,要等到被征询才能提供意见.
  "可是我们的德法热无疑是个好共和党?啊?"雅克第三开口说话.
  "在法兰西没有比他更好的,"能言善辩的复仇者用她的尖嗓子抗议道.
  "安静,小复仇者,"德法热太太说,微皱眉头,用手捂住她的副官的嘴唇."听我说.我的丈夫,我们的公民伙伴,是一个好共和党,一个勇敢的人,应得到共和国的优待和信任.但是我的丈夫有他的弱点,心肠软弱到同情这位个医生."
  "真是太遗憾了,"雅克第三扯着破嗓子时,疑惑地晃着脑袋,把残忍的手指又放在饥馋的嘴上."这样不像是个好公民,这是一件可惜的事."
  "你们明白,"德法热太太说,"我,我本人,一点不把那医生放在眼里.他保住他的脑袋或失掉他的脑袋,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但是,艾弗雷蒙德家族的人必须斩尽杀绝,妻子儿女必须跟着丈夫或父亲."
  "她有一个美丽的头贡献给吉洛蒂,"雅克第三的破嗓子说,"我在那里见过蓝眼睛,金头发,当大力士参孙拿起它们的时候,它们看起来多么迷人."他是这样一个食人恶魔,说这话时好像是美食家在议论佳肴珍馐.
  德法热太太低下眼睛,思考片刻.
  "那孩子,也有金头发,蓝眼睛,"雅克第三咀嚼玩味着自己的话说,"在那里我们难得有小孩,这可是非常好看的!"
  "总之,"德法热太太短暂思考后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能信任我丈夫.从昨晚开始,我感到我不但不敢向他透露我这一计划的细节,而且觉得假如耽搁下去,他有去报信的危险,那样他们就会逃走."
  "绝不能让这事发生,"雅克第三扯着嗓门说,"不能让任何人逃走.我们还没有凑到半数的人,我们应该每一天有一百二十个."
  "总之,"德法热太太继续说,"我的丈夫没有像我一样的理由去灭绝这族人,而我也没有他那样的理由怜悯这个医生.因此,我要自己行动.过来,小公民."
  敬畏她的锯木匠,怕得要死地服从于她,手按着红帽子,走过来.
  "说到那些信号,小公民,"德法热太太严厉地说道,"就是她向犯人们打的信号,你愿意在那天作证吗?"
  "啊,啊,当然!"锯木匠叫道."每天,无论天气怎样,从两点到四点,总是打信号,有时带着小的,有时不带.我清楚我知道什么.我亲眼看见."
  他说话时做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好像在偶然模仿他未曾见过的许许多多不同暗号中的几个.
  "显然是谋反,"雅克第三说,"毫无问题!"
  "陪审官们无疑会坚信?"德法热太太问,她把目光转向他,脸上含着阴险的笑容.
  "要信赖爱国的陪审官们,亲爱的女公民.我代表我们的陪审官同志们回答你."
  "好,让我想一想,"德法热太太说,又陷入沉思."还有一个问题.我要不要饶过这医生,为了我的丈夫?他不管怎样我都不在意.是否饶过他呢?"
  "他可以算作一个头,"雅克第三低声说道,"我们头的数量真还不够,这会是一件遗憾的事,我以为."
  "我看见她的时候,他正和她一起在打暗号,"德法热太太发表主张,"我不能光说一个而不说另一个;我定不沉默,而把整个案子完全托付给他,这位小公民.因为,我也是个不坏的证人."
  复仇者和雅克第三争先恐后地热烈辩明她是最可敬和最伟大的证人,那小公民,也不甘落后,宣称她是老天的证人.
  "他必须听天由命,"德法热太太说."不!我不能饶过他!你们三点有事,要去看今天行刑的那批......你呢?"
  这问题是对锯木匠提出的,他急忙给予肯定的回答,抓住时机表白,他是最忠诚的共和党;假如有什么事使他不能在午后前去享受那边抽烟斗边欣赏滑稽的国家剃头匠的乐子,他就会成为最凄凉的共和党.此时,他是这样急于表白自己,恐怕他会被猜疑(或许已被德法热太太猜疑了,看她脸上那双黑眼睛里射来的轻蔑目光),那些天,人们时刻都担心着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德法热太太说,"也在同一个地方有事.完了之后......大概在晚上八点钟......你来我这里,在圣安东尼区,我们将在我那个区里告发这些人."
  锯木匠说他为能侍奉这位女公民而深感荣幸和自豪.女公民看着他,使他显得窘迫起来,退缩到他的柴堆里,像只小狗似地躲避她的目光,并拿起锯子来掩盖他的疑惑.
  德法热太太招呼陪审官和复仇者来到门口,并在那里进一步阐明她对他们的看法:
  "她现在一定在家里,等待着他的死信.她将悲痛哭泣;她将处在怀恨于共和国的公正处决的心态里;她将对共和国的敌人们充满同情.而我正要去她那!"
  "多么可敬的女人,多么可爱的女人!"雅克第三欣喜地叫道."啊,我最亲爱的!"复仇者大声喊着,并拥抱她.
  "你带上我的织物,"德法热太太说着把它放在她副官的手中,"把它放在我往常的座位上,给我留着我往常的椅子.你直接去那;因为今天的观众可能比往常更多."
  "我服从我的长官的命令,"复仇者欣喜地答应,并亲吻她的脸颊."你不会迟到吧?"
  "我会在开始前赶到."
  "要在囚车到达之前赶到.你一定要赶到呀,我的心肝,"复仇者在她的后面叫喊,因为她已转身上了街,"在囚车到达前!"
  德法热太太轻轻地挥手,表示她听见了,并肯定会及时赶到,然后穿过泥泞,在监狱墙角转弯过去.复仇者与那位陪审官在她身后望着她离去,极度赞赏她那美妙的身材和高尚的道德品赋.
  在那时,有许多妇女在时代变形的大手控制下变得非常可怕,但是,她们中没有一个比现在走在街上的这位更残忍可怕.她有坚强无畏的个性,精明迅捷的感觉,果断的意念;她的那种美不仅传达了它的所有者的坚决与仇恨,而且使别人也不得不本能地承认那种品格;在任何情况下,动乱的时代都会将她高高举起.然而,自童年起她就始终充满一种受尽冤屈的意识和根深蒂固的阶级仇恨,因而她由时势造就成了一只母老虎.她没有丝毫的怜悯心.假如说她曾经有过这种品性,那么它已经完完全全地脱离了她.
  对她来说,一个无辜的人,为了他祖先的罪恶而死,是不值一提的事;在她眼里,没有他,只有他们.对她来讲,他的妻子成为寡妇,他的女儿成为孤儿,同样不值一提;那样的惩罚还不够,因为他们是她的天敌,她的猎物,也就无权生存下去.哀求她,是无望的,因为她毫无同情心,甚至对她自己也没有.如果在过去的许多斗争经历中,她自己被打倒在街上,她也不会怜悯自己;同样,如果她被勒令明天斩首,她也绝不会心怀任何柔情,而只会有一种与送她上刑场的人交换位置的强烈愿望.
  在德法热太太的粗布长裙下跳动的就是这样一颗心.她随便穿着的长裙,有某种阴森可怖的意味,显然对于穿着者很合适;她深色的头发在粗陋的红帽子下看上去很浓密.藏在她胸口衣襟里的是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藏在她腰间的是一把锐利的尖刀.这样武装着,踏着自信果断的步伐,以从少女时代就习惯的赤脚光腿走在沙滩的轻松而无拘无束的神态,德法热太太沿街向前走着.
  当那辆昨晚已计划妥当准备出发的马车,在那一时刻等待着最后完成装备的时候,是否把普洛丝小姐载入其中这个难题着实费了洛里先生一番心思.问题不仅仅在于避免马车负荷过重,而且最重要的是,要使检查行李和旅客的时间减少到最低程度,因为他们的逃脱完全依赖于途中这里或那里节省的几秒钟.最终,经过急切的思虑之后,他建议,还有自由离开巴黎的普洛丝小姐和杰利等到三点钟,乘那时最轻便的交通工具离开这城市;没有行李的拖累,他们会很快赶上马车,在途中赶上并超过它,并事先备好马匹,在延误是最可怕的时候,在那一夜宝贵的时间里大大加快他们的进程.
  在这安排中看出有真正效力于这紧要关头的希望,普洛丝小姐欣喜地喝采,赞同这个计划.她和杰利看着马车出发,明白了所罗门抬来的人是谁,经历了十分钟的提心吊胆,此刻,他们开始讨论如何赶上那辆马车这个最终问题,甚至当德法热太太沿着街道向这就要人走楼空的住宅越走越近时,他们还在商量.
  "你怎么想,克伦丘先生?"普洛丝小姐问道,她焦虑万分,几乎说不出话,站不稳脚,动弹不得,甚至快活不得了,"你以为我们是否不要从这院子出发为好?今天已经有一辆马车从这里出发,会引起怀疑的."
  "我以为,小姐,"克伦丘先生回答,"你是对的.况且,对与不对,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我如此心神慌乱,担心异常,希望我们亲爱的人们平安,"普洛丝小姐,止不住哭喊,"我已想不出任何计划.你能想出什么点好吗,我亲爱的好克伦丘先生?"
  "关于将来的生活方向,小姐,"克伦丘先生回答,"我希望能够.关于现在要使用我这个老天保佑的老脑袋呢,我认为我不能.小姐,你能行行好,在这紧急关头,注意听我的两个誓言,并记下它吗?"
  "噢,仁慈的上帝!"普洛丝小姐叫着,依然不住地哭泣,"立刻就记下,赶快说出来吧,像个明白人."
  "第一,"克伦丘先生郑重其事地说,全身颤抖,面如死灰,"他们几个可怜人逃离这里,我就再也不干那件事,永远不干!"
  "我确信无疑,克伦丘先生,"普洛丝小姐回答,"你永远不会再干,无论这是件什么样的事,而且我求你不用详细说明这是什么事."
  "不会说的,小姐,"杰利说,"我不会对你言明.第二,他们几个可怜人逃离这里,我就永远不再管克伦丘太太跪求的事,永远不!"
  "无论那是什么样的家务事,"普洛丝小姐尽力镇静自己,擦干眼泪,"我毫不怀疑,最好是完全由克伦丘太太一手操持......哦,亲爱的可怜人儿!"
  "我甚至相想说,小姐,"克伦丘先生说下去,好像站在读经台上一样,有连续不断讲下去的可怕倾向......"把我说的话记下,请你带给克伦丘太太......说我对她跪下的事看法有了改变,而且我全心希望克伦丘太太现在正在跪着呢."
  "好了,好了,好了!我希望她是这样,亲爱的,"心绪慌乱的普洛丝小姐哭喊,"而且我希望她发现它灵验."
  "不行,"克伦丘先生继续说下去,更加郑重,更加缓慢,更有一种滔滔不绝的倾向,"正如我曾说过或做过的任何事现在应受到惩治以保佑我最真诚的心愿让他们几个可怜的人儿平安!不行!我们不该都跪下(假如这样方便)来让他们逃脱这里可怕的危险!不行,小姐!我说,不行!"这就是克伦丘先生在冗长而徒劳的努力后所能找到的最好结束语了.
  而德法热太太,仍然在沿街走着,步步逼近.
  "如果我们还能回到家乡,"普洛丝小姐说,"你可以信赖我,我会把你刚才那番动人的话尽可能地理解和牢记并转告克伦丘太太;而且无论怎样的情形你都可以确信我会证明你在这危难的时刻所表现的彻底的衷心.好,请让我们想想办法吧!我尊敬的克伦丘先生,让我们来想一想吧!"
  德法热太太依然在沿街走着,步步逼近.
  "如果你先走,"普洛丝小姐说,"叫马车不要到这里来,而在某个地方等我,这样不是最好吗?"
  克伦丘先生也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在哪等我呢?"普洛丝小姐问.
  克伦丘先生是这样糊涂,以至于他想不出比圣堂街更好的地方.天哪!圣堂街在几百英里以外,而德法热太太正在步步逼近.
  "在天主教堂门口吧,"普洛丝小姐说,"我到那里上车,会不会太偏僻了一些,在两个塔楼之间的天主大教堂的门口?"
  "不,小姐,"克伦丘先生回答说.
  "那么,就像明白人一样,直奔驿站,改变原计划."
  "我不放心,"克伦丘先生说,摇着头,迟迟疑疑的样子,"留下你一个人,你知道.我们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天晓得,我们确实不知道,"普洛丝小姐回答,"但是不要为我担心,三点钟整,在天主教堂门口等我上车,或尽可能离它近些的地方,我肯定那样比我们从这里走要好.我绝对肯定.好了!上帝保佑你,克伦丘先生!想一想......不要为我想,而要为那些依靠我们俩的生命着想吧!"
  这番论断,加上普洛丝小姐双手紧握他的手时的痛苦哀求,决定了克伦丘先生的最后行动.他点了一两下头以示鼓励,就立即出去改变原来的安排,留下普洛丝小姐独自遵照她自己的计划行事.
  提出了谨慎措施并已加以实施,使普洛丝小姐大大松了一口气.另一件能让她松一口气的事是有必要修整她的外表,以免在大街上引起特别注意.她看了看表,此时是二点过二十.她不能再耽误,必须立刻作准备.
  在极度慌乱中,普洛丝小姐害怕这撤空的空间里的孤寂,以及迷幻中每一扇敞开的门后窥视的脸,她打来一盆冷水开始冲洗她那红肿的眼睛.在极端恐惧的围绕下,她不能忍受视力被滴水所模糊,哪怕只是一分钟;她不住地停下来,环顾四周,确信无人在监视她.在其中的一次停顿中,她向后退缩并惊叫起来,因为她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房间里.
  脸盆打破在地上,水流到德法热太太脚下.那双脚曾经历过许多血污的冲洗,以惊人的冷峻面对流过来的水.
  德法热太太冷眼看着她,问道:"艾弗雷蒙德的妻子,她在哪?"
  普洛丝小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就是门都大开着,这会使人想到人已逃离.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关上这些门.房里有四扇门,她把它们全都关上.然后她让自己站立在露西曾住过的门前.
  在她迅速动作过程中,德法热太太的黑眼睛一直跟随着她,动作完成后,它们就停在她身上.普洛丝小姐并不漂亮,岁月没能驯服她外表的狂野,或柔和她面貌的严厉.然而,她也用她独特的方式显示出她是一个果断坚决的女人,她用眼睛精密地估计着德法热太太的每个细节.
  "从你的外表看,你或许是撒旦之妻,"普洛斯小姐吸了一口气说,"可是,你却战胜不了我,我是一个英国女人."
  德法热太太轻蔑地看着她,还是颇有些普洛丝小姐感觉的那种双方势均力敌的味道.她看见一个严厉,坚韧,难对付的女人站在她的面前,这神态就像当年洛里先生看见她的时候一样.她十分清楚普洛丝小姐是这家人忠实的朋友;而普洛丝小姐也充分了解德法热太太是这家人歹毒的敌人.
  "我是顺道过来,"德法热太太说,手轻轻挥向那让人丧命的方向"他们已为我留了位子,备好了织物,我顺路来向她致意,我希望见到她."
  "我知道你用心险恶,"普洛丝小姐说:"你可以听凭你的恶意,我将全力抵抗它."
  她们各自说着自己的语言,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双方都很警惕,专心地从对方眼神和态度中推断那些令人费解的话的意义.
  "在这个时候躲着我对她是没有好处的,"德法热太太说."好的爱国者明白那意味什么.让我见她.去告诉她我要见她.你听到了吗?"
  "假如你的那两只眼睛是拆床的扳手,"普洛丝小姐回答,"那么我就是英式的四柱床,它们松动不了我的一片木头.不,你这可恶的外国女人,我是你的死对头."
  德法热太太不可能听懂这番英国话;可是,她至少感觉出她被蔑视和侮辱了.
  "白痴,蠢猪!"德法热太太皱着眉说,"我不要你回答,我要见她,或者去告诉她我要见她;或者就别挡道让我自己去见她!"说此话时,她愤怒地挥了一下右手,示意让她走开.
  "我没有想过要听懂你的胡话,"普洛丝小姐说,"但是为了知道你是否猜到真情,或任何一点真情,我愿给你我所有的一切,除了我身上的衣服."
  双方一刻都不放松对方的眼睛.自从普洛丝小姐第一眼发现她后,德法热太太就未曾挪动过她的脚;但现在她前进了一步.
  "我是不列颠人,"普洛丝小姐说,"我会拼命的.我丝毫不会顾及自己.我清楚我把你拦在这里越久,我的小金虫平安的希望就越大.如果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让你头上的黑毛一撮不留!"
  普洛丝小姐这样说,她每每急促地说一句话,都要甩一下头,瞪一下眼睛,并且是一口气说完每一句话.平生从未干过一架的普洛丝小姐居然是这个样子.
  但是,她的英勇气概是出于那样激动的感情,以至于泪水不可阴当地盈满眼眶.这种勇气令德法热太太不解,她把它误认是软弱."哈!哈!"她大笑,"你这可怜虫!你值点什么!我要亲自与医生说话."然后她放开喉咙大叫:"医生公民!艾弗雷蒙德的妻子!艾弗雷蒙德的孩子!不管哪个,除了这个可恶的蠢货,回答女公民德法热!"
  也许是接下来的寂静,也许是普洛丝小姐脸上隐藏的表情,也许是除此以外的突生的疑虑,暗示德法热太太他们已经逃离.她迅速打开三扇门,向里张望.
  "房间里杂乱不堪,曾匆忙整理过东西,地上到处是零星杂物.你身后的房里没有人!让我看看."
  "绝不!"普洛丝小姐说道,她完全明白这要求,就像德法热太太完全明白这回答一样.
  "如果他们不在这个房间,逃走了,他们也会被追上再带回来!"德法热太太自语道.
  "只要你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不在这个房里,你就拿不准该怎么办,"普洛丝小姐对自己说,"只要我不让你知道,你就不会知道;不管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我都要拖住你,让你不能离开."
  "我刚才一直走在街上,没有东西能阻拦我,即使把你撕成碎片,也要让你离开这扇门,"德法热太太说.
  "在这独门独院的高房子里只有你和我,没人听得见,我会用尽全身的力气让你留下,因为你在这里的每一分钟,对我的亲人要值十万枚金币,"普洛丝小姐说.
  德法热太太强行到了门口.普洛丝小姐即刻本能地用双手抱住她的腰,紧紧抱住.任德法热太太挣扎撞击都是枉然;普洛丝小姐由执著的爱而生出的气力往往比由恨而引发的力量强大得多,她紧拽着,甚至在争斗中把她抬离了地面.德法热太太的双手乱打乱抓她的脸;但是,普洛丝小姐低着头,紧紧抱着她的腰,比一个行将溺死的人的力气还要大.
  不久,德法热太太的双手停止了撕打,在被箍住的腰间摸索."它在我的胳臂下,"普洛丝小姐用透不过气来的声音说,"你拔不出来.我比你更有力量.感谢上帝.我要这样抱住你直到我们中的哪一个晕倒或死掉!"
  德法热太太的手伸进胸口.普洛丝小姐抬头看到了那是什么,猛地撞击,撞出了一道闪光和一声爆裂,然后独个人站着......眼睛被烟雾所围绕.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烟雾消散,留下一片可怕的寂静;空气中散去的烟雾,就像冷冰冰躺在地上的这具疯狂女人的尸体的灵魂.
  在最初的惊慌与恐惧中,普洛丝小姐尽量远远地避开这尸体,并奔下楼去无助地喊救命.幸而,她自己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后果,及时控制住自己并回到楼上.再次走进那扇门是件可怕的事情;但是她还是走了进去,甚至走近那尸体,去拿帽子和其他需要穿戴的东西.她先关上门,上了锁并拔出钥匙,在楼梯上穿戴齐全.然后她在楼梯上坐下,喘息并哭泣了片刻,就急忙起身去赶路.
  幸好,她的贝雷帽上有面纱,否则她在街上不可能不被拦截.又幸好,她本身相貌不一般,不至像其他女人那样容易显示破损的面容.这两种好处她都需要,因为她脸上有很深的抓痕,她的头发散乱,而且衣服被撕得千疮百孔(虽然她在慌乱中匆匆修整过).
  在过桥时,她把门钥匙扔进了河里.她比她的护送人先到达天主堂门口,在那里等待的几分钟里,她想,如果钥匙被网捞起来会怎么样,假如钥匙被认出后会怎么样,假如开门后发现了尸体又会怎么样,如果她在城门口被拦截,送进监狱,被控谋杀怎么办!正当她焦虑不安胡思乱想时,她的护送人出现了,把她拉进了马车,就开始赶路.
  "街上有什么声响吗?"她问.
  "就是些惯常的响动,"克伦丘先生回答,对她的问题和面色显示惊异的样子.
  "我听不到,"普洛丝小姐说,"你说什么?"
  克伦丘先生重复了他说的话.也是徒劳,普洛丝小姐听不到他的话."那么我就点头,"克伦丘先生惊异地想,"不论怎样她总能看到吧."她确实看见了.
  "现在街上有什么声音吗?"普洛丝小姐紧跟着又问.
  克伦丘先生再一次点了头.
  "我听不到."
  "一个钟头就变聋了?"克伦丘先生百思不得其解,心绪不宁地想,"她出了什么事?"
  "我感觉,"普洛丝小姐说,"好像有一道闪光,和一声爆裂,这爆炸声也许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后响声."
  "老天保佑她可别处在什么古怪的情形里!"克伦丘先生说着,变得更加心慌意乱."她究竟做了什么,胆子这么大?听!可怕的囚车轰隆隆地过来了!你听到了吗,小姐?"
  "我什么也听不见,"普洛丝小姐看见他对她说话就回答,"哦,我的好心人,先是一声巨响,然后一片寂静,这片寂静好像停住了不再改变,我这一生永远不能打破它了."
  "假如她听不见这些可怕的囚车轰隆隆地驶过去,接近他们旅程的终点,"克伦丘先生说,回过头望去,"那么我认为她确实再也听不到这世上的任何响声了."
  她确实再也听不到了.

  第十五章 永逝的脚步声
  死囚车隆隆滚过巴黎的街道,声音空洞沉闷而又凄厉.六辆囚车载着当日的美酒去供奉吉洛蒂.有史以来一切可以想象出来的贪得无厌的妖魔鬼怪全都溶为一个化身......吉洛蒂.在法兰西,虽然有各类肥沃的土壤和有利的气候,却没有一草.一叶.一根.一枝.一颗胡椒的生长条件比这一恐怖事物更利于发育成熟.在相同的铁锤下,人性被压轧得变了形,那么它就会被扭曲成同样悲惨的状态.播下同样的掠夺与压迫的种子,那么就会结出同样的果实.
  六辆囚车滚过街道.时间,你这魔法无边的巫士,把这些全都变回原来的子样吧,那么人们就会看到君主的御车队,封建贵族的待从,吉丝布的耀眼服饰,已成贼窝而非我父之圣殿的教堂,还有千千万万饥饿的农夫的茅屋!不!庄严执行造物主神令的伟大术士绝不会逆转他的变形魔法."假如遵上帝的意愿你变成了这样的形态,"在智慧的阿拉伯故事中,先知对魔法的接受者说,"那么就保持这个模样吧!但是,假如你是由于短暂的妖术而成了此时的形状,那么就恢复你原来的状态吧!"囚车一成不变,毫无希望地滚动着向前.
  当六辆囚车的阴森轮子向前滚动的时候,它们似乎在街道的人群里犁出一道长而弯曲的沟.一张张脸像土脊似地被翻到这边或那边,而那些犁则稳稳地继续向前.沿街的居民们已经习惯于这样的景观,以至于许多窗口并没有人,另一些窗户里的人们则不放下手中的活计,眼睛却审视着囚车里的一张张面孔.这里,那里,住家让客人观看这风景,以博物馆长或特定解说员的得意神色用手指指这辆车,点点那辆车,似乎在解说昨天谁坐在这,前天谁坐在那.
  囚车里的乘客,有的无精打采的呆视着这些以及末路上的一切;另外的似乎对世上的人和生活还有些恋恋不舍.有的低垂着头坐着,陷入沉默的绝望中.也有的非常注意他们的仪态;以一种戏台上和画里的眼神看着人群.有几个在闭目沉思,或者企图聚集纷乱的思绪.只有一个人,一个形容疯狂的悲惨可怜的人,完全被恐惧所损毁,他唱歌,并企图跳舞.没有一个以神色或姿态祈求观众的同情.
  有一队各色的骑兵与囚车并列前进.观众的脸时常仰视他们中的某些人,向他们提出某些问题.问题似乎总是相同的,因为,人群总是紧接着涌向第三辆车,与这辆车并排的骑兵不时用他们的刺刀指出里面的一个男人.首要被关心的问题是哪一个是他;他站立在囚车后部,低头与一个坐在车边的姑娘交谈,姑娘握着他的手.他对于周围的景观漠不关心,不断与那姑娘讲着话.在圣奥诺雷这条长街上到处有人叫喊着打倒他.如果说它们对他有丝毫影响的话,那么只不过令他宁静的微笑,并甩一甩头使头发更松散一些落在脸上.他难以触到自己的脸,他的手被捆绑着.
  站在教堂的台阶上,等待囚车驶过的,是那个密探兼狱卒.他朝第一辆车里看,没有.他朝第二辆车里看,也没有.他开始问自己:"他是否已经出卖了我?"在他朝第三辆车里看时,他的脸色豁然开朗.
  "哪个是艾弗雷蒙德?"他身后的一个人问他.
  "那个,后面的那个?"
  "手被姑娘握住的那个?"
  "是."
  那个人叫喊:"打倒艾弗雷蒙德!把一切贵族送交吉洛蒂!打倒艾弗雷蒙德!"
  "嘘,嘘!"探子胆怯地哀求着他.
  "为什么,公民?"
  "他就要去还债,再过五分钟就要去偿债.让他静一静吧."
  但是那人继续叫嚷:"打倒艾弗雷蒙德!"艾弗雷蒙德的脸片刻间转向他.那时艾弗雷蒙德看见了探子,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走他的路.
  时钟敲了三点,人群中犁出的那条沟转了弯,来到刑场,到了尽头.被翻腾到这边和那边的土脊,在最后一架犁通过后聚拢来,因为全要紧随着涌向吉洛蒂.在它前面,成排坐在椅子上的妇女,手里都不停地编织着,像在公园里看娱乐节目一样.在最前排的一个椅子上站立着复仇者,四处观望着找她的朋友.
  "德丽丝!"她用尖厉的嗓门叫道,"谁见着她了?德丽丝.德法热!"
  "她从没缺席过,"一位正在编织的姐妹说.
  "不,这次她也不会缺席,"复仇者急躁地大声说."德丽丝!"
  "再响一些,"那女人建议.
  哎!再响一些,复仇者更响一点,她依然听不见.再响一点,复仇者,并加几句咒骂的话还是不能令她出现.派别的女人来回找她,看她是否停留在别处,但是,还是没有结果,虽然派去的使者做出过某种可怖的业绩,但她们是否愿意走得足够远去寻她,还是有些疑问!
  "倒霉!"复仇者叫道,用脚踢着椅子,"囚车来了!艾弗雷蒙德眨眼就要处决了,她还不在!我还拿着她的织物,留着她的位子.我烦恼失望得要哭了!"
  正当复仇者从高处下去哭泣时,囚车开始卸货了.圣吉洛蒂的大臣们已穿好了袍子准备就绪.咔嚓!......一个头被切断,顷刻间当它还能思想和说话时那些眼也不抬一下的编织着的女人们数了"一".第二辆囚车卸下了犯人,向前推进着,第三辆到了.咔嚓!......编织的女人们,毫不迟疑地继续手中的活儿,数了"二".
  被认为是艾弗雷蒙德的人下了车,裁缝女在他后面被提出来.下车时他不曾放松过她那忍辱负重的手,而是象他许下的诺言一直紧握着它.他温柔地让她背对着那咔嚓作响急速转动的装置,她看着他的脸感谢他.
  "要是没有你,亲爱的陌生人,我就不会这样镇静,因为我天生是个可怜的小人物,胆怯懦弱;我的思绪也不会上升到使我们感觉希望与安宁的被处死的上常.我感到你是上天赐予我的."
  "你也是,"锡德尼.卡尔顿说,"眼睛看着我,亲爱的孩子,不要想别的."
  "我握住你的手就什么也不想.如果他们解决得快,我放下它也不会想什么."
  "他们会得很快.不要怕!"
  这两个人站在快速减少的受难者的人群中,像在单独谈着话.眼对着眼,面对着面,手握手,心对心,这两个大地母亲的儿女,原本素不相识相离甚远,现在却肩并肩一起走在末路上,去重建家园,安息于大地母亲的怀中.
  "勇敢而慷慨的朋友,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我很无知,而它却困感着我......只是有一点儿."
  "告诉我是什么."
  "我有一个表妹,我唯一的亲戚,像我一样,也是个孤儿,我非常爱她.她比我小五岁,住在南方乡村的一个农夫家中.贫困让我们分离,她对我的命运一无所知......因为我不会写字......假如我会写字,我又如何告诉她!还是这样更好点."
  "是的,是的,这样更好点."
  "当我看着你善良而坚强的面孔,在路途上我就一直在想,而且我现在还这样想:假如共和国真对穷人有益处,穷人变得不再那样饥饿,在各方面少受一些苦,她就会生存长久,她甚至可以活到老的."
  "那么又怎样呢?我亲爱的妹妹?"
  "你认为"......忍耐而无怨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嘴唇微微张开一些并颤抖着......"我在那个更美好的,相信我们两个都会受到仁慈庇护的地方会感觉等她很久吗?"
  "不会,我的孩子,那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烦恼."
  "你给予我这么多安慰!我是这样无知.我现在该吻你吗?时候到了吗?"
  "是的."
  她吻了他的唇;他也吻了她的唇;他们郑重地互相祝福.当他放下那只瘦削的手时,它并不颤抖;在忍辱负重的面孔上有的只是一种微笑,一种永恒的光辉.她在他前面去了......永远去了.编织的女人们数了"二十二."
  "主曰:复活在我,生命在我,信我者,虽死,必复活;活者且信我者,必永生."
  许多声音嗡嗡响起,许多脸孔仰起来观看,人群外围的许多脚向前挤过去,一涌而上,如掀起了一阵巨浪,又一闪而过.二十三.
  那一夜,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到处都谈论着他,说那是一张在那里所见过的最平静的面孔.许多人还说他看上去是超然的,像先知一样.
  不久前,同一斧头下的最杰出的受难者之一......一位女子......曾在这同一个断头台下请求准许,写下她当时激起的感想.如果他也被允许倾吐他的感想......他那先知般的预言,就会是这样:
  "我看见巴萨德.克拉.德法热.复仇者,陪审官.法官,一长串在旧压迫者的毁灭之上兴起的新压迫者,在这复仇机器停止使用前,灭亡在它的下面.我看见一个美丽的城市,辉煌的民族从这深渊中兴起;在他们争取真正的自由的斗争中,历经了失败与胜利的长久岁月后,我看见这个时代的罪恶,以及自然生出这罪恶的以前时代的罪恶,渐渐自行补偿并消亡.
  "我看见我为之牺牲的人们,幸福.平安.富裕.有益地生活在我将永远无法再见到的英格兰.我看见她,怀里抱着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婴儿.我看见她的父亲,年迈而弓着背,但身心已复原,宁静而尽心地在诊所服务于一切病人.我看见那位善良的老人,他们多年的朋友,在十年中以他的所有使他们富足,然后平静地了结一生.
  "我看见他们的心中为我保留着神圣的地位,乃至他们的后代,就这样世代相传.我看到她,一位年迈的妇人,在我的祭日为我而哭泣.我看见她及她丈夫,并列善终于他们最终的土床,我知道他们各自在对方灵魂中引起的敬仰都超不过我在他们灵魂中激起的敬仰.
  "我看见她怀抱的婴儿,以我的名字而命名,在我往日的生命道路上往高处走着,直至成功.我看见他的成功是这样辉煌,以至于我的名字也由于他的光辉而变得辉煌.我看到我曾沾染在生命道路上的污点就此消褪殆尽.我看见他,一位最公正的法官,最受尊敬的人,携着一个男孩......也以我的名字命名,他有我熟悉的前额,金色的头发......来到这个地方,......到那时这里已变成一个美丽的地方,丝毫没有今日的残缺景象......我听到他向孩子讲述我的故事,声音温柔而哽咽.
  "我今日所做的事远比我往日的所作所为更好,更好;我今日将享受的安息远比我所知的一切更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