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幻灭(下)



  《幻灭(下)》
  〔法〕巴尔扎克 著

  第三部 发明家的苦难

  引  言
  一个时髦青年的惨痛的忏悔第二天,吕西安办好身份证的签证手续,买了一根冬青树制的手杖,在地狱街广场搭上一辆布谷鸟,花十个铜子车费坐到隆于莫.第一晚,在离阿帕戎七八里处停下,睡在一个农家的马房里.走到奥尔良时已经精疲力尽,出三法郎搭一条便船到图尔,路上只花掉两法郎伙食.从图尔到普瓦捷,吕西安走了五天.过了普瓦捷,身边只剩下五法郎了,他拼着最后一点气力继续赶路.有一天走在野外,天黑下来了,正想露宿一宵,忽然从洼地里望见有辆马车上着坡,车夫旁边坐着一个男当差.吕西安没让车内的客人,车夫,以及坐在车夫旁边的当差发现,爬在车厢背后两个包裹中间,稳住身子,睡着了.早上,阳光射着他的眼睛,四下里人声嘈杂,使他惊醒过来,他一看,认得是芒斯勒.十八个月以前,他心中憧憬着爱情.希望.快乐,就在这小镇上等候德.巴日东太太.当下他发见自己浑身灰土,周围挤着一群赶车的和看热闹的人,知道得挨骂了,跳下来正想开口,车内却走出两个旅客,使他见了开不了口:原来是新任的夏朗德省省长,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带着他的妻子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伯爵夫人道:"没想到这样巧,我们竟是同路!跟我们一起上车吧,先生."
  吕西安朝夫妇俩冷冷地行了礼,眼神带着又惭愧又自尊的意味,把他们瞪了一眼,往芒斯勒镇外一条横路上走开了.他想找一个农家,弄些牛奶面包当早餐,歇息一下,再慢慢地考虑前途.他还有三法郎.《长生菊》的作者浑身发热,一口气跑了很久,沿着河往下走去,一路上打量地形,风景越来越美了.晌午走到一处地方,四周是杨柳,中间有一大片水,看上去像一口湖.他受着田园风情的吸引,停下来眺望那清新茂密的林子.河的支流上有一个磨坊,连着一所房子,树梢中露出茅草盖的屋顶,顶上长着石莲花.门面很朴素,唯一的点缀是几簇素馨.忍冬和制啤酒用的酒花,周围开着夹竹桃类和多肉植物的花,十分耀眼.水位最高的地方有一条石堤,底下用一排粗糙的木桩撑着,堤上的水在阳光中往下奔泻.磨坊的那一边,一群鸭子在明净清洁的池塘里游来游去,好几股水在水闸中轰隆隆地响成一片.磨坊的轮子发出巨大的声音.吕西安瞧见一条天然木做的凳上坐着一个胖胖的女人,一边打毛线一边看管一个孩子,孩子正在捉弄几只母鸡.
  吕西安走上去说道:"大嫂,我累得很,还在发烧,身边只有三法郎.你能不能留宿我一星期?只要有牛奶和黑面包,晚上给我一个草垫睡觉就行.我可以写信给家里,他们会寄钱来,或者来接我回去的."
  她说:"可以,只要我丈夫答应.喂,小家伙?"
  磨坊司务走出来看了看吕西安,拿下嘴里衔的烟斗,说道:"三个法郎住一星期?还是索性不收钱吧."
  磨坊司务的女人铺起床来.诗人临睡望着如画的风景,心里想:"说不定我临了就在磨坊里当个伙计."他这一睡可把主人吓坏了.第二天中午,磨坊司务的女人说:"库图瓦,去瞧瞧那个小伙子,看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他躺了十四个钟点了,我可不敢去了."
  磨坊司务正忙着晾网,整理捕鱼的工具,回答说:"我看那瘦括括的漂亮哥儿多半是个戏子,一个小钱都没有."
  女人问:"你怎么看出来呢,小家伙?"
  "嘿!他既不是王爷,又不是大臣,既不是议员,也不是主教,干嘛一双手养得白白嫩嫩的,像什么事不做的人?"
  磨坊司务的女人才给昨天闯上门的客人弄好中饭,说道:"他睡得连东西都不想吃,这可怪了.你说是戏子,那么他上哪儿去呢?现在可还没到昂古莱姆赶集的时候."
  夫妇俩实在想不到除了戏子,王爷,主教,世界上还有一等人既是王爷又是戏子,名目叫作诗人,担任庄严的天职,好象一事不做而其实是控制人类的人,假使他会描写人类的话.
  库图瓦问老婆说:"那么是什么人呢?"
  老婆说:"招留他有没有什么危险啊?"
  磨坊司务回答:"呃!小偷比他机灵呢,早把咱们的东西搬空了."
  吕西安大概从窗口里听到两夫妻的谈话,忽然走出来低着头说:"我不是王爷,不是小偷,不是主教,不是戏子,只是一个可怜的青年,从巴黎走到这儿,累死了.我名叫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我的父亲沙尔东从前在乌莫开药房,后来卖给波斯泰尔.我妹子嫁给大卫.赛夏,他在昂古莱姆桑树广场上开着印刷所."
  磨坊司务道:"啊,我想起了,印刷所老板的爷可不就是那个聪明的老头儿,在马萨克经营田地的吗?"
  吕西安道:"一点没错."
  库图瓦道:"呸!那老子真不是东西!听说他逼得儿子把家里的东西统统给卖了,他自己除掉积蓄,光是田产就值二十多万呢."
  遇到长时期残酷的折磨摧毁了身体和精神,把力量过分消耗以后,接下去不是死亡,就是同死亡差不多的消沉,可是能够抵抗的人这时反而会振作.吕西安处在这种生死关头,听人含含糊糊提到他妹夫大卫出事的消息,几乎支撑不住了.
  他叫道:"哎呀,我的妹妹!我干的好事!天啊,我真不是人了."
  说完他倒在一条凳上,脸色发白,浑身瘫软,好象快不行了.磨坊司务的老婆急忙端来一碗牛奶,逼他喝下去,他却央求磨坊司务搀他上床,说他死在这儿连累主人,请求原谅,吕西安只道自己马上要完了.风流的诗人看到了死神的影子,忽然想起上帝,要找一个神甫来听他忏悔,给他受临终圣体.库图瓦太太看见一个身段和面相多漂亮的青年,有气无力地说出这样悲痛的话来,十分感动.
  她说:"喂,小家伙,赶快骑马到马萨克去请玛隆医生.我看这小伙子脸色不对,让医生来瞧瞧是什么病.你把本堂神甫也一块儿请来,说不定他们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桑树广场上的印刷所老板到底出了什么事,波斯泰尔是玛隆先生的女婿."
  乡下人都相信害了病应当多吃东西,库图瓦一走,他老婆就把吕西安喂饱了,吕西安任凭摆布,同时悔恨交加,精神一激动,反而从低落的情绪中振作起来.
  马萨克是一乡之中的首镇,坐落在芒斯勒和昂古莱姆的半道上.磨坊离马萨克不过三四里地,好心的磨坊司务很快就把马萨克的本堂神甫和医生请了来.这两人老早就听说过吕西安同德.巴日东太太的关系,此刻夏朗德省又在四处议论那位太太和新任省长杜.夏特莱结了婚,一块儿回到昂古莱姆的消息,所以一听见吕西安在磨坊司务家出现,神甫和医生都心痒难熬,急于要知道德.巴日东先生的寡妇为什么没有嫁给和她一起逃走的青年诗人,诗人这次回乡是否来搭救他的妹夫大卫.赛夏.好奇心和慈悲心凑在一块,马上替半死不活的诗人找来了救星.库图瓦走后两小时,吕西安听见磨坊外面的石子路上响起乡下医生的破马车的声音.不一会儿两位玛隆先生到了跟前,医生原是本堂神甫的侄儿.住在一个种葡萄的小镇上的乡邻,彼此间没有不相熟的.吕西安见到的两个人就和大卫.赛夏的父亲有来往.医生细心瞧了瞧病人,把过脉,看过舌苔,笑眯眯地望着磨坊司务的老婆,意思让她放心.
  他道:"库图瓦太太,我相信你的地窖里准有几瓶好酒,篓子里搁着肥大的鳗鱼,你去弄给病人吃,他没有什么病,只是虚罢了.咱们的大人物吃饱了,马上能站起来!"
  吕西安道:"唉!先生,我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里.这两个人告诉我一句话,我听着难过的要命,据说我妹子赛夏太太家出了乱子!库图瓦太太说你的女儿嫁给了波斯泰尔,那么大卫.赛夏的事,你一定知道一点."
  医生回答:"他好象坐了牢,他父亲也不肯帮他的忙......"
  吕西安道:"坐牢!为什么?"
  玛隆先生道:"巴黎送来一些票据,可能他忘了清理.大家都说他糊里糊涂的."
  诗人脸色大变,说道:"对不起,先生,我想单独同神甫谈谈."
  医生,磨坊司务和他的老婆,一齐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一个老教士了,吕西安才说:"先生,我觉得快要死了,而且我也不配再活在世界上.我罪孽深重,只有投入宗教的怀抱.我把大卫.赛夏当做亲兄弟一般,而我竟然害了我的哥哥,我的妹妹.我出了几张本票,大卫没有能付请......他被我拖倒了!我当时遭遇不幸,无路可走,忘了这桩罪过.债主为这笔款子控诉我的时候,有个大财主出来说情,不再向我逼债,我只道那财主已把钱还清了,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于是吕西安说出他的不幸.他到底是诗人,把那个可歌可泣的故事说得非常感动,最后请求神甫上昂古莱姆走一遭,向他妹妹夏娃和母亲沙尔东太太探寻实情,看他还能不能挽回局面.
  吕西安流着眼泪说:"我可以支撑到你回来.只要母亲,妹子,大卫不嫌我,我就死不了!"巴黎人的口才,惊心动魄的忏悔,漂亮青年面无人色,绝望到半死不活的地步,说的不幸的遭遇又是谁都担当不了的,一切都引起本堂神甫的哀悯和同情.
  他回答说:"在外省跟巴黎一样,人家的闲话只信得一半,你不用害怕,这儿离昂古莱姆有十几里,少不得道听途说.我们的邻居赛夏老头进城有几天了,大概是去料理儿子的事.让我到昂古莱姆走一趟,回来告诉你能不能回家.我可以拿你认错悔过的话说给你家里人听,代你说情."
  本堂神甫不知道吕西安十八个月中间已经忏悔过多次,忏悔得再痛苦也只抵得一场表演挺好而不是有心假装的戏!神甫退出,医生又进来了.他看吕西安是发肝阳,危险期过去了.侄儿和叔叔一样说了一番安慰的话,病人听着劝慰,答应再吃些东西补补身体.
  落井下石
  本堂神甫熟悉当地的情形和习惯,回到芒斯勒知道等一会儿就有从吕费克到昂古莱姆去的班车经过.他弄到一个座位.关于大卫.赛夏的事,老教士存心打听他的侄孙婿波斯泰尔,乌莫的药房老板.波斯泰尔为着漂亮的夏娃曾与印刷商暗中吃醋.矮小的药剂师把老人从来往吕费克和昂古莱姆的破车上小心翼翼地扶下来,便是最粗心的人看了,也猜得出波斯泰尔先生和波斯泰尔太太的好日子都凭寄在老人的遗产上面.
  "用过饭没有啊?要不要喝点儿什么?我们想不到你会来,真是太高兴了......"
  问长问短的话不知说了多少.波斯泰尔太太和乌莫的药剂师的确是天生一对.她同矮小的波斯泰尔个子差不多,从小在乡下长大,脸色通红,没有腰身,谈不上好看,只是肤色十分白嫩.低额角,红头发,滚圆的脸盘一望而知就是头脑简单的人,动作和说话也是这么简单;眼睛差不多是黄的;浑身上下都说明人家娶她只是看中她将来的财产.难怪她结婚才一年多,已经当家作主,把丈夫管教得惟命是从;而波斯泰尔娶到这个有遗产的老婆,也喜不胜收.波斯泰尔太太娘家姓玛隆,名叫雷奥妮,生了一个儿子还在吃奶,被老神甫.医生和波斯泰尔当做心肝宝贝;孩子长得又象爷,又象娘,难看得要命.
  雷奥妮道:"叔公,你到昂古莱姆有什么事啊?怎么一点东西都不吃,才进门就说要走了?"
  老教士一说出夏娃和大卫.赛夏的名字,波斯泰尔脸就红了,雷奥妮也对矮小的男人醋意十足地瞅了一眼.凡是把丈夫栓牢的女人为了将来有保障,都要忌妒过去的事.
  "叔公,那些人有什么好处给你,你对他们的事这么关心?"雷奥妮带着尖刻的口气说.
  "孩子,他们遭到了不幸."神甫回答,接着向波斯泰尔说出吕西安在库图瓦家的情况.波斯泰尔说:"啊!原来他从巴黎回来弄到这副情景!可怜的小伙子!他人倒挺聪明,志气也不小!他出去谋生路,结果两手空空的回来!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的妹子穷得走投无路;那些天才,不管是大卫还是吕西安,都不懂生意.我们在商务法庭上谈到大卫,我是陪审,不能不在他的判决书上签字......我心里才不好受呢!照眼前的局面,我不敢说吕西安能不能回到他妹子家去,他从前在这儿住的小屋还空着,我倒愿意让他来住."
  "好吧,波斯泰尔."神甫说着,戴上三角帽,亲了亲睡在雷奥妮怀中的孩子,准备上街了.
  波斯泰尔太太道:"叔公,你准会回来同我们吃晚饭吧?你想弄清这些人的事,着实要花些精力呢.等会让波斯泰尔套上他的小马,用他的小车送你回家吧."
  夫妻俩目送他们的宝贝叔公往昂古莱姆城里走去.
  药剂师道:"到了这把年纪,亏他还这样精神."
  趁年高德勋的教士爬上昂古莱姆的大石梯的时候,我们先来说明一下,他想打听的事牵涉到哪些复杂的利害关系.
  上编 追偿债务的故事一 需要解决的问题  大卫.赛夏好比画家给福音书的作者配对的牛,又勇敢又聪明.夏娃接受大卫求婚,对他身心相许的那个晚上,大卫坐在夏朗德河边的闸板上发愿要挣一份巨大的家产,主要是为夏娃和吕西安,而不是为他自己.自从吕西安动身以后,大卫就想赶快挣起这份家业来.他要附合妻子的身分,给她一个富足高雅的环境,同时也要大力支援吕西安的前程,这个计划在大卫眼中好像每个字都是用火焰写的.出版界,文艺界,科学界的大发展,新闻业,政治活动,一切国家大事都有人讨论的趋势,复辟政府稳定以后的整个社会趋势,使纸张的需求量比大革命初期,有名的乌弗拉尔根据相仿的理由做投机的时代,差不多增加十倍.可是一八二一年时,法国纸厂林立,不能希望再像乌弗拉尔那样包下几个主要厂家的产品,来一个独家经营.再说大卫也没有胆气和资金做这种投机生意.造卷筒纸的机器已经在英国运转.可见发展造纸工业,适应法国文明的需要,的确是一桩时不待我的事.我们的文明倾向于样样事情都要讨论,每个人的思想都要不断地发表,这真是国家的大患,因为多议论的民族总是很少行动的.因此说来奇怪,一方面,吕西安投入新闻事业那个庞大的机器,不怕弄得山穷水尽,身败名裂,另一方面大卫.赛夏在印刷所中也在关切报刊的动态,注意报刊在物质方面的影响.他要找出新方法来迎合时代所追求的目标.他看准制造廉价的纸张是一条生财之道,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有先见之明.最近十五年内,发明执照局收到的申请书不下一百多件,都自称发现了造纸的新原料.
  大卫愈来愈相信这项发明的好处,虽然不能享大名,发一注大财是肯定的.从舅子去了巴黎以后,大卫便老是全神贯注,转着念头,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不这样.为着结婚和筹措吕西安的路费,他的资金都用完了,初婚的生活非常艰苦.他只留着一千法郎做印刷所的支出,可是还有一张期票在药房老板波斯泰尔手中,欠着一千法郎.因此对这深刻的思想家来说,问题是双重的:既要赶快发明一种廉价的纸,又要把这项发明的利润派作家用和经营印刷的资本.经济窘迫的情况还不能让人知道,眼看一家的生活费没有着落,印刷所的行当又一点马虎不得,需要时时刻刻留神,同时还得凭着学者的热诚和乐而忘忧的精神,在不可知的天地中摸索,探求那个费尽心思而愈来愈渺茫的秘密,这一大堆牵肠挂肚的事不知要怎样的头脑才能对付!不幸我们以后要看到,除了公众的人心不古之外,发明家还有许多别的痛苦.什么事不做的人,无能的人,向大众提到一个天才,总是说:"他是生来做发明家的,不会干别的事.咱们用不着感谢他们,正如用不着感谢天生的君主!他只不过是发挥他的天才!工作本身便是他的报酬."

  二 勇气十足的妻子
  一个年轻姑娘结了婚,肉体上和精神上少不得有一番巨大的变动;倘是中产阶级,攀了一门小康的亲事,她还得研究一下从来没接触过的银钱问题,学学做生意的门道,因此必须经历一个袖手旁观的阶段.不幸大卫疼着老婆,耽误了她的深造,结婚的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他都不敢向老婆说出他的境况.尽管父亲的啬刻使他穷得一筹莫展,他还是不忍破坏他的蜜月,要妻子学他那个令人不愉快的辛苦的行当,把做买卖人家的主妇应备的才干教给她.仅有的一千法郎大半做了日常吃用,很少花在工场里.大卫满不在乎,他的老婆蒙在鼓里,这样过了四个月.等到醒过来,两人都大吃一惊.给波斯泰尔的票子到期了,家里没有钱.这笔钱是怎么欠的,夏娃心中明白,只得卖掉一些银器和她当新娘的首饰,拿去还债.款子付清那天晚上,夏娃想叫大卫谈谈他的情形.她发觉丈夫为着从前谈过的那个问题,撇下印刷所不顾了.婚后第二个月,大卫主要是在院子尽头的偏屋,浇墨棍用的小房间里消磨时间.他回到昂古莱姆三个月后,就废掉蘸墨的皮球,改用圆筒和石板调墨,拿硬胶跟糖浆做的棍子蘸墨.这是改进印刷的第一步,成绩卓越,库安泰弟兄看了立刻效仿.院子里那间像厨房一般的偏屋,半边靠在和邻居分界的墙上,大卫靠墙安置一个炉子,一个铜锅,据说浇起墨棍来省煤,其实墨棍的模子放在墙脚下生锈,通共也没浇过两回.他用橡木给小屋做了一扇厚实的门,里面钉着铁皮,木格子镶嵌的赃兮兮的玻璃窗也换了有一道道沟槽的厚玻璃,使屋外看不见他在屋内的活动.夏娃一提到前途,大卫便神色彷徨地瞧着她,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亲爱的,你看见工场里冷清清的,我对买卖没精打采,你心里有何感想,我全知道,可是你瞧,"他把夏娃拉往卧室窗口,指着那神秘的小屋子说,"咱们的家业是在那里......还有几个月的苦日子,咱们耐心熬过去,让我来解决那个难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题都解决了,咱们就不愁穷啦."
  大卫这个人太好了,太诚恳了,你听了他的话无法不相信.可怜的妻子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关心日常用度,决意不让丈夫再为家务操心.过去她守着蓝白两色的漂亮卧房,只做点儿针线,陪母亲说说闲话,这一下她走出房间下楼了.工场尽头有两个小小的木亭子,她去坐在一个亭子里,琢磨印刷生意的办法.有了身孕的女人肯这样做,不是英勇得很吗?最近几个月工场里无事可做,原有的工人一个个溜了.库安泰弟兄的业务忙忙碌碌,不但本省的印刷工贪图日后能多挣些钱,被他们诱了去,就是波尔多的工人也有投奔来的,尤其一般学徒自以为手艺高强,不愿意等到满师,受种种约束.夏娃查看赛夏铺子的本钱,发觉只剩下三个人了.先是大卫从巴黎带来的学徒赛里泽,其次是象看家狗一般忠心的玛丽蓉,最后是阿尔萨斯人科布.科布从前在第多印刷厂打杂,后来去服兵役,碰巧来到昂古莱姆,兵役期快满的时候,有一次被大卫在检阅的队伍中认出了.科布来探望大卫,看中了胖子玛丽蓉.在他那个等级的男人眼里,女人的品质玛丽蓉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身体强壮,腮帮子紫堂堂的;力气同男人旗鼓相当,端起一盘铅字来轻而易举;一丝不苟的性格,阿尔萨斯人尤其看重;对主人的忠心证明她心地善良;她又很节俭,积蓄了一千法郎,还有内衣,袍子,零星衣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是一副外省派头.胖姑娘玛丽蓉三十六岁,看见一个身高五尺七寸,身体魁梧,像碉堡一般结实的装甲兵倾慕她,心里很得意,怂恿他做印刷工.阿尔萨斯人正式复员之后,被玛丽蓉和大卫训练成大熊,虽然一字不识,倒也做得蛮好.那一季没有多少短工,赛里泽尽可应付.赛里泽又是排字工,又是拼版工,又是监工,做到康德的所谓三位一体:他自排自校,写定单,开发票;大半的时间无事可做,呆在工场尽头的小亭子里看小说,等顾客上门托印招贴礼帖之类.赛夏老头一手教出来的玛丽蓉负责整纸,浸纸,晾纸,切纸,帮科布印刷,同时兼理厨房,大清早上街买菜.
  夏娃要赛里泽报出上半年的账,收入是八百法郎,开支一项,赛里泽的工资每天两法郎,科布一法郎,共计六百法郎,交出去的印件成本达到百多法郎.夏娃一看就明白,大卫结婚后六个月,既赔了房租,机器生财和印刷执照的利润,也没有收回玛丽蓉的工资,油墨,更不用说印刷商应得的利润了.印刷业的行话管这些有关成本的项目叫做零料,因为印刷车上,在铁板和纸张中间,要用呢绒和绸衬,怕绞盘压力太大,损坏铅字.夏娃对印刷所的生意和盈亏大致有了一个眉目,知道这小厂在库安泰弟兄排挤之下很缺少办法.库安泰弟兄活跃得不得了:又造纸,又办报,又印刷,主教公署的买卖归他们独家承包,省公署和区公所也是他们的老主顾.两年前赛夏爷儿俩得了两万两千法郎转让的报纸,此际每年有一万八收入.夏娃看出库安泰弟兄表面上装做慷慨,骨子里却别有用心;他们让赛夏印刷所多少有点买卖苟延残喘,而又决不会生意兴隆,能够同他们竞争.她一上手管事,先把一切资本造好清册,再叫科布,玛丽蓉,赛里泽打扫工场,收拾整齐.然后有天晚上,大卫从野外散步回来,后面跟着个老婆子背了一个大布包;夏娃乘机告诉大卫,生意上的事可以由她独自应付,只是问大卫,赛夏老人留下的破烂家什该怎么利用.赛夏太太听了丈夫的主意,把她清理出来而分好门类的存纸,统统印成彩色的民间传说,只用一张纸,排两栏,给农民买去粘在草屋的墙上,题目无非是些《流浪的犹太人》,《魔鬼罗伯特》,《美丽的玛葛洛纳》之类,还有说奇迹的故事.夏娃安排科布出门兜售.赛里泽立刻动手,排那些天真的文字,安上俗气的图版,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玛丽蓉负责印刷.一切家务都归沙尔东太太照顾,夏娃管插图的着色.两个月功夫,多亏科布勤谨老实,赛夏太太在昂古莱姆方圆四五十里之内销掉三千份画片,两个铜子一份,三十法郎成本收入三百法郎.阿尔萨斯人不能到本省以外去兜售,等到画片贴满了所有的茅屋和小酒店,又该想法干别的买卖了.夏娃翻遍工场,找出一批专印一种名叫《牧羊人历本》的图版,不用文字,内容只有符号,红.黑.蓝三色的图像和镂版画.文盲赛夏老头当年给不识字的人印这本册子,赚了不少钱.全书用一个印张折成六十四页,钉成一百二十八面的小册,卖一个铜子.外省的小印刷所多半只做单页印刷品的生意.赛夏太太看见上回买卖得手,很是高兴,打算拿赚来的钱印一大批《牧羊人历本》.这种历本法国每年卖到几百万,用的纸比《列日人历本》更为粗糙,大约只要四法郎一令.印成历本,五百张一令的纸,按每张一个铜子计算,可以卖到二十五法郎.赛夏太太准备第一版先用一百令纸印五万册,销掉了有两千法郎赚头.
  大卫虽聚精会神忙着自己的事,对什么都不在意,偶尔也来望望工场,听见一架水车格吱格吱响着,看见赛里泽在赛夏太太指挥之下老在那里排字,不免感到奇怪.有一天他进去查看夏娃的工作,夏娃听丈夫说历本是桩好买卖,高兴非凡.历本的内容需要简单明了,印插图的彩色油墨该怎么应用,大卫答应亲自指点.他预备在秘密工房里把墨棍重新浇过,尽量帮着老婆做好这笔大规模的小生意.
  他们正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吕西安来了几封令人泄气的信,向母亲.妹子.妹夫,报告他在巴黎的失意和不幸.不难了解,给宠惯了的孩子寄去三百法郎,在沙尔东太太,夏娃和大卫说来,是为诗人献出了他们最宝贵的血.夏娃听到那些消息大受打击,而且鼓足勇气干的活儿只赚到了很少一点钱,觉得很失望,所以遇到一般青年夫妇认为是天大的喜事,倒反担心起来.她看自己快要做母亲了,不禁暗暗想道:"我生产的时候,要是亲爱的大卫还研究不出一个结果来,怎么办?......小印刷所才开场的事业交给谁管理呢?"

  三 未来的犹大
  《牧羊人历本》早该在元旦前印出,无奈全部排工只有赛里泽一个人做,他却慢条斯理地拖拉,叫人着急,尤其赛夏太太对印刷不大在行,没法埋怨,只能暗中留意巴黎青年的行动.赛里泽是巴黎育婴堂出身的孤儿,送在第多印刷厂当学徒.十四岁到十七岁那个年龄,他对大卫.赛夏惟命是从;大卫派他在一个最能干的工人手下,自己也在印刷方面把他当做副手兼跟班.大卫看他聪明,对他很关切,又念他穷苦,时不时让他有些娱乐,因此赛里泽对大卫颇有感情.他那张又小又狡猾的脸还算好看,头发黄里带红,眼睛蓝得混噩.他把一些巴黎野孩子的习气带到昂古莱姆;仗着头脑灵活,嘴巴刻薄,心思又恶毒,叫人见了害怕.大卫在昂古莱姆对他不再管束,或许看他年纪大了,比较放心,或许认为外省的风气有教化人的力量.赛里泽却瞒着老师,勾搭上三四个年轻的女工,变做街头的唐璜,完全堕落了.他的做人之道是巴黎小酒店的产物,唯一的原则是样样为自己着想.赛里泽第二年要服兵役,像俗语说的要轮到抽签了,他看到没有办法,便存心背债,算准六个月以后当了兵,任凭哪个债主都奈何他不得.小家伙心上还多少服着大卫,原因不在于尊敬老师,也不在于受过照顾,而是因为他是从巴黎来的,知道大卫的聪明才智高人一等.不久赛里泽和库安泰厂里的工人混熟了,他们的上装,工衣,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诱惑,还有同业观念在下层阶级也许比上层阶级更有影响.他同这批人交上了哥们儿,把大卫给他的一点儿好教育丢得一干二净.尽管这样,他还护着大卫;大熊们带他看库安泰的宽敞的工场,十二架出色的铁车都在开动,仅存的一架木机只打校样,不派正用了;他们讥讽赛夏父子的旧机器是烂木头;赛里泽站在主人一边,傲气十足地冲着他们说:"哼!你们的傻瓜弄了些铁车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印印祈祷本子,我的傻瓜凭着他的烂木头,才有前途呢!他正在找窍门,将来法兰西和纳瓦拉的印刷商都得让他捞一笔呢!......"
  人家回答说:"哼,你这个监工,只不过挣四十铜子一天,你的老板娘是个烫衣服的!"
  赛里泽说:"她才好看呢,比你们两个牛头马面的东家看起来叫人舒服多了."
  "眼睛盯着老板娘,肚子就不饿了吗?"
  在小酒店或者印刷所门口说的这些打趣的话,多少传出一些赛夏铺子的情形,给库安泰弟兄知道了.他们听说夏娃做历本生意,认为必须彻底破坏,不让可怜的女人把事情做成了,从此发达起来.
  弟兄俩商量道:"咱们叫她跌得鼻青脸肿,不敢再做生意."
  专管印刷的库安泰遇到赛里泽,说他们活儿太多了,原有的校对忙不过来,提议分一部分给赛里泽,按件计酬.赛里泽晚上替库安泰弟兄工作好几小时,比替赛夏整天干活挣的钱更多.库安泰弟兄便和赛里泽有了往来,他们夸他才能出众,只是运气不好,替他可惜.
  一天,两个库安泰中的一个对他说:"你蛮可以当一家大印刷所的监工,挣到六法郎一天,你这样聪明,将来还有希望在厂里入股呢."
  赛里泽答道:"做个好的监工有什么用?我是个孤儿,明年轮到兵役,抽签抽中了,谁拿钱来替我买壮丁?......"
  有钱的印刷商道:"只要人家看你卖力,怎么会不借钱给你免掉兵役呢?"
  赛里泽道:"反正没法指望我的傻瓜."
  "噢!到那个时候也许他研究的发明有了结果啦......"
  这句话有心叫听的人起坏主意.赛里泽带着探询的口气瞅着纸厂老板,看他一声不哼,只得小心回答:"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反正他这种人不是能在铅字架上发财的."
  印刷商拿出六大张教区的经文递给赛里泽,说道:"朋友,你明天校完的话,就有十八法郎收入.你瞧我们气派多大,让同行的监工挣钱!我们尽可让赛夏太太印《牧羊人历本》,把本钱赔得精光.你可以告诉她一声,我们也在印这个册子,准保赶在她前面......"
  赛里泽为什么会把历本排得这样慢,现在我们清楚了.
  夏娃听说库安泰破坏她可怜的小买卖,吓了一跳,赛里泽虚情假义地报告同行的竞争,她还以为是忠心,可是不久发现她的独一无二的排字工形迹可疑,不能单用年轻人的好奇心来解释了.
  有天早上她说:"赛里泽,你常常站在门口等先生过去,想看他干些什么,你不赶紧排咱们的历本,反而在先生走出浇墨棍的工房的时候望着院子.这些行为都不对.你明明看见我是他的妻子,尚且尊重他的秘密,我不怕自己劳累,让他安心工作.你要不浪费时间,历本早已完工,科布也早已拿去卖,不怕两个库安泰捣乱了."
  赛里泽道:"哎唷!太太,我在这里每天拿四十个铜子工钱,替你排的字卖到一百铜子,还不够吗?晚上要没有库安泰弟兄派的校样,我只好喝西北风了."
  夏娃听了心里很难受,主要不是因为赛里泽抱怨,而是他声调粗野,带着威吓的态度和恶狠狠的眼神.她说:"你年纪轻轻就没有良心,看你将来还能有前途吗?"
  "跟的老板是个女流,当然不会有出息了,一个月的工钱还不一定能维持三十天呢."
  夏娃觉得女性的尊严受了伤害,气冲冲地瞪了赛里泽一眼,上楼了.大卫来吃饭,夏娃问道:"朋友,你对赛里泽那小子还信得过吗?"
  他回答:"赛里泽吗?他是我的徒弟,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他替我念原稿,我安排他上铅字架,哪一样不是我提拔他的?你这话好比问一个做父亲的是否信得过他的孩子......"
  夏娃告诉丈夫,赛里泽再帮库安泰弟兄校样.
  大卫好像师傅做错了事,不好意思,说道:"可怜的孩子!他也得吃饭啊."
  "对;可是朋友,你瞧瞧科布和赛里泽的分别吧,科布每天赶七八十里路,只花十到二十铜子,帮我们把单张的印刷品卖到七八法郎,甚至九法郎,除掉开销,只问我要一法郎的工钱.科布再苦也不会帮库安泰弟兄掌车;你扔在院子里的东西,哪怕有人许他一千银洋他也不会瞧上一眼;赛里泽却统统收拾去,瞧个不停."
  心胸高尚的人总不大肯相信人家会起坏心眼,会无情无义,直要受到残酷的教训才会恍然大悟,知道人心败坏到什么田地,而且他们受了教训也只用宽大来表示他们的痛心.
  所以大卫回答说:"噢!巴黎的孩子都不免好奇."
  "好吧!朋友,我只请你上工场去查看一下你的小厮一个月来排的东西,告诉我是不是他在这一个月内不能完成咱们的历本......"
  吃过晚饭,大卫计算了一下,认为历本只消一个星期就应排完,又听说库安泰弟兄也在印同样的历本,便来帮助老婆,叫科布不用再去兜售图片,工场的事全由大卫调度.他亲自拼了一版,让科布和玛丽蓉两人印刷,自己和赛里泽印另外一版,同时看照彩印的工作.每种颜色要分开印,四种不同的油墨就要印四次.一份《牧羊人历本》要四道印工,成本自然很高,只有外省印刷所仗着人工不值钱,不需要计算资金的利息,才能生产.尽管是粗货,印刷精美图书的大厂却无法接这个活.从老赛夏退休之后,破旧的工场里是第一次开动两架印刷车.夏娃的历本印得极好,却只能卖两生丁半,因为库安泰弟兄的批价是三个生丁.夏娃发给货郎担的历书只收回本钱,科布直接卖给用户的才有赚头,结果夏娃的买卖失败了.赛里泽发现自己在漂亮老板娘眼中犯了嫌疑,便打定主意跟她作对,私下底想:"你疑心我,我非出气不可!"巴黎的无赖就是这副脾气.赛里泽拿着人家有心多给的外快,每天晚上到库安泰的办公室领校样,第二天早上送回去.他和两个库安泰的谈话一天天的多起来,混得挺热,人家拿免除兵役引诱他,他觉得很有希望.大卫研究的东西和赛里泽的刺探,用不着库安泰弟兄花钱收买,赛里泽就自动一言半语的漏出来.
  夏娃眼看赛里泽没法信任,又找不到第二个科布,心中着急,决意把她独一无二的排字工歇掉.富于感情的女子眼光特别犀利,她看出来赛里泽是个奸细.没有人排字,印刷所只好停业,夏娃下了一个决心,写信给梅蒂维埃.他是巴黎的纸商,和大卫.赛夏,库安泰弟兄,以及本省所有造纸的人几乎都有往来.夏娃托他在巴黎的《书业公报》上刊登一条广告:"兹有印刷厂一所,设于昂古莱姆,营业发达,主人愿将机器连同执照出让.欲知详情,请与赛尔邦特街梅蒂维埃先生接洽."

  四 库安泰弟兄
  两个库安泰看见报上登出那条广告,彼此商量道:"这小女人倒还明智,咱们得让她有些买卖维持下去,才能控制她的印刷所,不然的话,来一个厉害的对手盘下大卫的工场,咱们就监视不下去了啦."
  弟兄俩存着这个心思去与大卫.赛夏商量.两人先见到夏娃,也不隐瞒他们的计划,说是想请赛夏先生承包他们的印件:他们活儿太多,原有的机器忙不过来,甚至于要到波尔多去招工人,他们担保大卫的三架车子不会闲着.夏娃看到她的计策很快就有了效果,心里挺高兴.
  赛里泽进去报告大卫,有这两位同行来拜访.夏娃趁机对库安泰弟兄说:"我丈夫在第多厂认识一些好把式的工人,又老实又干练,他大概要在最好的工人里头挑一个来接手......把铺子出盘,两 万法郎就有一千法郎利息,那不是比受你们欺压,每年蚀掉一千法郎强得多吗?我们印历本只是挺可怜的小生意,也是我们一向做惯了的,干嘛你们要眼红呢?"
  两兄弟中的一个,大家叫做长子库安泰的,挺客气地回答:"哎!太太,为什么不早通知我们一声呢?那我们就不会同你抢买卖了."
  "得了吧,先生.你们听赛里泽说我头排印历本,你们才跟着印的."
  夏娃一边气愤愤地说,一边瞪着长子库安泰,库安泰不由得低下头.这么一来,赛里泽出卖主人的下流勾当被夏娃拿到了真凭实据.
  这个库安泰名叫鲍尼法斯,专管造纸营业,在生意上比他的兄弟冉要精明得多.冉管理印刷所很有本领,但才干只抵得了一个上校,鲍尼法斯却是将军,冉也愿意他哥哥当军师.鲍尼法斯清瘦干瘪,脸上布满红斑,皮色黄黄的象教堂里用的蜡烛,嘴巴老是抿紧,眼睛像猫一样,从来不发脾气,哪怕用最粗野的话骂他,他也赛过虔诚的教徒,若无其事地听着,回答的声音很温和.逢到望弥撒,忏悔,领圣体的日子,他没有不到的.面上装做和颜悦色,近于懦弱,其实他的顽强的贪婪不下于教士,在生意上贪得无厌,既要利,又要名.中等阶级在一八三○年革命中得手的种种好处,长子库安泰从一八二○年起就想要了.心里痛恨贵族,也不关心宗教,他的虔诚正如波拿巴加入山岳党,根本就是投机.当着贵族和官府的面,他的腰特别软,自然而然会弯下去,表示自己渺小,低微,殷勤.还有一个特点可以用来描写这个人物,做惯生意的人听着也更能明白其中的奥妙.他戴一副蓝眼镜隐蔽眼神,说是当地地势太高,阳光强烈,地面和白色建筑物上的反射太刺激,需要保护眼睛.他的身材只是比普通人略高一点,因为削瘦而显得很高,而清瘦又说明这个人工作繁忙,思想老在活动.一张故作善良的脸,长长的灰色头发紧贴在脑壳上,像教士的发型;七年来的装束始终是黑裤子,黑袜子,黑背心,栗色外套.大家为了分清这两兄弟,管鲍尼法斯叫做长子库安泰,称他的兄弟胖子库安泰,这样的称呼也说明了他们的身量和才干的差别,......其实两人都是厉害角色.冉.库安泰一身肥肉,心情开朗,面团光的象弗朗德勒人;皮肤被昂古莱姆领地的太阳晒成了棕色,身材矮小,挺着一个大肚子,好比堂吉诃德的跟班桑丘.潘沙;嘴角上经常带着笑意,肩膀厚实,和他的哥哥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冉不仅长相和智力跟他哥哥不同,主张也不一样:他的言论近乎自由党,属于中间偏左的一派,只有星期日才去教堂望弥撒,同一般自由党的商人十分投机.乌莫镇上有些做买卖的说,两兄弟意见不一是有心做出来的.长子库安泰很巧妙的利用兄弟表面上的朴实,拿他当枪使.冉惯说粗暴的话,使出不客气的手段,他哥哥天性宽厚,不喜欢用这套办法.冉专做炮手,脾气急躁,提出的条件叫人无法接受;相形之下,他哥哥的建议就温和多了.他们就是这样一搭一档地达到他们的险恶用心.女人自有女人的聪明,夏娃很快就看透两兄弟的性格,在两个厉害的对手面前分外小心.大卫从老婆嘴里知道了敌人的心思,听着他们的条件全然心不在焉.他走出装着玻璃格子的办公室,预备回到他的小实验室去,一边对两个库安泰说:
  "你们同我女人谈吧,她对我的印刷所比我还要清楚.我干的事业将来会比这个小铺子有出息,你们使我受的损失也好借此补上......"
  胖子库安泰笑着问道:"用什么方法呢?"
  夏娃瞅着大卫提醒他注意.
  大卫回答:"将来你们和所有用纸的人都少不了我."
  勃诺阿.鲍尼法斯.库安泰道:"你在研究什么呢?"
  鲍尼法斯声音柔和,话说得很小心.夏娃又朝丈夫瞅了一眼,要他置之不理或者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要造出纸来,成本比现在的降低一半......"
  说完他走了,没看见两兄弟交换的眼神,他们心里是说:"这家伙准是个发明家,有这副气派的人决不会闲着."鲍尼法斯仿佛说:"让咱们来利用他!"冉好像问:"怎么利用呢?"
  赛夏太太道:"大卫对你们像对我一样.只要我问长问短,他就觉得我的名字很讨厌,老是对我说那句话,其实不过是个方案而已."
  鲍尼法斯道:"你丈夫的发明成功了,发财当然就比做印刷生意快,怪不得他不在乎铺子,"他说着掉过头去望望空荡荡的工场,只见科布坐在一块木板上拿蒜头涂着面包."不过这印刷所落在一个勤谨.干练.有野心的同行手中,对我们也不大合式.或许咱们能商量一个两全的办法.要是你愿意,不妨把机器租给我们厂里的某个工人,由他顶你们的名替我们干活,象巴黎那种办法.我们给他的工作,足够他付你们一笔不小的租金,还有些小小的利润......"
  夏娃道:"这要看租金的数目了,你们愿意出多少呢?"她瞧着鲍尼法斯的神气表示她完全懂得对方的计划.
  冉.库安泰马上说:"你想要多少呢?"
  夏娃道:"三千法郎租半年."
  鲍尼法斯声音怪柔和的回答:"嗳,亲爱的太太,你刚才说的你的印刷所想卖两万法郎.两万法郎的利息,照六厘算也不过一千二啊."
  夏娃愣了一愣,她这才发觉做买卖说话要多么小心.
  她道:"你们亲眼看到,我靠着机器和铅字还能做些小生意,现在要出让给你们使用了,赛夏老先生也没有白送我们礼物,我们得付他房租呢."
  争论了两个小时,夏娃争到两千法郎半年,预支一千.条件都讲妥了,两兄弟告诉夏娃,他们的意思是让赛里泽承租.夏娃不免表示诧异.
  胖子库安泰道:"交给一个熟悉工作的人不是更好吗?"
  夏娃一声不哼,送走了两兄弟,决心亲自监视赛里泽.
  吃晚饭的时候,夏娃把文件交给丈夫签字,大卫笑道:"敌人进了圈套啦!"
  夏娃道:"不怕!科布和玛丽蓉两人赤胆忠心,我都信得过,他们俩一定会小心看守.那套机器本来要赔钱,现在有四千法郎收入.你的计划想成功,我看还得等上一年!"
  大卫温柔地握着夏娃的手,说道:"你真是个发明家的妻子,当初你在水闸旁边说的话一点不假."
  大卫夫妻俩有了过冬的生活费,却从此受着赛里泽的监视,还不知不觉受着长子库安泰支配.
  管纸厂的哥哥走出去对专管印刷的兄弟说:"这一下可把他们看牢了!将来这些可怜虫拿惯了印刷所的租金,一心指望这笔进款,准会背债.六个月之后咱们不再续签合同,看这个天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时趁他为难,咱们提议和他合作,把他的发明拿出来共同经营."
  如果有个精明的商人看见长子库安泰说出合作两字的表情,一定会感到男女结亲还不如生意上的合伙来得危险.鸟兽被这些凶狠的猎人追踪,情势已经不妙了;大卫夫妻俩靠着科布和玛丽蓉的帮助,能否战胜鲍尼法斯.库安泰的奸计呢?

  五 第一声霹雳
  临到赛夏太太分娩的时侯,吕西安寄来五百法郎,加上赛里泽付的第二期租金,各种开销有了着落.大卫.赛夏,夏娃和她母亲,本以为吕西安把他们忘了,收到款子不由得喜出望外,像听到诗人初期的成功一样,吕西安登在报上的头几篇文章,在昂古莱姆比在巴黎更轰动.
  大卫只道太平无事,放心了,谁知舅子又来了一封冷淡的信,他看着大为震动:  "亲爱的大卫,我用你的签名出了三张本票,写我的抬头,向梅蒂维埃支取了三千法郎,一张是一个月期的,其余是两个月三个月的.这件事一定使你感到很为难,无奈在借债和自杀之间,我只能采取这个不光彩的手段.我的窘况以后再谈,票子到期的时候我想法把款子汇给你.信阅后即毁,在母亲和妹妹面前勿谈.我向来知道你的牺牲精神,想你这一次也不例外.
  你的绝望的弟弟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  夏娃生产过后才起床,丈夫和她说:"你的倒霉的哥哥穷得一筹莫展,我寄去三张一千法郎的期票,一个月的,两个月的和三个月的.你替我记在账上."
  说完惟恐老婆盘问,出门往田野去了.夏娃六个月没有哥哥的消息,早就担心了,当下同母亲两个把大卫那句凶多吉少的话揣摩了一阵,觉得形势恶劣,她情急生智,想出一个破除疑虑的办法.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儿子正要回家小住,提到吕西安,说话很难听;那些巴黎传闻,以及传说的人的议论,被吕西安的母亲和妹子听到了.夏娃就去拜访德.拉斯蒂涅老太太,请她介绍,见到她的儿子,说出自己的担心,希望知道吕西安在巴黎的真实情形.她哥哥同柯拉莉的关系,为了出卖阿泰兹的嫌疑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决斗,还有种种生活方面的细节,夏娃一下子全部知道了.那些事情在一个俏皮的花花公子说来,显得更不忍耳闻.拉斯蒂涅把他的怨恨和嫉妒披上同情的外衣,故作关心同乡,替大人物的前途担忧.他真心佩服昂古莱姆的子弟有这般才干,可惜吕西安自毁前程.他谈到吕西安的错误,失掉了有权有势的靠山,叫人把准许改姓和使用吕邦泼雷纹章的上谕撕掉了.
  "太太,要是令兄有人好好点拨的话,今天早已坐享荣华,做了德.巴日东太太的丈夫......谁知他不但把她丢了,还看不起她!她只得抱着满腹委屈嫁给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其实她心底才爱吕西安呢."
  赛夏太太道:"这是真的吗?......"
  "你哥哥好比一只初生的鹰,最初几道豪华和荣誉的灯光就把他照得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清了.老鹰一个斤斗栽下来,谁知道会栽到哪儿为止?大人物总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夏娃听了最后一句好象心上中了一箭,回去只是害怕.她精神上最经不起打击的地方受了伤,在家一声不出,好几次抱着孩子喂奶,眼泪掉在了孩子的脸上和脑门上.对自己人的幻想是家族观念的产物,也是与生俱来.极不容易丢掉的,因此夏娃不相信欧也纳.德.拉斯蒂涅,而要打听一个真正的朋友.吕西安钦佩小团体的时候给过她阿泰兹的地址,她便写了一封动人的信去,阿泰兹回了一封信来:  太太,你向我探听令兄在巴黎的生活,想知道他情景如何,你为了要我说实话,还转述德.拉斯蒂涅先生告诉你的许多事,问我是否属实.太太,与我有关的部分,我不能不代吕西安洗刷,纠正德.拉斯蒂涅先生的话.当时令兄感到愧疚,给我看他批评我作品的文章,说他不能决定是否送去发表,虽然不听从党派的命令必然要伤害一个他心爱的人.一个作家既自命为要表达爱情,势必能体会别人的情欲,所以我懂得在情妇与朋友之间,只得牺牲朋友.令兄犯的罪过,我是给过他方便的,亲自把他扼杀作品的评论修改了一番,而且我对评论完全同意.你问我是否还器重吕西安,当他是朋友.这可不容易回答了.令兄走的是绝路.眼前我还替他惋惜,不久我就只想忘掉他了,主要不是为他过去的行动,而是因为他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行动.吕西安是富于才情的人,可不是诗人.他只管做梦,不肯思考,只忙乱,不创造.总而言之,容我说一句,他是个没有丈夫气的男人,犯了法国人最大的毛病:喜欢卖弄.吕西安只要能卖弄聪明,痛快一把,永远会牺牲他最知己的朋友.倘使能过几年奢华糜烂的生活,将来他很可能同魔鬼订下卖身契.他不是做过比这个更糟糕的事吗?不是和一个女演员公开同居,拿他的前程换取短暂的快活吗?现在那女人的年轻,美貌,忠心于他,......因为她的确爱吕西安,......使吕西安看不见他处境之危险,看不见那种生活方式得不到社会的原谅,不论你有多大的声名,多大的财产.不幸他每次遇到新的诱惑,都会象今天一样只图一时的快乐.你放心,吕西安永远不至于犯罪,他没有这胆量,可是他能接受人家已经犯下的罪,从中分肥而不分担危险:这种行为是人人不齿的,即使是坏蛋也认为可耻的.他也要瞧不起自己,也要后悔不已,可是一有需要,照样再来,因为他缺少意志,遇到色情的诱惑,要满足什么小小的野心,就没有力量克制.他跟富于诗意的人一样任性,认为不去克服困难而回避困难是表示他聪明乖巧.他时而勇敢,时而胆怯;你既不必佩服他的勇敢,也不必责备他的胆怯;吕西安赛过一架竖琴,琴弦的松紧随气候的变化而定.一怒之下或者得意忘形之下,他能写出一部优美的作品,不在乎名声,事先他可是极其盼望名声的.他初到巴黎便受着一个青年控制,那人毫无品德,只是在不容易立足的文坛上有经验,有手段,让吕西安看着崇拜.那魔术师把吕西安完全迷住了,引诱他过着有失体统的生活,不幸那生活又染上一些爱情的光辉,使他沉湎不返.轻易佩服人是一种性格软弱的表现,我们不能对一个走钢丝的和一个诗人等量齐观.我们劝吕西安接受战斗,不要用投机取巧的方法猎取声名,劝他正式走上擂台,不要混在乐队里当跟班.他瞧不起朋友们的勇气和节操,偏偏去赏识文坛上的弄神捣鬼,招摇撞骗的勾当,我们为之都很愤慨.太太,一般人都有个怪脾气,对这等性格的青年特别宽容,还很喜欢他们;看他们表面上有些才能和虚假的光彩,信以为真;对他们毫无勉强,原谅他们所有的过错,只看见他们的长处,把人品完整的人应得的利益给他们,尽量的宠他们.反过来,大众对品性坚强而完整的人倒是苛刻无比.这种世道好象极不公平,说不定也有其用意在内.社会只拿小丑取乐,没有其他的要求,一转眼就把他们忘了,不比看到一个器局伟大的人,一定要他超凡入圣才肯向他下跪.各有各的道理:历久不磨的钻石不能有一点儿瑕疵,一时流行的出品不妨单薄.古怪.华而不实.所以,吕西安尽管一错再错,仍旧能够飞黄腾达,只消能利用好机会,或者攀上一般上等人,不过万一撞在一个恶魔手中,他非堕入十八层地狱不可.他这个人好比许多优美的东西缝在一块质地脆弱的料子上,年代一久,鲜艳的色彩褪却了,只剩底下的料子,要是质地太差,那就成了一堆破烂的布条儿.只要吕西安还年轻,就不愁没人欢迎,可是到了三十岁又是个什么局面呢?真正爱护他的人不能不想到这个问题.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对吕西安有此念头,我也不敢直言不讳,使你听了伤心,怎奈你的来信语气那么沉痛,问题提得那么迫切,我若客套一番,敷衍了事地回答,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因为你太看重我了,并且我朋友中认识吕西安的人都和我意见相同,因此我觉得说出真相是我责任所在,不管那真相多么可怕.在好坏两方面,吕西安样样都能做得出.这话可以概括我们大家的感想和这封信的内容.如今他朝不保夕,苦不堪言;倘若生活的磨难把这个诗人送回到你身边来,希望你利用你对他的影响,留他在家,在他立志不坚的时期,巴黎对他始终是个危险的地方.他常说你们夫妇俩是他的保护神,大概他过去把你们忘了,等到他被狂风暴雨打击,除了老家没处栖身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你们.那时,太太,你还需一片热情地对他,那是他需要的.
  太太,我素来敬重你的才德,也尊重你的慈母一般的忧虑,不能不向你表示我真诚的敬意.
  你忠实的仆人 阿泰兹.  看了这封信以后两天,夏娃奶水枯了,只得雇了一个奶妈.她一向把哥哥当作神明一般,怎想到他糟蹋了大好才华去做坏事.在夏娃眼中,吕西安是陷入泥坑了.外省的冷角落里还有些清白的人家保存旧传统的光辉,这个讲道德的姑娘最重诚实,廉耻,以及家庭中培育出来的一切做人之道,绝对不愿妥协.她心上想,原来大卫竟有先见之明.爱情浓厚的夫妻本可以平心静气,无话不谈,夏娃把心中的悲痛,使她雪白的脑门变得阴沉的伤心事儿告诉了丈夫,丈夫说了许多安慰话.夏娃痛苦之极,丰满的乳房长不出奶水,又为了不能尽为娘的责任而发急,大卫眼泪汪汪地瞧着她,一面安她的心,给她鼓气.
  "孩子,你哥哥立身不正是因为幻想太多.诗人渴望荣耀也不足为奇,只是追求快乐太性急了.他好比一只鸟,很天真地受着五光十色的繁华世界的骗,社会指责他的罪过,上帝会宽赎他的!"
  可怜的女人嚷道:"可是他把我们给害苦了!......"
  "现在他害了我们,几个月之前寄回他的第一笔稿费,救了我们!"大卫知道老婆说的是一时的气话,未免过火,不久仍会对吕西安回心转意的."差不多五十年前,梅尔西爱在《巴黎景象》中说过,文学,诗歌,科学,一切脑力活动的产物永远养不活人.吕西安凭着他的诗人才华不相信五个世纪的经验.用墨水灌溉的庄稼,即使能收割,也得在播种以后等上个十年十二年;吕西安却把青草当作五谷.不过至少他懂得了生活.他上过一个女人的当,少不得还得受上流社会的骗,相信虚假的友谊.他的经验付的代价太高了,别的也就没有什么.咱们的老祖宗说的好:只要子弟回家耳朵不聋,保持清醒,也就够了......"
  可怜的夏娃叫道:"清白!......吕西安哪一桩行为不是违背道德的?......昧着良心写文章!攻击他最好的朋友!......拿女戏子的钱!......和她同出同进!把我们榨得一文不名!......"
  "噢!这算不得什么......"
  大卫赶紧停住,差点儿泄漏舅子假造本票的秘密,夏娃发觉他有话不说,下意识里感到不安.
  她说:"怎么不算什么?咱们上哪儿去张罗三千法郎来还人家?"
  大卫说:"首先咱们要跟赛里泽续订印刷所的合同.这半年他替库安泰做的活儿分到百分之十五的好处,一共有六百法郎,印零件又挣了五百."
  夏娃说:"这件事要给库安泰弟兄知道了,也许不会再订合同,他们要责怪赛里泽,因为他不是个东西."
  大卫说:"什么大不了的!再过几天咱们就要发财啦!吕西安有了钱一定是个正人君子......"
  "噢!大卫,亲爱的朋友,你这是什么话啊!难道吕西安穷了就不能不做坏事吗?你对他的看法和阿泰兹先生完全一样!软弱的意志不可能出人头地的,而吕西安便是软弱的......一个经不起诱惑的天使又算什么呢?......"
  "唉!他这种人要有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天地,才能显出他的美来.吕西安天生不宜于竞争,我叫他不需要斗争就是了.我马上要成功了,忍不住要把我成功的法子告诉你听.你瞧!"大卫从袋里掏出几张八开大的白纸,扬扬得意地扬了一扬,放在他女人膝盖上.

  六 造纸业一瞥
  他要夏娃上手试试样品,夏娃惊奇的神气象个小孩儿.大卫说:"这样的纸,大葡萄尺寸的造价每令不会超过五法郎."
  夏娃说:"这些试验是怎么研究的?"
  大卫说:"用玛丽蓉的一只旧棕筛做的."
  夏娃问:"你现在还不满意吗?"
  "关键不在于制造,而在于纸浆的成本.唉!孩子,不少人都走过这条不幸的路,我是最后一批了.远在一七九四年,玛松太太试验用字纸做成白纸,试验是成功了,可是成本巨大!一八○○年英国的德.萨利斯比里侯爵,一八○一年法国的塞甘,同时试着用干草造纸.你手里这几张用的是咱们最普通不过的芦苇.我还想用荨麻和蓟草来做.要原料便宜,必须找一些出在沼泽区和土壤不好的地方的植物,那就值不了几个钱了.整个儿秘诀在于怎样用那些草料做成纸浆.现在我的方法还不够简单.尽管事情很难,我有把握使法国的造纸技术和我们的文学同样领先,成为我们的专利,象英国人的钢铁,煤炭和家用陶器一样.我准备做一个造纸业中的雅卡尔."
  夏娃站起身子,被大卫的朴实的态度感动了,兴奋之下,张开手臂抱住大卫,把头倒在他的肩膀上.
  大卫说:"你这样子对我,好象我已经成功了."
  夏娃仰起头来望着大卫,漂亮的脸上满是眼泪,一时竟无言以对.
  "我不是在拥抱天才,是拥抱一个安慰我的人!"她说."一颗星掉下去了,一颗星正在升起来.哥哥的堕落使我伤心,你却给我看到丈夫的伟大......是的,将来你一定会和格兰多尔热,鲁韦,罗贝,替我们培养茜草的波斯人,还有你和我提到的那些人一样伟大,他们改良一种工业,做了有益于人类而并不扬名的事,至今默默无闻."
  鲍尼法斯.库安泰和赛里泽在桑树广场上来回踱着,望见窗纱上映着夫妇俩的影子,说道:"这个时候他们在干什么?......"赛里泽负责监视老东家的迹象,长子库安泰每天半夜里都要过来跟赛里泽谈一谈.
  赛里泽道:"大概他拿白天做的纸给女人看."
  纸厂老板问道:"用的是什么原料呢?"
  赛里泽回答:"看不出来.我在屋顶上开了一个窟窿,昨天夜里爬上去,时儿见傻瓜用铜盆煮纸浆,堆在一边的原料,看来看去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只能说像苎麻一类......"
  鲍尼法斯声音很严肃地对他的奸细说:"到此为止吧,再进一步就不老实了!......赛夏太太快要叫你续订印刷所的合同,你回答她说想自己开店,愿意出半价买下她的执照跟机器,要是她答应了,马上通知我.不管怎么样,你得尽量拖延时间......他们没有钱了."
  赛里泽道:"一个子儿都没了."
  长子库安泰应声说了句:"一个子儿都没了",心上想:"这一下可逃不出我的手心啦."
  梅蒂维埃字号除了经营纸张以外,库安泰弟兄的铺子除了造纸和印刷以外,都兼做贷款而不领执照.在巴黎领一张银钱业的执照得花五百法郎,税务机关还想方设法来控制商业,逼那些私做银钱生意的人领执照.库安泰弟兄和梅蒂维埃,虽则用交易所的行话来说,是地下银行家,在巴黎,波尔多,昂古莱姆的市面上,每季也有个几十万买卖.那天晚上,吕西安伪造的三千法郎票据正好从巴黎转到库安泰弟兄手里,鲍尼法斯立刻利用这笔债务,策划出一条毒计来害那个耐心而倒霉的发明家,但看下文就会知道.

  七 介绍一般的外省诉讼代
  理人,尤其是柏蒂.克洛 第二天早上七点,鲍尼法斯沿着他纸厂的引水道来回踱步,纸厂规模很大,水声使人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他等着一个二十九岁的诉讼代理人,六星期前才在昂古莱姆的初级法院登记,名字叫皮埃尔.柏蒂.克洛.
  年轻的代理人被有钱的厂商约去谈生意,当然不敢失约.长子库安泰同他打了个招呼,问道:
  "你在昂古莱姆念中学可是和大卫.赛夏同一个时期吗?"
  "是的,先生."柏蒂.克洛说着,凑着长子库安泰调整步子.
  "近来有来往吗?"
  "他回来之后,我们最多碰上两回.这也是偶然的,平时我不在事务所就在法院,星期天和节日又得用功,想法深造,我是样样要靠自己的......"
  长子库安泰点点头.
  "我们见了面,大卫问起我的情况.我说我在普瓦捷念完了法律,在奥利韦先生手下当首席帮办,希望有一天能盘进他的事务所......我跟吕西安.沙尔东比较熟,现在他已改称吕邦泼雷,勾上了德.巴日东太太,变成了大诗人,跟大卫.赛夏是郎舅."
  库安泰道:"你不妨去看看大卫,说你当了诉讼代理人,有事的话可以替他帮忙."
  年轻的代理人回答:"那可使不得."
  "他从未打过官司,没有相熟的代理人,为什么使不得?"长子库安泰询问,他借着绿眼镜做掩蔽,打量柏蒂.克洛.
  皮埃尔.柏蒂.克洛是乌莫镇上一个裁缝的儿子,过去受同学们小看,心底里憋着一肚子怨气.不干不净,乌七八糟的面色,说明他害着长期的病,生活窘迫,睡眠不足,几乎经常心绪低劣.用俗话来说,两句话就可以形容这个汉子,叫作又强横又尖刻.破嗓子同他生硬的脸色,憔悴的神气,说不出颜色的喜鹊眼,正好相配.据拿破仑的观察,喜鹊眼决不是老实人的面色.他在圣赫勒拿岛和拉斯.卡斯提到他的一个心腹,偷了他的钱被他赶走了,说道:"你瞧某人,明明是喜鹊眼,不知怎么我竟会长时间相信他的."长子库安泰把那清瘦的起码代事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他一脸麻子,几根稀剌剌的头发,额角和头顶已经分不出界限,手插在腰里拿腔作势,不由得想道:"我正用得着这样的人."柏蒂.克洛受尽轻侮,心里急煎煎地只想向上爬,虽然没有财产,胆敢出三万法郎盘进东家的事务所,指望攀一门亲事来还清这笔债,并且按照惯例,他相信老东家会代他物色一个老婆,因为前任为自己着想,应当帮后任娶亲,保证他收回转手事务所付的代价.不过柏蒂.克洛最相信的还是他自己,他有些长处,在外省的确高人一等,而他主要的力量还是从怨恨来的.一个人越恨,干起事儿来越有力量.
  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和外省的诉讼代理人大有区别.长子库安泰太精明了,看见这些起码代理人受着卑鄙欲望勾引,哪有不利用之理?高明的诉讼代理人在巴黎为数不少,都有点儿外交家的本领,他们业务忙,收入多,案子牵涉的范围广,用不着把诉讼程序当作生财之道.作为攻击的武器也罢,作为防守的武器也罢,诉讼程序对于巴黎的代理人而言不再象从前那样是个赚钱的行业.相反,凡是巴黎的事务所认为无足轻重的小事,外省的代理人用来大做文章,利用规定的程序,消耗许多贴印花税的纸张,左一个文件,右一个文件,大笔支出都开在当事人的账上.外省的诉讼代理人注意这些无聊的细节,当做一宗收入,不像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只重视公费.公费是当事人在讼费之外付给代理人的酬劳,不管替他办案子的办法是高是低.诉讼费一半是国库的收入,公费是代理人独得的进款.老实说,当事人付的公费,跟一个有本领的代理人所要求而应得的酬报,难得相称.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医生,律师,好比交际花同一个临时情人打交道,最不幻想当事人会知恩感德.官司未打以前和结束以后,当事人的两副面孔值得梅索尼埃画两幅精彩的风俗画,拿公费的诉讼代理人见了包准叫好.巴黎和外省的代理人还有一个不同.巴黎的代理人很少辩护,遇到紧急申请的状子才会偶尔出庭.可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大多数的省府律师很少(过后却大批涌现),诉讼代理人都兼做律师,出庭辩护.担任这个双重的角色势必有双重的任务,使外省的代理人在思想上沾染了律师的毛病,而并不减轻诉讼代理人的担子.外省代理人因此说话很多,丧失了办案子必不可少的冷静的思维.这样一分化,一个高手常常变做两个庸人.在巴黎,代理人不出庭发言浪费精神,不大肯替当事人主张是非,尽可保持正确的见解.他即使用法律做战术,利用判例中的矛盾作武器,想法子打赢官司,他对案子的看法还是老样子.总括一句,思想麻醉人的力量远不如言语那么强.一个人话说得多了,会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其实我们尽可以行动与思想抵触,而不歪曲思想,尽可以使理屈的案子胜诉,而不必象辩护律师那样理直气壮.因此,老资格的巴黎代理人可以比老资格的律师成为更好的法官.可见外省代理人的碌碌无能,原因不止一端:他同当事人的琐碎无聊的欲望打成一片,办的多半是些小案子,平时靠讼费度日,滥用诉讼法,还要亲自出庭辩护!总而言之,他的弱点一大堆.万一在外省遇到一个杰出的代理人,那必是了不起的人物!
  柏蒂.克洛回答说:"先生,我本以为你约我来有事儿商量,"他为了表示话中有台词,朝库安泰高深莫测的眼镜瞅了瞅.
     "咱们用不着拐弯抹角.你听着......"鲍尼法斯.库安泰暗示有许多机密话要商谈,过去坐在一条凳上,要柏蒂.克洛一同坐下.
  他凑近代理人的耳朵讨好地轻轻说道:"一八○四年,杜.奥图瓦先生到瓦朗斯去当领事,经过昂古莱姆,认识了德.塞农什太太,那时还叫做泽菲丽娜小姐,跟她生了一个女孩子......"库安泰看见柏蒂.克洛身子一抖,接着说:"是的,泽菲丽娜小姐偷偷地生了孩子,赶快和德.塞农什先生结婚.女儿寄在乡下,托付给我母亲抚养.德.塞农什太太照例做了孩子的干妈,照顾孩子,那就是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我母亲是泽菲丽娜小姐的祖母德.卡达内太太的农奴,由于她知道卡达内和塞农什家大房的独一无二的女继承人的底细,杜.奥图瓦先生给女儿的一笔小款子托我负责调度.一万法郎如今变成了了三万,我也靠着那一万法郎积累起家业来.将来德.塞农什太太会替干女儿置办出嫁的衣服被褥,银器,家具.小伙子,我能帮你娶到那姑娘."库安泰在柏蒂.克洛膝上拍了一下."你和弗朗索娃.德.拉埃一结婚,昂古莱姆的大部分贵族就是你的主顾了.这门高攀的亲事可以使你的前程光明......诉讼代理人兼律师的身分大概够得上了,他们的要求不过如此而已,我知道."
  柏蒂.克洛来不及地问道:"那么该怎么办呢?......你的诉讼代理人一直是卡尚先生......"
  长子库安泰很有含蓄地说道:"就为此,我不能突然撇开卡尚来请教你,那要等将来再说.朋友,你问我该怎么办吗?你去把大卫.赛夏的案子接下来.那穷光蛋有三千法郎期票在我们手里,肯定付不出来.你帮他挡住官司,想法叫他背上一大笔诉讼费......你不用怕,放手干下去,尽管横生枝节.我托我的执达员杜布隆进行控诉,杜布隆由卡尚调度,决不手软......明人不需细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小伙子?......"
  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会,两人你望着我,我看着你.
  库安泰又道:"你只装做咱们俩从来没见过面,我什么也没告诉你,有关杜.奥图瓦先生,德.塞农什太太,德.拉埃小姐的事,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两个月之内,时机到了,你向那位小姐求婚.咱们要见面,晚上到这儿来.千万不能写信."
  "那么你是想毁掉赛夏了?"柏蒂.克洛问.
  "不能说毁掉,不过要他在监狱里呆几天......"
  "是何目的呢?"
  "你当我傻瓜,会告诉你吗?你要是有那点儿聪明猜得出,就该有那点儿聪明闭嘴."
  "赛夏老头可有钱呢,"柏蒂.克洛说,他已经明白鲍尼法斯的意思,觉得事情还有一点儿困难.
  "老头儿只要活着,决不会给儿子一个钱;并且退休的印刷所老板还不预备叫人印他的讣文呢......"
  柏蒂.克洛马上打定主意,说道:"行,就这样吧!我不需要你给我担保,我是诉讼代理人,受了骗我会你算账的."
  库安泰和柏蒂.克洛作别,私下想:"这小子将来定然大有前途."

  八 给付不出款子的出票人义务上一课
  他们谈过话之后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让人带着吕西安冒名代签的三张本票中的第一张去收款.不料票子送在可怜的赛夏太太手里,她认出了丈夫的签字是吕西安的笔迹,便唤丈夫过来,劈头问道:"你没有签这张票据吧?......"
  他说:"没有!你哥哥等不及,所以代我签了......"
  夏娃把票子交还给库安泰铺子的收账员,说道:"我们拿不出这么多钱."
  她觉得简直要晕过去了,上楼回到卧房,大卫跟着她一同进去.
  夏娃有气无力地说道:"朋友,赶快去见两位库安泰先生,他们不会对你不礼貌;你要求他们宽限一下.再提一句,赛里泽续订租约的时候,反正他们要付你一千法郎."
  大卫马上去见敌人.印刷监工尽可以做老板,印刷专家却不一定是精明的奸商.大卫不太懂得生意上的门道,他心儿乱蹦,喉咙抽搐,向长子库安泰结结巴巴的道了歉,说明来意.对方回答:"这件事跟我们不相干,票子是梅蒂维埃给我们的,梅蒂维埃自会和我们算财的.请你和梅蒂维埃先生接洽吧."几句话说得大卫无言以对.
  夏娃听到这个消息,说道:"只要票子退给梅蒂维埃先生,咱们就不用担心了."  第二天,代表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的执达员,维克托.昂热.埃梅内基德.杜布隆,下午两点,正当桑树广场上最热闹的时候,跑来签了拒付证书;虽然他很体贴,躲在大卫家走道门口同玛丽蓉和科布两人说话,退票的消息当天晚上在昂古莱姆的生意场中照样传开去了.长子库安泰嘱咐杜布隆千万顾着对方体面,可是夏娃和大卫付不出款子,难道靠着杜布隆虚情假意的做作,就能在生意场中不受耻笑吗?那可真是鬼知道了!写到这里,作者的话再多,听的人也只会嫌少.下面一段解释,一百个读者准得有九十个听得津津有味,当做怪有趣的新闻."应当人人知道的法律,我们偏偏知道得最少!"这句至理名言在这儿又被证明了一次.
  银钱业的各种业务都有一套经营的方法,单只挑出其中一项来好好描写,绝大多数的法国人就会觉得象读一章外国游记一样有趣.在甲地开店营业的商人,开具一张本票给一个居住乙地的人,例如大卫要帮助吕西安立出的本票,那票子的性质便有异于当地商人为了做交易而出的普通票据,而是和寄往外埠的汇票差不多.梅蒂维埃拿着吕西安的三张本票,只能寄给与他有往来的库安泰铺子去兑现.因此,吕西安先受到一注损失,除了贴现的利息,每张票子要另加百分之几的费用,名目叫当地的汇水.而那些票据也得按银行规矩办理了.你们万万想不到,威风十足的债权人一朝兼有银行家的身分,可以把债务人的处境改变到何种地步.在银行界(这三个字的分量不知你们能不能透彻领会?),只消一张从巴黎转到昂古莱姆的票子没法兑现,银行与银行之间就订得立一张文书,法律上叫做退票清单.且不提谐音的笑话,这张清单内容古怪,无论哪个小说家都造不出来,即使是在舞台上以刁钻闻名的马斯卡里尔玩的手法也不过如此;可是商法上确有一条规定,允许人这么做.你们看了如下的说明,便知道好厉害的合法二字暗藏着多少狠毒的把戏!
  杜布隆把拒付证书向主管部门登记完毕,亲自送给库安泰弟兄.杜布隆和昂古莱姆这两个银钱老虎素有往来,借给他们六个月期的款子,长子库安泰有本领拖到一年,每个月问一声小老虎:"杜布隆,你可需要用钱?"事情还不止这一点!杜布隆给这家资力雄厚的商号一个回扣,让他们在每份文书上赚一笔钱,数目微乎其微,只不过是每份拒付证书抽一法郎五十生丁!......当下长子库安泰安安稳稳在书桌前面坐下,拿起一小张贴好三十五生丁印花的纸,一面跟杜布隆闲扯,打听当地普通生意人的情况.
  "喂,怎么样,你对小迦讷拉克还满意不满意?......"
  "他做得还不错.运输生意......"
  "他不是有些棘手事吗?听说他女人叫他花了很多钱......"
  "叫他花钱?......"杜布隆带着副冷笑的神气说.
  库安泰在纸上划好格子,用圆体字写下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标题,开出一篇账来.(我们引用的是真实文件,务请注意!)
  退票清单及费用  兹有期票一纸,票面金额一千法郎整,立票人大卫.赛夏,一八二二年二月十日立于昂古莱姆,持票人吕西安.沙尔东,又称德.吕邦泼雷.该票由吕西安.沙尔东转让与梅蒂维埃,又由梅蒂维埃转让给本公司.出票人于本年四月三十日到期不付,已由执达员杜布隆于一八二二年五月一日出立拒付证书.
  本金1,000
  拒付证书费12,35
  手续费0.5%5.00
  经纪人佣金0.25%2.50
  退汇汇票及本清单邮资1.35
  利息及邮费3.00
  以上共计1,024.20
  上款应另加本地汇率1.25%13.25
  合计1,037.45
  上款一千零三十七法郎四十五生丁整,本公司另开具退汇汇票一张,委托乌莫镇迦讷拉克先生向巴黎赛尔邦特街梅蒂维埃先生收取.
  昂古莱姆,一八二二年五月二日.
  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
  长子库安泰一边和杜布隆谈谈说说,一边象办老公事一般写好清单,在清单下面又加注一行:  证明人昂古莱姆乌莫镇药剂师波斯泰尔,运输商迦讷拉克,兹特证明本地与巴黎之间的汇率确系百分之一.二五.
  证明人......
  ......
  昂古莱姆,一八二二年五月三日.
  "杜布隆,劳驾你上波斯泰尔和迦讷拉克那儿走一趟,请他们在批语上签个字,明儿早上送还给我."
  杜布隆走了,他把事情看得平淡无奇,这套折磨人的手续在他来说是太熟悉了.拒付证书箱象在巴黎一样装着封套送交债务人,昂古莱姆的人却照样知道可怜的赛夏情况不妙.他的没精打采的作风不知引起多少批评.有的说他事情弄糟是因为溺爱老婆,有的说他对舅子太好了.从这些前提出发,还能有什么好听的话?是啊,一个人万万不能顾着家属的利益!赛夏老头对儿子狠心是有道理的,值得佩服啊!
  凡是出立票据而出于某种理由忘了守信的读者,不妨注意一下,看看银行家用哪些合法的手段在十分钟内使一千本金多出二十八法郎收入.
  退票清单上白纸黑字.无可争辩的只有第一个项目.  第二项包括国库和执达员的收入.国库供给印花税票,把债务人的伤心事登记入册,收进六法郎.既然政府有利益,这个陋规就会长期存在!而且上面说过,因为杜布隆给人回扣,银行家在这个项目上面还有一法郎五十生丁的好处.  第三项,百分之○点五的手续费另有一个恰当的理由作根据:应收的款子没有收回,在银钱业中等于另外做了一笔贴现.事实虽是相反,没有收进一千法郎和付出一千法郎,性质确实很相近.做过贴现的人都知道,银行家除了会收你法定的六厘利率之外,还会用一个不起眼的名目,叫做手续费,另抽百分之几,那是他有本领放款而额外可得的利益.总之,银行家越会赚钱,越问你要钱.我们最好向傻子去做贴现,可以省一些花费.可是银钱业中哪会有傻子呢?......
  法律规定,银行家须请汇兑经纪人证明汇率,在没有交易所的小地方,只能由两个商人充当汇兑经纪人.经纪人应得的佣金规定为退票金额的百分之○点二五.按照习惯说来,这佣金是付给代替经纪人的商人的,实际上银行家干脆放进了自己的钱柜.因为这样,漂亮的账上才有第三个项目.  第四项包括两笔费用,一是贴着印花税的那一小方纸的纸价,即开清单用的那张纸;二是退汇汇票上贴的印花.所谓退汇汇票完全是巧设名目,其实只是银行家开给同行的一张索要欠款的条子罢了.  第五项包括信件的邮费,以及银行家在款子未收回之前应得的法定利息.
  最后一项汇水原在银行的经营范围以内,也是本地人向外埠收款时应当照付的费用.
  这篇账清理之下,好像拉布拉什唱的那不勒斯民歌,其中有个角色叫做波利希奈尔,算起账来十五加五老是变成二十二!波斯泰尔和迦讷拉克两人的签字明明是卖人情:这回他们替库安泰弟兄作证,下回库安泰弟兄替他们作证,无非是俗话说的有来有往.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同梅蒂维埃铺子常有银钱往来,不必另开汇票.他们之间交换的票据要是有一张被退回的话,只消在账册的借方或贷方项下记上一笔就行了.
  所以这张离奇的清单经过查验,只剩下一千法郎本金,十三法郎的拒付证书费,延期一个月的利息百分之○点五,大概一共是一千零十八法郎.
  犹太人在十二世纪发明的银钱生意早已成为一股具大的势力,如今上至帝王,下至庶民,没有一个人不受其控制.如果一家大银行平均每天有一张一千法郎的票据需要开退票清单,单靠上帝的保佑和银行的制度,每天可以赚到二十八法郎.也就是说,一千法郎本钱能替这家银行每天挣二十八法郎,一年就是一万零二百二十法郎.退票清单的平均数字倍上三倍,每年便有三万进款,那是靠莫须有的资本得来的收益.因此,退票清单对银钱业来说是来者不拒.大卫.赛夏即使在五月三日,或者在立了拒付证书的第二天,赶去还掉一千法郎,哪怕原来的票子还放在库安泰弟兄的办公桌上,他们也会回答说:"你的票子已经退回给梅蒂维埃先生了!"签了拒付证书,退票清单当晚就算成立.这个惯例,按照外省银钱业的行话来说,叫做:要大钱生小钱.凯勒银行同全世界都有书信往来,单单开在客户账上的邮费一年就有两万左右支撑.德.纽沁根男爵夫人的衣着.车马,意大利剧院的包厢,没有一样不是靠退票清单支撑的.所谓邮费更是借端勒索,可恶之极,因为银行家发出一封信至少要谈十几桩业务.说来也怪,国库在这种乘人之危的勾当中间也有一份好处,生意人倒了霉,税收机关却籍此肥私.至于银行家,他只要高高的站在柜台后面,理直气壮地问一声:"为什么你到期不付呢?"可怜你连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可见退票清单上的项目全部是可怕的神话,欠债的人看了这一段长见识的文字想一想,也许从此对退票清单有所恐惧,会得到一些益处.
  五月四日,梅蒂维埃收到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的退票清单,附着一个条子,要他在巴黎向吕西安.沙尔东,又名德.吕邦泼雷马上追逼.

  九 一张五十生丁印花税票的
  射程和威力不下于一颗炮弹  夏娃写信给梅蒂维埃,过了几天就收到一封短短的回函,她看后完全放心了.   致 昂古莱姆 赛夏印刷所 大卫.赛夏先生
  本月五日来函已收悉.四月三十日未曾照付之到期票据,据尊处查明,原为解救令亲德.吕邦泼雷先生一时之急.令亲花钱散漫,小号自当用合法手段令其清偿,此举想对尊处不无裨益.观其目前处境,诉讼谅亦不致拖延太久.倘若令亲不能偿付,则宝号为多年老店,想必以信用为重.此复......
  梅蒂维埃.
  夏娃对大卫道:"好吧,哥哥被控告,就知道我们没有力量付款了."
  夏娃说出这句话来,显得她心情大变.她愈来愈认清大卫的品质,也愈来愈敬爱,对丈夫的感情代替了手足之情.但是她不知放弃了多少幻想!......
  现在我们来看看退票清单在巴黎市面上经历的过程.一张本票从持票人手中转到第三者手中,第三者(在此是一家商号)根据法律,有权在票子上好几个债务人之中挑出能迅速清偿的一个,向他单独提起上诉.因此吕西安被梅蒂维埃的执达员告上了.这控告其实丝毫无用,却也经过许多程序.梅蒂维埃不过代人出面,躲在背后的是库安泰弟兄.梅蒂维埃明知吕西安无力偿付,但无力偿付的事实必须经过证明,在法律上方才成立.他们便用以下的程序来证明吕西安无力付款.
  五月五日,代表梅蒂维埃的执达员把昂古莱姆的退票清单和拒付证书送交吕西安,附有巴黎商务法庭的传票,要他上堂去听一些难堪的话,以及如不缴清欠款,将以商人身分受到拘留的警告.等到四面受阻的吕西安看到传票,商务法庭的缺席判决书又传来了.他的情妇柯拉莉不知底细,只道吕西安添了妹夫的麻烦,欠下这笔债,她拿所有的文件一齐交给他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女演员在舞台上见的执达员太多了,看到贴着印花的文件并不认真.吕西安眼泪汪汪,觉得赛夏多么可怜,自己假造票据又是多么可耻,很愿意料清债务.他不得去请教朋友用什么办法拖延时间.卢斯托,勃龙代,毕西沃,拿当告诉他,商务法庭只能管辖商人,诗人不会理会,可是商务法庭已经派人来查封财产了.贴在门上的那张颜色逐渐褪淡的小黄条子,会使当事人的信用扫地,叫平日给赊账的小店老板大起恐慌;而有的诗人对于七拼八凑的木板,破烂的丝绸,染色的呢绒,所谓家具什物,非常重视,见了封条却是浑身冰冷.如今吕西安门上便贴的是这种条子.等到柯拉莉的家具正式要搬走了,《长生菊》的作者去找毕西沃的朋友德罗什,那位诉讼代理人看见吕西安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惊慌失措,哈哈大笑.他说:"没有什么大不了,朋友,你是不是想拖一拖?"......"拖得越长越好."......"那么第一步便对执行提出抗告.你去找我的朋友商事代理人玛松,把案卷交给他,让他接二连三地上诉,替你当全权代表,不承认商务法庭对你有管辖权.这一点毫无困难,你是相当出名的新闻记者.如果民庭出了传票,你马上通知我,那时候才轮到我出场.你放心,谁要为难美人儿柯拉莉,我叫他们一齐滚蛋."谁知对方逼得很紧,五月二十八日吕西安被民庭传去,判决的迅速出乎德罗什意料之外.财产遭到第二次查封,黄条子又贴在柯拉莉门上,家具又要被搬走了.德罗什象他自己所说受了同行暗算,有点不好意思,递了一张紧急申请的状子表示异议,凿凿有据地主张家具是柯拉莉小姐的.法院准了状子,发下重审,确定家具的产权属于女演员.梅蒂维埃不服,提出上诉,七月三十日判决下来,驳回上诉.
  八月七日,驿车带给诉讼代理人卡尚一大包文件,上面写着:梅蒂维埃控诉赛夏和吕西安.沙尔东的案卷.
  案卷中第一件是一份清账,内容按原件抄录,保证正确无误.  本年四月三十日到期票据一张,立票人大卫.赛夏,持票人吕西安.德.吕邦泼雷,结至五月二日为止,退票消单金额为1,037.45法郎
  五月五日 退票清单及拒付证书之邮送费,附同巴黎商务法庭五月七日开庭之传票送达费8.75
  五月七日 商务法庭判处被告羁押之缺席判决费35.00
  五月十日 前项判决书邮送费8.50
  五月十二日 催付命令费5.50
  五月十四日 查封笔录费16.00
  五月十八日 封条笔录费15.25
  五月十九日 登报公告费4.00
  五月二十四日 查封物品提取前之核对笔录费(并写明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对执行提出抗告)
  12.00
  五月二十七日 法院受理抗告声请,发送民庭审理费35.00
  五月二十八日 梅蒂维埃申请责令被告委托代理人即日应诉费6.50
  六月二日 民庭判决费(判令吕西安.沙尔东照付退
  票清单金额,原告负担商务法庭诉讼费用)150.00
  六月六日 前项判决书邮送费10.00
  六月十五日 催付命令费5.50
  六月十九日 查封笔录费(并载明柯拉莉主张的家具所有权,反对查封,提出抗告)20.00法院判决费(裁定本案按紧急程序开庭
  审理)40.00
  六月十九日 决定家具产权属于柯拉莉的判决费250.00
  六月二十日 梅蒂维埃提出上诉费17.00
  六月三十日 维持原判的判决费250.00  共计889.00  五月三十日 到期票据一张1,037.45
  向吕西安邮送退票清单及拒付证书费8.75  共计1,046.20  六月三十日 到期票据一张1,037.45
  向吕西安邮送退票清单及拒付证书费8.75  共计1,046.20
  卷宗外附有梅蒂维埃的信,吩咐昂古莱姆的诉讼代理人卡尚使用一切法律手段向大卫.赛夏追讨欠款.七月三日,维克托.昂热.埃梅内基德.杜布隆把大卫.赛夏传到昂古莱姆的商务法庭,责令偿付三张票据的欠款和一切费用,共计四千零十八法郎八十五生丁.催付命令由杜布隆送到夏娃手中,夏娃当然觉得数目惊人.同一天早上,她还收到梅蒂维埃的一封信,大为震惊.     致 昂古莱姆 赛夏印刷所 大卫.赛夏先生
  令亲沙尔东先生居心不良,竟然将家具谎称为与其同居之女演员所有.台端早应将此种情形通知小店,以免作不必要之控诉;而尊处对鄙人五月十日一信并未赐复.今请将票据三纸及小店垫付各款项一并迅速归清为要.此致......
  梅蒂维埃.
  夏娃对商法完全不在行,早先听不见票据的下文,以为吕西安已经偿还罪过,把三张伪造的本票付清了.
  当下她对丈夫说:"朋友,先去找柏蒂.克洛,告诉他我们的事情,请教他该怎么办."

  十 所谓局势险恶
  可怜的印刷商急忙赶去,跨进老同学的办公室,说道:"朋友,以前你来通知我,说你当了诉讼代理人,有事可以找你,没想到我这么快就会需要你帮忙."
  大卫坐在柏蒂.克洛对面的一张靠椅上,把他的事源源本本说出来,柏蒂.克洛对情况比大卫更清楚,根本不听他的,只管瞧着那张英俊的思想家的脸,细细打量.他看赛夏神色仓惶的进来,私下底想:"计策成功了!"这种场面在诉讼代理人的办公室内是常发生的.柏蒂.克洛暗地里问自己:"库安泰弟兄干嘛要难为他呢?......"代理人的习惯不但要摸透敌人的心思,还要摸透当事人的心思,凡是利用司法来陷害人的阴谋,代理人对正反两面都需要认识明白.
  赛夏的话说完了,柏蒂.克洛道:"你是想拖延时间.你要拖延多久呢?三四个月行不行?"
  大卫道:"噢!四个月我就有生路了!"他觉得柏蒂.克洛简直不亚于救命稻草.
  柏蒂.克洛道:"好吧,我不让人家来动你的家具,三四个月以内也逮捕不了你......可是你要花很大的代价."
  大卫道:"那个我不介意!"
  "到时会有什么进款吗?你有把握吗?......"代理人看大卫这么容易上钩,竟有点惊奇.
  "再过三个月我就有钱啦."大卫凭着发明家的计划回答.
  柏蒂.克洛道:"你的父亲没有入土,还不肯离开他的葡萄园呢."
  大卫道:"我何尝想过父亲的遗产!......我正在发掘一项工业上的秘密,不用丝毫的棉料造出一种纸来,同荷兰纸一样的结实,成本比现在的棉料纸浆低一半......"
  柏蒂.克洛这才明白长子库安泰的目的,他说:"那倒是笔财产."
  "大大的财产,朋友!出不了十年,纸的消费量要比现在增加十倍.这个时代最走运的是新闻事业!"
  "没人知道你的秘密吗?"
  "只有我的妻子知道."
  "你的用意.计划,没有同人家谈过吗?......比如同库安泰兄弟?"
  "我跟他们提过的,只是说得很随便,我记得."
  抱着一肚子怨恨的柏蒂.克洛忽然动了一点良心,想把库安泰弟兄的利益,自己的利益,赛夏的利益,一齐顾到.
  "大卫,你听我说,咱们是老同学,我一定会帮你忙;不过你得明白,这场倒霉官司要花你五六千法郎!......我劝你不要拿你的财产去冒险.我看你有了新发明,少不得要同一个厂商合作,分掉一部分利益.若要买进一个造纸厂或者设一个新厂,恐怕你也得三思而后行,对不对?......此外还要领发明执照.这些事既费时间又费金钱.咱们尽管竭力招架,说不定执达员会给你一个措手不及......"
  "我的秘密决不放手!"大卫的口气像学者一样幼稚.
  柏蒂.克洛本是出于好意,打算劝大卫妥协,避免官司,既然大卫不肯听劝告,他就说:"好吧!你的秘密是你救命的稻草,我也不想知道,可是告诉你,你最好躲在地底下工作,不能让人看见或者猜到你的方法,要不然你的法宝会给人偷走的......发明家往往骨子里是个傻瓜!你们只想着自己的问题,顾不到别的.最后人家会猜到你所研究的题目,别忘了你受着厂商包围!没有一个开纸厂的不是你的对头!我看你简直赛过一只海狸,周围全是猎人,别让他们剥了你的皮......"
  大卫道:"谢谢你,亲爱的朋友,这些我都想到了,承你关心,想得如此周到,我很感激!......我干这桩事业不光是为我自己.我一年有一千两百法郎进项就够了,父亲百年之后丢下的产业至少还比这个数目多三倍......我是靠爱情过日子的,靠理想过日子的!......这才是我的幸福......我工作是为了吕西安及我的女人......"
  "行,你在委托书上签了名,只管去搞你的发明吧.法院要扣押你的时候,我会早一天通知你躲起来,因为样样都要预防到.我再劝你一句,千万别让靠不住的人走进你的屋子."
  "赛里泽不愿续订合同租我的印刷所,为此我们有点儿困难.这一来,家里除了我女人和岳母,只剩玛丽蓉和阿尔萨斯人科布了,科布对我像狗一样忠心......"
  柏蒂.克洛道:"嘿!那条狗就应该提防......"
  大卫道:"你不了解科布这个人.我相信他像相信我自己一样."
  "让我试他一试,行吗?"
  大卫道:"可以啊."
  柏蒂.克洛道:"好吧,再见了.你请你的漂亮太太上这儿来一趟,你妻子的委托书也是少不了的.朋友,你该知道你形势险恶."这话是提醒大卫,打官司的祸害一样一样都要临到他头上来了.
  柏蒂.克洛把大卫.赛夏送到事务所门口,转回去想道:"现在我一只脚在勃艮第,一只脚在香槟,左右为难了."
  大卫手头奇紧,心中苦恼,老婆被吕西安恶劣的行为气成这样,他也很难受,可是他照样想着他的问题,去看柏蒂.克洛的时候,一路胡思乱想地嚼着一根荨麻.他为了试用草杆做原料,在水里浸着一些荨麻使它腐烂.凡是变成纱线的东西,不论新旧的料子,都要经过浸渍,织造,或是用旧穿旧,才能分解,大卫打算另外找一套办法来代替.他从事务所出来,走在街上想着和他朋友柏蒂.克洛谈话的结果,认为还挺满意,忽然觉得牙齿缝里有一颗丸子,拿出来搁在手上,发现那一小块糊比从前试做的各种纸浆都强.用植物做纸浆,主要的缺点是缺少弹性,例如干草做的纸就特别脆,几近金属,拈在手里发出金属声.像他那种偶然的发现只有大胆探索自然规律的人才会遇到.
  "我要用机器和化学品来替代这个不经意的咀嚼作用,"大卫这样想着,自以为必定会成功,一团高兴地回去见老婆.
  他发现夏娃哭过了,便说:"噢!亲爱的,不用发愁!柏蒂.克洛保证咱们可以安心过几个月.当然要多些开销,可是柏蒂.克洛送我出来的时候说的好:每个法国人都有权利让债主等些时候,只要临了把本钱和利息,还有一切费用,统统还清!......咱们将来全部照付就行了......"
  可怜的夏娃却想得周到,她说:"可是咱们怎么过活呢?......"
  "啊!不错."大卫说着搔搔脑瓜,一个人为难的时候几乎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动作.
  她说:"咱们的小吕西安可以交给母亲照管,我再去做工."
  大卫紧紧地搂住老婆,叫道:"夏娃!噢,我的夏娃!离此不远的'圣女,城里,十六世纪有个法国最伟大的人物,叫做贝尔纳.德,帕利西,不但发明了瓷器的釉,而且是布丰和居维埃的有名望的远祖,这个老天真在他们之前就研究地质学了.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探求自然界的奥妙.不幸他的女人,孩子,全村的人都跟他作对.他的老婆把他的工具卖掉了......他在乡下流浪,没有人理解!......到处受人驱逐,轻视......而我却是有人爱怜......"
  "是啊,爱得深呢,"夏娃神态安详地回答,足见她的爱情坚定.
  "那我即使受尽帕利西的苦难也无所谓了.他制成了埃古安珐琅,受到了查理九世的保护,没有在屠杀新教徒的惨案中牺牲,老来富贵双全,名扬欧洲,公开演说他的所谓泥土之学."
  "只要我拿得动熨斗,包你生活不会无着!"可怜的女人说话的口吻显出她对丈夫死心塌地."以前我在普里厄尔太太手下当领班,有个挺规矩的女孩子和我很要好,她是波斯泰尔的表妹,名叫巴齐讷.克莱热.巴齐讷最近替我送内衣来,告诉我普里厄尔太太的铺子已由她盘下了,我可以到她那儿去做活!......"
  赛夏回答说:"你做活的日子不会长的.我找到了......"
  发明家全凭一股了不起的信心支持,才有勇气在不可知的天地中前进.夏娃破题儿第一遭对这种信心凄凉地笑了笑.大卫神态迷茫,低下头去.
  美丽的夏娃扑在丈夫脚下,叫道:"噢!亲爱的,我不是笑你,也并不是不相信你.我只觉得你把你的试验,你的理想,瞒得紧紧的,太有道理了.发明家的光荣是拿痛苦换得的,这个过程的确不该让人家知道,哪怕是自己的妻子!......女人到底是女人.我一个月之内听你说到第十七遍:我找到了!......忍不住笑起来."
  大卫也很天真地自嘲,夏娃不禁握着他的手亲吻.这一刹那是最甜蜜的时间,仿佛在贫穷潦倒的凄凉的路边上,或是在万丈深渊之下,忽然出现了几朵象征爱情的玫瑰.

  十一 父亲和两个仆人
  形势越险恶,夏娃越鼓足勇气.丈夫的伟大,发明家的率直,有时还撞见这个重感情,多幻想的男人噙着眼泪,种种因素加强了夏娃的抵抗力.她又使出从前用得很成功的办法,写信给梅蒂维埃,说她愿意卖掉印刷所来还债,但肯请不要增加大卫不必要的诉讼费,加重他的损失.梅蒂维埃对这封情辞恳切的信置之不理,只叫掌柜答复,说梅蒂维埃出门了,做伙计的不敢作主停止控诉,东家做事素来不是这样的.夏娃要求票据延期,一切费用由她负担,掌柜表示同意,只要大卫.赛夏的父亲肯做担保人,加一个背书.夏娃叫母亲和科布陪着,走往马萨克.她大着胆子去见公公,尽力巴结,哄得老人家眉飞色舞.可是等她战战兢兢提出背书的话,酒鬼的脸马上变了色.
  他嚷道:"让我儿子碰到我的钱柜,他要不翻箱倒箧,刮个精光才怪!没有一个孩子不剥削老家的.我嘛,我可从来没叫爹娘花过一个钱!你们的印刷所里看不见人,只有耗子在那里打架......你长得漂亮,我喜欢你;你做事巴结,用心,不象我儿子!......大卫是个什么东西,你知道没有?......是个好吃懒做的秀才.我要让他自生自长,跟我小时候一样,大字不识,或者跟他老子一样做大熊,那他早有了积蓄......唉!他是我心上的一块疙瘩,这家伙!更糟糕的是他脾气古怪,像他这种人,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再说,他害得你好苦啊......"他见夏娃摇头,坚决不承认,便道:"怎么不是?你急得奶水都没有了,只好雇一个奶妈.得了吧,我什么都知道.你们被人告在法院,成了城里的笑柄.不错,我只是大熊,不是学者,我不曾在印刷界的明星第多手下做过监工,可从来没收到法院的公事!每逢我下葡萄园做活,收割,或者料理我的小事情,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对自己说:哎!可怜的老头儿,你辛辛苦苦,一个钱一个钱攒起来,挣下多好的一份产业,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执达员,诉讼代理人......再不然被儿子拿去乱花,......他想入非非的念头才多呢............孩子,你如今有了这娃娃......我跟沙尔东太太抱着他受洗那天,发现他的鼻子长得像他爷爷......好吧,你还是少操心大卫,多想想这个小家伙吧......我只相信条......将来只有你能保得我的产业......我的可怜的家产......"
  "不过,亲爱的爸爸,你儿子会替你争光,早晚挣起一份家业来,纽孔上挂着荣誉勋位的勋章......"
  "他凭什么?"老赛夏问.
  "你等着瞧吧!再说,眼前你就拿出三千法郎,难道会破产吗?......有了三千法郎,官司就好了结......你要不相信儿子,就借给我吧,我一定会还你,我拿我的嫁妆,拿我赚来的工钱做抵押......"
  种葡萄的老人先以为儿子被控的消息是人家造谣,如今听说竟是真的,觉得很奇怪,嚷道:"大卫被人告上了?这就是会写字的好处!那么我的房租呢?......噢!孩子,我要进城去办手续了,同我的诉讼代理人卡尚商量......你今天来得太好了......一个人信息灵通就不会吃亏!"
  相持了两个钟头,夏娃只得回去;"女人不懂生意经"这句话,她没法批驳.夏娃来的时候多少抱着点希望,从马萨克走回昂古莱姆累得站不起来了.回家正碰上法院送判决书来,责令大卫.赛夏清偿梅蒂维埃的款子.家里有执达员上门在外省是一件大事,近来杜布隆来的次数这么多,更引起街坊左右的议论.夏娃甚至不敢出去,怕听见人家在她背后说东道西.
  可怜的夏娃冲进走道,奔上楼梯,说道:"噢!哥哥,哥哥!我不能够原谅你,除非你......"
  赛夏迎上来说:"唉!就是啊,当时要不那么办,他就只好自杀."
  "那么从此不提了,"夏娃轻轻地回答,"带他到巴黎那个陷人坑去的女人真是令人讨厌!......再说,大卫,你父亲心肠也真硬!......咱们就不声不响地熬日子吧."
  大卫正要说几句心里话儿安慰女人,忽然听见门上轻轻敲了一下,玛丽蓉带着又高又胖的科布穿过外面一间屋子走了进来.
  玛丽蓉说:"太太,我跟科布知道先生太太心里着急,我们俩一共有一千一百法郎的积蓄,觉得太太这儿再合适没有......"
  "再妥当也没有,"科布很热情地重复了一句.
  大卫说:"科布,咱们一辈子也不分开的了.你拿一千法郎去交给诉讼代理人卡尚存起来,要一张收据,余下的我们留着.科布,不管人家用什么方法打听我做些什么,什么时候出去,带什么东西回家,你一个字都别说,我派你去收草料,别让人看见......你知道,科布,有人会千方百计引诱你开口,许你成千上万的钱......"
  "许我几百万,我也决不泄漏一个字!部队里的命令,我不是服从惯了的吗?"
  "好吧,我的话交代过了.你把钱送给卡尚先生,请柏蒂.克洛先生在场做个证人."
  阿尔萨斯人回答说:"是,先生.我只想将来有了钱,把这个讼师揍一顿!我讨厌他那副嘴脸!"
  胖子玛丽蓉道:"太太,这人真好,身子结实得像土耳其人,脾气和顺得象绵羊.做他老婆才福气呢.把我们的工钱......他叫作私蓄,......存在太太这儿,是他想出来的.他口齿不清,想的念头倒挺好,反正我听得懂他的话.他还想到外边去干活,不花我们的钱......"
  大卫望着他的女人说:"单单为报答这些好人,咱们也该挣一份家产."
  夏娃觉得事情很简单,她遇到和自己心地相仿的人不以为奇.她这种态度,就是笨蛋或者完全不相干的人看了,也不难理解到她品性的纯洁.
  玛丽蓉道:"先生,你将来一定有钱,现成的家产摆在那里.你家老先生新近买下一个农庄,他替你攒下的钱可不少呢......"
  在当时的情形之下,玛丽蓉这几句话等于表示她的行为微不足道,用心这样细致的确了不起.

  十二 两个代理人怎样放火,
  杜布隆怎样从旁帮助  像一切的人事一样,法国的诉讼程序有不少漏洞,不过好比一把两面带锋的刀子,既可用来攻击,也可用来自卫.此外还有一点妙处,两边的代理人无须交谈,只要在诉讼程序上采取某个步骤,就能成立默契.遇到这个情况,官司就象第一位比隆元帅的作战.他围攻鲁昂的时候,儿子向他献计,能在两天之内攻下城市,父亲回答说:"怎么,难道你急于回家种菜吗?"奥地利的军人有本事使战争旷日持久,而不受日耳曼军法会议的责备,说他们让士兵虚耗粮饷,延误军机,任何对垒的将领用了这个办法,就可以相持不下,保存实力,把仗永远打下去.卡尚,柏蒂.克洛和杜布隐的做事比奥地利的将军更为高明,他们奉一个古代的奥地利人,Cunctator的非比阿斯做模范!
  柏蒂.克洛像骡子一般刁猾,很快看出自己的优势.诉讼费既有长子库安泰保证,他就决心同卡尚斗法,尽量的节外生枝,跟梅蒂维埃作梗,借此向纸厂老板卖弄才华.可惜这位年轻的司法界费加罗的功业,写历史的人好像见了蛇一般害怕,只好轻轻带过,不再替他扬名.对当代的风俗史来说,仅仅一张讼费清单,像巴黎的那一份,材料也够了.为了容易了解,这段纯粹法律性质的文字还是模仿作战公报的文体,把柏蒂.克洛的行为写得越简单越好.
  七月三日昂古莱姆商务法庭传讯大卫,大卫没有出席.八日宣判.十日,杜布隆送达催付命令,十二日准备查封财产.柏蒂.克洛提出抗告,要求法院在十五天内传梅蒂维埃重审.梅蒂维埃认为时期太长,第二天上了状子,请求提前审理;十九日宣判,大卫的抗告被驳回.二十一日送出判决书,宣告二十二日发催付命令,二十三日发人身拘留状,二十四日立查封笔录.这一通雷厉风行的措施被柏蒂.克洛挡住了,他向高等法院上诉,七月十五日再递上一张状子,把梅蒂维埃带往普瓦捷.
  柏蒂.克洛心里想:"到了这一步,总得拖延时候."
  他转托一个在普瓦捷高等法院登记的诉讼代理人,把意思交代清楚;风暴便转移到普瓦掩去了.接着柏蒂.克洛以双重代理人的身份,代表赛夏太太申请法院克日传讯大卫,要求估产.用司法界的行话来说,柏蒂.克洛急如星火的下手,七月二十八日弄到准予析产的判决,通知了有关方面,在《夏朗德邮报》上登了公告.八月一日,公证人替赛夏太太清算在夫妇共同财产中优先部分的账目,确定赛夏太太是丈夫的债权人,大卫在婚书上列明给妻子的一万法郎赠与,决定以印刷所和家里的动产代替.
  柏蒂.克洛保住了夫妻俩的财产,同时在普瓦捷的上诉也得胜了.他认为在巴黎控告吕西安.德.吕邦泼雷的诉讼费,塞纳省初级法院既已判令梅蒂维埃承担,大卫当然没有承担的义务.高等法院承认这个主张有理,一方面维持昂古莱姆商务法庭的原判,责令大卫偿付债款,一方面剔除六百法郎的巴黎诉讼费归梅蒂维埃负责;此外鉴于迫使大卫上诉的事故,裁定上诉费用由两方分摊.八月十七日,判决书送达大卫,十八日送达催付命令,责令偿付本息及一切费用;二十日立查封笔录.于是柏蒂.克洛以赛夏太太的名义出来干涉,认为夫妇财产已经正式分开,家具属妻子所有.此外,柏蒂.克洛经过一番部署,又当上了赛夏老头的代理人.
  原来葡萄园主在媳妇下乡后第二天,赶往昂古莱姆找他的代理人卡尚,说儿子正与人打官司,损害他的房租,要求代理人保护他的权益.
  卡尚回答:"我不能一边指控儿子,一边接受他父亲的委托.你还是去请教柏蒂.克洛吧,他很能干,替你办起事儿来也许比我更得力......"
  卡尚在法院里对柏蒂.克洛说:"我把赛夏老头介绍给你了,可别忘了有来有往......"
  不论巴黎外省,诉讼代理人之间都有这一类互相帮忙的事.
  赛夏老头委托柏蒂.克洛做代表后的第二天,长子库安泰去看他的同谋,说道:"你得想法叫赛夏老头吃些亏!他这种人只要为儿子损失了一千法郎,就会一辈子恨死儿子,儿子在遗产项下预支了这笔钱,老人即使想软心肠也没用......"
  柏蒂.克洛对他的新主顾说:"你还是回去照料你的葡萄园吧,你儿子心境不好,别再盘剥他,在他家吃饭了.在必要的时候我会通知你进城的."
  于是柏蒂.克洛代老赛夏出来建议,印刷机和墙壁相连,明明是房屋的定着物,以用途而论,那所屋子从路易十四时代起便是印刷工场.梅蒂维埃在巴黎查封吕西安的家具,家具变成了柯拉莉的;在昂古莱姆查封大卫的家具,家具又成了妻子和父亲的(关于这一点,代理人在庭上说了不少俏皮话);卡尚代表梅蒂维埃表示遗憾,要求传唤父子二人一齐到庭,驳斥他们的主张.他说:"我们要揭穿这些人的骗局,他们用心不良,一味耍无赖,利用法律上最正当最明确的条文做抵赖的武器,不肯偿付三千法郎!......三千法郎是哪儿来的?......从可怜的梅蒂维埃银箱里拿的.他们还胆敢说现人的坏话......请问还成何传统!......请问是不是要鼓励大家抢劫?......这种目无法律,败坏道德的要求,庭上决不能容许!......"昂古莱姆法院被卡尚精彩的辩诉打动了,经过两造辩论以后,判决只有家具的产权属于赛夏太太,赛夏老人的要求遭到驳斥,四百三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的诉讼费由他承担.
  好些诉讼代理人笑着说:"这是赛夏老头活该,他想来捞一把,偏偏要他会钞!......"
  判决书八月二十六日送达,以便二十八日查封印刷所的机器及其所属物.封条已然贴上了!......法院根据原告请求,裁定就地拍卖.报上登出了拍卖的广告.杜布隆很得意,以为九月二日就能办查封物品的复核手续,接下来就拍卖.按照判决和执行规定,当时大卫欠梅蒂维埃五千二百七十五法郎二十五生丁,利息除外;欠柏蒂.克洛预付讼费一千二百法郎,再加公费;柏蒂.克洛好比卖足气力而完全信任顾客的马夫一样,公费的数目让大卫自己斟酌.赛夏太太大约欠柏蒂.克洛三百五十法郎,公费除外.赛夏老头欠四百三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诉讼费,柏蒂.克洛还要他三百法郎公费.三个人一共欠到上万法郎.
  以上的材料不无用处,除了外国人可以明白在法国打官司的内情外,立法的人也应当知道,假定他有时间看书的话,诉讼程序能被人滥用到何种程度.我们不是应当赶快订一条法律,规定在某种情况之下,诉讼代理人不得使诉讼费超过诉讼的目的吗?为了一分一厘的土地,和价值上百万的产业办同样的手续,岂非笑话?这一段枯燥乏味的叙述说明了诉讼的各个阶段,让大家懂得手续,司法,讼费三个名词的重要,这是绝大多数的法国人万万想不到的.司法界所谓使一个人的情势恶化,就是这么回事.印刷所的五千斤铅字,照铸铁的价钱值得两千法郎.三架印刷车值六百法郎.其余的东西只好当废铁和旧木料卖.两夫妻的家具至多卖到一千.大卫.赛夏的家产统共值四千左右,卡尚和柏蒂.克洛要他花到七千法郎诉讼费,而将来两个代理人还有别的油水可捞,看下文就知道了.理所当然,法国从南到北办案子的人,对柏蒂.克洛没有一个不敬重不佩服,可是有良心的人对于科布和玛丽蓉不能不洒一滴同情之泪.
  在那场战斗中,科布只要大卫不使唤他,就老是坐在走道门口一张凳子上当看家狗.法院派人送公事来,除了柏蒂.克洛的帮办在场监视之外,都由科布收下.拍卖印刷机和生财的广告一贴出来,科布马上就撕掉,还去撕下街上的广告,嘴里嚷着:混账东西!......欺侮这样一个好人!......还说是大公无私的法律!玛丽蓉白天替一家造纸厂掌车,挣十个铜子做家里的日常用度.沙尔东太太一声不哼,重新去熬夜,干那劳累的看护工作,每星期把工资交给女儿.她已经托人念了两回九日经,觉得上帝对她的祷告听耳不闻,对她点的蜡烛视而不见,好生苦恼.

  十三 控诉的高潮
  九月二日,夏娃收到吕西安的一封信.吕西安自从告诉妹夫签了三张本票,被大卫把信藏起,不让老婆知道以后,就不曾和家里通过消息.
  可怜的妹妹拿着倒霉的信不敢拆开,暗地里想:"这是他出门到现在给我写的第三封信."
  她为了节省,奶妈已经辞掉,那时正在用奶瓶喂孩子.她叫起大卫一同看信,发明家隔天通宵造纸,天亮才睡觉.夫妻俩看过信以后的感触,我们不难设想.
  亲爱的妹妹:
  两天以前,清晨五点,我目睹一个最好的好人儿断了气.世界上只有这女子能像你,像母亲,像大卫那样爱我;除了毫无私心的感情之外,她还给了我母亲和妹妹不能给我的幸福,爱情的幸福!可怜的柯拉莉为我牺牲了一切,也许还是为我死的!可我一文不名,没有能力把她埋葬......她在世的时候使我的生活得到安慰;她的死只有你们能安慰我,亲爱的天使们!我相信这纯洁的姑娘必定能得到上帝的宽恕,她弥留之际忏悔过了.唉!巴黎!......告诉你,夏娃,法国所有的光荣和耻辱都集中在巴黎,我的多少幻想在此破灭了!如今要去募化一点儿钱把这个天使的遗体还给圣洁的土地,恐怕我还有更多的幻想要遭破产!
  你的不幸的哥哥 吕西安.
  八月二十九日于巴黎
  我的轻率的举动使你受累不浅,经过情况你终有一天会知道,会原谅我的.你放心:一个为着我受过剧烈刺激的商人,好心的卡缪索先生,看见我和柯拉莉为难之至,答应帮助这件事.  "信纸上眼泪都没干呢!"夏娃望着大卫说.大卫看了她同情的神气,也表示出他从前对吕西安的好感.
  他说:"可怜的孩子,既然那女的是那么爱他,他一定伤心得不得了."大卫自己可是一个幸福的丈夫.
  听着痛苦的呼号,丈夫同妻子都忘了自身的苦难.那时玛丽蓉奔进来叫道:"太太,他们来了!......他们!......"
  "是谁?"
  "杜布隆和他的手下,该死的!科布正在跟他们争吵,他们要来拍卖......"
  柏蒂.克洛在卧室外面的屋子里大声嚷道:"不会,不会,拍卖不成的,你们放心吧!我才送出上诉的状子.这回的判决指责我们居心不良,我们不能接受.我不准备在这儿上诉.为了替你们争取时间,我故意让卡尚信口开河,我有把握在普瓦捷再打一次胜仗......"
  "这胜仗得花多少钱呢?"赛夏太太问.
  "赢了,你们给我一笔公费;输了,你们花个一千法郎."
  可怜的夏娃叫道:"我的天哪!挽回岂不是比不挽回更让人担心吗?......"
  像夏娃这样的老实人也被官司的炮火刺伤了眼睛.柏蒂.克洛听着这话,同时觉得夏娃美不可言,不由得怔住了.
  赛夏老头接到柏蒂.克洛通知,刚好赶到.老人在儿子媳妇的卧房中出现,孩子在摇篮里对着家庭不幸的微笑,可以说这一幕的角色都到齐了.
  年轻的代理人说:"赛夏爸爸,你出面告了一状,欠我七百法郎,这笔钱你将来和房租加在一起,去向你儿子去要吧."
  柏蒂.克洛的神气口吻讽刺得厉害,种葡萄的老人也领会到了.
  夏娃离开摇篮,过去拥抱老人,说道:"你要肯替儿子作保,倒花不了这许多......"
  科布和杜布隆的助手争吵,惊动了街坊;大卫看见屋前挤满着人,心里难过,只是向父亲伸出手去,却没有向他问好.
  老人问柏蒂.克洛:"怎么我会欠你七百法郎呢?"
  "第一,我替你当了差.既然是为你的房租,你和你的债务人应该对我负业务责任.你儿子要不付这笔费用,就得你还......这还是小事,再过几小时,人家就要送大卫进监狱了,你是不是让他去呢?"
  "他欠多少钱?"
  "五六千法郎,欠你和欠他女人的不算在内."
  蓝白两色的卧房中,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摇篮旁边滴眼泪,大卫痛苦不堪,再加上一个说不准是来诱老人上钩的代理人;老头儿望着这个动人的场面心里怀疑,只道他们想挑动他做爷的感情,敲他一笔钱.他走过去瞧着孩子抚弄,孩子向他伸出小手.家里把小孩儿当作英国贵族的儿子一样看护,给他戴一顶绒布里子的绣花帽子.
   老祖父说:"嗳,让大卫自个儿对付去吧.我只关心这个孩子,......他妈妈不会不赞成.大卫本事大得很,自有办法偿还的."
  代理人含讥带讽地说道:"你的心思,我来替你痛痛快快说了吧.赛夏爸爸,你忌妒你的儿子.说老实话,大卫今天的结局是你造成的,你的印刷所卖了他两倍的价钱,你要他付这笔高利贷式的款子,把他搞穷了.是的,你别摇头,你印刷所里真正值钱的东西是卖给库安泰弟兄的那份报纸,卖来的钱统统装进了你的口袋......你恨你儿子,不但因为你剥削了他,还因为你给他受了教育,比你高了一等.你假装疼孙子,掩盖你对儿子媳妇的冷酷,原因是儿子媳妇hic et nunc就要花你的钱,而你对孙子的感情要等你in extremis才兑现.你喜欢这小家伙,表示你在骨子中间也有喜欢的人,免得人家说你心肠硬.赛夏爸爸,你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个想法......"
  "难道你是要我听这些话才叫我来的吗?"老人说着,把代理人,媳妇,儿子,一个个盯过来.
  夏娃对柏蒂.克洛说:"先生,你认为我们非倾家荡产不可吗?我丈夫从来没抱怨过他父亲......"种葡萄的很狡猾地瞧着媳妇,媳妇感觉老人起了疑心,便对老人说:"大卫不知和我说过多少回,说你爱他自有另外一种方式."
  柏蒂.克洛按照长子库安泰的意思,挑拨离间父子俩的感情,不让老人帮助大卫过关.
  隔天长子库安泰对柏蒂.克洛说:"等咱们把大卫关进监狱那一天,我会介绍你去见德.塞农什太太."
  对丈夫的感情使赛夏太太特别机敏,上回她看出赛里泽变卦,这时又猜到柏蒂.克洛对赛夏老人的反感是假装的.大卫很诧异,不懂柏蒂.克洛对他父亲和他的业务怎会看得这么清楚.忠厚的印刷商既不知道他的辩护人和库安泰弟兄暗中勾搭,也不知道库安泰弟兄躲在梅蒂维埃背后.当时大卫的沉默在种葡萄老人的眼中是一种侮辱.代理人趁他主顾发怔的当脱身了.
  "再见,亲爱的大卫,我通知过你了:拘留的命令并不因上诉而失效,债权人目前只有这条路可走,他们非走不可.你赶紧溜吧!......再不然,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去找库安泰弟兄谈谈倒是个办法,他们有的是资金,你的发明要是已经成功,达到你的愿望,不妨同他们合作,他们很好说话......"
  "什么发明?"赛夏老头问.
  代理人道:"你知道你儿子是傻瓜,丢开了印刷所,什么念头都不转的吗?他说他有办法用三法郎成本,造出现在卖十法郎一令的纸张......"
  赛夏老头叫道:"又来骗我了!你们像集市上的骗子,都是串通一气的.大卫要有这个法宝,还要我帮忙吗?他早就变了财主了.小朋友们,再会."
  老人说完就走下楼梯走了.
  "你想法躲起来吧,"柏蒂.克洛和大卫说着,急忙去追老赛夏,想再逼他一下.
  葡萄园主在桑树广场上一边走一边发牢骚,被柏蒂.克洛追上了.他陪着老人一直走到乌莫,分手的时候威吓说,本星期内不付诉讼费,就请法院强制执行.
  赛夏老头回答:"要我付也行,只要你替我剥夺儿子的继承权,不损害我的孙子和媳妇!......"说完就马上走开了.
  代理人回到昂古莱姆,心里想:"长子库安泰把他的对手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他的确告诉我,要老头儿付七百法郎,等于拦着他不替儿子还七千法郎的债.不过纸厂老板是个老狐狸,我不能上他的当,此刻不是听他说空话的时候."
  赛夏老头和代理人走了,夏娃问丈夫:"大卫,我的朋友,你打算怎么办呢?......"
  大卫望着玛丽蓉道:"你把最大的锅搁在火上,这一下我有信心了!"
  夏娃听了,性急慌忙拿起帽子.披肩和皮鞋,吩咐科布:"你去换了衣服,陪我走一遭,我要知道是不是还有一条活路......"
  夏娃出了门,玛丽蓉说道:"先生,别一厢情愿,叫太太急坏了.先挣起钱来还了债,再找你发财的门路不好吗?......"
  大卫答道:"别多嘴,玛丽蓉.最后一关快攻下来了.发明执照和改良执照可以一块儿到手了."
  在法国,改良执照是发明家的致命伤.一个人花了十年心血探索出一项工业上的秘密,或是造出一架机器,或是随便发明什么东西,领到一张执照,满以为发明的东西抓在自己手中.谁知他要想得不周全的话,会撞出一个同行来加上一只螺丝,把他的发明改良一下,专利权就被抢走了.光是发明廉价的纸浆,造纸问题并没全部解决.别人尽可把你的方法推进一步.大卫.赛夏因此要考虑周密,免得经过不少阻力,好容易才找到的生财之道被人偷去.荷兰纸(纯粹用旧麻布做的纸虽则荷兰已经不再制造,至今仍保持这个名称)都薄薄地上一层胶,并且是用手工一张一张上胶的,所以成本很高.如果能用一种便宜的胶水在煮纸浆的锅内上胶,......如今就用这方法,可是还不十分完善,......他的发明就没有什么需要改进了.最近一个月,大卫正在研究锅内上胶的方法.他要把两个秘诀同时找着.
  夏娃出去是看她母亲.沙尔东太太照料的产妇碰巧是首席署理检察官的太太,那太太刚替讷韦尔的弥洛家生了一个儿子,未来的继承人.夏娃对一切吃公事饭的人都不敢信任,想拿她的处境去请教孤儿寡妇的法定保护人,问他可否牺牲她妻子的权利,出让她的产权,替大卫还债;同时也想知道柏蒂.克洛那种暧昧的行为到底是为哪般.
  法官看赛夏太太长得这样漂亮,大出意料,对她不但像对一般女性那样有礼,还特别客气,那是夏娃难得遇到的.法官眼睛里的眼神,夏娃出嫁之后只有在科布眼中见到,而象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往往用这个criterium观察男人.青年对妇女自会流露出一种绝对服从的表情,倘若为了某种私欲,某种利害关系,或者年龄关系,男人眼中没有这种表情,女人就要提防,小心这个男人.库安泰弟兄,柏蒂.克洛,赛里泽,夏娃心目中所有的敌人,都用淡漠冰冷的目光瞧她;在署理检察官面前,她却感到身心舒泰.检察官一面殷勤款待,一面简单几句就指出夏娃的计划没有希望.
  他说:"太太,你丈夫放弃全部财物,抵充你在共有财产中的优先部分,家具也包括在你丈夫放弃的财物之内,这个判决将来高等法院未必会改变.你的优先权不应该包庇一项诈欺行为.日后你以债权人的资格可以分到查封财物的售价;你公公因为大卫欠他房租,也有优先权.在这个情形之下,高等法院一经宣判之后,为了法律上所谓分配问题,还可能引起别的争执."
  夏娃说:"那么柏蒂.克洛先生是不是想断送我们呢?"
  法官回答:"柏蒂.克洛的做法同你丈夫的委托书完全相符,因为你丈夫的用意,据代理人说来是要拖延时间.我看你还是放弃上诉,你和你公公两人不妨在拍卖的时候买下你业务上最需要的生财机器,你以不超过你应得之部分为限,你父亲以不超过积欠的房租为限......不过这个目的一时也谈不上,那些代理人还想敲你们呢......"
  "那么我是完全落在公公手里了,我欠他房租,又欠他生财用具的租费.梅蒂维埃先生几乎拿不到什么,我丈夫还得被梅蒂维埃起诉......"
  "一点都不错,太太."
  "这么说来,我们以后的处境要比现在还要糟糕......"
  "太太,归根到底,法律是支持债权人的.你们收过三千法郎,理应还清......"
  "噢!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们会......"
  夏娃忽然停住,觉得替自己洗刷名声不免泄漏哥哥的隐情.
  法官说:"噢!我知道事情有点让人怀疑:债务人明明规矩老实,珍惜名誉,还有些了不起的表现......而债主只是代人出头......"
  夏娃心中担心,傻呼呼地望着法官.
  法官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说道:"告诉你,我们在庭上听着律师滔滔不绝的辩诉,尽有时间考虑办法."
  夏娃回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伤心得不得了.晚上七点,杜布隆送来羁押债务人的公事.官司到了高潮.
  大卫说:"从明天起,我只能在夜里出门了."
  夏娃和沙尔东太太直淌眼泪.在她们看来,一个人躲起来是大大丢脸的事.

  十四 为什么羁押债务人
  在外省是绝无仅有之事  科布和玛丽蓉久已认为主人是忠厚长者,听说他自由受到了威胁,不由得大为不解.他们替主人提心吊胆,进去看沙尔东太太.夏娃和大卫,问问可有什么事能够让他们出力.他们俩进去,三个人正在流泪,他们一向过着简朴的生活,想不到现在要把大卫藏起来.说不定有些便衣已经在注意大卫的行动,像他这样心不在焉的人,怎么逃得过他们的监视呢?
  科布说:"如果太太肯等一等,我可以到敌人的阵地上去侦察一下.别看我长得像德国人,这种差事我是内行;我是地道的法国人,乖得很呢."
  玛丽蓉说:"太太,让他去吧,他一心想保护先生.科布不是阿尔萨斯人,而是......是一条真正的护家狗!"
  大卫说:"行,科布,你去吧.到底怎么办,咱们还来得及考虑呢."
  科布赶往执达员家.大卫的敌人正在那里聚会,商量如何抓他.
  在外省,逮捕债务人的事即使发生,也是一桩过火的,超乎常规的事.第一,大家彼此相知,谁也不敢使出人人厌恶的手段.债权人和债务人一辈子都得见面.其次,尽管外省人痛恨破产(他们叫倒账)这种合法的盗窃,一个做买卖的要是有心来一次大规模的赖账,尽可逃往巴黎.巴黎好比外省的比利时,有些藏身之处叫人不得其门而入,而执达员手中的逮捕状过了法定期限就会失效.此外,还有其他的阻碍几乎使逮捕无法完成.住宅不得侵犯的法律在外省始终受到尊重,毫无例外,执达员不能象在巴黎一样进入第三者家中逮捕债务人.立法的人认为巴黎应当除外因为巴黎一幢屋子经常住着多户人家.在外省,就算要走进债务人自己的屋子去捕人,执达员也必须请治安法官合作.治安法官是管辖执达员的上司,他是否同意与执达员合作,多半可以自由决定.治安法官有一点值得赞许,他觉得逮捕债务人这个义务不好随便承担,他不愿被盲目的情欲或者私仇利用.还有另外一些困难同样不易解决:象人身拘留这种严酷的法律本是不必要的,而风俗习惯的影响还能改变法律的性质,甚至使法律失效.大城市中有的是无所不为的光棍流氓,甘心替人做奸细;小城的居民彼此都相熟,不可能受执达员雇用.万一最低下的阶层中有人干了这种卑鄙的勾当,在当地就要立不住脚.在巴黎或者别的人口稠密的地方,逮捕债务人是商务警察的独门生意,在外省却是一桩极其麻烦的事,债务人和执达员为此互相斗法,各显神通,有些异想天开的玩意给报纸的社会新闻提供的材料,有时居然妙不可言.
  长子库安泰不愿意出面,胖子库安泰愿意为受梅蒂维埃委托办这桩案子,带着赛里泽到杜布隆家.那时库安泰已经雇用赛里泽做印刷所监工,另外许他一千法郎,要他帮着对付大卫.杜布隆有两个助手可以调配.因此库安泰弟兄有三条猎狗监视他们的猎物.逮捕的时候,杜布隆还得调动宪兵.按照判决书规定,遇到执达员要求,宪兵应当出来协助.杜布隆的事务所设在屋子底层,事务所里面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当下五个人正在那儿聚会.
  事务所外边有一个宽敞的走廊,铺着石板,像一条通道.临街的门不大不小,两旁挂着司法人员的金漆招牌,中间刻着执达员三个黑字.事务所临街的两个窗口装着粗大的铁栅.办公室对着园子.执达员对园艺女神极富感情,靠墙的花果架上,果树种得很精彩,而且是他亲自种的.厨房正对事务所,厨房背后是楼梯.屋子在一条小街上,坐落在一八三○年后才完工,而当时还在建造的新法院后面.要了解科布那天的行动,以上的细节就不能说没有用处.阿尔萨斯人打算见执达员,假装出卖主人,探听对方的圈套,好回去防备.厨娘出来开门,科布说要见杜布隆先生.女佣人正在洗碗,被人打扰,不大高兴,她打开事务所的门,叫陌生人进去候着,说先生在办公室里和人谈话.她报告主人有一个男子找他.杜布隆听见男子两字,知道是乡下人,吩咐说:"叫他等着!"科布便靠着办公室的门蹲下了.
  胖子库安泰道:"喂,你打算怎么进行?最好明儿早上就逮住他,可以省点时间."
  赛里泽道:"那简单得很,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傻瓜."
  科布一听库安泰的声音和那两句话,马上猜到里面正在谈他东家的事,等到他听出赛里泽的口音,愈发吃惊了.
  他毛骨悚然地想道:"那小子还吃过他的饭呢."
  杜布隆道:"朋友们,我看应该这样:从美景街和桑树广场起,咱们一路布置人手,距离远一些,可是各个方向都要顾到,才能监视傻瓜,......这绰号我很喜欢,......一直监视到他躲进一幢他自以为安全的屋子.让他太太平平住几日,然后有一天在日出或日落之前可能遇到他."
  胖子库安泰道:"这个时候他在干嘛呢?说不定会跑掉的."
  杜布隆道:"他在家里,他要出门,我准知道.我派了一个司法人员埋伏在桑树广场,另外一个站在法院的拐角儿上,还有一个离开我屋子只三十步.那家伙一出门,我手下的人立刻吹口哨为号,他走不到三十步,我就靠这个电报式的通讯知道了.
  一般执达员都把爪牙冠冕堂皇地称为司法人员.
  科布想不到运气这么好,轻轻走出事务所,对女佣人说:"杜布隆先生一时还不得空,我明儿一早再来."
  当过骑兵的阿尔萨斯人忽然想出一个主意,立刻实行.他赶到一家熟悉的马行,挑了一匹马,叫人配好坐鞍等着,然后急忙回到主人家里.赛夏太太正在伤心欲绝.
  大卫看阿尔萨斯人脸上又惊又喜,问道:"出了什么事啊,科布?"
  "你们被坏蛋包围了.先把先生藏起来.太太可想出有什么地方吗?"
  忠心的科布说出赛里泽的叛变.屋子四周的埋伏.胖子库安泰的参与,还有那些人的设计策划,可知大卫的处境危险极了.
  可怜的夏娃垂头丧气的说道:"原来是库安泰弟兄在害你,怪不得梅蒂维埃态度这么强硬......他们开着纸厂,想夺走你的生意."
  沙尔东太太叫道:"有什么办法能逃出他们的陷井呢?"
  科布道:"只消太太有地方藏起先生,我保证送他过去,绝对没人会知道."
  夏娃道:"你们只能在夜里进巴齐讷家,我先去跟她商量.遇到这种情况,巴齐讷同我一样可靠."
  大卫头脑清楚了些,说道:"暗探会跟着你的,最好想法通知巴齐讷而用不着咱们自己去."
  科布道:"太太尽管去.我有个计策:让我陪先生出门,叫暗探跟着我们走.那个时候太太去看克莱热小姐,没有人盯了.我租好一匹马,等会叫先生坐在我背后,谁要追得上我们才算有本事呢!"
  夏娃扑在丈夫怀里说:"好吧,宝贝,再见了.以后我们都不能去看你了,免得你被他们抓住.在你躲起来的时候,咱们不能见面,只好通信,巴齐讷替你把信送往邮局,我给你的信写巴齐讷的名字."
  大卫和科布走出屋子,果然听见一阵一阵的口哨,他们把几个暗探一起骗引到巴莱门下的马行.科布上了马,叫主人坐在背后,紧紧抱住他.
  "口哨尽管吹吧,好家伙!我才不怕呢!"科布嚷道,"你们别想追上我这个老骑兵."
  老骑兵把马一夹,风驰电掣般直奔田野,暗探没法追上,也没法知道他们上哪儿.
  夏娃先去找波斯泰尔,想出一个巧妙的托辞,说要向他请教.她听了许多同情她的空话,跟侮辱差不多,然后辞了波斯泰尔夫妇,偷偷溜入巴齐讷家,说出自己的难处,要求帮忙.巴齐讷特别小心,把夏娃让进卧房,打开一个相通的小间,里头只有一扇活动的天窗,外面绝对看不见.女工要烧烫斗,工厂的壁炉经常生火,烟囱和小间的壁炉烟囱连在一起.两个朋友打开壁炉的盖板,地下铺了旧被,怕大卫不小心弄出响声;放一张帆布床,一个作实验用的小风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让大卫能够坐,能够写东西.巴齐讷答应夜里送吃的.巴齐讷的房间从来没人进去过,大卫不用防敌人,也不用怕警察了.
  夏娃抱着她的朋友,说道:"这样就没事了."
  夏娃又去看波斯泰尔,说还有些疑问要请高明的商务裁判解释,临了让波斯泰尔送回家,一路上听他埋怨.小药房老板每句话都在暗示:"你要嫁了我,哪会落到这个地步?......"波斯泰尔回去,发现老婆忌妒赛夏太太长得好看,又气恼丈夫对客人太殷勤.直到药剂师说出棕色头发,高个子的女人好比漂亮的马,中看不中用,远不如红头发.小个子的女人,雷奥妮的气才平下去.大概波斯泰尔还有具体表现,证明他的话完全出于正确,所以第二天波斯泰尔太太对丈夫很亲热.
  夏娃告诉母亲和玛丽蓉说:"现在咱们可以放心了."她们俩在家,照玛丽蓉的说法,还急得要命呢.
  夏娃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卧室,玛丽蓉说:"噢!他们走远啦."

  十五 两桩试验,一桩成功,一桩失败
  科布在往巴黎的大路上赶了四里多路,问道:"咱们去哪儿呢?......"
  大卫回答:"既然到了这条道上,就上马萨克吧.我想再试一试,打动我父亲的心."
  "我看还是打冲锋.夺一个炮兵阵地容易得多;你家老先生没有良心."
  做印刷工出身的老头儿不信任儿子,像大众一样只用成绩来判断他.先是老人不承认剥削大卫;尤其看不见时代变了,只是心想:"我给了他一个印刷所,跟我开场的时候一样,他本事不知比我高多少,偏偏啥都干不出来!"他不了解儿子,当儿子没有出息,自以为比聪明的大卫强得多,他想:"还不是我替他留着一份口粮!"厉害关系对思想感情的影响,伦理学家永远没法让人完全了解.这个影响,同思想感情对利害关系的影响不相上下.一切自然规律都有着双重的相反的作用.大卫不但了解父亲,而且气度很大,肯同情他.科布和大卫八点钟赶到马萨克,老头儿快吃完晚饭,不久就要上床了.
  父亲对儿子冷笑道:"你是遭了官司才会来看我的."
  科布愤愤地嚷道:"平时你们俩怎么能待在一起呢?......他在云端里,你老是在葡萄园里......你还是拿出钱来还债吧,这是你作老子的责任......"
  大卫道:"别多嘴,科布,你出去,把马寄放在库图瓦太太家,别让牲口给父亲添乱子.你也应该知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科布叽叽咕咕地走了,好比一条狗因为过于忠心,挨了主人的骂,一边服从一边抗议.大卫不说出自己的秘密,只建议提出真凭实据,证实他的发明,将来以给父亲一份利润,只消他肯垫一笔款子让大卫对付眼前的急用,或者作为经营新发明的资本.
  "嘿!你怎么证明你能不花本钱,平空无故地造出好纸来?"退休的印刷商醉眼的望着儿子,又狡猾,又好奇,又贪心.那眼神简直可以说是一堆乌云中漏出来的闪电,因为老熊的毛病始终不改,睡前定要灌两瓶陈年好酒,照他说是细细品尝.
  大卫回答:"那简单得很.我身边没带纸,我打这儿过是躲开杜布隆.走在马萨克路上,我想起跟放印子钱的人办得通的交涉,在你这里也许照样好办.我除了随身的衣服,什么都没有.请你把我关进一间暗室,谁也不能进去,谁也看不着我......"
  "怎么!"老人恶狠狠地瞪着儿子说,"你不让我看你动手......"
  大卫回答:"爸爸,你曾经给我证明了,做买卖是没有亲情的......"
  "啊!我生了你出来,你还防备我!"
  "不是防备你,是防备不让我活下去的人."
  老人道:"你说的好,应当各管各的.好吧,我让你待在酒窖里."
  "我带科布进去,你给我一个锅子煮纸浆,"大卫说着,没在意父亲的眼神."再替我找些朝鲜蓟,芦笋的梗子,有刺的荨麻,芦苇,你可以到你的小沟旁边去割.明儿早上,我带着上等好纸走出你的酒窖."
  "要是真的......"大熊打了一个饱嗝儿,"说不定我可以给你......我可以考虑是不是能借你......比如说两万五千法郎,不过要保证每年对本对利......"
  大卫说:"你尽管考我好了!......科布,你骑着马到芒斯勒去,问木工买一个大号的鬃筛,再上杂货铺子买些胶水,要快."
  老子在儿子面前放了一瓶酒,一些面包,吃剩的冷肉,说道:"吃点儿东西吧......吃饱了好干活,我替你找破布去,可是你的破布全是青的,我只怕太青呢!"
  过了两小时,晚上十一点左右,老人把儿子和科布关进一间同酒窖连着的小屋子,顶上盖着瓦,屋内放着煮酒用的东西.大家知道,所谓科尼亚克全是用这种昂古莱姆领地出的酿造的.
  大卫道:"唔,这儿真象一个工场......木柴,铜盆,样样都有."
  赛夏老头道:"好,明儿见,就要把你们关起来了,还要放出两条狗,我才放心没人送纸给你.明天你给我看过样品,我再跟你合伙;等事情踏实了,咱们就来好好的干......"
  科布和大卫在小屋里用两块厚木板把草杆压碎,整理,大约费了两小时.火烧旺了,水也开了.清早两点,科布不像大卫那么忙,听见一声喘气,好像醉鬼的打嗝;屋内点着两支油烛,科布端起一支来到处搜寻.煮酒的小屋通往酒窖的门被空酒桶挡住了,门框上面有一个小方洞,正好看见赛夏老头那张紫红的脸.狡猾的老人带儿子进屋,走的是平日送货出去的门,从酒窖里把桶子推进煮酒的小屋,只消走里头的门,用不着绕过院子.
  科布道:"哎呀!老爹,这个太不象话了,你想看儿子的秘密......你喝足了酒干的什么勾当,你知道没有?这简直下流."
  大卫叫了声:"噢!爸爸."
  "我来看看你们可需要什么帮忙的,"老人说着,酒醒了一半.
  "你是关切我们,才端了个梯子来,是不是?......"科布搬开空桶,打开门,发见老人站在一架小梯上,只穿着衬衣.
  大卫道:"你要害出病来的!"
  老人不好意思地走下梯子,说道:"我大概是梦游.因为你不相信你父亲,我梦见你跟魔鬼打交道,做那想不到的事情."
  科布道:"你自己魔鬼上了身,才这般财迷心窍."
  大卫道:"爸爸,去休息吧.你要关我们尽管关,可是不必再来,科布守在这儿,不会让你看见的."  第二天早上四点,大卫把造纸的痕迹收拾干净,走出煮酒的小屋,拿出三十来张纸交给父亲;纸张的细洁.白净.密度.拉力,都尽善尽美,还留着鬃筛上粗细相同的纹路,像水印一般.老人伸出舌头舐样品,掌车工人从年轻时候起就用舌头试验纸张,已成了习惯;他拿在手中揉啊,搓啊,折啊,凡是印刷工人察看纸张好坏的方法都用尽了,尽管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他还是不肯认输.
  他不愿意称赞儿子,便说:"还得看印起来效果怎么样!......"
  科布道:"这个人才怪了!"
  老头儿冷冰冰地摆着父亲的架子,装作不在考虑,委决不下.
  "爸爸,我不愿意骗你,这种纸我仍嫌成本太高,并且我要在锅子里上胶......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只有这一点了......""啊!原来你想让我上当!"
  "我不是老实告诉你吗?我已经做到在锅子里上胶,只是到此为止胶水化在纸浆里不够均匀,纸摸上去像刷子一般发毛."
  "好吧,你改进了上胶的方法,再来问我要钱."
  科布道:"我看我的主人永远看不着你的钱的了!"
  老人夜里讨了没趣,想拿大卫出气,所以对他不仅只是态度冷淡.
  大卫把科布打发走了,说道:"爸爸,我从来没怨你把印刷所的价钱估得那么的高,只按照你一个人的估价卖给我;我始终当你父亲看待,心里想:老人家吃过不少苦,给我的教导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受得了的;他劳力换来的果实,由他太太平平的去享受吧,爱怎办怎办吧.......甚至母亲的一份财产,我也不向你要;你要我背债过日子,我连哼都不哼一声.我发誓不打搅你,要自个儿挣一份大大的家业.现在我秘诀找到了,中间受尽了曲折,家里饭都吃不成,为着别人的债弄得精疲力尽......真的,我耐着性子挣扎,直到精疲力竭为止.也许你应该扶我一把吧!......你不为我着想,也得看看眼前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儿!......(说到这儿大卫流下一滴眼泪)他们需要你帮助,保护."大卫看见父亲脸上淡淡的,像印刷车上的石板,便道:"玛丽蓉和科布尚且把他们的积蓄借给我,难道你反而不如他们吗?"
  老人听了一点都不觉得惭愧,嚷道:"你拿了他们的还不够......我看整个国库都会给你吃光的......算了吧,我一窍不通,不敢参予这种事业,上你的当."他又借用工场的绰号说:"猴子吃不了大熊.我是种葡萄的,不是做银钱生意的......再说,爷儿俩合伙没有好结果,你不是看见过吗?来吃饭吧,你总不能说我对你一毛不拔吧?......"
  像大卫这种人,度量特别宽大,能把苦水咽在肚里,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让知道;要不是为了无可奈何的呼吁,决不泄露痛苦.夏娃完全了解这种大丈夫的性格.可是做父亲的看见大卫内心深处的痛苦浮到面上来,只道是儿女们哄骗父母的老把戏.等到儿子无可奈何的时候,又认为他是哄骗不成,下不了台.父子俩终于不欢而散.大卫和科布半夜里回到昂古莱姆,像窃贼一般小心翼翼摸进城.一点左右,大卫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巴齐讷.克莱热小姐家,躲进老婆替他布置的密室.从此大卫全靠一个同情的女工保护了,女工哀怜人的时候,心思最是巧妙.第二天,科布在外张扬,说他骑着马救出主人,送上一辆到利摩日近边去的小车.造纸的材料在巴齐讷的地窖内已放好一大堆,科布,玛丽蓉,赛夏太太和她母亲,都不需要同克莱热小姐接触.

  十六 利之所在,虎视眈眈
  老赛夏跟儿子吵架后两天,为着私欲赶去找媳妇,好在离收割葡萄还有二十日.他睡不着觉了,只想知道那桩发明是不是能发财,他要进城去,......用他的话来说......照顾庄稼.他在媳妇的房间顶上还保留着两间阁楼,便住了其中的一间.儿子家中没钱开销,他闭着眼睛没看见.儿子和媳妇欠他房租,至少得供给他伙食!吃饭用的刀叉换了镀锡的,他倒不以为奇.
  媳妇不能给他用银制的餐具,向他道歉,他回答说:"我自己就是这样起家的."
  玛丽蓉只得自己出面向铺子赊账,供给家里的吃用.科布替泥水匠当下手,挣二十个铜子一天.夏娃顾着孩子和大卫的利益,拿出最后一些积蓄来招待老人,不久就只剩十法郎了.她对公公亲热,孝顺,凡事忍耐,希望感动守财奴,他却始终心如铁石.夏娃发觉公公的眼神同库安泰弟兄,柏蒂.克洛和赛里泽的一样冷酷,很想摸清他的脾气,探明他的心意,可是没用.赛夏老头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令人高深莫测.酒醉是他双重的幕.老头儿有时真醉,有时假醉,借着酒意向夏娃打听大卫造纸的秘密,软硬并施,夏娃回答一说什么都不知道,他就说:"我要把产业统统存做终身年金,让我一个人吃光用光......"可怜的夏娃为了这一类不体面的斗争烦得要命,最后便一声不吭,免得得罪公公.有一天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说道:"爸爸,你要知道这些事容易得很,只消替大卫还了债,让他回家,你们俩什么都好商量."
  老人叫道:"你们总是打我这个主意,咱们走着瞧吧."
  赛夏老头不相信儿子,却相信库安泰弟兄.他跑去讨教,他们存心逗他,说他儿子发明的东西可以发财发到几百万.
  长子库安泰说:"如果大卫能证明他的试验有成效,我就马上跟他合伙,把他的发明跟我的纸厂算作一样价值的股份."
  多疑的老人和工人们一块儿喝酒,拼命打听,装作傻子盘问柏蒂.克洛,终于怀疑库安泰弟兄借着梅蒂维埃的名义,存心逼倒赛夏印刷所,拿大卫的发明来引诱他代儿子还债.平民出身的老头儿万万猜不到柏蒂.克洛同对方勾结,暗中打算要把这个工业上的诀窍抢过去.他看媳妇死不开口,连大卫躲在什么地方都不肯告诉他,气极败坏,有一天决计闯进浇滚筒的工场,因为他终于知道儿子的实验是在那间屋子里做的.他一老早下楼,动手撬锁.
  玛丽蓉天亮起来预备到工厂去上班,一下子冲到浸纸的地方,叫道:"喂!老爹,你在这里干什么?......"
  老头儿满面羞愧,吱喔说:"我不是在自己家里吗,玛丽蓉?"
  "怎么,你活了这把年纪反倒做起贼来了?......你又没喝多......我马上去告诉太太."
  "别嚷,玛丽蓉,"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两枚六法郎的银洋,说道:"收着......"
  "要我不说也可以,只是千万不能再来!"玛丽蓉伸出手指威吓他,"要不我叫全昂古莱姆的人都知道这事."
  老人一出门,玛丽蓉就赶到女主人屋里.
  "太太,我从你公公手里骗到十二法郎,你快收起来吧!......"
  "怎么回事?"
  "他想看先生的铜盆,原料,找秘密.我明知小厨房的东西已搬空,却说他偷盗儿子的东西,他害怕了,给我两块银洋要我别说出来......"
  那时巴齐讷兴奋地捎来一封大卫的信,偷偷地交给夏娃,用的信纸漂亮极了.  亲爱的夏娃,我用我制造的第一张纸给你写信.锅内上胶的问题已有办法了!即使我的原料要在上好的土地上特别种出来,纸浆的成本也仅仅合到五个铜子一斤.十二斤一令的纸只消三法郎有胶的纸浆.我有把握把书籍的重量减轻一半.我用的信封,信纸,还有你的样品,做法各有不同.我拥抱你,咱们的幸福只缺少钱财,这个缺陷不久就能补足了.  夏娃拿纸样递给公公,说道:"他成功了!只要你肯把今年的收成给你儿子,让他挣起家业来,包管你借给他的本钱一个变十个......"
  赛夏老头立即赶去找库安泰弟兄.每张纸样都由他们验过,仔细检查:有的上胶,有的不上胶;标价每令从三法郎到十法郎不等;有的像金属一般纯净,有的像中国纸一样柔软,白也白得各色各样.两个库安泰和老赛夏目光炯炯地对视,不亚于犹太人鉴别金刚钻.
  胖子库安泰说:"你儿子的路走对了."
  退了休的印刷工说:"那么你们替他还债吧."
  长子库安泰说:"行,只要他肯跟我们合作."
  大熊嚷道:"你们是烧脚党!你们借了梅蒂维埃的名义控告我儿子,想骗我拿出钱来.哼!我没这么傻,老板!......"
  库安泰弟兄俩对看了一眼.守财奴眼光这么厉害,他们吃了一惊,脸上可没露出来.
  胖子库安泰说:"我们还没有几百万家户好随便给人放款.有一天要能用现钱收买破布,我们就高兴了,现在我们还是付的期票呢."
  长子库安泰说:"真得制造,还得做大规模的试验;用小锅子做出来的试验,大量生产往往失败.你先恢复了儿子的自由再说."
  老赛夏说:"儿子恢复了自由,肯不肯跟我合作呢?"
  胖子库安泰说:"那我们可管不了.再说,老头儿,你以为给了儿子一万法郎,就万事了结了吗?领一份发明执照要缴两千法郎,还要跑几趟巴黎;正式生产之前,为妥当起见,要像我老哥说的先试一千令看看成绩,拿一锅又一锅的纸浆去冒险.告诉你,世界上最要小心的就是发明家."
  长子库安泰说:"我宁可做现成的生意."
  老人夜里左思右想,考虑他的难题:"替大卫还了债,他就自由了;一旦自由了,他用不着和我合伙,让我分他的好处.他明知道我们第一回合伙,我叫他吃了亏;他不会再来第二次的了.为我考虑,还是让他不得自由,倒霉下去吧."
  库安泰弟兄看透赛夏老头的性格,知道他同他们俩站在同一条线上.
  那三个人都私下底想:"要凭那发明来发财,先要做试验;要做试验,先要放出大卫.大卫一放出来,就抓不住了."此外还各有各的打算.......柏蒂.克洛心里想:"等我结了婚,尽可对库安泰客客气气,眼前却放松不得."......长子库安泰心上想:"还是把大卫继续关起来的好,事情可以由我作主."......老赛夏心上想:"我替儿子还了债,只能落得他一声谢."夏娃尽管被老人进攻,威吓,说要她搬出屋子,还是不肯透露丈夫的藏身之所,也不敢叫丈夫接受一份暂时解除羁押的许可证.她觉得下回未必能把大卫藏得像第一次一样放心,所以回答公公:"你把儿子赎出来,就样样知道了."四个利害攸关的人好象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谁也不敢先动手,惟恐被人占先;大家怀着戒心,你监视我,我监视你.

  十七 柏蒂.克洛的对象
  大卫.赛夏藏匿了几天以后,柏蒂.克洛到纸厂去看长子库安泰.
  他说:"我好歹尽了我的力,大卫躲起来了,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他准在安安静静地改良他的发明.你的目的没有达成,可怨不得我,你许的愿心兑现不兑现?"
  长子库安泰说:"只要事情成功,就一定兑现.赛夏老头进城几天了,向我们询问造纸的问题;老吝啬鬼对儿子的发明了解到一些细节,想沾点儿便宜,合伙的计划大概有点希望.父子两个都是你作的代理人......"
  柏蒂.克洛微笑道:"那么你想法一齐擒下父子俩不好吗?"
  库安泰道:"是啊.你如果能把大卫送进监狱,或者搞到一份合伙合同,把大卫交在我们手里,你和德.拉埃小姐的亲事准保成功."
  柏蒂.克洛道:"这是你的ultimatum吗?"
  库安泰道:"既然咱们说外国话,我就回答你yes(是)!"
  "我的哀的美敦用的是地道的本国话,你听着,"柏蒂.克洛口气僵硬地说.
  "这倒要请教一下,"库安泰表示很想听一听.
  "要么你明天介绍我去见德.塞农什太太,以履行你的诺言,让我的事情有个着落眉目;要么我盘掉了事务所,替赛夏还债,跟他合股.我不愿受骗.你对我说得挺清楚,我也一点不含糊.我已经有事实证明,此刻要看你的了.你什么都抓在手里,我一无所有.你不保证你的真心实意,那我就把你的牌吃掉."
  长子库安泰拿起帽子.雨伞,装着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气,往外就走,要柏蒂.克洛跟他同去.
  他说:"好朋友,你等着瞧吧,我有没有替你作好准备......"
  精明厉害的纸厂老板立刻看出形势危险,觉得和柏蒂.克洛这样的人打交道,不可能不公平交易.他为了未雨绸缪,也为了良心上有个交代,推说要报告德.拉埃小姐的账目,已向前任总领事泄露过口气.
  "我替弗朗索娃相中了一门亲事,现在的行事,只有三万法郎陪嫁的姑娘,"库安泰微笑着说,"不该过分挑剔."
  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回答道:"慢慢再商量吧.自从德.巴日东太太离开以后,德.塞农什太太的地位大不相同了,我们可以把弗朗索娃嫁给一个上了年纪的乡绅."
  纸厂老板沉着脸说:"那她会不安分的.我看不如挑一个干练的青年,你在背后撑腰,一定能使他女人爬上优越的位置."
  "慢慢再说吧,"弗朗西斯重复了一句,"咱们先得征求干妈的意见."
  德.巴日东先生去世后,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托人出卖布雷街上的住宅.德.塞农什太太本来住的不够体面,就劝丈夫买进巴日东的屋子,那是吕西安雄心壮志的发家地,也是这出戏开场的地方.泽菲丽娜.德.塞农什有心承继当年德.巴日东太太的声势,要在家里有个沙龙,做一个贵夫人.巴日东先生和尚杜先生对峙的时候,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是清白无辜的,一派相信斯塔尼斯拉斯.德.尚杜说的是事实.德.塞农什太太袒护巴日东夫妇,先把巴日东派的党羽拉过去了.她后来搬进一些新屋,利用一些人在巴日东家多年打牌的习惯,每天晚上都招待宾客,压倒她的对手阿美莉.德.尚杜.弗朗西斯.杜.奥图瓦自以为在昂古莱姆的贵族阶级中当了头头,越来越抱有奢望,甚至想把弗朗索娃攀给德.赛佛拉克老先生,当初杜.勃罗萨尔太太没能替她的女儿拉拢的人物.等到德.巴日东太太做了省长夫人回到昂古莱姆,泽菲丽娜对宝贝干女儿的期望就更大了.她认为自己捧过伯爵夫人,此刻伯爵夫人有权有势,一定会帮她忙,纸厂老板对昂古莱姆的内幕了如指掌,这些困难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他决心用大胆的手法克服困难,那手法也只有答尔丢夫才能使得出来.柏蒂.克洛发现陷害大卫的后台老板对自己如此忠诚,大出意外,便让他一路转着念头从纸厂走往布雷街上的公馆.两个不速之客踏入大门,被人拦住了:"先生和太太正在吃饭."
  长子库安泰回答:"你只管通报就是."
  里面听见名字,马上请进.装模做样的泽菲丽娜,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德.拉埃小姐,正在一块儿吃饭.打猎的季节才刚开始,德.塞农什先生照例到德.皮芒泰尔先生家去了.库安泰给泽菲丽娜介绍柏蒂.克洛.
  "太太,这位便是我曾和您提过的青年,律师兼诉讼代理人,他可以承办使您漂亮的干女儿脱离监护."
  前任外交官打量柏蒂.克洛,柏蒂.克洛偷偷地瞧着漂亮的干女儿.泽菲丽娜吃惊得把手里的叉都掉下了,库安泰和弗朗西斯从来没向她透露过一言半语.德.拉埃小姐的面相好像老是在生气,瘦削的腰身谈不上好看,淡黄头发黄得没有光彩,尽管装出一派贵族气势,也极不容易有人请教.干妈和弗朗西斯为着感情上的关系,指望她进入上流社会,无奈出生证上写着父母不明这几个字,使她进不去.德.拉埃小姐不知道自己的身分,一味挑剔,即使乌莫镇上最有钱的商人向她求爱,她也不肯接受.瘦小的代理人在德.拉埃小姐脸上引起一种古怪的,耐人寻味的表情,库安泰在柏蒂.克洛的嘴角上也照样发觉.德.塞农什太太和弗朗西斯的神色似乎在彼此商议,想把库安泰和他保举的年轻人打发出去.库安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请求杜.奥图瓦先生单独谈几句话,同外交官进了客厅.
  库安泰直截了当地说道:"先生,你这是溺爱过头了.你的女儿不容易嫁掉;我顾着你们大家的利益,已经代为决定,让你没有退步的余地;监护人总是喜欢受他监护的人,我也喜欢弗朗索娃.柏蒂.克洛什么都知道了!......他的野心正好可以保证令爱的幸福.第一,弗朗索娃可以控制丈夫.你有新任省长的夫人帮忙,尽可保举柏蒂.克洛当检察官.弥洛先生调往讷韦尔之事已经定局,一朝柏蒂.克洛盘掉了事务所,你就不难替他谋一个署理检察的位子,不久升做检察官,接下去是法院院长.国会议员......"
  回到饭厅,弗朗西斯就对未来的女婿另眼相看了.他瞧着德.塞农什太太的表情很特别.第一次会面结束的时候,弗朗西斯邀柏蒂.克洛第二天吃饭,商讨正事.商人和诉讼代理人告辞出来,弗朗西斯直送到院子,告诉柏蒂.克洛,既然有库安泰推荐,凡是德.拉埃小姐的财产管理人为小天使的幸福所作的各种安排,他和德.塞农什太太都能满意.
  柏蒂.克洛到了外边嚷道:"嘿!她多么难看!我上当了!......"
  库安泰回答说:"气质还是大方的;她要长得漂亮,哪轮到你吗?......告诉你,朋友,小业主们要看见三万法郎陪嫁,再有德.塞农什太太和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做后盾,还求之不得呢!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先生是一辈子不会结婚的了,这姑娘便是他的继承人......你的亲事成功了!......"
  "怎么着?"
  长子库安泰讲出他大胆的策略,说道:"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朋友,据说弥洛先生不久要调任讷韦尔的检察官;你盘掉事务所,十年之内好做到司法部长.你胆量不小,宫廷里无论要你出多少力,你都不会推托的."
  代理人想着这些未来的美景,兴奋得不得了,回答说:"你明天下午四点半到桑树广场稍候,我要跟赛夏老头见面,咱们设法弄上一份合伙契约,叫父子两个一齐听库安泰兄弟公司调度."

  十八 神甫的一句话
  马萨克的老神甫攀登昂古莱姆的石扶梯,预备找夏娃讲述她哥哥的情形的时候,大卫已经躲了十一天,躲的地方跟可敬的教士才走出的屋子仅仅隔两道门.
  玛隆神甫走进桑树广场,瞧见赛夏老头,长子库安泰和瘦小的代理人.这三个各有风骚的角色,用尽全身之力压在那自愿幽闲的可怜虫身上,压着他现在的和将来的命运.三个人都贪得无厌,只是人物不同,贪心处也不一样.一个是见死不救,一个是出卖当事人,长子库安泰是不花一个钱,收买了那些卑鄙龌龊的行为.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好些回家吃饭的人停下来对三个人瞅上一眼.
  最喜欢管闲事的人心里想:"赛夏老头跟长子库安泰有什么鬼主意好说呢?......"
  有人回答说:"还不是谈那个叫老婆,岳母,孩子挨饿的倒霉鬼!"
  一个有世面的外省人说:"哼!你们再送孩子到巴黎去学生意吧!"
  玛隆神甫才进广场,种葡萄的老头儿就看见了,问道:"咦!神甫,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神甫回答:"为着你的家属啊."
  老赛夏说:"准又是我儿子的主意!......"
  赛夏太太的可爱的脸在窗帘缝中露了一下,教士指着窗子说:"你只要破费很少几个钱,一家人都能安乐了."
  夏娃因为孩子啼哭,抱在手里摇摇耸耸,哼着歌儿哄他.
  赛夏老头说:"你是告诉我儿子的消息,还是送钱来?送钱来才是好事呢."
  玛隆神甫说:"不,我来向妹子传达哥哥的消息."
  柏蒂.克洛说:"吕西安吗?......"
  教士回答:"是啊.可怜的小伙子从巴黎走着回来.我在库图瓦家见着了,他精疲力尽,落魄得很......唉!真可怜啊!"
  柏蒂.克洛向教士点点头,挽着长子库安泰的胳膊高声道:"咱们要到德.塞农什太太家吃饭,赶快去换衣服!......"走了两步咬着库安泰的耳朵说:"有了小的,就有老的.大卫逃不掉的啦......"
  长子库安泰若有所悟笑笑,说道:"我替你做了媒,现在要你替我做媒了."
  "吕西安是我中学同学,我们熟得很!......要不了一星期,我就能向他打听消息了.你想法让我的结婚公告贴出来,我负责把大卫送进监狱.他坐了牢,我的任务就结束."
  "啊!"长子库安泰慢吞吞地说,"最好是用我们的名义去领发明执照!"
  代理人听着直打寒颤.
  那时夏娃看见公公和玛隆神甫走进屋子.玛隆神甫想不到他方才说的一句话使案子马上进入结束的阶段.
  老熊对媳妇说:"喂!我们的本堂神甫来告诉你哥哥的好消息了."
  可怜的夏娃又惊又急,叫道:"噢!他出了什么事啊?"
  这一声叫喊流露出多少痛苦,惊慌,和诸如此类的情绪;玛隆神甫急忙回答道:"太太,你安心,他还活着!"
  夏娃对公公说:"对不起,请你把妈妈叫回来,听听神甫讲吕西安的事."
  老人找到沙尔东太太,说道:"玛隆神甫有话跟你谈,他虽然是教士,人倒挺热心肠.晚饭大概要耽搁一些时候了,我过个钟点回来."
  老头儿只要不听见银钱的声音,不看见黄金发亮,就对什么事都不会关心;他根本没注意沙尔东太太挨了他一记闷棍之后的神色.
  女儿女婿遭了难,对吕西安的希望终归泡影,素来刚强正直的人遇到这样出人意外的变化,加上一年半中间的事故,沙尔东太太变得面目全非,认不出了.她不仅出身高贵,心地也高尚,非常爱儿女,所以她最近六个月比整个守寡时期受的折磨还多.吕西安曾经有机会得到王上特许,改姓吕邦泼雷,替外婆家重振门户,恢复原来的爵位和纹章,他自己也可飞黄腾达;谁知他一个筋斗栽在泥坑里!沙尔东太太对儿子不象妹子对哥哥那么宽容,一旦知道吕西安假造票据的事,就认为他不可救药了.为娘的有时想骗自己;无奈她们对于亲自养大,心上从来没丢开过的孩子,知道太清楚了;每逢大卫夫妻俩为着吕西安在巴黎的遭遇争论,沙尔东太太尽管表面上同意夏娃对哥哥的幻想,骨子里很怕大卫的看法是正确的,因为大卫的话和她自己的良心告诉她的话完全一样.她知道女儿十分敏感,不敢向她吐露心情,只能不声不响地往肚里咽,这种隐忍也只有真会体贴儿女的母亲才能做得到.
  夏娃看着母亲被忧伤侵蚀,好不难过.:母亲不但从衰老变为龙钟,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母女俩彼此体恤,不说真话,其实谁也瞒不了谁.对母亲来说,粗暴的赛夏老头的话好比在一杯苦水中再加上一滴,立刻满出来了,沙尔东太太的内心受了伤害.
  夏娃对教士道:"先生,这是我母亲!"教士望着那张像专做苦行的老修女式的脸,满头白发,神态又安详,又柔和,别有一番风韵,明明是个逆来顺受.所谓顺着上帝的意志活下去的女人.这一下教士才了解到两个女子的全部生活,再也不哀怜刽子手吕西安,她们所有的苦楚,他都明白了,不禁暗暗诧异.
  夏娃抹了抹眼睛,说:"妈妈,可怜的哥哥离我们近得很,就在马萨克."
  "干嘛不到这儿来呢?"沙尔东太太问.
  玛隆神甫把吕西安告诉他的在路上的艰苦,在巴黎最后一个时期的种种不幸,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又描写诗人听到他做的荒唐事儿连累了亲人,如何悔恨,还担心回到昂古莱姆,不知人家会怎样看他.
  沙尔东太太说:"难道他对我们都信不过了吗?"
  神甫说:"可怜的孩子是走回来的,一路忍饥挨饿,凄惨极了.他决定回来过清苦的生活,赎补他犯下的罪过."
  妹子说:"先生,尽管哥哥害得我们好苦,我仍旧爱他,像爱一个过世的人的灵魂;便是这样的爱,也还胜过许多妹子对哥哥的感情.他把我们弄穷了,可是只要他肯回来,我们剩下的一口苦饭,或者说他留给我们的一口苦饭,照样还有他的份.唉!先生,他要不离开我们,我们最心爱的宝贝决不会离开."
  沙尔东太太说:"带他回来的还是那个把他从我们手中抢走的女人.他动身的时候搭着德.巴日东太太的车,坐在她身旁,回来时却缩在她车厢背后!"
  "目前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好心的本堂神甫预备脱身了.
  沙尔东太太回答:"唉!神甫,老话说,金钱的创伤不会制人死命,可是我们的伤口只有病人自己能治."
  赛夏太太说:"你要能劝我公公帮助他儿子,就等于救了我们一家."
  神甫刚才听见种葡萄的牢骚,觉得赛夏的事好比一个黄蜂窠,没法插手.他说:"你公公不相信你们,我看他对儿子还气恼得很呢."
  神甫办完差事,到侄孙婿波斯泰尔家吃晚饭.波斯泰尔和所有的昂古莱姆人一样,替老子批评儿子,把神甫仅余的一点儿热心也打消了.
  矮小的波斯泰尔讲到最后,说道:"对付浪子还有办法,同一般做实验的人打交道就只有身败名裂."

  下编 家庭的晦气星

  一 浪 子 回 家
  马萨克本堂神甫的好奇心完全满足了,外省的法国人特别爱管闲事,主要是因为这个目的.当天晚上他把赛夏家的遭遇全部告诉诗人,表示他进城跑一遭纯粹是出于慈悲心.
  临了他说:"你叫妹子妹夫背上了一万到一万二的债,这笔小数目,亲爱的先生,没有一个人借得出.昂古莱姆领地这个地方并不富裕.你早先和我提到本票,我只道原以为数目不大呢."
  诗人谢了老教士的好意,说道:
  "最宝贵的还是你宽恕了我."  第二天,吕西安一清早离开马萨克,九点左右走进昂古莱姆,手里拿着一根拐杖,身上那件窄窄的外套沿路穿旧了,黑裤子上泛出一道道的白颜色,一双破靴更说明他没有资格坐车.他很明白他回来和出门的对比会引起家乡人什么想法,可是听了神甫的叙述,心里还忐忑不安地抱着内疚,便自愿受罚,不管熟人用怎样的眼神瞧他,他都预备忍受.他私下想:"这就表示我的英勇!"富于诗人气质的人总喜欢自己骗自己.他走过乌莫镇,内心很犹豫,一方面觉得这样回家实在惭愧,一方面想起甜蜜的往事.经过波斯泰尔门口,他的心跳个不停,幸而铺子里除了雷奥妮.玛隆和她的孩子,没有别人.他的虚荣心还是那么强,发见父亲的姓氏不见了,很庆兴.波斯泰尔结婚以后,铺子重新油漆,招牌像巴黎的一样只写药房两字.吕西安爬上巴莱门的石梯,感染了故乡的气息,不再感到苦难的压迫,只是挺乐观地想着:"我要同他们相会了!"他从前走在城里趾高气扬,此刻直到桑树广场不曾遇见一个熟人反而喜出望外!守在门口的玛丽蓉和科布奔回楼梯,叫道:"他来啦!"吕西安重新见到古老的工场,熟悉的院子,在楼梯上碰见妹子和母亲.和他们拥抱之下,暂时把所有的苦难都忘了.一个人遭遇到不幸,处在家属中间往往还能容忍:既有安身之处,又有希望支持,生活再苦也得熬过去了.吕西安虽是一副灰心沮丧的样子,却也有灰心绝望的诗意:皮肤被路上的太阳晒得黑油油的;凄凉抑郁的神态使诗人额上罩着一层阴影.这些变化说明他受过多少痛苦,叫人看着他脸上饱经风霜的痕迹,只剩怜悯的份儿.离开亲人的时候抱着多少幻想,回来只看到悲惨的现实.夏娃满心欢喜,露出一副圣女殉道时的笑容.美丽的少妇受着忧伤侵蚀,眉宇之间愈发显得庄严.吕西安动身去巴黎的时节,妹子脸上还是一片天真,现在却神态严肃,这意义太清楚了,吕西安不能不为之深感痛苦.所以,第一阵的情绪,那么强烈那么自然的感情流露过后,接下来彼此都有一种反应:谁都不敢开口.吕西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搜寻那个不在眼前的亲人.夏娃明白了直掉眼泪,她一哭,吕西安也哭了.沙尔东太太脸色苍白,好像一无感觉.夏娃不愿说出话来伤害吕西安,便下楼去吩咐玛丽蓉:"喂!吕西安爱吃草莓,想办法去弄一些来!......"
  "噢!我早知道你要款待吕西安先生.放心吧,我已经预备了讲究的午饭,还有一顿出色的晚饭."
  "吕西安,"沙尔东太太对儿子说,"你需要赎补的事多着呢.你是要替我们争光而出去的,结果弄得我们山穷水尽.你妹夫为着他的新家庭才想挣一份家业,他的财源就差不多被你断送了.而你还不止破坏这一点......"母亲停了一会,空气很紧张;吕西安一声不出,暗示他接受母亲的责备.沙尔东太太接下去声气柔和地说:"你应当刻苦努力.我不怪你想继承我娘家高贵的门第,不过做这种尝试先要有财产,还要有骨气,这两样你都谈不上.你把我们对你的信心变做了戒心.这个不怕劳苦.处处隐忍的家庭,为了你不得安宁,日子难过......,头一回的过失当然好原谅,下次可不能再犯.这儿的情形不容易应付,你可得谨慎小心,听妹子的话.苦难是人生的老师,他的深刻的教育在你妹子身上已经有了结果:她变得老成了,做起母亲来了,她为了爱护我们亲爱的大卫,挑着养家活口的担子;总之,因为你不知自爱,能使我得到安慰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吕西安拥抱着母亲说:"你对我的训斥完全还可以更威严些.谢谢你的宽恕.我相信也只有这一次需要你的宽恕."
  夏娃进来看见哥哥满面羞愧,知道母亲说过话了.夏娃面色软和,对吕西安露出一丝笑意,吕西安几乎为之落下泪来.人与人见了仿佛有一股魔力;情人也罢,骨肉也罢,不管恼恨的动机如何强烈,一朝相会,双方的敌意就会变化.我们的回心转意是不是由感情决定的呢?这个现象是不是属于磁性感应的范围呢?彼此的决绝或谅解能不能由理智支配呢?不管这作用取决于思考,还是取决于物理作用或者精神感应,总之一个受过疼爱的人的眼光.手势.动作,在他一度伤害.虐待,或者精神上折磨得最厉害的人身上,仍旧能找到残余的感情,这是我们个个人都有的经验.即使头脑不容易忘记,利益还受着损害,我们的心却不顾一切,转眼去屈服了.因为这缘故,可怜的妹子在吃中饭以前听着哥哥说话,她的眼神就不由她作主,向哥哥吐露心意的声调也不由她作主.夏娃明白了巴黎文坛的阴谋,也就明白了吕西安怎么会在斗争中一败涂地.诗人逗弄小外甥的快乐.天真烂漫的举动,回到本乡重见亲人的高兴,想起大卫躲藏的悲伤,偶尔流露的几句伤感的话,玛丽蓉端上草莓,发现妹子在困苦中还不忘记他的嗜好,因而为之感动,吕西安的这些表现,加上安顿浪子,忙着照料等等,使那一天像过节一般,叫人在苦海中得到一个喘息的片刻安宁.便是赛夏老头的话也帮助母女俩对吕西安回心转意,他说:"你们这样款待他,好像他带了成千上百的银子回来!......"赛夏太太急于替吕西安遮盖,回答说:"我哥哥干了什么事,而不应该受款待呢?......"
  虽然如此,第一阵激动过去以后,微妙的真相开始暴露了.不久吕西安发觉夏娃的热情和以前有所不同.大卫极受尊重,而吕西安则是人家硬着头皮爱的,有如爱一个闹过许多乱子的情妇.敬是感情的基础,有了敬意,感情才切实可靠,而切实可靠的感觉又是我们生活必需的,沙尔东太太对于儿子,夏娃对于哥哥,却缺少这点儿敬意.吕西安觉得自己得不到绝对的信任,如果他做人清白,这种情形决不会发生.阿泰兹信中对他的看法变成了妹子的看法,在她的举动,眼神,声调中流露出来.大家是可怜吕西安!至于门户的光彩和荣耀,家庭之中的骄子,这些美妙的希望都一去不返了.他的轻率使人害怕,不敢让他知道大卫的藏身之处.吕西安想看妹夫,对夏娃尽力温存,百般试探,夏娃只是不睬.当初在乌莫的时节,只要吕西安眼睛一瞥,妹子就会当作不可违抗的命令,现在的夏娃可不是那时的夏娃了.吕西安说要赎罪,自称能够救大卫.夏娃却回答说:"你别管,我们的敌人才阴险精明呢."吕西安摇摇头,意思是:"我同巴黎人也交过手了......"妹子瞅了他一眼,仿佛说:"你不是被打败了吗?"
  吕西安私下想道:"他们不爱我了.家庭跟社会一样势利."
  从第二天起,诗人就琢磨为什么母亲和妹妹对他缺乏信心,结果他不是怨恨,而是引起一肚皮的牢骚.他用巴黎生活做标准,衡量纯朴的外省生活,忘了这一家子艰苦卓绝,过的清贫寒苦的日子,原是他造成的......."她们太庸俗了,不会了解我的",他这样想着,精神上同母亲.妹子和大卫疏远了,而他也不能使他们对他的性格和前途再抱任何幻想.
  夏娃和沙尔东太太饱经忧患,变得很会猜度人,她们暗暗咂摸吕西安的心思,觉得他误解了,眼看他和她们越离越远.两人私下想:"他上巴黎去了一趟,变得多让人吃惊!"他的自私本是她们一手培养出来的,她们终于自食其果.这点轻微的酵母免不了在双方身上都发酵,尤其是在犯了大错的吕西安方面.夏娃这种妹子,倒还肯对一个犯了过失的哥哥说:"你的错由我来承担了吧......"凡是心心相印,极其纯洁的感情,像少年时代的夏娃和吕西安那样,一经伤害就无可挽回.流氓恶棍动过刀子,依旧能讲和;情人之间为了一个眼神,一句话,可以终身反目.有些决裂的例子往往难于理解,原因就在于回想到那种近乎完美的感情.只要不曾有过纯洁的毫无过节的交谊,即使心存猜忌也还能相处;不比两个过去肝胆相照的人,临到眼神言语都要提防的时节,会觉得不堪忍受.因为这缘故,一般大诗人特意让他们的保尔和维吉妮在少年时代就终了夭折.我们怎么能设想保尔和维吉妮反目呢?......物质的损害虽然严重,夏娃和吕西安并没因此加深裂痕,这一点倒也难得,但是无可指摘的妹子同犯了错误的诗人一样,两人浑身都是感情,所以只要一个极小的误会,极小的争执,或者吕西安再犯什么过失,就能够使他们分手,或者酿成争端,终于骨肉分离.有关银钱的事,一切都能解决;感情却绝对不肯轻易妥协.

  二 意想不到的荣誉
  第二天,吕西安收到一份昂古莱姆的报纸,发现他回乡的消息已被列入本地版的头条新闻,兴奋得脸色都变了.这份高尚的报刊近乎外省的学会,被伏尔泰比做一个稳重的姑娘,从来没人谈论的.  "弗朗什.孔泰出了维克多.雨果,夏尔.诺迪耶,居维埃;布列塔尼出了夏多布里昂和拉末耐;诺曼底出了卡西米.德拉维涅;都兰出了《爱洛亚》的作者;因而那些地方都引以为豪.其实,我们昂古莱姆领地在路易十三治下就出了大名鼎鼎的盖兹(大家更熟悉他的姓......德.巴尔扎克);现在更不必羡慕上列那些省份,也不必眼红迪皮特伦的出生地利穆赞,蒙洛西埃的出生地奥弗涅,以及出过大批名人的波尔多;我们也出了一个诗人!《长生菊》的作者不仅写了华美的十四行诗,是个诗人,同时也是个散文家,《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这部精彩的小说便是他的手笔.我们的子侄辈将来一定会觉得骄傲,因为本地出生了一个吕西安.沙尔东,和彼特拉克并驾齐驱的人物!!!......"当时外省报纸上的惊叹号有如英国人在会议席上对演说家的掌声."我们的诗人虽则在巴黎声名大噪,仍旧记得德.巴日东府第是他荣耀的摇篮,昂古莱姆的贵族首先赏识他的才华;他献身于缪斯事业的初期,受过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的夫人鼓励;所以他回乡来了!......昨天我们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在乌莫出现,全镇为之轰动.他回来的消息到处引起注意.在欢迎吕西安这件事情上,我们相信昂古莱姆决不会自甘落后,让乌莫占先.他在巴黎的新闻界和文艺界都是我们光荣的代表.吕西安是保王党兼教会派的诗人,不怕触犯党派的怒火.据说他打算回来休整一番,在那种斗争中间,便是比陶醉于诗情梦境的人更强壮的运动员也要感到疲劳的.
  "大家正在议论吕西安继承德.吕邦泼雷的姓氏和头衔的问题,他的母亲沙尔东太太原是那个世家的唯一的后代.听说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出于政治观点,首先想到这件事,我们也极力赞成.吸引有才能的人和新兴的名流,替行将湮灭的旧家重振旗鼓,更足以证明王上不忘记他曾经常表示的理想,就是说:团结一致,不念旧恶.
  "我们的诗人目前寄寓于他的妹子赛夏太太家里."  当地新闻栏还刊着下面几条消息:  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原任内廷侍从,最近又兼任参事院特别参议.
  昨日本城全体官员前去谒见省长.
  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定于每星期四接见宾客.
  埃斯卡尔巴乡乡长,德.埃斯巴家小房的代表,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的尊翁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最近晋封为伯爵,兼贵族院议员,荣获王家圣路易三等勋章,并将在下届选举中出任昂古莱姆大选区的主席.  吕西安把报纸递给妹子,说道:"你看."
  夏娃从头致尾看了,若有所思地把报纸还给吕西安.
  吕西安看妹子的态度不但谨慎,还几乎平淡,觉得诧异,问道:"你怎么说?......"
  妹子回答:"朋友,这份报是库安泰弟兄的产业,登稿子的权利完全操在他们手中,只有省长公署和主教公署能控制他们.你以为你从前的情敌.现任的省长,肯宽宏大量,这样捧你的场吗?两个库安泰借着梅蒂维埃的名义控告我们,想逼大卫把他的发明公开,让他们利益均沾,难道你忘了不成?......不管这篇稿子的来历如何,反正我不相信.你在这儿只能引起仇恨.嫉妒;俗话说:先知在本乡没人当真,人家只会说你坏话;霎眼之间形势大变,你不疑心吗?......"
  吕西安说:"你不知道外省人的虚荣.南方有个小城市,一个青年参加会考,得奖回乡,大家在城门口热烈欢迎,把他当作未来的大人物!"
  "亲爱的吕西安,我不是要教训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这里事儿再小也要提防."
  "不错,"吕西安嘴里这样说,心里奇怪妹子没有一点热烈的表示.
  诗人自惭形秽地回家,忽然觉得自己衣锦还乡,快活极了.
  他一声不出,思潮起伏,激动了一个小时,终于说道:"花了偌大代价换来的一点儿荣誉,你们竟然不相信!"
  夏娃不回答,只是望了望吕西安,吕西安觉得自己不该发牢骚,老大不好意思.
  晚饭前一会儿,省长公署派人给吕西安.沙尔东先生送来一封信,仿佛证实诗人那种虚荣的想法.为着他,上流社会已开始和家庭冲突了.
  来信是一份请帖:  兹订于九月十五日晚洁樽候教,
  敬请
  光临,并盼
  赐复为感.此致
  吕西安.沙尔东先生
  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
  暨伯爵夫人谨约  信内附一张名片:
  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
  内廷侍从 夏朗德省省长
  参 事 院 参 议  赛夏老头说:"你吃香啦,城里当你大人物般的谈论......昂古莱姆跟乌莫抢着要送花给你呢."
  吕西安凑近妹子的耳朵说:"亲爱的夏娃,我像当初住在乌莫,要去见德.巴日东太太的那天一样,没有礼服应省长的邀请."
  夏娃吃惊道:"难道你还真的想去吗?"
  为着去不去省长公署的问题,兄妹俩展开辩论.夏娃凭着外省妇女的见识,认为在交际场中应酬必须满面春风,衣冠端整,打扮得无可挑剔;她还没说出她真正的意思:"省长请客把吕西安带到什么路上去呢?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有没有人排挤他呢?"
  吕西安临觉之前和妹妹说:"你不知道我的势力有多大;省长的老婆最怕新闻记者;况且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始终保持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的本性!一个女人能得到这么多官爵,当然能救大卫!我要把妹夫的发明告诉她,请求部里攒助一万法郎在她根本不算一回事!"
  晚上十一点,吕西安和母亲.妹子.赛夏老头.玛丽蓉.科布,被本地的乐队和驻军的乐队吵醒,发现桑树广场上挤满了人.昂古莱姆的一些小伙子请来了乐队来向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表示敬意.最后一个曲子演奏完毕,广场上鸦雀无声,吕西安站在妹子的卧房窗口说道:"多谢各位乡亲给我的荣誉,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我情绪太激动了,不能多说,请你们原谅."
  "《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万岁!......《长生菊》的作者万岁!......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万岁!"
  几个人叫了三声,很巧妙地从窗口丢进三个花圈和一些彩球.过了十分钟,桑树广场上人散尽了,照旧变得静悄悄的.
  赛夏老头带着打诨的神气,翻来覆去地搬弄花圈花球,说道:"要送来一万法郎才好呢!大概你给了他们长生菊,他们回敬你花球,花花草草原就是你的本行."
  "你把同乡给我的荣誉看得这般轻贱!"吕西安嚷道.他得意忘形,脸上没有一点悲伤的痕迹."老爹,你要是稍懂得些人情,就知道这种时刻一生难得有第二回.只有真正的热情才能给你这样的荣誉!......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妹妹,这一下有多少的痛苦都排除了."吕西安拥抱母亲和妹子,仿佛一个人的快乐像潮水般涌出来,一定要倾泻在知己的心里.(毕西沃曾经说:一个作家得意之极的时候,没有朋友的话,便是看门的也要拥抱一下.)
  吕西安问夏娃:"喂!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哭呢?......哦,你太高兴了!......"
  吕西安走了,夏娃重新上床之前和母亲说:"唉!......我看哪,诗人真像一个不知深浅的漂亮女人......"
  母亲点点头回答:"你说的不错.吕西安已经把什么都忘了,不但忘记了他的苦难,也忘了我们的苦难."
  母女俩不敢把感想全都说出来,一会儿睡了.

  三 捧场的阴谋
  凡是燥动情绪极强而用平等两字做掩护的地方,任何轰动一时的成功都可以是奇迹,而且同某些奇迹一样,没有操纵机关布景的巧匠合作,是不可能出现的.一个人生前在本国受到喝彩,十有九次,喝彩的原因同他本人并不相关.伏尔泰在法兰西剧院台上的胜利,不是十八世纪哲学的胜利吗?在法国,直到每个人戴上了胜利的冠冕,才允许你胜利.夏娃母女两人的预感因此很有道理.在麻木不仁的昂古莱姆,外省大人物只会引起反感,决没有人奉承,除非是有利害关系的人或者别有用心的人导演,而这两者都是可怕的.夏娃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只晓得籍着本能猜疑而说不出猜疑的根据.她入睡的时候心底想:"这里哪一个人对我哥哥有这样的热情,肯在地方上替他鼓动呢?......《长生菊》还没有出版,怎么会有人预先祝贺他的成功?"
  事实上这次捧场是柏蒂.克洛玩的阴谋.马萨克的本堂神甫报告吕西安回乡的那天,代理人第一次上德.塞农什太太家吃饭,向她的干女儿正式求婚.这类没有外客的饭局,场面的隆重不在于人数而在于穿着.尽管到场的只限于亲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扮着一个角色,一举一动都表露出自己的用意.弗朗索娃好象在身上开时装展览会.德.塞农什太太搬出她最讲究的行头.杜.奥图瓦先生穿着黑礼服.德.塞农什先生接到太太的信,知道杜.夏特莱太太到了,就要进行第一次的拜访,向弗朗索娃提亲的男人也要正式登门,便特意从德.皮芒泰尔先生家赶回来.库安泰穿的是他最最得意的栗色礼服,款式跟教士穿的一样.绉领上一颗价值六千法郎的钻石晶莹夺目,富商借此向穷贵族示威.柏蒂.克洛刮过胡子,梳好头发,擦过肥皂,只是去不掉那副生硬的神气.礼服在瘦小的代理人身上绷得紧紧的,看上去象一条冻僵的毒蛇,心中的憧憬使他一双喜鹊眼精神饱满,脸上冷冰冰的,架子十足,摆着一副威严样儿,活脱是个野心勃勃的小检察官.德.塞农什太太事先相告亲近的朋友,有关她干女儿初次接见求婚的男人,以及省长夫人光临的消息,对外一字勿提;她知道这样一说,准会高朋满座.省长夫妇早已投过名片,拜过客;只有在某些场合才亲自到场,作为一种特殊手段.昂古莱姆的贵族因此万分好奇,便是尚杜的党羽也有好几个准备到巴日东府上走一遭,......一般人始终不肯把那所房子称为塞农什公馆.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的势力有了真凭实据,招来不少奉承的人.大家听说她脱胎换骨,比从前更风雅了,也想亲自来看个究竟.省长夫人却碍不过泽菲丽娜的情面,答应接见她亲爱的弗朗索娃的未婚夫.库安泰把这个重要消息在路上告诉柏蒂.克洛,柏蒂.克洛便想起吕西安的到来使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的地位十分尴尬,正好利用上了.
  德.塞农什夫妇背了重债买进屋子,买下后只能采纳外省人的办法原封不动.下人通报省长夫人到了,泽菲丽娜迎上前去,一开口便道:"亲爱的路易丝,你瞧!......你在这儿等于仍旧在你自己家里!......"一边说一边指着挂璎珞的小吊灯护壁板.家具,以前吕西安看着出神的东西.
  "哎啊!亲爱的,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省长夫人说话的神气挺精神,四下一望,瞧了瞧在场的人.
  每个人感觉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变了.她在巴黎交际场中混了十八个月,新婚燕尔的变化,跟外省妇女到过巴黎之后的变化同样深刻,再加有了权势,神态庄严,种种因素使你在杜.夏特莱伯爵夫人身上只看到一些德.巴日东太太的影子,好比在二十岁的姑娘身上发现她的母亲似的.头上戴着一顶镂空花边的小帽子,一支钻石别针随便扣着几朵鲜花.头发卷儿沿着腮帮挂下来,跟她的脸蛋配得很好,还遮掉她面孔的轮廓,使她看上去更显年轻.她穿一件尖领的薄绸衫,底下钉着美丽的子,有名的女裁缝维克托莉把衣衫做得特别显出路易丝的身腰.双肩在镂空花边的围巾和轻纱的披肩之下若隐若现,披肩裹着太长的脖子,裹的手法实在巧妙.她手里拈着漂亮的小用具,一般的外省妇女最不会对付这种东西:手镯上拖一根小链子,系着一个精致的小香炉;另一只手若无其事的握着扇子和卷起的手帕.但看她向德.埃斯巴太太学来的姿势.举动,没有一个小地方不高贵,可知路易丝对于圣日耳曼区的一套研究得十分到家.至于那个帝政时代的老风流,结了婚,熟透了,有如昨天还青绿而一夜之间就变黄的甜瓜.西克斯特丧失的元气转移到容光焕发的妻子脸上,引得大家交头接耳,说了不少外省的俏皮话,尤其前任昂古莱姆的王后新近得势,叫所有的妇女看着又妒又恨,更要叫那个顽强的外乡人代妻子受气.除了德.尚杜先生夫妇,已故的德.巴日东先生,德.皮芒泰尔先生和德.拉斯蒂涅一家之外,客厅里的人几乎同吕西安朗诵诗歌的那天一样多.主教也由几位副主教陪着到场.柏蒂.克洛四个月以前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场合能有他的立锥之地,眼睛望着昂古莱姆的贵族,心里很激动,对上层阶级的一肚子怨气在不知不觉中消解了.他觉得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美不胜收,私底下想:"这个就是能保举我做署理检察官的女人!"路易丝同时和每个女客寒暄了一番,说话的口吻按各人的地位而定,也考虑到对方在她同吕西安出逃那件事上采取的态度.黄昏过了一半,路易丝和主教退入小客厅.泽菲丽娜过去搀着柏蒂.克洛的手臂,柏蒂.克洛顾前顾后地跟着她向小客厅走去.那是吕西安的恶运开始的地方,不久也就要在那里结束了.
  "亲爱的,这位就是柏蒂.克洛先生,我向你郑重推荐,因为你要看得起他,那就是弗朗索娃的福气."
  "先生,你是位诉讼代理人吗?"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把柏蒂.克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
  "不幸得很,是的,伯爵夫人.(乌莫镇上裁缝的儿子平生从未用过这个称呼,说的时候好像嘴里含着一口面包.)我只有仰仗夫人,才能进检察署.弥洛先生听说要调到讷韦尔去了......"
  伯爵夫人道:"按理不是先要做副署理检察,再升为首席署理吗?我倒希望你马上当首席......要我关切你,帮你谋这个缺,我先要得到保证,知道你确实忠于正统派,忠于教会,尤其是忠于维莱勒先生."
  "啊!太太,"柏蒂.克洛上前凑近她耳朵说,"我是绝对忠心于王上的."
  她退后一步,表示不愿意听人咬耳朵说话,回答说:"现在我们就需要忠于王上的人.只要德.塞农什太太对你满意,我不会不帮忙的."她说着用扇子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
  库安泰在小客厅门口探了探头,柏蒂.克洛便对伯爵夫人说:"太太,吕西安回来了."
  "那又怎么样,先生?......"伯爵夫人的口吃叫人话到了喉咙口也只好咽下去.
  "伯爵夫人没有了解我的意思,"柏蒂.克洛用最恭敬的言辞说."我只是向夫人证明我的忠心.夫人一手提拔的那个名流在昂古莱姆应当受到什么待遇,要请夫人吩咐.他在这儿不是受人唾弃,便是受人颂扬,没有别的第三条路."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还没有想到这个难题,这件事自然与她有关,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过去.代理人逮捕赛夏的计划能否成功,完全取决于伯爵夫人此刻对吕西安的态度如何.
  她摆出一副尊严高傲的态度,说道:"先生,你既然心向政府,就该知道政府是永远不会错的,这是第一个原则;而女人运用权势的本能,对于她的尊严的感觉,比政府更要强."
  柏蒂.克洛正在不着神色,仔细观察伯爵夫人,急忙回答说:"太太,我正是想到这一点.吕西安潦倒不堪地回家.他可以受到欢迎,同时我也能利用人家的欢迎逼他离开昂古莱姆,因为他的妹子和妹夫正被人控告,逼得很紧......"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矜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妙的表情,可见她在压制住心中的快乐.她想不到自己的心事会被人猜得那么准,一边望着柏蒂.克洛,一边打扇扇子.弗朗索娃正好进来,伯爵夫人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来考虑怎么回答.
  "先生,"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很快就能当上检察官......"
  这不是把话说尽了而一点不落马脚吗?
  弗朗索娃过来向省长夫人道谢,说道:"太太,多蒙您成全我的幸福."她像小姑娘似的挨在保护人身边,凑着她耳朵说:"做一个外省代理人的妻子,那简直是活受罪,不命了!......"
  泽菲丽娜用这种方式进攻路易丝,原本是熟悉官场的弗朗西斯出的主意.
  前任总领事和他的女朋友说:"初上台的人,不论是省长,或是改朝换代的帝王,还是企业的主持人,帮起忙来都很热心,可是他们很快就会发觉做后台老板的棘手,一副面孔马上要冷下来的.今天路易丝替柏蒂.克洛走的门道,再过三个月为你的丈夫她也懒的干."
  柏蒂.克洛道:"替我们的诗人捧过场,接下去该怎么办,不知道伯爵夫人可想过没有?恐怕在我们喝彩鼓掌的十天之内,夫人想招待招待一下吕西安."
  省长夫人点点头,把柏蒂.克洛打发开了.她瞧见德.皮芒泰尔太太在小客厅门口露面,便站起身来,走过去和她说话.侯爵夫人听到德.奈格珀利斯老头进贵族院的消息,十分吃惊,觉得一个女人这样能干,出了乱子反而声势浩大,不能不奉承一番.
  侯爵夫人说了些悄悄话,表示向她亲爱的路易丝低头服小,然后问道:"告诉我,亲爱的,为什么你要费这么多周折,送你父亲进贵族院?"
  "亲爱的,上面给我这个情份,主要因为我父亲没有孩子,而且他在政治上永远是赞成王室的.我要生了儿子,最大的一个即可继承外祖父的爵位.纹章.贵族院的缺份......"
  德.皮芒秦尔太太发现路易丝的野心扩展到了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明白不能利用她替皮芒泰尔先生活动贵族院,不免心中不快.
  柏蒂.克洛出门对库安泰说:"省长夫人被我抓住了,你的合伙契约包在了我身上......一个月之内我就是首席署理检察官,而你也可以支配赛夏了.现在你得找个人来照管我的事务所,五个月功夫我的业务会在昂古莱姆占到第一位......"
  库安泰对他一手扶上去的人物差不多都有些忌妒了,他说:"你啊,只要把你扶上马就行."
  吕西安在本乡大受欢迎的原因,现在大家都该明白了.正如法国有过一个国王不记奥尔良公爵的仇恨,路易丝也不记德.巴日东太太在巴黎受的蔑视.她预备先捧起吕西安,用保护人的姿态压倒他,然后正大光明地解决他.吕西安在巴黎受人愚弄的事,柏蒂.克洛在当地的闲言闲语中也听见了;他也猜到女性要一个男人爱她的时候,那男人不爱她,她会对那男人怀恨在心.

  四 如此好心,我们一生也能碰上几回
  群众欢迎吕西安,证明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以往的行事并没错.欢迎过后第二天,柏蒂.克洛要吕西安妄自尊大,好加以操纵,便带着六个本地青年,全是吕西安在昂古莱姆的中学同学,来到赛夏太太家.
  一些同学因为班级中间出了大人物,决定为《长生菊》和《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举行宴会,派代表团来专程邀请.
  吕西安叫道:"啊!柏蒂.克洛,好久不见!"
  柏蒂.克洛道:"你这次回来增添了我们的自尊心,我们都觉得面上光彩,于是凑了份子,预备定一席丰盛的酒菜请你.我们的校长和教授都会到场,很可能还有本地的官长参加."
  "哪一天呢?"吕西安问道.
  "下星期天."
  "那可难答应,"诗人回答."除非再过十天,那我准到......"
  柏蒂.克洛道:"你吩咐就是,十天就十天."
  那些老同学对吕西安十分友情,吕西安也对他们极尽殷勤.他才气纵横,谈了半小时话,一朝被人供在台上,自然不能辜负地方上的舆论;他一双手插在背心口袋里,眼光见解无不高人一等,合乎同乡的估计;态度谦虚随和,完全是一个不拘小节的才子派头.他发了一通牢骚,表示在巴黎身经百战,疲倦得很,尤其看破世情,代那些不曾离开乡土的老同学感到庆幸.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一大堆.大家对他印象非常好.
  接着他和柏蒂.克洛单独谈话,打听大卫的经济状况如何,埋怨代理人不该弄得大卫东躲西藏.吕西安想跟柏蒂.克洛要手段.柏蒂.克洛存心装傻,让老同学当他是个外省的一般代理人,没有一点儿聪明灵气.目前的社会比古代社会在机构方面不知要复杂多少,人的才能为此尽量分化.从前,优秀的人物必然要无所不能,所以为数寥寥,在古民族中像明星一般耀眼.后来即使各有专长,杰出的人还是能应付全局.像号称足智多谋的路易十一那样的人,他的奸诈随处都能成效.到了今日,连才智也分门别类.愈分愈细了.比如说,有多少种不同的职业就有多少种不同的奸诈.一个狡猾的外交家在外省碰到一桩官司,很可能被一个庸庸碌碌的代理人或者乡下人玩弄.最狡猾的新闻记者在生意上可能是个大傻瓜,吕西安因之做了柏蒂.克洛的玩偶.报纸上那篇文章当然是恶讼师写的,他要叫昂古莱姆的城里人在乌莫镇人面前下不了台,不能不替吕西安捧场.那天夜里聚集在桑树广场上的所谓吕西安的同乡,不过是库安泰印刷所和纸厂的工人,加上柏蒂.克洛与卡尚两个事务所的职员和几个中学同学.代理人看准诗人只要和他恢复了同窗关系,必有一日会泄漏大卫的藏身之处.如果大卫由于吕西安的过失出了事,诗人便无法再在昂古莱姆立足.柏蒂.克洛要完全控制吕西安,故意装作不及吕西安有见解.
  他说:"我怎么会不尽力呢?事情关系到我的老同学的妹妹;不过有些案子你非吃亏不可.六月一日,大卫跑来要我保证他三个月清静,事实上直到九月里才风声紧急,我把他全部财产从债主手中抢下了,因为我还能在高等法院胜诉,弄到一份判决书,确定妻子的权利绝对不能侵犯,特权也没有掩护什么骗局......至于你吧,虽然失意回乡,毕竟是天才......(吕西安做了一个手势,仿佛供奉的香离他鼻子太近了些.)......怎么不是呢,朋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念过了,不但是一部作品,而且是洋洋巨著!那篇序文只有两个人才能写得出:不是夏多布里昂便是你!"
  吕西安听着这句恭维话居然默认,并不言明序文是阿泰兹的手笔.遇到这种场合,法国一百个作家,准有九十九个这样.
  柏蒂.克洛又装做打报不平地说:"哪想到这里的人好象根本不知道你的大名!我看大家冷淡,便自告奋勇,出来鼓动这批人.我写了那篇稿子,你也看到了......"
  吕西安叫道:"怎么,是你写的!......"
  "对,就是我写的!......昂古莱姆同乌莫处于竞争的地位,我邀了一些青年,你中学里的老同学,组织昨天的半夜音乐会;等到热情被鼓动起来了,我们又发起聚餐.我心上想:就算大卫不能露面,至少吕西安可以受到赞扬!"柏蒂.克洛又说:"不但如此,我还拜见到杜.夏特莱伯爵夫人,暗示她为她着想,也得出来解救大卫的困难,这是她能够做的.应当做的.如果大卫和我提到的那个秘密确实找到了,政府用不着破费多少就能支持他,省长替发明家作后盾,为这样一桩重要的发明出一半力量,你想想是何等气派!在众人眼里岂不是个开明的长官吗?......你妹妹看到司法界短兵相接,着了慌,她怕烟雾......在法院里打仗本来同在战场上一样要花钱;可是大卫稳住阵脚,秘密依旧在他手中,人家抓不到他的人,也永远抓不到他的!"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你,请你帮助我参谋."
  柏蒂.克洛瞪着吕西安,螺旋形的鼻子活像一个问号.
  "我要救大卫,"吕西安自命不凡地说,"是我连累了他,我要把全部事情挽救起来......我对路易丝的影响便是她......"
  "谁是路易丝啊?......"
  "就是夏特莱伯爵夫人......"
  柏蒂.克洛听着打了一个手势.
  吕西安接着说:"我对她的影响之大,连她自己也意识不到.可是,朋友,我虽然能操纵你们的政府,却没有体面的行头......"
  柏蒂.克洛又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可以解囊相助.
  "谢谢你,"吕西安和柏蒂.克洛握握手."再等十天,我要去见省长夫人,然后到你那儿去回拜."
  他们俩握手道别的时候,已经成了老朋友.
  柏蒂.克洛暗道:"怪不得他要做诗人,原来是个神经病."
  吕西安回到妹子房里,心里想:"不管人家怎么说,要说朋友,只有中学里交的才是真正的朋友呢."
  夏娃道:"吕西安,柏蒂.克洛许了什么愿心,你对他这般亲热?还是小心他一着的好!"
  "防他一着?"吕西安叫起来.他似乎想了一想,又道:"夏娃,你不信任我.怀疑我,难怪你还要怀疑柏蒂.克洛;再过十天半个月,你准会改变意见,"他自鸣得意地补上一句.

  五 吕西安把外省的荣誉当真
  吕西安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里,写信给卢斯托.  朋友,咱们兄弟之间,只有我会记得你向我借过一千法郎.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处境我完全能想象,所以我赶紧声明不要你还我现金,只要你负责赊一笔账,正如人家在佛洛丽纳身上花了一千法郎,但求片刻快活.咱们俩的衣服既然是同一个裁缝做的,希望你替我定一套行头,越快越好.我虽不完全象亚当,一副形象实在见不得人.出我意料之外,省府对待巴黎名流的一套居然临到我了.他们要为我举行公宴,好像我是个地道的左派议员.我为什么要一套黑衣服,现在你该明白了吧?约期付款也好,拿广告做交换条件也好,反正你得想法把唐璜应付迪芒许先生的戏翻新一下,我无论如何要衣冠楚楚的登场.我身上只有破布条子,该怎么办,你自己斟酌吧!如今是九月,天高气爽,所以要你费心,让我本星期末就有一套白天穿的漂亮礼服:一件深青铜色的短外套,三件背心,一件柠檬黄的,一件方格子花呢的,一件全白的,三条叫女人看了出神的裤子:一条白的英国料子,一条南京缎的,一条黑的薄呢的,最后还要一件黑礼服和晚上穿的黑缎子马甲.如果你另外弄了一个佛洛丽纳,就托她挑两条花色领带.这些都轻而易举,相信你能够办到,也有能耐办到,我不担心裁缝.亲爱的朋友,咱们常常惊叹:巴黎人是世界上最杰出的人,穷途末路上打起主意来,连撒旦都甘拜下风,却还没有办法向帽子店赊账!除非我们摆出上千法郎的帽子,才有赊欠的希望,否则只能拿现钱去买.法兰西剧院演过一出戏,有句台词说:拉弗勒,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话害人不浅!我颇感到我的要求不容易实现,就是说衣服之外,还要一双靴子,一双薄底皮鞋,一顶帽子,六副手套!我知道,这是拿办不到的事来要求你了.不过文字生涯不就是把做不到的事做到吗?......告诉你:你去写一篇长文章,或者干些不清不楚的勾当,实现了这个计划,你欠我的债就可以一笔勾销.朋友,别忘了这是赌债,已经拖到一年,你该脸红了,要是你还会脸红的话.亲爱的卢斯托,这不是开玩笑,我此刻形势紧急.你听一句话便可知道:乌贼骨发胖了,嫁了鹭鹚,鹭鹚当了昂古莱姆的省长.这一对讨厌的夫妇对我的妹夫大有用处;妹夫受我连累,弄得走投无路,有些期票被人追逼,躲起来了......我无论如何要在省长夫人面前重新露面,把我以前对她的影响恢复一部分.大卫.赛夏的命运要仰仗一双漂亮的靴子,镂空的灰色丝袜(请你勿要忘记)和一顶簇新的帽子,不是惨极了吗?......我不能答谢同乡的盛意,只好躺在床上装病,象杜维凯一般.他们为我举行了一个精彩的半夜音乐会,事后知道昂古莱姆人的热情是我几个中学的老同学鼓动起来的,可见所谓的同乡只是没眼光的东西.
  如果你在巴黎报上的社会新闻栏刊一段我在本乡受欢迎的消息,可以抬高我在这里的地位.我要让乌贼骨感觉到,就算我在巴黎报界没有朋友,至少还有点名气.我并没忘记我的希望,将来会报答你的.倘若有什么新书要一篇精彩的评论,我可以替你从容执笔.再告诉你一句,亲爱的朋友,我完全信任你,正如你可以完全信任我一样.
  来件望交驿车带下,写明留交字样.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  吕西安在家乡出过风头,在信里又流露出自傲的口吻,同时也想起巴黎.在外省安安静静过了六天,又怀念那些挺有意思的苦日子,隐隐然已感到遗憾了.整个星期他想着夏特莱伯爵夫人,把重新露面的事看做十二分重要;那天傍晚走到乌莫,向驿车公司去领巴黎的邮包的时节,他心神不定,焦急得不得了,好比一个女人的最后一些希望都在服装上,惟恐到不了手.
  吕西安一看几个包裹的大小,就知道他要的东西都有了,私下想:"啊!卢斯托,你出卖朋友的罪过,我会原谅你了."
  他在帽笼内发现一封信.  亲爱的朋友,裁缝表现得非常好.你对过去的记忆一点不错:领带,帽子,丝袜,花了我们不少心血,因为我们弹尽粮绝,啥都挤不出来.我们和勃龙代一致认为,开一个供应青年人廉价用品的铺子,准保发财.因为我们没钱购买的东西花了我们很大的代价.伟大的拿破仑缺少一双靴子而没法进军印度的时候,说过:天底下没有容易的事!所以一切都不成为阻碍,除了你的皮鞋......我眼见你穿了礼服没有帽子!有了背心缺少鞋子!有个美国人为了好玩,送过一双红种人穿的皮鞋给佛洛丽纳,我真想寄给你.佛洛丽纳拿出了四十法郎赌本,让我们代你去博一博.拿当,勃龙代和我,不是为自己赌,运道极好,赢了不少钱,居然能带着德.吕卜克斯的旧情人电鳗去吃消夜.老实说,弗拉斯卡蒂也该回请我们了.采办归佛洛丽纳负责,她还加上三件讲究的衬衫.拿当送了你一根手杖.勃龙代赢了三百法郎,给你一根金链子.电鳗凑上一只金表,像一块四十法郎的洋钱那么大,是个傻瓜送她的,时间不太准,她说:完全是废物,跟送的人一样!毕西沃到牡蛎岩饭店来和我们相会,在包裹内加入一瓶葡萄牙头发水.大家装出一副正经样儿滑稽地,用男低音嗓子说:要是他因此得福就好了!可见大家在患难中待朋友多好.我心肠硬不起来,原谅了佛洛丽纳,她请你为拿当的新书写一篇评论.再见,孩子.咱们才做了老朋友,你忽然又回到你的小世界中去了,多可惜!
  你的朋友 艾蒂安.卢斯托.
  写于佛洛丽纳的客厅.  "可怜这些人竟为着我进赌场!"吕西安非常感动地自言自语.
  不干净的地方或是我们受尽苦楚的地方,往往有些气味近乎天堂上的香味.在平庸的生活中,回想过去的痛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夏娃看见哥哥穿着新衣服下楼吃了一惊,几乎认不得了.
  他说:"现在我可以上美景街去散步,没有人说我衣衫褴褛地回来了.这只表的的确是我的,将来给你做赔偿,它也同我一样,出了点毛病."
  夏娃说:"看你这么孩子气!......叫人恼也恼不起来."
  "好妹妹,难道你以为我无聊空虚,要人寄这些东西来,在昂古莱姆卖弄吗?昂古莱姆的人才不在我心上呢!"吕西安说着,拿金球柄的手杖在空中一挥."我是闯了祸想补救,所以不得不先武装起来."
  吕西安只有一桩事情在本乡是真正成功的,就是那派漂亮哥儿的款式轰动了一时.钦佩令人沉默,妒羡引起议论.女人都为吕西安倾倒,男人都说吕西安坏话.他大可以引用通俗歌曲中的两句话,叫做:我的衣服,我真要谢谢你!他上省长公署投了两张名片,又去拜访柏蒂.克洛,柏蒂.克洛不在家.第二天是公宴的日子,巴黎所有的报纸都在昂古莱姆的标题底下登出一段消息:  昂古莱姆讯:......青年诗人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初涉文坛就才华横溢;《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不落瓦尔特.司各特的窠臼,在法国历史小说中可谓独一无二之作,其序言尤为文艺界所赏识.诗人最近回乡大受欢迎,此举不仅为吕西安先生的荣耀,亦且为昂古莱姆的荣耀.当地人士并将为诗人举行公宴,以示庆贺.新任省长到职未久,亦将参与盛会;闻《长生菊》的作者初期即备受夏特莱伯爵夫人之赏识与鼓励.  在法国,热情一经煽动,谁也没法阻挡.驻军的团长派了乐队来.酒席由乌莫有名的大钟饭店承办,他们的鸡火鸡,装饰精致的瓷器一直销到中国.饭店主人在大厅上张起幔子,幔子上挂着桂冠和鲜花,好不庄严.五点钟,客人都到齐了,一共有四十位,个个穿着礼服.屋外还站着一百多个市民代表吕西安的同乡,主要是被院子里的军乐队吸引过来的.
  柏蒂.克洛站在窗口往外一望,说道:"整个昂古莱姆都来了!"
  波斯泰尔的老婆也来听音乐,波斯泰尔对她说:"我真闹不懂.怎么!省长,税务局长,团长,火药局局长,本省的议员,市长,中学校长,熔铁厂的厂长,法院院长,检察官弥洛先生,所有的官员都来了!......"
  入席的时候,军乐队按着我王万岁,法兰西万岁的谱子奏起了变奏曲,这支曲子在民间始终不曾流行.那是下午五点.到八点,端上六十五盘点心,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用糖果堆成的奥林匹斯山,顶上有一个巧克力做的法兰西女神.上了点心,大家开始互相祝酒.
  "诸位,"省长起来说,"我们为王上干杯!......为古典主义干杯!波旁王朝不是替我们恢复了和平吗?不是有了和平,我们才有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和思想家,让法兰西执掌文艺的大旗吗?......"
  "王上万岁!"桌上的人一齐欢呼起来,政府派叫得更起劲.
  德高望重的中学校长站了起来.
  他说:"为青年诗人干杯,为我们的首座客人干杯!他除了有彼特拉克的蕴藉的诗情,还擅长布瓦洛称为最难的文体/散文."
  "好啊!真了不起!"
  团长站起来说:"诸位,为保王党员干杯!因为我们庆祝的英雄有胆识保卫神圣的原则."
  "好啊!"省长带头喝起彩来.
  柏蒂.克洛站起来说:"我代表吕西安的全体同学,为庆祝昂古莱姆中学的光荣干杯,为我们敬爱的校长干杯,我们的成就有一部分是他的辛劳......"
  老校长没想到祝酒祝到他身上,抹了抹眼睛.吕西安站起身来,屋内鸦雀无声,诗人脸都白了.坐在他左手的老校长替他戴上一个桂冠.大家一齐鼓掌,吕西安噙着泪水,声音十分激动.
  未来的讷韦尔检察官对柏蒂.克洛说:"他已经醉了."
  代理人回答:"可不是因为酒醉."
  吕西安说:"各位同乡,各位同学,今天的情形,我真想叫全国都看到.我们这个地方很抬举人,培养伟大的作品和事业,用的是这个方式.可是我小小的成就能获得这样大的荣誉,觉得很惭愧,以后只能加倍努力,不辜负诸位的期望.将来回想起这个时刻,可以使我在新的战斗中增加勇气和动力.请你们允许我建议,向我的第一个诗神和保护人致敬,并且向我出生的城市致敬:让我们为美丽的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干杯,为悠久的昂古莱姆城干杯吧!"
  检察官点点头说:"应付得不错,我们的祝辞是事先准备的,他却是临时想起来的."
  十点钟,客人三五成群地散了.大卫.赛夏听见平时听不到的音乐,问巴齐讷:"乌莫镇上发生什么事啊?"
  巴齐讷回答:"他们正在欢迎你的舅子吕西安......"
  大卫说:"没有我参加,我想他一定会很失意."
  半夜里柏蒂.克洛把吕西安一直送到桑树广场.到了那儿,吕西安对代理人说:"好朋友,咱们现在成了生死之交了."
  代理人说:"明天我同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在她的监护人德.塞农什太太家订立婚约,希望你到场.德.塞农什太太要我请你同去,你可以见到省长夫人,你的祝辞准有人报告她,她必会定很高兴."
  吕西安说:"我自有我的计划."
  "噢!你能救大卫了!"
  "当然罗."诗人回答.
  正在那个时候,大卫好像变戏法一般的出现了.原因如下.

  六 隔墙有耳
  大卫的处境很尴尬:他女人绝对不准他见吕西安,也不准透露他藏匿的地方;吕西安却给他写着怪亲热的信,说要不了几天就能挽回大局.他听到音乐的时候,克莱热小姐一面和他解释庆祝会的来由,一面交给他两封信.  亲爱的,你只当吕西安不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多想,只要脑子里牢牢的记住一点:我们的安全全靠敌人打听不出你躲在哪儿.不幸的遭遇使我只能相信科布,玛丽蓉,巴齐讷,而不敢相信我哥哥.唉!可怜吕西安已不是以前的那个又天真又善良的诗人了.正因为他要过问你的事,大言不惭地说要替我们还债(完全是出于骄傲,告诉你!......),我对他更放心不下.巴黎寄给他一些考究的衣衫,一个漂亮的钱袋,里头放着五块金洋.他把钱交给我们,现在凭此度日.你父亲回去了,我们总算走了一个敌人,他是被柏蒂.克洛轰走的.柏蒂.克洛看出老人家的心思,马上就使他断了想法,说你今后不同他柏蒂.克洛商量,不会作出任何决定;柏蒂.克洛不会让你们发明的东西出让,除非拿到三万法郎作补偿:先是一万五给你料清债务,还有一万五,不论你的发明将来成功还是失败,都要拿的.我搞不明白柏蒂.克洛究竟是怎样的人.我热烈拥抱你这个遭难的丈夫.咱们的小吕西安身体不坏.看这朵花儿在风雨飘摇中长大,脸色一天天的红润起来,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母亲照常祷告上帝,她和我一样热烈地拥抱你.
  你的 夏娃.  柏蒂.克洛和库安泰弟兄怕老赛夏那种乡下人的盘算,就打发他走了.老头儿也要收割葡萄,不能不回马萨克.
  附在夏娃信内还有吕西安的一封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大卫,一切顺利.我已从头到脚武装起来了,今天去上阵,两天以内可以大有进展.等你恢复了自由,为我欠的债还清了,我将要多么高兴地拥抱你!妹子和母亲至今疏远着我,使我精神上大受伤害,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不是早知道你躲在巴齐讷家吗?她上我们家来一次,就有你的消息和你给我的回信.当然,妹子只能依靠她工场里的朋友.今天我离你很近,可惜你不能出席他们欢迎我的宴会.昂古莱姆人的虚荣心让我得到了一次小小的胜利,那是不多几天就会被人遗忘的;只有你对这件小事感到的快乐,才是真正从心坎里来的快乐.总之,在我心目中,能够做你的弟弟比世界上所有的荣誉更珍贵.再过几天,你就能完全原谅我了.
  吕西安.
  大卫的心被这两股相反的力量猛烈地左右,虽然力量的强弱并不相等,因为他热爱他的妻子,而对吕西安的友情已经减少了几分敬意.可是我们孤独的时候,感情的力量可以大起变化.一个人闭门独处,再像大卫那样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事,很容易向某些念头屈服,不比在正常的环境中有所依傍,能够抗拒.大卫听着那意想不到的欢迎会的军乐,念着吕西安的信,信中又像他预料的一样,提到没有大卫参加,多么遗憾的话,不禁深深地感动.天性善良而柔情的人抵抗不了这一类小小的感情作用,他们以己度人,认为那些作用对别人也一样重要.满满的一杯水,怎么能不流出一滴来呢?......因此到半夜里,巴齐讷怎么规劝也没法拦着大卫不去看吕西安.
  他和巴齐讷说:"这个时候昂古莱姆街上没有人了,没有人会看见我,没有人能在夜里把我逮捕.就算被人撞见,我还可以用科布的办法回到这儿.况且我也好久没看见我的女人和孩子了."
  这些理由还都说得过去,巴齐讷只得让步,答应大卫出去.吕西安正在同柏蒂.克洛告别,大卫叫了声:"吕西安!"两个朋友便流着眼泪拥抱一起了.这个情景在一生中是难得遇到的.吕西安这才体会到那种万古常青的友谊是多么热烈,他过去非但不加以重视,而且还辜负这友谊.大卫一心要原谅吕西安.高尚慷慨的发明家尤其想叮嘱吕西安,解除兄妹之间的隔阂.他只顾考虑这些感情方面的事,再也想不到欠债未还的种种危险了.
  柏蒂.克洛对他的当事人说:"回家吧,既然冒险走了出来,至少可以利用一下,去看看你的太太跟孩子.别给人看见!"
  柏蒂.克洛独自一人留在广场上,自言自语道:"可惜赛里泽不在这儿!......"
  广场上如今矗立着庄严的法院,而当时广场四周还搭着木板;柏蒂.克洛沿着板墙说话,不防背后一块板上有拍击的声音,好像用手指头敲门.
  "我在这儿啊,"两块没有拼紧的木板中间传出赛里泽的声音,"我看着大卫从乌莫出来.他躲的地方,我早已猜到了几分,现在证实了,我知道上哪儿去抓他.不过先要知道吕西安有什么计划,才好做安排.不料你叫他们进去了.你留在这儿,等大卫和吕西安出来,你把他们带到我近边;他们以为四下无人,准会说出几句话来给我听到."
  "你真是个魔鬼!"柏蒂.克洛轻轻地说.
  赛里泽道:"我要得到你答应给我的好处,怎么会不效忠呢?"
  柏蒂.克洛离开板墙,在桑树广场上溜哒.大卫一家正在卧房里相会.柏蒂.克洛望着他们的窗子,想着前途,鼓励自己:如今他靠着赛里泽的聪明,可以使出最后一着棋子了.像柏蒂.克洛这等奸诈阴险的人,看透了人心的变化.争权夺利的手段,从来不贪图眼前的好处而受骗,也不轻信人家的情分.他先是不大相信库安泰,所以留好余地,万一亲事不成而没法怪罪长子库安泰欺骗的话,也可以叫库安泰不得安宁.自从在巴日东府上得手以后,柏蒂.克洛倒是公平交易了,早先的阴谋非但变为无用,还对他觊觎的政治地位大有不利.我们在这里且补叙一下,他的进身之阶原来是如何安排的.迦讷拉克和几个实力雄厚的商人,在乌莫镇上组织了一个自由党的核心,靠着生意上的往来,同反政府派的一些领袖拉上了关系.路易十八病重的时期答应让维莱勒组阁,反对派的策略便跟着改变;拿破仑去世之后,他们已经放弃武装叛变的冒险路子.当时自由党正在各省各府组织一股合法的对抗势力,预备用以控制选举,用说服群众的方法达到目的.昂古莱姆的下层素来受到上层的贵族压制,柏蒂.克洛既是激烈的自由党,又是乌莫出身的子弟,当然做了下层反对派的发起人.首脑和秘密顾问.他第一个指出,夏朗德省的报纸让库安泰弟兄控制是危险的,反对派在本省应当有一份机关报,以免落在别的城市后面.
  柏蒂.克洛说:"咱们不妨每人拿出五百法郎交给迦讷拉克,给他凑成两万多法郎投资进赛夏的铺子.咱们替老板垫了款子,就能支配印刷所了."
  代理人要在库安泰和赛夏面前巩固他的两面派的地位,劝自由党接受了他的建议.他自然看中赛里泽这样一个小人,准备叫他做反对派的死党.
  他告诉赛夏的前任监工:"你要能打听出你老东家的下落,把他交在我手里,我们就借给你二万法郎买他的印刷所,说不定还要办一份报,叫你当总监,你好好的去干吧."柏蒂.克洛觉得赛里泽这种人干起事来,比任何执达员都更有把握,所以早就向长子库安泰保证,逮捕赛夏毫无问题.等到柏蒂.克洛一心想当法官了,知道日后不能不脱离自由党的时候,乌莫的人心已经被他煽动,盘进印刷所的资本也有了着落;柏蒂.克洛便决意把事情搁下,听其自然发展他想:"没关系!反正赛里泽会闹出乱子来触犯出版法,我正好可以借此显显本领......"
  他走到印刷所门口,对站岗的科布说:"上去告诉大卫趁早走吧,你们要小心一些!我回去啦,已经快一点了......"
  科布离开门口,玛丽蓉过来接班.吕西安和大卫一起下楼,科布在前探路,玛丽蓉在后护送,前后都相隔一百步.两弟兄沿着板墙走过去,吕西安很兴奋地和大卫说话.
  "朋友,我的办法再简单不过;在夏娃面前可没法提,她从来不懂什么叫手段.我肯定路易丝心里还对我藕断丝连,我能够利用她的旧情,把她征服,主要是向那混蛋省长报仇.如果我们相爱,哪怕只有一星期,我就要她请求部里给你两万法郎作鼓励.据柏蒂.克洛说,我和她当初相爱的小客厅还是原来的样子.明天我就要在那儿重新见到那女人,我要演一出戏.后天早上,我托巴齐讷给你一个便条,告诉你是不是成功......说不定你那时就自由了......为什么我需要巴黎的衣服,现在你明白了吧?扮一个年轻的男主角不能穿得土里土气的上台的."
  清早六点,赛里泽赶着去见柏蒂.克洛.
  "明天中午叫杜布隆布置安当,我保证抓到他来,"巴黎人对柏蒂.克洛说."我可以利用克莱热小姐手下的一个女工,明白了吗?......"
  柏蒂.克洛听完赛里泽的计划,急急忙忙去找库安泰.
  他说:"你去想办法要杜.奥图瓦先生今晚决定,把他财产的所有权给弗朗索娃;你和赛夏的合伙契约,包你两天之内签订.我要立过婚书以后八天才能够结婚,所以这个办法完全合乎我们的协定:有来有往!今晚在德.塞农什太太府上,咱们要暗暗留意,吕西安和杜.夏特莱伯爵夫人会面的情形,这是关键所在......吕西安尽管希望靠省长夫人挽回局面,我可是把大卫抓住了."
  库安泰道:"我相信你将来能做到司法部长."
  "为什么不呢?德.佩罗内先生不是当了部长吗?"柏蒂克洛这样说,由此可见他还没完全改掉自由党人的脾气.

  七 吕西安在巴日东府上扬眉吐气
  立婚书那天,德.拉埃小姐的暧昧身分,替她把昂古莱姆的大部分贵族都吸引了.男的没有贵重的首饰送给女的,一对未来的夫妻是这样的穷,特别让人关切.世界上有些人做善事同喝彩一样,主要是为了虚荣心.因此,德.皮芒泰尔侯爵夫人,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德.塞农什先生和两三个老朋友,送了弗朗索娃一些礼物,城里也为之议论纷纷.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加上泽菲丽娜一年前就开始在准备的被褥内衣,干爹送的首饰,新郎照例不德不送的礼物,总算使弗朗索娃略感安慰,而好几个带女儿同来的母亲看了也很感高兴.柏蒂.克洛和库安泰两人发觉,昂古莱姆的贵族允许他们踏进高贵的庙堂是身不由己,因为一个是弗朗索娃的财产管理人兼副监护人,一个是立婚书时必不可少的对手,如同行刑总得有一个吊死的囚犯.结了婚,柏蒂.克洛太太照样可以在干妈家出入,丈夫就不容易受到招待了;他却决心,非要闯进那个骄傲的社会不可.诉讼代理人觉得父母出身低微,难为情,叫住在芒斯勒养老的母亲推说有病,留在乡下,仅仅写信书面表示赞成儿子的婚姻.柏蒂.克洛没有亲族,没有后盾,没有一个自己人在婚书上签字,心里很委屈,现在能带一个名流去充当体面的朋友,而他又是伯爵夫人愿意会面的人物,高兴极了,坐着马车去接吕西安.在那次具有纪念意义的晚会上,诗人的打扮毫无疑问把所有的男宾都比下去了.德.塞农什太太事先透露消息,说有位名流到场;两个反目的情人重新聚首,也是外省人极喜欢看的场面.吕西安变成了时髦人物.大家夸他如何潇洒,如何风流,和以前如何不同,连昂古莱姆的贵族太太都想去瞧他一瞧呢.当时的装束正从扎脚裤过渡到现在这种难看的长裤,吕西安按照流行的款式穿一条全黑的紧身裤.那时男人还卖弄身材,使瘦子和体格不美的人有苦难言;吕西安的身材却长的象阿波罗一样.他的灰色的镂空丝袜,小小的皮鞋,黑缎子的背心,领带,没有一样不穿戴得服服贴贴,象粘在身上一般.浓密的淡黄头发全部烫过,额角更显得亮堂,四周的头发卷安排得妩媚动人,傲慢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双女人般的美丽的小手始终戴着手套.他的姿态是模仿巴黎有名的花花公子德.玛赛:一只手拿着手杖和永不离手的帽子,一只手间或动一下,配合说话的表情.
  有些名人假装谦虚,低着头走过圣德尼门,吕西安也很想用这种方式不被人注意地走进客厅.无奈柏蒂.克洛只有一个朋友,不能不尽量利用.他几乎带着夸耀的意味,在晚会上带吕西安去见德.塞农什太太.诗人一路听见唧唧哝哝的谈论,要是从前,他早就心慌意乱了,此刻却镇定得很.他信心十足,知道他一个人抵得过昂古莱姆所有的英雄.
  他对德.塞农什太太说:"太太,我的朋友柏蒂.克洛的确是做司法部长的料,我说他运气太好了,能投靠在太太门下,不管干女儿和干妈的关系多么疏远(在场的妇女都体会到话中有刺,她们在旁窃听而神气好像并没有听).至于我,我很高兴此情此景向夫人致敬."
  几句话说得挺自然,气派像大贵族访问老百姓.吕西安听着泽菲丽娜支吾其词的回答,眼睛在客厅里扫了一圈,有心叫人注意他.他同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和省长寒暄,神态殷勤,可是对两人的笑容略有所别.然后他装做忽然瞧见杜.夏特莱太太的样子,迎上前去.一般重要人物正被弗朗索娃或者公证人陆续请进卧室去签字,可是大家都忘了婚书,只注意两个情人的情况,作为当夜的一件大事.吕西安朝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走了几步,拿出巴黎式的风雅的态度,这对路易丝说来还是回来以后第一次看到,他声音相当清亮的说道:
  "太太,是不是承蒙您的好意,后天省长公署请客才有我呢?......"
  吕西安对以前的保护人故意用这个挑战的语调,以杀她的威风;路易丝听着有点反感,冷冷的回答:"先生,那是为了你的名气呀."
  吕西安又俏皮又自负地说:"啊!伯爵夫人,如果客人得不到你的青睐,我就没有办法叫他出席了.是不是?"
  他不等路易丝回答,转身瞧见主教,大大方方地鞠了一躬.
  他声音很迷人地说:"大人简直跟先知差不多.将来我要使大人的话完全见效.今晚我到这儿来真是幸运得很,能够向您表示敬意."
  吕西安借此和主教攀谈,一谈就谈了十分钟.女士们都认为吕西安了不起.杜.夏特莱太太没有料到他这样张狂,一时竟哑口无言,没有话好回答.她看见所有的妇人都佩服吕西安,东一堆西一堆的交头接耳,议论他们俩谈话,吕西安装做瞧不起她,言语之间把她压倒等等,互相传说;路易丝觉得失了面子,十分气恼.
  她想:"他说了那句话,明天要不来吃饭,可叫我怎么下台!他凭什么敢这样自负呢?......难道德.图希小姐爱上了他吗?......他长得多美啊!......听说在巴黎,女戏子死后第二天,德.图希小姐到他家里去过!......或许他是来帮助他妹夫的,路上遭了霉运,到芒斯勒的时候才蹲在我们车厢背后.那天早上,吕西安瞪着我和西克斯特看的神气真古怪."
  路易丝千思百想,不知有多少念头,更糟糕的是,她还情不自禁地望着吕西安和主教谈话,仿佛他是全场的领袖.他对谁都不理不睬,只等人家去接近他;他东瞟一眼,西瞟一眼,做出各式各样的表情,神态自然,不愧为德.玛赛的高足.德.塞农什先生在他近边出现,他也不离开主教跟他去打个招呼.
  路易丝等了十分钟,忍不住了,起来走到主教面前,说道:"大人不知听到什么话,常常面带笑容?"
  吕西安很知趣地退后几步,让杜.夏特莱太太和主教说话.
  "啊!伯爵夫人,这青年聪明绝顶!......他向我解释,他的力量都是您鼓励出来的......"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太太!......"吕西安眼中带着自愧的意味,叫伯爵夫人看着心里高兴极了.
  "我们说说清楚好不好?"她把扇子一招,叫吕西安走近去,"同主教大人一块儿来,打这儿走!......请大人给我们讲讲理."她指着小客厅给主教带路.
  "哼!她叫主教当什么角色啊!"尚杜帮口里的一位女客有心把话说得相当响,要人们听见.
  吕西安望望主教,又望望伯爵夫人,说道:"评理?......难道有谁做错了什么吗?"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走进她从前的小客厅,坐到长沙发上,叫吕西安和主教一边一个坐到她两旁,然后开始攀谈.
  吕西安只做动了感情,没有心思听她的,叫旧情人看着又得意,又奇怪,又欢喜.他的姿态.手势,有如芭斯塔在《唐克雷蒂》中唱:噢,祖国!......时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唱《但尔里佐》那一段有名的抒情曲.受过柯拉莉训练的吕西安,最后还能挤出几滴眼泪来.
  等到吕西安看出路易丝意识到他流泪,便不管主教,也不管谈话的内容,凑着她的耳朵说:"啊!路易丝,我当初多么地爱你!"
  她掉过身子说:"快擦擦眼睛,你又要在这里害人了."这两句舞台上的道白使主教大吃一惊.
  吕西安兴奋地回答:"对,一次已经够了.德.埃斯巴太太的大姑说出这句话来,就是玛德莱娜听着也会止不住眼泪.我的天哪!......我又想起了我的昔日,我的幻想,我的青春,而你......"
  主教觉得再处在两个旧情人中间要有碍他的尊严了,突然回到大客厅.大家有心让省长夫人和吕西安单独留在内客室.过了一会,闲话.笑声不断传出,不时有人在小客厅口张望,使西克斯特大不乐意,他沉着脸走进去,吕西安和路易丝正谈得兴致.
  他附着妻子的耳朵说:"太太,你对昂古莱姆比我熟悉,你看是不是应当顾及到省长夫人和政府的面子呢?"
  路易丝瞅着她的出面老板,那傲慢的神气吓了他一跳.她说:"亲爱的,我和德.吕邦泼雷先生正谈着一件事,对你很重要.有人用卑鄙的手段谋害一个发明家,我们要救他出来,希望你能帮忙......至于那些太太对我有什么感想,你等会儿瞧吧,我自有办法堵住她们的嘴巴."
  于是她让吕西安扶着她的胳膊走出小客厅,先在婚书上签了名,旁若无人的气派完全像个贵妇人.
  她把笔递给吕西安,说道:"一块儿签好不好?......"
  吕西安听着她安排,在她的签字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德.塞农什先生,你还记得当年的德.吕邦泼雷先生吗?"伯爵夫人这么一说,傲慢的打猎专家就不能不与吕西安寒暄几句了.
  她带着吕西安回到客厅,要他和泽菲丽娜一边一个陪她坐在中央的大沙发上,那是一般人最怕坐的位置.她像王后升了宝座,先是放低着声音说了一些俏皮的话,几个老朋友和趋奉她的妇女也都过来参加.吕西安一忽儿便成了小圈子的主角,伯爵夫人让他把话题转到巴黎的生活,他想出许多挖苦的话,谈锋之健不可想象,还穿插了一些名人的轶事,外省人最爱听的题材.刚才大家赞美他的相貌,现在则佩服他的才华了.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好不得意,把吕西安当做心爱的首饰似的,玩得出神入化,很恰当地插进一言半语替他帮腔,甚至不避嫌疑,用眼色来要求人家赞许吕西安.好些妇女疑心路易丝和吕西安是同时回来,也许是他们之间本来情深意厚,不幸闹了误会;也许路易丝气愤之下,和杜.夏特莱结了不合适的婚姻,如今后悔了.
  半夜过后一点钟,路易丝动身之前轻轻对吕西安说:"后天希望你准时......"
  省长夫人表情怪亲热地向吕西安略微点点头;然后过去和西克斯特伯爵说了几句话,伯爵正在拿帽子.
  "亲爱的吕西安,只要杜.夏特莱太太说的是实情,我一定会负责.从今晚起,你的妹夫可以说没事了."省长说着,追出去陪太太回家,她按照巴黎的习惯,已经先走一步了.
  吕西安笑嘻嘻地回答:"伯爵应该帮我这个忙."
  他们告别的时候,柏蒂.克洛正好在场,库安泰凑着他耳朵说:"喂!咱们完蛋啦......"
  柏蒂.克洛看到吕西安风头大出,愣住了,对他的才华,对他的风度,惊异不已.他望了望弗朗索娃,她的神气完全是佩服吕西安,似乎在对未婚夫说:"你应该学学你的朋友."
  柏蒂.克洛忽然喜洋洋的,回答库安泰说:"省长后天才请客,咱们还有一天时间,我可以保证事情没问题."
  吕西安清早两点走回家,路上对柏蒂.克洛说:"朋友,我来了,看见了,战胜了!再过几个小时,大卫就会高兴疯了的."
  柏蒂.克洛心里想:"好啊,我其实就想知道这一点."嘴里却回答说:"我只道你是诗人,原来你还是个洛赞,那就等于是双料的诗人了."他说完跟吕西安握握了手.这是他们俩最后一次握手.

  八 痛心之极
  吕西安唤醒妹子,说道:"亲爱的夏娃,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在一个月之内,大卫的债可以全部还清......"
  "怎么还清?"
  "杜.夏特莱太太还是我当年的路易丝,她比以前更爱我了,她要通报她丈夫内政部,推荐我们的发明!......我们只要再苦一个月,让我在这段时间报了省长的仇,叫他做一个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丈夫......"
  (夏娃听着哥哥的话,自己以为是在做梦.)
  "那个灰色的小客厅,两年以前我见了像小孩儿一般发抖,今天又看到之后,我把家具,图画,人物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眼睛发亮!到巴黎去了一趟之后,我们的观念完全变了!"
  夏娃这才听清了哥哥的话,说道:"变了有什么好处呢?......"
  吕西安道:"哦,你先睡觉,明儿吃过早饭咱们再谈吧."
  赛里泽的计划简单之极.那是外省执达员逮捕债务人常用的手法,而结果却不一定有把握;赛里泽却成功了,因为他不但识透吕西安和大卫的性格,还利用他们两人的野心.名为库安泰的监工而那时负有特殊使命的赛里泽,勾搭着好几个青年女工,为了便于控制,他故意使她们对立.他特别看中巴齐讷.克莱热手下一个熨衣服的姑娘,几乎同赛夏太太一样漂亮,名叫亨利埃特.西尼奥勒.父母是种葡萄的,离昂古莱姆七八里,在去圣女城的路上有些田产.西尼奥勒夫妻和多数乡下人一样因为不富裕,不能把独养女儿留在身边,打算让她做女用人.外省的女用人对细软内衣都要能洗能熨.普里厄尔太太盘给巴齐讷的铺子名气很大,西尼奥勒夫妇连房饭钱都投入送女儿去当学徒.普里厄尔太太是旧式的老板娘,自以为应当代替父母的职责;她和学徒们一起过活,带她们上教堂,尽心管教.亨利埃特.西尼奥勒脸蛋漂亮,身段也不错,眼睛望起人来肆无忌惮,棕色头发又密又长,皮肤白得跟南方姑娘一样,像木兰花的那种白.赛里泽在女工里头早就看上了她;亨利埃特却是清白的种田人家长大,要不是心存忌妒,看了别人的坏榜样,要不是赛里泽当上库安泰印刷厂的副监工,拿引诱她说将来与她结婚,她也不会轻易上钩.巴黎人打听出西尼奥勒家有些葡萄田,价值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还有一所马虎能住的屋子,便赶紧下手,叫亨利埃特没法嫁给别人.俊俏的亨利埃特对赛里泽小子的爱情发展到这一步,柏蒂.克洛和赛里泽谈起有人愿意垫两万法郎让他做赛夏印刷所的老板,所谓垫款当然等于拴住赛里泽.监工看到这个远景喜出望外,头脑发热了,觉得西尼奥勒小姐妨碍他的前程,使对可怜的女孩子开始冷淡.亨利埃特心里发急,库安泰的监工越想离开她,她越不松手.等到赛里泽发现大卫躲在克莱热小姐家,他对亨利埃特又变了主意,但作风照旧.他想利用女孩子们因为怕出丑而非要嫁给玷污她的男人的心理,把她作梯子.吕西安重新征服路易丝的那天早上,赛里泽向亨利埃特透露巴齐讷的秘密,说只要发现大卫躲藏的地方,他们俩的前途和婚姻就好解决.亨利埃特毫不费事,立即肯定大卫的藏身之处只有克莱热小姐的盥洗室.她不觉得这样刺探人有什么不对;事实上从她一参加这件事就被赛里泽拖下水了.
  吕西安还在睡觉的时候,赛里泽到代理人事务所去打探头一天晚上的情形,听柏蒂.克洛讲那些意义重大.不久轰动全城的琐碎事情.
  柏蒂.克洛讲完了,巴黎人满意地点点头,问道:"吕西安是否写过什么便条给你在他回来之后?"
  "只有这一张,"代理人说着,递给他一封吕西安的信,信用的是他妹妹的信纸.
  赛里泽道:"好吧,太阳下山以前十分钟,你要杜布隆躲在巴莱门附近,布置好宪兵和他手下的人布置好,包管你得手."
  柏蒂.克洛盯着赛里泽问:"你有把握吗?"
  赛里泽用巴黎野孩子的口吻回答说:"我是碰运气,运气是很奇怪的东西,他可不喜欢老实人."
  柏蒂.克洛冷冷地说:"事情非成功不可."
  赛里泽说:"我一定成功.你叫我干这些脏事儿,也该送我几张钞票遮遮羞了!......"巴黎人发觉柏蒂.克洛脸上有种表情,看着讨厌,便道:"先生,你要是骗我,八天之内不替我买进印刷所......小心别弄出个年轻的寡妇来."巴黎的野孩子眼露凶光,用细小的声音说话.
  "如果六点钟把大卫送进监狱,你就九点到迦讷拉克先生家,我们来办你的事,"代理人的话说得很肯定.
  "行,老板!包你满意."赛里泽回答.
  去掉字迹的方法如今能使国库损失不赀,而那时赛里泽已经学会了,他把吕西安写的四行字擦掉,另外写了几行,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是印刷监工的前途也大受损失.  亲爱的大卫,你可以放心大胆的去见省长,事情已成办妥;而且在这个时间,你尽管出来,我在半路上接你,告诉你见了省长怎么办.
  你的弟弟 吕西安.
  中午,吕西安写信给告诉大卫昨天晚上的成功,省长对他的发明非常热心,答应帮忙.据吕西安说,省长今天就要打报告到部里去.
  玛丽蓉推说要送吕西安的衬衫去洗,把信交给巴齐讷小姐.那时赛里泽正带着西尼奥勒小姐在夏朗德河边散步,从柏蒂.克洛那儿知道可能有这封信.因为散步的时间只有两小时,大概老实的亨利埃特推三阻四,争执很久.问题不仅牵涉到小孩儿的利益,还同将来的幸福.整笔的家私有关;赛里泽要她做的只是一件挺小的事儿,后果当然不告诉她.可是这样的小差事有那么大的报酬,使亨利埃特不免害怕.赛里泽终于说服情妇帮他一手.他要亨利埃特五点钟离开工场一会,再回去报告克莱热小姐,说赛夏太太要她立刻去一趟.等巴齐讷走出一刻钟,亨利埃特上楼去敲小房间的门,交给大卫假造的吕西安的信.至于后事如何,赛里泽只能碰运气了.
  夏娃受了一年多贫穷的压迫,第一次觉得生活的枷锁松开了一些.她终于有了希望.她也想拿哥哥出去夸耀一下了,打算搀着一个受同乡欢迎,叫许多女人倾倒,让骄傲的杜.夏特莱伯爵夫人依依不舍的男子,公开露面!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提议吃过晚饭陪哥哥到美景街去散步.每逢九月,昂古莱姆的人傍晚都在那里纳凉.
  有些人见了夏娃,说:"噢!这不是出阁的美人赛夏太太吗?"
  一个女人说:"真是想不到她会出来."
  "丈夫躲着,老婆抛头露面."波斯泰尔太太说话的声音有心叫那可怜的女人听见.
  夏娃对哥哥说:"噢!我不应该出来的,我们回去吧!"
  太阳下山以前几分钟,往下到乌莫去的石扶梯那边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吕西安和妹子起了好奇心,朝那个方向走去,听几个从乌莫来的人的口气,仿佛出了什么乱子.
  前面的人越聚越多,一个过路人看兄妹俩往前凑过去,便说:"大概捉到了一个贼......脸白得像死人一样."
  吕西安和夏娃毫不惊慌,只见三十多个小孩.老婆子和干活回来的工人在前开路,宪兵的镶边帽子在人堆里闪闪发亮.后面还跟着上百个人,像乌云一般黑压压的直冲过来.
  夏娃道:"天哪!我的丈夫!"
  "大卫!"吕西安也叫起来.
  "呦!是他老婆!"众人说着,让出一条路来.
  吕西安问道:"谁让你出来的?"
  大卫面无人色,回答说:"不是你写信来的吗?"
  "我早与预料到了,"夏娃说着,昏倒在地下了.
  吕西安扶起妹子,两个男人帮着抬到家里,玛丽蓉安排她睡下,科布赶去请医生.医生来了,夏娃还没有醒.吕西安只得对母亲承认,大卫被捕是他促成的,他万万想不到中间会有一封假信让大卫产生误会.吕西安被母亲恨恨地瞪了一眼,大吃一惊,上楼去躲在房里.

  九 诀  别
  我们看看下面的信,不难想象吕西安心中的骚动,他在夜里写一会停一会,想一句写一句.  亲爱的妹妹,也许刚才成了你我最后一次见面.我的决心是不可挽回的了.许多人家都有个晦气星,对家族来说是一种瘟疫;而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不是我的想法,是一个阅世很深的人的意见.有一天我们几位熟朋友在牡蛎岩饭店吃宵夜,说笑打趣的时候,那外交家提起一个年轻的女子,大家看她没有嫁人觉得奇怪,其实她是被父亲害了.外交家接着发表他所谓家庭瘟疫的理论,向我们解释说,要没有某个母亲,某人家早就兴旺,某人家的儿子断送了父亲,某人家的父亲破坏了儿女的声名和前程等等.关于那个社会问题的见解虽然是戏言,可他十分钟内举出的一大堆例子着实使我吃惊.能听到这样的真理,记者们的议论尽管荒唐,也是可以原谅的了......他们往往以此消遣捉弄人,把他们的怪论发挥得淋漓尽致.告诉你,我就是我们家的晦气星.我怀着一腔好意,行动却像仇敌.我用灾难来报答你们的恩惠.这一次给你们的打击尤其残酷,虽是出于无心.我在巴黎自暴自弃,尽管潦倒,却照样作乐,把酒肉朋友当作知己,把真正的知己当作剥削我的人;我忘了你们,直到要拖累你们的时候才想起你们.你们在家埋头苦干,靠艰难但可靠的劳动挣你们的家业;我却痴心妄想要抄近路.你们在上进,我却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因为我的野心漫无节制,不愿意过清苦的日子.一想起某些嗜好,某些享受,我就瞧不起我过去曾感到满足的随手可得快乐.亲爱的夏娃,我批评自己比谁都严厉,我对自己毫不留情.在巴黎斗争要有始终不懈的毅力,而我的意志只是偶然的冲动,我的理智时断时续.我怕思考将来,只想逃避,而对现状又不能忍受.我本想回来看看你们,其实还是永远流亡的好.可是没有办法谋生,流亡等于是疯狂,我不愿再加上一桩疯狂.与其苟延残喘,还不如死了干净;因为不论处境如何,我过分的虚荣总是要出乱子的.世界上有种人等于零,前面必须加一个数目,才能身价十倍.我要有价值,必须结合一个意志坚强铁面无情的人.德.巴日东太太的确是我理想的妻子,而我没有为了她放弃柯拉莉,把我的一生耽误了.大卫和你可以做我高明的指导,只是你们不够刚强,没法制服我怕受约束的脾气.我喜欢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为了摆脱一桩不如意的事,我可以变得卑鄙无耻,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生来就是王孙公子.若要飞黄腾达,我的聪明只多不少,不幸我只能聪明一时;而惟有不浪费聪明,走完全程还有充分的才智的人才能在群雄逐鹿的生涯得奖.我尽管存着一百二十分的好意,将来仍不免损害别人,像这次在家里一样.有的人好比橡树,我也许只是一株苗条的灌木,偏以松柏自居.这便是我的总账.能力与欲望不调和,不平衡,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很多文人都如此:聪明和性格,意志和愿望,老是不相称.将来我下场如何呢?只要想起巴黎一些被人遗忘的.过时的名流,就可以知道.我会在到晚年的时候未老先衰,没有财产,没有声望.我受不了这种晚境,不愿意在社会上变成一堆垃圾.亲爱的妹妹,不管是在你对我竭尽温柔的早期,还是在你对我严厉的最后一个时期,我都同样爱你;这次重新见到你跟大卫,我欣慰之至,虽是付了很高的代价;日后你们或许会觉得,让一个爱你们的可怜虫得到这些最后的快乐,无论什么代价都不算太高......你们不必四出寻访,不必追究我的下落;我还能用理智帮助我实现我的意愿.所谓隐忍等于天天自杀,而我的隐忍只能维持一天,我要赶快利用......
  清晨二时.......我已打定主意,亲爱的夏娃,我向你告别了.我感到安慰的是今后只活在你们心中,那就是我的坟墓......别了,妹妹!......这是你哥哥最后一次向你告别.
  吕西安  吕西安写完信,悄声地拿下楼,放在小外甥的摇篮上.妹子睡熟了,他含着眼泪亲了亲她的额角,出去了.他在朦胧晓色中熄掉蜡烛,最后瞧了瞧了一眼老屋子,轻轻打开过道的门;虽然这样小心,还是惊醒了在工场里打地铺的科布.
  "谁啊?......"
  吕西安道:"是我,我要走啦,科布."
  "这次你要不回来倒好了,"科布自言自语,声音相当响,吕西安听见了.
  他回答说:"最好根本我就不生出来.再见,科布,你说的也是我心里的话,我不怪你.你告诉大卫,我很难过,说我不能和他告别."
  阿尔萨斯人穿好衣服起来,吕西安早已关上大门,穿过美景街的林荫道,向夏朗德河走去.他身上的穿扮好像去赴宴会,他作为入殓的装束,要用巴黎的衣衫,花花公子的漂亮行头.科布听着吕西安的声调和最后几句话,心中怔了怔,想去问女主人是否知道她哥哥动身,有没有跟她告别;但他发觉屋内寂静无声,以为吕西安出门是大家商量过的,便重新睡了.

  十 大路上的奇遇
  自杀虽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没有人加以观察,因此少有讨论自杀的文章.或许这种病根本无从观察.促成自杀的心情,我们不妨称之为对自己的重视,以免和荣誉一词混淆.一个人一旦瞧不起自己了,或被人瞧不起了,或现实生活和他的希望抵触了,他就自杀,以表示他重视社会,不愿丧尽了人格或者失去了荣华再活下去.在不信上帝的人(在自杀的问题上应当把基督教除外)中间,不管大家怎么说,惟有毫无骨气的懦夫才肯腼颜偷生.自杀的性质有三种:第一种是久病促成的,属于病理的范围;其次是由于伤心绝望,最后一种则是出于冷静的思考.吕西安想自杀是因为绝望和思考,这两种自杀都有挽回的余地,只有病理的自杀绝对无法劝解;可是也有三种原因合在一起的情形,例如冉.雅克.卢梭.吕西安下定决心,便考虑方法,诗人想以富于诗意的方式结束生命.他先打算投入夏朗德河.可是当他走下美景街的石梯,已经想象出地方上为他的自杀闹得沸沸扬扬,看到许多丑恶的场面,自己的尸身浮在水面上,变了样子,由法院来相验等等.他还顾虑到身后的面子,和某些自杀的人一样.他在库图瓦磨坊借宿那天,曾经沿河散步,发见离磨坊不远有一个圆形的水潭,像小河中常见的那种,水面显得深不可测.水色非绿非蓝,既不透明,也不发黄,而象一面纯钢磨成的镜子.四周没有菖蒲,没有兰花,看不见阔大的荷叶,岸上的草又短又硬,疏落有致的杨柳在四周哀吟.一望而知那是一个险峭的深渊.谁要口袋里装满石子跳下去,必定送命,且永远没有人发现.当时诗人欣赏着那一片幽雅的风景,心上想:"这地方叫人看了跃跃欲试,很想投河."
  他走进乌莫,忽然想起这段事,一路想着临死以前的凄惨的念头,便向马萨克进发.他决意用这个方法隐藏他的死,不要法院调查,不要埋葬,不让尸体浮出水面,不要让人看到那个可怕的样子.不久他走到一个山坡脚下;法国有很多这一类的高岗,尤其在昂古莱姆到普瓦捷的路上.从波尔多往巴黎去的班车正风驰电掣而来,旅客都要下车步行,然后走一段长长的山路.吕西安怕被人看见,走入一条低下去的小道,在葡萄田中采起花来.他捧着一大束景天草,种葡萄的粗砂地上常有的一种黄花,重新绕上大路时,前面正好有个头发扑着粉,穿着黑衣服的旅客,脚上是银搭扣的奥尔良小牛皮鞋,紫堂堂的脸上全是疤瘢,好像小时候在火里跌过一跤.他模样明明像教士,抽着雪茄,慢慢地走着.陌生人听见吕西安从葡萄田里跳上大路的声音,掉过头来,看到诗人俊美的相貌,抑郁的神态,手里捧的象征性的花,漂亮的打扮,吃了一惊.旅客的神情仿佛一个猎人忽然找到了一种寻访已久的野兽.他让吕西安从后面跟上来,故意放慢脚步,只装作向山下眺望.吕西安跟着他望去,看见山坡底下有两匹马拉着一辆小小的篷车,旁边站着一个马夫.
  旅客招呼吕西安说:"先生,班车已经走啦,你的位置丢了,但还可以搭我的小车追上去;包车总比客车快."他说话带着很重的西班牙口音,邀他搭车的态度挺客气.
  西班牙人不等吕西安回答,又从袋里掏出雪茄烟匣,递给吕西安.
  吕西安回答:"我不是旅客,而且马上就要到达终点,没有兴致抽烟了......"
  西班牙人说:"你对自己太严格了.我虽是托莱多大教堂的教区委员,也还不时抽抽雪茄.上帝赏赐我们烟草,就是为了帮助我们驱除烦恼,排遣痛苦......我看你不大快活,像伤心的司婚神一样至少手里有个忧郁的标记.来,来......让你的苦闷跟着缕缕的青烟一齐被吹散吧......"
  教士带着诱惑的神气,又把草编的烟匣递过来,望着吕西安的眼神非常慈悲.
  吕西安冷冷地回答:"谢谢你,神甫,但世界上没有能消除我烦恼的雪茄......"
  吕西安说着,眼睛湿润了.
  "噢!孩子,我因为早上坐车容易瞌睡,就下来走走,活动活动.谁知上帝要我来呵护你,尽我尘世的责任......你年纪轻轻的能有多少烦恼呢?"
  "神甫,你是西班牙人,我是法国人;你相信教会的训诫,而我是无神论者......你的安慰对我完全没用."
  "哎呀!彼拉的童贞女!......你不信上帝吗?"教士挽着吕西安的胳膊,像母亲对孩子一般亲热."我本想到巴黎去看看,不信上帝这种怪事.在西班牙我们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无神论者......只有在法国,一个十九岁的青年才会有这种思想."
  "我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社会,也不相信幸福.神甫,你仔细看我一下吧,因为几小时以内我就要消失......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太阳了......"吕西安指着天空,夸大其辞地说.
  "啊!你干了什么非死不可的事啊?谁判你死刑的?"
  "最高法院判的,我自己判的!"
  教士道:"孩子!你莫非是杀了人吗?要上法场吗?咱们来谈谈好不好?既然你说世界上一切都对你无所谓了,要遁入虚无.(吕西安点点头.)......那又何妨把你的痛苦说给我听听......大概是爱情受了挫折吧?......(吕西安意味深长地的耸耸肩膀.)......你想自杀是要逃避耻辱呢,还是因为对人生绝望?反正都是死,死在普瓦捷或者昂古莱姆,死在图尔或者普瓦捷,还不是一个样子吗?卢瓦尔河的动荡的沙土不会推你出来的......"
  吕西安答道:"不,神甫,我有我的打算.我在二十天前看到一片挺可爱的水,正好可以让一个厌恶这个世界的人渡到另一个世界去......"
  "另一个世界?......那你就不是无神论者了."
  "噢!我说的另一世界是指肉体死后转化为动物或植物的情况......"
  "你可有什么不治之症吗?"
  "有的,神甫......"
  教士道:"啊!有问题了,是哪一种病呢?"
  "穷."
  教士笑嘻嘻地望着吕西安道:"身为无价之宝而自己却不知道."他说的时候笑容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好不温柔,吕西安道:"只有教士才会恭维一个马上要死的穷光蛋!......"
  "你不会死的."西班牙人的口气很肯定.
  吕西安道:"我只听见大路上有人打劫,不知道有人送你财帛."
  教士估计了一下车子的距离,考虑他们是否还能单独走一段,接着说:"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十一 一个亲信的故事
  教士嚼着雪茄说:"告诉你,你自杀的理由不应当是因为穷.我需要一个秘书,原来的秘书在巴塞罗那死了.我的遭遇跟查理十二的有名的大臣德.戈兹男爵相似,他到瑞典去,经过一个小城,秘书出缺了.男爵碰到一个银匠的儿子,他长得挺漂亮,当然不能同你相比......戈兹发觉那青年很聪明,正如我在你的脑门上看出才华;便带他上车,正如我预备带你上车;本来这孩子只能在一个像昂古莱姆那样的小城里打刀叉,造首饰,可他一下子变了男爵的亲信,正如你会做我的亲信.到了斯德哥尔摩,男爵把秘书安顿了,把大批公事交给他办.年轻的秘书通宵动笔;像许多工作繁忙的人一样,他也养成了一种习惯,专门咀嚼纸张.德.马尔舍布先生喜欢对人喷烟,有一回不知谁有桩案子要凭马尔舍布的报告决定,马尔舍布忽然向那人喷了一口烟.我们那位漂亮青年先嚼白纸,后来上了瘾,改嚼字纸,觉得更有意思.那时不像现在,还没人抽烟.年轻的秘书口味逐渐改变,终于嚼起羊皮纸来,并且吃下肚去.当时议会正在强迫查理十二与俄罗斯缔结,正如一八一四年时大家要求拿破仑讲和.两国以关于芬兰的条约作基础;条约的正本由戈兹交到秘书手里;临到法案需要提交议会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困难:条约不见了.议会只道大臣讨好国王,有意消灭文件;德.戈兹男爵受到控诉,于是他的秘书承认条约是他吃掉的......案子经过调查证实,秘书被判了死刑.......你还没有落到这步田地,先来抽一支雪茄,等咱们的车子过来."
  吕西安挑了一支雪茄,照西班牙人的习惯凑着教士的雪茄点上了,心里想:"他说的不错,自杀不用这么着急."
  西班牙人接着说:"年轻人往往在毫无希望的时候开始交运.我还要举出例子来证明这一点.那漂亮秘书判了死刑,没有一点办法,因为是瑞典国会的判决,国王也无权赦免;但是如果他要逃走的话,国王可以不闻不问.年轻美貌的秘书带了些钱,坐上一条小艇逃往库尔朗德宫廷,随身还带有德.戈兹男爵给库尔朗德公爵的介绍信,说明他的亲信有什么嗜好,闹了什么乱子.公爵派漂亮孩子在总管手下当秘书.公爵大手大脚,加上一个美丽的太太和一个总管,这三个原因弄得他入不敷出.如果你以为那美男子吃掉芬兰的条约,判过死刑,从此就戒掉他的坏习惯,你就不了解嗜好控制人的力量;一个人要作乐是不顾性命的!从哪里来坏习惯的力量呢?是它本身的魔力,还是人性的软弱造成的?是不是有些嗜好接近疯狂的边缘?可笑一般道学家总想用冠冕堂皇的说教消灭这种癌疾!......有一次公爵向总管支钱遭到拒绝,大吃一惊,命令总管报账,实在是多此一举.世界上再没有比报账更容易的事了,绝对难不倒人的.总管把所有的单据交给秘书,叫他造一份库尔朗德宫廷的收支总账.半夜里,我们的吃纸专家快工作完了,忽然发现自己在嚼一张公爵的收据,而且款子的数目很大;他吓得魂不附体,签字吃剩一半停下来,跑去跪在公爵夫人脚下,说出他的癖好,向公爵夫人求救,并且是在夜里求救.那女人见了青年秘书的美貌,印象深刻,后来守寡之后和秘书结了婚.你瞧,就在十八世纪,在一个讲究门第爵位的国家,一个银匠的儿子居然做了一国之主......不但如此,在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一世去世以后,他当上摄政,操纵安娜女皇,几乎成为俄罗斯的黎塞留.告诉你,小伙子:你的相貌固然远胜比伦,虽然我只是个教区委员,我的势力也高出德.戈兹男爵.所以,来吧,跟我上车!让我到巴黎去替你找一个库尔朗德公国,就算找不到公国,找个公爵夫人总不成问题."
  西班牙人挽着吕西安的胳膊,几乎连推带搡地把他拉进车厢,马夫关上车门.
  吕西安正在诧异,托莱多的教区委员又道:"现在你说吧,我听着.我是个老教士,你讲什么都没关系.你大概因为吃掉了老家的产业或者妈妈的积蓄,大不了闹着亏空.咱们偏偏死爱讲面子,一直讲到咱们的靴尖上......好,你大胆说吧,只当说给你自己听."
  不知在哪一个阿拉伯故事里,有个渔夫投海自尽,结果跌入海底世界,反做了国王;吕西安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看西班牙神甫的确是一片好心,吕西安便不再犹豫,吐露心腹.从昂古莱姆到吕费克的路上讲了他一生的历史,说出了所有的过错,最后一桩便是新近闯的祸.这个故事,吕西安半个月来讲过三次,所以讲得极有诗意;故事结束的时候车子快到吕费克,路旁正好是拉斯蒂涅家的田产.吕西安提起这个姓时,西班牙人身子怔了一怔.
  吕西安道:"年轻的拉斯蒂涅就是这个地方出身;他明明不如我,只是运气比我好而已."
  "哦!"
  "是的,这所起码的乡绅住宅便是他父亲的屋子.我刚才和你说过,拉斯蒂涅搭上了有名的银行家的老婆,德.纽沁根太太.我是样样凭幻想,他可是更精明,讲实际......"
  教士要马夫停车;对路旁有一条小小的林荫道直达屋子,他表示好奇,想在林荫道上走走;吕西安想不到一个西班牙神甫看着这个地方会这样有兴趣.
  他问:"难道你认识拉斯蒂涅家的人吗?......"
  西班牙人一边上车一边回答说:"我认识巴黎所有的人."

  十二 马基雅弗利的信徒
  专为野心家讲的历史课  "原来你不过短少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就想自杀.你真是个孩子,不了解人,少不更事.一个人的前途有多少价值,全看他自己的估计.你估你的前程只值一万两千法郎;我要收买你都不止出这个价钱.你妹夫坐牢,算什么大事的?那位赛夏先生要是真有发明,将来必定是富翁.谁相信富翁欠过债,进过监狱?我看你对历史不大理解.历史有两部:一部官方的,骗人的历史,做教科书用的,ad usum delphini;另外一部是秘密的历史,可以看出国家大事的真正原因,是一部可耻的历史.让我再三言两语讲一桩你不知道的轶事给你听.有个野心勃勃的青年教士想要进政界,卑躬屈节地巴结王后的一个亲信;那亲信赏识他,在国务会议中给了他一个席位,相当于大臣的等级.一天晚上,有一个人自以为热心(你记住:人家不开口,千万别自动帮忙!),写信给青年野心家,说他的恩人遭到危险了.王上觉得受人控制,怒不可遏,但等那亲信第二天早上进宫,就取了他的性命.我问你,小朋友,要是你收到这封信,你怎么办?......"
  "马上去通知我的恩人,"吕西安很兴奋地回答.
  教士说:"你还是那么天真,像你讲的过去的作风一样.那家伙暗暗盘算:如果王上起了杀心,我的恩人就非死不可;这封信来得太迟了!于是他照旧睡觉,一直睡到那亲信被杀以后......"
  吕西安只道教士有意试他,便道:"那简直是禽兽!"
  教区委员答道:"所有的大人物都是禽兽,我们谈的这一个名叫黎塞留红衣主教,他的恩人叫做安克尔元帅.你看,你就是不知道你本国的历史.我说学校教的历史毫无意义,只是一些年月和事实,还极不可靠,这话都错了没有?知道世界上有过圣女贞德,可这对你有什么用?你可曾因之想到,如果法国当时容纳了普朗塔日内一支的昂热王朝,英法两个民族合在一起,今天就能称霸世界,而经常扰乱大陆政局的两个岛屿,就可以变为法国的两个行省?......还有,梅迪契家族从普通的商人一跃成为托斯卡讷大公,用的是什么谋略,你研究过没有?"
  吕西安道:"在法国,诗人不必像本笃会教士那样博学多识."
  "唉!小朋友,他们做到大公爵,还不是跟黎塞留当上首相一样?要是你不死记历史上的标签,而在重大事故中研究一下人的因素,你就不难学到处世的密方.从我刚才随便举出的几桩事实中间,可以得出一条规律:你只能把人看作工具,尤其是女人;只是别让他们发觉.凡是地位比你高,可能对你有用的人,就该当作上帝一般跟从,等他们为你的奴颜婢膝付足了代价,才离开他们.对付人要像犹太人一样的狠心,一样的卑鄙;他们为着金钱不择手段,我们为着权势也要不择手段......别理睬失势的人,当他根本不存在.你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吗?......你不是想支配社会吗?那就先要服从社会,把社会彻底研究过.学者研究书本,政治家研究人,研究利害关系,行事的动机.社会,人类,一般说来都宿命论;他们崇拜既成事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上这一堂小小的历史课吗?因为我相信你的野心非同小可......"
  "是的,神甫!"
  教区委员接着说:"我早看出来了.现在你心里想:这个西班牙神甫杜撰许多掌故,歪曲历史,证明我过去太迷信道德......"
  (吕西安发觉自己的心思被他完全猜中了,微微一笑.)
  教士说:"那么,小朋友,我们就讲家喻户晓的事情吧.有个时期法国差不多就被英国人征服,国王只剩一个省份了.忽然平民中间冒出两个人物:一个是穷苦的小姑娘,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贞德;另外一个是布尔乔亚,叫做雅克.科尔.一个出钱,一个出力,还发挥她童贞女的威望,国家是得救了,可那姑娘做了俘虏!......国王宁肯让她活活烧死也不把她赎回.至于那英勇的布尔乔亚,国王听凭一般朝臣诬告他犯下死罪,把他的财产瓜分.无辜的雅克.科尔被法律迫害.包围.打击;五家贵族却靠他的产业发了一笔横财......布尔日总主教的父亲一辈子逃亡国外,留在国内的财产一个钱都拿不到,只剩了交给阿拉伯人代管的一些款子.你还可以说:这些例子太陈旧了,这些忘恩负义的事已经做了三百年的教训;并且那个时代的人物根本荒唐无稽.......那么,小朋友,法国最后一个神道,拿破仑,总是实有其人了吧?他讨厌手下一个将军,迫不得已才升他做元帅,但始终不愿重用.元帅名叫凯勒曼.你知道他为什么失宠?......因为他在马朗戈一仗救了法国,救了首席执政,那次大胆的袭击即使在血泊和炮火中也受到喝彩.可是公报上对此一字不提.拿破仑冷淡凯勒曼的原因,也是冷淡富歇和塔莱朗亲王的原因:换句话说,就是查理七世的忘恩负义,黎塞留的忘恩负义......"
  吕西安道:"如果是这样,神甫,即使你救了我性命,帮助我发迹,我也用不着怎么感激你了."
  神甫拿出贵人的亲昵样子,拧着吕西安的耳朵笑道:"小子,你要对我忘恩负义,倒是厉害角色,我要向你低头了;可惜你还到不了这一步,你才做小学生就想脱离师傅,未免太早了.你们这个时代的法国人都有这个毛病,都被拿破仑的榜样教坏了.你们指望的肩章得不到,便辞职不干......试问你如果有了一个念头,可曾把全部意志,全部行动,一齐放上去?......"
  吕西安道:"唉!从来没下过这功夫."
  教区委员笑道:"你过去就像英国人所谓inconsistent(不坚定)."
  吕西安道:"我已不预备再做人,还考虑什么以前的事?"
  "在你一切优秀的品质后面,只需加上一股semper vi.rens的毅力,社会就听凭你摆布,"教士特意表示他懂一些拉丁文,"我已经很喜欢你了......"
  吕西安半信不信地笑了笑.
  陌生人接着说:"真的,我关切你,像关切儿子一样.我相当有势力,说话尽可像你一样坦白.你知道你在哪一点上使我感兴趣?......现在你的成见一扫而空,可以听一堂道德课了;这堂课是你无论在哪儿都听不到的;因为人与人聚在一起时,比他们为了利害关系而做戏更加虚伪.所以,一个人大半生的时间都是在清除少年时代种在脑子里的观念.这个过程叫做取得经验."
  吕西安听着,暗暗地想:"他大概是个老政客,存心在路上取乐,劝一个站在自杀边缘上的可怜虫回心转意;等他把我打趣完了就撒手不管了......可是他很会说怪话,不亚于勃龙代跟卢斯托."
  吕西安尽管想得这样透,可外交家的辞会已经把他倾向堕落的心深深的打动了,何况还有著名的例子作证,腐蚀的力量更大.吕西安受着玩世不恭的议论的迷惑,尤其觉得自己被一条铁腕从毁灭的路上拉了回来,对人生更有了留恋的意思.教士在这一点上显然成功了,怪不得他一边冷嘲热讽地谈论历史,一边带着得意的笑意.

  十三 埃斯科巴的信徒讲的道德课
  吕西安说:"如果你对道德的看法同你看待历史差不多,我倒很想知道你对我这样慈悲是出于什么动机?"
  "小朋友,这是我讲道的最后一部分,暂时保留;等到一提出来,咱们今天就不分手了,"教士因为狡计成功,回答得很得意.
  "好,那就请你谈谈道德吧,"吕西安说着,暗地里想:"让我来逗他表演一番."
  教士说:"小朋友,道德是从法律开始的.如果单纯是宗教问题,法律根本没有用,宗教情绪强的民族没有几条法律.在民法之上还有政治法.你知道在政治家心目中,你们十九世纪的扉页上写的是什么?一七九三年,法国人把平民的主权说成高于一切,结果产生了一个专制的皇帝.这是你们民族的历史.至于私生活,塔利安太太和博阿奈太太做事并没有分别.拿破仑娶了博阿奈太太做皇后,却从来不愿接见塔利安太太,虽然她是王妃.拿破仑在一七九三年是革命党,一八○四年戴上铁铸的皇冠.一七九二年时高呼不平等毋宁死的忠臣,从一八○六年起制造一个新兴的贵族阶级,后来路易十八也承认了.如今高高在上,住在圣日耳曼区的贵族,在国外的行事更要不得:有的放高利贷,有的做买卖,有的做小肉饼,有的做厨子,做农夫,做牧羊人.可见在法国,不论在政治方面还是道德方面,每个人走到终点都推翻他的出发点,不是用行为推翻主张,便是用主张推翻行为.政府也罢,个人也罢,根本谈不上逻辑.因为你们早已没有道德了.如今在你们国内,成功是至高无上的理由,可以替所有的行为辩护,不管哪一种.事实本身毫无作用,重要的是人家看待事实的表现观念.在这一点上,小朋友,我们得出第二条规则,就是:外表要好看!藏起你生活的内幕,只拿出灿烂的一角给人看.行事机密是野心家必须遵守的规则,也是我们一派教会的规则,你得牢牢记住.大人老爷干的丑事不比穷光蛋少,只不过是暗地里干的,他们平时炫耀德行,所以始终是大人先生.小百姓在暗地里默默地发挥美德,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他们的倒霉事儿,所以被人轻蔑.你藏起你高尚的品质,而叫人看到你的短处.你公然爱上一个女戏子,和她同居;这是你们俩的自由,没人好责备;不过你同公众的意见对立,不服从社会的规则,也就得不到社会的尊重.要是不把柯拉莉从卡缪索手中抢过来,别人不知道你同她的关系,你就能娶到德.巴日东太太,一跃而为昂古莱姆的省长,德.吕邦泼雷侯爵.你何不改变一下行事方式,把你的美貌,风度,才智,诗意,统统摆在外面呢?要干不清不白的勾当,需要关着门偷偷地干,那就没人说你玷污社会这个大舞台上的布景了.这个办法,拿破仑叫做躲在家里洗脏衣服.从这第二条规则必然得出一个结论:形式最重要.我所说的形式是什么意思,千万要弄清楚.有些无知无识的人为饥寒所迫,抢了一笔钱,于是成为刑事犯,不能不向法律负责.一个可怜的天才发明了一样东西,办成企业可以发大财;你借给他三千法郎(按照那两个库安泰拿到你的三千法郎票据盘剥你妹夫的办法),你尽量难为他,逼他出让发明的一部分或全部,那你只对你的良心负责,你的良心可决不会送你上法庭.反对社会现状的人把这两种行为做对比,痛骂法律,替大众抱不平,指责法院不该把半夜里越墙偷鸡的贼送去做苦役,而对一个诈欺财产,害许多人倾家的人,只监禁几个月.可是那些伪君子心里明白,法官是维持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壁垒.给窃贼判罪,那壁垒是推翻不得的,否则社会就要解体;而闹破产的商人,夺遗产的能手,为了自肥而扼杀一家企业的银行家,不过把财产换个地方罢了.所以,孩子,社会为着它本身的利益,不能不在形式上有所区别,正如我为着你的利益劝你有所区别一样.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看做和整个社会一样重要.拿破仑,黎塞留,梅迪契家族,都自认为和他们的时代并驾齐驱.想不到你对自己的估价竟只有一万两千法郎!......你们的社会不再崇拜真正的上帝,只崇拜金子了,那是你们的大宪章制定的宗教,在政治上只看你的产业.那不是鼓励所有的人都做富翁吗?......等到你用合法的形式挣到一笔财产,成了富翁,做了德.吕邦泼雷侯爵,你可以好好奢侈一下,讲道德了.那时你尽可以自命为高尚,清白,没有人敢反驳你,即使你挣家业的时候做过不高尚不清白的事,......当然我不劝你这样做."教士说到这里,拿起吕西安的手拍了拍."你长得相貌堂堂,脑袋里应该装些什么进去呢?......只要记住一点:定下一个辉煌灿烂的目标,藏起你的手段和步骤.你过去的行动完全像小孩儿,你应当做大人,做猎人,暗暗的躲在一边,埋伏在巴黎的交际场中,等猎物,等机会,别爱惜你的人格,别爱惜你所谓的尊严;因为我们大家都服从一样东西,不是服从嗜好,便是服从迫切的需要,但是必须遵守一条最高的原则,那就是严守秘密!"
  吕西安说:"神甫,我听了你的话害怕,我觉得这简直是强盗逻辑."
  教区委员回答:"对,可这不是我发明的.那是一切暴发户的理论,不论是奥地利王室还是法兰西王室.你此刻一无所有,你的处境跟梅迪契,黎塞留,拿破仑初有野心时境况一样.那些人啊,小朋友,无非是用无情无义,不忠不信,最强烈的反抗做代价,来安排他们的前程的.要想得到一切,就得不顾一切.你细细想一想吧,比如你坐下来玩布约特,你会争论布约特的规则吗?规则摆在那里,你只有接受."
  吕西安心上想:"呦!他居然也会玩布约特."
  教士说:"你在牌桌上是怎么思考的?......难道是拿出最高尚的品德来,跟人家赤诚相见不成?你不但藏起手里的牌,还要在稳赢的时候仍叫人相信你情况不妙.反正你弄虚作假,是不是?......你为了五个路易扯谎!......如果有人那么大方,抓了一手好牌老实告诉人家,那你对他作何感想?所有的对手都不讲道德,偏偏有个野心家满脑子道德观念去跟他们竞争,那不是幼稚是什么?老于世故的人准会劝他们退出战场,就好比老赌客告诉一个抓了好牌不会利用的人:先生,你还是不要玩布约特的好......争权夺利的规则可是你定的?我为什么要劝你自认为和社会一般高呢?......因为今日之下,小朋友,社会无形中霸占个人的权利太多了,所以个人不能不向社会反攻.现在无所谓法律,只有见风使舵,就是说只有装腔作势,归根结底仍旧是个形式问题."
  吕西安做了一个惊讶的手势.
  教士惟恐吕西安太天真,听了他的话受不了,便说:"啊!孩子,我是费迪南七世和路易十八的中间人,那两个大......大国之君......都是靠老谋深算得到王位的;两个国王卑鄙龌龊的斗争都经过我这个神甫的手,难道你把我当作加百列天使不成?......我信奉上帝,可是我更信奉我们的教派,而我们的教派只信奉尘世的权力.为了要尽量扩张尘世的权力,我们拥护罗马教会,拥护天主教会,就是说拥护一切迫使人民服从的思想感情.我们是近代的学院派,我们有我们的主义.我们的一派和寺院派一样受到摧残,也是一样原因,就是我们要跟社会并驾齐驱.你要愿意做士兵,我可以做你的长官.只要你服从我,像妻子服从丈夫,孩子服从母亲一样,我保证你不出三年变成为德.吕邦泼雷侯爵,娶到圣日耳曼区最高等的贵族姑娘,将来进入贵族院养老.我问你,我要不和你谈谈说说,给你消遣,你此刻怎么样?还不是变成了一具沉在深水底下,永远找不到的尸首吗?......你不妨想象一下......(吕西安听到这里,不胜好奇地望着他的保护人.)......在你面前的是卡尔洛.埃雷拉神甫,托莱多教区的名誉委员,费迪南七世陛下的特使,奉命送一封信去给法兰西国王陛下,也许信里就有这么几句:陛下一朝帮我解决了困难,希望把我此刻竭力应付的人一律吊死,连同我的密使在内,使他成为真正的密使......陪着教士坐在这辆车里的青年,和刚才死了的诗人已经大不相同.我从水里捞你起来,救了你性命,你就变作我的造物了,你跟我的关系正如万物之于造物主,妖精之于神仙,鬼怪之于撒旦,肉体之于灵魂!有我的铁腕支持,不怕你坐不稳权势的交椅;我让你享尽荣华富贵,连续不断的欢娱......永远不会缺少钱用......你在外边得意,夸耀,我蹲在泥地上打根基,保证你荣华富贵.我呀,我为权势而爱权势!我自己不能享受的东西,看到你享受我也感到高兴.总之,我会变做你!......等到人跟魔鬼,小孩儿跟政治家订的协定对你不合适了,你仍然可以找一个小地方,像你刚才描写的那样,跳水自杀.你此刻已经倒了霉,丢了脸,将来即使有点出入也没多大损失."

  十四 西班牙人的侧影
  车子到一个站上停下,吕西安叫道:"你这番话不像格拉纳达大主教的讲道."
  "我的孩子,......我这样称呼你是因为我要收你做养子,将来继承我的衣钵,......不管你把这篇简明扼要的训导叫做什么,反正是一部争名夺利的法典.上帝的选民为数不多.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进修道院,便是接受这部法典;而你在修道院中往往只能看到一个小型的社会!"
  吕西安想探探这个可怕的教士的内心,便说:"恐怕还是少懂一些世故人情的好."
  教区委员回答说:"不可理喻!你先是不懂赌博的规则就去赌;等你有了本领,又有一个可靠的帮手陪你上场,你反倒退缩了......你连翻本的念头都没有!怎么!人家把你赶出了巴黎,你难道不想爬到他们背上去吗?"
  吕西安直打寒战,仿佛听到一件铜乐器,敲打中国的锣,发出那种刺激神经的怪声.
  "别看我是个卑微的教士,"那人说着,被西班牙的日光晒得乌油油的脸上凶相毕露,"一朝受了羞辱,伤害,折磨,欺骗,出卖,像象你在巴黎吃的那些陷害,我会马上变做沙漠中的阿拉伯人!......我要拼着我的肉体,我的灵魂,去报仇雪恨!......我不怕在吊台上,在绞架上结束生命,给人用柱子撞开肚子也好,受土耳其式的毒刑也好,躺在别人的铡刀底下也罢;不过我先要报复了敌人,才肯送掉我自己的脑袋."
  吕西安一声不吭,不想再逗神甫表演了.
  教区委员最后还说:"有的人是亚伯的后代,有的人是该隐的后代;而我是混血种:对敌人是该隐,对朋友是亚伯;谁要惹起我该隐的脾气,算他活该!......可是你放心,你是法国人,我是西班牙人,再加上是教区委员!......"
  吕西安望着这个上帝派给他的引路人,暗暗想道:"真是阿拉伯人的性格!"
  卡尔洛.埃雷拉神甫身上没有一点耶稣会会员的气息,甚至连修道士气息都没有.他个子矮胖,大手,阔胸脯,像大力士一般健壮,眼中凶光闪闪而特意装作温和;暗棕色的皮肤绝对看不出内心的思想;给人的印象不是可亲,而是可厌.漂亮的长头发像塔莱朗亲王那样扑着粉,使这个古怪的外交家外貌像主教,白边蓝缎带上挂的金十字也说明他是高级的教士.黑丝袜裹着一双运动员式的腿.衣服洁净无比,普通的教士不可能这样修饰,尤其是在西班牙.车身上漆着西班牙的国徽,一顶三角帽放在车厢的倒座上.这教士虽然有许多地方引起你反感,但他又粗暴又软和的态度把他的相貌给人的印象冲淡不少;他在吕西安面前还装模作样,竭力表白,怪亲热的呢.吕西安心事重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觉得生死问题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已经到了吕费克以后的第二个驿站.西班牙教士的最后一段话挑动了他的心思,都是最要不得,最会和恶念起共鸣的心弦;老实说,这不但是吕西安的耻辱,对于那个用犀利的目光研究诗人美丽的长相的教士,也是耻辱.吕西安重新看到了巴黎,当初因笨拙而放下的鞭子重又拿在手里了,他想报复了!促成他要自杀的最有力的原因,巴黎生活和外省生活的比较,他完全忘了;他可以回到原来的天地中去,何况还多了一个深谋远虑,像克伦威尔那样恶毒的军师做靠山.
  他心上想:"我以前是单枪匹马,以后可是两个人了."
  吕西安愈暴露他从前的过失,教士对他愈关切.吕西安愈不幸,教士愈慈悲,而且对样样事情看似家常便饭.虽然如此,吕西安仍猜不透这个替王室牵线的家伙对他存的是什么心.他先用最浅薄的理由解释,认为那是西班牙人的慷慨!大家都说西班牙人慷慨,意大利人嫉妒猜忌,动不动就下毒药,法国人轻佻,德国人直爽,犹太人下贱,英国人高尚.其实这些话要反过来说才合乎事实.犹太人买办黄金,他们写出《魔鬼罗伯特》的音乐,能演《费德尔》,能唱《威廉.退尔》,向画家定画,造巍峨的府第,写出《旅途小景》和许多美丽的诗歌;他们的势力愈来愈大,他们的宗教控制着世界,连教皇也向他们借款!至于德国人,他们专会无中生有,甚至为了一些极小的小事也得问外国人:你有合同吗?说到法国,取笑本国人愚蠢的戏文五十年来一直被称道,样式莫名其妙的帽子始终有人戴在头上,政府尽管改组,只是换汤不换药!......英国人当着全世界的面做出背信弃义的勾当,和他们的贪婪一样可恶.西班牙有过东西印度的黄金,现在却两手空空.要说阴谋诡计的事,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会比意大利更少,也没有一个地方的人情风俗比意大利更随和更文雅了.西班牙人的名声多半是沾摩尔人的光.
  教士重新上车的时候,凑着马夫的耳朵说:"给你三法郎酒钱,我要车子走得和驿车一样快!"
  吕西安三心二意,不敢上车.教士说了声"来吧",吕西安才上去,自己暗暗诠释,说要ad hominem批驳一顿.
  他说:"神甫,你能若无其事地说出一般俗人认为极不道德的主张......"
  教士说:"的确是不道德;所以,我的孩子,耶稣.基督要那桩婆疑所思的事发生,所以大家最恨令人骇怪的事."
  "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像你这样有魄力的人听了,不至于诧异吧?"
  卡尔洛.埃雷拉道:"不用顾虑,我的孩子!......你还不了解我.难道我没有弄清楚一个人是否可靠,是否有损于我,就请他做秘书吗?我对你已经感到满意了.你还天真得很,所以年纪轻轻就想自杀.你要问什么呢?......"
  "为什么你要关心我?你说要我服从,到底要我付什么代价?......为什么你要给我一切?而你自己又从中得到什么呢?"
  西班牙人笑眯眯地瞧着吕西安.
  "等会儿遇到山坡,咱们下车走过去的时候,在旷野中谈吧.这儿还不是机密的地方."
  两人一声不出,车子飞奔的速度使吕西安愈加神思恍惚,像喝醉了酒.
  "神甫,前面就是山坡了,"吕西安若有所悟地说.
  "好,咱们走吧."神甫说着,大声叫马夫停下.
  于是两人迈开步子,往大路上走去.

  十五 为什么罪犯总要诱人堕落
  西班牙人挽着吕西安的胳膊说:"孩子,奥特维编的一出戏,《威尼斯转危为安》,是否引起过你什么感想?像皮埃尔和雅非哀那样,男人和男人的深厚友谊,使女性的爱情变得毫无意义,使男人之间的一切关系都为之改变的交情,你可懂得?......这样才合乎诗人的思想呢."
  吕西安心想:"这个教区委员居然也懂戏剧."......他接着问:"伏尔泰的著作你念过吗?......"
  教区委员回答:"不但念过,我还实行他的主张."
  "那你不信上帝吗?......"
  教士笑道:"这么着,我倒是无神论者了."他把手臂围在吕西安腰上,又道:"孩子,咱们还是谈谈实际问题吧.我今年四十六岁,是个大贵族的私生子,我没有家族,只有一颗心......人可是害怕孤独的,这一点你该记住,刻在你空虚的脑子里.在各种孤独中间,人最怕精神上的孤独.早期在旷野里静修的隐士和上帝在一起,在人烟稠密的世界......精神的世界.守财奴住的是随心所欲的快乐世界,他的全部欲望,连同性生活在内,都可以在他脑子里得到满足.不论是麻疯病人还是苦役犯,是下流东西还是病人,只要是人,第一个念头总是要找一个共命运的伴侣.这种心情是生命的表现,人拿出全部的力量,生命的精华,来满足这心情.要是没有这股支配一切的心情,撒旦怎么能找到同伴?......这个题目大可写成诗篇,作为《失乐园》的开场白,而《失乐园》也只是替叛逆作掩盖而已."
  吕西安道:"你那种诗篇简直是歌咏堕落的《伊利昂纪》."
  "你看,我孑然一身,过着孤零零的生活.我不过穿着教士的服装,但没有做教士的心肠.我喜欢替别人尽心出力,我有这个怪癖.我要不为人献身,过不了日子,所以我做了教士.我不怕人家忘恩负义,我自己却知恩感德.教会对我毫无作用,不过是个空洞的形式.我替西班牙国王尽心出力,可是我不能爱他,他是我的保护人,高高在上.我要自己创造一个人,给他生命,按照我的方式把他琢磨,塑造,因为我要像父亲爱儿子一般的爱他.我的孩子,将来你坐豪华马车,就等于是我自己坐着,你讨女人喜欢,我也跟着快活.我对自己说:这个美貌的青年就是我!这个德.吕邦泼雷侯爵是我创造的,是我送他进贵族社会的;他的荣华富贵有我的成绩;我不出声,他也不出声;我开口,他也开口;他样样事情和我商量.德.韦尔蒙神甫同玛丽.安东奈特的关系便是这样."
  "可是他把玛丽.安东奈特送上了断头台!"
  教士回答:"德.韦尔蒙神甫其实并不爱王后,他只爱他自己."
  吕西安道:"难道家里的人伤心,我也可以不理不睬吗?"
  "我有的是钱,你尽管用."
  "只要能救出赛夏,我此刻什么都愿意干,"吕西安的回答表示他不愿意自杀了.
  "孩子,你只需开一声口,赛夏明天就可以收到他需要的款子,解除债务."
  "怎么!你给我一万两千法郎?......"
  "哎啊!孩子,你没看见我们车子的速度一小时走十五六里吗?我们到普瓦捷吃晚饭.到了那儿,你要是愿意订约,要是能给我一个服从的契约,一个非常重要而我非要不可的证据,我就托波尔多的班车带一万五千法郎去给你妹子......"
  "可钱在哪里呢?"
  西班牙教士默不作声.吕西安心上想:"啊,被我揭穿了,他不过是拿我打哈哈."
  过了一会儿,教士和诗人不声不响地重新上车.教士不声不响从车厢的夹袋里拿出一只出门人常用的皮包,里头分做三层;教士的大手在皮包中掏了三次,每次都是大把的黄金,总共是一百葡萄牙金洋.
  吕西安看着大量的黄金眼都花了,说道:"神甫,我听你的."
  神甫好不温柔的亲着吕西安的额角,说道:"孩子!这不过是我包里的三分之一,我总共有三万法郎,路费不算在内."
  "而你竟一个人赶路吗?......"吕西安叫了起来.
  西班牙人回答:"这算得什么!另外还有三十多万法郎的汇票到巴黎去兑现.没有钱的外交家等于没有意志的诗人......就像你刚才一样."

  十六 斗争到了招架不住的时候
  正当吕西安攀上所谓西班牙使节的马车的时候,夏娃起来给孩子吃奶,发现了那封诀别的信,拿来念了.她早晨睡了一觉,身上不禁有些汗湿,这一下变了冷汗.她一阵眼花,随即唤玛丽蓉和科布上楼去.
  她问道:"我哥哥可是出走了?"
  科布说:"是的,太太,他天还没亮就走了."
  夏娃嘱咐两个用人说:"我告诉你们的话你们千万不能说出去,我哥哥大概去自杀了.你们俩一齐去打听,说话要小心,一路留心河道."
  夏娃一个人留在家里,呆若木鸡,叫人看着害怕.早上七点光景,她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柏蒂.克洛找上门来商量正事了.在这种情形之下,听到无论什么意见一个人都会接受的.
  代理人说道:"太太,咱们亲爱的大卫进了监狱,他之所以落到这步田地,案子一开始我就料到的.我当时曾劝他跟同行库安泰弟兄合作,共同经营.这桩事业在你丈夫手中不过是幻想,两个库安泰却有办法实现.因此,昨天晚上一听见他被捕的消息,你知道我怎么办吗?我马上去看库安泰弟兄,想叫他们接受一些能够使你们同意的条件.若他要保住大卫的发明,你们眼前这种生活势必要继续下去:官司纠缠不清,你们非被拖倒不可,等到精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你们还得要找一个出钱的老板,照样要做一桩交易,和我建议你们同库安泰做的一样,说不定还是你们吃亏;那不如趁早跟库安泰弟兄合作,或许还有好处可得.省得发明家再次忍饥挨饿,伤心绝望,同资本家的贪心和社会的冷淡挣扎了.你说吧!倘若两位库安泰先生代你们还了债......倘若除了还债以外,不论发明的东西价值怎么样,前途怎么样,希望大不大,只要叫他们再送一笔钱,将来事业办起来,让你们永远分一部分盈利......你们不是称心了吗?......太太,如果印刷所的生财机器变了你的产业,你以后必定要出让,那也值两万法郎,我保证替你找出到这个价钱的一个买主.如果你们和库安泰弟兄订了合伙契约,到手一万五,连印刷所共有三万五,按照时下的利率,那么每年有两千法郎收入......两千法郎在外省也好过日子了.太太,说不定你们和库安泰合伙以后,可能还有别的希望.我说可能,因为要防止事业失败.现在我有把握做到:第一,还清大卫的债;其次,给大卫弄到一万五千法郎,以作为他的研究工作的报酬,日后库安泰弟兄不得以任何理由要求收回,即使发明的东西没有出息,也不能讨还这笔款子;最后让大卫同库安泰弟兄合伙,等他领到了发明执照,大卫的制造方法由双方共同秘密试验,成功以后,就正式经营.条件是一切费用归库安泰弟兄负担;大卫名下的股款拿他的发明执照抵充,日后再分四分之一的股份.你是明白人,极有见识,这在漂亮太太中是少有的;你仔细考虑一下这些办法,准会满意......"
  可怜的夏娃伤心之极,不禁直淌眼泪,叫道:"哎!先生,干吗昨天晚上你不来提出这个好办法呢?那么就免得我们出丑......也不可能闹出更大的乱子了......"
  "我同库安泰弟兄的谈判直到半夜才结束;你大概也猜到了,他们是拿梅蒂维埃做幌子.可是除了可怜的大卫被捕以外,昨天晚上难道还有什么更大的乱子吗?"柏蒂.克洛问.
  "你看,我一早醒来就得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夏娃说着,接着把吕西安的信递给柏蒂.克洛."现在你这样关切我们,的确是大卫和吕西安的朋友,保守秘密的话用不着对你多嘱咐了."
  柏蒂.克洛看完信,还给夏娃,说道:"你这一点不用着急.吕西安决不会自杀.妹夫被他拖累,抓去了,他当然要想办法找一个借口离开你们.在我看来,这是下台以前的一大篇台词,跟做戏一样."
  库安泰弟兄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们先折磨发明家和他的家属,然后趁对方疲劳过度,需要歇一歇的时间下手.从事发明的人不一定都象斗牛狗那样狠,会咬着野兽至死不放,库安泰把大卫一家的性格研究得清楚.在长子库安泰心目中,这出戏的第一幕的最后一场是逮捕大卫.柏蒂.克洛提出的办法是从第二幕开始.代理人精明透顶,认为吕西安的一时冲动是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可以决定大局.柏蒂.克洛早发觉妻子对丈夫的影响,看见夏娃被吕西安弄得六神无主,更想趁此骗取她的信任.所以他不再增加夏娃的绝望,而是竭力安慰,很巧妙的怂恿夏娃在心乱如麻的时候到监狱去,相信她一定会说服大卫跟库安泰弟兄合作的.
  "太太,大卫告诉我,他想发财只是为了你和你哥哥.事实证明,想叫吕西安有钱根本是痴心妄想.别说一份,就是三份家私也不够他花."
  看夏娃的表情,连她对哥哥的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代理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会,有心让夏娃的缄默变成默认.
  接着他又说:"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只要考虑你和你的孩子.若要快快乐乐的过活,两千法郎是不是值得考虑,应当由你决定.不用说,你们以后还有老赛夏的遗产.你公公一年有七八千法郎进款,已经有好多年了,资金存放出去的利息还不算在内.归根结底,你们的前途相当乐观,干吗要烦恼呢?"
  代理人告别了赛夏太太走了,让她考虑这个前景,这计划是前一天夜里长子库安泰很巧妙的设计的.
  昂古莱姆的银钱老虎听见代理人谈到抓住大卫的消息,说道:"你去透露一些口风,让他们知道可能有笔款子到手,只要有钱可拿的念头进了他们的脑子,他们就不顽抗了.我们再讨价还价,一步一步的逼他们就范,接受我们愿意收买那个发明的价钱."
  这句话等于倒出银钱剧的第二幕的纲领.
  赛夏太太一边为着哥哥的下落心中着急,一边换好衣服,下楼往监狱去.她想到要独自在昂古莱姆街上露面,好不惊慌.柏蒂.克洛退了回来,说愿意陪她同去;他是另有一套老奸巨猾的打算,而不是同情当事人的痛苦,夏娃被他的体贴感动了,向他道谢,而他也不计较夏娃的误会.那么生硬那么冷酷的人这时竟有这点儿心意,使赛夏太太改变了她以前对柏蒂.克洛的看法.
  他对夏娃说:"为了不碰到熟人,我特意带你绕远的路."
  "先生,我第一次走在街上抬不起头来!昨天人家还很不客气的点醒我了......"
  "第一次,不过也是最后一次."
  "噢!这个城里我决不再住下去......"
  到监狱门口,柏蒂.克洛对夏娃说:"那些条件我和库安泰弟兄差不多商量好了,要是你丈夫同意,你叫人通知我,我马上带着卡尚的证明去接大卫,大概他也不至于再回监狱的了......"
  在监狱前面说的这几句话,便是意大利人所谓的策略.这个名词被他们用于称呼一种很难说明的行为,或是半正当半奸诈的事情;或是时机恰当而无人指责的骗局;或是近乎合法而做得很妥贴的把戏.照意大利人的看法,圣巴托罗缪案便是一项政治策略.

  十七 坐监的影响
  上文已经解释过,债务人受到羁押在外省是极罕见的事,所以法国大半城市没有拘留所.有必要扣押的话,只能把债务人送往监狱,跟嫌疑犯.轻罪被告.重罪被告.判处死刑的囚徒,关在一起.这些在法律上各各不同的名称,被大众统统归入一类,叫做刑事犯.大卫被带到昂古莱姆监狱,暂时送进一间矮矮的牢房,也许是某个犯人刑期满了空出来的.羁押的手续,以及法律规定给监犯一个月伙食费的手续都办完了,大卫见到一个胖子,那是比王上对犯人的权力还要大的狱卒!外省从来就没有清瘦的狱卒.第一,这是一个清闲的差事;其次,狱卒好比乡村客店的老板,不用付房租,自己吃得挺好,给犯人吃得挺坏;狱卒也同乡村客店的老板一样,对犯人的住宿,按来客的财力安排.那狱卒由于老赛夏的关系,对大卫闻名已久;大卫虽则一文不名,狱卒对他很放心,当夜给他一个好房间.昂古莱姆的监狱,后面跟从前的初级法院相连,还是中世纪的建筑,但也没比当地的大教堂经过更多的改动,民间始终称为司法衙门.大门中间照例开着一扇便门,全部钉着钉子,外表坚固,又矮又旧,看上去像象独眼妖库克罗普斯,因为门上有一个洞眼,狱卒先在洞上认清了外面的人才会开门.沿着底层的门面有一条走廊,廊下左右一排房间,高高的窗上装着漏斗形的木板,光线从里边的院子里射入.狱卒住的屋子同牢房隔着一条拱廊.拱廊把底层一分为二,拱廊尽头装着隔离院子的铁栅,一进大门就看得见.狱卒把大卫安顿在靠近拱廊的一间房里,房门正对狱卒的屋子.他有心和大卫做邻居,认为这个监犯地位特殊,可以跟他解闷儿.
  狱卒看大卫瞧着屋子发愣,便道:"这一间就是最好的了."
  房内的墙壁是石砌的,相当潮湿.装着铁栅,窗洞很高.地下的石板冷气逼人.看守在廊下踱来踱去,有规律的步伐在房内听得清清楚楚,像潮水一般单调的声音时时刻刻怕你忘记:你受着监视!你不得自由!这些细节和整个环境,对一般老实人的精神影响极大.大卫看见卧床肮脏无比.可是进监狱的第一夜心情特别不安宁,要第二夜才会发觉床铺硬不可当.狱卒很客气,告诉大卫天黑之前不妨在院子里散散步.临到睡觉,大卫开始受罪了.牢房照例不给灯火.这条规则明明是对付罪犯的,若要给在押的债务人照顾,必须得到检察官特准.狱卒让大卫在他屋中闲坐,临睡却不能不关进牢房.夏娃的可怜的丈夫这才发现监狱的丑恶和野蛮的习惯,他感到恶心.不过多思想的人自有办法同外界隔离,神情恍惚地出神,那是诗人睁着眼睛也办得到的.倒霉家伙终于集中精神,想起他的正事来.监狱最容易使人反省.大卫先问自己有没有尽他家长的责任,又想老婆不知伤心得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不用玛丽蓉说的办法,先挣一笔足够的钱,再按部就班地做他的研究工作呢?
  他心上盘算:"闹了这样的乱子,怎么能再住在昂古莱姆?出了监狱,又怎么办呢?上哪儿去呢?"他又考虑他造纸的方法.这种苦恼只有发明家才能体会.大卫从这一样疑心到那一样,终于看清了他的处境.以前库安泰弟兄告诉赛夏老头的话,刚才柏蒂.克洛告诉夏娃的话,现在大卫自己也想到了:"就算样样顺利,实地制造的成绩还不知道怎么样.领发明执照需要钱......还得有个工厂做大规模的试验,那就等于把我的发明公开!而毫无秘密可言......噢!柏蒂.克洛说的一点不错!"
  (光线最暗的监狱也会把事情照个透亮.)
  大卫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底下铺着一条叫人恶心的棕色粗布垫子,临到睡熟的时候想道:"暂且不想吧!明儿早上大概就能见到柏蒂.克洛."
  可见夏娃带来的敌人方面的条件,大卫已经作好准备,有意思接受了.老婆拥抱了丈夫,她只能坐在床沿上,房内只有一把粗糙的木椅子,一眼看到屋角放着一只肮脏的铜盆,墙上涂满了字迹,都是前任房客的签名和题辞.夏娃通红的眼睛又湿了.她不知哭过多少回,看见丈夫落到这囚犯一般的田地,又流出眼泪来了.
  她说:"这都是追求虚荣的结果!......噢!亲爱的,我劝你还是把事业放弃了吧......咱们还是安分守己,别抄近路想发财了......要我快活也不需要享受什么,吃了这许多苦,我更看透了!......你还不知道呢!......你被人抓起来虽然丢脸,还不算咱们最倒霉的事情!......你瞧!"她掏出吕西安的信交给大卫,大卫很快地看完了.夏娃想安慰丈夫,把柏蒂.克洛说吕西安的两句讥讽的话告诉他.
  大卫说:"吕西安要是自杀,现在就已经死了;现在不死,就不会自杀了;他的决心,正如他自己说的,不能维持半天以上......"
  "可是这样提心吊胆的叫人怎么受得了呢?......"做妹子的一想到死,差不多一切都不埋怨哥哥了.
  柏蒂.克洛所谓的已经获得库安泰弟兄同意的条件,夏娃讲给大卫听了,大卫喜形于色,立刻接受.
  他说:"有了这笔钱,咱们可以住在乌莫近边的村子上,就在库安泰弟兄开纸厂的地方;从此我们只求清静!咱们在没有拿到父亲的产业以前,如果吕西安受良心责备,寻了短见,也能维持生活;如果吕西安活着,可怜的孩子要看我们手头不宽,也会想法适应......库安泰弟兄将来一定靠我的发明赚钱,可是归根到底,我在国内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只要我的发明对大众有益,我就快活了!告诉你,亲爱的夏娃,你我两人都不适合做买卖.咱们既没有唯利是图的心,也没有那种吝啬的本领,把最应该付的钱拖延不付.这两种贪心也许是生意人的品德,而大家把这个叫做精明,叫做经商的才干!"
  遇到利害关系,两个相爱的人意见不一定一致;如今他们俩看法相同,当然是爱情的最美的果实.夏娃因之很高兴,央狱卒送了一个便条给柏蒂.克洛,说他们俩对和解的方案一致同意,要他来释放大卫.过了十分钟,柏蒂.克洛走进大卫那个阴森的牢房,对夏娃说:"太太,你先回去吧,我们随后就到......"
  "啊!亲爱的朋友,"柏蒂.克洛对大卫说:"你落在人家手里了!你怎么会这样糊涂,跑到街上来呢?"
  "我怎么能不出来呢?你看吕西安对我说的是什么话."
  大卫把赛里泽的信交给柏蒂.克洛;柏蒂.克洛接过去,念了,看了看,捻捻纸张,一边谈着正事一边装作心不在焉地折起信纸,放进口袋.随后代理人挽着大卫的胳膊出去了,他们谈话的时候,狱卒已经收到执达员解除羁押的公函.大卫回到家里,好比进了天堂.经过了二十天的幽禁(最后几小时在外省人心目中更是丢尽脸面),他回进卧房,亲着他的小吕西安,象小孩儿一般淌眼抹泪.科布和玛丽蓉也回来了.玛丽蓉在乌莫有人听说在到巴黎去的大路上看见了吕西安,已经过了马萨克.进城卖粮食的农夫注意到他花花公子的装束.科布骑着马沿着大路赶到芒斯勒,知道吕西安坐着包车走了,是玛隆先生亲眼看见的.
  柏蒂.克洛道:"我不是早说过吗?这家伙他是一部连续不断的小说,不是诗人."
  夏娃道:"坐包车?这一回他是上哪儿去呢?"
  柏蒂.克洛对大卫道:"来,咱们还是去看两位库安泰先生,他们还等着呢."
  赛夏太太叫道:"啊!先生,希望你尽量保护我们的利益,我们的前途完全操纵你手里."
  柏蒂.克洛道:"要不就在你府上谈判?大卫可去可不去,让他们今晚到这儿来,我能不能保护你们的利益,你待会儿自个儿瞧吧."
  夏娃道:"啊!先生,这样我才高兴呢."
  柏蒂.克洛道:"那么晚上见,就在这儿,七点左右吧."
  "谢谢你."夏娃回答的口气和眼神,表示她对代理人很感激.
  柏蒂.克洛又道:"你看,我叫你不用担心,没有说错吧?你哥哥早已把自杀的念头丢到九霄云外.再说,今天晚上你或许就有一笔小小的财产到手.你们的印刷所有正式的名义了."
  夏娃道:"既然这样,干吗不等一下再同两个库安泰合伙呢?"
  柏蒂.克洛发觉他说了实话,差点儿露破绽,回答说:"太太,你忘了你的机器还受着法院扣押,你得先还清梅蒂维埃的钱,才好出卖印刷所."
  柏蒂.克洛把赛里泽找回来.赛里泽走进办公室,柏蒂.克洛带他到窗下,咬着他耳朵说:
  "明天晚上你可以买进赛夏的印刷所,还有后台老板帮你把印刷执照过户;你总不愿意弄到做苦役犯的下场吧?"
  赛里泽惊道:"什么!......什么!做苦役犯?"
  "你给大卫的信是假造的,证据在我手里......亨利埃特上了法庭,你想她会怎么说?......"柏蒂.克洛看见赛里泽脸色变了,便又补上一句:"我可不想叫你倒霉."
  巴黎人叫道:"你还要我做什么呢?"
  柏蒂.克洛回答:"让我告诉你应当做些什么.你好好听着!两个月之内,你是昂古莱姆正式的印刷商......盘进印刷所的本钱可是欠人家的,你十年也还不了!......你得替资本家长期当差!并且只能代自由党出面......你和迦讷拉克的合伙契约将由我来起草,我有办法在合同上留好地步,使你有一天能变成印刷所的主人......可是,如果他们要办报纸,如果你做了报纸的经理,如果我在这里当上署理检察官,你必须听长子库安泰指挥,在你报上登些反动的文字,再让公家把你的报纸没收,查封......你帮了这个忙,库安泰准会重重地谢你......我知道你要判罪,要坐牢,不过你也变了被迫害的要人,在自由党内是个角色了,不是像梅尔西爱军曹和保尔.路易.库里埃,便是成为小小的曼奴埃尔.你的执照绝不会被吊销.等到你的报纸被公家查封的那天,我会当你的面把你的信烧掉......你看,你发迹的代价并不算高嘛......"
  下层阶级的人往往弄不清合法文书和伪造文书的区别,赛里泽仿佛已经到了重罪庭上,听着柏蒂.克洛的话才松了一口气,眼睛间或一轮.柏蒂.克洛接着说:"不出三年,我便是昂古莱姆的检察官,你总有地方用得着我,你自己想想吧!"赛里泽道:"好吧.可是你也还不知道我这个人;请你现在当面把我的信烧掉,我会感激你的."
  柏蒂.克洛瞧着赛里泽,两人好像用眼睛较量:一个是打量对方,眼睛赛过挖掘人心的手术刀;一个是竭力表示自己忠诚可靠,用眼睛做戏.
  柏蒂.克洛一声不出,点起蜡烛把信烧了,心上想:"他还要成家立业呢!"
  赛里泽道:"从今往后你要我干啥都可以."

  十八 晚了一天
  大卫等库安泰弟兄来谈判,心里隐隐感到恐慌.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利益,不是关于合同的争论,而是厂商将他的成绩如何评价.他的心情有如剧作家见了审查员.目的快达到的时候,别的情绪把发明家的忧急和自尊心都压下去了.晚上七点左右,夏特莱伯爵夫人听到了有关吕西安的种种矛盾的消息,好不难受,推说头痛,上了床,叫丈夫独自招待客人吃饭.另一方面,库安泰弟兄俩,一个长子,一个胖子,跟着柏蒂.克洛来到如今成为他们的同行家里.这同行现在是束手就擒了.他们一开始就遇到一个难题:如果大卫的制造方法不说明,合伙契约怎么订呢?说明了,大卫在两个库安泰面前就变得毫无保障.后来经柏蒂.克洛劝说,他们决定先订合同.长子库安泰要看大卫的样品,大卫拿出最后造的一批纸,保证成本的数字绝对可信.
  柏蒂.克洛道:"哦!这不就是订合同的基础吗?你们可以根据这些样品合伙,在契约上写清楚,万一出品达不到发明执照上写的条件,合伙关系就取消."
  长子库安泰对大卫说:"在房间里用小规模造出少数样品是一回事,大量生产又是一回事.就拿一桩现成的事来说:我们造颜色纸买的是同样的颜料,例如把贝壳纸染成蓝色,用的是原箱的靛青,其中每块颜料都是同一批的货色.可结果怎么样?两锅纸浆的色调从来没有一样的......原料配制过程中,有些情形我们始终没弄清.纸浆的质地.数量,立刻会改变问题的性质.你在铜盆里放进一份配料,......我并不问你放些什么,......你完全清楚,你能掌握各个部分,可以照你的心思拌啊,搅啊,捏啊,做到全部均匀......但是换了五百令一锅的纸浆,谁能保证你的情形完全相同,谁能保证你的方法一定成功?......"
  大卫,夏娃和柏蒂.克洛彼此交换眼神,彼此的眼神包含了很多意思.
  长子库安泰停了一会儿又道:"再举一个相仿的例子.你在草原上割下两捆草,扎紧了放在屋里,照乡下人的说法,不让它们发热;可干草照样发热,只是并不出乱子.试问你会不会根据这个经验,在一间木板盖成的谷仓里堆两千捆干草?......你明知那些草要起火,把你的谷仓像一根火柴似的烧掉.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说吧!......此刻你只割了两捆干草,我们就怕纸厂里堆了两千捆会烧起来.换句话说,我们可能损失一锅又一锅的纸浆,花了大量的钱,结果却一无所获."
  大卫听着怔住了.干实际事务的人讲话只问实际,不像理论家开口闭口脱不了将来两字.
  胖子库安泰口气粗暴地说:"我要签这样的合同才见鬼呢!鲍尼法斯,你不怕赔钱由你,我可不愿意受损失......我只能代赛夏先生还债,另外给六千法郎......"他又赶紧表示:"其中三千付一年到一年三个月的期票......这样已经够冒险的了......我们和梅蒂维埃的往来账上还要欠一万二.总数已经到一万五......我不能出更多的钱了买下发明权来独自经营.鲍尼法斯,你跟我说的新发明原来就是这么回事......真是天晓得!我只道你头脑还要清楚一些呢.老实说,这不是生意经......"
  柏蒂.克洛听了这些火气十足的话并不着慌,说道:"你们的问题只是不愿意担两万法郎的风险,买一样能使你们发财的秘诀.一个人冒的危险总是跟好处成正例的......你们是用两万法郎博一笔财产.人家拿一个路易去押轮盘赌,希望到手三十六路易,可是他明知道一个路易是可能送掉的.你们如法炮制就是了."
  胖子库安泰道:"让我再想一想;我不像我老哥精明.我是老实人,只晓得花一个法郎印的祈祷本子,去卖两个法郎.我觉得这个发明还处在初步试验的阶段,搞不好会叫你破财的.第一锅成功了,第二锅失败了,接二连三的做下去,弄得欲罢不能,等到一条胳膊卷进了这泥坑,整个身体都会被拖下去的......"随后他讲波尔多有个商人,听信一个学者开垦荒地,结果弄到倾家荡产;他随口举了五六个相仿的例子,有的在夏朗德省,有的在多尔多涅省,有的在工业方面,有的在农业方面.他越讲越激动,别人无论说什么都听不进了,柏蒂.克洛的意见非但不能使他安静,反倒刺激他火气更大.他望着哥哥说:"我宁可多花一些钱买一样比这个发明更可靠的东西,利益少一些也情愿的."末了他又说:"据我看,事情还没眉目,不能作为一桩企业来经营."
  柏蒂.克洛说:"你们到这儿来不是预备做交易的吗?你们打算出什么价钱呢?"
  胖子库安泰急忙回答:"代赛夏先生还清债务,如果事业成功的话,再保证他分三成好处."
  夏娃说:"那么,先生,做试验的时期我们靠什么过活?我丈夫被捕,已经丢了脸,再回进监狱也不过如此.债务我们自己也能还清......"
  柏蒂.克洛拿手指按着嘴唇,看着夏娃.
  "你们这就是趁人之危了,"柏蒂.克洛对两兄弟说,"你们见过样品;赛夏老头也告诉过你们,儿子被他关在屋里,一夜功夫用不值钱的原料造出了上等好纸......你们来取走到手的发明权,你们到底要买不要买?"长子库安泰说:"好吧,不管我兄弟愿不愿意,我来冒冒险,不仅替赛夏先生还债,还另外给他六千法郎现金,以后再分三成好处;可是有一点请你们务必注意,如果赛夏先生在合同上提供的条件一年之内不能完成预定目标,必须退还六千法郎,发明执照仍旧属于我们,由我们自由处理."
  柏蒂.克洛把大卫拉到一旁问道:"你有把握吗?"
  "没问题,"大卫回答.他上了两兄弟的当,惟恐胖子库安泰破坏谈判,影响他的前途.
  柏蒂.克洛对库安泰弟兄和夏娃说:"那么,好吧,我回去起草合同;今天晚上给你们每人一份副本,你们可以考虑一整天,明天下午四点,等我出庭结束,大家签字.你们两位去撤回梅蒂维埃的控告.我写信去叫人停止上诉,然后我们再把撤销诉讼的公事彼此交换."
  以下是大卫承担各项义务的合同:    立合伙契约人××××××
  ××××××
  兹因昂古莱姆印刷商大卫.赛夏确称,能纯粹采用植物原料,或以植物原料与习惯采用的破布混合,作成纸浆,使各种纸张成本降低至少一半,并能在锅内平均上胶;大卫.赛夏与库安泰兄弟公司协议合伙,凭日后领到发明执照,按照以上方法共同经营造纸工业.双方议定内容如下......  这个文件被长子库安泰周密考虑后,并征得大卫同意,其中有一条规定,如果大卫不能履行诺言,就会丧失全部权利.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柏蒂.克洛送合同来,告诉大卫夫妻俩,赛里泽愿意出两万两千法郎现款接盘印刷所,当夜可以搞定.
  柏蒂.克洛说:"库安泰弟兄要是知道这件事,可能会不签合同,再来难为你们,要求拍卖......"
  这笔交易如果早三个月成功,一切都好挽回;夏娃看见久已绝望的事忽然柳岸花明,觉得很奇怪,问道:"付款有问题吗?"
  "钱存在我那里了,"柏蒂.克洛毫不犹豫的回答.
  大卫说:"这简直是变戏法了!"他要柏蒂.克洛解释事情怎么会如此顺利.
  柏蒂.克洛说:"不是魔术.事情非常简单,乌莫有些商人计划办一份报."
  大卫说:"可我没有办报的力量."
  柏蒂.克洛说:"对你是一回事,但对接盘的人又是一回事......不用担心,尽管收钱,卖契上的条款让赛里泽去应付,他会有办法的."
  夏娃说:"对啊!"
  柏蒂.克洛又说:"你答应人家不在昂古莱姆发行报纸,但赛里泽的后台老板可以在乌莫发行."
  夏娃眼看马上能拿到三万法郎,不用再为生活发愁,心里飘飘然,早已经把合伙契约看作次要的希望,因此对于合同上最后一点争执,赛夏夫妻俩也妥协了.长子库安泰坚持发明执照要用他的名字,理由是大卫的权利在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执照无论用哪个合伙人的名义都可以.他兄弟还说:"领执照的钱是我老哥付的,旅费也是他的,加起来又是两千法郎!要不用他的名字,这笔生意根本别谈了."可见银钱老虎在每一点上都按部就搬.四点半左右,合伙契约签了字.长子库安泰很大方,送给赛夏太太六打刻花刀叉,一条泰尔诺产的漂亮羊毛披肩,代替佣金,库安泰的意思是要人忘掉过去的争论!一式两份的契约才交换完毕,卡尚就把收清债款的凭据,各种文件,连同吕西安伪造的三张该死的本票,交给柏蒂.克洛,这时驿车公司的一辆货车轰隆隆的开到门前停下,接着科布在楼梯上大声叫起来:
  "太太!太太!一万五千法郎!......吕西安先生叫人从普瓦捷带来的,全是现金."
  夏娃抬起胳膊惊叫道:"一万五千法郎!"
  驿车公司的送货员说道:"是的,太太,波尔多的班车送来一万五千法郎,嘿!分量不轻!底下还有两个人替你搬钱袋呢.寄款人就是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我先给你一个小钱袋,里头有五百法郎,可能还有一封信."
  夏娃读着信,只道是做梦:
   亲爱的妹妹,兹寄上一万五千法郎.
  我没有自杀,只是把自己出卖了,失去了自由.我不仅做了一个西班牙外交官的秘书,还把身体和灵魂都卖给他了.
  我开始了一种可怕的生活,也许投河死了反倒干净.
  再见了.大卫可以恢复自由,花四千法郎他不难买一个纸厂,挣一笔家私.
  但愿永远不再想起......
  你可怜的哥哥 吕西安.  沙尔东太太进来瞧工人堆放钱袋,嚷道:"我这个可怜的儿子真是扫帚星,他说的不错,他即使有心做好事,也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长子库安泰走到桑树广场上说道:"好险!事情只差一点儿!再过一小时,这些金子准会让赛夏清醒,看出合同的毛病.现在他答应三个月为期限,到时我们就有办法了."
  晚上七点,赛里泽盘进印刷所,付了钱,最后一季的房租由他负担.第二天,夏娃交给税局局长四万法郎,托他用大卫的名义买进年息两千五百法郎的公债.接着写信给公公,请他在马萨克买一个价值一万法郎的小庄园,作为她个人的投资.

  十九 合伙经营的故事
  长子库安泰的计划简单得惊人.他一开始就认为锅内上胶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唯一的发财捷径,是在破布做的纸浆中羼入不值钱的原料.于是他决意把降低纸浆成本的办法说得毫无价值,他一心追求的是锅内上浆.当时昂古莱姆的厂家几乎专造书写用纸,所谓银圆纸,阉鸡纸,学生纸,贝壳纸,全是上胶的.昂古莱姆的造纸业在这方面久负盛名.那是当地厂商的专利和多少年来的独行生意.根据这一点来说,库安泰弟兄的要求自然无可批驳.其实,我们以后会知道,上胶的纸同库安泰的投机买卖没有任何关系.书写用纸的销路极其有限,不上胶的印刷用纸,市场都销路无边.长子库安泰到巴黎去用自己的名义申请发明执照的时候,打算做几笔生意,让他能彻底改变造纸的方式.库安泰住在梅蒂维埃家,对他面授机宜,要他在一年之内把供应报馆的纸生意从原来的纸商手中抢过来,无非是削减每令的定价,减到任何厂家都做不到的价钱,同时保证纸张的洁白和质地,超过报馆曾用的最好的货色.报馆和纸商订的是定期合同,所以要同报馆的经理部门暗中联络一段时间,从此独家垄断.在梅蒂维埃和巴黎几个主要的报馆......用纸总量达到两百令一天......达成协议之前,库安泰觉得完全有时间摆脱赛夏.不消说,库安泰答应在这些交易中分一部分固定的利润给梅蒂维埃,以便在巴黎培植一个能干的代理人,自己也省得出门,免得浪费时间.梅蒂维埃在纸商中是资产最大的一个,原来就是靠库安泰这桩生意起家的.十年之内,他承包巴黎各报馆的纸,没有人能和他竞争.长子库安泰把事情安排妥当后,回到昂古莱姆,正赶上柏蒂.克洛的婚礼.柏蒂.克洛的事务所盘出去了,只等后任领到委任状,他就可补弥洛先生的缺,这是夏特莱伯爵夫人替他钻谋的.昂古莱姆的副署理检察被调往利摩日当首席署理;司法部长派了他的一个部下到昂古莱姆检察署来,首席署理的职位空了两个月.那段空隙时间正好给柏蒂.克洛度蜜月.在长子库安泰出门期间,大卫做了一锅不上胶的白报纸,质地比当时报馆用的好得多;又做了第二锅漂亮的仿小牛皮纸,专为讲究的印刷用的,库安泰拿去印了一版教区用的祈祷手册.原料由大卫亲自调配,他身边除了科布和玛丽蓉,不要别的工人.
  长子库安泰一回来,口气大变.他瞧着纸样并不怎么满意.
  他对大卫说:"亲爱的朋友,昂古莱姆的生意主要靠贝壳纸.我们先要造出最出色的贝壳纸来,成本比现在降低一半."
  大卫为贝壳纸尝试了一锅上胶的纸浆,做出来的纸象刷子一般粗糙,上的胶结成一颗颗硬块.试验完毕那天,大卫拿着纸样躲在一旁,不让人家看见他灰心;长子库安泰却跑去鼓励他,安慰他,诚恳得了不得."别灰心,"库安泰说,"你大胆试验!我不急,我了解你,我一定干到底!......"
  大卫回去和老婆吃晚饭,说道:"真的,我们碰到了好人,没想到长子库安泰这样爽快!"
  他把他的话讲了一遍.
  试验做了三个月.大卫住在厂内,研究各种纸浆的效果.一会儿觉得失败的原因在于破布和原料的混合,便做了一锅纯粹植物原料的纸浆;一会儿又用纯粹破布做的纸浆上胶.他不屈不挠的干下去,不再提防长子库安泰,当着他的面把质地相仿的原料一样一样试验一遍,各种原料和各种胶水的配方都试到家了.一八二三年上半年,大卫.赛夏带着科布在纸厂里过活,如果不在乎饮食,衣着,身体,也算过日子的话.他拚命与困难斗争,要不是库安泰那样的人,看了准会感动,因为这个勇猛的战士从来未考虑到自己的利益.有一个时期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求事情成功.物质被人制成了产品,内在的抵抗消失以后,另有一些奇怪的作用.大卫用他敏锐的目光随时留意,得出一些工业方面的重要规律,认为若要获得我们需要的产品,必须服从事物后面几个阶段中的相互关系,服从他所谓物质的第二性.八月中,大卫最终造出一种锅内上胶的纸,同当时印刷所打校样用的纸完全一样;可是质地不匀,上胶也没有把握.拿一八二三年代的造纸业来说,成绩已经很好了,本钱却花到一万,而大卫还希望解决最后一些难题.那个时期,昂古莱姆跟乌莫流行一些不怀好意的话,说库安泰弟兄被大卫拖累,损失不赀;大卫花掉三万法郎试验费,只造出很坏的纸.别的厂商听着害怕,愈加相信他们的老方法;他们还忌妒库安泰弟兄,散布谣言,说这家野心勃勃的厂不久要破产了.长子库安泰买进口一些造卷筒纸的机器,仿佛是给大卫做试验的.事实上老狐狸哄骗大卫只管研究锅内上胶,他自己却用大卫告诉他的原料羼入纸浆,把成千令的白报纸运出去,交给了梅蒂维埃.
  到九月,长子库安泰找大卫.赛夏摊牌.大卫说正在考虑做一次成绩圆满的试验,库安泰劝他不必再挣扎.
  他很亲热地说:"亲爱的大卫,到马萨克去看看你太太吧,你太劳累了,应当休息一下;我们也不愿意弄到倾家荡产地步.你认为了不起的成功只不过是事情的开端.现在我们要等一等,再做新的试验.你得说句公道话,看看结果.我们不光是造纸,还印刷,还放款,外边已经在说你把我们卖穷了......"
  (大卫做了一个非常天真的手势,表示他的确是好心好意.)
  库安泰看到大卫的手势,回答说:"五万法郎吹成灰,但还不至于叫我们破产;我们只是不愿意为了那些中伤我们的话,样样要用现款支付,而使我们的买卖停顿.我们都受着合同约束,双方都得考虑一下."
  "他说的没错!"大卫心上想,他平时精力完全集中在大规模的试验上面,根本没留意厂内的情形.
  于是他回到马萨克.最近半年,他每星期六晚上回家看夏娃,星期二早上离家.夏娃听着老赛夏的指点,买下一幢屋子,正好在公公的葡萄园前面,附带三个阿尔邦的园子和一小块夹在老赛夏田地中的葡萄田.她同母亲和玛丽蓉过着十分节省的生活,因为这块美好的产业,这块马萨克最漂亮的庄园,还剩五千法郎的买价没有付.屋子坐落在园子和院子中间,材料用的是白凝灰石,屋顶盖着石板,上面有不少雕塑,凝灰石质地松软,不用费力就可做成大量的装饰品.昂古莱姆的漂亮家具,搬到乡下显得更漂亮了,那时当地还不追求奢华.屋子前面,园中有一行石榴,橘树和一些名贵的植物,是以前的业主,由玛隆先生送终的一位老将军亲手种的.
  有一天,大卫陪着父亲正在橘树底下同夏娃和小吕西安玩儿,芒斯勒的执达员亲自送来一份通知:库安泰弟兄要他们的合伙人参加一个仲裁庭,按照契约的规定解决他们的争议.库安泰弟兄要求收回六千法郎,保留发明执照的所有权和以后的利润,作为他们付了巨额费用却毫无结果的赔偿.
  赛夏老头对儿子说:"人家说你把他们弄穷了!那才好呢!我看你干的事只有这一桩善始善终."  第二天早上九点,夏娃和大卫走进柏蒂.克洛先生家的穿堂.他如今变了孤儿寡妇的保护人,大卫夫妇觉得只有请教他才是办法.法官见了从前的主顾,满面得意,一定要留他们吃中饭.
  他微笑着说:"库安泰弟兄要讨还六千法郎吗?你们买屋子的钱还欠多少?"
  夏娃回答:"五千法郎,先生.我已经有两千积蓄了......"
  柏蒂.克洛道:"你的两千留着吧.呃!还欠五千!......你们的屋子好好收拾一下,还得一万.好吧,两小时以内叫库安泰给你们送一万五千法郎过来......"
  夏娃做了一个惊诧的表情.
  法官接着说:"......在这个条件之下,你们协议作废,放弃你们合同上的全部权益.你们看行不行?"
  夏娃道:"我们拿这笔钱是不是合法呢?"
  法官笑道:"完全合法!库安泰弟兄把你们坑得够苦了,我要一劳永逸,不让他们再生枝节.听我说,现在我是法官,应当告诉你们事实.库安泰弟兄此刻明明是在欺骗你们,可是你们被他捏在手里.他们要提出诉讼,你们不歉麻烦的话,当然可以胜诉.只是你们愿不愿意再打十年官司?什么仲裁啊,专家鉴定啊,一次又一次,而你们会听到极端相反的意见......并且,"他微笑着说,"这里也找不出一个代理人替你们辩护,我的后任没有本事.听我说,与其打一场稳赢的官司,不如吃些亏算了......"
  大卫道:"只要让我们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无论什么性质的和解我都接受."
  柏蒂.克洛大声唤他的当差,吩咐道:"保尔,去把我的后任赛戈先生请来......"又对两个以前的主顾说:"我们只管吃饭,让赛戈去和库安泰弟兄谈.再过几小时,你们俩动身回马萨克的时候,财产是损失了,可却太平了.到手一万法郎便是多五百法郎进款;在你们那个美丽的小庄园上,尽可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柏蒂.克洛说的没错.两小时后,代理人带着正式文件回来了,两个库安泰签了字,另附十五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赛夏道:"这一次多亏有你帮忙."
  柏蒂.克洛对两个老主顾表示惊奇,回答道:"什么帮忙,我叫你们吃了大亏呢.我再说一遍,我叫你们吃了大亏,时间久了,你们自然会发觉.不过我知道你们的脾气,宁可受损失,不想等一笔遥遥无期,也许来得太晚的财富."
  夏娃道:"先生,我们不贪图财富.谢谢你使我们能够快活的过日子,我们永远感激你."
  柏蒂.克洛道:"天哪!你这么说,我要良心不安了.可是我相信,我今天把事情补救了.我做到法官是靠你们.应当表示感激的是我......再见."

  二十 结  局
  日子一久,科布对赛夏老头的意见渐渐改变了.赛夏老头也对科布有了感情,发现他跟自己一样一字不识,也喜欢喝醉.退休的大熊教退伍的装甲骑兵管理葡萄田,出卖产品.他训练科布,存心让一个头脑清楚的汉子帮孩子们管家;因为他最后一个时期还为着他的产业担惊受怕,简直可笑.他把磨坊老板库图瓦当作知己.
  他说:"我闭了眼睛,孩子家里变成什么样,你等着瞧吧!啊,我的天,想到他们的将来我就觉得心惊肉跳."
  一八二九年三月,老赛夏死了,留下价值二十万左右的田产,加上大卫的庄园的确是一份挺好的产业,而科布已经井井有条的管了两年.
  大卫夫妻俩还在父亲屋子里找到一批黄金,大约值三十万法郎.外边的传说自然大大的夸张,老赛夏的家私在整个夏朗德省估到一百万.夏娃和大卫的小小的产业,同老人的遗产加起来,一年有近三万的收入.因为他们靠自己的资金过了一个时期,才安排在七月革命的当口买进公债.
  到那个时候,夏朗德省的人和大卫.赛夏才知道长子库安泰的家业有多大.他一共有几百万,当上议员,不久又进贵族院,据说他在下一届内阁中可能当选商业部长.一八四二年,长子库安泰娶了包比诺小姐,她的父亲昂赛末.包比诺先生是七月王朝最有势力的一个政治家,巴黎选区的国会议员,兼某区区长.
  自从有了大卫.赛夏的发明,法国的造纸业如同一个巨大的身体得到了营养.因为采用破布以外的原料,法国造的纸比欧洲任一国都便宜.荷兰纸绝迹了,不出赛夏所料.大势所趋,恐怕早晚需要办一个国家纸厂,象戈伯兰,塞夫勒,萨伏纳里和王家印刷所一样,这些企业虽然被摧残艺术的布尔乔亚一再地打击,却至今没有动摇.
  大卫.赛夏生了两男一女,夫妇日笃情深.他胸怀高洁,绝口不提从前的尝试.夏娃也很聪明,劝大卫把发明家的可怕的理想遗忘了.所谓发明家原本是摩西一流,受着何烈山上的荆棘煎逼.大卫拿文艺做消遣,过着懒洋洋的快乐的地主生活,经营着自己的产业.求名的念头永远放弃了,心甘情愿做一个耽于幻想和搜集标本的人:他转兴趣昆虫学,研究虫类的奇妙的变化,现代科学在这方面仅仅知道变化的最后阶段.
  人人看到检察长柏蒂.克洛的政绩,和有名的普罗凡的维奈不相上下.他的壮志是要做普瓦捷高等法院的院长.
  赛里泽常常在政治上触犯禁令,一再被判罪,不免出了名.在自由党的哨兵中间,他是最大胆的一个,外号叫做勇将.他被柏蒂.克洛的后任挤得没有办法,把昂古莱姆的印刷所卖掉了,加入外省戏院另谋出路,不料他天生就会表演,不难在舞台上走红.后来他吃了一个青年女主角的亏,上巴黎去请教科学帮他对付爱神,同时想靠自由党帮忙,捞点好处.
  至于吕西安,他回巴黎的情况在"巴黎生活场景"内再告诉大家.
  一八三五至一八四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