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恋爱中的女人(上)



  《恋爱中的女人(上)》
  著者/D.H.劳伦斯

  第一章 姐妹俩
  在贝多弗父亲的房子里,布朗温家两姐妹厄秀拉和戈珍坐在凸肚窗窗台上,一边绣花.绘画,一边聊着.厄秀拉正绣一件色彩鲜艳的东西,戈珍膝盖上放着一块画板在画画儿.她们默默地绣着.画着,想到什么就说点什么.
  "厄秀拉,"戈珍说,"你真想结婚吗?"厄秀拉把刺绣摊在膝上抬起头来,神情平静.若有所思地说:
  "我不知道,这要看怎么讲了."
  戈珍有点吃惊地看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
  "这个嘛,"戈珍调侃地说,"一般来说指的就是那回事!但是,你不觉得你应该,嗯,"她有点神色黯然地说,"不应该比现在的处境更好一点吗?"
  厄秀拉脸上闪过一片阴影.
  "应该,"她说,"不过我没把握."
  戈珍又不说话了,有点不高兴了,她原本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你不认为一个人需要结婚的经验吗?"她问.
  "你认为结婚是一种经验吗?"厄秀拉反问.
  "肯定是,不管怎样都是."戈珍冷静地说,"可能这经验让人不愉快,但肯定是一种经验."
  "那不见得,"厄秀拉说,"也许倒是经验的结束呢."
  戈珍笔直地坐着,认真听厄秀拉说这话.
  "当然了,"她说,"是要想到这个."说完后,她们不再说话了.戈珍几乎是气呼呼地抓起橡皮,开始擦掉画上去的东西.厄秀拉专心地绣她的花儿.
  "有象样的人求婚你不考虑接受吗?"戈珍问.
  "我都回绝了好几个了."厄秀拉说.
  "真的!?"戈珍绯红了脸问:"什么值得你这么干?你真有什么想法吗?"
  "一年中有好多人求婚,我喜欢上了一个非常好的人,太喜欢他了."厄秀拉说.
  "真的!是不是你让人家引诱了?"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厄秀拉说,"一到那时候,压根儿就没了引诱这一说.要是我让人家引诱了,我早立即结婚了.我受的是不结婚的引诱."说到这里,两姐妹的脸色明朗起来,感到乐不可支.
  "太棒了,"戈珍叫道,"这引诱力也太大了,不结婚!"她们两人相对大笑起来,但她们心里感到可怕.
  这以后她们沉默了好久,厄秀拉仍旧绣花儿,戈珍照旧画她的素描.姐妹俩都是大姑娘了,厄秀拉二十六,戈珍二十五.但她们都象现代女性那样,看上去冷漠.纯洁,不象青春女神,反倒更象月神.戈珍很漂亮.皮肤柔嫩,体态婀娜,人也温顺.她身着一件墨绿色绸上衣,领口和袖口上都镶着蓝色和绿色的亚麻布褶边儿;脚上穿的袜子则是翠绿色的.她看上去与厄秀拉正相反.她时而自信,时而羞赦,而厄秀拉则敏感,充满信心.本地人被戈珍那泰然自若的神态和毫无掩饰的举止所惊诧,说她是个"伶俐的姑娘."她刚从伦敦回来,在那儿住了几年,在一所艺术学校边工作边学习,俨然是个艺术家.
  "我现在在等一个男人的到来,"戈珍说着,突然咬住下嘴唇,一半是狡猾的笑,一半是痛苦相,做了个奇怪的鬼脸.厄秀拉被吓了一跳.
  "你回家来,就是为了在这儿等他?"她笑道.
  "得了吧,"戈珍刺耳地叫道,"我才不会犯神经去找他呢.不过嘛,要是真有那么一个人,相貌出众.丰采照人,又有足够的钱,那......"戈珍有点不好意思,话没说完.然后她盯着厄秀拉,好象要看透她似的."你不觉得你都感到厌烦了吗?"她问姐姐,"你是否发现什么都无法实现?什么都实现不了!一切都还未等开花儿就凋谢了."
  "什么没开花就凋谢了?"厄秀拉问.
  "嗨,什么都是这样,自己一般的事情都这样."姐妹俩不说话了,都在朦朦胧胧地考虑着自己的命运.
  "这是够可怕的."厄秀拉说,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想通过结婚达到什么目的吗?"
  "那是下一步的事儿,不可避免."戈珍说.厄秀拉思考着这个问题,心中有点发苦.她在威利.格林中学教书,工作好几年了.
  "我知道,"她说,"人一空想起来似乎都那样,可要是设身处地地想想就好了,想想吧,想想你了解的一个男人,每天晚上回家来,对你说声'哈罗,,然后吻你......"
  谁都不说话了.
  "没错,"戈珍小声说,"这不可能.男人不可能这样."
  "当然还有孩子......"厄秀拉迟疑地说.
  戈珍的表情严峻起来.
  "你真想要孩子吗,厄秀拉?"她冷冷地问.听她这一问,厄秀拉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
  "我觉得这个问题离我还太远,"她说.
  "你是这种感受吗?"戈珍问,"我从来没想过生孩子,没那感受."
  戈珍毫无表情地看着厄秀拉.厄秀拉皱起了眉头.
  "或许这并不是真的,"她支吾道,"或许人们心里并不想要孩子,只是表面上这样而已."戈珍的神态严肃起来.她并不需要太肯定的说法.
  "可有时一个人会想到别人的孩子."厄秀拉说.
  戈珍又一次看看姐姐,目光中几乎有些敌意.
  "是这样."她说完不再说话了.
  姐妹两人默默地绣花.绘画儿.厄秀拉总是那么精神抖擞,心中燃着一团扑扑作响.熊熊腾腾的火.她自己独立生活很久了,洁身自好,工作着,日复一日,总想把握住生活,照自己的想法去把握生活.表面上她停止了活跃的生活,可实际上,在冥冥中却有什么在生长出来.要是她能够冲破那最后的一层壳皮该多好啊!她似乎象一个胎儿那样伸出了双手,可是,她不能,还不能.她仍有一种奇特的预感,感到有什么将至.
  她放下手中的刺绣,看看妹妹.她觉得戈珍太漂亮.实在太迷人了,她柔美.丰腴.线条纤细.她还有点顽皮.淘气.出言辛辣,真是个毫无修饰的处女.厄秀拉打心眼儿里羡慕她.
  "你为什么回家来?"
  戈珍知道厄秀拉羡慕她了.她直起腰来,线条优美的眼睫毛下目光凝视着厄秀拉.
  "问我为什么回来吗,厄秀拉?"她重复道:"我自己已经问过自己一千次了."
  "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想我明白了.我觉得我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
  说完她久久地盯着厄秀拉,目光寻问着她.
  "我知道!"厄秀拉叫道,那神情有些迷茫,象是在说谎,好象她不明白一样."可你要跳到哪儿去呢?"
  "哦,无所谓,"戈珍说,口气有点超然."一个人如果跳过了篱笆,他总能落到一个什么地方的."
  "可这不是在冒险吗?"厄秀拉说.
  戈珍脸上渐渐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嗨!"她笑道:"我们尽吵些什么呀!"她又不说话了,可厄秀拉仍然郁闷地沉思着.
  "你回来了,觉得家里怎么样?"她问.
  戈珍沉默了片刻,有点冷漠.然后冷冷地说:
  "我发现我完全不是这儿的人了."
  "那爸爸呢?"
  戈珍几乎有点反感地看看厄秀拉,有些被迫的样子,说:
  "我还没想到他呢,我不让自己去想."她的话很冷漠.
  "好啊,"厄秀拉吞吞吐吐地说.她俩的对话的确进行不下去了.姐妹两人发现自己遇到了一条黑洞洞的深渊,很可怕,好象她们就在边上窥视一样.
  她们又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活儿.一会儿,戈珍的脸因为控制着情绪而通红起来.她不愿让脸红起来.
  "我们出去看看人家的婚礼吧."她终于说话了,口气很随便.
  "好啊!"厄秀拉叫道,急切地把针线扔到一边,跳了起来,似乎要逃离什么东西一样.这么一来,反倒弄得很紧张,令戈珍感到不高兴.
  往楼上走着,厄秀拉注意地看着这座房子,这是她的家.可是她讨厌这儿,这块肮脏.太让人熟习的地方!也许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家是反感的,这周围的环境,整个气氛和这种陈腐的生活都让她反感.这种感觉令她恐怖.
  两个姑娘很快就来到了贝多弗的主干道上,匆匆走着.这条街很宽,路旁有商店和住房,布局散乱,街面上也很脏,不过倒不显得贫寒.戈珍刚从彻西区(彻西区是伦敦聚集了文学艺术家的一个区.)和苏塞克斯(英国的一个郡.......译者注.以后所有的注释均为译者注.)来,对中部这座小小的矿区城十分厌恶,这儿真是又乱又脏.她朝前走着,穿过长长的砾石街道,把个混乱不堪.肮脏透顶.小气十足的场面尽收眼底.人们的目光都盯着她,她感到很难受.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尝尝这乱七八糟.丑陋不堪的小城滋味.她为什么要向这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这些毫无意义的人和这座毫无光彩的农村小镇屈服呢?为什么她仍然要向这些东西屈服?她感到自己就象一只在尘土中蠕动的甲壳虫,这真令人反感.
  她们走下主干道,从一座黑乎乎的公家菜园旁走过,园子里沾满煤炭的白菜根不识羞耻地散落着.没人感到难看,没人为这个感到不好意思.
  "这真象地狱中的农村."戈珍说,"矿工们把煤炭带到地面上来,带来这么多呀.厄秀拉,这可真太好玩了,太好了,真是太妙了,这儿又是一个世界.这儿的人全是些吃尸鬼,这儿什么东西都沾着鬼气.全是真实世界的鬼影,是鬼影.食尸鬼,全是些肮脏.龌龊的东西.厄秀拉,这简直让人发疯."
  姐妹俩穿过一片黑黝黝.肮脏不堪的田野.左边是散落着一座座煤矿的谷地,谷地上面的山坡上是小麦田和森林,远远一片黝黑,就象罩着一层黑纱一样.敦敦实实的烟窗里冒着白烟黑烟,象黑沉沉天空上在变魔术一样.近处是一排排的住房,顺山坡而上,一直通向山顶.这些房子用暗红砖砌成,房顶铺着石板,看上去很不结实.姐妹二人走的这条路也是黑乎乎的.路是让矿工们的脚一步步踩出来的,路旁围着铁栅栏,栅门也让进出的矿工们的厚毛布裤磨亮了.现在姐妹二人走在几排房屋中间的路上,这里可就寒酸了.女人们戴着围裙,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站在远处窃窃私语,她们用一种不开化人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布朗温姐妹;孩子们在叫骂着.
  戈珍走着,被眼前的东西惊呆了.如果说这是人的生活,如果说这些是生活在一个完整世界中的人,那么她自己那个世界算什么呢?她意识到自己穿着绿草般鲜绿的袜子,戴着绿色的天鹅绒帽,柔软的长大衣也是绿的,颜色更深一点.她感到自己腾云驾雾般地走着,一点都不稳,她的心缩紧了,似乎她随时都会猝然摔倒在地.她怕了.
  她紧紧偎依着厄秀拉,她对这个黑暗.粗鄙.充满敌意的世界早习以为常了.尽管有厄秀拉,戈珍还感到象是在受着苦刑,心儿一直在呼喊:"我要回去,要走,我不想知道这儿,不想知道这些东西."可她不得不继续朝前走.
  厄秀拉可以感觉到戈珍是在受罪.
  "你讨厌这些,是吗?"她问.
  "这儿让我吃惊."戈珍结结巴巴地说.
  "你别在这儿呆太久."厄秀拉说.
  戈珍松了一口气,继续朝前走.
  她们离开了矿区,翻过山,进入了山后宁静的乡村,朝威利.格林中学走去.田野上仍有些煤炭,但好多了,山上的林子里也这样,似乎在闪着黑色的光芒.这是春天,春寒料峭,但尚有几许阳光.篱笆下冒出些黄色的花来,威利.格林的农家菜园里,覆盆子已经长出了叶子,伏种在石墙上的油菜,灰叶中已绽出些小白花儿.
  她们转身走下了高高的田梗,中间是通向教堂的主干道.在转弯的低处,树下站着一群等着看婚礼的人们.这个地区的矿业主托玛斯.克里奇的女儿与一位海军军官的婚礼将要举行.
  "咱们回去吧,"戈珍转过身说着,"全是些这种人."
  她在路上犹豫着.
  "别管他们,"厄秀拉说,"他们都不错,都认识我,没事儿."
  "我们非得从他们当中穿过去吗?"戈珍问.
  "他们都不错,真的."厄秀拉说着继续朝前走.这姐妹两人一起接近了这群躁动不安.眼巴巴盯着看的人.这当中大多数是女人,矿工们的妻子,更是些混日子的人,她们脸上透着警觉的神色,一看就是下层人.
  姐妹两人提心吊胆地直朝大门走去.女人们为她们让路,可让出来的就那么窄窄的一条缝,好象是在勉强放弃自己的地盘儿一样.姐妹俩默默地穿过石门踏上台阶,站在红色地毯上的一个警察盯着她们往前行进的步伐.
  "这双袜子可够值钱的!"戈珍后面有人说.一听这话,戈珍浑身就燃起一股怒火,一股凶猛.可怕的火.她真恨不得把这些人全干掉,从这个世界上清除干净.她真讨厌在这些人注视下穿过教堂的院子沿着地毯往前走.
  "我不进教堂了."戈珍突然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她的话让厄秀拉立即停住脚步,转过身走上了旁边一条通向中学旁门的小路,中学就在教堂隔壁.
  穿过学校与教堂中间的灌木丛进到学校里,厄秀拉坐在月桂树下的矮石墙上歇息.她身后学校高大的红楼静静地伫立着,假日里窗户全敞开着,面前灌木丛那边就是教堂淡淡的屋顶和塔楼.姐妹两人被掩映在树木中.
  戈珍默默地坐了下来,紧闭着嘴,头扭向一边.她真后悔回到家来.厄秀拉看看她,觉得她漂亮极了,自己认输了,脸都红了.可她让厄秀拉感到紧张得有点累了.厄秀拉希望单独自处,脱离戈珍给她造成的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感.
  "我们还要在这儿呆下去吗?"戈珍问.
  "我就歇一小会儿,"厄秀拉说着站起身,象是受到戈珍的斥责一样."咱们就站在隔壁球场的角落里,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
  太阳正辉煌地照耀着教堂墓地,空气中淡淡地弥漫着树脂的清香,那是春天的气息,或许是墓地黑紫罗兰散发着幽香的缘故.一些雏菊已绽开了洁白的花朵,象小天使一样漂亮.空中铜色山毛榉上舒展出血红色的树叶.
  十一点时,马车准时到达.一辆车驶过来,门口人群拥挤起来,产生了一阵骚动.出席婚礼的宾客们徐徐走上台阶,沿着红地毯走向教堂.这天阳光明媚,人们个个兴高采烈.
  戈珍用外来人那种好奇的目光仔细观察着这些人.她把每个人都整体地观察一通,或把他们看作书中的一个个人物,一幅画中的人物或剧院中的活动木偶,总之,完整地观察他们.她喜欢辨别他们不同的性格,将他们还其本来面目,给他们设置自我环境,在他们从她眼前走过的当儿就给他们下了个永久的定论.她了解他们了,对她来说他们是些完整的人,已经打上了烙印的完整的人.等到克里奇家的人开始露面时,再也没有什么未知.不能解决的问题了.她的兴趣被激发起来了,她发现这里有点什么东西是不那么容易提前下结论的.
  那边走过来克里奇太太和她的儿子杰拉德.尽管她为了今天这个日子明显地修饰装扮了一番,但仍看得出她这人是不修边幅的.她脸色苍白,有点发黄,皮肤洁净透明,有点前倾的身体,线条分明,很健壮,看上去象是要鼓足力气不顾一切地去捕捉什么.她一头的白发一点都不整齐,几缕头发从绿绸帽里掉出来,飘到罩着墨绿绸衣的褶皱纱上.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患偏执狂的女人,狡猾而傲慢.
  她儿子本是个肤色白净的人,但让太阳晒黑了.他个头中等偏高,身材很好,穿着似乎有些过分的讲究.但他的神态却是那么奇异.警觉,脸上情不自禁地闪烁着光芒,似乎他同周围的这些人有着根本的不同.戈珍的目光在打量他,他身上某种北方人的东西迷住了戈珍.他那北方人纯净的肌肤和金色的头发象透过水晶折射的阳光一样在闪烁.他看上去是那么新奇的一个人,没有任何做作的痕迹,象北极的东西一样纯洁.他或许有三十岁了,或许更大些.他丰采照人,男子气十足,恰象一只脾气温和.微笑着的幼狼一样.但这副外表无法令她变得盲目,她还是冷静地看出他静态中存在着危险,他那扑食的习性是无法改变的."他的图腾是狼,"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他母亲是一只毫不屈服的老狼."想到此,她一阵狂喜,好象她有了一个全世界都不知道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一阵狂喜攫住了她,全身的血管一时间猛烈激动起来."天啊!"她自己大叫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一会儿,她又自信地说,"我会更多地了解那个人的."她要再次见到他,她被这种欲望折磨着,一定要再次见到他,这心情如同一种乡恋一样.她清楚,她没有错,她没有自欺欺人,她的确因为见到了他才产生了这种奇特而振奋人心的感觉.她从本质上了解了他,深刻地理解他,"难道我真地选中了他吗?难道真有一道苍白.金色的北极光把我们两人拴在一起了吗?"她对自己发问.她无法相信自己,她仍然沉思着,几乎意识不到周围都发生了什么事.
  女傧相来了,但新娘还迟迟未到.厄秀拉猜想可能出了点差错,这场婚礼弄不好就办不成了.她为此感到忧虑,似乎婚礼成功与否是取决于她.主要的女傧相们都到了,厄秀拉看着她们走上台阶.她认识她们当中的一个,这人高高的个子,行动缓慢,长着一头金发,长长的脸,脸色苍白,一看就知道是个难以驾驭的人.她是克里奇家的朋友,叫赫麦妮.罗迪斯.她走过来了,昂着头,戴着一顶浅黄色天鹅绒宽沿帽,帽子上插着几根天然灰色鸵鸟羽毛.她飘然而过,似乎对周围视而不见,苍白的长脸向上扬起,并不留意周围.她很富有,今天穿了一件浅黄色软天鹅绒上衣,亮闪闪的,手上捧一束玫瑰色仙客来花儿;鞋和袜子的颜色很象帽子上羽毛的颜色,也是灰色的.她这人汗毛很重呢.走起路来臀部收得很紧,这是她的一大特点,那种悠悠然的样子跟众人就是不同,她的衣着由浅黄和暗灰搭配而成,衣服漂亮,人也很美,但有点可怕,有点让人生厌.她走过时,人们都静了下来,看来让她迷住了,继而人们又激动起来,想调侃几句,但终究不敢,又沉默了.她高扬着苍白的长脸,样子颇象罗塞蒂(罗塞蒂(1830—1894),英国拉斐尔前派著名女诗人.她的诗多以田园牧歌诗为主,富有神秘宗教色彩.),似乎有点麻木,似乎她黑暗的内心深处聚集了许许多多奇特的思想令她永远无法从中解脱.
  厄秀拉出神地看着赫麦妮.她了解一点她的情况.赫麦妮是中原地区最出色的女人,父亲是德比郡的男爵,是个旧派人物,而她则全然新派,聪明过人且极有思想.她对改革充满热情,心思全用在社会事业上.可她还是终归嫁了人,仍然得受男性世界的左右.
  她同各路有地位的男人都有神交.厄秀拉只知道其中有一位是学校监察员,名叫卢伯特.伯金.倒是戈珍在伦敦认识人更多些.她同搞艺术的朋友们出入各种社交圈子,已经认识了不少知名人士.她与赫麦妮打过两次交道,但她们两人话不投机.她们在伦敦城里各类朋友家以平等的身份相识,现在如果以如此悬殊的社会地位在中原相会将会令人很不舒服.戈珍在社会上一直是个佼佼者,与贵族中搞点艺术的有闲者交往密切.
  赫麦妮知道自己穿得很漂亮,她知道自己在威利.格林可以平等地同任何她想认识的人打交道,或许想摆摆架子就摆摆架子.她知道她的地位在文化知识界的圈子里是得到认可的,她是文化意识的传播媒介.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思想意识方面甚至在艺术上,她都处在最高层次上,木秀于林,在这些方面她显得左右逢源.没谁能把她比下去,没谁能够让她出丑,因为她总是高居一流,而那些与她作对的人都在她之下,无论在等级上.财力上或是在高层次的思想交流,思想发展及领悟能力上都不如她.因此她是冒犯不得的人物.她一生中都努力不受人伤害或侵犯,要让人们无法判断她.
  但是她的心在受折磨,这一点她无法掩饰.别看她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如此信步前行,确信庸俗的舆论对她毫无损伤,深信自己的形象完美无缺.属于第一流.但是她忍受着折磨,自信和傲慢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其实她感到自己伤痕累累,受着人们的嘲讽与蔑视.她总感到自己容易受到伤害,在她的盔甲下总有一道隐秘的伤口.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其实这是因为她缺乏强健的自我,不具备天然的自负感.她有的只是一个可怕空洞的灵魂,缺乏生命的底蕴.
  她需要有个人来充溢她生命的底蕴,永远这样.于是她极力追求卢伯特.伯金.当伯金在她身边时,她就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底气很足.而在其它时间里,她就感到摇摇欲跌,就象建立在断裂带之上的房屋一样.尽管她爱面子,掩饰自己,但任何一位自信.脾气倔犟的普通女佣都可以用轻微的嘲讽和蔑视举止将她抛入无底的深渊,令她感到自己无能.但是,这位忧郁.忍受着折磨的女人一直在进取,用美学.文化.上流社会的态度和大公无私的行为来保护自己.可她怎么也无法越过这道可怕的沟壑,总感到自己没有底气.
  如果伯金能够保持跟她之间的密切关系,赫麦妮在人生这多愁多忧的航行中就会感到安全.伯金可以让她安全,让她成功,让她战胜天使.他要是这样就好了!可他没有.于是她就在恐怖与担心中受着折磨.她把自己装扮得很漂亮,尽量达到能令伯金相信的美与优越程度.可她总也不能.
  他也不是个一般人.他把她击退了,总击退她.她越是要拉他,他越是要击退她.可他们几年来竟一直相爱着.天啊,这太令人厌倦痛苦了,可她依然很自信.她知道他试图离她而去,但她仍然自信有力量守住他,她对自己高深的学问深信不疑.伯金的知识水平很高,但赫麦妮则是真理的试金石,她要的是伯金跟她一条心.
  他象一个有变态心理的任性孩子一样要否认与她的联系,否认了这个就是否认了自己的完美.他象一个任性的孩子,要打破他们两人之间的神圣联系.
  他会来参加这场婚礼的,他要来当男傧相.他会早早来教堂等候的.赫麦妮走进教堂大门时想到这些,不禁怕起来,心里打了一个寒.他会在那里的,他肯定会看到她的衣服是多么漂亮,他肯定会明白她是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漂亮.他会明白的,他能够看得出她是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出众,无与伦比.他会认可自己最好的命运,最终他不会不接受她的.
  渴望令她疲倦地抽搐了一下.她走进教堂的门后左右寻顾着找他,她苗条的躯体不安地颤动着.作为男傧相,他是应该站在祭坛边上的.她缓缓地充满自信地把目光投过去,但心中不免有点怀疑.
  他没在那儿,这给了她一个可怕的打击,她好象要沉没了.毁灭性的失望感攫住了她.她木然地朝祭坛挪过去.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彻底毁灭性的打击,它比死还可怕,那种感觉是如此空旷.荒芜.
  新郎和伴郎还没有到.外面的人群渐渐乱动起来.厄秀拉感到自己似乎该对这件事负责.她不忍心看到新娘来了却没有新郎陪伴.这场婚礼千万不能失败,千万不能.
  新娘的马车来了,马车上装饰着彩带和花结.灰马雀跃着奔向教堂大门,整个进程都充满了欢笑,这儿是所有欢笑与欢乐的中心.马车门开了,今天的花儿就要从车中出来了.路上的人们稍有不满地窃窃私语.
  先走出马车的是新娘的父亲,他就象一个阴影出现在晨空中.他高大.瘦削.一副饱经磨难的形象,唇上细细的一道黑髭已经有些灰白了.他忘我耐心地等在车门口.
  车门一开,车上落下纷纷扬扬的漂亮叶子和鲜花,飘下来白色缎带,车中传出一个欢快的声音:
  "我怎么出去呀?"
  等待的人群中响起一片满意的议论声.大家靠近车门来迎她,眼巴巴地盯着她垂下去的头,那一头金发上沾满了花蕾.眼看着那只娇小的白色金莲儿试探着蹬到车梯上,一阵雪浪般的冲击,随之新娘呼地一下,拥向树荫下的父亲,她一团雪白,从面纱中荡漾出笑声来.
  "这下好了!"
  她用手挽住饱经风霜.面带病色的父亲,荡着一身白浪走上了红地毯.面色发黄的父亲沉默不语,黑髭令他看上去更显得饱经磨难.他快步踏上台阶,似乎头脑里一片空虚,可他身边的新娘却一直笑声不断.
  可是新郎还没有到!厄秀拉简直对此无法忍受.她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山,希望那白色的下山路上会出现新郎的身影.那边驶来一辆马车,渐渐进入人们的视线.没错,是他来了.厄秀拉随即转身面对着新娘和人群,从高处向人们发出了一声呐喊.她想告诉人们,新郎来了.可是她的喊声只闷在心中,无人听到.于是她深深为自己畏首畏尾.愿望未竟感到惭愧.
  马车叮叮咣咣驶下山来,愈来愈近了.人群中有人大叫起来.刚刚踏上台阶顶的新娘惊喜地转过身来,她看到人头沸动,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她的情人从车上跳下来,躲开马匹,挤进人堆中.
  "梯普斯!梯普斯!"她站在高处,在阳光下兴奋地挥舞着鲜花,滑稽地喊叫着.可他手握着帽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并未听到她的叫喊.
  "梯普斯!"她朝下看着他,又大叫一声.
  他毫无意识地朝上看了一眼,看到新娘和她的父亲站在上方,脸上掠过一丝奇特.惊讶的表情.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使尽全身力气跳起来向她扑过去.
  "啊哈!"她反应过来了,微微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喊,然后惊跳起来,转身跑了.她朝教堂飞跑着,穿着白鞋的脚稳稳地敲打着地面,白色衣服飘飘然擦着路面.这小伙子象一位猎人一样紧紧在她身后追着,他跳越着从她父亲身边掠过,丰满结实的腿和臀部扭动着,如同扑向猎物的猎人一般.
  "嘿,追上她!"下面那些粗俗的女人突然凑过来逗乐儿,大喊大叫着.
  新娘手捧鲜花稳稳地转过了教堂的墙角.然后她回头看看身后,挑战般放声大笑着转过身来站稳.这时新郎跑了过来,弯下腰一手扒住那沉默墙角的石垛,飞身旋转过去,随之他的身影和粗壮结实的腰腿都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门口的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然后,厄秀拉再一次注意到微微驼背的克里奇先生,他茫然地等在一边,毫无表情地看着新郎新娘奔向教堂.直到看不到他们两人了,他才转回身看看身后的卢伯特.伯金,伯金忙上前搭话:
  "咱们殿后吧."说着脸上掠过一丝笑.
  "好的!"父亲简短地回答.说完两人就转身上去了.
  伯金象克里奇先生一样瘦削,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病容.他身架窄小,但身材很不错.他走起路来一只脚有些故意地拖地.尽管他这身伴郎的装束一丝不苟,可他天生的气质却与之不协调,因此穿上这身衣服看上去很滑稽.他生性聪明但不合群,对正式场合一点都不适应,可他又不得不违心地去迎合一般俗人的观念.
  他装作一个极普通人的样子,装得维妙维肖.他学着周围人讲话的口气,能够迅速摆正与对话者的关系,根据自己的处境调整自己的言行,从而达到与其它凡夫俗子毫无区别的程度.他这样做常常可以一时博得旁人的好感,从而免遭攻讦.
  现在,他一路走一路同克里奇先生轻松愉快地交谈着.他就象一个走绳索的人那样对局势应付自如,尽管走在绳索上却要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来.
  "我们这么晚才到,太抱歉了."他说,"我们怎么也找不到钮扣钩了,花了好长时间才把靴子上的扣子都系好.您是按时到达的吧."
  "我们总是遵守时间的,"克里奇先生说.
  "可我却常迟到,"伯金说,"不过今天我的确是想准点到那儿的,却出于偶然没能准点到这儿,太抱歉了."
  这两个人也走远了,一时间没什么可看的了.厄秀拉在思量着伯金,他引起了她的注意,令她着迷也令她心乱.
  她想更多地了解他.她只跟他交谈过一两次,那是他来学校履行他学校监察员的职责的时候.她以为他似乎看出了两人之间的暧昧,那是一种自然的.心照不宣的理解,他们有共同语言哩.可这种理解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什么东西使她跟他若即若离的?他身上有某种敌意,隐藏着某种无法突破的拘谨.冷漠,让人无法接近.
  可她还是要了解他.
  "你觉得卢伯特.伯金这人怎么样?"她有点勉强地问戈珍.其实她并不想议论他.
  "我觉得他怎么样?"戈珍重复道,"我觉得他有吸引力,绝对有吸引力.我不能容忍的是他待人的方式.他对待任何一个小傻瓜都那么正儿八经,似乎他多么看重人家.这让人产生一种受骗的感觉."
  "他干吗要这样?"厄秀拉问.
  "因为他对人没有真正的判断能力,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戈珍说,"跟你说吧,他对我.对你跟对待什么小傻瓜一样,这简直是一种屈辱."
  "哦,是这样,"厄秀拉说,"一个人必须要有判断力."
  "一个人必须要有判断力."戈珍重复说,"可在别的方面他是个挺不错的人,他的性格可好了.不过你不能相信他."
  "嗯,"厄秀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厄秀拉总是被迫同意戈珍的话,甚至当她并不完全与戈珍一致时也这样.
  姐妹两人默默地坐着等待参加婚礼的人们出来.戈珍不耐烦谈话了,她要想一想杰拉德.克里奇了,她想看一看她对他产生的强烈感情是否是真的.她要让自己有个思想准备.
  教堂里,婚礼正在进行.可赫麦妮.罗迪斯一心只想着伯金.他就站在附近,似乎他在吸引着她过去.她真想去抚摸他,如果不摸一摸他,她就无法确信他就在附近.不过她总算忍耐到了婚礼结束.
  他没来之前,她感到太痛苦了,直到现在她还感到有些眩晕.她仍然因为他精神上对她漫不经心而感到痛苦,神经受着折磨.她似乎在一种幽幽的梦幻中等待着他,精神上忍受着磨难.她忧郁地站着,脸上那沉迷的表情让她看上去象天使一样,实际上那都是痛苦所致.这副神态显得楚楚动人,不禁令伯金感到心碎,对她产生了怜悯.他看到她垂着头,那销魂荡魄的神态几乎象疯狂的魔鬼.她感到他在看她,于是她抬起头来,美丽的灰眼睛闪烁着向他发出一个信号.可是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于是她痛苦屈辱地低下头去,心灵继续受着熬煎.他也因为羞耻.反感和对她深深的怜悯感到痛苦.他不想与她的目光相遇,不想接受她的致意.
  新娘和新郎的结婚仪式举行完以后,人们都进了更衣室.赫麦妮情不自禁挤上来碰一碰伯金,伯金容忍了她的做法.
  戈珍和厄秀拉在教堂外倾听她们的父亲弹奏着风琴.他就喜欢演奏婚礼进行曲.瞧,新婚夫妇来了!钟声四起,震得空气都发颤了.厄秀拉想,不知树木和花朵是否能感到这钟声的震颤,对空中这奇特的震动它们会做何感想?新娘挽着新郎的胳膊,显得很娴静,新郎则盯着天空,下意识地眨着眼睛,似乎他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他眨着眼睛竭力要进入角色,可被这么一大群人围观感觉上又不好受,那副模样十分滑稽.他看上去是位典型的海军军官,有男子气又忠于职守.
  伯金和赫麦妮并肩走着.赫麦妮一脸的得意相儿,就象一位浪子回头做了天使,可她仍然有点象魔鬼.现在,她已经挽起伯金的胳膊了,伯金面无表情,任她摆布,似乎毫无疑问这是他命里注定的事.
  杰拉德.克里奇过来了,他皮肤白皙,漂亮.健壮,浑身蕴藏着未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他身架挺直,身材很美,和蔼的态度和幸福感使他的脸微微闪着奇特的光芒.看到这里,戈珍猛地站起身走开了.她对此无法忍受了,她想单独一个人在一处品味一下这奇特强烈的感受,它改变了她整个儿的气质.

  第二章 肖特兰兹
  布朗温家姐妹两人回贝多弗家中去了,参加婚礼的人们则聚集在肖特兰兹的克里奇家.这座宅第坐落在窄小的威利湖对岸,沿着一面山坡的顶端长长地排了一溜房屋,房子又矮又旧,很象一个庄园.肖特兰兹下方那片舒缓下斜的草坪上长着几株孤伶伶的树,那儿可能是一个公园吧,草坪前是狭窄的湖泊.草坪和湖泊对面与肖特兰兹遥遥相望的是一座林木葱笼的小山,那山遮住了那边的煤矿谷地,可挡不住煤矿里上升着的黑烟.但不管怎样,这幅景象颇象田园风味的风景画,美丽而宁静,这座住宅建在这儿是别具一格的.
  现在肖特兰兹挤满了克里奇的家人和参加婚礼的宾客.父亲身体不好,先退出去休息了,这样杰拉德就成了主人了.他站在简朴的客厅里迎接男宾们,态度友好,举止优雅.他几乎在社交中获得了快乐,笑容可掬,十分友好.
  女仆们让克里奇家三位出嫁了的女儿驱使着忙东忙西,把场面搅得很乱.你总能听到这个或那个克里奇家的女儿那特有的命令:"海伦,到这儿来一下.""麦泽莉,我让你到这......里......来.""喂,我说惠特曼太太......"厅里裙裾擦动的"嚓嚓"声伴着漂亮的女人们匆匆而过,一个孩子在厅里跳舞般地穿梭,还有一个男仆也来去匆匆地忙着.
  男宾们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默默地聚在一起,一边吸烟一边聊天,装作对女人世界那热闹的场面不屑一顾.可他们并不是在真正地谈话,他们仍观察着那些异常兴奋的女人,谛听她们那令人发冷的笑声和连珠炮似的说话声.他们等待着,焦躁不安,心里很恼火.可杰拉德看上去仍然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幸福,不知道他是在等人还是清闲无事,只知道他是这个场合的中心人物.
  突然,克里奇太太无声无息地进到房里来,表情刚烈.线条分明的脸向四周探视着.她仍旧戴着帽子,穿着罩有褶拖纱的蓝色绸衣.
  "有事吗,妈妈?"杰拉德问.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她含糊其词地答道.然后她径直朝伯金走去,伯金此时正跟克里奇家的一位女婿谈天.
  "你好啊,伯金先生,"她声音低沉地说,似乎她根本不把客人放在眼里.说着她向他伸出手来.
  "哦,克里奇太太,"伯金随机应变与她搭讪着,"刚才我可是无法接近您呢."
  "这里有一半人我不认识,"她声音低沉地说.她的女婿趁这当儿不安地躲到一边去了.
  "你不喜欢生客吗?"伯金笑道,"我从来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重视那些偶然碰到一起的人,我干吗要去认识他们?"
  "对!对!"克里奇太太压低嗓门,有些紧促地说."他们来了,也不算数.我并不认识厅里这些人.孩子们向我介绍说:'妈妈,这位是某某先生.,我再也不知道别的了.某某先生和他的头衔是什么关系?我跟他及他的头衔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着抬起眼睛看看伯金,这一看把伯金吓了一跳.她能过来跟他说话,这令他感到受宠若惊,要知道她可不是把什么人都放在眼里的.他低下头看着她那张表情紧张.轮廓分明的脸,但他不敢凝视她那双凝重的蓝眼睛,于是他移开视线去看她的头发.在她漂亮的耳际上方,头发马马虎虎.松松散散地盘着,头发并不怎么清爽.她的脖颈也不怎么清爽.尽管如此,伯金还是觉得自己被她吸引着,而不是被别人.不过他心里想,自己可是常常仔细地洗一洗,至少脖颈和耳朵总要洗得干干净净.
  想着这些事,他微微笑了.但他仍然很紧张,感到他和这个陌生的老女人象叛徒和敌人一样在别人的营帐里交谈.他就象一头鹿一样,一只耳朵撩到后面,另一只耳朵则向前伸着探寻着什么.
  "别人其实无所谓."他有点不想说话,搭讪着说.
  这位母亲猛然带着深深的疑问抬起头看看他,似乎怀疑他的诚意.
  "你怎么解释'所谓,?"她尖刻地问.
  "那么多人并不都很重要,"他回答,被迫把话题引深了."他们还说说笑笑呢,最好让他们全滚.从根本上说,他们并不存在,他们并没在那儿."
  她在他说话时一直凝视着他.
  "我们才不想象他们的存在呢!"她刻薄地说.
  "没什么好想象的,他们不存在."
  "哼,"她说,"我还不会那么想.他们就在那儿,不管他们是否存在,他们存在与否并不取决于我.我只知道,他们别想让我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要以为他们来了我就得认识他们.在我眼中,他们跟没有一样."
  "没错儿,"他答道.
  "是吗?"她又问.
  "就跟没来一样,"他重复道.说到这儿他们都停下来不说话了.
  "他们就是来了也不算数,真讨厌."她说,"我的女婿们都来了."她有点自言自语地说,"如今劳拉也结婚了,又多了个女婿,可我真分不清哪个是张三哪个是李四.他们来了,都叫我妈妈.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你好,妈妈.,我真想说,'我怎么也算不上是你们的妈妈.,可有什么用?他们来了.我有我自己的孩子,我还是能分辨出哪个是我的孩子,哪个是别的女人的孩子."
  "应该这样,"伯金说.
  她有些吃惊地看看他,或许她早忘了是在跟谁说话.她说话的线索被打断了.
  她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房间.伯金猜不出她在找什么,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很明显她是在注意自己的儿子们.
  "我的孩子们都在吗?"她突如其来地问他.
  他笑笑,吃了一惊,也许是害怕.
  "除了杰拉德,别人我不怎么认识."他说.
  "杰拉德!"她叫道."他是孩子们当中最没用的一个.你没想到吧,是不是?"
  "不会吧,"伯金说.
  母亲远远地凝视了自己的长子好一会儿.
  "喂,"她令人不可思议.嘲弄地吐出一个字来.这一声让伯金感到害怕,他似乎不敢正视现实.克里奇太太走开了,把他忘了,但一会儿又顺原路走回来了.
  "我很愿意他有个朋友,"她说,"他从来就没有朋友."
  伯金低下头盯着她那双蓝色的凝眸,他理解不了她的目光."我是我弟弟的看护人吗?"他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他记起来了,那是该隐(《圣经》中亚当的长子,杀害其弟弟亚伯.)的叫声,他微微感到震惊.而杰拉德就是再世的该隐.当然他并不是该隐,但他确实杀害了他的弟弟.那纯属偶然,他也没有对杀害弟弟的后果负责.那是杰拉德小时候,在一次偶然事故中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不就是这么一当子事吗?为什么要给造成事故的生活打上罪恶的烙印并诅咒生活呢?一个人靠偶然活着,也因偶然而死,难道不是吗?一个人的生活是否取决于偶然因素?难道他的生活只与种族.种类和物种普遍相关联吗?如果不是这样,难道就没有纯粹偶然这一说吗?是否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具有普遍意义?是吗?伯金站在那儿思忖着,忘了克里奇太太,正如她也忘记了他一样.
  他不相信有偶然这回事.在最深刻的意义上说,这些都交织在一起.
  就在他得出这个结论时,克里奇家的一个女儿走上前来说:
  "亲爱的妈妈,来,把帽子摘掉吧,嗯?咱们就要坐下用餐了,这是个正式场合,不是吗,亲爱的?"说着她把手伸进妈妈的臂弯里,挽着她走了.伯金随后立刻走过去同最近的一位男士聊起来.
  开餐的锣声响了,人们抬头看看,但谁也没向餐厅移动脚步.家中的女人们感到这锣声跟她们无关.五分钟过去了,老男仆克罗瑟焦急地出现在门道里,求助地看着杰拉德.杰拉德抓起架子上的一只弯曲的大海螺壳,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吹出了振聋发聩的一声.这奇特的海螺声令人心颤.这一招儿可真灵,人们纷纷动作起来,好象听到同一个信号指挥一样一齐向饭厅挪动.
  杰拉德等了一会儿,等妹妹来做女主人.他知道他的母亲是不会尽心去尽她的义务的.可妹妹一来就急急忙忙奔向自己的座位去了.所以只好由这小伙子指引客人们入席了,他做这件事时显得有点太专横.
  开始上餐前小吃了,饭厅里安静了下来.就在这时,一个留着长长披肩发的十三.四岁的姑娘沉着平静地说:
  "杰拉德,你弄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来招呼客人,可你忘了招呼爸爸."
  "是吗?"他冲大伙儿说,"我父亲躺下休息了,他不太舒服."
  "他到底怎么样?"一位出嫁了的女儿问,眼睛却盯着桌子中间堆起的那块巨大的婚礼蛋糕,蛋糕上落下些假花儿来.
  "他没病,只是感到疲劳."留披肩发的温妮弗莱德回答道.
  酒杯里斟满了酒,人们个个儿都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儿.远处的一桌旁坐着母亲,她的头发仍松松地盘着.伯金坐在她边上.有时她会恶狠狠地看一眼那一排排面孔,伸着头毫不客气地凝视一会儿,然后声音低沉地问伯金.
  "那个年轻人是谁?"
  "不知道,"伯金谨慎地回答.
  "我以前见过他吗?"她问.
  "不会吧.反正我没见过."他答道.于是她满意了.她疲惫地合上了眼睛,现出一副安详的神态,看上去很象憩息中的女王.然后她又睁开眼,脸上露出上流社会人物的微笑,一时间她很象一位愉快的女主人了.她优雅地弯下腰去,似乎人人都深受欢迎,皆大欢喜.然后阴影突然回到她脸上,那是一种阴郁.鹰一样的表情,她象一头争斗的困兽那样,眉毛下露出凶光,似乎她仇视所有的人.
  "妈妈,"迪安娜叫道,"我可以喝酒吗?"迪安娜比温妮弗莱德年长些,很漂亮.
  "行,你喝吧,"母亲木然地回答,她对这个问题压根儿不感兴趣.
  于是迪安娜示意下人为她斟酒.
  "杰拉德不该限制我喝酒嘛,"她平静地对在座的人们说.
  "好了,迪,"哥哥和蔼地说.迪安娜一边喝酒一边挑战般地扫了哥哥一眼.
  这家人之间这样无拘无束,有点无政府主义的样子,真奇怪.这与其说是放任自由不如说是对权威的抵制.杰拉德在家中有点支配权,并不是因为他处在什么特殊位置上,而是因为他有压倒别人的性格.他的声音和蔼但富有支配力,这种声音的特质震住了他的姐妹们.
  赫麦妮正同新郎官讨论民族问题.
  "不,"她说,"我认为提倡爱国主义是一种错误,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就象商行与商行间的竞争一样."
  "哦,你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呢?"杰拉德大声说.他很热衷于争论."你不能把一个种族等同于一个商业康采恩.而民族大概指的就是种族,民族的意思就是种族."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杰拉德与赫麦妮之间总是这样令人奇怪地客客气气,但又相互敌视,他们两人可说的上是势均力敌.
  "你以为种族等于民族吗?"她若有所思地问,脸上毫无表情,口气游移不定.
  伯金知道赫麦妮在等他参加讨论,于是他恭顺地开口道:
  "我觉得杰拉德说得对,种族是民族的根本因素,至少在欧洲是这样."
  赫麦妮又打住不说话了,似乎是要让这条论断冷却一下.然后她作出一个奇怪的权威性论断:
  "不错,就算是这样吧,那么提倡爱国主义不就是在提倡种族的本能吗?难道这不也是在提倡商业的本能?这是一种占有财富的本能.难道这就是我们所指的民族?"
  "也许是,"伯金说,他心里感到现在讨论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地点也不对.
  可杰拉德现在已找到争论的线索了,仍要争论下去.
  "一个种族可以有其商业性的一面,"他说,"事实上,它必须这样,这跟一个家族一样,人必须得有给养才行.为准备给养,你就得跟别的家族争斗,跟别的民族斗.不这样,反倒不可思议了."
  赫麦妮又不说话了,只是露出一副霸道.冷漠的神态.然后她才说:"是的,可以不这样,我觉得挑起敌对精神是不对的,这会造成仇恨并与日俱增."
  "可是你能够取消竞争精神吗?"杰拉德问."竞争是生产与改进所必须的一种刺激."
  "没错,"赫麦妮轻描淡写地答道,"不过我觉得没有竞争也行."
  伯金说:"我声明我是厌恶竞争精神的."赫麦妮正在吃一片面包,听伯金这样说,她忙把面包从牙缝中拉出来,那动作慢而可笑.她转向伯金亲昵,满意地说:
  "你的确恨这种精神,没错儿."
  "厌恶它,"他重复道.
  "对呀,"她自信而满意地轻声道.
  "可是,"杰拉德坚持说,"既然你不允许一个人夺走他邻居的活路,那你为什么允许一个民族夺走另一个民族的活路呢?"
  赫麦妮低声咕哝了好久才用讥讽.满不在乎的口吻说:

  杰拉德被她话语中流露出的庸俗唯物主义惹恼了.
  "当然是,或多或少是这样,"他反击道."如果我从一个人的头上摘走他的帽子,那帽子就变成了自由的象征.当他奋起夺回他的帽子时,他就是在为夺回自由而斗争."
  赫麦妮感到不知所措了.
  "错是没错,"她恼火地说,"可想象出一个事例来进行争论算不得是真诚吧?没有哪个人会过来从我头上摘走我的帽子的,会吗?"
  "那是因为刑法制止了他这样做."杰拉德说.
  "不对,"伯金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想要我的帽子."
  "那只是观点问题."杰拉德说.
  "也许是帽子的问题."新郎官笑道.
  "如果象你说的那样他想要我的帽子",伯金说,"可以肯定说,我可以决断失去帽子还是失去自由的损失更大.我是个自由的毫无牵挂的人,如果我被迫去打架,我失去的就是自由.这是个哪一样对我来说价值更大的问题,是我行为的自由还是帽子的失去?"
  "对,"赫麦妮奇怪地望着伯金说,"对."
  "那么,你允许有人过来夺走你头上的帽子吗?"新娘问赫麦妮.
  这位高大.身板挺直的女人渐渐转过身来,似乎对这位插话人的问题麻木不仁.
  "不,"她答道,那语调缓慢,似乎不是人的声音,那腔调中分明隐藏着一丝儿窃笑."不,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我头上摘走我的帽子."
  "可你怎么防止他这样做呢?"杰拉德问.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杀了他,"赫麦妮声调缓慢地说.
  她的话音儿里隐藏着一声奇怪的窃笑,举止上带有一种威慑,自信的幽默.
  "当然,"杰拉德说,"我可以理解卢伯特的想法.对他来说,问题是他的帽子重要还是他心境的安宁重要."
  "是身心的安宁."伯金说.
  "好,随你怎么说吧,"杰拉德说,"可是你怎么能以此来解决一个民族的问题呢?"
  "上帝保佑我,"伯金笑道.
  "可要让你真去解决问题呢?"杰拉德坚持说.
  "如果民族的王冠是一顶旧帽子,窃贼就可以摘走它."
  "可一个民族或一个种族的王冠能是一顶旧帽子吗?"杰拉德坚持说.
  "肯定是,我相信,"伯金说.
  "我还不太能肯定,"杰拉德说.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卢伯特,"赫麦妮说.
  "好吧,"伯金说.
  "我十分赞成说民族的王冠是一顶旧帽子的说法."杰拉德笑道.
  "你戴上它就象个傻瓜一样."迪安娜说.迪安娜是他十几岁的小妹妹,说话很冒失.
  "我们真无法理解这些破帽子."劳拉.克里奇叫道,"别说了吧,杰拉德,我们要祝酒了,咱们祝酒吧.满上,满上,好,干杯!祝酒词!祝酒词!"
  伯金目睹着他的杯子让人斟满了香槟酒,脑子里还想着种族与民族灭亡的问题.泡沫溢出了酒杯,斟酒的人忙往后倾斜了身体.看到新鲜的香槟酒,伯金突然感到一阵干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屋里的气氛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感到心头压抑得很.
  "我是偶然为之还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自问着.他得出结论,用个庸俗的词来形容,他这样做是出自"偶然的目的性".他扫视了一下走过来的男仆,发现他走起路来静悄悄的,态度冷漠,怀有侍从那种不满情绪.伯金发现自己厌恶祝酒.讨厌男仆.讨厌集会,甚至讨厌人类.待他起身祝酒时,不知为什么他竟感到些儿恶心.
  终于结束了,这顿饭.几位男士散步来到花园里.这里有一块草坪,摆着几个花坛,小小的花园边上隔着一道铁栅栏.这儿的景色颇为宜人,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条林荫公路沿着山下的湖泊蜿蜒而至.春光明媚,水波潋滟.湖对面的林子呈现出棕色,溶满了生机.一群漂亮的泽西种乳牛来到铁栅栏前,光滑的嘴和鼻子中喷着粗气,可能是盼望人们给面包干吃吧.
  伯金倚着栅栏,一头母牛往他手上喷着热气.
  "漂亮,这牛真漂亮,"克里奇家的一位女婿马歇尔说,"这种牛的奶质量最好了."
  "对,"伯金说.
  "啊,我的小美人儿,哦,小美人儿!"马歇尔假声假气地说,这奇怪的声调让伯金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们那阵子赛跑,谁胜了,鲁普顿?"伯金问新郎,以掩盖自己的笑声.
  新郎从口中拔出雪茄烟.
  "赛跑?"说着脸上浮起一层笑意,他并不想提刚才往教堂门口跑的事."我们同时到达.至少是,她先用手摸到了门儿,我的手摸到了她的肩膀."
  "说什么呢?"杰拉德问.
  伯金告诉他说的是刚才新郎新娘赛跑的事.
  "哼!"杰拉德不满地说,"你怎么会迟到呢?"
  "鲁普顿先是谈论了一阵子灵魂不朽,"伯金说,"然后我们找不到钮扣钩了."
  "天啊!"马歇尔叫道,"在你结婚的日子里谈什么灵魂不朽!你脑子里就没别的事好想了吗?"
  "这有什么错儿?"面庞修饰得干干净净的海军军官敏感地红了脸问.
  "听起来你不是来结婚的,倒象是被处死.谈哪门子灵魂不死!"这位连襟加重语气说.
  他的话太无聊了.
  "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杰拉德问,竖起耳朵来准备听一场玄学讨论.
  "今天你并不需要灵魂吧,小伙子?"马歇尔说,"它会妨碍你的."
  "行了!马歇尔,去跟别人聊吧."杰拉德突然不耐烦地叫道.
  "我保证,我是真心,"马歇尔有点发脾气地说,"说太多的灵魂......"
  他愤愤然欲语还休,杰拉德生气地瞪着他.随着他胖胖的身体消失在远处,杰拉德的目光渐渐变得和缓.亲切了.
  "有一点要对你说,鲁普顿,"杰拉德突然转向新郎说,"劳拉可不能象罗蒂这样给我们家带来这样一个傻瓜."
  "这你就放心吧."伯金笑道.
  "我没注意他们几个人."新郎笑道.
  "那,那场赛跑是怎么回事?谁开的头?"杰拉德问.
  "我们来晚了.马车开到时,劳拉正站在教堂院子的台阶上.是她往前跑的.你干吗生气?这有伤你家的尊严吗?"
  "是的,有点儿,"杰拉德说,"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分寸才是,要是没法儿做得有分寸就别做什么事."
  "真是极妙的格言."伯金说.
  "你不同意我这样说吗?"杰拉德问.
  "很同意,"伯金说,"只是当你用格言式的口吻说话让我感到别扭."
  "该死的卢伯特,你是想让所有的格言都为你自家垄断起来."
  杰拉德说.
  "不,我要让什么格言都滚开,可你总让它们挡路."
  杰拉德对这种幽默付之一笑,然后又扬扬眉毛表示不屑一顾.
  "你不相信有什么行为准则吗?"他苛刻地向伯金提出挑战.
  "准则,不.我讨厌所有的准则.不过对乌合之众来说倒应该有些准则.任何一个人都有他的自我,他可以自行其是."
  "你说的那个自我是什么意思?"杰拉德问,"是一条格言还是一种陈词滥调?"
  "我的意思是自行其是.我认为劳拉挣脱鲁普顿跑向教堂大门正是自行其是的绝好例子,妙极了.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是循着自己的自然冲动做事,这才最有绅士风度.你要做得到你就是最有绅士风度的人."
  "你别指望我会认真对待你的话,你以为我会吗?"杰拉德问.
  "是的,杰拉德,我只指望极少数人这样认真待我,你就是其中之一."
  "恐怕在这儿我无法满足你的期待,无论如何不能.你可是认为人人都可以自行其是."
  "我一直这样看.我希望人们喜欢他们自身纯个性化的东西,这样他们就可以自行其是了.可人们偏偏只爱集体行动."
  "可我,"杰拉德阴郁地说,"不喜欢象你说的那样置身于一个人们独自行事.顺着自然冲动行事的世界中.我希望人们在五分钟之内就相互残杀一通."
  "那就是说你想杀人,"伯金说.
  "这是什么意思?"杰拉德气愤地问.
  伯金说:"不想杀人的人是不会干出杀人的事来的,别人不想让他杀他也杀不了.这是一条十足的真理.杀人要有两个人才行:杀人凶手与被杀者.被杀的人就是适合于被人杀害的人,他身上潜伏着一种巨大的被害欲望."
  "有时你的话纯粹是胡说八道,"杰拉德对伯金说,"其实我们谁也不想被杀害,倒是有不少人愿意替我们去杀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呢."
  "这种观点真叫恶心,杰拉德,"伯金说,"怪不得你惧怕自己,害怕自己的幸福生活."
  "我何以惧怕自己?"杰拉德说,"再说我并不认为自己幸福."
  "你心里似乎潜伏着一种欲望,希望你的内脏被人剖开,于是你就想象别人的袖子里藏着刀子."伯金说.
  "何以见得?"杰拉德问.
  "从你身上观察出来的."
  两个人对峙着.他们之间的恨是那样奇特,这恨已经跟爱差不多了.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对话总会导致一种接近,一种奇特.可怕的亲近,或恨.或爱.或两者兼而有之.他们总是满不在乎地分手,似乎分离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他们确实把它当作一件小事.可他们燃烧着的心相互映照着,一齐燃烧着,这一点他们是不会承认的.他们要保持一种漫不经心,轻松.毫无拘束的友谊,并不想把双方的关系搞得矫揉造作.没有男人味,不想那么心心相映.热热乎乎的.他们一点也不相信男人之间会过从甚密,因此,他们之间的巨大友情受到压抑而未能得到任何发展.

  第三章 教  室
  学校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教室里正上最后一堂课,宁静,安谧.这堂课讲的是基础植物学.桌子上摆满了杨花,榛子和柳枝供孩子们临描.天色变暗了,下午就要结束了,教室里光线暗极了,孩子们无法再画下去了.厄秀拉站在前面给孩子们提着问题,帮助他们了解杨花的结构和意义.
  西面的窗户晖映着一抹浓重的桔黄色,给孩子们的头上勾勒出一圈火红金黄的轮廓,对面的墙壁也涂上了一层瑰丽的血红.可厄秀拉对这幅景色并不怎么在意,她太忙了,白天已进入尾声了,一天的工作象退潮时平静的潮水一样,渐渐收尾了.
  这一天就象许多天一样恍恍惚惚地过去了.最后她有点急匆匆地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她给孩子们提着问题,催促着他们,为的是在下课的锣声敲响时他们弄懂这天应该知道的问题.她手里拿着杨花站在教室前的阴影中,身体微微前倾向着孩子们讲着,沉浸在教学的激情中.
  她听到门"咔嗒"响了一声,但没去注意.突然她浑身一惊: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那一道血红金黄的光线中,就在她身边.他浑身红焰一般闪着光,看着她,等着她去注意他.这个身影简直把她吓坏了,她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她心中压抑着的潜意识恐怖感立时痛苦地爆发出来了.
  "我让你吃惊了吧?"伯金同她握着手说,"我以为你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了."
  "没有,"她迟疑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笑着说他很抱歉.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太黑了,"他说,"开开灯好吗?"
  说着他挪到边上打开了电灯,灯光很强.教室里清晰多了,跟刚才他来时比显得陌生了,刚才这儿溶满了舒缓黛色的魔幻色彩.伯金转过身好奇地看着厄秀拉.她的眼睛惊诧地睁圆了,由于惊恐,嘴唇都有点哆嗦了,看上去她就象一个刚刚被惊醒的人一样.她的面庞洋溢着一种活生生.温柔的美,就象柔和的夕阳一样在闪烁.他看着她,又添一分喜悦,满心的欢乐,轻松愉快.
  "你正摆弄杨花?"他问着,顺手从讲台上拣起一颗榛子."都长成这么大了吗?今年我还没有留意过呢."
  他手中捏着雄花,看上去很入迷.
  "还有红的!"他看着雌蕊中落出的绯红色说.
  然后他在课桌中穿行着去看学术书,厄秀拉看着他稳步走来走去,他的稳重令她屏息.她似乎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看着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聚精会神地走动着.他那静悄悄的身影几乎象凝结着的空气中的一个空洞.
  突然他向她扬起脸来说话,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跳加快了.
  "给他们一些彩笔吧,"他说,"让他们把雌性花涂上红色,雄性花涂成黄色.我只画不着色的画儿,只涂红.黄两种颜色.在这种情况下素描没什么不好的,要强调的就是这一点."
  "我这儿没有彩笔."厄秀拉说.
  "别处会有的,红的和黄的,你只需要这两种."
  厄秀拉打发一个男孩子去找.
  "彩笔会把书弄脏的."厄秀拉对伯金说,脸红透了.
  "没那么严重,"他说,"你必须把这些东西标明,这是你要强调的事实,而不是记录主观印象.而这种事实就是雌花儿的小红斑点儿和悬坠着的黄色雄性杨花,黄色的花粉从这儿飞到那儿.将这事实绘成图,就象孩子画脸谱一样......两只眼,一只鼻子,嘴里长着牙齿,就这样......"说着他在黑板上画出一个人形来.
  就在这时,玻璃门外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来人是赫麦妮.罗迪斯.伯金走过去为她打开门.
  "我看到了你的汽车."她对他说,"我进来找你,你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履行公务时的样子."
  她亲昵愉快地看了他好半天,然后笑了一下.接着她自己朝厄秀拉转过身来,厄秀拉和她的学生们一直在看着这对情人间的一幕.
  "你好,布朗温小姐,"赫麦妮唱歌般地同厄秀拉打招呼,那声音低沉,奇妙,象在唱歌,又象在打趣."我进来,你不介意吧?"
  她那双灰色.几乎充满讽刺意味的眼睛一直看着厄秀拉,似乎要把她看透.
  "哦,不介意的."厄秀拉说.
  "真的吗?"赫麦妮追问,态度镇定,毫不掩饰自己的霸道专横.
  "哦,不介意,我很高兴,"厄秀拉笑道,既激动又惊恐,因为赫麦妮似乎在逼近她,那样子似乎跟她很亲昵,其实她怎么能亲近厄秀拉呢?
  赫麦妮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回答.她转身满意地对伯金说:
  "你做什么呢?"那声音是漫不经心的.
  "摆弄杨花,"他回答.
  "真的!"她说."那你都学到了什么?"她一直用一种嘲弄.玩笑的口吻说话,似乎这一切都是一场游戏.她拣起一枚杨花,吸引了伯金的注意力.
  她身穿一件宽大的绿色大衣,大衣上透着凸出的图案,显得她在教室里有点怪模怪样的.大衣高领和大衣的衬里都是用黑色皮毛做的,里面着一件香草色的上衣,边儿上镶着皮毛,很合适的皮帽子上拼着暗绿和暗黄色的图案.她高大,模样很怪,就象从什么希奇古怪的图画上走下来的人一样.
  "你认识这红色的小椭圆花儿吗?它可以产坚果呢.你注意过它们吗?"他问赫麦妮,说着他走近她,指点着她手中的枝子.
  "没有,"她回答,"是什么?"
  "这些是产籽的花儿,这长长的杨花只生产使它们受精的花粉."
  "是吗?是吗!"赫麦妮重复着,看得很仔细.
  "坚果就从这些红红的小东西里长出来,当然它们要先受精."
  "小小的红色火焰,红色火焰,"赫麦妮自言自语着.好半天,她只是盯着那长出红花儿的小花蕾看来看去.
  "多么好看啊,我觉得它们太美了,"她凑近伯金,细长,苍白的手指指点着红红的花丝说.
  "你以前注意过吗?"他问.
  "没有,从来没有."她答道.
  "以后总要看到这些了."他说.
  "对,我会注意的."她重复他的话说,"谢谢你给我看了这么多,它们太美了,小小的红火苗儿......"
  她对此那么入迷,几乎有些发狂,这可有点不正常.厄秀拉和伯金都感到迷惑不解.这些红雌蕊竟对赫麦妮有某种奇妙的吸引力,几乎令她产生了神秘的激情.
  这一课上完了,教科书放到一边不用了,学生们终于放学了.但赫麦妮仍然坐在桌前,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下腭,苍白的长脸向上仰着,不知在看什么.伯金走到窗前,从灯光明亮的屋里朝外观望,外面灰的,细雨已悄然落下.厄秀拉把她的东西都归置到柜子里去.
  赫麦妮终于站起身走近厄秀拉问道:
  "你妹妹回家来了?"
  "回来了."厄秀拉说.
  "她愿意回贝多弗来吗?"
  "不愿意."厄秀拉说.
  "不会吧,我想她能够忍受.我呆在这里就得竭尽全力忍受这个地区的丑陋面目.你愿意来看我吗?和你妹妹一起来布莱德比住几天,好吗?"
  "那太谢谢您了."厄秀拉说.
  "那好,我会给你写信的,"赫麦妮说,"你觉得你妹妹会来吗?她如果能来我会很高兴的.我觉得她这个人很好,她的一些作品真是优秀之作.我有她的一幅木刻,上了色的,刻的是两只水,也许你没见过吧?"
  "没有."厄秀拉说.
  "我觉得那幅作品妙极了,全然是本能的闪光......"
  "她的雕刻很古怪."厄秀拉说.
  "十足得美妙,充满了原始激情......"
  "真奇怪,她为什么总喜欢一些小东西呢?她一定经常画些小东西,小鸟儿啦,或者小动物什么的,人们可以捧在手中把玩.她总喜欢透过望远镜的反面观察事物,观察世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赫麦妮俯视着厄秀拉,用那种超然.审视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这目光令厄秀拉激动.
  "是啊,"赫麦妮终于说,"这真奇怪.那些小东西似乎对她来说更难以捉摸......"
  "可其实不然,对吗?一只老鼠并不比一头狮子难以捉摸,不是吗?"
  赫麦妮再一次俯视着厄秀拉,仍然审视地看着她,似乎她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想着什么,一点也不在意对方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回答.
  "卢伯特,卢伯特,"她唱歌般地叫他过来,他就默默地靠近了她.
  "小东西比大东西更微妙吗?"她问道,喉咙里憋着一声奇特的笑,似乎她不是在提问而是在做游戏.
  "不知道."他说.
  "我讨厌微妙不可捉摸的东西."厄秀拉说.
  赫麦妮缓缓地巡视她,问:
  "是吗?"
  "我总认为小东西表现出的是软弱."厄秀拉说着抬起了胳膊,似乎她的尊严受到了威胁.
  赫麦妮对此没有注意.突然她的面部皱了起来,眉头紧锁着,似乎她想着什么,竭力要表达自己.
  "卢伯特,你真地以为,"她视厄秀拉旁若无人一般,问道:"你真地以为唤醒了孩子们的思想是件值得的事吗?"
  伯金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他生气了.他的两腮下陷着,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人样儿了.这个女人用她那严肃.扰乱人意识的问题折磨他,说到了他的痛处.
  "他们不是被唤醒的,他们自然会有思想的,不管愿意不愿意."
  "可是,你以为加快或刺激他们的思想发展会更好吗?让他们不知道榛子为何物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把榛子弄成一点点的,把知识分割成一点点的?让他们识其全豹不是更好?"
  "不管你懂不懂吧,你是否希望让这些小红花儿在这儿受精呢?"他严厉地问.他的语调残酷.尖刻.蛮横.
  赫麦妮的脸仍然仰着,茫茫然.伯金在生闷气.
  "我不懂,"她和解地说,"我是不懂."
  "可知识对你来说就是一切,是你的全部生命,"他忿忿地脱口而出.她缓缓地巡视他.
  "是吗?"她说.
  "知识,是全部的你,你的生命......你只有这个,知识,"他叫道,"只有一棵树,你的口中只有一颗果子."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是吗?"她终于无动于衷地说.然后她又怪声怪气地问:"什么果子,卢伯特?"
  "那永恒的苹果,(这里指"智慧树"上的果子,象征知识和理智.)"他气愤地答道,连自己都仇恨这个比喻.
  "是的,"她说道,看上去很疲惫.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然后,她竭尽全力振作起精神,又恢复了那漫不经心歌唱般的语调.
  "别考虑我,卢伯特.你是否认为孩子们有了这些知识会变得更好.更富有,更幸福?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是不是让他们不受影响,顺其自然?让他们仍然是动物,简单的动物,粗犷.凶暴.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能因为有自我意识而无法顺其自然."
  大家以为她说完了,可她喉咙奇怪地咕哝一下,又说了起来:"让他们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要长大了灵魂残废,感情上残废,最后自食其果,无法......"赫麦妮象一个神情恍惚的人一样握紧了拳头......"无法顺其自然地行事,总是谋划什么,总是选择来选择去一事无成."
  大家又以为她的话说完了.可就在伯金要回答她时,她又狂热地说:"总是无法自行其事,总那么清醒,自我意识过强,时时注意自己,难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吗?最好是动物,一点头脑都没有的动物,也比这强,这样太不值了."
  "难道你认为是知识使得我们失去了生气,让我们有了自我意识?"伯金气恼地问.
  她睁大眼睛打量着他说:
  "是的,"她停顿一下,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眉毛,显得有点疲惫.这个动作令他反感极了."头脑这东西,"她说,"就是死亡."她渐渐抬起眼皮看着他说:"难道头脑,"她浑身抽动着说:"不是我们的末日吗?难道它不是毁灭了我们的自然属性,毁灭了我们全部的本能吗?难道今日的年轻人不是在长大以后连活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吗?"
  "但那不是因为他们太有头脑,而是因为太没有头脑了."他粗暴地说.
  "你敢肯定吗?"她叫道."我觉得恰恰相反.他们的意识太强了,一直到死都受着沉重的意识的重压."
  "受着有限的,虚假的思想的禁锢."他叫着.
  赫麦妮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注意,仍旧狂热地发问:
  "当我们有了知识时,我们就牺牲了一切,就只剩下知识了,不是吗?"她颇为动情地问道."如果我懂得了这花儿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不是失去了花朵,只剩下了那么点知识?难道我们不是在用实体换来影子,难道我们不是为了这种僵死的知识而失去了生命?可这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切知识对我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是."
  "你只是在搬弄词藻,"伯金说,"可知识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甚至你的人同野兽的理论,也不过是你头脑里的东西.你并不想成为野兽,你只是想理论一下你的动物功能,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刺激.这都是次要的,比最墨守成规的唯理智论更没落.你爱激情,爱野兽的本能,这不过是唯理智论最坏的表现形式,难道不是吗?激情和本能,你苦苦地思念这些,可只是在你的头脑中,在你的意识中.这些都发生在你的头脑中,发生在那个脑壳里.只是你无法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罢了:他要的是用谎言来代替真实."
  对伯金的攻击赫麦妮报之以冷酷刻毒的表情.厄秀拉站在那儿,一脸的惊诧与羞赧.他们相互这样反目,把厄秀拉吓坏了.
  "这全是夏洛特小姐(《亚瑟王传奇》中的一女子,她单相思爱上了一位骑士,苦恋而死.)那一套,"他用令人难以捉摸的口吻说.他似乎是在冲着一片空荡荡的空间说着指责她的话."你有了那面镜子,那是你顽固的意志,是你一成不变的领悟能力,你缜密的意识世界,除此以外再没别的了.在这面镜子里你一定获得了一切.可是现在你清醒了,你要返璞归真了,想成为野蛮人,不要知识了.你要的是一种纯粹感觉与'激情,的生活."
  他用一个"激情"来反讽她.她气得浑身直打颤,无言以对,那副样子很象古希腊神谕宣示所里的女巫.
  "可你的所谓激情是骗人的,"他激烈地继续说,"压根儿不是什么激情,而是你的意志.你要抓住什么东西,为的是控制它们.为什么?因为你没有一具真正的躯体,一具黑暗.富有肉感的生命之躯.你没有性欲,有的只是你的意志,意识思想和权力欲.知识欲."
  他又恨又蔑视地看着她,同时因为她在痛苦自己也感到痛苦.他感到羞耻,因为他知道他折磨着她.他真想跪下肯求她的宽恕,可他又无法平息心中的怒火.他忘却了她的存在,仅仅变成了一个充满激情的声音:
  "顺其自然!"他叫道,"你还顺其自然!你比谁都老谋深算!你顺的是你的老谋深算,这才是你,你要用你的意志去控制一切,你要的是老谋深算与主观意志.你那可恶的小脑壳里装的全是这些,应该象砸坚果一样把它砸碎,因为不砸碎它你仍然会是这样,就象包着壳的昆虫一样.如果有人砸碎了你的脑壳,他就可以让你成为一个自然的.有激情的.有真正肉欲的女人.可你呢,你需要的淫荡......从镜子中观看你自己,观看你赤裸裸的动物行为,从而你就可以将其意识化."
  空气中有一种亵渎的气氛,似乎他说了太多不能令人原谅的话.但厄秀拉关心的是借助伯金的话解决自己的问题.她脸色苍白,很茫然地问:
  "你真地需要肉欲吗?"
  伯金看看她,认真地解释道:
  "是的,恰恰需要这个,而不是别的.这是一种满足和完善......你的头脑无法获得的伟大的黑暗知识......黑暗的非自主存在.它是你自己本身的死亡,可却是另一个自我的复活."
  "可这是怎样的呢?你怎么能够让知识不存在于头脑中呢?"她无法解释他的话.
  "在血液中,"他回答,"当意识和已知世界沉入黑暗中时......什么都一样......就一定有一场大雨.然后你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可以感知的黑暗躯体中,变成了一个魔鬼......"
  "可我为什么要变成一个魔鬼呢?"她问.
  "'女人嚎叫着寻找她的魔鬼情人,(引自S.T.柯勒律治(1772—1834)《忽必烈汗》.),"他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赫麦妮似乎从死亡中醒来了.
  "他是一个可怕的撒旦主义者,不是吗?"她拉长声音对厄秀拉说,那奇怪的共鸣声在结尾处又添一声嘲弄的尖笑.这两个女人在嘲笑他,笑得他一无是处.赫麦妮那尖声.凯旋般的女人的笑在嘲弄他,似乎他是个阉人.
  "我不是,"他说,"你们是真正的魔鬼,你们不允许生命存在."
  赫麦妮缓缓地审视了他好久,那目光恶毒.傲慢.
  "你什么都懂,不是吗?"她语调缓慢.冷漠,透着狡猾的嘲弄味儿.
  "够了,"他说,他的面庞钢铁般生硬.赫麦妮立时感到一阵可怕的失落,同时又感到释然.她转身亲昵地对厄秀拉说:
  "你们肯定会来布莱德比吗?"
  "是的,我很乐意去."厄秀拉说.
   赫麦妮满意地看看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似乎丢了魂一样.
  "我太高兴了."她说着振作起了精神,"两周之内的什么时候来,行吗?我就把信写到这里来,写到学校,行吗?好吧.你肯定会来吗?好.我太高兴了.再见!再见!"
  赫麦妮对厄秀拉伸出手来凝视着她.她知道厄秀拉是她的直接情故,这可把她高兴坏了,真有点奇怪.现在她要告辞了.与别人告别,把别人留在原地总让她感到有力量,感到占了便宜.再说,她在仇恨中带走了这个男人,这更是再好不过了.
  伯金站在一旁,失神地一动不动.可当他告别时,他又开始讲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实际的肉欲与我们命中注定的罪恶的放荡性意淫之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晚上,我们总要扭开电灯在灯光下观看我们自己,于是我们把这东西都注入头脑里了,真的.你要想知道肉欲的真实,你就先要沉迷,坠入无知中,放弃你的意志.你必须这样.你要生,首先要学会死.
  "可我们太自傲了,就这么回事.我们太自傲,而不是自豪.我们没一点自豪感,我们傲气十足,自造假象欺骗自己.我们宁可死也不放弃自己那一丁点自以为是,固步自封的自我意志."
  屋里一片安宁.两个女人充满了敌意和不满.而他却好象在什么大会上做讲演.赫麦妮几乎连听都不听,自顾耸耸肩表示厌恶.
  厄秀拉似乎在偷偷看着他,并不真地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魅力......某种内在的奇特的低沉声音发自这个瘦削,苍白的人,象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在传达着对他的认识.他眉毛和下腭的曲线变幻多端,漂亮.优雅的曲线展示着生命本身强有力的美.她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她感到一种满足与畅快.
  "可是,尽管我们有肉欲,但我们没有这样做,是吗?"她转身问他,蓝色的眼睛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她在笑,象对他挑战一样.于是,他的眼睛与眉毛立时露出神奇.毫无拘束.令人心动的迷人的微笑,但他的嘴唇丝毫没有动一动.
  "不,我们没有,"他说,"我们太为自我所充溢."
  "肯定地说,这并不是自傲的问题."她叫了起来.
  "是的,不会是别的."
  她简直迷惑了.
  "你不认为人们都为自己的肉欲力量感到骄傲吗?"她问.
  "这说明他们并不是肉欲者,而是感觉者,这是另一个问题.人们总意识到自己,又那么自傲,并不是解放自己,让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并不是来自另一个中心,他们......"
  "你要用茶点了吧,嗯?"赫麦妮转身优雅.和蔼地对厄秀拉说."你工作了一整天了呀......"
  伯金的话戛然而止.厄秀拉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她感到懊悔.伯金绷起脸道别,似乎他不再注意她了.
  他们走了,厄秀拉盯着门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关掉了电灯,又一次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起来.她哭了,伤心地啜泣着,很伤心,是喜是悲?她弄不清.

  第四章 跳 水 人
  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六这天下起了细细的毛毛雨,时下时停.潇潇雨歇之际,戈珍和厄秀拉出来散步,朝威利湖走去.天色空,鸟儿在新枝上鸣啭,大地上万物竞相勃发.姐妹两人在清晨柔和.细腻的雨雾中兴致勃勃地疾行.路边黑刺李绽开了湿漉漉的白花瓣儿,那小小的棕色果粒在一团团烟儿似的白花中若隐若现.灰蒙蒙的大气中,紫色的树枝显得黯淡,高大的篱笆象活生生的阴影在闪动,忽闪忽闪的,走近了才看得清.早晨,万象更新.
  姐妹两人来到威利湖畔,但见湖面一片朦胧,幻影般地向着湿漉漉空的树林和草坪伸延开去.道路下方传来微弱的电机声,鸟儿对唱着,湖水神秘地汩汩淌了出来.
  两位姑娘飘然而至.前面,湖的角落里,离大路不远处,一棵胡桃树掩映着一座爬满鲜苔的停船房,还有一座浮码头,码头上停泊着一条船,象影子一样在绿色朽柱下的湖水上荡漾着.夏天就要到来了,到处都笼罩着阴影.
  突然,从停船房里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疾速飞掠过旧浮码头.随着一道白色的孤光在空中划过,水面上飞溅起一团浪花,接着舒缓的涟漪中钻出一个游泳者.他置身的是另一个水淋淋.遥远的世界.他竟钻入了这纯洁透明的天然水域中.
  戈珍站在石墙边看着.
  "我真羡慕他呀."她低沉.满怀渴望地说.
  "嚯!"厄秀拉颤抖着说:"好冷!"
  "是啊,可在湖里游泳是多么棒啊,真了不起!"姐妹两人站着,看着泳者游向浩淼的空水面,他动作很小地朝远处游着,渐渐水雾和朦胧的树林溶为一体.
  "你不希望这是你自己吗?"戈珍看着厄秀拉问.
  "我希望这样,"厄秀拉说,"不过我不敢肯定,这水太凉了."
  "是啊,"戈珍勉强地说.她仍然入迷地看着那人在湖心里游动.他游了一程后就翻过身来仰泳,眼睛却看着墙下的两个姑娘.她们可以看到微波中闪现出他红润的面庞,可以感到他在看她们.
  "是杰拉德.克里奇."厄秀拉说.
  "我知道的,"戈珍说.
  她伫立着,凝视他的脸在水上起伏,盯着他稳健地游着.他边游边看她们,他为自己深深地感到自豪,他处在优越的位置上,自己拥有一个世界.他我行我素,丝毫不受他人的影响.他喜爱自己那强有力的击水动作,喜爱冰冷的水猛烈撞击他的四肢将他浮起.他可以看到湖边上的姑娘们在看他,这真让他高兴.于是他在水中举起手臂向她们打招呼.
  "他在挥动胳膊呢."厄秀拉说.
  "是啊."戈珍回答道.她们仍然看着他.他又一次挥舞着手臂,表示看到了她们,那动作很怪.
  "很象一个尼伯龙根家的人.(参见德国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厄秀拉笑道.可戈珍什么也没说,仍然默立着俯视水面.
  杰拉德突然一个翻身,用侧泳的姿式快速划走.他现在孤身一人独处湖心,拥有这里的一切.在新的环境中,他毫无疑问是兴高采烈的,他喜欢这种孤独.他幸福地舒展双腿,舒展全身,没有任何束缚,也不同任何东西发生联系,在这个水的世界中只有他自己.
  戈珍太羡慕他了,就是他拥有那纯粹的孤独与流水的那一刻都让她那样渴望,她太渴望得到那一刻了.为此她感到似乎自己站在公路上受着诅咒.
  "天啊,作一个男人是多么好啊!"她叫道.
  "什么?"厄秀拉惊叫道.
  "自由,解放,灵活!"戈珍脸色出奇地红润,光采照人地叫着."你是一个男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做.没有女人那许许多多的障碍."
  厄秀拉弄不清戈珍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怎么会这样突如其来地大叫.她不明白.
  "那你想做什么呢?"她问道.
  "什么也没有,"戈珍立即叫着驳斥她."只是假设而已.假设我要在这水中游泳吧,可这不可能,我生活中不可能有这等事,我就不能脱掉衣服跳进水中去.可这是多么不合理啊,简直阻碍着我生活嘛!"
  戈珍的脸涨得通红,她太生气了,这让厄秀拉不知所措.
  姐妹两人继续在路上走着.她们这时刚好穿过肖特兰兹下方的林子.她们抬头看去,但见那一长溜矮矮的房屋在湿漉漉的清晨朦胧而富有魅力,更有棵棵雪松掩映着一扇扇窗口.戈珍似乎认真地琢磨着这幅图景.
  "你不觉得它迷人吗,厄秀拉?"戈珍问.
  "太迷人了,"厄秀拉说,"淡泊而迷人."
  "它是有一定风格的,属于某个时期."
  "哪个时期?"
  "肯定是十八世纪,朵拉茜.华滋华斯(朵拉茜.华滋华斯(1771—1855),女批评家,威廉.华滋华斯的妹妹.)和简.奥斯汀那个时代,你说呢?"
  厄秀拉笑了.
  "难道不是吗?"戈珍又问.
  "也许是吧,不过我觉得克里奇家的人跟那个时期不般配.我知道,杰拉德正建一座私人发电厂,为室内供电,他还着手进行最时髦的改进呢."
  戈珍迅速耸耸肩说:
  "那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嘛."
  "对呀,"厄秀拉笑道."他一下子就做了几代人的事.为这个,人们都恨他.他强抓住别人的脖领子拖着人家走.等到他把可能改进的都改进了,再也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时候,他就会立即死去.当然,他应该做这些."
  "当然,他应该做."戈珍说,"说实在的,我还没见过象他这么显身手的人.不幸的是,他这样做会走向何方,后果是什么?"
  "我知道,"厄秀拉说,"就是推行最新的机器呗!"
  "太对了!"戈珍说.
  "你知道他杀死了他的弟弟吗?"厄秀拉问.
  "杀死他弟弟?"戈珍大叫着皱起了眉头,似乎她不同意这么说.
  "你还不知道?是这样!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他和弟弟一起玩一支枪.他让弟弟低头看着装了子弹的枪筒,他开了枪,把他弟弟的头打破了,这太可怕了!"
  "多么可怕!"戈珍叫道,"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对,当他们很小的时候."厄秀拉说,"我觉得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可怕的事儿."
  "他并不知道枪里上着子弹,对吗?"
  "对,那是一支在马厩里藏了好多年的老枪了.没人知道它还会响,更没人知道它里面还上着子弹.可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吓死人啊!"
  "活吓死人!"戈珍叫道,"同样可怕的是孩提时代出了这样的事,一生都要负疚,想想都害怕.想想这事儿,两个男孩子一起玩得好好的,不知为什么,这场祸从天而降.厄秀拉,这太可怕了!我受不了.要是谋杀还可以理解,因为那是有意的.可这种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这......"
  "或许真是有意的,它藏在潜意识中."厄秀拉说,"这种漫不经心的杀戮中隐藏着一个原始的杀人欲,你说呢?"
  "杀人欲!"戈珍冷漠.有点生硬地说."我认为这连杀人都不算.我猜可能是这么回事:一个孩子说:'你看着枪口,我拉一下板机,看看有什么情况.,我觉得这纯粹是偶然事故."
  "不,"厄秀拉说."如果别人低头看枪口时,我是不会扣动板机的.人的本能使得人不会这样做,不会的."
  戈珍沉默了,但心里十分不服气.
  "那当然,"她冷冷地说."如果是个女人,是个成年女人,她的本能会阻止她这样做.可两个一起玩的男孩子就会这样."
  她既冷酷又生气.
  "不会的,"厄秀拉坚持说.就在这时她们听到几码开外有个女人在大叫:
  "哎呀,该死的东西!"她们走上前去,发现劳拉.克里奇和赫麦妮.罗迪斯在篱笆墙里,劳拉.克里奇使劲弄着门要出来.厄秀拉忙上前帮她打开门.
  "谢谢您,"劳拉说着抬起头,脸红得象个悍妇,不解地说:"铰链掉了."
  "是的,"厄秀拉说,"这门也太沉了."
  "真奇怪!"劳拉大叫着.
  "您好啊,"赫麦妮一开口便歌唱般地说."天儿很好.你们来散步吗?好.这青枝绿叶美吗?太美了,太美了.早晨好......早晨好,你们会来看我吗?谢谢了,下星期,好,再见......再......见."
  戈珍和厄秀拉站着,见她缓缓地点头,缓缓地挥手告别.她故作微笑,浓密的头发滑到了眉际,看上去高大.奇怪.令人胆寒.然后姐妹两人走开了,似乎低人三分,让人家打发走了一样.四个女人就这样分别了.
  她们走到比较远的地方时,厄秀拉红着脸说:
  "我觉得她太没礼貌了."
  "谁?赫麦妮.罗迪斯?"戈珍问,"为什么?"
  "她待人的态度,没礼貌!"
  "怎么了,厄秀拉,她哪点没礼貌了?"戈珍有点冷漠地问.
  "她的全部举止,哼,她想欺侮人,没礼貌.她就是欺侮人,这个无礼的女人.'你们会来看我,,好象我们会爬在地上抢这份恩赐似的."
  "我不明白,厄秀拉,你这是生的什么气,"戈珍有点恼火地说,"那些女人才无礼......那些脱离了贵族阶层的女人."
  "可是这太庸俗了,多余."厄秀拉叫道.
  "不,我看不出来.如果我发现了这一点,我就不允许她对我无礼."
  "你认为她喜欢你吗?"厄秀拉问.
  "哦,不,我不这么以为."
  "那她为什么请你去布莱德比作客?"
  戈珍微微耸耸肩膀.
  "反正她明白我们不是普通人."戈珍说,"不管她怎样,她并不傻.我宁可同一个我痛恨的人在一起,也不同那些墨守成规的普通女人在一起.赫麦妮.罗迪斯在某些方面是敢于冒险的."
  厄秀拉回味了一会儿这句话.
  "我怀疑这一点,"她回答,"她什么险也没冒.她竟能请我们这些教员去作客,这点倒值得我们敬佩,不过她这样做并不冒什么险."
  "太对了!"戈珍说,"想想吧,好多女人都不敢这样做呢.她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她的特权,这就不错.我想,真的,如果我们处在她的位置上,我们也会这样做的."
  "才不呢,"厄秀拉说,"不,那会烦死我.我才不花时间做她这种游戏呢.那太失身份了."
  这姐妹两人象一把剪刀,谁从她们中间穿过都会被她们剪断;或者又象一把刀和一块磨刀石相互磨擦.
  "当然,"厄秀拉突然叫道,"我们去看她那是她的福份.你十全十美得漂亮,比她漂亮一千倍,她过去和现在都无法跟你比.我还觉得你的衣着比她美一千倍.她从来没有象一朵花似地鲜艳.自然,总是那么老气横秋.老谋深算.而我们比大多数人都聪明."
  "一点不错!"戈珍说.
  "这一点应该得到承认才是."厄秀拉说.
  "当然应该,"戈珍说,"不过,真正的美应该是绝对得平凡,就象街上的行人那么平凡.那样你才是人类的杰作,当然不是实际上的行人,应该是艺术创造出来的行人......"
  "太好了!"厄秀拉叫道.
  "当然啦,厄秀拉,是太好了.你无法超脱尘世,十足的朴实才是艺术创造出来的平凡."
  "打扮自己打扮不好可太没意思了."厄秀拉笑道.
  "太没意思了呗!"戈珍说."真的,厄秀拉,这太没意思了,就这么回事.一个人希望自己能口若悬河,便学着高乃依(高乃依(1606—84),法国诗人与戏剧家,著有悲剧《熙德》等.)那样夸夸其谈."
  戈珍妙语连珠地说着,脸红了,心儿激动起来.
  "而且高视阔步,"厄秀拉说,"人们总想象鹅群中的白天鹅一样高视阔步."
  "没错,"戈珍叫道,"鹅群中的白天鹅."
  "他们都忙着装扮成丑小鸭,"厄秀拉嘲讽地笑着说,"可我就不觉得自己是一只丑陋.可怜的小鸭子.我情不自禁地以为自己是鹅群中的白天鹅.人们让我这样看自己.我才不管他们怎么看我呢,爱怎么看怎么看."
  戈珍抬头看看厄秀拉,心里有点奇怪,说不出的妒忌与厌恶.
  "当然,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理睬他们,就这样."她说.
  姐妹二人又回家了,回去读书.谈天.做点活儿,一直到星期一又开始上课.厄秀拉常常弄不清除了学校一周中的始与终及假期的始与终以外,她还等待别的什么.这就是全部的生活啊!有时,当她似乎感到如果她的生活不是这样度过时,她就觉得可怕极了.但她并没有真地认命.她的精神生活很活跃,她的生活就象一棵幼芽,缓缓发育着但还未钻出地面.

  第五章 在 火 车 上
  一天,伯金奉诏去伦敦.他并不怎么常在家.他在诺丁汉有住所,因为他的工作主要是在诺丁汉开展.但他常去伦敦或牛津.他的流动性很大,他的生活似乎不稳定,没有任何固定的节奏,没有任何有机意义.
  在火车站月台上,他看到杰拉德.克里奇正在读报纸,很明显他是在等火车.伯金站在远处的人群中,他的本性决定了他不会率先接近别人.
  杰拉德时不时地抬起头四下张望,这是他的习惯.尽管他在认真地看报,但他必须监视四周.似乎他头脑中流动着两股意识.他一边思考着从报上看到的东西,冥思苦想着,一边盯着周围的生活,什么也逃不出他的眼睛.伯金远远地看着他,对他这种双重功能很生气.伯金还注意到,尽管杰拉德的社交举止异常温和,他似乎总在防着别人.
  杰拉德看到了他,脸上露出悦色,走过来向他伸出手,这让伯金为之一振.
  "你好,卢伯特,去哪儿呀?"
  "伦敦.我猜你也去伦敦吧?"
  "是的......"
  杰拉德好奇地扫视一下伯金的脸.
  "如果你愿意,咱们一起旅行吧."他说.
  "你不是常常要坐头等车厢吗?"伯金问.
  "那是因为我无法挤在人群中,"杰拉德说,"不过三等也行.车上有一节餐车,我们可以到那儿去喝茶."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个人只好都把目光投向车站上的挂钟.
  "报纸上说什么?"伯金问.
  杰拉德迅速扫了伯金一眼,说:
  "瞧报上登的多么有趣儿吧,有两位领袖人物......"他扬扬手中的《每日电讯报》说,"全是报纸上日常的行话......"他往下看着那个专栏说:"瞧这个标题,我不知道你怎么给它起名字,几乎算杂文吧,和这两个领袖人物一齐登了出来,说非得有一个人崛起,他会给予事物以新的价值,告诉我们新的真理,让我们对生活有新的态度,否则不出几年,我们就会消亡,国家就会毁灭......"
  "我觉得那也有点报纸腔."伯金说.
  "听起来这人说得挺诚恳的."杰拉德说.
  "给我看看,"伯金说着伸手要报纸.
  火车来了,他们两人上了餐车,找了一个靠窗口的桌子,相对坐下来.伯金浏览了一下报纸,然后抬头看看杰拉德,杰拉德正等他说话.
  "我相信这人说的是这意思."他说.
  "你认为他的话可靠吗?你认为我们真需要一部新的福音书吗?"杰拉德问.
  伯金耸了耸肩膀,说:
  "我认为那些标榜新宗教的人最难接受新事物.他们需要的是新奇.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谛视我们的生活,我们或自做自受.或自暴自弃,可要让我们绝对地打碎自身的旧偶像我们是不会干的.你在新的没有出现之前无论如何先要摆脱旧的,甚至旧的自我."
  杰拉德凝视着伯金.
  "你认为我们应该毁掉这种生活,立即开始飞腾吗?"他问.
  "这种生活.对,我要这样.我们必须彻底摧毁它,或者令它从内部枯萎,就象让一张紧绷绷的皮萎缩一样.它已经无法膨胀了."
  杰拉德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奇怪的笑意,他很开心,人显得平静而古怪.
  "那你打算怎么开始?我想你的意思是改良整个社会制度?"他说.
  伯金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对这种谈话也感到不耐烦了.
  "我压根儿没什么打算,"他回答,"当我们真地要奔向更好的东西时,我们就要打碎旧的.不打碎旧的,任何建议对于妄自尊大的人来说都不过是令人作呕的把戏."
  杰拉德眼中的微笑开始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伯金说:
  "你真把事情看得那么糟吗?"
  "一团糟."
  杰拉德眼中又浮上了笑意.
  "在哪方面?"
  "各个方面,"伯金说,"我们是一些意气消沉的骗子.我们的观念之一就是自欺欺人.我们理想中的世界是完美的,廉洁.正直.充实.于是我们不惜把地球搞得很肮脏;生活成了一种劳动污染,就象昆虫在污泥浊水中穿行一样.这样,你的矿工家的客厅里才能有钢琴,你现代化的住宅里才会有男仆和摩托车,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才会有里兹饭店或帝国饭店,才会有《加比.戴斯里斯》或《星期日》这样的大报社.这让人多么丧气."
  这通激烈的言词让杰拉德好久才明白过来.
  "你认为我们生活没有房屋行吗?要重返自然吗?"他问.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让人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他们能有一番别的什么作为,世界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杰拉德思忖着.他并不想得罪伯金.
  "难道你不认为矿工家的钢琴象征着某种非常真实的东西吗?它象征着矿工高层次的生活?"
  "高层次!"伯金叫道,"是的,高层次.令人吃惊的高级奢侈品.有了这个,他就可在周围的矿工眼里变得高人一等了.他是通过自己反射在邻人中的影子才认识自己,如同布罗肯峰上的幽灵(布罗肯峰上的幽灵:布罗肯峰是德国萨克森地区哈兹山脉的最高峰,上面可以产生幻景,观众的身影被放大并反射到对面山顶的雾幕上.)一样.他有钢琴支撑着自己,高人一头,因此得到了满足.你也是这样.一旦你对人类变得举足轻重了,你对你自己也变得举足轻重.为此你在矿上工作很卖力.如果你一天生产的煤可以做五千份饭菜,你的身价就比你做自己的一份饭菜提高了五千倍."
  "我想是这样的."杰拉德笑道.
  "你不明白吗,"伯金说,"帮助我的邻居吃喝倒不如我自己吃喝.'我吃,你吃,他吃,我们吃,你们吃,他们吃,,还有什么?人们为什么要将吃这个动词变格呢?第一人称单数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应该把物质的东西摆在第一位,"杰拉德说,但伯金对他的话没有在意.
  "我必须为什么活着,我们不是牛,吃草就可以满足."杰拉德说.
  "告诉我,"伯金说,"你为什么活着?"
  杰拉德露出一脸的困惑表情.
  "我为什么活着?"他重复道,"我想我活着是为了工作,为了生产些什么,因为我是个有目的的人.除此之外,我活着是因为我是个活人."
  "那什么是你的工作呢?你的工作就是每天从地下挖出几千吨煤来.等我们有了足够的煤,有了豪华的家具和钢琴,吃饱了炖兔肉,解决了温饱问题后又听年轻女人弹钢琴,然后怎么样?当你在物质上有了真正良好的开端后,你还准备做什么?"
  杰拉德对伯金的话和讽刺性的幽默持嘲笑态度.不过他也在思索.
  "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他回答,"还有很多人仍然没有兔肉吃,没有东西烧火来炖兔肉."
  "你的意思是说,你挖煤时,我就该去捉兔子?"伯金嘲笑着说.
  "有那么点意思."杰拉德说.
  伯金眯起眼来看着杰拉德.他看得出,杰拉德虽然脾气好,但人很阴冷,他甚至从他那夸夸其谈的道德论中看出了某种奇怪.恶毒的东西在闪动.
  "杰拉德,"他说,"我真恨你."
  "我知道,"杰拉德说,"为什么呢?"
  伯金不可思议地思忖了一会儿说:
  "我倒想知道,你是否也恨我.你是否有意与我作对......莫名其妙地恨我?有时我恨透你了."
  杰拉德吃了一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他简直瞠目结舌了.
  "我或许有时恨过你,"他说,"但我没意识到......从来没什么敏感的意识,就这么回事."
  "那更不好."伯金说.
  杰拉德奇怪地看着他,他弄不明白.
  "那不是更坏吗?"他重复道.
  火车在继续前行,两个人都沉默了.伯金的脸上挂着一副恼怒的紧张表情,眉头皱得紧紧的.杰拉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猜度着,弄不清伯金要说什么.
  突然伯金直直地.有力地看着杰拉德的眼睛,问:
  "你认为什么是你生活的目标和目的呢?"
  杰拉德又一次感到惊诧,他弄不明白这位朋友的意思.他是否在开玩笑?
  "我一时可说不清."他有点讽刺地说.
  "你认为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伯金直接了当.极其严肃地问.
  "你说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吗?"杰拉德问.
  "是的."
  杰拉德果然真地困惑了.
  "我说不清,"杰拉德说,"现在我的生活还没定型."
  "那么,至今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哦,发现事物,取得经验,干成一些事."
  伯金皱起眉头,脸皱得象一块棱角分明的钢模.
  "我发现,"他说,"一个人需要某种真正.单纯的个人行动......爱就是如此.可我并不真爱哪个人......至少现在没有."
  "难道你就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杰拉德问.
  "有,也没有."伯金说.
  "还没最后定下来?"杰拉德说.
  "最后,最后?没有."伯金说.
  "我也一样."杰拉德说.
  "那么你想这样吗?"伯金问.
  杰拉德目光闪烁,嘲弄的目光久久地与伯金的目光对视着,说: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要去爱."伯金说.
  "真的?"
  "是的.我需要决定性的爱."
  "决定性的爱."杰拉德重复道.
  "只一个女人吗?"杰拉德补充问.晚上的灯光在田野上洒下一路桔黄色,照着伯金紧张.茫然.坚定的面庞.杰拉德仍然摸不透伯金.
  "是的,一个女人."伯金说.
  可杰拉德却以为伯金这不是自信,不过是固执罢了.
  "我不相信,一个女人,只一个女人就能构成我的生活内容."杰拉德说.
  "难道连你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也不行吗?这可是构成生活的核心问题."伯金说.
  杰拉德眯起眼睛看着伯金,有点怪模怪样.阴险地笑道:
  "我从来没那种感觉."
  "没有吗?那么你生活的中心点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正想有个人告诉我呢.就我目前来说,我的生活还根本没有中心点,只是被社会的结构人为地撮合着不破裂就行了."
  伯金思索着,觉得自己似乎要打碎点什么.
  "我知道,"他说,"它恰恰没有中心点.旧的意识象指甲一样死了......丝毫不留.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与一个女人完美的结合是永恒的,这是一种崇高的婚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价值."
  "你是否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就没有一切了呢?"杰拉德问.
  "太对了,连上帝都没有."
  "那我们就没出路了."杰拉德说.他扭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金色的田野飞驰而过.
  伯金不得不承认杰拉德的脸既漂亮又英俊,但他强作漠然不去看.
  "你认为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吗?"伯金问.
  "是的,如果我们非要从一个女人那里讨生活,仅仅从一个女人那里,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杰拉德说,"我不相信我会那样生活."
  伯金几乎愤愤地看着杰拉德说:
  "你天生来就什么都不信."
  "我只相信我所感受到的,"杰拉德说.说着他又用那双闪着蓝光.颇有男子气的眼睛嘲弄地看了看伯金.伯金的眼睛此时燃着怒火,但不一会儿,这目光又变得烦恼.疑虑,然后漾起了温和.热情的笑意.
  "这太让我苦恼了,杰拉德."伯金皱皱眉头说.
  "我看得出,"杰拉德说着嘴角上闪过男子气十足的漂亮的微笑.
  杰拉德身不由己地被伯金吸引着.他想接近他,想受到他的影响.在伯金身上有什么地方跟他很相似.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注意到太多别的.他感到他杰拉德怀有别人不知道的.更经得起考验的真理,他感到自己比伯金年长识广.但他喜爱朋友伯金身上那一触即发的热情.生命力和闪光.热烈的言辞.他欣赏伯金的口才和迅速表达交流感情的能力,但伯金所谈的真正含义他并没有真正思索过,他知道他弄不懂,思索也没用.
  对这一点,伯金心里明白.他知道杰拉德喜欢自己但并不看重自己.这让他对杰拉德很冷酷.火车在前进,伯金看着外面的田野,杰拉德被忘却了,对他来说杰拉德不存在了.
  伯金看着田野和夜空,思忖着:"如果人类遭到了毁灭,如果我们这个种族象索德姆城(《创世纪》中记载的上帝毁灭的城市.)一样遭到毁灭,但夜晚仍然这么美丽,田野和森林依然这么美好,我也会感到满足的,因为那通风报信者还在,永远不会失去.总之,人类不过是那未知世界的一种表现形式.如果人类消失了,这只能说明这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完成了,完结了.得到表现的和将被表现的是不会消逝了,它就在这明丽的夜晚中.让人类消失吧,由时间来决定.创造的声音是不会终止的,它们只会存在于时间之中.人类并不能体现那未知世界的意义.人类是一个僵死的字母.会有一种新的体现方式,以一种新的形式.让人类尽快消失吧."
  杰拉德打断他的话问:
  "你在伦敦住哪儿?"
  伯金抬起头答道:
  "住在索赫区(伦敦一闹市区,餐馆很多.)一个人家中.我租了一间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住."
  "这主意不错,好歹算你自己的地方."杰拉德说.
  "是的.不过我并不那么注重这个,我对那些不得不去打交道的人感到厌倦了."
  "哪些人?"
  "艺术家......音乐家......伦敦那帮放荡不羁的文人们,那帮小里小气,精打细算.斤斤计较的艺术家们.不过也有那么几个人挺体面,在某些方面算得上体面人.这些人是彻底的厌世者,或许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与这个世界作对,否定一切,他们的态度可算够消极的."
  "他们都是干什么的?画家,音乐家?"
  "画家.音乐家.作家......一批食客,还有模特儿,好样的,他们与传统公开决裂,但又没有特定的归属.他们大多都是些大学生,也有独立谋生的女人."
  "都很放荡吗?"
  伯金看得出杰拉德的好奇心上来了.
  "可以这么说,但大多数还是严肃的.别看挺骇人听闻,其实都一回事."
  他看看杰拉德,发现他的蓝眼睛中闪烁着一小团好奇的欲望之火.他还发现,他长得太漂亮了.杰拉德很迷人,他似乎血运很旺盛,令人动心.他那蓝色的目光尖锐而冷漠,他身上有一种特定的美,那是一种忍从的美.
  "我们是否可以看看他们各自的千秋?我要在伦敦逗留二.三天呢."杰拉德说.
  "行,"伯金说,"我可不想去剧院或音乐厅,你最好来看看海里戴和他的那帮人吧."
  "谢谢,我会去的,"杰拉德笑道,"今晚你做什么?"
  "我约海里戴去庞巴多,那地方不怎么样,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聚."
  "在哪儿?"杰拉德问.
  "在皮卡迪利广场."
  "哦,那儿呀,,我可以去吗?"
  "当然,你会很开心的."
  夜幕降临了,火车已过了贝德福德.伯金望着窗外的原野,心中感到十分失望.每到临近伦敦时,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他对人类的厌恶,对云云众生的厌恶,几乎变成了一块心病.
  "'宁静绚丽的黄昏
  在幽远幽远的地方微笑......,"(.② 勃朗宁夫人诗《废墟上的爱》.)  他象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一样自言自语着.杰拉德细微的感觉被触醒了,他倾着身子笑问:
  "你说什么呢?"伯金瞟了他一眼,笑着又重复道:
  "'宁静绚丽的黄昏
  在幽远幽远的地方微笑,
  田野上羊儿
  在打盹......②,"
  杰拉德现在也看着田野.伯金不知为什么现在感到疲劳和沮丧,对杰拉德说:
  "每当火车驶近伦敦时,我就感到厄运将临.我感到那么绝望:那么失望,似乎这是世界的末日."
  "真的!"杰拉德说,"世界的末日让你感到恐惧吗?"
  伯金微微耸了一下肩.
  "我不知道."他说,"当世界即将塌陷而又没有塌陷时才让人感到恐惧.可是人们给我的感觉太坏了,太坏了."
  杰拉德的眼睛中闪过兴奋的微笑.
  "是吗?"他审视地看着伯金说.
  几分钟后,火车穿行在丑恶的大伦敦市区里了.车厢中的人们都振作起精神准备下车了.最终火车驶进了巨大拱顶笼罩下的火车站,来到伦敦城巨大的阴影中.伯金下了车,到了.
  两个人一齐进了一辆出租汽车.
  "你是否感到象要进地狱了?"伯金问道.他们坐在这小小的迅速疾行着的空间里,看着外面丑陋的大街.
  "不,"杰拉德笑道.
  "这是真正的死亡."伯金说.

  第六章 薄 荷 酒
  几小时以后他们又在酒馆里见面了.杰拉德推开门走进宽大高雅的正屋,透过弥漫的烟雾可依稀辩认出顾客们的脸和头,这些人影反射在墙上的大镜子里,景象更加幽暗.庞杂,一走进去就象进入了一个朦胧.黯淡.烟雾缭绕.人影绰绰的世界.不过,在噪杂的欢声中红色的绒椅倒显得实在.
  杰拉德缓慢地巡视着四周,穿过一张张桌子和人群,每过一处人们都抬起头来看他.他似乎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地方,穿入一处闪光的新的去处,来到了一群放荡的人们之间.他感到心情喜悦,快活.他俯视着那些露出桌面的一张张脸,发现人们的脸上闪着奇特的光采.然后他看到伯金起身向他打招呼.
  伯金的桌旁坐着一位金发女子,头发剪得很短,样式很考究,直披下来,发梢微微向上卷到耳际.她娇小玲珑,肤色白皙,有一双透着稚气的蓝色大眼睛.她娇嫩,几乎是如花似玉,神态也极迷人.看到她,杰拉德的眼睛立时一亮.
  伯金看上去木然,神不守舍,介绍说这女子是塔林顿小姐.塔林顿小姐勉强地向杰拉德伸出手来,眼睛却阴郁.大胆地盯着他.杰拉德精神焕发地落了座.
  侍者上来了.杰拉德瞟了一眼另外两人的杯子.伯金喝着一种绿色饮料,塔林顿小姐的小酒杯中只有几滴酒了.
  "再要一点吗?"
  "白兰地,"她咂尽最后一滴放下了杯子说.侍者离去了.
  "不,"她对伯金说,"他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他要是看到我在这儿他会大大七(吃)一惊."
  她说起话来有点咬舌,象小孩子一样,对于她的性格来说,这既是装腔作势又象是真的.她的语调平缓,不怎么动人.
  "他在哪儿呢?"伯金问.
  "他在纳尔格鲁夫人那儿开私人画展."姑娘说,"沃伦斯也在那儿."
  "那么,"伯金毫不动情但以保护人的口吻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姑娘阴郁地沉默不语.她厌恶这个问题.
  "我并不打算做什么,"她回答,"我明天将去找主顾,给他们当模特儿."
  "去谁那儿呢?"伯金问.
  "先到班特利那儿,不过我相信我上次出走肯定让他生气了."
  "你是指从马多那那里逃走吗?"
  "是的.要是他不需要我,我可以在卡马松那儿找到工作."
  "卡马松?"
  "弗德里克.卡马松,他搞摄影."
  "拍穿薄纱衣露肩的照片......"
  "是的.不过他可是个很正经的人."
  "那你拿裘里斯怎么办?"他问.
  "不怎么,"她说,"我不理他就是了."
  "你跟他彻底断了?"她不高兴地转过脸去,对此不予回答.
  这时另一位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
  "哈,伯金!哈,米纳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急切地问.
  "今天."
  "海里戴知道吗?"
  "我不知道,再说我也不在乎他."
  "哈!还是那儿走运,不是吗?我挪到这张桌子上来,你不介意吧?"
  "我在同努(卢)伯特谈话,你不介意吧?"她冷漠但恳求地说.象个孩子.
  "公开的忏悔,对灵魂有益,啊?"小伙子说,"那,再见了."
  小伙子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伯金和杰拉德,转身走了,上衣的下摆随之一旋.
  在这过程中,杰拉德几乎全然被人冷落了.但他感到这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等待着,倾听着,试图凑上去说几句.
  "你住在旅社里吗?"姑娘问伯金.
  "住三天,"伯金说,"你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到伯萨家住,什么时候都可以."
  一阵沉默.
  突然这姑娘转向杰拉德问:
  "你熟悉伦敦吗?"
  她的口吻很正式.客气,象自认社会地位低下的女人一样态度疏远但又显示出对男人的亲昵.
  "我说不上,"杰拉德笑道,"伦敦我来过好多次了,但这个地方还是头一次来."
  "你不是艺术家了?"她一语就把他推出了自己的圈外.
  "不是."他回答.
  "人家是一位战士,探险家,工业拿破仑."伯金说,流露出他对放浪艺术家的信任.
  "你是战士吗?"姑娘漠然但好奇地问.
  "不,"杰拉德说,"我多年以前就退伍了."
  "他参加了上次的大战(指布尔战争(1899—1902)),"伯金说.
  "真的吗?"姑娘问.
  "他那时考察了亚马逊河,"伯金说,"现在他管着一座煤矿."
  姑娘目不转睛.好奇地看着杰拉德.听别人讲自己,杰拉德笑了.他感到骄傲,充满了男子汉的力量.他蓝色的眼睛炯炯发光,洋溢着笑漪,容光焕发的脸上露着满意的神情,他的脸和金黄色的头发充满了活力.他激起了姑娘的好奇心.
  "你要在这儿住多久?"她问.
  "一两天吧,"他回答,"不过我并不急着回去."
  她仍然用一双凝眸盯着他的脸,这眼神那么好奇,令他激动.他自我意识极强,为自己的迷人之处深感喜悦.他感到浑身是劲,有能力释放出惊人的能量.同时他也意识到姑娘那蓝色的眼睛大胆地盯着自己.她的眼睛很美,鲜花般的媚眼睁得圆溜溜的,赤裸裸地看着他.她的眼屏上似乎漂浮着一层彩虹,某种分裂的东西,就象油漂浮在水上,那是忧郁的眼神.在闷热的咖啡馆里,她没戴帽子,宽松简朴的外套穿在身上,领口扎着一根细带.这细带是用贵重的双绉做的,柔软的带子从娇嫩的脖颈处垂下来,细纤的手腕处也垂着同样的带子.她容颜纯洁娇好,实在太美了.她长得端庄,金黄色的鬈发披挂下来,她挺拔.玲珑.柔软的体态显示出了每一处细小的曲线,脖颈显得纤细,烟雾缭绕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很沉稳,几乎不露表情,一幅若即若离的神态.
  她太让杰拉德动情了.他感到自己对她有一种巨大的控制力,一种本能上令人心儿发痛的爱.这是因为她是个牺牲品.他感到她是处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则是在施恩惠于她.这令他感到自己的四肢过电般地兴奋,奔涌着情欲的浪潮.如果他释放电能,他就会彻底摧毁她.可她却若有所思地等待着.
  他们聊着些闲话,聊了一会儿,伯金突然说:
  "裘里斯来了!"说着他站起身,向新来的人移动过去.姑娘奇怪地动了动,那样子不无恶意,身子没转动,只扭头朝后看去.这时杰拉德在看着她浓密的金发在耳朵上甩动着.他感到姑娘在密切地注视着来者,于是他也朝来人看去.他看到一位皮肤黝黑.身材颀长,黑帽子下露出长长黑发的小伙子行动迟缓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天真.热情但又缺乏生气的笑容.他走近了急忙上前来迎接他的伯金.
  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这姑娘.他退缩着,脸色发青,尖叫道:
  "米纳蒂,你在这儿干什么?"
  咖啡馆里的人一听到这声尖叫都象动物一样抬起了头.海里戴无动于衷,脸上露出几乎有点蠢笨的微笑.姑娘冷冷地看着他,那表情显得深不可测,但也有些无能为力.她受制于海里戴.
  "你为什么回来了?"海里戴仍然歇斯底里地叫着,"我对你说过不要回来."
  姑娘没有回答,只是仍然冷漠.沉重地直视着他,他向后面的桌子退缩着,似乎要保护自己.
  "你知道你想要她回来,来,坐下."伯金对他说.
  "不,我不想要她回来,我告诉过她,叫她别回来了.你回来干什么,米纳蒂?"
  "跟你没关系."她极反感地说.
  "那你回来干什么?"海里戴提高嗓门尖叫着.
  "她愿意回来就回来吧,"伯金说,"你坐下还是不坐下?"
  "我不,我不跟米纳蒂坐一块儿."海里戴叫道.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用不着害怕."她对海里戴尖刻地说,但语调中有点自卫的意思.
  海里戴走过来坐在桌旁,手捂住胸口叫道:
  "啊,这把我吓了一跳!米纳蒂,我希望你别干这些事.你干吗要回来?"
  "跟你没关系."她重复道.
  "你又说这个."他大叫.
  她转过身,对着杰拉德.克里奇,他的目光闪烁着,很开心.
  "你西(是)不西(是)很怕野蛮人?"她用平缓无味.孩子般的语调问杰拉德.
  "不,从来没怕过.总的来说,野蛮人并无害......他们还没出生呢,你不会觉得可怕的.你知道你可以对付他们."
  "你金(真)不怕吗?他们不是很凶恶吗?"
  "不很凶.其实没多少凶恶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没有多少是危险的."
  "除非是兽群."伯金插话道.
  "真的吗?"她说,"我觉得野蛮的东西都太危险了,你还来不及四下里看看,他们就要了你的命."
  "你遇上过?"他笑道,"野蛮的东西是无法划分等类的.他们就象有些人一样,只有见过一面后才会兴奋起来."
  "那,做一名探险者不是太勇敢了吗?"
  "不.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说是艰险."
  "啊!那你害怕过吗?"
  "在我一生中?我不知道.怕过,我对有些东西就感到怕......我怕被关起来幽禁在什么地方,或着被束缚起来.我怕被人捆住手脚."
  她凝视着他,天真的目光令他心动,头脑倒平静了.他感到她从他这里得到了他的自我暴露,似乎是从他躯体内黑暗的最深处得到的,这太有趣了.她想了解他,她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裸体.他感到,她被他吸引着,她命中注定要与他接触,因此她必须观察他.了解他.这让他感到很得意.同时他还感到她必须投入他的手心里,听他的才行.她是那么世俗,象个奴隶似地看着他,被他迷住了.倒不是说她对他说的话感兴趣,而是她被他的自我暴露迷住了,被他这个人迷住了,她需要他的秘密,需要男性的经验.
  杰拉德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精神焕发但并不很清醒.他双臂搭在桌上,一双晒得黝黑可怕的动物般的手朝她伸展着,不过他的手型很好看,很漂亮.这双手迷住了她,她知道自己被迷住了.
  别的男人来到桌前同伯金和海里戴交谈.杰拉德压低嗓门冲米纳蒂说:
  "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乡下,"米纳蒂声音很低,但很圆润.她紧绷着脸,她时不时地瞟一眼海里戴,眼中燃起了怒火.神色沉郁的小伙子看都不看她,不过他是真怕她.有时她就是不理杰拉德,看来杰拉德并没有征服她.
  "那么海里戴跟你回来有什么关系?"他依旧声音低沉地问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说:
  "是他让我走的,让我跟他同居,可现在他想甩了我,但又不让我跟任何别的人在一起生活.他想让我隐居在乡下.然后他说我害了他,他无法摆脱我."
  "他简直失去理智了."杰拉德说.
  "他就没有理智,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她说,"他总等别人告诉他做什么他才做什么.他从来没按自己的想法做过什么事,因为他不知道他想什么.他整个儿是个孩子."
  杰拉德看着海里戴那柔和.颓废的脸.那张脸很有魅力;那柔和.热情的性格很可掬.宜人.
  "但他并不能控制你,对吗?"杰拉德问她.
  "你知道是他强迫我跟他同居的,我并不愿意,"她说,"他来冲我大叫,哭着说我要是不跟他回去他就没法儿活,你从来没见过他流那么多的眼泪.每次他都这样.可现在我怀孕了,他想给我一百镑打发我到乡下去,从此再也不见我,再也听不到我的音讯.我就不这样,不......"
  杰拉德脸上露出奇怪的笑.
  "你要生孩子了?"他不相信地问.看她那样子,这似乎不可能,她那么年轻,那神态也不象怀孕的.
  她凝视着他的脸,现在她那纯真的蓝眼睛窥视着,看到了不祥的东西,显出一副不可驾驭的神色.杰拉德心里烧起了一股火.
  "是的,"她说,"是不是可怕?"
  "你想要吗?"他问.
  "我才不呢."她加重语气说.
  "可是,"他说,"你知道多久了?"
  "十个星期了."她说.
  她一直看着他.他则默默地沉思着.然后他转过身去,变冷漠了,却不无关切地问:
  "我们吃点什么好吗?你喜欢来点什么?"
  "好的,"她说,"我喜欢来点牡蛎."
  "那好,"他说,"我们就要牡蛎."说完他招唤侍者.
  海里戴一直对这边的事视而不见,直到盛有牡蛎的小盘子放到她面前,他才大叫:
  "米纳蒂,喝白兰地时不能吃牡蛎."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问.
  "没关系,没关系,"他叫道,"可喝白兰地时就是不能吃牡蛎."
  "我没喝白兰地,"她说着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洒在海里戴脸上.海里戴不禁怪叫一声.可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米纳蒂,你干嘛这样?"他恐慌地叫道.在杰拉德看来,海里戴让米纳蒂吓怕了,他喜欢自己的这副恐慌样子.他似乎因为自己怕她.恨她而沾沾自喜,在恐慌中有所回味;欣赏这种恐慌的滋味.杰拉德认为他是个奇怪的傻瓜,但挺有味儿.
  "可是米纳蒂,"另一个男人小声地操着伊顿腔说,"你保证过,说你不伤害他."
  "可我没伤害他呀."她回答.
  "你喝点什么?"那年轻人问.他肤色黑,但皮肤还算光洁,浑身有那么点令人难以发现的活力.
  "我不喜欢人伺候,马克西姆."她回答.
  "你应该要点香槟."马克西姆很有绅士风度地嘟哝道.
  杰拉德突然意识到这是对他的启发.
  "我们来点香槟好吗?"他笑问.
  "好的,请,要干香槟,"她咬着舌孩子气地说.
  杰拉德看着她吃牡蛎.她吃得很细,很讲究.她的手指尖漂亮又敏感,优雅.小心地剥开牡蛎,仔细地吃着.她这样子很让杰拉德心悦,可却把伯金气坏了.大家都在喝香槟酒,只有马克西姆看上去十分平静.清醒,他是个俄国小伙子,穿着整洁,皮肤光洁,一脸的暖色,黑头发擦得油亮.伯金脸色苍白.茫然.很不自在.杰拉德微笑着,眼睛里放射出开心但冷漠的目光,很有保护气度地向米纳蒂倾着身子.米纳蒂娇嫩.漂亮,象一朵恐惧中绽开的冰花.现在她虚荣地绯红了脸,由于喝了酒,周围又有男人在场,她很激动.海里戴看上去傻乎乎的.只肖一杯酒就可以让他醉倒并咯咯地笑.可他总有那么点可爱的热情天真相,这一点使得他颇有吸引力.
  "除了黑甲壳虫以外,我什么都不怕."米纳蒂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睛凝视着杰拉德,那眼睛里燃着一团看不见的火.杰拉德从骨子里发出一声吓人的笑.她孩子气的话语触动了他的神经,火辣辣的目光全部投在他身上,她忘记了她以前的一切,那样子颇为放肆.
  "我不怕,"她抗议道,"我别的什么都不怕.就怕黑甲壳虫,嚯!"她耸耸肩,似乎一想这些就难以忍受.
  "你是不是说,"杰拉德喝了点酒,说话有些谨慎,"你看到黑甲壳虫就怕呢,还是害怕咬你.危害你的黑甲壳虫?"
  "黑甲壳虫咬人吗?"姑娘问道.
  "这简直太让人厌恶了!"海里戴惊叹着.
  "我不知道,"杰拉德环顾着四周说,"黑甲壳虫是否咬人这并不是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是否怕它咬,或者说,它是不是一种玄学意义上的恶物."
  姑娘一直用迷惘的眼光凝视着杰拉德.
  "哦,我觉得黑甲壳虫可恶.可怕."她叫道,"要是我看见它,我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要是有那么一只虫子爬到我身上来,我敢说我会死的,我肯定会死的."
  "我希望你别这样."年轻的俄国人低语道.
  "我敢说我会的,马克西姆."她强调说.
  "那就不会有虫子爬到你身上."杰拉德很理解地笑道.说不清为什么,他反正能理解她.
  "这是个玄学问题,杰拉德说得对."伯金发话了.
  桌面上出现了不安的停顿.
  "那么,米纳蒂,你还怕别的吗?"年轻的俄国人问.他说话速度很快,声音低,举止很文雅.
  "难说,"米纳蒂说,"我害怕的并不见得都是这种东西.我就不怕血."
  "不怕血!"又一个年轻人问.这人脸色苍白但多肉,一脸的嘲弄表情,他刚刚落座,喝着威士忌.
  米纳蒂留给他一个阴郁.厌恶的一瞥.
  "你真地不怕血?"那人追问着露出一脸的嘲笑.
  "不怕,就是不怕."她反唇相讥.
  "为什么,你恐怕除了在牙医的痰盂里见过血以外,还没见过血吧?"小伙子讽刺道.
  "我没跟你说话."她很巧妙地回击.
  "难道你不能回答我的话吗?"
  她突然抓起一把刀照着他苍白肥胖的手戳了过去,作为回答.他骂着大街跳了起来.
  "瞧你那德行."米纳蒂不屑地说.
  "他妈的,你,"小伙子站在桌边凶恶地俯视着她.
  "行了,"杰拉德本能地立刻站出来控制局面.
  那年轻人蔑视地看着她,苍白多肉的脸上露出胆怯的表情.血开始从手上淌出.
  "哦,太可怕了,把它拿走!"海里戴青着变形的脸尖叫着.
  "你觉得不舒服吗?"那位嘲弄人的小伙子有点关切地问,"不舒服吗,裘里斯?伙计,这不算什么,爷们儿,别让她以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就高兴,别让她满意,爷们儿,她希望的就是这个."
  "哦!"海里戴尖叫着.
  "他要吐,马克西姆,"米纳蒂警告说.文雅的俄国小伙子站起来挽住海里戴的胳膊把他带了出去.苍白.沉默的伯金袖手旁观,他似乎不大高兴.那位嘴头子很损的受伤者不顾自己流血的手,也走了.
  "他真是个十足的胆小鬼,"米纳蒂对杰拉德说,"他对裘里斯很有影响."
  "他是什么人?"杰拉德问.
  "他是个犹太人,真的.我无法忍受他."
  "哼,他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海里戴怎么回事?"
  "裘里斯是你见过的最胆小的胆小鬼."她叫道,"只要我一举起刀,他就会晕过去,他让我吓坏了."
  "嚯!"
  "他们都怕我,"她说,"只有那犹太人想表现一下他的胆量.可他是世界上最胆小的懦夫,真的,因为他怕别人对他有看法,而裘里斯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自己."
  "他们还挺勇敢的嘛."杰拉德和善地说.
  米纳蒂看着他,脸上渐渐浮起笑容.她太漂亮了,绯红着脸,遇上可怕事仍旧泰然自若.杰拉德的眼睛里闪烁起两个亮点.
  "他们为什么管你叫米纳蒂?是因为你长得象猫吗?"他问她.
  "我想是吧."她说.
  他的脸绷得更紧了.
  "你呀,倒不如说象一只年轻的母豹."
  "天哪,杰拉德!"伯金有点厌恶地说.
  两个人都不安地看着伯金.
  "你今晚很沉默,努(卢)伯特."她有了另一个男人的保护,对伯金说话也大胆起来.
  海里戴回来了,一脸病态,看上去很忧伤.
  "米纳蒂,"他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天啊!"他呻吟着坐在椅子里.
  "你最好回家."她对他说.
  "我会回家的,"他说,"可是,你们都来好吗?到我的住所来."他对杰拉德说,"你要是来我太高兴了.来吧,那太好了,是吗?"他四下里环视着找侍者."来辆出租车."然后他又呻吟起来."哦,我真不好受,难受极了!米纳蒂,瞧你干的这事,把我弄成什么样子."
  "那你为什么这么傻呢?"她沉着脸平静地说.
  "我不傻!哦,太可怕了!来吧,都来吧,来了太好了.米纳蒂,你来吧.什么?不,你一定要来,对,你一定要来.什么;哦,我亲爱的姑娘,别大惊小怪的了,我感觉,难受极了,哦!哦!"
  "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她冷冷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说,米纳蒂,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是因为你令人作呕的表现,决不是因为别的.哦,太可怕了!里比德尼科夫,咱们走吧."
  "他一杯酒就醉,只肖一杯."俄国小伙子声音很低沉地说.
  大家都向门口走去.姑娘紧挨着杰拉德,似乎同他步调一致.杰拉德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产生了一阵恶魔般的满足:他的动作竟适用于两个人.他用自己的意志控制着她,她在他的控制下很激动,显得温顺.神秘.隐秘.
  他们五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中.海里戴头一个歪歪扭扭地钻进去,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然后米纳蒂坐了进去,杰拉德紧挨着她坐下.年轻的俄国人向司机说明了方向,然后大家就挤坐在黑暗的车中了,海里戴呻吟着把头伸出窗外.大家感到车子疾行着,滑动的声音很郁闷.
  米纳蒂挨着杰拉德坐着,似乎变得稣软,点点滴滴将自己化入他的骨骼中去,似乎她是一道电流融入了他的体内.她的生命溶入了他的血管,如同一个黑暗的磁场,凝聚在他的脊髓中,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源泉.与此同时,她同伯金和马克西姆谈话的声音变得细弱.冷漠起来.在她与杰拉德之间,存在着这种沉默与黑暗中闪电般的理解.然后她摸到他的手,把它紧紧握在自己那只小手中.这纯粹黑暗但赤裸裸的表示令他全身的血管颤动,令他头眩,他失去了感知.她的话音仍象铃儿在响,不乏调侃.她晃动着头,浓密的黑发扫动着脸颊,这样子令他的全部神经起火,似乎他的神经受到了微细的磨擦.但是,他力量的中心是稳固的,他心中感到无比自豪.
  他们来到一条宁静的街道,踏上一条园中小径,走了一程,一个黑皮肤的仆人打开了门,杰拉德奇怪地望着开门人,猜测他也许是来自牛津的东方绅士,可他不是绅士,是男仆.
  "沏茶,哈桑."海里戴说.
  "有我的房间吗?"伯金说.
  男仆对两人的话都微笑着支吾作答.
  这男仆让杰拉德顿生疑问,这人身材修长,衣着体面,看上去是个绅士样子.
  "哪个是你的仆人?"他问海里戴,"他看上去很象样子嘛."
  "噢,因为他穿了另一个人的衣服.他的确是个挺漂亮的人.我看到他在街上挨饿,就把他领来了,另一个人送了他一套衣服.他就这样儿,唯一的优点是他不会英语,不会说,也听不懂,所以他很可靠."
  "他太脏了,"俄国小伙子以极快的速度说.
  男仆出现在门道里.
  "什么事?"海里戴问.
  男仆咧咧嘴笑笑,然后腼腆地嘟哝说:
  "想跟主人讲话."
  杰拉德好奇地看着他们.那门道中的男仆长得挺好,挺清爽,举止也文静,看上去很高雅,有贵族味儿.可他又有点象野蛮人一样傻乎乎地笑着.海里戴到走廊里去跟他说话.
  "什么?"大家听他说,"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什么?要钱?多要几个钱?可你要钱干什么?"那阿拉伯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海里戴回到屋里,傻乎乎地笑着说:
  "他说他要钱买内衣.谁肯借给他一先令?好,谢谢,一先令足够他买全部的内衣了."他从杰拉德手中接过钱又向走廊里走去,大家听他说道:"你别想要更多的钱了,昨天刚给了你三镑六先令.你不能再要钱了.快把茶端上来."
  杰拉德环视屋里.这是一间普遍伦敦人家的起居室,很明显一租来就配好了家具,零乱但很舒服.但有几尊雕像和几幅木刻显得古怪.让人不舒服.这些艺术品来自西太平洋国家,那上面刻的土著人几乎象人类胎儿.一尊雕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裸女坐像,受着折磨,肚子凸起.俄国小伙子解释说她坐着是在生孩子,两只手抓着套在脖子上的箍带,这样有利于分娩.这奇形怪状的普通女人呆若木鸡的脸又令杰拉德想起了胎儿.但这尊雕像也很奇妙,它表明人体极端的感觉是人的理性意识所不能控制的.
  "这是不是太淫秽了?"他不赞同地问.
  "我不知道,"俄国人喃言着,"我从来不认为它淫秽.我想这很好."
  杰拉德转过身去看另几幅未来主义风格的画和屋里的那架大钢琴.这些东西加上伦敦出租房间的一般家具算是这间屋子的全部装饰物.
  米纳蒂摘下帽子,脱掉大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在这屋里显然很有点宾至如归的样子,但还是显得局促不安.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她现在的同盟是杰拉德,可她不知道其余的男人是否承认这种同盟,承认到什么程度.她正考虑如何对付眼前的局势,她下决心体验一下.在这关键时刻,她决不再受挫.她涨红了脸,似乎要打一仗,眼睛审度着,但这一仗是不可避免的了.
  男仆端着茶点和一瓶科麦尔酒进屋来了.他把托盘放在了长沙发椅前的桌子上.
  她没有动.
  "你倒茶,听见了吗?"海里戴重复着,但心里很是紧张害怕.
  "我今天回这儿来,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她说,"我来这儿只是大伙儿想让我来,并不是为你来的."
  "我亲爱的米纳蒂,你知道你是自己的主人.我只是想让你在这公寓里受用,没别的意思,这你知道,我以前对你讲过多次了."
  她没有回答,却默默.有节制地伸手去拿茶壶.大家都围桌而坐品着茗香.杰拉德可以感觉到他同她之间那电磁般的联系是多么强壮,以至于他觉得这是另一种场合.她沉默着,克制着自己,她的沉寂令他困惑.他怎么才能亲近她呢?他感到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太相信那将他们两人连结在一起的电流了,他的困惑不过是表面现象,新的条件产生了,旧的已成为过去.此时一个人必定要尊从自己的命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去做.
  伯金站起身来.已经快一点了.
  "我要去睡了,"他说,"杰拉德,我明早往你的住处打电话,要不然你就给我这儿打电话."
  "好吧,"杰拉德说,他说完伯金就出去了.
  当伯金的影子全消失了以后,海里戴很激动地对杰拉德说:
  "我说,你留在这儿吧,啊,留下吧!"
  "你并不能为每个人都安排住宿."杰拉德说.
  "能,我可以,没问题,除了我的床以外,还富裕三张床,留下吧.都是现成的,我这里总有什么人住,我总留人住下,我喜欢这屋里人多热闹."
  "可只有两个房间呀,"米纳蒂冷漠.敌视地说,"现在卢伯特在这儿呢."
  "我知道只有两间房,"海里戴声音高得有点怪."那有什么?还有一间画室呢."
  他很憨厚地笑着,诚恳地.执着地说.
  "裘里斯和我住一间,"俄国人谨慎.吐字准确地说.海里戴同他在伊顿公学上学时就是朋友了.
  "这很简单嘛,"杰拉德说着舒展一下双臂阔一阔胸,然后又去看一幅图画.他的四肢被电流催胀,后背象老虎一样紧张地耸着,燃着一团火.他感到很自豪.
  米纳蒂站起身,狠狠地瞪了一眼海里戴,这一瞪反倒招来海里戴一个很憨厚.得意的笑.然后米纳蒂向所有的人冷冷地道晚安,走了出去.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响起了关门声,然后马克西姆用优雅的语调说:
  "好了,就这样吧."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看杰拉德,点点头说:
  "就这样,你没事了."
  杰拉德看看那张光洁.红润.漂亮的脸,又看看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睛,似乎那俄国人的声音是在血液中震荡而不是在空气中.
  "我本来就没什么事."杰拉德说.
  "是!是啊!你是没什么事."俄国人说.
  海里戴还在笑着,沉默不语.
  突然米纳蒂又出现在门口,她那孩子气的小脸上表情阴郁.充满报复性.
  "我知道你们想找我的茬儿,"她冷漠但响亮地说,"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们挑我多少错儿."
  说完她又转身走了.她身着一件棕色的宽松上衣,下摆系在腰部.她看上去那么娇小,象孩子一样容易被伤害,几乎有点可怜.可她的眼神却让杰拉德感到沉入了黑暗的深渊,他几乎吓坏了.
  男人们又点上烟聊起天来.

  第七章 图  腾
  早晨,杰拉德醒得很晚,这一夜睡得很实.米纳蒂仍然在熟睡,象孩子一样可怜.她娇小,蜷缩着,毫无戒备,这一点让血性十足的小伙子很不满足,他感到自己贪心不足,很遗憾.他又看看她,如果叫醒她可是太残酷了.他克制住自己,走了出去.
  杰拉德听到起居室里传来海里戴同里比德尼科夫的说话声,就走到门口朝里扫了一眼.他身穿一件漂亮的蓝绸衣,衣服镶着紫水晶边.
  令他吃惊的是,他看到这两个年轻小伙子浑身一丝不挂地躺在壁炉边上.海里戴抬起眼皮朝上看看,很得意.
  "早上好,"他说,"哦,你要毛巾吗?"说着他赤着身子走到前厅去,那奇特的白色身躯在静态的家具中间穿行着.他取回毛巾,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挨着火蜷坐下.
  "你不喜欢让火舌舐一舐你的皮肤吗?"他问.
  "那挺舒服吧?"杰拉德说.
  "在不用穿衣服的气候下生活该是多么美妙呀."海里戴说.
  "是啊."杰拉德说,"还要没有那么多东西叮你.咬你才行."
  "这点可是不利因素."马克西姆喃言道.
  杰拉德看着这个金黄皮肤裸体的人间动物,心里有点厌恶,感到耻辱.海里戴则不同.他身上有那么一种庄重.懒洋洋.很散淡的美,皮肤黝黑,骨架很结实,很象躺在圣母玛丽亚怀抱中的基督.杰拉德还注意到海里戴的眼睛很漂亮,那眼睛是棕黄色的,透着温暖.迷茫的光,眼神中显出些病态.火光照在他沉重.圆滚滚的肩膀上,他蜷坐着靠在壁炉前的栅栏上,一副倦怠的神态.他的脸抬起来,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潦倒,但仍然很漂亮动人.
  "可是,"马克西姆说,"你去过人们赤身裸体的热带国家呀."
  "真的吗!"海里戴感叹道."哪儿?"
  "南非和亚马逊河流域."杰拉德说.
  "啊,太妙了!我最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这件事......整天不穿任何衣服逛来逛去.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我才会感到我是在活着."
  "那是为什么呢?"杰拉德问,"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两样."
  "哦,我觉得那太美了.我敢肯定,那样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样子,全然不同于我们的生活,百分之百地美妙."
  "可这是为什么呢?"杰拉德问,"为什么?"
  "啊,那样,人就是在感知事物,而不仅仅是观察.我更愿意感触我周围的空气流动,感触我周围的事物,而不是仅仅观看.我敢说,生活之所以全走了样儿,那是因为我们把它太视觉化了......我们既不能听.也不能感受.不能理解,我们就会看.我敢说,这么做整个儿地错了."
  "对,说的是,说的是."俄国人说.
  杰拉德瞟了一眼他柔和.金黄的肉体,他的四肢象光洁的树干,黑头发长得很好看,自由地舒展着象植物的卷须一样.他很健康,身材也很不错,可他为什么让人感到耻辱.令人生厌呢?为什么杰拉德会厌恶这裸体,为什么这裸体似乎是有损于他的尊严呢?难道人就是这样的吗?太没有灵气了!杰拉德想.
  伯金身穿白色睡衣突然出现在门道里,他湿着头发,胳膊上搭着一条毛巾.他淡漠.苍白,有点纤弱.
  "浴室空了,要洗就来吧."他对大家说,说完刚要走就被杰拉德叫住了:
  "听我说,卢伯特!"
  "什么?"那白色的人影又出现了,象一个幽灵.
  "你看那雕塑怎么样?我想知道你的看法."杰拉德说.
  伯金面色苍白,幽灵般地走到那尊野女人生育的雕像前.她大腹便便的裸体蜷缩着,双手抓着乳房上方的带子.
  "这是件艺术品."伯金说.
  "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俄国人说.
  大家都凑过来看.杰拉德看着这几个男儿:俄国人躯体金黄,象一株水生植物;海里戴颀长.庄重.散淡.很漂亮;伯金非常苍白.朦胧,细细地看着那女人的塑像,那形象难以形容.杰拉德感到一阵异样的激动,也去看那木雕了,看着看着他的心都缩紧了.
  他用自己的心看着这野蛮女人那向前伸出的铁青色的脸,脸上肌肉紧绷着,全身都在用力.这是一张可怕的脸,紧皱着,由于下身的痛感太强烈,这张脸已经缩得看不出原样.他在这张脸上看出了米纳蒂的影子,似乎他是在梦中认识了她.
  "为什么说这是艺术品?"杰拉德感到惊诧,反感地问.
  "它表达了一条十足的真理,"伯金说,"它包容了那种条件下的全部真实,不管你作何感想."
  "可你无论如何不能称它是高级艺术."杰拉德说.
  "高级!在这座雕刻之前,艺术已直线发展了几百个世纪了,这雕刻标志着某一特定文化的惊人高度."
  "什么文化?"杰拉德反问,他厌恶纯粹野性的东西.
  "纯感觉的文化,肉体意识的文化,真正最高的肉体意识,毫无精神作用,十足的肉感.太肉感了,因此是艺术的终极,最高的艺术."
  可是杰拉德对此表示反感.他试图保留某种幻象,即诸如衣服之类的观念.
  "你喜欢反常的东西,卢伯特,"他说,"那是些与你作对的东西."
  "哦,我知道,这并不是一切."伯金说着走开了.
  当杰拉德洗完澡回他的房间时,他也没穿衣服,而是搭在手臂上.他在家时很守规矩,可真离开家,过现在这种放荡的生活,他就享受这种令人难以容忍的生活方式了,彻底放荡.于是,他手臂上搭着绿绸衣,挑战般地走回屋去.
  米纳蒂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圆睁的蓝眼睛就象一泓宁静.不幸的清水.他只能看到她眼睛里那一潭无底的死水.可能她很痛苦.她那莫名其妙的苦楚燃起了他心中原有的情火,一种撕心裂肺的怜悯和近乎于残酷的激情.
  "醒了?"他说.
  "几点了?"她平静地问.
  她似乎象液体一样从他这里向四面流动,孤立无援地离开他,下沉着.她纯静的表情看上去象一个受到伤害的奴隶,她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伤害才会得到满足,这副样子令他的神经发抖,激起他强烈的欲望.归根结底,他的意志对她来说是唯一的意志,而她则是他意志的附庸.他被这种微妙的感觉撕咬着.然后他知道他必须离开她,他们两人必须分开.
  这顿早餐吃得很简单,气氛很安宁.四个男人洗过澡,看上去都很清爽.杰拉德和俄国人的外表与风度都很合时宜.伯金则憔悴.一脸病容,他想象杰拉德和马克西姆一样穿得合时宜些,可他那身打扮证明他做不到这一点.海里戴穿着粗毛花呢外衣和法兰绒内衣,扎一条旧领带,这条领带配他倒合适.那阿拉伯人端来许多烤面包,他看上去跟昨天晚上一模一样.
  吃完早餐以后,米纳蒂出现了,她穿着一件绸外衣,系着一条闪闪发光的腰带.她有点恢复过来了,但仍然郁郁寡欢.这时谁跟她讲话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她的脸象一只小巧的面罩,有点可怕,脸上笼罩着不堪忍受的痛苦.快中午了.杰拉德站起身出去办他的事了,走的时候心里很惬意.但他并不就此罢休,他还会再回来,晚上他们要共进晚餐,他为这些人在音乐厅订了座位,不过伯金不参加.
  晚上大家又很晚才回来,喝得满脸通红.那阿拉伯人晚上十点到十二点时不在,现在默默.不可思议地端着茶点进来了,低弯着腰,象豹子那样,进来后把茶点托盘轻轻地摆在桌子上.他的面容没有变,仍然象贵族,皮肤有点发灰,他还年轻,很漂亮.但是伯金一看到他就感到有点厌恶,感到他脸上的灰色象灰粉或腐败后的颜色,在他那贵族气的表情中透着某种令人作呕的兽性愚蠢.
  大家又热情地聊起来,谈得很热闹.但已经出现了要散伙的气氛.伯金有些气得发疯;海里戴已经对杰拉德恨之入骨;米纳蒂变得又冷漠又残酷,象一把锋利的刀;海里戴对她可算是竭力逢迎.而她的目的就是最终俘获海里戴,彻底控制他.
  早晨大家又优哉游哉起来,但杰拉德可以感觉出大家对他怀有某种奇怪的敌意.这让他变得倔犟起来,他要与之对抗.他又多呆了两天,结果是在第四个晚上同海里戴发生了一场疯狂的恶战.在咖啡馆里,海里戴很荒谬地对杰拉德表示敌意,于是他们争吵起来.有一阵,杰拉德差一点就要打海里戴的嘴巴,不过他突然感到一阵厌恶和无聊,拂袖而去,让海里戴白拣了个胜利去大吹大擂.米纳蒂无动于衷,她的立场很坚定,马克西姆毫不介入.那天伯金不在,他又到城外去了.
  杰拉德有点不自在,因为他走时没给米纳蒂留下点钱,不过他真地不知道她是否缺钱.但如果给她十镑她或许会高兴的,况且他会很高兴给她钱的.现在他感到自己做错了事.他一边走一边伸出舌尖舐着唇上剪得短短的胡茬.他知道米纳蒂正巴不得甩掉他呢,她又俘获了她的海里戴.她想海里戴,要彻底控制他,然后会同他结婚.她早就想跟他结婚了,她打定主意要跟海里戴结婚.她不想再听到杰拉德的音讯,但有困难时会求救于他,因为不管怎么说杰拉德是她称之为男子汉的人,另外那一帮人,诸如海里戴,里比德尼科夫还有伯金这些放荡的文人和艺术家不过是半条汉子.可她能对付的就恰恰是这些半条汉子们.跟他们到了一起她就有信心.象杰拉德这样真正的男子汉太让她不敢越雷池了.
  她仍然尊重杰拉德,这是真的.她想办法得到了他的地址,这样她在失意时就可求助于他.她知道他想送钱给她,或许在哪个淫雨天她会写信给他的.

  第八章 布 莱 德 比
  布莱德比是一座乔治时期的建筑,柱子是格林斯式的.它坐落在德比郡那更为柔和.翠绿的山谷中,离克罗姆福德不远.它正面俯视着一块草坪.一些树木和幽静猎园中的几座鱼池.屋后林木丛中有马厩.厨房和菜园,再往后是一片森林.
  这个静谧的地方离公路有好几英里远,离德汶特峡谷和风景区也有一程路.宁静.远离尘嚣,林木掩映着房屋,只露出金色的屋顶,房子的正面俯视着下方的猎园.
  最近一些日子里,赫麦妮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她避开了伦敦.牛津,遁入了宁馨的乡村.她父亲常在国外,她要么同一些来访者一起在家中度日,要么就同哥哥在一起,他是个单身汉,是议会中自由党的议员,议会休会时,他就到乡下来,所以他几乎总住在布莱德比,其实他最忠于职守了.
  厄秀拉和戈珍第一次造访赫麦妮时正是初夏时节.她们的汽车进入猎园后,她们在车里凭窗遥望静静的渔塘和房屋,但见阳光照耀下掩映在山顶丛林中的布莱德比娇小得很,好一幅旧式英国学校的风景画.绿色草坪上闪动看一些小小的身影,那是女人们身着淡紫色和黄色的衣服朝庞大优美的雪松树影下走去.
  "真完美!"戈珍说,"这是一幅完整的凹版画!"她的话音中透着反感,似乎她是被抓来的,似乎她必须违心地说赞美的话.
  "喜欢这儿吗?"厄秀拉问.
  "我并不喜欢它,但是我认为它是一幅完整的凹版画."
  汽车一鼓作气驶下一面坡又上了另一个坡,然后盘旋驶向侧门.伺候前厅的女佣先出来,然后赫麦妮高扬着苍白的脸走了出来,她向来访者伸出双手慢条斯理地说:
  "啊,来啦,见到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她吻了戈珍......"很高兴见到你"......然后又吻了厄秀拉,接着她说:"累了吗?"
  "一点不累."厄秀拉说.
  "你累吗,戈珍?"
  "不累,谢谢."
  "不吗......"赫麦妮拉长声音说.她仍旧站在那儿看她们.两个姑娘感到很窘迫,因为赫麦妮不进屋,非要在甬路上进行这番欢迎仪式不可,仆人们都在等着.
  "请进,"赫麦妮看够了这姐妹二人,终于请她们进屋.戈珍嘛,她认为更漂亮.迷人,而厄秀拉则更实在,更有女人气.她更艳羡戈珍的穿着:绿府绸上衣配一件缀有深绿和绛紫带子的宽松外套,草帽是新编的,绿色,编进几条黑色和桔黄色的带子,长袜是深绿色的,鞋子是黑色的.这身漂亮的打扮既入时又显出个性来.厄秀拉着一身深蓝,显得很一般,但看上去还不错.
  赫麦妮穿着深紫色的绸衣,衣服上缀着珊瑚色的念珠,长筒袜也是珊瑚色的.可她的衣服挺旧,沾着些污垢,甚至可以说有点脏.
  "你们先来看看下榻的房间好吗?对.我们上楼去吧,好吗?"
  厄秀拉更情愿一个人留在屋里.赫麦妮在屋里耽搁得太久了,给人压力太大.她站得离你太近,让你感到很窘迫,如负重载.她似乎妨碍你干点什么事.
  午餐是在草坪上吃的,大家在巨大的树荫下进餐,大树那黑色的枝条几乎垂到草地上.共进午餐的还有几位:一位小巧玲珑,衣着入时的意大利年轻女子,另一位是布莱德利女士,看上去挺象运动员;一位五十岁左右驼背的男士,他是一位从男爵,总爱说点笑话,沙哑着嗓子大笑,很没味儿的一个人;卢伯特.伯金也在;后来又来了一位女秘书玛兹小姐,苗条.年轻.漂亮.
  午餐很不错,这一点不必表.倒是事事挑剔的戈珍,对午餐表示十分满意.厄秀拉喜欢这个环境:雪松下白色的桌子,阳光明媚.碧绿的猎园,远处鹿群静悄悄地进食.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圈,将现在排除在外.这里只有愉快.宝贵的过去,树木.鹿群.静谧如初,象一个梦.
  可她精神上很不幸福.人们的谈话象小型炸弹一样爆响着,总有点象在说警句,不时爆出几句俏皮话来,玩弄词藻.说不完的空洞.无聊.吹毛求疵的话象小溪一样多,不,象河水一样多.
  人们都在斗心眼儿,实在无聊至极.只有那位年长的社会学家,他的脑神经似乎太迟钝,没有什么感觉,因此他看上去十分幸福.伯金正垂头丧气,可赫麦妮却一定要嘲弄他,让他在每个人眼里都变得形象可鄙.令人惊讶的是她看上去总在节节胜利,而他在她面前竟束手无策,看上去一钱不值.厄秀拉和戈珍对这种场面都不适应,差不多总是保持缄默,默默地听着赫麦妮有板有眼的狂言,听着那位约瑟华先生的连珠妙语,听着那位女秘书唠唠叨叨或另外两个女人的对答.
  午饭后,咖啡端到草坪上来了,大家离开饭桌,分别选择在树荫或阳光下的躺椅上落了座.秘书小姐到屋里去了,赫麦妮操起了刺绣,娇小的伯爵夫人拿起一本书看着,布莱德利女士用纤细的草编着篮子,大家就这样在初夏下午的草坪上,悠闲地干着活计,措词严谨地聊着.
  突然传来汽车刹车和停车的声音.
  "赛尔西来了!"赫麦妮慢悠悠地说,她的话很有趣,但声音很单调.说完她把刺绣放下,慢慢站起身,缓缓穿过草地,绕过灌木丛,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谁来了?"戈珍问.
  "罗迪斯先生,赫麦妮的哥哥,我猜是他."约瑟华先生说.
  "赛尔西,对,是她哥哥,"娇小的伯爵夫人从书本中抬起头用浓重的喉音说,似乎是给人们提供信息.
  大家都等待着.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亚历山大.罗迪斯绕过灌木丛走来了,他象梅瑞迪斯笔下的那位把迪斯累利(迪斯累利(1804—1881),英国政治家及小说家,曾任英国首相.)挂在嘴边上的主人公一样迈着很浪漫的步子.他对大家很热情,立即摆出主人的样子潇洒随便地招呼大家.这一套待人的礼节是他为招待赫麦妮的朋友们学的.他刚从伦敦的下议院回来.他一来,立即给草坪上带来一股下院的气氛:内政部长讲了这样那样,他罗迪斯都思考了些什么,他同首相都谈了这样那样的话.
  这时赫麦妮同杰拉德.克里奇一起绕过灌木丛走了过来.杰拉德是随亚历山大一起来的.赫麦妮把他介绍给每个人,让他站在那儿,等大家足足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带他走.他此时此刻是赫麦妮的贵宾.
  谈到内阁的情况时,说起内阁中的分裂,教育大臣由于受到攻击辞职,于是话题转到教育问题上来:
  "当然了,"赫麦妮狂烈地抬起头说:"教育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提供知识的美和享受."她似乎在争吵,似乎内心深处思考了片刻又接着说:"职业教育不能算教育,只能是教育的夭亡."
  杰拉德在参加讨论之前先畅快地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才说:
  "不见得,难道教育不是跟体操一样,其目的是产生经过良好训练.强有力的头脑吗?"
  "象运动员练出一副好身体一样,时刻准备应付一切."布莱德利女士对杰拉德的看法表示衷心赞同,大叫起来.
  戈珍默默.厌恶地看着她.
  "哦,"赫麦妮声音低沉地说:"我不知道.对我来说,知识带来的欢乐是无穷尽的,太美好了.在全部生活中,没有什么比特定的知识对我来说更重要了,我相信,没有的."
  "什么知识?举个例子吧,赫麦妮."亚历山大问.
  赫麦妮抬起头,低沉地说:
  "............,我不知道......可有一种,那就是星球,当我真正弄懂了有关星球的知识,我感到升起来了,解脱了."
  伯金脸色苍白,气愤地看着她说:
  "你感到解脱是为了什么呢?"他嘲弄地说."你并不想解脱."
  赫麦妮受到触犯,沉默了.
  "是的,一个人是会有那种舒展无垠的感觉,"杰拉德说,"就象登上高山顶俯瞰太平洋一样."
  "默默地站在戴林山顶上,(这是英国诗人济慈的一句诗.)"那位意大利女士从书本中抬起头喃言道.
  "不见得非在戴林湾.(戴林湾:加勒比海的出口,在巴拿马与哥伦比亚之间.杰拉德误以为意大利女士说的是戴林湾,引起厄秀拉嘲笑.)"杰拉德说.厄秀拉开始发出笑声.
  等人们安静下来之后,赫麦妮才不动声色地说:
  "是的,生活中最伟大的事就是追求知识,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和自由."
  "知识当然就是自由."麦赛森说.
  "那不过是些简略的摘要罢了."伯金看着从男爵平淡无奇.僵直矮小的身体说.戈珍立时发现那位著名的社会学家象一只装有干巴巴自由的扁瓶子,觉得它很有意思.从此她的头脑中就永远烙下了约瑟华先生的影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卢伯特?"赫麦妮沉着.冷漠地拉长声音问.
  伯金说:"严格地说,你只能掌握过时的知识,就象把去年夏天的悠闲装进醋栗酒瓶中一样."
  "难道一个人只能掌握过时的知识吗?"从男爵尖锐地问道."难道我们可以把万有引力定律叫做过时的知识吗?"
  "是的."伯金说.
  "我这本书中有一件精彩的事,"那位意大利女士突然叫道,"说一个人走到门边把自己的眼睛扔到了大街上."
  在座的都笑了.布莱德利小姐走过去隔着伯爵夫人的肩膀看过去.
  "瞧!"伯爵夫人说.
  "巴扎罗夫走到门边,急匆匆地把他的眼睛扔到大街上,"她读道.(这句话的英文原意是"向街上看了一眼",这位意大利人不太通英文,望文生意.)  大家又大笑起来,笑得最响的是从男爵,笑声象一堆乱石滚落下来一样.
  "什么书?"亚历山大唐突地问.
  "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矮小的外国人回答,她说起英语来每个音节都吐得很清楚.说完她又去翻那本书以证实自己的话.
  "一个美国出的旧版本."伯金说.
  "哈,当然了,从法文译过来的,"亚历山大用很好听的法文宣布说."巴扎罗夫走到门口,把眼睛扔到大街上."
  用法文说完这句话后,他神采飞扬地四下里顾盼一下.
  "我弄不清'急匆匆地,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厄秀拉说.
  大家都开始猜测.
  令人吃惊的是,女佣急匆匆地端上了一个大茶盘,送来了下午茶.这个下午过得可真快.
  用过茶点后,大家聚在一起散步.
  "你喜欢来散散步吗?"赫麦妮挨着个儿问大家.大家都要散步,感到象犯人要放风一样,只有伯金不去.
  "去吗,卢伯特?"
  "不,赫麦妮."
  "真不去?"
  "真不去."不过他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赫麦妮拉长声问.一点小事上受到点挫折,她都会气得发疯.本来她是想要大伙儿都跟她去园子里散散步的.
  "因为我不愿意跟一大帮人一起走路."他说.
  她喉咙中咕哝了一阵,然后以少有的冷静口吻说:
  "有个小男孩儿生气了,我们只好把他甩下."
  她奚落伯金时看上去非常快活.可这只能令伯金发呆.
  赫麦妮飘飘然朝大家走过去,转过身朝伯金挥着手帕,嘻嘻笑道:
  "再见,再见,小孩儿."
  "再见,无礼的母夜叉."他自语道.
  人们穿行在公园中.赫麦妮想让大家看看一条斜坡上的野水仙花,于是不时地引导着人们:"这边走,这边走."大家顺着她指定的方向朝这边走来.水仙花固然很美,可谁有心去观赏?此时的厄秀拉无动于衷,满心的反感,对这里的气氛反感极了.戈珍无所谓地调侃着,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大家观看腼腆的鹿时,赫麦妮跟牡鹿说着话,好象那头鹿是个她能哄骗.爱抚的小男孩儿一样.这鹿是头雄性动物,所以她要对他施加点压力.在大家沿着鱼塘往回走时,赫麦妮对大家讲起两只雄天鹅为争夺一只雌天鹅的爱情故事.她讲到那失败的天鹅把头埋进翅膀里,坐在砂砾路上的败兴样子时,不禁嘻嘻笑起来.
  当大家回来后,赫麦妮站在草坪上喊卢伯特,尖细的声音传得很远:
  "卢伯特!卢伯特!"第一声喊得又高又慢,而第二声则降下了调子."卢......伯......特."
  但没人回答.女佣出现在门口.
  "伯金先生在哪儿?艾丽斯?"赫麦妮慢悠悠温和地问.可这温柔的声音下却是固执.几乎是丧心病狂的意志!
  "我觉得可能在他的房间里,太太."
  "是吗?"
  赫麦妮缓步走上楼梯,沿着走廊边走边用又细又高的嗓门儿叫着:
  "卢伯特!卢伯特!"
  她走到门前,敲着门大叫:"卢......伯特."
  "在."他终于答腔了.
  "你干吗呢?"
  这问题并不严重,但却问得奇怪.
  伯金没有回答就打开了门.
  "我们回来了,"赫麦妮说,"水仙花儿可真好看啊."
  "是啊,我看过了."
  她拉长了脸,冷淡地.缓缓地扫视他.
  "是吗?"她仍看着他说.当他象个生气的小男孩儿那样无援无靠地来到布莱德比时,跟他闹点矛盾,这比什么都让赫麦妮感到刺激.但她明白,她同他就要分道扬镳,她潜意识中对他抱有强烈的仇恨.
  "你刚才干什么来着?"她重复道,那声音很柔和,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并不回答,于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进他的房间.他从她的闺房中取来了一幅画有鹅的中国画,正在临摹,他的技巧很高明,摹得颇为栩栩如生.
  "你在临这幅画?"她靠近桌子俯首看着这幅作品."啊,你临得多么漂亮呀!你很喜欢这幅画儿,是吗?"
  "这幅画儿太神妙了."他说.
  "是吗?你喜欢它,这让我太高兴了,因为我一直珍爱它.这幅画是中国大使送我的."
  "是这样."他说.
  "可你为什么要临它呢?"她不经意地问,"为什么不自己画自己的作品?"
  "我想了解它,"他回答,"通过临摹这幅画,比读所有的书都更能让我了解中国."
  "那你学到了什么呢?"
  她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她紧紧地抓住他,要得到他内心的秘密.她非要知道不可.她要知道他了解的一切,这种欲望纠缠着她,让她变得很霸道.伯金沉默了一会儿,不想回答她.但惧于她的压力,他才开始回答:
  "我知道中国人从什么地方摄取生存的源泉了......他们的所悟与所感......那就是,冰冷的泥水中一只灼烫的鹅......鹅那奇妙灼烫的血象烈焰一样注入他们自己的血液中,那是冷寂的泥潭之火,蕴藏着玉荷的神秘."
  赫麦妮狭长的面庞上没一点血色,低垂着眼睑,神色奇特.凝重地看着伯金,单薄的前胸颤动着.伯金不动声色,恶魔一样地回视她.她感到又一阵抽搐,似乎有点难受,感到自己正在溶化,于是她转过身去.她的头脑无法悟出他的语言的真谛;他攫住了她的心,令她无法争脱,以某种阴险隐秘的力量摧毁她.
  "是啊,"她似有似无地说,"是啊,"她忍住不说了,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可是她不能,她现在没有一点机智,已经感到自己被解体了.尽管她强迫自己,但她仍然无法恢复理智.她忍受着被溶化的巨痛,在恐怖中变得粉身碎骨.伯金纹丝不动地站立着,盯着她.她飘飘若仙地走了出去,象一个被捕杀的苍白的魔鬼,象受到坟鬼追随袭击一样惶惶然.她走了,象一具没有灵魂.与别人无关的尸体.他仍然心地残酷,一个心眼儿要报复她.
  赫麦妮下楼来吃饭时,脸上阴云密布,眼睑低垂,死一般暗然.她换上了一件绿色的旧段子长衫,很抱身,显得更高大.更可怕了.在客厅那欢愉的气氛中她显得神秘莫测,很是抑郁.一坐到餐厅幽暗的灯影中,桌上的蜡烛光笼罩着她,她就变成了一股力量,变成了一个精灵.她聚精会神地听人们谈着天.
  在座的人们神采飞扬,除了伯金和约瑟华.麦赛森以外都穿着晚礼服,显得雍容华贵.娇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身着薄纱罗,衣服上缀着柔软的桔黄.金黄和黑色的宽大绸三色带;戈珍则着一身艳绿,饰着奇妙的针织品;厄秀拉穿一身黄,佩着银灰色纱巾;布莱德利女士的衣服呈灰.腥红与黑三种颜色;而玛兹小姐则是一身浅灰打扮.看到烛光下这一片五彩纷呈的颜色,赫麦妮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快乐涌上心头.她注意到人们在没完没了地谈笑着:约瑟华声色俱厉;女人们一个劲轻浮地嘻笑.作答;她还注意到五彩缤纷的衣着.白色的桌面及上上下下的灯影.她似乎高兴得神魂颠倒,但心中隐隐有些厌恶,她真象一个魔鬼.她很少插话,但人们的谈话她却听得一字不漏.
  大家一齐涌入客厅,象一家人一样随便,不拘礼节.玛兹小姐给大家递上咖啡,每人都点着了烟,有的则用长长的陶土制的烟斗吸烟.
  "吸烟吗?烟卷还是烟斗?"玛兹小姐询问着.大家坐了一圈,约瑟华先生一副十八世纪的派头,杰拉德则是温厚漂亮的英国小伙子样儿,亚历山大是高大健美的政治家,既讲民主又谈吐流畅,赫麦妮则象个细高的卡桑德拉(荷马史诗中特洛伊国王的女儿,能预知祸事.).女人们脸色白皙,在灯光柔和.舒服的客厅中围着大理石壁炉坐成半月型,认真地吸着白色烟斗,炉膛里的圆木噼噼啪啪燃响着.
  大家的谈话时常涉及到政治.社会,很风趣,充满奇特的无政府主义味道.厅里聚集着一股力量,一股毁灭性的力量.一切似乎都被投进了熔炉中,在厄秀拉看来,这些人全是些女巫,帮着搅动这座熔炉中的东西.尽管这当中有欢乐和满足,但对一个新来者来说,这种谈话是太累人了,来自约瑟华.赫麦妮及伯金那儿的残酷的精神压力,强大.耗人.具有毁灭性.压迫着所有其他的人.
  但是赫麦妮渐渐感到厌倦了,腻了.谈话出现了冷场,这全是她那强大但又无意识的意志造成的.
  "赛尔西,表演点什么吧."赫麦妮彻底打断大家的谈话."谁来跳个舞?戈珍,你来跳一个,好吗?我希望你来一个.帕拉斯特拉,你也来跳个舞......好,很好.厄秀拉,也来吧."
  赫麦妮慢慢站起身,手拉着壁炉台上的金黄色绣带,靠在上面停了片刻,然后突然松开了带子.象一位女牧师一样.她看上去木然.沉迷.
  一个仆人进来一下,然后又出去了,很快这仆人复又出现,怀抱着一大堆缎带.披肩和围巾,大多是些东方货.赫麦妮喜欢积攒华丽的衣服,这些装饰品也是随着衣服逐渐攒起来的.
  "你们三个女士一齐跳吧."她说.
  "跳什么舞呢?"亚历山大忽地站起身问.
  "《岩石上的少女》."伯爵夫人马上说.
  "那太没意思了."厄秀拉说.
  "那就跳《麦克白斯》中三个女巫的那段舞吧,"玛兹小姐提出一个很中肯的建议.最后决定厄秀拉演诺米,戈珍演卢斯,伯爵夫人饰奥帕.她们准备跳一场小芭蕾舞,按照俄国舞蹈家巴芙洛娃(巴芙洛娃(1885—1931),苏联当时最出色的女舞蹈家.)和尼金斯基(尼金斯基(1890—1950),苏联著名舞蹈家.)的风格跳.
  伯爵夫人第一个做好了准备.亚历山大朝钢琴走去,为她腾出了一块地方.奥帕身着漂亮的东方服装,缓缓地跳起了哀悼亡夫的舞蹈.然后卢斯进来了,跟奥帕一起落泪.然后是诺米进来安慰大家.整个剧情都是用哑剧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三个女人通过手式和动作来表达感情.这场小戏演了十五分钟之久.
  厄秀拉扮演的诺米很漂亮.诺米的男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人不屈不挠地活着,并无所求.卢斯喜欢女人,她喜欢上了诺米.奥帕是一位活泼.有激情.心细谨慎的寡妇,她要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中去,走回头路.女人间的相互影响演得很逼真,很动人.令人奇怪的是,戈珍对厄秀拉满怀激情地依恋着,可冲她笑起来时那笑容却是莫名其妙.恶作剧式的,而厄秀拉则默默地承受着,对己对人都无法做更多的事,但她临危不惧,与自己的悲哀作斗争.
  赫麦妮喜欢看人表演.伯爵夫人那鼬鼠般的敏感劲儿来得很快,戈珍把对姐姐扮演的女人那种可怕的依恋感演绝了.厄秀拉危险中孤独无援,似乎她承受着无法摆脱的重压.
  "太妙了."人们异口同声地说.赫麦妮因为对一些东西弄不大懂心里很苦恼.她叫着让人们多跳几个舞,为此,伯爵夫人和伯金一起唱着一首古老的法国歌曲《马博罗》边唱边调侃地跳了起来.
  杰拉德看到戈珍对诺米的那种依恋之情时很是激动.那女人潜藏着的鲁莽劲和调侃的样子让他热血沸腾.他忘不了戈珍表演出来的那种自发的恋情和无所顾惜的精神,同时还忘不了她的讽刺力量.伯金象隐藏着的蟹,在水流深凹处看到了厄秀拉受挫和孤立的境态.她身上蕴藏着一股危险的力量.她就象一朵强女人之花蕾,奇特但毫无自我意识.不知不觉中他被她吸引着.她是他的未来.
  亚历山大弹奏了几首匈牙利曲子,大家受到钢琴声的感染,都随着琴声跳起舞来.杰拉德兴高采烈地跳着,向戈珍那边挪过去.尽管他只会跳几步华尔兹或两步舞,但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和全身中都激荡着一股力量,令他摆脱了束缚.他不知道别人那种抽筋式的拉格泰姆舞怎么个跳法,但他知道如何起步.伯金一旦摆脱了他厌恶的那帮人的压力,便能快活地疾步而舞.可赫麦妮对他这种毫无责任感的快乐是多么恨之入骨啊.
  "现在我看出来了,"伯爵夫人兴奋地大叫道.她看着伯金自我陶醉的兴奋舞姿说:"伯金先生换了一个人嘛."
  赫麦妮缓缓地看了看他,不禁浑身一怔.她知道只有外国人才能看出这一点并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帕拉斯特拉?"她问.
  "看,"伯爵夫人用意大利语说:"他不是个人,是一条变色龙."
  "他不是个人,他危险,不是我们一伙的,"赫麦妮心中反复说着.她很不安,她不得不屈服于他,因为他有着不同于她的逃避力量和生存力量,因为他并不始终如一,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她在绝望中恨透了他,这绝望感令她破碎.屈服,她忍受着被肢解的痛苦,她跟一具死尸差不多,除了能感觉到自己的灵与肉正被解体以外,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屋子都占满了,杰拉德占了较小的一间,其实是与伯金的卧室相通的更衣室.人们各自取一支蜡烛向楼梯上走去时,赫麦妮拉住了厄秀拉,带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谈天.来到赫麦妮那奇特的大卧室中,厄秀拉感到很拘谨.赫麦妮似乎压抑着她,可怕又莫名其妙地说些什么话.她们观赏着一些印度绸衣,华贵而性感的衣服,那样式很有点腐化.赫麦妮靠近她,前胸起伏着,一时间厄秀拉感到无所适从.惊慌起来.赫麦妮那双凶狠的眼睛从厄秀拉的脸上看出她害怕了,于是她又感到一阵崩溃.厄秀拉拣起一件为十四岁的公主做的大红大绿的绸衫,叫道:
  "太漂亮了,谁敢穿这么艳的衣服......"
  这时赫麦妮的女仆静悄悄地走进来,厄秀拉趁机跑了,她早就吓坏了.
  伯金进屋后就直接上床了,他很高兴,也很困,从开始跳舞他就感到高兴.可杰拉德非要跟他聊天不可.杰拉德身穿晚礼服坐在伯金床上,伯金早已躺下,杰拉德一定要聊聊不可.
  "布朗温家那两个姑娘是怎么回事?"杰拉德问.
  "她们住在贝多弗."
  "贝多弗!她们做什么的?"
  "在小学里教书."
  "是她们!"杰拉德沉默了一下大叫道:"我觉得我在哪儿见过她们."
  "你失望了?"
  "失望?不!可是赫麦妮怎么会把她们请到这儿来呢?"
  "她是在伦敦认识戈珍的,戈珍就是年轻的那个,头发稍黑点儿的那个,她是位艺术家,搞雕塑和造型艺术."
  "那就是说她不是小学教师了,只有另一个是."
  "都是,戈珍是美术教师,厄秀拉是任课教师."
  "那她们的父亲做什么的?"
  "手工指导,也在那所学校."
  "真的!"
  "阶级障碍打破了!"
  伯金一嘲讽,杰拉德就不安.
  "她们的父亲是学校里的手工指导!这对我有什么损害?"
  伯金笑了.杰拉德看着伯金的脸,他头枕在枕头上,尖苛.洒脱地笑着,令杰拉德无法离去.
  "我觉得你不会常见到戈珍的.她是一只不安分的小鸟儿,一两周之内她就要走了."伯金说.
  "去哪儿?"
  "伦敦.巴黎.罗马,真是天晓得.我总希望她躲到大马士革或旧金山去.她本是一只天堂之鸟.天晓得她与贝多弗有什么关系,偏偏这样,象个梦一样."
  杰拉德思忖了一会儿,说:
  "你怎么对她这么了解?"
  "我在伦敦认识她的,"伯金说,"跟阿尔加农.斯特林治那批人在一起时认识的.她会认识米纳蒂和里比德尼科夫那些人的,就算没有私交,也认识.她跟那帮人不是一路的,她更传统些.我认识她好象有两年了."
  "除了教书以外她还赚钱吗?"杰拉德问.
  "赚点儿,不过收入不固定.她可以出售她的造型艺术品,她可是小有名气的人呢."
  "她的作品卖多少钱?"
  "一基尼,十基尼不等."
  "作品质量怎么样?都是什么题材的?"
  "有时她的作品很不错.那就是她的,就是赫麦妮书房中的两只鸽,你见过,先刻在木头上,再上色."
  "我觉得那又是野蛮人的雕刻."
  "她的可不是.那都是些动物和小鸟儿,有时刻些奇奇怪怪的小人物,身着日常衣服,让她那么一刻,真显得妙不可言.她的雕刻中有一种不经意的乐趣,很微妙."
  "她或许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一位知名艺术家?"杰拉德问.
  "很可能.不过我觉得她不会.一旦有什么东西吸引她,她就会放弃艺术,这决定了她不会严肃地对待艺术......她对艺术并不很严肃,她总感到自己要放弃艺术了.可她又无法放弃,又抱着艺术不放.这一点我就不能容忍她.哦,对了,我离开以后米纳蒂怎么样了?我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哦,太令人作呕了.海里戴变得极令人讨厌,我跟他正儿八经地大吵了一顿,差一点没杀了他."
  伯金沉默了.
  "很自然,"他说:"裘里斯有点神经错乱.一方面他是个宗教狂,另一方面他又是个肉欲狂.他既是个纯洁的奴仆,为基督洗脚,又为基督画下流图画......行动与反动,在这之间徘徊,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他真地疯了.他需要一朵洁白的百合花样的女子,象波提切利(波提切利(1444—1510)意大利著名画家,画有《维纳斯诞生》图.)画中的女子那么美,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又把住米纳蒂不放,只是为了跟她鬼混."
  "我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杰拉德说,"他是爱米纳蒂还是不爱?"
  "他既不是爱也不是不爱.对他来说,她是个婊子,是个跟他通奸的婊子.而他又渴望跟她干肮脏的勾当.然后他又搞一个百合花一样纯洁的小姑娘,这样,他就占全了.这是个古而又古的故事,反复重复的把戏,没有徘徊这一说."
  "我不知道,"杰拉德停了片刻说:"他如此污辱米纳蒂.米纳蒂这么肮脏,真令我吃惊."
  "可我认为你挺喜欢她,"伯金叫道,"我就一直很喜欢她,可我从没有跟她有什么暧昧,这是真的."
  "我爱了她好多天了,"杰拉德说,"可跟她在一起呆上一周就够了.这种女人身上有股味,最终让你感到说不出来的恶心,尽管你最初喜欢这股味儿."
  "我知道,"伯金说,然后又烦躁地说:"不过,去睡吧,杰拉德,天晓得都什么时候了."
  杰拉德看看手表,终于站起身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了.但几分钟以后他又穿着衬衫回来了.
  "有件事告诉你,"他又坐在床上说,"我们匆匆分了手,我没有机会送她点什么东西."
  "是指钱吗?"伯金说,"她会从海里戴或其它熟人那里得到她想要的."
  "可是,"杰拉德说,"我要给她应得的那一份,清了这笔帐."
  "她不会在意的."
  "也许不会吧.可这笔帐让我觉得该她什么,还是清了的好."
  "是吗?"伯金说,他看着杰拉德,他穿着衬衫坐在床上,露出了两条腿.他的腿很白.很结实,满是肌肉,很健美.伯金却感到一种怜悯与温柔之情涌上心头,似乎那是两条孩子的腿.
  "我觉得还是把这笔帐还清了的好."杰拉德重复着自己的话.
  "怎么着都没关系."伯金说.
  "你总说没关系,"杰拉德迷惑不解地说,他很有感情地看着伯金的脸.
  "是没关系."伯金说.
  "可她是清白的那种人,真的......"
  "都是老生常谈,"伯金说着转过脸去.他觉得杰拉德似乎是在没话找话."去吧,我都烦了,太晚了."他说.
  "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些'有关系,的事,"杰拉德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伯金的脸,等待着什么.可伯金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好吧,睡吧,"杰拉德友好地拍拍伯金回自己房里去了.
  早晨杰拉德醒来后听到伯金在房里走动的声就叫道:"我仍想给米纳蒂一些钱."
  "天啊!"伯金说,"别死心眼儿了.要想清了这笔帐就在你心中清了算了.可你心里清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清不了?"
  "我了解你."
  杰拉德沉思一会儿说:
  "我似乎觉得最好是给米纳蒂一笔钱,对她们这样的人这样最好."
  "情妇嘛,最好是养着.妻子嘛,则要共同享用.生活正直的人不受罪恶的污染.(这句是贺拉斯的一名言,原文是拉丁文.)"
  "可没必要闹得不愉快呀."杰拉德说.
  "找对此厌倦了,对你的小过失我没兴趣."
  "你感不感兴趣我不在乎,是的."
  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女仆进来了,打来了水,拉开了窗帘.伯金坐在床上,懒洋洋.愉快地朝窗外的公园望去,公园里一片碧绿.静寂.浪漫.一种过时的情调.他想,过去的岁月是那么可爱.稳定.整齐.不可改变......这房子那么静谧.金碧辉煌,这公园,已沉睡了好几个世纪.可是,这静谧的美是个骗局.是个幻境,布莱德比是一座多么可怕.死亡的地狱啊!这平静是多么令人难以容忍.多么束缚人啊!可这毕竟比杂乱无章.龌龊.充满冲突的现实世界要好些.如果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未来,创造一点纯真,追寻生活的纯朴真理,那么人的心灵就会不停地呼喊.
  "我简直不知道你对什么有兴趣,"杰拉德在下面的房间里说,"既不是米纳蒂这样的人,也不是矿井,什么你都不感兴趣."
  "你对你的事情感兴趣去吧,杰拉德.但我对此没兴趣."伯金说.
  "那我怎么办呢?"杰拉德说.
  "随你.我能有什么办法?"
  沉默中伯金可以感觉出杰拉德在思考这件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杰拉德温吞地说.
  "你看,"伯金说,"你一方面想着米纳蒂,只有米纳蒂,另一方面你又想着矿井和商务,除了经商就是经商,这就是你,注意力全在这上头."
  "可我还想着别的事,"杰拉德的声音变得真实.安祥起来.
  "什么?"伯金有点吃惊地问.
  "那就是我希望你告诉我的事."杰拉德说.
  他们都沉默了.
  .
  "跟谁?米纳蒂吗?"杰拉德问.
  "也许是吧,"伯金说着站起身朝窗口走去.
  "那是你的万能药方,"杰拉德说,"可是你还没有在自己身上试过呢,但是你病得可不轻啊."
  "是的,"伯金说,"但我会好的."
  "通过结婚吗?"
  "对,"伯金固执地说.
  "不,不,"杰拉德说,"不,不,我的伙计."
  他们沉默了,彼此变得紧张地敌对起来.他们之间总有一道鸿沟,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们总要摆脱对方.可是双方内心都很紧张.
  "妇女的救星."杰拉德嘲弄说.
  "为什么不呢?"伯金问.
  "没有为什么这一说,"杰拉德说,"如果这真行得通就行.可你要跟谁结婚呢?"
  "跟一个女人."伯金说.
  "好啊,"杰拉德说.
  伯金和杰拉德最后才下楼来吃早餐.赫麦妮喜欢每个人都早到.一旦她感到一天要消失了,那就跟失去了生活差不多,她就会为此感到痛苦.她似乎卡着时间的喉咙,硬要从中挤出生活来.早晨她面色苍白形同魔鬼一般,似乎她被人落在了后面.但是她是个强有力的人,她的意志具有普遍的影响力.这两个男人刚一走进来,人们就感到空气紧张起来.
  她抬起头,声音单调地说:
  "早上好!睡得好吗?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
  说完她就把脸扭向一边不理他们了.伯金太了解她了,知道她这是想削弱他的价值.
  "从橱子里取点吃的,想用什么就用什么."亚历山大有点不悦地说."但愿食品还没放凉.哦,不!卢伯特,撤掉火锅下的火好吗?好,谢谢."
  赫麦妮冷漠时,连亚历山大的口气也变得专横了.他那副腔调也是跟赫麦妮学来的.伯金坐下,扫视了一下桌面.他对这座房子,这间客厅及这里的气氛是太熟悉了,他与这里有着多年甚密的往来,可现在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儿,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赫麦妮挺直.沉默.有点茫然地坐着,但她太强大了!伯金太了解她了.他对赫麦妮了如指掌,她几乎令他发疯.当一个人走入满是死人的埃及国王坟墓时,很难相信他不会发疯,那些尸体太古老.太多了.他太了解约瑟华.麦赛森了,他温和.咬文嚼字地说着话,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总是绞尽脑汁,他的话尽管很风趣.机智.让人好奇,可都是些老生常谈.亚历山大最消息灵通,最洒脱,但也最冷漠.玛兹小姐很迷人,那样子装得恰到好处.娇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自顾耍着自己的把戏,她象一只黄鼠狼一样什么都看,从中取乐,隔岸观火,自己却从不介入.还有布莱德利女士,她阴郁.顺从,赫麦妮对她冷眼相看,甚至拿她取乐,从而人人都小看她.这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就象下国际象棋一样,摆弄棋子,女王.骑士.卒子.今天同样跟几百年前一样,同一种下法,在一方棋盘上没完没了地把这些棋子摆弄来摆弄去.可这种把戏太陈旧了,这种棋的走法让人发疯,太令人疲惫.
  杰拉德脸上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看着这场把戏.戈珍则目不转睛,圆睁着敌对的双目看着人们表演,她既为之着迷,又为之厌恶.厄秀拉脸上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似乎她受到了伤害,那疼痛并非她的意识所能感到.
  伯金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够了,"他心里情不自禁地说.
  赫麦妮无意识中感到了他的动作.她抬起眼皮,看到他突然随着一波未知的浪峰消失了,于是她感到那浪头在自己头上炸碎了.是她那强大的意志让她不动声色地依旧坐着不离餐桌,胡拉乱扯着.可是黑暗笼罩了她,她象一只船沉到了浪头下面.她在黑暗中触礁了,她完了.但她那顽强的意志仍在起作用,她仍然挺着.
  "上午沐浴好吗?"她突然看着大家说.
  "太好了."约瑟华说,"这个早晨太美了."
  "哦,是太美了."玛兹小姐说.
  "是啊,去沐浴吧."那意大利女人说.
  "可我们没有泳装啊."杰拉德说.
  "用我的吧,"亚历山大说,"反正我必须到教堂去上日课,大家都等我呢."
  "你是基督教徒吗?"那意大利伯爵夫人突然感兴趣地问.
  "不是,"亚历山大说,"我不是,但我认为应该维持旧的体制.
  "旧的体制很好呀."玛兹小姐声调悦耳地说.
  "啊,是啊."布莱德利女士说.
  大家都漫步走到草坪上去.这是初夏一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早晨,生活显得颇为微妙,就象一种梦境.远处,教堂的钟声响了,天上没有一丝白云,山下湖中的天鹅象百合花漂浮在水上,孔雀昂首挺胸地迈着大步穿过树荫走入沐浴着阳光的草地.这美好的昔日景象多么令人销魂啊.
  "再见了,"亚历山大愉快地挥着手套向大家告别,随后他的身影消失在灌木丛中,朝教堂走去.
  "好了,"赫麦妮说,"咱们去吧?"
  "我不去,"厄秀拉说.
  "你不想去吗?"赫麦妮缓缓地扫视着她说.
  "是的,我不想."厄秀拉说.
  "我也不去."戈珍说.
  "我的泳衣准备了吗?"杰拉德问.
  "我不知道,"赫麦妮声调奇怪地说笑着."一块巾子够吗?一大块手巾."
  "可以."杰拉德说.
  "那就跟我来吧."赫麦妮说.第一个跑上草坪的是那娇小的意大利女人,她象一只小猫,白白的腿在阳光下闪烁着,边跑边低下用金黄绸帕包着的头.她穿过大门下到草坪上,脱下浴巾,露出象牙般洁白的身体,金黄色的手帕包着头,往水边一站,把水中的天鹅吓了一跳.然后跑出来的是布莱德利女士,她身着墨绿色衣服,象一只巨大柔软的洋李子.杰拉德腰间围着一块腥红色绸布,胳膊上搭着一块浴巾,似乎在阳光中有点飘飘然,他微笑着走走停停,步履潇洒,赤裸的肌体白皙,但人显得很自然.约瑟华先生披着一件长衫.最后出来的是赫麦妮,她身披一件紫色斗篷,头用紫和金黄两色头巾包着,显得挺拔.高雅.她颀长挺拔的身段很美,白皙的腿迈着一字步,那种娴静的高雅在她的披风微微飘动时最令人销魂.她穿过草坪,象一段奇特的记忆,堂而皇之地缓缓走向水边.
  通向深谷的阶梯平台上,有三个大池塘,阳光下,水波娴静,很是妖娆.池中流水浸过一道小石墙,在石缝中汩汩淌出,飞溅着落到下面的另一个池中.天鹅上了对岸,芦苇散发着清香,微风轻拂着人们的皮肤.
  杰拉德紧随着约瑟华跃入水中,一气游上对岸,爬了上去坐在石墙上.又有人跳入水中,是伯爵夫人,她象猫一样游过去找杰拉德.他们双双坐在阳光下,双臂抱在胸前笑着.约瑟华先生游过来,靠近他们站在水中,水正齐到他的腋窝.随后赫麦妮和布莱德利女士也游过来,几个人在堤上坐成一排.
  "他们是不是太可怕了?是不是?"戈珍说,"他们是不是有些象四脚蛇?真象几只大四脚蛇,你见过约瑟华这样的人吗?他真象刚刚出世时到处爬行的四脚蛇."
  戈珍惊诧地看着约瑟华先生,他站在齐胸深的水中,长长的灰白头发搭在额前,脖子镶嵌在粗厚的肩膀之中.他正同坐在上方的布莱德利女士谈着天.布莱德利腰宽体胖,浑身水淋淋的,象一个李子,似乎她会象动物园里的海狮那样滚下来.
  厄秀拉默默看着他们.杰拉德坐在赫麦妮和伯爵夫人中间开心地笑着.他令人想起酒神狄奥尼索斯,因为他的头发的确是金黄的,他丰满的身躯都在狂欢之中.赫麦妮高大挺拔的身体以一种可怕的优雅姿式倾靠向她,那样子怪吓人的,似乎她对自己行为的后果毫不负责任.杰拉德悟出了她身上某种危险性,那是一种抽搐般的疯狂.但他不管这些,自顾笑着,把身子转向伯爵夫人,夫人则抬起脸看着他.
  他们又都跳进水中,象一群海豹一样游起来.赫麦妮在水中沉醉般地游着,高大的身躯动得很慢.帕里斯特拉象一只水老鼠不声不响游得飞快.杰拉德则象一条白色的影子在水中起伏闪烁.他们接踵游来,钻出水面,回房间去了.
  杰拉德在外面耽搁了一下,他要同戈珍说话.
  "你不喜欢水,是吗?"他问.
  戈珍缓缓地把目光投向他,不经意地看着他.他大大咧咧地站在她面前,皮肤上泛着水珠.
  "我很喜欢水."她回答道.
  他沉默了片刻,等待着她的解释.
  "你会游泳吗?"
  "会的."
  但他仍然不问她刚才为什么不下水.他可以觉出她话音中的讽刺味儿.他走了,第一次受到了她的刺激.
  "你为什么不下水呢?"待他穿戴整齐以后他又问她.
  她犹豫了一会,对他的穷追不舍很反感.
  "因为我不喜欢这群人."她回答.
  他笑了.她的话似乎还在他的耳畔回响.她的话着实辛辣,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她向他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他想达到她那个境界,成为她所期望的那样的人.他知道只有她的标准才是举足轻重的,别人都是些局外人,不管他们的社会地位如何.杰拉德无法控制自己,他要努力达到她的要求,成为她眼中的男子汉,成为她眼中人的形象.
  午餐之后,别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赫麦妮.杰拉德和伯金,他们要在此结束原先的话题.他们的讨论总的来说充满了睿智但毫无实际内容.他们在酝酿一个新的国家,一个新的人的世界.假如旧的社会和国家被打碎.毁灭掉了,那么,紊乱中会出现什么后果呢?
  约瑟华先生曾说,伟大的社会观念就是实现人的社会平等.但杰拉德说不然,应该是每个人都适合承担他自己的那一点任务,让他完成那项任务并以此为满足.正在进行中的工作是统一人们的原则.只有工作,只有生产才能把人们聚合在一起.这是机械论,可社会就是一种机械.如果不工作,人们就孤立了,可以独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天啊!"戈珍叫道,"那样的话,我们就不需要名字了.就会象德国人一样,只称呼高级师傅先生和低级师傅先生.我们可以想象,'我是矿山经理克里奇太太;我是议会议员罗迪斯太太;我是美术教师布朗温小姐.,这么称呼倒挺好的."
  "事情会越变越好的,美术教员布朗温小姐."杰拉德说.
  "什么事情呢,矿山经理克里奇先生?是指你我之间的关系吗?"
  "对呀,"那意大利人叫道,"就是指男人和女人之间......!"
  "那不是社会问题."伯金嘲讽地说.
  "对,"杰拉德说."我和女人的关系,这里没有介入社会问题,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句话可得十英镑."伯金说.
  "你不认为一个女人是个社会的人吗?"厄秀拉问杰拉德.
  "她有两面性,"杰拉德说."就社会来讲,她是社会的人.但对她的私生活来说,她是个自由的人,她要做什么,那纯属她个人的事."
  "你不觉得这两者很难分开吗?"厄秀拉说.
  "不,不难,"杰拉德说,"它们分得很自然,瞧,到处都是这样."
  "当你没找到答案之前先不要笑."伯金说.
  "我笑了吗?"他问.
  "如果,"赫麦妮终于开口说,"如果我们意识到我们在精神上是一样的,平等的,是兄弟,其余的就都不成问题了,就不会有这些吹毛求疵,嫉妒,就会不会有权力之争,其争斗的结果只能是毁灭.毁灭."
  人们对这段话报以沉默,然后大家一齐站起来离开了桌子.等大伙都走了以后,伯金又转回身尖刻地指出: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赫麦妮,我们在精神上各不相同,并不平等......由于偶然的物质条件不相同造成了社会地位的不同.如果抽象地.从数字上看,我们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饥渴感,都长着两只眼.一个鼻子和两条腿.从数量上说我们都比谁不多不少.可在精神上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不是平等或不平等所能说清的.国家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你的民主之说纯属谎言,你的所谓兄弟博爱也纯属假话,这一点只要你进一步推广.超出抽象的数字计算就可以得到证明.我们都要喝牛奶,吃夹肉面包,我们都要坐汽车......这就是所谓兄弟博爱的全部内容.可是,这不等于平等.
  "可是,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与其它男女们的平等有何关系?在精神上,我同他们象星星与星星之间那样彼此毫不相干,在质量和数量上也都有所不同.还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一个国家吧.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平等的,而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不同的,不同质的东西是无法比较的.一旦你开始比较,就会觉得某人比某人强得多,于是就产生了不平等.我希望人人分享一份世界上的财产,所以他就不会再强求什么,我就可以对他说:'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你分到了公平的一份儿,你这蠢人,别妨碍我了,管你自己的事去吧.,"
  赫麦妮斜视着他.他可以感到她对他的话充满了厌恶与仇恨,那强烈的仇恨来自她的潜意识处.她在无意识的内心深处听到了他的话,可表面上她似乎在装聋作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听起来这口气太大了吧,卢伯特?"杰拉德和蔼地说.
  赫麦妮不满地哼了一声,伯金不禁后退一步.
  "是的,就这么大."伯金的语气那么固执,会任何人都让步.说完他就走了.
  但是后来他为自己的话感到有些懊悔,他对可怜的赫麦妮太凶.太残酷了.他想悔过.他报复了她,伤害了她,现在想同她和好了.
  他来到了她舒适的闺房里.她正在桌上写信.他走进来时,她淡漠地抬起头,看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然后又低下头看自己的信纸.
  他捧起一大本书读了起来,他一直在读这本书,很注意这书的作者.他背朝着赫麦妮,弄得她无法写下信去了.她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一片黑暗,她象一个泳者在水中挣扎一样,挣扎着用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尽管她竭力要控制自己,可她垮了,黑暗似乎笼罩着她,她感到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怕的紧张感愈来愈强烈,那是一种可怕的痛苦,象被窒息了一样.
  然后她意识到,他的身影就象一堵墙一样他的存在在摧毁她.如果她冲不出去的话,她就会被困在这可怕的墙中在恐惧中死去.他就是这墙,她必须推倒这堵墙,推倒这个可怕的障碍.非这样不可,否则她就会毁灭.
  一个可怕的震颤从她身上穿过,如同一股电流一般.似乎有无数伏特的电流突然把她击倒了.她能感觉到他静静地坐在背后,简直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可怕障碍物.他那默默地弯着的背,他的后脑壳,令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令她呼吸紧促.
  一股情欲的激流冲向她的手臂......她要体验情欲的快感.她的手臂颤抖着,感到异常有力,这股力量是无法抗拒的.这是怎样的欢乐?这是力的快乐,令人发狂的快感!她就要得到情欲的狂喜与美妙的快感了.它来了!在极度的恐怖与狂喜中,她知道它就要来临,它伴着狂喜来临了.她的手抓住桌上当作镇纸器用的漂亮的蓝色青金石,把玩着,默默地站起身.她的心中燃着一团火,狂喜令她失去了理智.她靠近他,在他背后站了片刻.在她的魔力下,他一动也不动,变得懵懂起来.
  一股烈火燃遍全身,她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快感达到了极限,满足达到了极限,于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尽全身力气手握宝石向他头部砸将下来.但她的手指阻碍了宝石的冲击力.碰巧他正低头看书,宝石滑向一边,擦着他的耳朵砸了下去.她的手指落在桌上被砸疼了,这疼痛令她兴奋不已.可她仍不满足,又高高地举起手臂,再一次照准在桌上俯案的人头砸下去.她非砸烂这颗头颅不可,不砸碎它她就不痛快.一千个生,一千个死对她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了,她只想痛快一下.
  这次她的动作不那么迅速了,很慢.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让他清醒了,他抬起头,扭曲着脸看着她.但见她高举着青金石,他恐怖地再次意识到她是个左撇子,左手握着青金石,他急忙用一厚本修西的底斯的书挡住了头.青金石重重地落在书上,那力量几乎要折断他的脖子,震碎他的心.
  他精神上崩溃了,但他不怕,他转过脸来正视着她,推翻桌子,离她而去.他象一只被击碎的水瓶,变成了碎碴.但他走起路来依旧泰然自若,他的头脑一点都不乱,并不惊诧.
  "别这样,别这样,赫麦妮,"他低声说,"我不许你这样."
  他看到她高大的身影挺立着,一脸铁青,手里紧握着青金石.
  "靠边站,让我过去."他靠近她说.
  她似乎被一只手推开了,站到了一边,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他,象一个中性的天使一样.
  "这样不好,"当他从她身边走过时说,"我是不会死的,听见了吗?"
  他面向着她退了出去,否则他一转过脸去她就会再一次打他.他提高警惕时,她连动都不敢动,她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就这样走了,让她一个人仍旧站在那里.
  她僵硬地站了许久,然后一头扎到长沙发里,昏睡起来.当她醒来时,她记起来都做了些什么,但她似乎觉得她不过是象任何受到他折磨的女人一样打了他一下.她打得对,她知道在精神上她是对的.她是不会犯错误的,她做了她应该做的事.她是对的,是纯洁的.她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沉迷的宗教表情.
  伯金懵懵懂懂走出赫麦妮家,穿过公园,来到旷野中,直奔山上去.晴天转阴,天上落起雨点来.他漫步来到峡谷边上,这儿长着茂盛的榛树丛,鲜花吐艳,石楠丛.冷杉幼苗中已萌发出幼芽来.到处都很潮湿,谷地里淌着一道小溪,那溪水似乎很犹豫地流着.他知道他无法恢复理智,他是在黑暗中游动着.
  可是,他需要点什么.来到这花朵点缀着的茂盛灌木丛中,来到这湿漉漉的山坡上,他感到很幸福.他要接触它们,用自己的全身与它们相触.于是他脱光衣服,赤身坐在草樱花中,脚.腿和膝盖在草樱花中轻柔地动着,然后扬起双臂躺下,让花草抚摸着他的腹部和胸膛.这触觉是那么美妙,令他感到一阵彻身的清凉,他似乎溶化在花草中了.
  可是这种抚摸太轻柔了.于是他穿过深草丛来到一人高的一片冷杉丛中.软软的尖树枝刺痛了他,在他的腹上洒着清凉的水珠,尖尖的刺尖扎痛了他的腰部.蓟刺尖尖的,但刺得不太疼,因为他走路很轻.在清凉的风信子中翻滚,肚皮朝下爬着.背上覆盖湿漉漉的青草,那草儿象一股气息,比任何女人的触摸都更温存.细腻.美妙;然后再用大腿去碰撞粗硬的冷杉枝子;肩膀感受着榛树枝的抽打.撕咬,然后把银色的白桦枝揽进自己怀中去感受白桦枝的光滑.粗硬和那富有生命力的瘤骨......这一切真是太好.太好了,太令人满足了.什么也比不上青草的凉气沁入骨血中令人满足,什么也比不上这个.他是多么幸运啊,这可爱.细腻.有灵性的青草在等他如同他在等待它们一样!他是多么满足.多么幸福啊!
  他一边用手帕拭擦着身子,一边想到了赫麦妮以及她给他的打击.他可以感到自己半边的头在疼.可说到底,这有什么了不起?赫麦妮怎么样.别人又怎样?有了这美好.可爱的清凉气息,他就满足了,就不管那些了.真的,他原以为自己需要别人.需要女人,这真是一大错误.他并不想女人,一点都不需要.树叶.草樱花和树干,这些才真真儿地可爱.凉爽.令他渴望,它们沁入了他的血液中,成了他新的一部分,他感到自己得到了无限的丰富,他为此高兴极了.
  怪不得赫麦妮要杀害他呢.他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装作与人类有什么关联的样子?这里才是他的世界,除了这可爱.细腻.有灵性的青草他谁也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他只需要他自己.他活生生的自己.
  的确,他有必要回到人的世界中去.如果他知道自己属于何方,那倒没什么.可他不知道.这儿才是他的地盘,他与这里相关相连.尘世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爬出峡谷,真怀疑自己疯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宁可疯也不愿意做一个正常人.他欣赏自己的疯态,这时他是自由的.尘世的理智令他十分厌恶,反之,他发现了自己的疯态世界,这个世界是那么清新.细腻.令人心旷神怡.
  同时他又感到一股愁愫,那是旧道德观的残迹,它使你依然依恋着人类.但他对旧的道德.人和人类感到厌倦了.他爱的是这温柔.细腻的植物世界,它是那么清爽.美妙.他将对旧的惆怅不屑一顾,摈弃旧的道德,在新的环境中获得自由.
  他感到头疼愈来愈烈,每一分钟都在增加.他现在沿着大路朝最近的车站走去.下雨了,可他没戴帽子.现在就有不少怪人,下雨天出门不戴帽子.
  他弄不清,自己心情沉重.压抑,这当中有多少成分是由于害怕造成的?他怕别人看到他赤身裸体躺在草丛中.他是多么惧怕别人.惧怕人类啊!这惧怕几乎变成了一种恐怖.一种恶梦......他怕别人看到自己.如果象亚历山大.塞尔科克(苏格兰水平,曾独自一人在太平洋孤岛上度过了四年.他的故事启发了笛福,后者依此写出了《鲁宾逊漂流记》.)一样独自一人在孤岛上与动物和树林为伴,他就会既自由又快活,决不会有这种沉重与恐怖感.他爱青草的世界,在那里他感到自我陶醉.
  他觉得应该给赫麦妮写封信,以免她为自己担忧,他不想让她有什么负担.于是他在车站上给她写了封信:
  "我要回城里了,暂时不想回布莱德比.不过,我不希望你因为打了我有什么内疚,没什么.你就对别人说我心情不好,先走了.你打我是对的......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就这样吧."
  等上了火车,他感到不舒服,动一动都感到难言的疼痛.他拖着步子从车站走到一辆出租车里,象一个盲人在摸索着一步步前行,靠的全然是一股意志.
  他一病就是两三周,但他没让赫麦妮知道.他感到不快,他跟她彻底疏远了.她自命不凡,沉醉在自己的信念中.她全靠着自尊.自信的精神力量生活着.

  第九章 煤  灰
  下午放学以后,布朗温家两姐妹从威利.格林那风景如画的山村走下来,来到铁道叉路口.栅门关上了,矿车轰轰作响地驶近了.机车喘着粗气在路基上缓缓前行.路边讯号室里那位一条腿的工人象一只螃蟹从壳中伸出头来向外探视着.
  她们等在路口时,杰拉德.克里奇骑着一匹阿拉伯种的母马奔来了.他骑术很好,轻巧地驾驶着马,马在他的双腿间微微震颤着,令他感到心满意足.在戈珍眼中,杰拉德那副姿态着实有点诗情画意:他驾轻就熟地骑在马上,那匹苗条的红马,尾巴在空中甩着.他跟两个姑娘打了个招呼,就驱马来到栅门口,俯首看着铁路.戈珍刚才调侃地看着他那副英姿,现在转而看他本人了.他身材很好,举止潇洒,他的脸晒成了棕褐色,但唇上的粗胡髭却泛着点灰色,他凝视着远方的时候,那双蓝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
  火车喷着汽"哧哧"地驶了过来,马不喜欢它,开始向后退却,似乎被那陌生的声音伤害了似的.杰拉德把它拉回来,让它头冲着栅门站着.机车"哧哧"的声音愈来愈重.令它难耐,那没完没了的重复声既陌生又可怕,母马吓得浑身抖了起来,象松了的弹簧一样向后退着.杰拉德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眼睛闪闪发亮.他终于又把马赶了回来.
  喷汽声减弱了,小机车咣咣当当地出现在路基上,撞击声很刺耳.母马象碰到热烙铁一样跳开去.厄秀拉和戈珍恐慌地躲进路边的篱笆后.可杰拉德仍沉稳地骑在马上,又把马牵了回来.似乎他被母马磁铁般地吸住了,要把马背坐塌.
  "傻瓜!"戈珍叫道,"他为什么不躲火车呢?"
  戈珍瞪大了黑眼睛着迷地看看杰拉德.他目光炯炯地骑在马上,固执地驱赶着马团团转,那马风一般地打着转,可就是无法摆脱他的控制,也无法躲避那可怕的机车轰鸣声.矿车一辆接一辆地从铁道口处驶了过去,缓慢.沉重.可怕.
  机车似乎要等待什么,一个急刹闸,各节车厢撞着缓冲器,象铙钹一样发出刺耳吓人的声音,母马张开大嘴,缓缓地前蹄腾起来,似乎是被一阵可怕的风催起来的.突然,它浑身抽动着要逃避可怕的火车,前腿伸开向后退着.两个姑娘紧紧抱在一起,感到这母马非把杰拉德压在身下不可.可是,他向前倾着身子,开心地笑着,最终还是令母马驻足,安静下来,再一次把它驱到栅门前的警戒线上.可是,他那巨大的压力引起了母马巨大的反感和恐怖,只见它后退着离开铁路,两条后腿在原地打着转,似乎它是一股旋风的中心.这幅景象令戈珍几乎昏厥过去,她的心都要被刺痛了.
  "不要这样,别这样,松开它!放它走,你这个傻瓜!"厄秀拉扯着嗓门,忘我地大叫着.戈珍对厄秀拉这样忘我很不以为然.厄秀拉的声音那么有力,那么赤裸裸的,真让人难以忍受.
  杰拉德神色严峻起来.他用力夹着马腹,就象一把尖刀刺中了马的要害,马又顺从地转了回来.母马喘着粗气咆哮着,鼻孔大张着喷出热气来,咧着大嘴,双目充满恐怖的神情.这幅情景真让人不舒服.可杰拉德就是不放松它,一点都不手软,就象一把剑刺入了它的胸膛.人与马都耗费了巨大的力量,汗流浃背.但他看上去很平静,就象一束冷漠的阳光一样.
  可矿车仍然一辆接一辆.一辆接一辆地"隆隆"驶来,慢悠悠的,就象一条无尽的细流一样,令人厌烦.火车车厢的连接处吱吱哑哑地响着,声音忽高忽低,母马惊恐万状,蹄子机械地踢腾着,它受着人的制约,蹄子毫无目标地踢腾.马背上的人将它的身子转过来,把它腾空的蹄子又压回地面,似乎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它流血了!它流血了!"厄秀拉冲杰拉德恶狠狠地叫着.她知道自己是多么恨他.
  戈珍看到母马的腹部流着一股血水,吓得她脸都白了.她看到,就在伤口处,亮闪闪的马刺残酷地扎了进去.一时间戈珍感到眼前天旋地转,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她醒来时,心变得又冷又木.矿车仍然"隆隆"前行,人与马仍在搏斗着.但她的心变冷了,人也超脱了,没感觉了.此时她的心既硬又冷又木.
  她们看到带篷子的末尾值班车驶近了,矿车的撞击声减弱了,大家就要从那难以忍受的噪音中解脱出来了.母马重重地喘息着,马背上的人很自信地松了一口气,他的意志毫不动摇.值班在缓缓驶过去了,信号员朝外观看着,看着叉路口上这幅奇景.从那信号员的眼中,戈珍可以感觉出这幅奇景是多么孤单.短暂,就象永恒世界中的一个幻觉一样.
  矿车开过去后,四下里变得寂静起来,这是多么可爱.令人感激的寂静啊.多么甜美!厄秀拉仇视地望着远去的矿车.叉路口上的守门人走到他小屋的门前,前来开栅门.可不等门打开,戈珍就突然一步上前拨开插销,打开了两扇门,一扇朝看门人推去,她推开另一扇跑了过去.杰拉德突然信马由缰,策马飞跃向前,几乎直冲戈珍而来,但戈珍并不害怕.当他把马头推向旁边时,戈珍象个女巫一样扯着嗓门在路边冲他奇怪地大叫一声:
  "你也太傲慢了."
  她的话很清晰,杰拉德听得真真的.他在跳跃着的马背上侧过身来,有点惊奇.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母马的蹄子在枕木上踢打了三遍,然后,骑马人和马一起颠簸着上路了.
  两个姑娘看着他骑马走远了.守门人拖着一条木头做的腿在叉路口的枕木上掷地有声地蹒跚着.他把门栓紧,然后转回身对姑娘们说:
  "一个骑马能手就要有自己的骑法儿,谁都会这样."
  "是的,"厄秀拉火辣辣,专横地说,"可他为什么不把马牵开等火车过去了再上来呢?他是个蛮横的傻瓜.难道他以为折磨一头动物就算够男子汉味儿了?马也是有灵性的,他凭什么要欺负.折磨一匹马?"
  守门人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
  "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匹好马,一头漂亮的马,很漂亮.可你不会发现他父亲也这么对待牲口.杰拉德.克里奇跟他爸爸一点都不一样,简直是两个人,两种人.
  大家都不说话了.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厄秀拉叫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当他欺负一头比他敏感十倍的牲口时他难道会觉得自己了不起吗?"
  大家又沉默了,守门人摇摇头,似乎他不想说什么而是要多思考.
  "我希望他把马训练得能经受住任何打击,"他说,"一匹纯种的阿拉伯马,跟我们这里的马不是一类,全不一个样儿.据说他是从君士坦丁堡(今名伊斯坦布尔,1923年前的土耳其首都.)搞来的这匹马."
  "他会这样的!"厄秀拉说,"他最好把马留给土耳其人,他们会待它更高尚些."
  守门人进屋去喝茶了,两位姑娘走上了布满厚厚的黑煤灰的胡同.戈珍被杰拉德横暴地骑在马上的景象惊呆了,头脑变麻了:那位碧眼金发的男子粗壮.强横的大腿紧紧地夹住狂躁的马身,直到完全控制了它为止,他的力量来自腰.大腿和小腿,富有魔力,紧紧夹住马身,左右着它,令它屈服,那是骨子里的柔顺.
  两位姑娘默默地走着路,左边是矿井高大的土台和车头,下面的铁路上停放着矿车,看上去就象一座巨大的港湾.
  在围着许多明晃晃栅栏的第二个交叉路口附近,是一片属于矿工们的农田,田野的矿石堆中,放着一只废弃的大锅,锅已经生锈了,又大又圆,默默地驻在路边.一群母鸡在围着铁锅啄食,小鸡扒在池边饮水,飞离水池,在矿车中飞窜.
  在叉路口另一边,堆着一堆用来修路的灰石头,旁边停着一辆车,一位长着连鬓胡的中年人手拄着铁锹,斜着身子与一位脚蹬高统靴子的年轻人聊着,年轻人身边站着一匹马,马头靠近他,他们两人都面对叉路口看着.
  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他们看到远处走来两位姑娘,那是两个闪闪发光的身影.两个姑娘都身着轻爽鲜艳的夏装.厄秀拉穿着桔黄色的针织上衣,戈珍的上衣则是浅黄色的.厄秀拉的长袜是鲜黄色的,戈珍的则是玫瑰色儿.两个女子的身影在穿过铁道转弯处时似乎在闪动着光芒,白.桔黄.浅黄和玫瑰红色在布满煤灰的世界里闪闪发光.
  这两个男人在阳光下伫立着凝视这边.年长的是一位矮个子中年人,面孔严峻,浑身充满活力,年轻的工人大概二十三岁左右.他们两人静静地站着,望着两个姑娘向前走来.她们走近了.过去了.又在满是煤灰的路上消失了,那条路一边是房屋,一边是麦地.
  长着连鬓胡的长者淫荡地对年轻人说:
  "那个值多少钱?她行吗?"
  "哪个?"年轻人笑着渴望地问.
  "那个穿红袜子的.你说呢?我宁可花一个星期的工资跟她过五分钟,天啊,就五分钟."
  年轻人又笑了.
  "那你老婆可要跟你好一通理论理论了."
  戈珍转过身看看这两个男人,他们站在灰堆旁目光跟踪着她,真象两个凶恶的怪物.她讨厌那个长连鬓胡的人.
  "你是第一流的,真的,"那人冲着远处她的身影说.
  "你觉得她值一星期的工资吗?"年轻人打趣说.
  "我觉得?我敢打第二遍赌."
  年轻人不偏不倚地看着戈珍和厄秀拉,似乎在算计着什么才值他两个星期的工资.终于他担忧地摇摇头说:
  "不值,她可不值我那么多钱."
  "不吗?"他说,"她要不值多么多我就不是人!"
  说完他又继续用铁锹挖起石头来.
  姑娘们下到矿区街上,街两边的房屋铺着石板瓦顶,墙是用黑砖砌的.浓重的金色夕阳晖映着矿区,丑恶的矿区上涂抹着一层美丽的夕阳,很令人陶醉.洒满黑煤灰的路上阳光显得越发温暖.凝重,给这乌七八糟.肮脏不堪的矿区笼罩上一层神秘色彩.
  "这里有一种丑恶的美,"戈珍很显然被这幅景色迷住了,又这为肮脏感到痛苦."你是否觉得这景色很迷人?它雄浑,火热.我可以感觉出来这一点.这真令我吃惊."
  穿过矿工的住宅区时,她们不时会看到一些矿工在后院的露天地里洗身子.这个晚上很热,矿工们洗澡时都光着上身,肥大的厚毛头工装裤几乎快滑下去了.已经洗好的矿工们背朝着墙蹲着聊天,他们身体都很健壮,劳累了一天,正好歇口气.他们说话声音很粗,浓重的方言着实令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戈珍似乎受到了劳动者的抚爱,空气中回荡着男人洪亮的声音,飘送来浓郁的男人气息.但这些在这一带是司空见惯的,因此没人去注意它.
  可对戈珍来说这气味则太强烈,甚至让她有点反感.她怎么也说不清为何贝多弗同伦敦和南方这样全然不同,为什么人一到这儿感觉就变了样,似乎生活在另一个球体上.现在她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男人们很强盛,他们大多时间里都生活在地下黑暗的世界里.她可以听出他们的声音中回荡着黑暗的淫秽.强壮.危险,无所顾及的非人的声音.那声音又极象加了油的机器在奇怪地轰鸣.那淫荡的音调也象机器声,冰冷,残酷.
  每天晚上她回家时都遇到同样的景象,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在撕肝裂胆般的浪头中行进,这浪头来自成千名强壮,生活在地下.身不由己的矿工们,这浪头打入了她的心,激起某种毁灭性的欲望和冷漠心情.
  她很眷恋此地.她恨它,她知道这里是与世隔绝之地,它丑恶.蠢笨得让人恶心.有时她扑打着双翅,俨然一个新达芙妮(为躲避阿波罗的追逐而变作月桂树的女神.),不过不是飞向月桂树而是扑向一台机器.可她还是被对这里的眷恋之情所攫取.于是她奋力要与这里的气氛保持一致,渴望从中获得满足.
  一到晚上,她就感到自己被城里的大街吸引着,那大街蒙昧又丑恶,但空气中溶满了这强壮.紧张.黑暗的冷酷.街上总有一些矿工在逛来逛去.他们有着奇怪.变态的自尊,举止挺美观,文静得有点不自然,苍白.常常是憔悴的脸上表情茫然.倦怠.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他们有着奇特的迷人之处,声音浑厚洪亮,象机器轰鸣,象音乐,但比远古时莎琳(传说中半人半鸟的海妖,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使航船触礁而毁.)的声音更迷人.
  她发现自己跟那些市井妇人们一样,到星期五晚上就被小夜市所吸引去了.星期五是矿工们发工钱的日子,晚上就成了逛市场的时候了.女人们东串西逛,男人们带着老婆出来买东西或着跟朋友们聚聚.几英里长的人流涌向城里,路上黑鸦鸦全是人;山顶上的小市场和贝多弗的主干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挤满各色男女.
  天黑了,可市场上的煤油灯却燃得热乎乎的,暗红的灯光照耀着购货的主妇们阴郁的脸,映红了男人们茫然的脸.四下里满是人们叫喊.聊天的聒骂声.人流仍然向着市场上厚实的人群源源冲撞而来.商店里明晃晃的,挤满了女人,而街上则几乎全是男人,都是些老老少少的矿工.此时此地,人们出手大方,钱花得也潇洒.
  往里驶的马车被阻住了.车夫们喊着叫着直到密不透风的人群让开一条缝来.随时随地,你都可以看见远处来的年轻小伙子站在路上或角落里跟姑娘们聊着天.小酒店里灯火通明,大门四开,男人们川流不息地接踵进出.他们大呼小唤地相且打招呼,奔走相认,仨一群五个一伙地站一圈没完没了地东扯西拉.人们嘁嘁喳喳,遮遮掩掩地谈着矿上的事或政治上的纠纷,搅得四下里一片聒噪,就象不和谐的机器声在响.可就是这些人的声音令戈珍神魂颠倒.这声音令她眷恋,令她渴望的心儿发痛.发疯.令她感到难以自己,这感觉真是莫明其妙.
  象其他女孩子一样,戈珍在夜市附近那灯火通明的二百米长的坡路上上上下下地来回踱着步.她知道这样做很庸俗,她父母无法忍受她的这种行为,可她眷恋这里,她一定要和人们在一起.有时她会在电影院里同那些蠢笨的人们坐在一起,那些人很放荡,一点都不好看,可她一定要坐在他们中间.
  也象其它普通女子一样,她也找到了她的"小伙子".他是一个电学家,据说是来从事杰拉德的新计划的电学家.他这人很诚恳,很聪明,尽管是科学家,但对社会学很热心.他在威利.格林租了一间农舍独自住着.作为一位绅士,他经济上是比较宽裕的,他的女房东到处议论他,说他竟然在卧室中备了一只木桶,每天下班回来,他非要她一桶一桶地把水提上去供他洗澡用,他天天要换干净衬衣和内衣,还换干净的绸袜呢.在这些方面他似乎过分挑剔.苛求,但在别的方面他则再普通不过了,一点都不装腔作势.
  戈珍对这些事都了解,这些闲言碎语很自然而且不可避免地会传到布朗温家中来.帕尔莫跟厄秀拉更要好些,但是他那苍白.神态高傲.严峻的脸上也现出与戈珍一样的那种眷恋情态.一到星期五晚上他也要在那条路上来回踱步.就这样他同戈珍走到了一起,他俩之间突然萌发了友情.但他并不爱戈珍,他真正爱的是厄秀拉,可不知为什么,他跟厄秀拉就是没缘分.他喜欢戈珍在他身边,但只是作为一个聪明的伴儿,没别的.同样,戈珍对他也没真动情.他是一位科学家,是得有个女人作他的后盾.但他是真真地毫无感情色彩,就象一架高雅漂亮的机器.他太冷,太具有破坏性,太自私,无法真正地爱女人.但他却受男人的吸引.作为个人,他厌恶.蔑视他们,可在人群中,他们却象机器一样吸引着他.对他来说,他们是新式机器,只不过他们是无法计算出来的.
  戈珍就这样同帕尔莫一起在街上漫步,或者同地一起去看电影.他嘴里不停地冷嘲热讽,狭长.苍白.颇有几分高雅的脸上闪着光.他们两个,两个高雅的人有着同样的感觉.换句话说,他们是两个个体,但都追随着人群,与这些丑陋的矿工们溶为一体.同样的秘密似乎每个人心中都有:戈珍,帕尔莫,放浪的纨子弟,憔悴的中年人.大家都有一种力量的神秘感,无法言表的破坏力和三心二意,似乎意志中腐朽了一般.
  有时戈珍真想变成旁观者,观察这一切,看看自己是如何沉沦的.她随之又气又蔑视自己.她感到自己跟别人一样沉沦到芸芸众生中挤得水泄不通.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难以将息.这太可怕了.她感到窒息.她准备好要斗争,疯狂地埋头干自己的工作.但她很快就不行了.她动身到农村去......黑色.富有魅力的农村.这种魅力又开始诱惑她了.

  第十章 素 描 簿
  一天早晨,姐妹二人来到威利湖畔的边远地带写生.戈水来到一处布满砾石的浅滩,象一位佛教徒那样坐下来,凝视着低矮的岸边泥土里鲜嫩的水生植物.她看到的尽是软软的稀泥,泥浆中生出青翠的水生植物来,肥厚而有肉质,主干挺拔饱满,两侧平平地伸展出叶子,色彩缤纷,有深红,有墨绿,一片深紫,一片黄棕色.但是她却能用审美的眼光去看它们饱满多肉的肌体,她知道它们是如何从泥水中长出来的,她知道那叶子是如何自己伸展出来的,她知道它们多汁的身躯何以在空中挺立着.
  水面上有一群蝴蝶在飞舞.厄秀拉看到蓝色的蝴蝶瞬息间不知从何处扑拉拉飞出,飞进凤仙花丛中,一只黑红两色的蝶扑到花朵上,微颤着双翅,沉迷地呼吸着纯静阳光.两只白蝶在空中扭打在一起,它们周身笼罩着一层光环.厄秀拉看了一会儿,就站起身飘飘然离开了,象蝴蝶一样毫无意识.
  戈珍蹲在浅滩上沉醉地看着亭亭玉立的水生植物,边看边画着.可看不上一会儿,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对挺拔.裸露着的肥厚枝干着起迷来.她光脚蹲在水中,帽子放在眼前的岸上.
  乃的橹声,把她从沉醉中惊醒.她四下里张望一下,看到那边驶来一条船,船上撑着一把华丽的日本女伞,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士在划着船.那女的是赫麦妮,男的是杰拉德,她立刻就认出来了.一时间她被渴望的战栗感所攫取,那是从血管中震荡而过的一股强烈电波,比在贝多弗见到杰拉德时强烈多了,那时不过是一种低弱的电流罢了.
  杰拉德是她的避难所,让她得以逃脱那苍白.缺少意识的地下世界的矿工们.他们是一潭泥坑.而杰拉德则是泥中的出水芙蓉,他是他们的主人.她看到了他的后背,看到他白白的腰肢随着他划船的动作在运动着.他似乎弯腰在做什么.他有点发白的头发在闪光,就象天上的电光一样.
  "戈珍在那儿呢,"水面上飘过来赫麦妮的声音,很清晰."咱们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吧,你介意吗?"
  杰拉德看到戈珍姑娘站在湖岸边正在看他,于是他象受到什么吸引似地把船向她划去,脑子里却并没想她.在他意识的世界里,她仍然是个不起眼儿的人.他知道赫麦妮要打破一切社会地位的不平等,对此她报以一种奇特的快慰,至少表面上她是这样的人,于是他顺从了她.
  "你好,戈珍,"赫麦妮慢悠悠地唤着戈珍的教名,摆出一副很时髦的姿态."做什么呢?"
  "你好,赫麦妮.我正写生呢."
  "是吗?"船摇近了,龙头触到岸上时,赫麦妮说:"可以让我看看吗?我很喜欢看."
  戈珍知道反抗赫麦妮的意图是无用的,于是她回答:
  "那......"她很不愿意让别人看自己没完成的作品,因此语气很勉强."一点都没意思."
  "不会吧?还是让我看看吧."
  戈珍把素描簿递了过去,杰拉德从船上伸手去接了过来.此时此刻,他记起了戈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她冲着坐在震颤的马背上的他说了那句话.他的神经立时感到一阵骄傲,他似乎感到她向他屈服了.他们两人交流了感情,那是一种不为意识所控制的强有力的交流.
  似乎着了魔一样,戈珍意识到他的身体倾过来,象一股野火窜过来,他的手象一根树干直朝她伸过来.她感到一种肉体上强烈的恐惧,几乎昏厥过去,头脑一片昏暗,意识一片空白.可他却在水上荡着,似一点漂荡的磷火.他观察一下小船,发现它有些离岸了,于是挥起橹将船驶回来.在深沉柔和的水面上慢悠悠驾着轻舟,那种美妙感觉真是令人心醉.
  "你画的就是这些,"赫麦妮说着,眼睛搜寻着岸边的水生植物,将它们与戈珍的画作着比较.戈珍顺着赫麦妮长长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着."是那个吗,嗯?"赫麦妮反复问着想得到证实.
  "是的,"戈珍不经意地回答,对赫麦妮的话并没往心里去.
  "让我瞧瞧,"杰拉德说着伸出手来要本子.赫麦妮理都不理他,她没看完之前他别想看.可他有着跟她一样不屈不懈的意志,他仍旧伸出手去摸素描簿.赫麦妮吃了一惊,对他反感极了,还没等他拿稳.她就松了手,素描簿在船帮上碰了一下就掉到水里去了.
  "天啊!"赫麦妮叫着,可那语调却掩饰不住某种恶意的胜利感."对不起,太对不起了.杰拉德,能把它捞上来吗?"
  她的话语中既透着焦虑又显出对杰拉德的嘲弄,简直令杰拉德恨死她了.杰拉德把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外,手伸到水中去.他感到自己这个姿式很可笑,他腰部的肉都露出来了.
  "没什么,"戈珍铿锵地说.她似乎要去触摸他.可他却更远远地探出身子去,把船搞得剧烈晃动起来.但赫麦妮无动于衷.他的手在水下抓住了素描簿拎了上来,本子水淋淋的.
  "我太过意不去了,太对不起了."赫麦妮反复说,"恐怕这都是我的错."
  "这没什么,真的,别往心里去,一点没关系,"戈珍大声强调道,脸都绯红了.说着她不耐烦地伸手去接那湿漉漉的素描簿,以此了结这桩闹剧.杰拉德把本子还给她,样子颇有些激动.
  "我太抱歉了,"赫麦妮重复着,都把杰拉德和戈珍说恼了."没什么补救办法了吗?"
  "怎么办?"戈珍冷冷地调侃道.
  "我们还能挽救这些画儿吗?"
  戈珍沉默了,很显然她对赫麦妮的穷追不舍表示不屑一顾.
  "你放心吧,"戈珍干脆地说,"这些画儿依然很好,还能用.我不过是用来当个参考罢了."
  "我可以给你一个新簿子吗?我希望你别拒绝我.我太抱歉了,我觉得这都是我的错."
  "其实呀,"戈珍说,"根本不是你的错.如果说错,那也是杰拉德的错.可这桩事儿太微不足道了,要是太往心里去岂不荒谬?"
  戈珍驳斥赫麦妮时,杰拉德一直凝视着她.戈珍身上有一种冷酷的力量.他以某种深邃的洞察力审视着她.他发现她是一个危险,敌意的精灵,什么也无法战胜她.另外,她的举止也算得上绝顶得完美.
  "这太让我高兴了,"杰拉德说,"没损害什么就好."
  戈珍回首看着他,漂亮的蓝眼睛盯着他,那目光直刺入他的灵魂.她的话音银铃般地响着,对他表示亲昵:
  "当然,一点也没关系."
  一个眼神,一声话语,两人之间就产生了默契.她说话的语调清楚地表明:他和她是同病相怜的一类人.她还知道她能左右他.不管他们到了哪里,他们都能秘密地结成同盟,而他在这种同盟中处于被动的位置上.她的心里高兴极了.
  "再见!你原谅了我,让我太高兴了.再见!"
  赫麦妮悠长地拖着告别的话,边说边挥着手臂.杰拉德身不由己地操起橹来把船划开了,可他闪烁着笑意的眼睛却艳羡地看着戈珍,戈珍站在浅滩上挥着水淋淋的书本向他们告别.然后她转开身,不再去理会倒划回去的船只.可杰拉德却边划船边回头看她,早忘了自己手中的桨.
  "船是否太偏左了?"赫麦妮慢声慢气地问道,她坐在花伞下,感到被冷落了.
  杰拉德不作声地四下观望一下,矫正了航向.
  "我觉得现在挺好了."他和蔼地说,然后又没头没脑地划起船来.对他这种和和气气但视而不见的样子,赫麦妮着实不喜欢,她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她无法再恢复自己的倨傲地位.

  第十一章 湖 中 岛
  此时厄秀拉已离开威利湖,沿着一条明丽的小溪前行.四下里回荡着云雀的鸣啭.阳光洒在山坡上,荆豆丛若隐若现.水边开着几丛勿忘我.到处都隐藏着一股躁动情绪.
  她在一条条溪流上留连忘返.后来她想到上面的磨房池去.那儿有一座大磨房,磨房早已荒废,只有一对雇工夫妇住在厨房里.她穿过空荡荡的场院和荒芜的园子,顺着水闸上了岸.她爬上来,来到了那一泓丝绒般光滑的水波旁,看到岸上有个男人正在修理一只平底船.那是伯金,只见他一个人又是拉锯又是钉钉地干着.
  厄秀拉站在水闸旁看着他.他一点都意识不到有人来了.他看上去十分忙碌,象一头活跃而聚精会神的野兽一样.她感到自己应该离开此地,他是不需要她的,他看上去太忙了.
  可她并不想走,于是她就在岸上踱着步,想等他能抬头看到她.
  不一会儿他果然抬起了头.一看到她他就扔下手中的工具走上前来招呼道:
  "你好啊?我紧一紧船上的接缝.告诉我,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她同他一起并肩前行.
  "你父亲干这个在行,你是他的女儿,因此你能告诉我这样行不行."
  厄秀拉弯下腰去看修补过的船.
  "没错儿,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她说,但她不敢对他做的活儿有所评价."可我对木工一窍不通啊.看上去做得还行,难道不是吗?"
  "是的.我希望这船不沉就够了,就算沉了也没什么,我还能够上来的,帮我把船推下水好吗?"
  说着两人合力把船推下了水.
  "现在我来划划试试,你看有什么毛病.要是行,我就载你到岛上去."
  这水塘很大.水面如镜,水很深.塘中间凸起两座覆盖着灌木与树木的小岛.伯金在池中划着船,笨拙地保持着方向.很幸运,小船漂了过去,他抓住了一条柳枝,借着劲儿上了小岛.
  "草木很茂盛,"他看看岛上说,"挺好的,我就去接你来.这船有点漏水."
  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她身边.她进了湿漉漉的船舱.
  "这船载咱们俩没问题."他说完驾船向小岛划去.
  船停泊在一棵柳树下.她躲闪着,不让那些茂盛.散发着怪味的玄参和毒芹碰到自己.可伯金却披荆斩棘地朝前走着.
  "我要砍掉这些,"他说,"那样可就象《保罗与维吉妮》一样浪漫了."
  "我们可以在这儿举行一次华多式(让.安东尼.华多(1684—1727),以描绘牧歌式作品而著名.)的午餐会了."厄秀拉热切地叫道.
  "我可不喜欢在这儿进华多式午餐."他说.
  "你只想着你的维吉妮."她笑道.
  "维吉妮就够了,"他苍然地笑笑,"不过我也不需要她."
  厄秀拉凝视着他.自从离开布莱德比以后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呢.他很瘦削,两腮下凹一脸的可怕表情.
  "你病了吗?"她有点冷漠地问.
  "是的."他冷冷地回答.
  他们坐在岛上的僻静处,在柳荫下看着水面.
  "你怕吗?"她问.
  "怕什么?"他看着她问.他有一种非人的倔犟,令她不安,令她也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
  "害一场大病很可怕,不是吗?"她说.
  "当然不愉快,"他说,"至于人是否真怕死,我还说不准.从一种意义上说无所谓,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很可怕."
  "可你不感到难堪吗?一得病总是很难堪的,病魔太侮辱人了,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
  "可能吧,不过人们知道人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正确,这才是羞辱.跟这个相比,生病就不算什么了.人生病是因为活得不合适.人活不好就要生病,生病就要受辱."
  "你活得不好吗?"她几乎嘲讽地问.
  "是的,我一天天地过,并没什么所为.人似乎总在碰南墙."
  厄秀拉笑了.她感到害怕,每当她感到害怕时,她就笑并装作得意洋洋的样子.
  "那你的鼻子可就倒霉了!"她望着他的脸说.
  "怪她沉默了片刻,与自己的自欺欺人作着斗争.她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本能.
  "可我挺幸福......我觉得生活太愉快了."她说.
  "那好哇."他挺冷漠地回答.
  她伸手在口袋里摸到一小张包巧克力的纸,开始叠一只小船.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她的举动中透着某种楚楚动人处,很温柔,手指毫无意识地动着.
  "我真地生活得不错,你呢?"她问.
  "那当然!可我就是不能活得顺心,真恼火.我觉得一切都盘根错节乱了套,让你理不清个头绪.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人总要在什么地方做点什么."
  "可你为什么总要做什么呢?"她反问,"这太庸俗了.我觉得最好作一个高雅的人,不要做什么;只顾完善自我,就象一朵自由开放的花朵."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他说,"要是人能开花就好了.可我就是无法让我的蓓蕾开放.可它也不枯萎或窒息,它并不缺营养.该死的,它压根儿不是什么花蕾,而是一个背时的疙瘩罢了."
  她又笑了,这令他十分恼火.可她既焦虑又迷惑.一个人怎么才能有出路呢?总该有个出路吧.
  沉默,这沉默简直让她想哭一场.她又摸出一张包巧克力的纸,叠起另外一只纸船来.
  "可是为什么,"她终于说,"为什么现在人的生命不会开花,为什么人的生命没了尊严?"
  "整个观念已经死了.人类本身已经枯萎腐烂,真的.有许许多多的人依赖在灌木丛上,他们看上去很象样儿,很漂亮,是一群健康的男女.可他们都是索德姆城(死海边一城市,上帝以其居民罪恶重大降大火烧之.)的苹果,是死海边的苦果.他们没有一丁点意义......他们的内心满是苦灰."
  "可还是有好人的."厄秀拉为自己辩解道.
  "对今日的生活来说是够好的.可是人类是一株爬满苦果的死树."
  厄秀拉忍不住要反对这种说法,它太图解化,也太绝对了.可她又无法阻挡他说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说上是为什么吗?"她怀有敌意地问.他们俩开始发火了.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都是些苦灰团?那是因为他们成熟了还不离开这棵树.他们仍旧呆在旧的位置上,直到长了蛆虫.干枯.腐烂为止."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的声音变得火辣辣的,语言甚是尖刻.厄秀拉心烦意乱又深感震惊.他们都沉思着,忘记了一切.
  "就算别人都错了吧,你哪儿对呢?"她叫道,"你哪儿比别人强?"
  "我?我并不正确啊,"他回击她,"我正确之处是我懂得我不正确.我讨厌我的外形.我厌恶自己是个人.人类是一个聚合在一起的大谎言,一个大谎言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真理.人类比个人要渺小,渺小得多,因为个人有时还会正确,而人类则是一株谎言之树.他们说爱是最伟大的事,他们坚持这样说,真是可恶的骗子,可你看看他们的所做所为吧!看看吧,成千上万的人在重复说爱是最伟大的,博爱是最伟大的,可看看他们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吧.看他们做的事我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帮龌龊的骗子和胆小鬼,他们的话是经不住行动检验的."
  "可是,"厄秀拉沮丧地说,"可这并不能改变爱是最伟大的这一事实,你说呢?他们的所为并不能改变他们所说的话含有真理.你说呢?"
  "会的,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理,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实践它.可他们一直在说谎,所以他们最终会胡作非为.说什么爱是最伟大的,这是在骗人.你还不如说恨是最伟大的呢,因为相反的东西能相互平衡.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他们打着正义与爱的旗号得到的是仇恨.他们从爱中提炼出来的是炸药.谎言可以杀人.如果我们需要仇恨,那就得到它吧......死亡,谋杀,酷刑和惨烈的毁灭,我们尽可以得到这些,但是不要打着爱的旗号.我惧怕人类,我希望它被一扫而光.人类将逝去,如果每个人明天就消失,也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损失,现实并不受影响,不,只能会更好.真正的生活之树会摆脱掉最可怕.最沉重的死海之果(见前面注释"索德姆城的苹果".),摆脱掉这些幻影般的人们,摆脱掉沉重的谎言负担."
  "所以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被毁灭?"厄秀拉说.
  "的确是这样."
  "那世界上就没人了呀?"
  "太对了.你这不是有了一个纯洁美好的思想吗?一个没有人的世界,只有不受任何干扰的青草,青草丛中蹲着一只兔子."
  他诚挚的话语令厄秀拉思忖起来.这实在太迷人了:一个纯净.美好.没有人迹的世界.这太令人神往了.她的心滞住了,异常激动.可她仍然对他不满.
  "可是,"她反驳说,"可是连你都死了,你还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我知道世上的人都要被清除,我宁可马上就死.这是最美好.最开明的思想.那样就不会再有一个肮脏的人类了."
  "是的,"厄秀拉说,"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人类消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你这是自我吹嘘.一切都会有的."
  "怎么会呢?不是连人都没有了吗?"
  "你以为万物的创造取决于人吗?压根儿不是.世界上有树木.青草和鸟儿.我宁愿认为,云雀是在一个没有人的世界里醒来的.人是一个错误,他必须消逝.青草.野兔.蝰蛇还有隐藏着的万物,它们是真正的天使,当肮脏的人类不去打扰时,它们这些纯洁的天使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那多妙啊".
  他的幻想让厄秀拉感到很满意.当然,这不过是个幻想而已,但它令人愉快.至于她自己.她是知道人类的现状的,人类是很可恶的.她知道人类是不会那么容易地消失殆尽的.它还有一段漫长而可怕的路可走.她那细微.魔鬼般的女人的心对这一点太了解了.
  "如果人类从地球上被扫除干净,万物创造仍旧会顺利进行,它将会有一个新的起点.人是造物主犯下的一个错误,就象鱼龙一样.如果人类消失了,想想吧,将会有什么样美好的事物产生出来......直接从火中诞生."
  "可人类永远不会消失,"她知道她再坚持下去会说出什么样恶毒的话来."世界将与人类一起完蛋."
  "啊,不,"他说,"不会是这样的.我相信那些骄傲的天使和魔鬼是我们的先驱.他们要毁灭我们,因为我们不够骄傲.比如鱼龙吧,它们就是因为不够骄傲才被毁掉的,鱼龙曾象我们一样爬行.蹒跚.再看看接骨木上的花朵和风铃草吧,甚至蝴蝶,它们说明纯粹的创造是存在的.人类从来没有超越毛虫阶段,发展到蝶蛹就溃烂了,永远也不会长出翅膀来.人就象猴子和狒狒一样是与造物主反目的动物."
  厄秀拉看着他,似乎他很不耐烦,愤愤然,同时他对什么又都感兴趣且很耐心.她不相信他的耐心,反倒相信他的愤然.她发现,他一直在情不自禁地试图拯救世界.意识到这一点,她既感到点儿欣慰,同时又蔑视他.恨他.她需要他成为她的人,讨厌他那副救世主的样子.她不能忍受他噜里噜嗦的概念.可他对谁都这样,谁要求助于他,他就没完没了地讲这么一通.这是一种可鄙的.恶毒的卖淫.
  "但是,"她说,"你相信个体间的爱,尽管你不爱人类,是吗?"
  "我压很儿就不相信什么爱不爱的,倒不如说我相信恨.相信哀.爱跟别的东西一样,是一种情绪,你能对此有所感,这样很好,但是我不明白它何以能够变得绝对起来.它不过是人类关系中的一部分罢了,而且是每个人与他人关系的一部分.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要求人们总去感受到爱,比对悲伤与欢乐的感受还要多.爱并不是人们迫切需要的东西......它是根据场合的不同所感受到的一种情绪."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在乎别人的事?"她问,"如果你不相信爱,你干什么要替人类担忧?"
  "为什么?因为我无法摆脱人类."
  "因为你爱人类."她坚持说.
  这话令他恼火.
  "如果说我爱,"他说,"那是我的病."
  "可这是不想治好的病."她冷漠地嘲弄道.
  他不说话了,感到她是要污辱他.
  "如果你不相信爱的话,那你信什么?"她调侃地问."只是简单地相信世界的末日,相信只有青草的世界吗?"
  他开始感到自己是个傻瓜.
  "我相信隐藏着的万物."他说.
  "就不信别的了?除了青草与鸟雀你就不相信任何看得见的东西吗?你那个世界也太可怜了."
  "也许是吧,"他说着变得既冷漠又倨傲.他受到了冒犯,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式,对她敬而远之.
  厄秀拉不喜欢他了,但同时她感到一种失落.她看着蹲在岸上的伯金,发现他象在主日学校里一样呆板.自命不凡,这样子让人反感.但他的身影既敏捷又迷人,让人感极其舒畅:尽管一脸病态,可他的眉毛,下颏以及整个身架似乎又是那样生机勃勃.
  他给她造成的这种双重印象令她恨得五内俱焚.他有一种难得的生命活力,这种特质令他成为一个别人渴望得到的人;另一方面,他是那么可笑,竟想做救世主,象主日学校的教师一样学究气十足.呆板僵化.
  他抬起头来看看她,发现她的脸上闪烁着一层奇谲的光芒,似乎这光芒发自她体内强烈的美好火焰.于是他的灵魂为奇妙的感觉所攫取.她是被自身的生命之火点燃的.他感到惊奇,完全被她所吸引,情不自禁向她靠拢.她象一个神奇的女王那样端坐着,浑身散发着异彩,几乎是个超自然的人.
  "关于爱,"他边说边迅速矫正着自己的思路."我是说,我们仇恨尘世是因为我们把它庸俗化了.它应该有所规定,有所禁忌,直到我们获得了新的,更好一点的观念."
  他的话增进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理解.
  "可它指的总是一回事."她说.
  "哦,天啊,不,不是那回事了."他叫道,"让旧的意思成为过去吧."
  "可爱还是爱,"她坚持说.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道奇特.锐利的黄光,直射向他.
  他在这目光下犹豫着.困惑着退缩了.
  "不,"他说,"不是.再别这样说了.你不应该说这个字."
  "我把它留给你去说,让你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个字从约柜(一个藏有摩西十诫的神圣柜子,以色列人携之出埃及.)中取出来."她嘲弄地说.
  他们又对望了一眼,厄秀拉突然背过身去,然后走开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到水边,蹲下,自我陶醉起来.他掐下一朵雏菊仍到水面上,那花儿象一朵荷花一样漂在水面上,绽开花瓣儿,仰天开放.花儿缓缓地旋着,慢慢地舞着漂走了.
  伯金看着这朵花漂走,又掐了一朵扔进水里,然后又扔进去一朵,扔完了,他就蹲在岸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厄秀拉转过来看到此情此景,一股奇特的感情油然而升,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一切都一目了然.似乎她被什么控制住了,可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只能看着花儿在水上打着旋,缓缓漂然而去.这一队白色的伙伴漂远了.
  "咱们到岸边上去赶它们吧,"她说,她怕再在这儿困下去.于是他们上了船.
  上了岸,她又高兴了,又自由了.她沿着岸边来到水闸前.雏菊已碎成几瓣,这儿那儿散落在水面上,闪着白色的光芒.为什么这些小花瓣令她如此动情,以某种神秘的力量打动了她?
  "看,"他说,"你叠的紫色纸船正护送它们,俨然一支护船队呢."
  几瓣雏菊迟迟凝凝地向她漂来,就象在清澈的深水中羞赧地跳着交谊舞.它们那欢快的白色身影愈近愈令她动情,几乎落下泪来.
  "它们何以这样可爱?"她叫道,"我为什么觉得它们这样可爱啊?"
  "真是些漂亮花儿."他说,厄秀拉那动情的语调令他难耐.
  "你知道,一朵雏菊是由许多管状花冠组成的,可以变成一个个个体.植物学家不是把雏菊列为最发达的植物吗?我相信他们会的."
  "菊科植物吗?是的.我想是的."厄秀拉说,无论对什么她总是不那么自信.一时间她很了解的事物会在另一个场合里变得可疑起来.
  "这么说,"伯金说,"雏菊是最民主的了,所以它是最高级的花,因此它迷人."
  "不,"她叫道,"决不是.它才不民主呢."
  "是啊,"他承认道,"它是一群金色的无产者,被一群无所事事的富人象一圈白边儿一样圈着."
  "可恶,你这种社会等级的划分太可恶了!"她叫道.
  "很可恶!这是一朵雏菊,只谈这个吧."
  "行.就算爆了个冷门吧,"她说,"如果一切对你来说都是冷门就好了,"她又嘲弄地补上一句.
  他们无意识中拉开了距离.似乎他们都感到吃惊,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人显得懵懂起来.他们的小小冲突令两人无所适从,变成了两股非人的力量在交锋.
  他开始感到自己错了.他想说点什么家常话来扭转这种局面.
  "你知道,"他说,"我在磨房这儿有住所吗?你不认为我们可以在这儿好好消磨一下时光吗?"
  "哦,是吗?"她说,对他那自作多情的亲昵她才不去理会呢.
  他发现了这一点,口气变得冷漠多了.
  "如果我发现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充裕,"他接着说,"我就会放弃我的工作.这工作对我来说早就名存实亡了.我不相信人类,尽管我装作是它的一员.我压根儿不理会我所依靠的社会信仰.我厌恶这行将就没的人类社会有机群体,因此干教育这一行纯粹是没用.我能脱身就脱身,也许明天吧,变得洁身自好."
  "你有足够的生活条件吗?"厄秀拉问.
  "有的,我一年有四百镑收入,靠这个生活很容易."
  "赫麦妮怎么办?"厄秀拉问.
  "了了,彻底了结了......吹了,永远不会破镜重圆."
  "可你们仍然相互理解?"
  "我们很难装作是路人,对吗?"
  他们不说话了,但都很固执.
  "这岂不是折衷的办法?"厄秀拉终于说.
  "我不认为这是折衷,"他说,"你说怎么个折衷法儿?"
  又沉默了.他在思索.
  "非得把一切都甩掉不可,一切......把一切都抛弃,才能得到最后想得到的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她挑衅地说.
  "我不知道,也许是自由吧."他说.
  可她希望他说的那个字是"爱".
  水闸下传来刺耳的犬吠声.他似乎被这声音搅乱了思绪.可她却不去理会.她只是感觉到他心绪不宁.
  "我知道了,"他压低嗓门说,"是赫麦妮和克里奇来了.她要在房子装上家具之前来看看."
  "我知道,"她说,"她要监视着你装饰房间."
  "也许是吧.这有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厄秀拉说,"但是我个人无法容忍她.我觉得她是个骗子,你们这些人总在说谎."她思忖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我就是在乎,她帮你装饰房子我就是不乐意.你总让她围着你,我就是不乐意."
  他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也许,"他说,"我并不愿意让她装饰这儿的房间......我并不愿意她缠着我.可我总不能对她太粗暴呀,何必呢?不管怎么着,我得下去看看他们了.你来吗?"
  "我不想去."她冷漠但犹豫地说.
  "来吧,对,来吧,也来看看房子."

  第十二章 地  毯
  他走下堤岸,她不大情愿地跟着他.她既不愿跟随他也不愿离开他.
  "我们相互早就了解了,太了解了."他说.她并不作答.
  幽黯的大厨房里,那个雇工的老婆正尖声尖气地同赫麦妮和杰拉德站着聊天.杰拉德穿着白衣服,赫麦妮则着浅绿的薄花软绸,他们的穿着在午后幽黯的屋中格外耀眼.墙上笼子里十几只金丝雀在引吭鸣啭.这些鸟笼子围着后窗挂着,阳光透过外面的绿叶从这孔小方窗里洒进屋来,景致很美.塞尔蒙太太提高嗓门说话,想压过鸟儿愈来愈响亮的叫声,这女人不得不一次次提高嗓门,鸟儿们似乎在跟她对着干,叫得更起劲儿了.
  "卢伯特来了!"杰拉德的喊声盖过了屋里噪杂的人声和鸟鸣声.他让这喧闹声吵得烦极了.
  "这群鸟儿,简直不让人说话!"雇工的老婆叫道,她厌恶地说,"我得把笼子都盖上."
  说完她就东一下西一下,用抹布.围裙.毛巾和桌布把鸟笼子都蒙上.
  "好了,你们别吵了,让别人说说话儿."可她自己的声音仍然那么大.
  大伙儿看着她很快就把笼子都盖上了,盖上布的鸟笼子很象葬礼中的样子.可鸟儿们挑战般的叫声仍旧从盖布下钻出来.
  "好了,它们不会再叫了."塞尔蒙太太让大家放心."它们就要睡了."
  "是啊."赫麦妮礼貌地说.
  "会的,"杰拉德说."它们会自动睡过去的,一盖上布,笼子里就跟夜晚一样了."
  "它们会那么容易上当吗?"厄秀拉说.
  "会的,"杰拉德回答道,"你不知道法布尔(让.亨利.法布尔(1823—1915),法国昆虫学家与著作家.)的故事吗?他小时候把一只母鸡的头藏在鸡翅膀下,那母鸡竟呼呼睡了,这很有道理."
  "从此他就成为一位博物学家(指直接观察动植物的科学家.)了?"伯金问.
  "可能吧."杰拉德说.
  这时厄秀拉正从盖布下窥视鸟笼子里面的鸟儿.一群金丝雀立在角落里,相互依偎着准备睡了.
  "真可笑!"她叫道,"它们真以为是晚上了!真荒谬!真的,对这种轻易就上当的东西人们怎么会尊敬呢?"
  "对呀,"赫麦妮优哉游哉地说着也走过来观看.她一只手搭在厄秀拉胳膊上嘻笑道:"是呀,这鸟儿多逗人,象个傻老公一样."
  她的手拉着厄秀拉的胳膊离开鸟笼子,缓慢地问:
  "你怎么来了?我们还碰到戈珍了."
  "我来水塘看看,"厄秀拉说,"结果发现伯金在这儿."
  "是吗?这儿真象是布朗温家的地盘儿了,是吗?"
  "我巴不得是呢,"厄秀拉说,"我看到你们在湖上划船,就来这儿躲清闲."
  "是吗?这么说是我们把你从湖边赶到这儿来的."
  赫麦妮的眼皮不可思议地朝上翻着,那样子很有趣但不自然.她脸上总有那么一种神奇的表情,既不自然又对别人视而不见.
  "我刚要走,"厄秀拉说,"伯金先生却要我看看这儿的房子.在这儿住该多美呀,真没说的."
  "是啊,"赫麦妮心不在焉地说,说完就转过身不再理会厄秀拉了.
  "你感觉如何,卢伯特?"她充满感情地问伯金道.
  "很好,"他回答.
  "你感到很舒服吗?"赫麦妮脸上露出不可思议.阴险的神色,她似乎很有点沉醉的样子,胸部都抽动了一下.
  "很舒服,"他回答.
  他们好久没说话,赫麦妮低着眼皮,看了他半天.
  "你是说你在这儿会很幸福吗?"她终于开口问.
  "我相信会的."
  "我一定会尽力为他做事的,"雇工的老婆说,"我保证我家先生也会这样做.他在这儿会住得很舒服的."
  赫麦妮转过身缓缓地打量她.
  "太谢谢了,"她说完又不再理她了.她回转身扬起头,只冲他一人问道:
  "你丈量过这间房吗?"
  "没有,"他说,"我刚才在修船."
  "咱们现在量量好吗?"她不动声色,慢声细语地说.
  "您有卷尺吗,塞尔蒙太太?"
  "有,我会找到的."那女人应声去篮子里找."我就这么一卷,能用吗?"
  尽管卷尺是递给伯金的,可赫麦妮却接了过来.
  "很感谢你,"她说,"这尺子很好用.谢谢你."说完她转向伯金,快活地比划着对他说:"我们现在就量,好吗,卢伯特?"
  "那别人干什么?大家会感到厌倦的."他很勉强地说.
  "你们介意吗?"赫麦妮转身不经意地问厄秀拉和杰拉德.
  "一点都不介意."他们回答.
  "那先量哪一间呢?"赫麦妮再次转向伯金快活地问,她要同他一起做点事了.
  "一间一间量下去吧."他说.
  "你们量着,我去准备茶点好吗?"雇工的老婆说,她也很高兴,因为她也有事做了.
  "是吗?"赫麦妮举止出奇得亲昵,似乎能淹没这女人.她把那女人拉到自己身边,把别人都撇开,说:"我太高兴了.我们在哪儿吃茶点呢?"
  "您喜欢在哪儿?在这儿还是在外面的草坪上?"
  "在哪吃茶?"赫麦妮问大家.
  "在水塘边吧.塞尔蒙太太,如果您准备好了茶点,我们这就带上去好了."伯金说.
  "那好吧."这女人感到很满意.
  这几个人走下小径来到第一间屋.房间里空荡荡的,但很干净,洒满了阳光.一扇窗户向枝繁叶茂的花园儿敞开着.
  "这是餐厅,"赫麦妮说,"咱们这么量,卢伯特,你到那边去......"
  "我不是可以替你做吗?"杰拉德说着上前来握住卷尺的一端.
  "不必了,谢谢."赫麦妮叫了起来.她就这样穿着漂亮的绿色印花薄软绸衣服蹲下身去.跟伯金在一起做事对她来说是一大快乐,他对她唯命是从.厄秀拉和杰拉德在一旁看着他们.赫麦妮的一大特色就是一时间与一个人亲密相处而置别人不顾,把别人晒在一旁.因此她总立于不败之地.
  他们量完了房子就在餐厅里商量起来.赫麦妮决定了用什么来铺地面.要是她的建议受到挫折她就会大为光火.伯金在这种时刻总是让她独断专行.
  然后他们穿过正厅,来到另一间较小的前屋.
  "这间是书房,"赫麦妮说,"卢伯特,我有一块地毯,你拿上吧.你要吗?要吧.我想送给你."
  "什么样的?"他很不礼貌地问.
  "你没见过的.底色是玫瑰红,夹杂着些儿蓝色.金属色.浅蓝和柔和的深蓝色.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你会喜欢它吗?"
  "听起来挺不错的,"他说,"哪儿的?东方的吗?绒的吗?"
  "是的.是波斯地毯呢!是骆驼毛做的,很光滑.我以为它的名字叫波戈摩斯地毯,长十二英尺,宽七英尺,你看可以用吗?"
  "可以的,"他说,"可是您为什么要送我这么昂贵的地毯呢?我自己那块旧牛津土耳其地毯挺不错的,有它就够了."
  "可是我送给你不好吗?请允许我这样."
  "它值多少钱?"
  她看看他说:
  "我记不得了.挺便宜的."
  他看看她,沉下脸说:
  "我不想要,赫麦妮."他说.
  "让我把地毯送给你铺在这所房子里吧,"她说着走上前来求援般地把手轻轻地搭在他胳膊上."你若不要,我会失望的."
  "你知道我不愿意你送我东西."他无可奈何地重复道.
  "我不想给你什么东西,"她调侃地说,"可这块地毯你要不要?"
  "好吧."他说,他败了,她胜了.
  他们来到楼上.楼上同楼下一样也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已稍加装饰,很明显,伯金就睡在这屋里.赫麦妮认真地在屋里巡视一番,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似乎要从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里汲取出伯金的身影.她摸摸床,检查一下床上的铺盖.
  "你真感到舒适吗?"她捏捏枕头问.
  "很舒服."他冷漠地回答.
  "暖和吗?下面没铺褥子,你需要有条褥子,你不应该盖太多的衣服."
  "我有一条,"他说,"撤下来了."
  他们丈量着房子,时时停下来思忖.厄秀拉站在窗边,看到雇工的老婆端着茶点走上水坝到水池边去了.她对赫麦妮的那番空谈大论表示厌恶,她想喝茶了,做什么都行,就是看不下这大惊小怪的场面.
  最后,大家都来到绿草茵茵的堤岸上进野餐.赫麦妮在为大家倒茶,她现在理都不理厄秀拉.厄秀拉刚才心情不太好,现在恢复过来了,她对杰拉德说:
  "那天我可是恨透你了,克里奇先生."
  "为什么?"杰拉德躲躲闪闪地问.
  "因为你对你的马太坏了.哦,我真恨透你了!"
  "他干什么坏事了?"赫麦妮拖着长声问.
  "那天在铁道口上,一连串可怕的列车驶过时,他却让他那可爱的阿拉伯马跟他一起站在铁道边上.那可怜的马很敏感,简直吓坏了.你可以想象出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场景."
  "你为什么要这样,杰拉德?"赫麦妮不动声色地问.
  "这马必须学会站立不可,对我来说,一有机车轰响就躲的马有什么用?"
  "可你干吗要折磨它,没必要这样,"厄秀拉说,"为什么让它在铁道口站那么久?你本来可以骑回到大路上去,避免那场虚惊.你用马刺把它的肚子都扎出血来了.太可怕了!"
  杰拉德态度生硬地说:
  "我必须使用它,要让它变得让人放心,它就得学会适应噪音."
  "为什么?"厄秀拉颇为激动地叫道."它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你为什么要选择它去承受这承受那?你要对你的生命负责,它同你一样也是自己生命的主人."
  "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杰拉德说,"这马是为我所用的,并不是因为我买下它了,而是因为它天生如此.对一个人来说,随心所欲地使用他的马比跪在马前求它实现它的天性更合乎情理."
  厄秀拉刚要开口说话,赫麦妮就抬起头来思忖着说:
  我确实认为,我真地认为我们必须有勇气使用低级生命来为我们服务.我确实觉得,如果我们把任何一种活生生的动物当作自己对待的话那就错了.我确实感到把我们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任何牲灵上都是虚伪的,这说明我们缺少辨别力,缺乏批评能力."
  "很对,"伯金尖刻地说."把人的感情移情于动物.赋于动物以人的意识,没比这更令人厌恶的了."
  "对,"赫麦妮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必须真正选好一个位置,要么我们使用动物,要么动物使用我们."
  "是这么回事,"杰拉德说,"一匹马同人一样,严格讲,尽管它没有头脑,却有意志.如果你的意志不去支使它,它就要支使你.对此我毫无办法,我无法不支使它."
  "如果我们知道怎样使用我们的意志,"赫麦妮说,"我们就可以做任何事情.意志可以拯救一切,让一切都走上正轨,只要恰当,明智地使用我们的意志,我相信这些都能办得到."
  "你说恰当地使用意志是什么意思?"伯金问.
  "一位了不起的大夫教过我,"她对厄秀拉和杰拉德说,"他对我说,要纠正一个人的坏习惯,你就得在不想做什么的时候强迫自己去做什么.这样,你的坏习惯就没了."
  "你这怎么讲?"杰拉德问.
  "比方说你爱吃手指头.当你不想吃手指头时,你应该强迫自己去吃,然后你就会发现吃手指头的习惯改了."
  "是这样吗?"杰拉德问.
  "是的.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实践过,效果很好.我原本是个好奇心很强又很神经质的女孩子,就是因为我学会使用我的意志,仅仅使用我的意志,我才没出错儿."
  厄秀拉一直看着赫麦妮,听她用一种缓慢.毫无激情但又紧张得出奇的声调说话,她不由得感到一阵难言的激动.赫麦妮身上有一股奇特.黑暗.抽搐着的力量,既迷人又令人厌恶.
  "这样使用意志是致命的,"伯金严厉地叫道,"令人恶心,这种意志很低下."
  赫麦妮盯了他好长时间,她目光阴郁.凝重,面庞柔和.苍白.瘦削.下巴尖尖的,脸上泛着一层光芒.
  "我敢说它并不低下,"她终于开口说.似乎在她的感觉与经验.言行与思想之间总有一种奇怪的距离和分歧.她似乎在远离混乱的情绪与反应的漩涡处找到了自己的思路,她的意志从未失灵过,对此伯金极为反感.她的声音总是毫无激情,但很紧张,显得她很有信心.但是她又不时地感到眩晕,打冷战,这种晕船般的感觉总要战胜她的理智.尽管如此,她头脑仍然保持着清醒,意志丝毫不衰.这几乎让伯金发疯.但他从不敢击溃她的意志,不敢让她潜意识的漩涡放松,不敢看到她发疯.可他又总要攻击她.
  "当然了,"伯金对杰拉德说,"马并没有完整的意志,它跟人不一样.一匹马并不只有一个意志,严格说它有两重意志.一种意志让它屈从于人的力量,另一种意志让它要求自由,变得野蛮.这两种意志有时紧密相联......当你骑马跑的时候,它挣脱缰绳,这时你就明白这一点了."
  "当我骑马时我感觉到它要挣脱缰绳,"杰拉德说,"可我并没有因此而知道它有两个意志.我只知道它害怕了."
  赫麦妮不听他的话了.当这些话题出现时,她压根儿不去听.
  "为什么一匹马愿意屈从于人的力量呢?"厄秀拉问,"对我来说这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相信它会这样."
  "可这是事实.这是最高级的爱的冲动:屈服于更高级的生命."伯金说.
  "你这种爱的理论是多么出奇啊."厄秀拉调笑说.
  "女人就如同马:两种意志在她身上起作用.一种意志驱使她彻底地去屈从,另一种意志让她挣脱羁绊,将骑马人投入地狱."
  "我就是一匹脱缰的马."厄秀拉大笑着说.
  "要驯服马是件危险的事,更何况驯服女人呢?"伯金说,"征服的本能会遇到强硬的对手的."
  "这也是件好事."厄秀拉说.
  "很好,"杰拉德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说,"很有意思."
  赫麦妮对此无法忍受了,站起身悠哉悠哉地说:
  "这晚景儿太美了!我觉得美好的东西溶满了我的感觉,令我不能自己."
  厄秀拉见她对自己说话,就也站起身来,同她一起走入沉沉的夜色中.伯金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可恶的自高自大的魔王.她同赫麦妮沿着岸边走着,一边采撷着优雅的郁金香一边聊着,谈论美好.舒心的事儿.
  "你喜欢一件带黄点点的布衣服吗?"厄秀拉问赫麦妮.
  "喜欢,"赫麦妮说着停下来观赏花儿,借此来理清自己的思绪并从中找到慰藉."那不是很漂亮吗?我会喜欢的."
  说话间她冲厄秀拉笑笑,显得挺真切.
  但杰拉德仍然同伯金在一起,他想要刨根问底,问清楚他所说的马的双重意志到底是什么意思.杰拉德显得很激动.
  赫麦妮仍旧同厄秀拉在一起,两个人被一种突发的深情连在一起,变得亲密无间.
  "我真不想被迫卷入这种对于生活的批评和分析中去.我其实是真想全面地看待事物,看到它们的美,它们的整体和它们天然的神圣性.你是否感到,你是否感到你无法忍受知识的折磨?"赫麦妮说着在厄秀拉面前停下,双拳紧握着.
  "是的,"厄秀拉说,"我实在对说东道西厌恶透了."
  "你这样真让我高兴.有时,"赫麦妮再次停住脚步对厄秀拉说,"有时我想,如果我还不软弱,还能抵制,我为什么要屈服呢?我感到我才不会屈服呢.那似乎会毁灭一切,一切的美,还有,还有真正的神圣性都被毁灭了,可是,没有美,没有神圣,我就无法活."
  "没有它们的生活简直就不是生活,"厄秀拉叫道."不,让人的头脑去实现一切简直是一种亵渎.真的,有些事是要留给上帝去做的,现在是这样,将来也还是这样."
  "是的,"赫麦妮象一位消除了疑虑的孩子似地说道,"应该是这样,难道不是吗?那么,卢伯特......"她思忖着仰头望天道,"他就知道把什么都捣毁.他就象个孩子,要把什么都拆毁以便看看那些东西的构造.我无法认为这种做法是对的,象你说的那样,这是一种亵渎.
  "就象撕开花瓣要看个究竟一样."厄秀拉说.
  "是的,这样一来就把什么都毁了,不是吗?就没有开花的可能性了."
  "当然不会有,"厄秀拉说,"这纯粹是毁灭."
  "就是,就是这么回事!"
  赫麦妮久久地盯着厄秀拉,似乎要从她这儿得到肯定的答复.然后两个女人沉默了.每当她们意见相符时,她们就开始互不信任起来.厄秀拉感到自己情不自禁地躲避着赫麦妮,只有这样她才会抑制自己的反感情绪.
  她们俩又回到两个男人身边,似乎刚刚象同谋一样达成了什么协议.伯金抬头看了看她们,厄秀拉真恨他这种冷漠的凝眸.但他没说什么.
  "咱们走吧,"赫麦妮说,"卢伯特,你去肖特兰兹吃晚饭吗?来吧,跟我们一起来吧,好吗?"
  "可我没穿礼服,"伯金说,"你知道,杰拉德是讲礼节的人."
  "我并不墨守成规,"杰拉德说,"不过,你如果不喜欢随随便便的吵闹,在大家平心静气地用餐时最好不要这样."
  "好吧."伯金说.
  "可是我们等你打扮好再走不行吗?"赫麦妮坚持说.
  "行啊."
  他进屋去了.厄秀拉说她要告别了.
  "不过,"她转身对杰拉德说,"我必须说,尽管人是兽类的主子,但他没有权力侵犯低级动物的感情.我仍然认为,如果那次你骑马躲开隆隆驶过的火车就好了,那说明你更明智,更想得周到."
  "我明白了,"杰拉德笑道,但他有点感到不快."我下次注意就是了."
  "他们都认为我是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厄秀拉边走边想.但是她有与他们斗争的武器.
  她满腹心事地回到家中.她今天被赫麦妮感动了,她同她有了真正的交往,从而这两个女人之间建立起了某种同盟.可她又无法容忍赫麦妮."她还是挺不错的人嘛,"她自言自语道,以此打消了那种想法."她真心要得到正确的东西."厄秀拉想同赫麦妮一条心,摈弃伯金.她现在很敌视他.这感觉既令她苦恼又保全了她.
  有时,她会激烈地抽搐起来,这抽搐发自她的潜意识.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向伯金提出了挑战,而伯金有意无意地应战了.这是一场殊死的斗争,或许斗争的结果是获得新生.但谁也说不清他们之间的分歧是什么.

  第十三章 米  诺
  光阴荏苒,可她没有发现什么迹象.他是否不理她了,是否对她的秘密不屑一顾?她感到焦虑.痛苦极了.可厄秀拉知道她这是自欺欺人,她明明知道他会来的.因此,她对别人没说起过一个字.
  果然不出所料,他写信来了,问她是否愿意和戈珍一起到他在城里的住宅里去吃茶.
  "他为什么要连戈珍一块儿请?"她立即提出这个问题."他是想保护自己还是认为我不能独自前去?"
  一想到他要保护自己,她就感到难受.最终她自语道:
  "不,我不想让戈珍也在场,因为我想让他对我多说点什么.我决不把这事儿告诉戈珍,我会独自去的,到那时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坐电上车出了城,到他山上住宅去.她觉得自己远离了现实,似乎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她看着车下肮脏的街道,似乎觉得自己是一个与这个物质世界无关的人.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感到自己在魔幻般生活的流动中喘息着,失去了自己的形状.她再也无法顾及别人如何议论她,如何看她了.别人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跟他们没关系.她脱离了物质生活的羁绊,就象一只浆果从它熟知的世界中落下来,落入未知世界中,变得陌生.阴郁.
  当女房东把她引进屋时,伯金正站在屋中央.他走了出来.她看到他有些狂躁.震惊,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默默地发自他柔弱的躯体,这力量震动了她,令她神魂颠倒.
  "就你一个人?"他问.
  "是的!戈珍不能来."
  他沉默了,要猜个究竟.
  然后他们双双在沉寂的气氛中落了座,感到很紧张.她注意到这屋子很舒服,屋里采光充足环境很安宁.她还发现屋里有一盆倒挂金钟,有腥红和紫红色的花儿垂落下来.
  "多么美的倒挂金钟啊!"她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是吗?你是否以为我忘记了我说过的话?"
  厄秀拉只感到一阵晕眩.
  "如果你不想记住,我并不强求你记住,"厄秀拉昏昏沉沉地强打起精神说.
  屋里一片寂静.
  "不,"他说,"不是那个问题.只是,如果我们要相互了解,我们就得下定决心才行.如果我们要建立联系,甚至建立友谊,就必须有一种永恒,不可改变的东西作保证."
  他的语调中流露出一种对她的不信任,甚至气恼.她没有回答,她的心缩紧了,令她无法开口说话.
  见她不回答,他仍旧刻薄地说他的话,完全忘却了自己.
  "我无法说我要给予的是爱,我需要的也不是爱.我所说的是某种超人性的.更加艰难.更加罕见的东西."
  她沉默了一下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爱我?"
  说完这句话她都快气疯了.
  "是的,如果你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尽管并不尽然.我不知道.不管怎样,我并没有爱你的感觉,我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没有,我并不需要这个.它最终会出现的."
  "你是说最终会有爱?"她问,感到嘴唇发木.
  "是的,是这样的,当一个人最终只孤身一人,超越爱的影响时.到那时会有一个超越自我的我,它是超越爱.超越任何感情关系的.同你在一起也是如此.可是我们却自我欺骗,认为爱是根.其实不然.爱只是枝节.根是超越爱,纯粹孤独的我,它与什么也不相会.不相混,永远不会."
  她睁大一双忧虑的眼睛看着他,他的脸上带着很诚肯的表情,微微地闪光.
  "你是说你无法爱,是吗?"她的声音颤抖了.
  "也许就象你说的那样吧.我爱过.可是有那么一种超越爱的东西."
  她无法忍受.她感到晕眩.她就是无法忍受.
  "可是,如果你从没爱过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一点呢?"她问.
  "我说的是实话.无论你还是我,心中都有一种超越爱,比爱更深远的东西,它超越了人们的视野,就象有些星星是超越人们视野的一样."
  "那就是说没有爱了."厄秀拉叫道.
  "归根结底,没有,但有什么别的东西.但归根结底是没有爱的."
  厄秀拉一时间对伯金的话瞠目结舌.然后,她微微站起身,终于有些不耐烦的说:
  "那,让我回家吧,我在这儿算干什么的?"
  "门在那儿,"他说,"你是自由的,随便吧."
  在这种过激行动中他表现得很出色.她犹豫了片刻又坐回椅子中去.
  "如果没有爱,那有什么呢?"她几乎嘲弄地叫道.
  "肯定有."他看着她,竭尽全力与自己的灵魂作着斗争.
  "什么?"
  他沉默了好久.她在跟他作对,此时她跟他无法交流.
  "有,"他心不在焉地说,"有一个最终的我,超越个人,超越责任的我.同样也有一个最终的你.我想见的正是这个你......不是在情感与爱的地方,而是在更遥远的地方,那儿即没有语言也没有君子协约.在那儿,我们是两个赤裸.未知的人,两个全然陌生的动物,我想接近你,你也想接近我.那儿也没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因为没有行为标准,没有理解.这是很超越人性的东西.用不着注册,因为你跟这一切都无关,一切既成事实.已知的东西在那儿都没有用.你只能追随你的冲动,占有眼前的东西,对什么都不负责,也不要求什么或给予什么,只按照你的原始欲望去占有."
  厄秀拉听着他这番演讲,感到头脑发木,失去了感知.他说的话出乎她的预料,令她不知所措.
  "这纯粹是自私."她说.
  "纯粹,对的.可并不是自私,因为我不知道我需要你什么.我通过接近你,把我自己交付给那未知世界,毫无保留,毫无防备,完完全全赤条条交给未知世界.只是,我们要相互宣誓,我们要抛弃一切,连自己都抛弃,停止生存,只有这样我们全然的自我才能在我们的躯壳中实现."
  她按照自己的思路思考着.
  "是因为你爱我才需要我吗?"她坚持问.
  "不,那是因为我相信你,也许我的确相信你呢."
  "你真这样吗?"她突然受到了伤害,冷笑道.
  他凝视着她,几乎没注意她说什么.
  "是的,我肯定是相信你的,否则我就不会在这儿说这番话了."他说,"唯一能证明的就是这番话.在眼下这个时刻,我并不太相信."
  他突然变得如此无聊.无信,她不喜欢他这一点.
  "可是,你是否认为我长得不错?"她调侃地追问.
  他看看她,想看看自己是否觉得她好看.
  "我不觉得你好看."他说.
  "那就更谈不上迷人喽?"她尖刻地说.
  他突然生气地皱紧了眉头.
  "你没看出来吗,这不是一个视觉审美的问题,"他叫道,"我并不想看你.我见得女人太多了,我对于看她们感到厌倦了.我需要一个不用我看的女人."
  "对不起,我并不能在你面前作隐身人啊."她笑道.
  "是的,"他说,"你对我来说就是隐身人,如果你不强迫我在视觉上注意你.当然,我并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你说话."
  "那,你干吗要请我来喝茶呢?"她嘲弄地问.
  她说她的,他并不注意她,他只是在喃喃自语.
  "我在你不知道自己存在的地方寻找你,我要寻找那个尘世的你,全然否定的你.我并不需要你的漂亮长相,我不需要你那番女人的情感,我不需要你的思想,意见,也不需要你的观念,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你太傲慢了,先生,"她嘲笑道,"你何以知道我那番女人的感情,我的思想或我的观念?你甚至不知道我对你的看法."
  "对此我并不关心."
  "我觉得你也太傻了.我以为你原是想说你爱我,可你却要绕着弯子来表达这个意思."
  "行了吧,"他突然愤愤然抬起头看着她."走吧,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儿.我不想听你这番似是而非的挖苦话."
  "这真是挖苦吗?"她讥讽地笑道.她向他解释说,他坦白了他对她的爱,可他表达爱的话却很荒谬.
  他们沉默了许久,这沉默竟令她象孩子一样得意.兴奋.他乱了方寸,开始正视她了.
  "我需要的是与你奇妙的结合,"他轻声道,"既不是相会,也不是相混......正象你说的那样......而是一种平衡,两个人纯粹的平衡......就象星与星之间保持平衡那样."
  她看着他.他非常诚恳.当然诚恳往往让他显得愚笨.平凡.他这样子令她不自由,不舒服.可是她又太爱他了.可他干吗要扯什么星星呢?
  "这么讲话太突兀了吧?"她调侃道.
  他笑了,说:
  "要签订睡在沙法上的一只小灰猫这时跳下来,伸直它的长腿,耸起瘦削的背.然后它挺直身子很有气度地思考了一会儿,就飞也似地窜出屋去,它从敞开的窗口一直跳到屋外的花园中.
  伯金站起身问:"它追什么去了?"
  小猫气派十足地摇着尾巴跑下了甬路.这是一只普通的花猫,爪子是白的,可算得上是位苗条的绅士呢,这时有一只毛绒绒的棕灰色母猫悄悄爬上篱笆墙过来了.公猫米诺傲慢地向她走过去,摆出一副很有男子气的冷漠相儿.母猫蹲在公猫面前,谦卑地卧在地上,这个毛绒绒的弃儿仰视着他,野性的眼睛里放射出如同珠宝一样好看的绿色光芒.他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她,于是.她又朝前爬了几步爬到后门去,她软软地俯着身子,象一个影子在晃动.
  公猫细细的腿迈着庄重的步伐跟在母猫身后,突然他嫌她挡他的路了,就给了她脸上一巴掌,于是她向边上跑了几步,象地上被风吹跑的树叶一样溜到一边去,然后又顺从地俯下身体.公猫米诺装作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自顾眨着眼睛看着园子里的景致.过了一会儿,她振作起精神,象一个棕灰色的影子一样悄然向前挪动几步,就在她加快步伐,转眼间就要象梦一样消失时,那幼小的老爷一个箭步跳到她面前,伸手照她脸上就是一个漂亮的耳光,一巴掌打得她卑谦地缩了回去.
  "她是只野猫,"伯金说,"从林子里跑来的."
  那只迷途的猫四下里打量着,眼睛里似乎燃着绿色的火焰盯着伯金.然后她悄然转身,跑到园子里去了,到了那儿又朝四下里观望起来.公猫米诺转过脸来傲慢地看着他的主人,然后闭上眼睛雕塑般地伫立着.那只野猫圆睁着惊奇的绿眼睛一直凝视着,象是两团不可思议的火苗.然后她又象影子一样溜进厨房去.
  这时米诺又是一跳,一阵风似地跳到她身上,用一只细细的白爪子准确地打了她两个耳光,把她打了回去.然后他跟在她身后,用一只满是魔力的白爪子戏弄地打了她两下.
  "他干吗这样儿?"厄秀拉气愤地问.
  "他们相处得很好."伯金说.
  "就因为这个他才打她吗?"
  "对,"伯金笑道,"我觉得他是想让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样做不是太可怕了吗!"她叫着走到园子里,冲米诺喊:
  "别打了,别称王称霸.别打她了."
  那只迷途猫说话间就影儿般地消失了.公猫米诺瞟了一眼厄秀拉,然后又倨傲地把目光转向他的主人.
  "你是个霸王吗,米诺?"伯金问.
  苗条的小猫看看他,眯起了眼睛.然后它又把目光转开去,凝视远方,不再理睬这两个人了.
  "米诺,"厄秀拉说,"我不喜欢你.你象所有的男人一样霸道."
  "不,"伯金说,"他有他的道理.他不是个霸王,他只不过是要让那可怜的迷途猫儿承认他,这是她命中注定的事.你可以看出来,那迷途猫长得毛绒绒的,象风一样没个定型儿.我支持米诺,完全支持他,他是想平静."
  "是啊,我知道!"厄秀拉叫道,"他要走他自己的路......我知道你这番花言巧语的意思,你想称王称霸."
  小猫又看看伯金,对这位吵吵嚷嚷的女人表示蔑视.
  "我很支持你,米西奥托,"伯金对猫说."保持住你男性的尊严和你高级的理解能力吧."
  米诺又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看太阳.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撇下这两个人,兴高采烈地竖起尾巴跑远了,白白的爪子欢快地舞动着.
  "他会再一次寻到那漂亮的野猫,用他高级的智慧招待招待她."伯金笑道.
  厄秀拉看着园子里的他,他的头发被风吹舞着,眼睛里闪着挖苦的光芒,她大叫道:
  "天啊,气死我了,什么男性的优越!这是什么鬼话!没人会理会这套鬼话的."
  "那野猫,"伯金说,"就不理会,可她感觉得到这是对的."
  "是吗?"厄秀拉叫道."骗外行去吧!"
  "我会这样的."
  "这就象杰拉德.克里奇对待他的马一样,是一种称霸的欲望,一种真正的权力意志,(原文是德文,出自尼采(1844—1900)的著作《权力意志》.)太卑鄙,太下作了."
  "我同意,权力意志是卑鄙下作的.可它在米诺身上就变成了一种与母猫保持纯粹平衡的欲望,令她与一个男性保持超常永久的和睦关系.你看得出来,没有米诺,她仅仅是只迷途的猫,一个毛绒绒的偶然现象.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权力意志."
  "这是诡辩,跟亚当一样陈旧的滥调."
  "对.亚当在不可摧毁的天堂里供养着夏娃.他独自和她相处,就象星星驻足在自己的轨道里一样."
  "是啊,是啊,"厄秀拉用手指头指点着他说,"你是一颗有轨道的星星!她是一颗卫星,火星的卫星!瞧瞧,你露馅儿了!你想要得到卫星.火星和卫星!你说过,你说过,你自己把自己的想法全合盘托出来了!"
  他站立着冲她笑了.他受了挫折,心里生气,可又感到有趣,不由得对厄秀拉羡慕甚至爱起来,她那么机智,象一团闪闪发光的火,报复心很强,心灵异常敏感.
  "我还没说完呢,"他说,"你应该再给我机会让我说完."
  "不,就不!"她叫道."我就不让你说.你已经说过了,一颗卫星,你要摆脱它,不就这个吗?"
  "你永远也不会相信,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回答,"我既没有表示这个意思,也没有暗示过.也没有提到过什么卫星,更不会有意识地讲什么卫星,从来没有."
  "你,撒谎!"她真动了气,大叫起来.
  "茶准备好了,先生."女房东在门道里说.
  他们双双朝女房东看过去,眼神就象猫刚才看他们一样.
  "谢谢你,德金太太."
  女房东的介入,让他们沉默了.
  "来喝茶吧."他说.
  "好吧,"她振作起精神道.
  他们相对坐在茶桌旁.
  "我没说过卫星,也没暗示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指单独的星星之间既相关联又相互保持平衡.平等.
  "你露馅了,你的花招全露馅了."她说完就开始喝茶.
  见她对自己的劝告不再注意,他只好倒茶了.
  "真好喝!"她叫道.
  "自己加糖吧."他说.
  他把杯子递给她.他的杯子等器皿都很好看.玲珑的杯子和盘子是紫红与绿色的,样式漂亮的碗和玻璃盘子以及旧式羹匙摆在浅灰与紫色的织布上,显得富丽高雅.可在这些东西中厄秀拉看出了赫麦妮的影响.
  "你的东西够漂亮的!"她有点气愤地说.
  "我喜欢这些玩意儿.有这些漂亮的东西用着,让人打心眼儿里舒服.德金太太人很好,因为我的缘故,她觉得什么都挺好."
  "是啊,"厄秀拉说,"这年头儿,女房东比老婆要好啊.她们当然比老婆想得更周全.在这儿,比你有了家室更自在,更完美."
  "可你怎么不想想内心的空虚呢?"他笑道.
  "不,"她说,"我对男人们有如此完美的女房东和如此漂亮的住所感到嫉妒.男人们有了这些就没什么憾事了."
  "如果是为了养家糊口,我希望不至于如此吧.就为了有个家而结婚,这挺恶心的."
  "同样,"厄秀拉说,"现在男人不怎么需要女人,是吗?"
  "除了同床共枕和生儿育女以外,就不怎么需要.从根本上说,现在男人对女人的需要是一样的,只不过谁也不愿意做根本的事情."
  "怎么个根本法?"
  "我的确觉得,"他说,"世界是由人与人之间神秘的纽带......完美的和谐地连结在一起的.最直接的纽带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纽带."
  "这是老调子了,"厄秀拉说,"为什么爱要是一条纽带呢?不,我不要它."
  "如果你向西走,"他说,"你就会失去北.东和南三个方向.如果你承认和谐,就消除了一切混乱的可能性."
  "可爱的是自由啊."她说.
  "别说伪善的话,"他说,"爱是排除所有其它方向的一个方向.你可以说它是一种自由."
  "不,"她说,"爱包含了一切."
  "多愁善感的假话."他说,"你需要混乱状态,就这么回事.所谓自由的爱,所谓爱是自由.自由是爱之说纯属虚无主义.其实,如果你进入了和谐状态,这种和谐直到无法改变时才能变得纯粹.一旦它无可改变,它就变成了一条路,如同星星的轨道一样."
  "哈!"她刻薄地叫道,"这是死朽的道德精神."
  "不,"他说,"这是造物的规律,每个人都有义务,一个人必须与另一个人终生结合,但这并不意味着失去自我......它意味着在神秘的平衡与完整中保存自我......如同星与星相互平衡一样."
  "你一扯什么星星我就不能相信你,"她说,"如果你说得对,你没必要扯那么远."
  "那就别相信我好了,"他气恼地说,"我相信我自己,这就够了."
  "你又错了,"她说,"你并不相信你自己.你并不完全相信你自己说的话.你并不真地需要这种结合,否则你就不会大谈特谈这种结合,而是应该去得到它."
  他一时间无言以对,愣住了.
  "怎么得到?"他问.
  "仅仅通过爱."她挑衅般地回答.
  他在愤怒中沉默了一会儿说:
  "告诉你吧,我不相信那样的爱.你想让爱帮助你达到利己的目的,你认为爱是起辅助作用的,不仅对你,对谁都如此.我讨厌这个."
  "不,"她叫,着象一条眼镜蛇那样仰起头,目光闪烁着."爱是一种骄傲,我要的是骄傲."
  "骄傲与谦卑,骄傲与谦卑,我了解你,"他冷冰冰地反驳道."前倨后恭,再由谦卑到倨傲......我了解你和你的爱.骄傲与谦卑在一起跳舞."
  "你真确信你知道我的爱是什么吗?"她有点生气地讽刺道.
  "是的,我相信我知道."他说.
  "你过分自信了!"她说,"你这么自信,怎么就一贯正确呢?这说明你是错的."
  他不语,深感懊恼.
  他们交谈着,斗争着,到最后他们都对此厌倦了.
  "跟我讲讲你自己的情况和你家人的情况吧."他说.
  于是她对他讲起布朗温家的人,她母亲,她的第一个恋人斯克里宾斯基以及她与斯克里宾斯基关系破裂后的经历,他默默坐着听她娓娓道来,似乎怀着敬意在听.她讲到伤心处,脸上显出难言的苦相,那表情使她的面庞更楚楚动人.他似乎被她美丽的天性所温暖,他的心感到欣慰.
  "莫非她真可以信誓旦旦一番?"他怀着一腔激情这样思忖着,但不抱任何希望,因而心里竟漫不经意地自顾笑起来.
  "看来咱们都很苦啊."他嘲讽般地说.
  她抬眼看看他,脸上禁不住闪过按捺不住的狂喜,眼中亮起一道奇异的光芒.
  "谁说不是啊!"她不管不顾地高声叫着."这有点荒谬,不是吗?"
  "太荒谬了,"他说,"痛苦让我厌透了."
  "我也一样."
  看着她脸上那满不在乎的嘲讽神情,他几乎感到害怕了.这个女人上天可以上致穹顶,入地狱可以入到最底层,他原是错怪她了,这样一位放任恣肆的女子,有着无可阻挡的破坏力,太危险了,真让他害怕.可他心里又禁不住笑了.
  她走过来把手放在他肩上,一双闪烁着奇异金光的眼睛盯着他,那目光很温柔,但掩饰不住温情后面的魔光.
  "说一句你爱我,说'我的爱,对我说一句吧."她请求道.
  他也盯着她,看着她.他的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
  "我是很爱你,"他阴郁地说,"可我希望这是另一种爱."
  "为什么?为什么?"她低下头,神采奕奕的脸对着他追问."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们独往独来更好."他说着搂住她的腰.
  "不,我们不要独往独来."她用充满情欲的声音屈从道,"我们只能相爱.对我说'我的爱,,说呀,说呀."
  她说着搂住他的脖子.他拥抱着她,温柔地吻着她,似爱.似调侃.似顺从地喃言道:
  "好......我的爱......我的爱.有爱就足够了.我爱你......我爱你.我对别的东西腻透了."
  "是嘛,"她喃言着,柔顺地偎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