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娜娜(下)



  《娜娜(下)》
  〔法〕左 拉 著

  
  在蒙马特区韦龙街的一幢房子的五层楼上,娜娜和丰唐准备请来几个朋友吃三王来朝节饼,借此来庆祝乔迁之喜,他们搬到这里已经有三天了.
  他们本来并没打算住在一起,这是在蜜月的热恋中突然决定的.在她大动肝火地把断然把伯爵和银行家赶出门去的第二天,她才意识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她对自己的前景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会涌进他的会客厅,扬言拍卖她的一切,也许他们还会干涉她的爱情,要是她不听从他们的安排的话她可能失去现有的一切;为了让他们给她留下四件家具,必须要同他们没完没了地争吵,一直到吵得头昏脑胀.但是为了爱情她宁愿什么都不要.另外,她已经住厌了奥斯曼大街的那套住宅.这套房子的色调非常简单,几个大房间全都涂刷成金黄色.在她与丰唐热恋的时候,她只梦想拥有一间漂亮.明亮的卧室,仿佛她过去当卖花姑娘时的理想一样,不过那时所理想的只是一个带着穿衣镜的红木衣柜和一张挂蓝色棱纹布帐子的床.两天之内,她卖掉了她能够卖掉的所有东西,如小摆设和珠宝饰,随后,她带着一万法郎悄然离去,甚至没有和女门房打一声招呼.娜娜溜走了,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这样一走,即使那些男子想再缠住她不放也不可能了.丰唐很听话.娜娜要搬走,他连个"不"字都未说.她爱怎么做就让她怎么做.他甚至像一个好伙伴那样行事.他有将近七千法郎,尽管有人说他很吝啬,他还是同意拿出来,与娜娜的一万法郎放在一块.在他们看来,这笔钱是似乎足以建立一个牢固家庭的资金.从此,他们花钱便从两人放在一起的钱中拿,租下韦龙街的两间房子,而且在里面配备了家具,像老朋友一样分享着一切.开始,这样新鲜的日子过得很甜蜜.
  三王来朝节那天晚上,勒拉太太带着小路易第一个来到.因为丰唐没有回来,她就大胆说出了她对侄女的担心,她为娜娜放弃了大好的发财的机会而感到惶惶不安.
  "啊!姑妈,我那么爱他!"娜娜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做了一个优美的姿势,把双手合拢,放在胸前.
  这句话对勒拉太太产生了不寻常的效果.她的眼里竟涌出了泪水.
  "这句话倒是真的,"她坚信不疑地说,"爱情是高于一切的."
  接着,她对几个房间的雅致漂亮,赞不绝口.娜娜带着她去看卧室,餐厅,连厨房也看了.当然罗!卧室并不宽敞,但墙壁都重新粉刷过了又更换了糊墙纸;阳光射了进来,给人以惬意之感.
  勒拉太太让小路易呆在厨房里,他站在女佣人后面,看她烤制母鸡,而她把娜娜留在了卧室里.她有些话想跟娜娜直截了当地谈谈,佐爱刚刚去过她家.她对女主人一片忠心,娜娜出走之后她一直留在原来的住宅里大胆地应付各种局面.工钱吗,太太迟付一些,她也无所谓.在奥斯曼大街那套凌乱不堪的住宅里,是她对付了许多债主,组织了体面的撤退,挽救了一些残存的东西,她总是对债主们说,太太出外旅行去了,却又不告诉他们她的去向.由于害怕被人跟踪,她放弃了来看望太太的计划.然而,今天早上,新的情况出现了,她不得不找到勒拉太太家.昨天晚上,一些债主来了,他们当中有地毯商.煤炭商.洗衣妇,只要太太能回到她的住所,他们提出可以放宽还债的期限,甚至说可以借一大笔钱给太太,当然她要保证以后做事放聪明一些.姑妈转达了佐爱的话,说这件事情背后,很可能有一个男人在出谋划策.
  "绝对不行!"娜娜愤怒地说,"这些商人实在是卑鄙龌龊!难道他们以为我会卖身来还他们的债吗!......你知道,我宁愿饿死,也不愿欺骗丰唐."
  "我也是这样回答他们的,"勒拉太太说道,"我的侄女心肠实在太好了."
  然而,娜娜仍然很恼火,她听说"藏娇楼"被出卖了,拉博德特以低廉可笑的价格为卡罗利娜.埃凯买下来.她对这帮人特别气愤,她们装腔作势,她们是真正的婊子.嘿!实际上,她比她们所有的人都要好!
  "她们可以吹牛,"她下结论说,"但金钱永远不会给她们带来真正的幸福......况且,姑妈,我真怀疑这帮人是否还活着.我现在生活得实在太幸福了."
  就在这时,马卢瓦太太来了,她戴着一顶只有自己才说得出来是什么形状的奇怪的帽子.她们再次见面,大家都非常高兴.马卢瓦太太说,以前她对大场面感到有些不自在;从现在起,她可以不时来打打牌了.她们再一次参观房子;在厨房里,她们看见女仆在烤鸡上浇卤汁,娜娜当着女仆的面,她说为了节省开支,她要亲自操持家务,因为雇女仆的花费太大了.小路易出神地盯着那台烤肉器.
  一阵谈笑声中.丰唐领着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进来了.大家可以入席了.汤已经端上桌子了.这时娜娜第三次带领客人们参观好的住宅.
  "啊!孩子们,你们住在这里真是舒适!"博斯克再三地说.他是在说客套话,奉承一下请客的主人,因为归根结蒂,他对自己所说的"窝"的问题毫无兴趣可言.
  在参观卧室时,他的恭维话说得更动听了.平常,他把女人当作畜生,他实在无法忍受一个男子汉被这样一个肮脏的畜生约束的事实.虽然这件事在他身上也可能发生.这是唯一能引起他愤怒的事情,因为他总是像醉汉那样,用蔑视的态度来看待世界上的一切.
  "啊!这两个人,"他眨着眼睛说道,"他们瞒着大家筑了这个安乐窝......说老实话,你们做得对.他妈的!我们以后常来看你们,这比我想得要有趣得多."
  这时小路易骑着一把扫帚进来了,普律利埃尔冷笑着说:
  "啊!这个孩子现在已经是你们两个人的了?"
  这句话仿佛很逗人.勒拉太太和马卢瓦太太笑弯了腰.娜娜并没有生气,反而温情地笑了,她很遗憾小路易不是她与丰唐所生的,为了孩子和她自己的幸福,她宁愿这是事实;可是将来他们也许会再生一个孩子.丰唐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一下抱起那个孩子,模仿他牙牙学语,逗他玩.
  "这没什么关系,他喜欢他的小爸爸......小坏蛋,叫我爸爸吧!"
  "爸爸......爸爸......"孩子结结巴巴叫起来.
  大家都去抚摸小路易.博斯克感到有些不耐烦了,在他看来,吃饭才是正经事,于是他叫大家赶快入席.娜娜让小路易坐在她的身边.吃饭时的气氛很愉快.然而,博斯克因为要随时提防身旁的孩子把他的盘子打翻而有些不痛快.勒拉太太也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她感情缠绵,悄声悄气地告诉他一些秘密,她噙着泪水,说有些有身份的先生还在追求她自己;而且他只好推开她的膝盖以防止她靠紧他的身体.普律利埃尔对马卢瓦太太也不礼貌,他一次也没有为她递过菜.他只注意着娜娜,他因娜娜和丰唐在一起而怏怏不乐.何况这对年轻的情侣又频频接吻,这着实令人讨厌.他们置一切请客的礼仪于不顾,两人居然紧挨着坐在一起.
  "真是见鬼!你们还是吃饭吧,你们有的是时间接吻!"博斯克连连说道,嘴里塞满食物,"等我们走了以后再继续接吻吧."
  可是娜娜控制不住自己.她陶醉在爱情之中,两颊绯红得像处女.她不停地笑着,用充满温情的目光凝视着丰唐,用一连串的亲昵称呼呼唤着丰唐:我的小狗,我的小狼,我的小猫儿.当他递水或递盐给她时,她就侧过身子,不顾一切地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鼻子和耳朵;要是有客人责备她,她就会装出猫挨打后的一副谦恭而又温顺的样子,坐直身子,暗暗抓起他的手,紧紧捏住不放,还要亲一亲.她一定要接触到他身上的某个部分.拱着背的丰唐,得意地任凭她抚爱.由于享受到性爱的快乐,他的大鼻子一张一合.他既难看,又滑稽的山羊脸,像个丑八怪,由于受到这位白白胖胖女子的诚挚的爱慕,神态显得洋洋自得.他不时回报她一个吻,就好像一个男人享受着种种乐趣时,想表现一下自己可爱的样子.
  "总之,你们两人真是讨厌!"普律利埃尔嚷道,"你从这里滚开吧!"
  这时候,丰唐被打发走了以后,他换了套餐具,坐到娜娜旁边的丰唐位置上.这一行动赢得了大伙的喝彩.鼓掌,他们还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丰唐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露出火神哀哭爱神的神情.普律利埃尔马上对娜娜大献殷勤,在桌子底下用脚寻找娜娜的脚,娜娜对他猛踢一脚,让他放老实一些.不,和他睡觉她肯定不会.上个月,因为他长相好,开始娜娜对他钟情过.而现在呢,娜娜恨他了,要是他装着捡餐巾去捏她的脚,酒杯就会被扔到他的脸上.
  不过,那天晚上总算过得愉快.大家很自然地谈到了游艺剧院.博尔德纳夫这个恶棍难道还没有死吗?由于复发了下流病,使他痛苦不堪,他的脾气坏透了,别人都不敢碰他.昨天晚上,排演时,他不停地骂着西蒙娜.全体演员不会为他的死流一滴眼泪!娜娜说如果他要她扮演一个角色,她会一口拒绝的;另外,她还说她不会再演戏了,因为剧团生活总是比不上小家庭生活.丰唐在新上演的戏中,没有扮演角色,他在正在排演的戏中任何角色也没有担任,他还夸大其词地谈着他的幸福,他说自己现在完全自由了,晚上可以陪着他的小猫咪,坐在炉火前烤脚.在场的人都赞叹不已,装出一副很羡慕他们的样子,说他们是幸运儿.
  大家分吃了三王来朝节饼.勒拉太太分到了蚕豆,蚕豆被放到博斯克的杯子里.这时候,大家齐声叫道:"国王喝酒!国王喝酒!"娜娜趁大家笑声不绝的时候,又搂住丰唐的脖子,一边吻他,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但是漂亮小伙子普律利埃尔露出恼火时的笑容,大声说他俩这样做并不符合游戏的规则.在两张椅子上小路易躺着睡着了.快到十一点钟时,大伙终于分手了.大家走到楼梯上时,互相说声再见.
  在三个星期里,这对恋人的生活过得相当甜蜜.娜娜仿佛感受到当初她第一次穿上丝绸裙子时的那种快乐,她体味到清静而简朴的家庭生活,深居简出.一天早晨,她很早亲自下楼去拉罗什福科菜市场去买鱼,不料迎面却撞见了她昔日的理发师弗朗西斯,她吃了一惊.他像往常一样,全身穿得笔挺,上好料子的内衣,无可挑剔的礼服;身穿晨衣的娜娜,头发蓬乱,趿着一双旧鞋.她这副样子被他在街上撞见,娜娜感到很尴尬.但是理发师很懂分寸,反而对她更加谦恭礼貌.他什么也没有问她,装作以为太太在外出旅行.啊!肯定让不少人为太太这次出来旅行的决定伤心!这是大家的一大损失.不过,少妇出于一种好奇心,竟忘了一见面时的尴尬相,终于对他问这问那了.因为在人群中他们很受挤,她便被他拉到一扇门下,她手里拎着小篮子,站在理发师的对面.人们对她这次出走有什么议论呢?我的天!请他理发的太太们,有的说这,有的说那;总而言之,风声很大,影响不小.那么斯泰内呢?景况很不佳的斯泰内先生,如果找不到一笔新交易,那后果就糟了.而达盖内呢?哦!这个人生活得很好;达盖内先生善于安排生活.娜娜由于对往事的回忆兴奋起来,她张口还想问他问题,但她感到说出缪法的名字,难于启齿.于是,弗朗西斯微笑着首先开口.说到伯爵先生,他真是可怜,自从太太走后,他痛苦万状,像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人,他去过了凡是太太可能去的地方.最后米尼翁先生遇见了他,把他带到家里去了.这则消息引得娜娜大笑起来,但她笑得很勉强.
  "啊!罗丝现在与他在一起,"娜娜说道,"好吧,弗朗西斯,我不在乎!......你知道吧,他是个伪君子!他已经养成习惯了,连一个礼拜也熬不住了!而他还向我发誓,说在我之后,任何女人他都不会去找了!"
  其实,她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他只是我吃剩下的东西,"她说道,"罗丝把他这个坏蛋捡去了!哦!我明白了,我从她身边抢走了斯泰内这头野兽,她想对我进行报复......把一个被我赶出门的男人勾引到家里,她是多么恶毒啊!"
  "事情据米尼翁先生说不是这样,"理发师说道,"据他所说,是伯爵先生赶走了你......是这样,而且驱赶的方式极其粗俗下流,一脚踢在你的屁股上."
  娜娜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嗯?什么?"她嚷道,"是他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实在太过分了这个女人!但事实上,亲爱的,他是被我推到楼梯下的,这个王八!因为他是王八,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他的伯爵夫人同什么人都睡觉,让他戴了绿帽子,甚至还同福什利这个无赖睡觉......米尼翁在马路上荡来荡去,给他那奇丑无比的老婆拉客,他的老婆太瘦了,没有谁要她!......这些人真肮脏!这些人真肮脏!"
  她气得哽住了.她喘着气说道:
  "啊!他们这样说......好吧!亲爱的弗朗西斯,我要去找他们问个清楚......你愿意马上同我一道去吗?......是的,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有胆量说踢了我的屁股几脚......踢了几脚!我从来没有容忍过这样的行为.永远不会有人敢打我,你明白吗?因为谁敢动我一下,他就会被我吞掉."
  但是,她还是平静下来了.总之,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她把他们看得跟她的鞋子上的泥土一样.她问心无愧就行了,与这些人斤斤计较,简直玷污了自己.这时候,弗朗西斯同她谈得随便了,看到她这样穿着家庭主妇的晨衣出来买菜,与她分手时,冒昧地对她提出一些忠告.她错了,为了一时的热恋而牺牲了一切,自己的一生会被一曙的热恋毁掉的.她低着头听他继续说下去.弗朗西斯说话时,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他像个过来人,看见这样漂亮的姑娘如此糟蹋了自己,心里很难受.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终于开了口,"但是,你还是值得我说谢谢,亲爱的."
  她与弗朗西斯握了握手,虽然他衣冠楚楚,但手还是有点黏糊糊的;随后,她去买鱼了.整整一天中,她被踢屁股的事总是出现在她脑子里.她甚至把这件事告诉了丰唐,她又装出一副泼妇的样子,说她决不允许别人的手指弹她一下.丰唐摆出一副智力超人的样子,说人们应该鄙视他们,因为一切大人先生都是一些衣冠禽兽.从那时候起,娜娜心里对他们充满了蔑视.
  就在这天晚上,他们去意大利剧院观看丰唐认识的一个小娘儿们第一次登台演出,这个角色的台词仅有十行.已快到深夜一点钟了,他们步行到蒙马特高地.他们在当丹河堤街买了一块咖啡奶油蛋糕,回到家里在床上吃,因为天气并不暖和,在床上吃,这样可以免得生火.他们并肩坐着,被子盖在肚子上,枕头垫在背后,他们一边议论那个小娘儿们,一边吃夜点心.娜娜觉得她相貌丑陋,没有风度.丰唐趴卧着,切成块的蛋糕放在床头柜边沿上的蜡烛和火柴之间,娜娜接过来丰唐递过来的蛋糕.他们最后争吵起来了.
  "哦!如果要说的话!"娜娜大声说道,"她的眼睛就像钻子钻出来的两个洞,她的头发的颜色就像亚麻的颜色一样."
  "闭嘴!"丰唐连声说道,"她目光炯炯有神,她的眼睛漂亮极了......你们女人之间总是互相诽谤!"
  他看上去非常气愤.
  "得啦,你说得不少啦!"他终于用粗暴的声音说道,"你知道,人家来烦我我最不喜欢了......睡觉吧,再争论下去就没有什么好结果了."
  丰唐吹熄了蜡烛.怒气未消的娜娜继续说话,说她不愿意别人用这样的口吻跟她说话,她习惯于受人尊敬.因为丰唐不理睬她,她也只好住口了.但是她不能入睡,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妈的!你动来动去,还有没有完?"他大声喊道,猛然跳了起来.
  "床上有蛋糕屑,这可不是我搞上去的."她冷冰冰地说道.
  床上的确有蛋糕屑,她感觉到大腿底下都有,她浑身发痒.就连一粒蛋糕屑也使她感到身上发痒,她搔痒,把皮肤都搔破了.在床上吃糕点,吃完以后,难道被子不该被抖一抖吗?丰唐憋了一肚子气,点燃了一枝蜡烛.两人都起来,穿着睡衣,光着脚,把被子掀开,用手把床单上的蛋糕屑掸掉.丰唐冷得浑身直打哆嗦,连忙又睡到床上,娜娜叫他擦擦脚,他叫她见鬼去.最后,她睡回原处,但是刚一躺下,由于床上还有蛋糕屑她又乱动起来.
  "当然啦!肯定还有,"她反复说道,"碎屑又被你带到床上来了......这我可真受不了!我对你说,这我可受不了!"
  说完,她想从丰唐的身体上面跨过去,跳到地上.而丰唐很想睡觉,被她闹得实在忍无可忍,狠狠地掴了她一记耳光.打得那样重的耳光,使娜娜一下子把头枕到枕头上,只好乖乖地睡觉了.她被打得晕头转向.
  "哎哟!"她只喊了一声,像个孩子一样长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他问她还敢不敢再动弹,若再动弹一下,他就再掴她一记耳光.接着,他吹熄了蜡烛,仰面躺下,马上打起鼾来.娜娜呢,她把脸贴在枕头上,低声呜咽起来.孬种才滥用武力.可是,她心里的确害怕起来,刚才丰唐的那副滑稽面孔一下子变得多么可怕.她的火气慢慢消了,似乎是那记耳光让她平静下来.现在他反而得到了她的尊重,她把身子贴在紧靠巷子边的墙壁上,尽量多让出一些地方给他.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眼泪汪汪,虽然疲惫不堪,却感到有味道.被制服了的她,疲倦得连蛋糕屑也感觉不到了,最后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当她醒来时,她用赤裸的双臂搂住丰唐,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再也不会打她了,是吗?再不会打她了.挨他的耳光,也觉得有意思,她太爱他了.
  于是,他们又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一句话不投机,丰唐就会掴她几记耳光.她也习惯了,挨打就忍受着,有时,她也会大声叫喊,威胁他;但是,当她被他硬逼到墙边,说要掐死她时,她就软下来.通常,她挨打以后,倒在椅子上,呜咽五分钟.事后便把一切都忘了,又快乐起来,唱呀,笑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满屋子里都听到她的裙子飘拂的声音.现在最糟糕的却是丰唐的踪影整天不见,他晚上要到深更半夜才会回来;他经常逛咖啡馆,会见他的哥儿们.娜娜平时战战兢兢,对他温柔体贴,唯一担心的事是,她责备他几句,他就一去不返.有些时候,马卢瓦太太没有来,姑妈和小路易也没有来,她一个人寂寞得要死.因此,一个星期天,她去拉罗什福科菜场买鸽子,正在讨价还价时,遇见了萨丹,她高兴坏了.萨丹买了一把萝卜.自从丰唐请王子喝香槟酒那天晚上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原来是你,怎么?你也住在这个区吗?"萨丹说道,在这种时刻,她看见娜娜穿着拖鞋走在马路上,一下子愣住了,"啊!看来你也混得不怎么好!我可怜的姑娘"
  娜娜皱了皱眉头,示意她住口,因为那儿还有别的妇女,她们都穿着室内便袍,内衣也不穿,披头散发,头发上沾满了白绒毛.每天早上,在这个地区烟花女刚把过夜的嫖客送走之后,就来这里买菜.她们拖着破鞋睡眼惺忪地走路,一夜的烦恼把她们弄得疲惫不堪,个个心情沉重,她们从十字路口的各条街走向菜市场,有的还很年轻,脸色十分苍白,神态从容迷人;有的则又老又丑,腹部鼓起,皮肤松弛,这副样子被人看见,在接客以外的时间里也觉得无所谓.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过头来看看她们,可是她们当中谁也不露出一丝笑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态像高傲的家庭主妇,在她们眼里,男人似乎不存在似的.就在萨丹为买一把萝卜付钱时,有一个年轻男子,样子很像一个上班迟到的职员,走过她的身边,对她说道:"晚安,亲爱的."她猛然直起身来,像尊严被冒犯了的王后,说道:
  "这个蠢猪着了魔了吧?"
  后来她想起来好像此人自己认识.三天前,将近午夜时分,她独自一人从大街上往回走时,在拉布吕耶尔街的拐角处同他交谈了将近半个钟头,她想拉他到家里过夜.她心里为这件事更加气愤.
  "这些没教养的人,大白天对你说些不伦不类的话,"她又说道,"人家在干正经事时,就该尊敬人家,难道不是这样吗?"
  娜娜虽然怀疑鸽子不太新鲜,最后还是买下来了.这时,萨丹想带她到家里看看,她住在附近的拉罗什福科街.等到只有她们两个人时,娜娜告诉她自己对丰唐怎样钟情.到了自家门口时,矮个子萨丹停下脚步,站立着,手臂下夹着那把萝卜,饶有兴趣地听娜娜把最后一件事讲给她.她也撒谎了,赌咒说是她把缪法赶出门的,还向他的屁股上狠狠连踢几脚.
  "哦!踢得好!"萨丹连声说道,"踢得好!他什么也没敢说,是吗?他真是个胆小鬼!我要是在场并看到他那副脸就好了......亲爱的,你做得非常对.得了,金钱算什么!我呀,如果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我宁愿为他而死去......嗯?你要常来看看我,你答应我吧,敲三下左边那个门我就知道了,因为经常有很多讨厌鬼来捣乱."
  打那时起,每当娜娜感到太烦闷时,就来看萨丹.萨丹在十点钟前是从来不出门的,娜娜总有把握见到她.她一个人住两个房间,一个药剂师怕警察来找她的麻烦,为她添置了家具;但是,刚过了一年,她就把家具捣坏了,椅子被弄出了洞眼,窗帘也被搞脏了,东西堆在屋子里,杂乱无章,就好像被一群疯猫住过似的.有几天早上,她自己也觉得屋子里脏得实在看不下去了,想清扫一下,可是清除污垢时用力过大,不是椅子的横档被拉下,就是一块窗帘被撕坏.在那几天里,房间里比平常更脏,别人简直难以进去了,因为有一些东西堵在门口.所以,她最后干脆不收拾了.再说,在灯光照射下,带穿衣镜的衣柜.挂钟和残剩下来的窗帘,嫖客们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幻想.况且六个月以来,房东一直威胁要把她赶走.那么,她为谁维护好这些家具呢?莫非是为了那个药剂师?她决不这么干!她早上起来脾气好时,就大声喊:"吁!驾!"一边把脚伸得长长的,衣柜和五斗柜的侧面被她猛踢几脚,它们被踢得简直快要裂开了.
  娜娜每次来了以后,几乎都发现她躺在床上.即使下楼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她也感到疲乏极了,往床边上一躺就睡着了.白天,她总是无精打采的,常常躺在椅子上打盹,直到黄昏时分,她才摆脱这种委靡不振的状态.娜娜觉得在她家里挺自在的,坐在乱糟糟的床上什么事也不做,眼看着脸盆随便摆在地上,沙发被前一天溅上泥浆的裙子上沾满泥斑.她们推心置腹,聊个没完没了,萨丹身穿睡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脚翘得比头还高,一边抽烟,一边听娜娜讲.下午,她们觉得烦闷时,就喝苦艾酒,用她们的话来说,这样一切烦恼可以被忘掉;萨丹不下楼,她甚至连裙子也不穿,就走过去把身子俯在栏杆上,吩咐女门房去买酒.女门房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一边端来一杯苦艾酒,一边瞄着太太赤裸的大腿.男人总是她们最后谈到的话题,说男人怎样肮脏.娜娜谈起丰唐,让人厌烦;她说不上十句话,就要噜苏一次,说丰唐是怎样说的,丰唐是怎样做的.萨丹是个好姑娘,她不厌其烦地听娜娜讲述:她在窗口怎样等他呀,一碗肉烧焦了怎样发生口角呀,一连几个钟头赌气不说话呀,上床后又怎样和他和好了呀,那些没完没了的琐事.娜娜感到需要谈这类事情,竟然向她讲到她怎样被他打耳光的事:上个星期,他把她的眼睛都打肿了;昨天晚上,他找不到拖鞋,一个巴掌打在她的头上,她一下子栽在床头柜上.萨丹依然抽她的烟,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在插话时,才停止抽烟,说要是她的话,总是把头一偏,让那位先生和他的巴掌落个空.两个人都沉湎于这些挨打的故事中,她们非常快乐,甚至为这些重复过一百遍的蠢事飘飘然,她们还说被辱挨打后,浑身感到软绵绵.热乎乎.疲倦得很.娜娜回味丰唐怎样打他,直到他怎样脱靴子,对她来说,那是一种乐趣,因此,她每天来找萨丹,更何况最后她们感到相互有同感.萨丹还举出自己被打得更厉害的例子:一个糕点师傅把她打得晕倒在地上,但是她仍然爱他.从那以后,娜娜来了就哭,说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萨丹每回都要送她回到家门口,在街上待一个钟头,观察丰唐会不会来杀害她.第二天,娜娜和丰唐又言归于好了,两个女人高兴了整整一个下午,不过,她们尽管嘴上不说,挨揍的日子却让他们喜欢,因为她们对这种日子更有兴趣.
  她俩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但是,娜娜家里萨丹从来未去过,丰唐说过,他不愿意看到婊子在他家里.她俩总是一起出去,一天,萨丹带她到一个女人家里,她就是罗贝尔太太.自从那次被谢绝来家里吃夜宵,娜娜一直挂虑着她,并对她产生了某种敬佩之情.罗贝尔夫人住在莫斯尼街,这是一条新街,很是幽静,属于欧罗巴区,街上没有一家店铺,房屋都很漂亮,里面的套间既小又窄,这里住的都是女人.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们沿着人行道走着,不见任何其他行人道路旁全是高大的白色房屋,非常宁静,充满了贵族气派.街上停放着一辆辆交易所投机家和商贾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些男人来去匆匆,一边举目向窗户里张望,女人身着晨衣伫立在窗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娜娜起初不肯上楼,她神态矜持,说她不认识这位太太.可是萨丹坚持要她上楼.带一个朋友在身边总是可以的,更何况萨丹只想作一次礼节性拜访.萨丹是昨天晚上在一家餐馆才认识罗贝尔夫人的,她的态度和蔼可亲,她还叫她保证一定过来看她.娜娜终于同意上楼了.到了楼上,一个睡眼惺忪的矮个子女仆告诉她们,太太还没有回来.不过,她们仍被带到客厅里,在那里等待罗贝尔太太回来.
  "哎哟!这房子真是漂亮!"萨丹喃喃说道.
  这是一个套间朴实无华,墙上挂着深色布幔,很具一个发迹后退休的巴黎店主住房的风貌.娜娜感触很深,想开个玩笑.萨丹却生气了,她保证罗贝尔太太是个道德高尚的人.挽着她膀子同她在一起的男人全是上了年纪.作风正派的.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退休的巧克力商人,他很严肃.他每次来时,常要羡慕房子的陈设大方,叫仆人通报姓名,叫她为"我的孩子".
  "看,这就是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一张放在挂钟前的照片.
  娜娜端详了一阵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妇女,长长的脸,双唇紧闭,暗暗地笑着.看过照片她完全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不过,表情显得有些拘谨.
  "真是有意思,"娜娜终于嘟哝道,"我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副面孔.究竟在哪里?我记不起来了.或许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哦!不,肯定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她转向她的朋友,接着说道:
  "她叫你保证来看她,她要你来干什么呢?"
  "她要我来干什么?当然罗!或许是聊聊天,要不在一块坐坐......
  这只是表示礼貌嘛."
  娜娜眼睛盯着萨丹;接着,她把舌头轻轻地咂了一声.总之,这对她无关紧要.这位太太还要让她们久等,娜娜说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两人一块走了.第二日,丰唐告诉了娜娜他不回来吃晚饭的消息,所以她就很早去找萨丹,请她到饭店去美餐一顿.究竟到哪家饭店倒成了一个大问题.萨丹建议几家小饭店,娜娜觉得那些饭店条件太差.最后她说服了娜娜到洛尔饭店.这家在殉道者街的饭店专卖客饭,吃一顿饭只需花三个法郎.她们等着吃晚饭的时间,等得不耐烦了,在人行道上又不知干什么是好,便提早二十分钟进了洛尔饭店.没有人来到这三间餐厅.她们进了一间餐厅,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老板娘洛尔.彼尔德费尔端庄地坐在柜台后面的一张高凳子上.这个洛尔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体态臃肿,把皮带和胸衣紧紧地束在身上.女客们鱼贯而入,她们踮起脚尖,从柜台上的茶托上面探起身子,亲切而温存地吻一下洛尔的嘴巴.而洛尔这个老怪物,眼睛里湿润润的,对待每个人都很热情,尽量不让有人产生嫉妒心.而那个侍候这些女客的女招待则相反,她又高又瘦,满脸麻子,眼皮发黑,眸子里发出暗淡的光芒.三间饭厅里很快就坐满了客人.大概有一百来顾客,她们随便找张桌子坐下,她们当中大部分人大约四十来岁,她们都是大块头,肌肉臃肿,因为过分纵欲,浮肿的脸把松软的嘴巴都淹没了.然而,在这些胸脯滚圆.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间,也有几个姑娘身材苗条,她们尽管举止轻浮,但神态还非常天真.她们是从低级舞场里挑选出来的新手,是一个女顾客把她们带到洛尔饭店来的,而那一群肥胖的女人,一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就围住她们,你推我搡,像惴惴不安的老光棍向她们大献殷勤,竞相给她们买甜食.饭店里为数不多的的男客,在这潮水般的裙子中间,他们的态度非常谦恭,只有四个汉子是专门来看看这一场面的,他们说说笑笑,无拘无束.
  "你说对吗?"萨丹说道,"这个店里的烩肉做得很好."
  娜娜点了点头,样子很满意.晚餐像过去外省旅店的晚餐一样充实:有金融家式鱼肉香菇馅酥饼,鸡肉米饭,果汁云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们对鸡肉米饭非常感兴趣,简直吃得快把上衣都要撑破了,她们用手慢慢地擦嘴唇.起初,娜娜担心遇见过去的朋友,向她提出一些愚蠢的问题,但是后来安静下来了,因为这人群非常混杂,她重未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褪了色的裙子.蹩脚的帽子和华丽的服装混杂在一起,她们在同样的变态性欲中,结成姐妹情谊.一会儿,娜娜对一个男青年产生了兴趣,神情傲慢的他长着一头鬈曲的短发,和他同桌的女子都胖得要死,个个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他把胸脯一挺,大笑起来.
  娜娜轻轻叫了一声"看,这是个女人!".
  萨丹嘴里被鸡肉塞满了,一边抬起头来,一边嘀咕道:
  "啊!对了,我认识她......她真是漂亮!大家都抢着要她呢."
  娜娜非常反感,撅了撅嘴.这事让她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她用通情达理的口气说道,人各有所好,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什么.所以她仍然神态达观地吃她的冰淇淋,这时候,她完全注意到萨丹那双处女般的大蓝眼睛使邻桌的人大为震惊.特别是她旁边的一位身体壮实的女客,一头金发,态度和蔼可亲;她对萨丹满怀热情,拼命地往她身边挤靠,娜娜气得差点出来干涉.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走进来,让娜娜见了大吃一惊.她认出她就是罗贝尔太太,她是一位棕色头发的少妇,容貌俏丽.她向那个金发.又高又瘦的女招待点点头,她们仿佛很熟悉,然后走过来倚在洛尔的柜台上,接着与老板娘接了个长吻.这样身份高贵的妇女,竟然与一个饭店老板娘如此亲热,娜娜觉得挺滑稽可笑的.更何况罗贝尔太太的神态丝毫不庄重,显得很随便.她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客厅,与老板娘低声交谈起来.洛尔又坐了下来,再次拱起背,摆出一副老荡妇偶像式的尊严,苍老的面颊已经被信徒们吻得油光发亮.她高高地坐在柜台后边,一盆盆满满的菜肴被搁在下面,她俯视着那一群肥胖的女顾客,她比那些最胖的女人还要肥,她坐在女掌柜的宝座上,这个宝座是她四十年苦心经营的结果.
  这时萨丹被罗贝尔太太发现.她撇下洛尔,跑到萨丹这边,露出一副亲热的样子,说萨丹昨天来访时她不在家,是多么遗憾.萨丹被她感动了,执意要挤出一点位子来让给她坐,可是她坚持说吃过晚饭了,她只想来这里看一看.她站在这位新朋友的后面,手扶在她的肩上,笑眯眯的,亲切地和她谈话,问道:
  "喂,什么时候我再过来看你?如果你有空的话......"
  可惜,娜娜不再想听这样的谈话了,听了使她非常恼火,她真想对这位正经女人斥责一番.可是,这时候她看见来了一群女人,她顿时愣住了.新来的女人个个穿戴时髦,浓妆艳抹,手上戴着钻石戒指,她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洛尔饭店.她们受一种反常心态的驱使,想炫耀一下身上戴着的价值数十万法郎的珠宝首饰,才到这里吃每人三法郎的晚饭,好让那些身上脏兮兮的可怜的女孩子见了这种现象既惊讶又眼馋.她们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把外边的阳光带了进来.娜娜赶紧转头一看,认出她们当中有吕西.斯图华和玛丽亚.布隆两人,顿时心里颇不高兴.这些女人,与洛尔太太聊了近五分钟之后走进隔壁餐厅,其间,娜娜一直低着头,在台布上搓着面包屑.后来,当她回过头来时,不禁呆若木鸡,她身边的椅子上没有人了,萨丹走了.
  "哎哟,她会到哪儿去呢?"她不由自主地大声叫道.
  刚才目光盯着萨丹的那个大块头金发女人,因为心里有气,冷笑了一声,娜娜被这一笑惹怒,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她,那个女人有气无力地拖长嗓音说道:
  "不是我叫她走的,而是她被另一人从你身边带走了."
  娜娜知道有人捉弄她,就不再吭声了.她索性继续坐了一会儿,免得让人看出她在怄气.从隔壁餐厅里传来了吕西.斯图华的爽朗笑声,整整一桌年轻姑娘都应她邀请来吃饭,她们都来自蒙马特和圣堂舞会.餐厅里非常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鸡肉米饭气味,女招待把一摞摞盘子端走,那四个无拘无束的汉子已经给六对女人灌了美酒,他们一心想把她们灌醉,以便她们酒后讲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现在让娜娜气愤的是,她还要付萨丹的饭钱.这个小婊子,酒足饭饱后,就随便跟什么人跑了,连声谢谢都不说!虽然只是三个法郎,但是这种做法粗鲁得太叫人恶心了.然而,她还是付了钱,向洛尔扔过去六个法郎,现在她把这个老板娘看得连阴沟里的污泥都不如.
  出了门,走在殉道者街上的娜娜,心里越想越怄气.当然喽,她不会再去找萨丹了,这个下流胚,根本别去理睬她!可是那天晚上的时间是白白浪费了,她漫不经心地向蒙马特走去,她尤其憎恨的是罗贝尔夫人,这个厚颜无耻,装出上流社会女人的样子的婆娘,她只是废物堆里的上流!现在,她断定她在蝴蝶舞厅里曾见到过她,那是鱼市街的一家低级舞厅,在那儿,男人们只要花上三十个苏她便可以伴舞.这样的女人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一些办公室的头头骗得团团转,别人请她吃夜宵,她居然假装正经,不肯赏光!真是的,应该戳穿她的假面目!总是这些假正经的女人,躲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洞穴里,尽情寻欢作乐.
  娜娜边走边想着这类事情,不知不觉到了韦龙街家里.她看到家里有灯光,顿时大为震惊.丰唐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了,原来一个请他吃晚饭的朋友甩掉了他.她怕他打她,就对他作解释,他板着面孔听她讲.本来她以为他在午夜一点钟之前是不会回来的,现在看到他在家里,真有点胆战心惊;她编了一段谎言,她说她花了六个法郎,请马卢瓦太太吃了一顿晚饭.丰唐听后,还保持着那副严肃的样子,他递给她一封信,信上写的是娜娜的地址,但信已被拆开了.这是乔治写来的信,他一直被关在丰岱特庄园里,每个星期写几封热情似火的情书来,以解解心中的郁闷.娜娜喜欢人家给她写情书,尤其喜欢那些表达山盟海誓.情深似海的情书.她还把情书念给大家听.丰唐熟悉乔治的文笔,并且对它评价很好.但是那天晚上,她担心闹出一场风波,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神态忧郁地把信草草看了一遍,随即又扔到一旁.这么早就睡觉丰唐不喜欢,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晚上时间,于是在玻璃窗上敲起归营号.突然间,他转过身来.说道:
  "我们立刻写封回信给这个孩子好吗?"
  回信常常由丰唐替娜娜代写.他很讲究文笔.每当信写好后,他就大声读给她听.娜娜听后,总是兴奋地搂着他亲吻,大声说,这样漂亮的句子只有他才能写出,他听了也很高兴.这事使他们都兴奋不已,他们爱得更加深了.
  "随你的便,"娜娜回答道,"我去泡茶,喝完茶,我们就睡觉吧."
  于是丰唐坐到桌子前面,把笔.墨.纸都摆开,弯着胳膀,趴在桌子上,伸长了下巴.
  "我的心肝,"他大声地念出头一句.
  他集中精力写了一个多钟头;有时,他为了一个句子埋头思索很久,不断地推敲.润饰,当他想出一个表达温情的词语,就暗暗笑了起来.娜娜一声不吭,两杯茶已被渴光.信写完后,他用舞台上那种语调平直的声音朗读这封回信,朗读时还做了几个手势.信共写了五页,信中提到在"藏娇楼"别墅里度过的甜蜜时光,"这段犹如沁人肺腑的芳香,将永远留在我的回忆中,"他发誓说"永远忠于这个爱情的春天",信尾这样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重新开始那段幸福的生活,如果它能够重新开始的话."
  "你知道,"他解释说,"我这样写完全是出于礼貌,既然这是为了取笑他......嗯!我认为这封信写得很感动人."
  他颇为得意洋洋.但是,不够机灵的娜娜,总怀疑这怀疑那,这次她犯了一个错误,没有马上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大声叫好.她觉得信写得非常好,却未多说几句赞美的话.于是,他恼怒了.如果这封信她不喜欢,她自己可以再写一封;他们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一些倾吐衷肠的句子反复念几遍后,就接起吻来,两个人态度冷冰冰的,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不过,她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茶真是糟糕!"他用嘴唇沾了一点茶之后,大声叫道,"你在茶里放盐啦!"
  娜娜耸了耸肩,这可惹了祸.他顿时怒不可遏.
  "啊!今天晚上什么事都让人不称心!"
  接着,争吵发生了.挂钟上的时针才到十点,吵架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他气急败坏,对着娜娜的脸,破口大骂,给她加了各种罪名,一个接一个,不容娜娜开口为自己辩护.她下流,她愚蠢,她到哪里都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尔后,谈到钱的问题他更起劲了.他是不是也花六个法郎在外面吃饭?总是别人请他吃饭,没有人请,他宁愿回家吃他的蔬菜牛肉汤.何况她请的人又是马卢瓦这个拉皮条的老女人,明天她敢再来,他一定要把她赶出门!好吧!要是每天不管是他还是她,把六个法郎扔到马路上,那么,他们将来的日子就难过了!
  "首先,我要看看帐!"他大声说道,"喂,把钱拿出来,来看看我们究竟花了多少?"
  他那可鄙的吝啬本性一下子暴露无遗.娜娜这时克制住自己,她惊慌失措地赶忙从写字台里把剩下的钱取了出来,放到他的面前.直到这时为止,钥匙插在共用的钱柜上面,两人可以自由取钱.
  "怎么!"他算了帐以后说道,"一万七千法郎怎么现在剩下不足七千法郎,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在一起生活才三个月......"
  他自己又跑了过去,把写字台一推,把抽屉端过来,在灯光下面翻找.但是,只有六千八百零几个法郎在里边.于是,他开始大发雷霆.
  "三个月就用了一万法郎!"他声嘶力竭地叫道,"他妈的!你是怎么花的?嗯?快回答我!......这些钱全被你姑姑这个老骨头给拿走了,嗯?或是给你的野男人用了,这是明摆的事......你肯回答我吗!"
  "啊!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娜娜说道,"帐是很好算的......家具还没算进去;另外,我也不得不买些衣服,安好一个家,花钱是很快的."
  他一边要求她解释,一边又不想听她解释.
  "是的,钱花起来很快,"他平静了一些说道,"我的小乖乖,你知道,我们这种在一起吃饭的生活,我实在是受够了,你知道,这七千法郎是我的.好吧,既然我把它弄到了手,我就把它留下来,我不想把自己搞得破产,把各人的钱还归各人吧."
  于是,钱被他冠冕堂皇地塞进衣袋里.娜娜呆呆地望着他.他还得意洋洋地继续说着:
  "你知道,我也并没有那么傻,花钱供养别人的姑妈和孩子......你的钱,你喜欢怎么花就怎么花,这是你的事;但是我的钱,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后你烧一条羊腿,我付一半钱.晚上,咱们把帐算清,就这样办!"
  娜娜一下子火冒三丈,她忍耐不住,大声叫起来:
  "喂,我的一万法郎被你吞了......你这样做,实在卑鄙!"
  丰唐没有和她争吵下去,隔着桌子,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说道:
  "你再给我说一遍!"
  娜娜虽然挨了一记耳光,可她又说了一遍,于是他朝她扑过去,拳打脚踢.不一会儿,他把她打得那么厉害,最后娜娜只好像往常一样,脱了衣服,哭着睡觉了.丰唐气喘吁吁.他正要上床睡觉时,发现桌子上由他代写给乔治的那封信.于是,他把信小心地折叠起来,把身子转向床边,用威胁的口气说道:
  "这封信写得非常好,我亲自拿去寄,我不喜欢朝三暮四的爱情......别哼了,烦死我了!"
  娜娜本来抽抽噎噎的,这时屏住了呼吸.丰唐上床后,她感到憋得更加难受,便一下子钻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们打架后,总是这样和好的;她生怕失去丰唐,不管怎样,她忍气吞声,希望看看他对她是否还有感情.他傲慢地两次把她推开,可是,这个女人像头忠于主人的牲口,她的一双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哀求他,温柔地拥抱他,终于引起了他的性欲.他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但决不降低身份迁就她;他任她抚摩,任她拼命求欢,他摆出一副架势,要得到他的宽恕,总是要花点力气的.然后,他又不安起来,怕娜娜耍花招,想把抽屉的钥匙要回去.这时候,蜡烛已经熄了,他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自己的意愿.
  "我的乖乖,你知道,说句正经话,钱我可要留着."
  他的脖子被娜娜搂着昏昏欲睡了,她说了一句大方的话:
  "留着吧,你别害怕......我去干活儿."
  从那天晚上开始,他们在一起生活越来越难,一个星期从头到尾,不断听到耳光声,仿佛是滴嗒滴嗒的时钟声,调节着他们的生活.娜娜由于常常挨打,变得像细腻织物一样柔软,耳光使她的皮肤变得细嫩,白里透红,摸上去光滑,看上去很明亮,变得更加漂亮了.因此,她被普律利埃尔拼命追求,丰唐不在家时,他就过来了,他把她推到角落上吻她.但是娜娜马上怒不可遏的挣扎着,脸羞得通红;她觉得他欺骗一个朋友,调戏朋友的情人简直可恶.普律利埃尔神色愤怒,冷笑着.她确实变得太愚蠢了,怎么会爱上一个丑八怪?因为说到底,一个丑鬼般的丰唐,那个大鼻子还不停地动来动去.他是一个下流坯!他还常常狠狠揍她呢.
  "这很可能,那丑样子就是讨人喜欢."一天,她坦然回答道,她承认自己有这种恶劣的趣味.
  博斯克常常在娜娜家里吃饭,对此他感到很高兴.他经常在普律利埃尔后面耸耸肩.普律利埃尔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但他不够严肃.他好几次目睹了他们的家庭纠纷,那都是在吃餐后点心的时候,丰唐打娜娜的耳光,他却继续一个劲儿吃着,他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他总是赞美他们的幸福,以此作为对他们请他吃饭的报答.他以达观者自诩,把一切包括荣誉都舍弃了.有时,普律利埃尔和丰唐躺在椅子上,在餐具已经收拾了的桌子跟前,用演戏的手势和语调怡然自得地叙说各自的舞台成就,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而博斯克则在一边想其他事情,偶尔才蔑视地哼一声,一声不吭地喝他那瓶白兰地,当年的塔尔玛还留下什么了呢?什么也没有,他早就被人们忘记了,现在谈论他,这真是太愚蠢了!
  有一天晚上,博斯克见娜娜眼泪汪汪.娜娜脱掉她的短上衣,让他看她的背上和胳膊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看着她的皮肤,用教训人的口气说,如果那个愚笨的普律利埃尔在场,他也会这么说:
  "姑娘,哪里有女人,哪里就会有耳光.我记得这是拿破仑说过的话......用盐水洗一洗吧.对这样的轻伤,盐水效果很好.还是算了吧,以后你会有男人打你的,只要没有什么地方被打断,就不要埋怨......你知道,今天我不请自来,因为我看见你们家里买了羊腿."
  可是,博斯克这种人生哲学观点勒拉太太却很难认同.每次她把雪白的皮肤上那刚被打得发青的伤痕让她看时,她总是连连大叫几声.人家要杀害她的侄女,这样的事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事实上,勒拉太太曾被丰唐赶走过,赶她时他还说,他不愿意她再到他家里来.打那以后,每当勒拉太太在娜娜家时,丰唐一回来,她就只好从厨房那边溜走了,这是对她的莫大侮辱.因此,她不断斥骂他,骂他没有教养,她说话时露出那一副神色,似乎她受的良好教育谁也比不上.
  "哦!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她对娜娜说,"他一点礼貌也不懂.她的母亲一定是个粗俗不堪的人;你不要否认,这当然是看得出来的!......不是仅仅为了自己才这样说,尽管像我这样年纪的人理应受到人们的尊重......但是你,说句实话,你怎么能忍受他的粗野举动;我不是自夸,我一向教育你要注意举止,你在自己家里得到了最好的告诫.我们全家人都相处得很好,是吗?"
  娜娜低着头听她说,并没有反驳她的话.
  "另外还有"姑妈继续说道,"你只认识一些有身份的人......就在昨天,我还同佐爱在我家里谈过这件事.她也和我一样的不明白,她说:'太太怎么会让伯爵这样十全十美的人俯首听命.,......这里没有别人,我觉得他被你弄得团团转......她还说:'太太怎么能听凭一个小丑糟蹋,任意打骂?,我还说,打骂还可以忍受,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不尊敬......总之,这个人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我甚至不愿意我的房间里留有他的照片,可是你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家伙就毁了自己.你确实毁了自己,亲爱的侄女,你要的男人多得很,有富翁,也有政府官员......够了!这些话不该我说.不过,下次他要再干坏事的话,我就叫你抛弃他,并且还说一声:'先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啦?,你知道,只要你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那会大杀他的威风."
  这时,娜娜抽抽噎噎着,结结巴巴地说道:
  "哦!我的姑妈,我是多么爱他呀."
  勒拉太太看到娜娜的景状日益不安起来,她看见侄女费了好大劲才能凑足二十个苏,来支付她的小路易的生活费,而且每次拖欠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当然罗,她要作出一些牺牲,不管怎样,她还得把小路易留在身边,慢慢等待侄女的经济情况好转.但是她一想到丰唐不让孩子.娜娜和她动用他们的钱,她就会火冒三丈,甚至叫娜娜否认与丰唐的爱情关系.最后,她严肃地提醒她:
  "听着,总有一天他要剥掉你的皮,那时,你来敲我的门,我会开门欢迎你的."
  不久,钱让娜娜伤透了心.丰唐就把那七千法郎藏起来了,藏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而她又从来不敢问他,因为在这个被勒拉太太称为家伙的人面前,她是羞于启齿的,生怕他以为她看中他几个钱才缠住他不放.他曾答应过家庭开支由他支付.开头几天,每天早上,他拿出了三个法郎.但是,男人付了钱,条件是很苛刻的;他拿出三个法郎,什么都要吃到,黄油,肉,时鲜蔬菜和水果,她若胆敢对他提点意见,说三个法郎不可能买下来菜场里的东西,他就大发雷霆,骂她是个没用的女仆,只会瞎花钱的女人,该死的蠢货,钱都被那商人骗去了.他还经常威胁她,说他要到别处去搭伙.后来,一个月后,有几天早上,他忘了把三个法郎放在五斗柜上.她壮着胆子,婉转地向他要.于是,又发生了一场轩然大波.他动辄找碴儿,闹得娜娜不得安宁,以致于后来在家庭开支上,娜娜不再指望他了.而丰唐呢,恰恰相反,即使他不能拿出每枚合二十个苏的三个法郎,却照样有饭吃,他就非常快乐,使劲地吻娜娜,并抓住椅子跳华尔兹舞.而娜娜呢,也很高兴,她巴不得看不到五斗柜上有钱,虽然她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有一天,她甚至还给他三个法郎,撒谎说,前一天的钱还没有用完.因为前一天他没有给钱,他便犹豫了一阵子,生怕娜娜教训他.然而,她却含情脉脉地瞅着他,吻他时仿佛要献给他整个身心,他把钱币放进口袋,抓钱时手微微颤抖着,就像一个吝啬鬼攫住一笔差点丢失的钱一样.从那天起,他就不为钱而担心了,他再也不问家里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吃土豆时,他就板起那阴郁的面孔,吃火鸡或羊腿时,他就几乎把下巴笑掉.但这并不妨碍他狠狠给娜娜几个耳光,即使在他很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为的是经常练练手劲.
  娜娜找到了能满足家庭需要的办法,有些日子,食品摆满了整个家.每个星期,博斯克总有两次吃得消化不良.有一天晚上,勒拉太太看见炉灶里煮着一顿丰盛的晚餐,而自己却吃不到,临走时气乎乎地,不禁用生硬的口气问娜娜,钱是谁付的.娜娜吃了一惊,被问得张口结舌,哭起来了.
  "哼,这钱来得不干净."姑妈说,她明白了一切.
  为了家里能平平静静,娜娜只好听天由命.再说,这是拉特里贡老虔婆的过错.有一天,丰唐嫌鳕鱼烧得不好,怒冲冲地走了,娜娜在拉瓦尔街遇上拉特里贡,她就答应了,拉特里贡正好经济也拮据.因为丰唐在六点钟前从不回家,娜娜可以自由安排整个下午,她有时赚到四十法郎,有时六十法郎,有时就更多一点.如果她善于像从前那样要价,她大可要价十个或十五个路易;但是眼下只要有饭吃,她就心满意足了.到晚上,一切都被她忘了.博斯克吃得肚皮都要撑破了,丰唐把胳膊肘搁在桌子上,让娜娜吻他的眼睛,他神气十足,似乎他是一个理所当然被人爱的男人.
  娜娜热恋着他的宝贝,她那可爱的小狗,因为盲目地爱他,为此现在付出了代价,以致重新陷入了初次坠入风尘时的处境.她又像以前当烟花女那样,拖着一双旧鞋子,到处游荡,跑遍每条马路,为了赚一枚一百个苏的银币.一个星期天,在拉罗什福科菜场娜娜碰到萨丹,愤怒地冲到她的跟前,当着她的面,把罗贝尔夫人骂了一顿,然后两人又言归于好了.萨丹听了她的责备,只是回答说,如果一个人不喜欢什么,但他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也不喜欢.心胸宽广的娜娜,接受了这一富有哲理性的观点,谁也不明白自己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因此也就原谅了她.她突然起了好奇心,她询问萨丹关于她们鬼混的地方的情况,除了在她这样的年龄她已经知道的事情以外,萨丹又告诉她一些事情,这让她惊得目瞪口呆;她哈哈大笑,惊叫起来,觉得很新奇,然而也产生几分反感,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她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她看不顺眼不合她习惯的东西.因此,每当丰唐不在家吃饭时,她就到洛尔饭店吃饭.她在那里津津有味听一些故事.爱情趣闻和争风吃醋的趣事.女客们都兴致盎然地听着,但她们还是照样吃东西.然而,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永远不会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胖老板娘洛尔待她像慈母一样,娜娜经常被邀到她在阿斯尼埃尔的别墅住几天,那是一栋乡村别墅,有好几间卧室,可以供七个妇女居住.娜娜不愿去,她有些害怕.但是萨丹断言她错了,说巴黎的先生们已抛弃了娜娜,而去玩投饼游戏了.过了一些日子,娜娜答应了,等她家里没事时再去.
  这段时间娜娜很烦恼,心思压根儿不在游玩消遣上.她手头拮据.当拉特里贡不找她时,她就不知道去何处卖身,这种情况常发生.于是,她就像发疯似的,同萨丹一道出去,在巴黎的街上乱逛,在社会低层卖身,她们走在泥泞的街道上,在昏暗的煤气灯光下寻找嫖客.娜娜重去城关的低级舞厅了,她是当年在这里失身的;她又见到了环城林荫大道的阴暗的角落,还有那些路碑.她十五岁时,一些男人就在这些路碑上吻抱她,而她的父亲到处寻找她,恨不能打烂她的屁股.她们两人在这个区里无处不到,在这个地带的每家舞厅和咖啡馆出没,爬着让痰和打翻的啤酒弄得湿漉漉的楼梯;或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不时伫立在车辆进出的门口等待着.萨丹当初是在拉丁区沦为烟花女的,她把娜娜带到去比里埃和圣米歇尔林荫大道的一家家小酒店.但是,到了学校放假时,在拉丁区很难拉到嫖客,她们就再回到那些林荫大道上,还是在这些地方,她们拉到的嫖客最多,从蒙马特高地到天文台高地,她们就这样把全城跑遍.晚上下雨,鞋跟跑破了;碰上炎热的晚上,短上衣粘在皮肤上,长时间的等候,没完没了的溜达,推搡和争吵,领一个行人上一家不三不四的客店里,忍受了最粗野的蹂躏,然后,一边走下油垢的楼梯,一边咒骂.
  夏天就快过去了.这年夏天时常下暴雨,夜晚闷热难熬.晚饭后,她们经常在将近九点钟时一道出去.在洛莱特圣母院路的两边人行道上的两队卖笑女子,她们靠着一家家商店,行色匆匆向林荫大道走去,她们提起裙子,低着头,连橱窗里的东西都不看.在华灯初照之时,布雷达地区的妓女们如饥似渴地纷纷走上街头.娜娜和萨丹总是顺着教堂出来,然后踏上勒佩尔蒂埃街,在距里克咖啡馆一百米处,就到了她们的活动地带,这时她们就把一只手一直小心翼翼提起的裙子放下来;她们不管地上的灰尘,任凭裙子拖在人行道上,她们扭着腰,迈着碎步,慢腾腾地走着,她们走到灯火通明的一家大咖啡馆门前时,把脚步放慢了.她们挺起胸部,放肆大笑,回过头来向盯着她们的男人们频送秋波,好像在家里那样肆无忌惮.她们搽粉的脸蛋,鲜红的嘴唇,画黑的眼皮,在夜色中,颇像露天市场上的廉价珍珠,光泽美丽,令人眼花缭乱.直到十一点,她们在拥挤的人群中走来走去,但是她们仍然很快乐,有时遇上莽撞的男人,脚跟踩了她们裙子的边饰,等他们走了很远时,"没有教养的畜生!"她们在他们后头骂一声.她们和咖啡馆的侍者亲热地打招呼,站在一张桌子前聊天,让侍者端来咖啡,高兴地坐下来,慢慢地喝着,一边等待剧院散场.但是,到了夜深人静时刻,假如在拉罗什福科街她们还没有拉到一两个嫖客,她们就变成了下贱妓女,拉客的方式也就更加粗野了.在行人越来越少.光线阴暗的林荫大道上,可以听见从树底下传来激烈的讨价还价声.谩骂声和厮打声.有些家庭循规蹈矩,父母带着女儿,从路旁经过,因为他们看惯了这些场面,所以视而不见,慢悠悠地走过去.娜娜和萨丹在歌剧院和体育馆之间来回跑了十次后,夜已经越来越深,男人们断然离开那里大步流星往家走时,娜娜和萨丹仍然坚守在福布尔—蒙马特街的人行道上.直到深夜两点,饭店.酒吧.肉食店里仍然灯火辉煌,妓女们仍然拥在咖啡馆门口,这里是巴黎夜间最后一个灯火通明.热闹的地方,人们总是在这公开市场达到公开交易.从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一对对男女在直截了当地谈交易,像在一家妓院的时时对外开放的走廊里一样.有些夜里,她们一无所获而归,于是两人就要吵嘴.院街很知名的洛莱特圣母,整条街上黑漆漆的,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女人的影子在晃动.现在是本区人最后一批回家的时候,那些没拉到客的可怜妓女,很恼火,仍不甘心一无所获,迷路的醉汉被她们拦在布雷达街或丰台纳街的拐角处,用嘶哑的声音同他们讨价还价.
  不过,有时她们也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从一些有身份的先生的身上搞到一些金路易,他们上楼时,就把勋章拿下来,揣进口袋里.萨丹对这些尤为敏感.潮湿的晚上,潮湿的巴黎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气味,那气味仿佛是一间不整洁的放床大凹室里散发出来的.她知道这样酷热而潮湿的天气和由昏暗角落里飘出来的恶臭,会让男人们烦躁万分.她注视着那些衣着最漂亮的男人,她从他们的暗淡无神的目光中,就能看出他们需要性欲的发泄.这时候,仿佛疯狂的肉欲席卷了巴黎全城.她有些害怕了,因为那些最道貌岸然的男人往往是最卑鄙的人.这时,他们的假面具摘下来了,兽性大发作,他们作爱很苛求,有一些古怪的趣味要求,他们的性欲很反常.因而,萨丹这个婊子不尊敬他们,经常当着坐在马车里的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们大声嚷嚷,说连他们的马车夫都要比他们好,由于他们对妇女尊敬,不会用上流社会人的坏点子来坑害她们.这些上层人物也沉醉在荒淫放荡的生活中,使娜娜感到吃惊,娜娜对他们还保留着一些好的看法,萨丹这样一说,娜娜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正如同她在闲聊时一本正经地所说的那样,这样说来就不存在道德了吗?由上到下,人们都陷在堕落的泥坑中.唉!从晚上九点钟到早上三点钟,巴黎城里一定是肮脏不堪.娜娜以嘲笑的口气大声说,如果能看一眼所有卧室里,就会目睹一些有趣的情景,小人物都在尽情淫乐,然而不少大人物呢,哪儿都一样,一头钻进肮脏的勾当里,并且比别人钻得更深.娜娜对社会认识得更清楚了.
  一天晚上,娜娜来找萨丹,在上楼梯时她碰见德.舒阿尔侯爵.他像断了腿似的,手扶着栏杆拖着脚步朝下走,脸色煞白,他假装擤鼻涕,没看见她.上了楼,她发现萨丹家里肮脏透了,房间里似乎整整有一个星期没有打扫了,床上臭气熏人,到处乱放着瓦罐.她很奇怪,萨丹竟认识侯爵.啊!对了,她认识他,甚至在她与糕点师傅在一起瞎混时,他还给他们惹过麻烦呢!现在他不时来找萨丹;他一来就缠着她不放,他都要用鼻子去闻一闻不干净的地方,连她的拖鞋他也要闻.
  "对了,亲爱的,我的拖鞋他也要闻......哦!他真的是个坏蛋!他总是要求这样,要求那样......"
  尤其使娜娜深感不安的是萨丹坦率地对她讲那些荒淫无耻的事情.她回忆起当初沦落风尘时淫乐的可笑事情;然而现在她看见自己周围的那些姑娘,在淫乐生活中,每天都有人毁了自己.另外,萨丹还令她对警察怕得要死.这方面,萨丹经历过不少事情.从前,她曾经同一个风化警察睡过觉,目的是避免有人找她麻烦;果然一连两次那个风化警察阻止了对她进行登记.目前,她胆战心惊,如果警察来抓她,她的妓女身份就暴露了.应当听她讲讲这方面的事情.警察为了得奖金,就尽量多抓妓女,他们见一个抓一个,谁叫喊,就给谁一个耳光,让你闭嘴,在一大群娼妓中,他们即使错抓了一个正经女人,也会受到支持,得到奖赏.每到夏天,他们就十二个人一群,或者十五个人一组,在环城林荫大道上包抄一条人行道进行大逮捕,一个晚上,最多才能抓到三十个妓女.不过,萨丹熟悉地形;只要她一发现一个警察的面孔,拔腿就跑,其他妓女也惊恐万状地随着四下逃跑,在人群中形成几条长长的队伍.她们怕法律和警察局怕得很,当警察在一条马路上对她们进行大搜捕时,一些妓女就呆在咖啡馆门口,吓得不敢动弹.而萨丹最害怕的是被人告发,那个糕点师就是个没有教养的家伙,当她离他而去时,他威胁要把她出卖;一点不错,一些男人就是使用这样的伎俩,让姘头来养活他们.还有一些卑鄙妓女,她们见别人长得比自己漂亮,就会背信弃义地出卖别人.娜娜听她说这些事情,越听越害怕.听到"法律"两个字娜娜就打哆嗦,法律的威力是不可知的,男人们可以用法律来报复她,把她置于死地,但世界上却不会有一个人来为她辩护.圣拉扎尔监狱在她心目中似乎是一座坟墓,是活埋女人的黑坑,女人在被活埋之前还要被剃光头发.她想她只要甩掉丰唐,她就能找到保护人.萨丹对她说,警察局有几份附上照片的妓女名单,警察抓人时都要检查这些名单,他们是从来不碰一下的有保护人的妓女的.尽管萨丹这样说,对她并未起作用,她浑身仍旧打着哆嗦,警察仿佛老是推着她走,拖着走,第二天就被拉去进行卫生体检.她一想到那张检查时自己坐的那张椅子,就感到惶惶不安,又感到羞耻,尽管她常常不顾廉耻,身上脱得一丝不挂.
  就在快到九月底的一个晚上,她与萨丹在鱼市大街上闲逛,萨丹忽然撒腿就跑,娜娜问她为什么跑.
  萨丹气喘吁吁地说,"警察来了!""快跑,快跑!"
  于是,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妓女们拼命地跑起来.裙子飘拂着,有些已被撕破.只听见打人声和尖叫声.一个女人跌倒在地.一群观众笑着观看妓女被警察进行的突击大搜捕,看着他们很快把包围圈缩小.这时,娜娜发现萨丹不见了.顿时,她的两条腿发软了,她就要被抓住了,这时一个男子上来把她的胳膊抓住,把她从怒气冲冲的警察前面带走了.这个男人就是普律利埃尔,刚才他认出了娜娜.他一句话也没说,带她转过弯子,到了卢日蒙街.这时,那条街上空荡荡的,她在那里喘了口气;她浑身无力,普律利埃尔只好搀扶着她.但他却连声谢谢都没得到.
  "怎么样,"普律利埃尔最后终于说道,"这回你该听我的话了......上楼到我家里去吧."
  他就住在附近的牧羊女街.这时,她的腰立即挺起来,说道:
  "不,我不想去."
  于是,他的声音变得大起来,说道:
  "既然我家里大家都能去......嗯?为何你不想去?"
  "由于."
  她认为只要说出"因为"两个字,就全部表达出来了她的全部想法.她太喜欢丰唐了,不能同他的朋友干背叛他的事.其他男人不算数,由于那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为了生活所迫.普律利埃尔看她迂腐透顶,觉得美男子自尊心上大受伤害,就做出了卑劣的举动.
  "那,就随你的便吧,"他声称道,"那么,我就不能帮你的忙了,你自己想法脱身吧."
  接着,她被他丢下了.她又惊慌起来了,她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蒙马特.她顺着一家家店铺,挺着身子飞速往前走,见到一个男人朝她走来时,就吓得脸色苍白.第二天,娜娜对前一天晚上的事还心有余悸,所以她就到她姑妈家去.在巴蒂尼奥勒的一条幽静小街的尽头,她遇上拉博德特迎面走来.起初,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拘谨.拉博德特向来讲话很随便,但是这一次却似乎心里有什么事不便说出来.不过,还是他第一个恢复了常态,他对这次巧遇感到惊喜交集.真的,娜娜失踪后,一直杳无音信,对此大家都感到迷惑不解.大家都想再次见到她,老朋友们因挂念她而变得憔悴了.最后他用慈父般的口吻教训她道:
  "我只同你一个人说说,亲爱的,坦率地讲,你这样做也太蠢了......你凭着一时的热情,迷恋上一个男人,大家是理解的.只不过,你竟然爱他爱到这种地步,钱财全被骗光,得到的只是耳光!......你是不是为了将来获得贞节奖才这样做."
  娜娜神色尴尬地听他讲.不过,他又谈到罗丝,说她使缪法伯爵俯首贴耳,这时娜娜的眼里射出了一股爱情的火焰,她嘟囔道:
  "哦!假如我要......"
  他想做个助人为乐的朋友,马上在他们之间进行斡旋.但是被娜娜拒绝了.于是,他又从另外一件事上来劝说她.他告诉她博尔德纳夫正在准备上演由福什利完成的一个剧本,剧中有一个绝妙的角色很适合她来演.
  "怎么了!剧本里有一个角色!"她惊叫道,"他不是也在这个戏里担任角色嘛,他竟然对我一个字也不说!"
  她说的是丰唐,但她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再说,提到演戏的事,她立刻平静下来了.难道她永远不会重返舞台!拉博德特似乎什么不相信,他嫣然一笑,劝她重操旧业.
  "你知道,我做事你不必担心.我去说服你的缪法,你回到舞台上,然后我就把他揪到你面前."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说完就走了.她的英雄气概使自己也深为感动.倘若一个混蛋男人作出了这样的自我牺牲,就要大肆宣扬了.不过,她感到蹊跷的是,拉博德特刚才对她的劝告与弗朗西斯的劝告完全一致.晚上,丰唐回家后,就被质问他福什利的剧本的事.丰唐回到游艺剧院演戏已经有两个月了,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戏里缺一个角色的事呢?
  他用冲犯的口气说道,"什么角色?""你说的大约是那个贵妇人的角色吧?......啊,这个角色,你以为自己有能力演吗!这个角色,我的姑娘,你是不能够胜任的......你的想法真可笑!"
  他从自尊心上使她受到了严重伤害.整个晚上,他总是跟她开玩笑,称她为马尔斯小姐.他越是奚落她,她越能忍受,她从热恋的英勇行为中尝到了一种苦甜的乐趣,在她看来,这种乐趣使她变得伟大而又钟情.自打她靠出去卖身来养活他的时候起,她满带疲倦和厌恶从外回来,这时她更加爱他了.他成了殴打她的坏蛋,她还要养活他,他成了她的需要,在耳光的刺激下,她还少不了他.他看她很傻,就滥施威风.他觉得她让人心烦,他对她恨得要命,竟然连自己得到的好处也忘记了.有时候博斯克指出他的过错,他便勃然大怒,大叫大嚷,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说他对娜娜这个女人和她所提供的丰盛膳食全不在乎,只要有朝一日他把自己的七千法郎作为礼物送给了另外一个女人,他就把她赶走.他们的关系就是这么样被打破的.
  一天晚上,快到十一点钟时,娜娜回到家里,发现门上了插销.她敲了第一遍,没有人答应;敲了第二遍,还没有人在答应.只不过,她看见了灯光,而丰唐在里面,他就是不走两步来开门.她又拼命地敲门,叫丰唐的名字,她发怒了.终于听见了丰唐说话了,那声音缓慢而又沉浊不清,他脱口只说了一句:
  "他妈的!"
  她拼命地敲门.
  "他妈的!"
  她擂得更厉害了,简直要把门都给擂破了.
  "他妈的!"
  娜娜敲了一刻钟门,里面传出来的总是这句脏话,她猛擂一下,就听到这样一句话,如同嘲讽人的回声一样.后来他知道她不把门敲开,决不会罢休,就猛然把门开了,抱着双臂,傲慢地站在了门口,用冷酷.粗暴的声音说道:
  "他妈的!你还有没有个完......你究竟要干什么?......嗯!你敢不让我们睡觉?你难道不知道今晚我有客人."
  的确,房间里不是他一个人.娜娜发现里面有个意大利剧院的那个矮个子女人.她穿着睡衣,亚麻色的头发蓬蓬松松,眼睛像用钻孔器钻出来的窟窿,笑吟吟地站在娜娜买的家具中间.丰唐又在楼梯上走了一步,神色可怕的,伸出他那钳子般的大手,大声吼道:
  "滚开吧,不然我就会掐死你!"
  娜娜听后,嚎啕大哭起来.她顿时怕得要命,撒腿就跑.这次倒轮到她被赶出门了.她突然想起缪法;说真的,不管怎样,她不应该被丰唐赶出门.
  她走在人行道上,首先想到的就是到萨丹那里去睡觉,如果她没有客人的话.在萨丹的门前她遇过她,她的房东赶了她出来.房东在她的门上又加了一把挂锁,他这样做是违法的,因为房间里的家具是萨丹自己买的.萨丹边走边骂,说要拖他到警察局去.这时,已过了午夜十二点,得想办法找个睡觉的地方.萨丹觉得还要谨慎一点,先别去惊动警察,最后娜娜被她带到拉瓦尔街,来到了一个女人开办的带出租家具的一家小旅馆.老板娘让她们住在二楼一间临院子的小房间里.萨丹连声说道:
  "我要住到罗贝尔夫人家里就好了,她那里总有我睡觉的地方......可是同你一道去,这就不可能了......她现在吃醋可厉害啦,一天晚上,她还打了我."
  她们关上了门,娜娜怒气还未消,就泪流满面,丰唐的卑鄙行为被她三番五次诉说.萨丹同情地听她叙说,还安慰她,她比娜娜还要气愤,她还狠狠咒骂男人.
  "哦!他们是猪猡!哦!他们是猪猡!......你知道了吧,从今以后,再也不要与他们打交道了!"
  说完,她帮娜娜脱衣服,在娜娜身边她还露出一副殷勤.驯服的小娘儿们的神态.她一再温存地对她说:
  "咱们快睡觉吧,我的小猫咪.过一会儿,我们就平静下来了......啊!你跟这种人怄气,实在犯不着!我跟你说,他们都是卑鄙龌龊的家伙!别再想他们了......我很喜欢你.别再哭了,看在你的小亲亲的面子上,别哭了."
  她们上了床,娜娜就立刻被萨丹搂在怀里,想让她平静下来.她不愿意再听到娜娜说丰唐的名字了;一旦这个名字到了她朋友的嘴边,她就被她送上一个吻,并撅起美丽的小嘴,做出生气的样子,不让她说出来.她的头发蓬乱,模样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对娜娜满怀着温情,于是,慢慢地,在她的温情搂抱下,娜娜揩干了眼泪.她很感动,并用抚摩来回报萨丹.两点钟敲响了,蜡烛还燃着;两个人情语不绝,低声地笑着.
  忽然间,一阵喧闹声传到旅馆里,萨丹半裸着身子立刻坐起来,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警察!"她脸色煞白,说道,"啊!他妈的!真倒霉!......我们要完蛋啦!"
  从前,警察搜查旅馆的事她曾多次向娜娜说过,而恰巧在这天晚上,她们两人逃到拉瓦尔街时,谁也没有提防警察.听到警察两个字,娜娜吓得魂不附体.她从床上猛然跳下来,穿过房间,跑到窗户边,打开窗户,像一个丧魂落魄疯女人似的,准备往楼下跳.幸而院子有玻璃顶棚,上面装着一层铁丝网,与房间的地面平齐.于是,她丝毫没有迟疑,跨过栏墙,消失在了黑暗中,睡衣飘拂着,两条大腿露在夜空中.
  "别动,"萨丹惊恐万分地说,"你会摔死的."
  接着,警察砰砰敲门了.萨丹是一个好心肠的姑娘,窗户被她关上了,把朋友的衣服塞到衣柜下面,她已听天由命了.她思考着,不管怎样,如果她的名字被写到登记卡上,她就是明娼了,不必这样心惊肉跳地躲避警察了.她装成困乏不堪的样子,一边打呵欠,一边同门外的警察谈了一会儿,然后开了门,一个彪形大汉走进来,胡子很脏,他对她说:
  "把手伸出来......你的手上没针眼,你是不劳动的.喂,穿上衣服吧."
  "我不是裁缝,我是磨光工."萨丹无耻地说.
  不过,她还是乖乖地穿上了衣服,因为她知道和警察是无法争辩的.这时候,旅馆里叫喊声四起,一个女人拼命地抱住房门,坚决不走;另一个女人和他的情夫正在睡觉,情夫保证说她不是妓女,于是她就装成一副被人侮辱的正经女人的样子,说要控告警察局长.旅馆里的人被唤醒了,将近一个钟头,大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咚咚声,拳头擂得门摇摇晃晃,嚎啕大哭声盖住了尖锐的争吵声与裙子拂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三个警察带走了一群惊恐万状的妓女,领队的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小个子金发警.一切都结束了,旅馆里又回复了寂静.
  没人出卖娜娜,这次逮捕她逃过了.她摸索着回到卧室,浑身哆嗦着,她被吓得魂不附体.她的脚被铁丝网划得流血了.她在床边上坐了一会儿,侧着耳朵听四处的动静.然而快到早晨时,她还是睡着了.但是,到了早上八点钟,她醒来后,离开了旅馆,跑到她姑妈家.这时勒拉太太与佐爱正在喝牛奶咖啡,看见她浑身脏兮兮的,面色如土,勒拉太太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嗯!吃苦头了吧!"她大声道,"我早对你说过,你会被他们剥掉皮的......好了,进来吧,我这里总是欢迎你的."
  佐爱站起来,用尊敬又亲切的口气低声说道:
  "太太终于回到我们身旁了......我一直在等太太回来."
  勒拉太太要娜娜马上亲亲小路易,因为她说,母亲的明智悔悟就是孩子的幸福.小路易还在睡觉,一副病态,他患了贫血症.娜娜俯身去吻他那患病的苍白小脸时,这几个月来的烦恼一起涌上了心头,她说话时喉咙都哽咽了.
  "哦!我可怜的小宝贝,我可怜的小宝贝!"她抽噎地说道.

  
  游艺剧院里正在排演《小公爵夫人》,刚排演完毕第一幕,第二幕即将开始.福什利和博尔德纳夫坐在舞台边的旧扶手椅上,正在谈论剧中的问题.提台词的矮个子驼背老头科萨尔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嘴上咬着一支铅笔,在翻阅剧本手稿.
  "喂,还等什么?"博尔德纳夫忽然叫道,一边愤怒地用他那粗大的手杖敲着地板,"巴里约,为什么还不开始?"
  "博斯克先生不知到哪儿去了,"巴里约回答道,"他是舞台副监督."
  一场风波这下可引起了.大家都叫博斯克,博尔德纳夫破口骂道:
  "他妈的!还是老样子.摇铃也没用,他们老是到不该去的地方......可是,如果过了四点钟还在排演,他们就嘀咕."
  此时博斯克大摇大摆回来了.
  "嗯?什么?要我干什么?啊!轮到我出场啦!......好吧,西蒙娜说到末尾那句台词'客人们来了.,我就上场......我该从哪里上场呢?"
  "当然是从门口上场."福什利恼怒地说.
  "对,但是门在哪里呢?"
  这次,火被博尔德纳夫发到巴里约身上,他又骂起来,并用手杖猛敲地板,简直要把地板敲穿了.
  "他妈的!我说过要放一张椅子表示门在那儿.每天都应安排好......巴里约呢?巴里约在哪儿?又一个人不见了!他们全溜啦!"
  巴里约亲自搬一张椅子来,放在地板上,听到博尔德纳夫那暴风雨般的咒骂声,他驼着背,一声不吭.排演开始了.西蒙娜戴着帽子,身穿一件裘皮大衣,她摆出一副女仆的样子,正收拾家具.她停下来说:
  "你们知道,我并不感到暖和,我要把手放在手笼里."
  说完,她换了演戏的语气,轻轻说了一声,欢迎博斯克:
  "瞧!原来是伯爵先生.你是第一个到的,伯爵先生,太太一定会高兴的."
  博斯克穿着一条泥迹斑斑的裤子与一件宽大的黄色大衣,头戴一顶旧帽子,一条大围巾围在脖子上.他两手插在口袋里,一本正经地用拖得长长的低沉的声音说道:
  "别惊动你的主人,伊莎贝尔;我想去吓唬她."
  排演还在继续进行.博尔德纳夫面有愠色,把身子缩到椅子里,面带倦容地听着.福什利则烦躁不安,不停地在椅子里动着,心里时刻发痒,想打断排演,但还是忍住了.在他身后,大厅里空荡荡的,他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声.
  "她来了吗?"他转过身子,问博尔德纳夫.
  博尔德纳夫仅点头作答.他让娜娜演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但是娜娜想先看看戏再说,因为她对是否还演荡妇,心里有点迟疑不决.她盼望演正经女人.她和拉博德特坐在楼下一个的包厢里;拉博德特尽量替她帮忙,替她在博尔德纳夫面前说情.福什利用目光寻找了她一下,马上又继续看排演.
  全场只有舞台口的灯亮着.只有一盏小灯在那儿,一个煤气灯头被安装在脚灯交叉处,它的光亮照在一面反射镜上,光亮全部反射到台口.煤气灯头的光焰在昏暗中,就如一只睁大的黄色眼睛,无精打采地闪烁着.剧本手稿被科萨尔捧得高高的,身子贴近细长的灯杆,这样看得更明白一些,他的背正好在灯光下,显得更加驼了.博尔德纳夫与福什利已经隐没在黑暗中.舞台犹如一艘硕大无朋的船只,那盏灯就象挂在泊船站上的一根柱子上的风灯,微弱的灯光只照亮船中间方圆几米的一块地方.在灯光下演员们,像一个个怪模怪样的幻影,在不断晃动着他们的身影.舞台的其余部分是一片茫茫烟雾,很像一片拆除建筑物的工地,也像一座倒塌了的教堂.地面被梯子.架子.布景塞满,布景全褪了色,就像一堆堆废弃物;挂在空中的布景,看上去像大店里挂在屋梁上的破布.在空中布景的高处,从窗户照进来一束阳光,像一根金棒劈断舞台上空的黑暗.
  在舞台后边,演员们一边闲聊,一边等待上场.他们讲话的声音逐渐大起来.
  "喂,瞧你们这个样子,住嘴好吧!"博尔德纳夫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吼道,"我听不见一句话......你们要说话就滚出去说;我们这儿正在有事......巴里约,如果还有人讲话,不管什么人,都要罚款!"
  演员们安静了片刻.他们聚集到一起,坐在一条长凳和几张简陋椅子上.那些椅凳是晚上演第一幕时的布景,要放在花园布景的一个角落上,现在正准备安放.丰唐与普律利埃尔在听罗丝.米尼翁讲话,她说刚刚游乐剧院的经理表示愿以高额报酬聘请她.这时听到一个人喊道:
  "公爵夫人!......圣菲尔曼!......公爵夫人与圣菲尔曼上场喽!"
  听到第二遍叫唤时,普律利埃尔才想起自己是演圣菲尔曼的,罗丝扮演公爵夫人埃莱娜,她正在等他一道上场.在空荡.发出响声的地板上博斯克老头缓慢地拖着脚步,走回台后.克拉利瑟见他来了,赶忙给他让出半条长凳.
  "他为什么那样咆哮?"克拉利瑟问,她说的是博尔德纳夫,"排演秩序马上就会好的......现在,他不管演哪出戏都要发火."
  博斯克耸耸肩膀,这些大吵大闹他是不管的.丰唐低声说:
  "这出戏他预感到要失败.我看这出戏差劲."
  说完,他又对克拉利瑟谈起罗丝的事:
  "嗯?游乐剧院愿出大价钱,你相信吗?......每晚三百法郎,连演一百场,为何不说还要送她一座乡间别墅呢!如果每晚真的付给米尼翁老婆三百法郎,他博尔德纳夫会被她一脚踢开!"
  克拉利瑟相信每晚三百法郎是真的.这个丰唐总是喜欢在背后诽谤自己的同事!此时,他俩的谈话被西蒙娜打断了.她冷得全身直打哆嗦.大家都把衣扣扣得紧紧的,脖子上还围着围巾,抬头望着空中闪烁的阳光,可是阴暗.冷冰冰的舞台上阳光却照不到.外边已结冰了,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天空一片明朗.
  "休息室里没生火!"西蒙娜说道,"真讨厌,他成了阿巴贡了!......我真想走,我不愿在这里冻出病来."
  "安静!"博尔德纳夫大声吼道,那吼声酷似雷声.
  于是,有好几分钟时间,只听见演员们朗诵台词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他们几乎不做动作,声调平直,尽量省点气力.然而,每当他们演到要引人注意的地方时,就举目向大厅里扫视几下.他们面前的大厅,像一个大洞,里面飘着一片模糊的影子,也像一间没有窗户的高高的阁楼,里面飘着微尘.大厅里的灯全灭了,舞台上的若明若暗的灯光照亮了,仿佛沉睡了,里面的一切看上去模糊不清,一派凄凉景象,令人不安.天花板上的画全都隐没在黑暗中.舞台两边的包厢,从上到下挂着大幅灰布,用来保护墙饰.一切东西都套上罩布,连栏杆上的丝绒套上都盖着罩布,整个楼座像裹上了双层裹尸布,和大厅里的一片黑暗罩布的灰白色显得很不协调.整个大厅里都是褪了色的色调,只能隐约看到凹陷进去的.光线暗淡的包厢,每层楼的骨架由包厢构成,里面的坐椅像一个个黑点,坐椅上的大红丝绒看上去象是黑色.大吊灯完全放下来了,全部的正厅前座被它的水晶坐占据了,这种景象令人想到搬家,联想到观众出外旅行,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候,由罗丝扮演的小公爵夫人,误入一个妓女家里,她向脚灯处走去.她抬起双手,向着大厅撅起逗人的小嘴,一片漆黑空荡的大厅里,像灵堂一样阴森.
  "我的上帝!这个世界多么奇怪啊!"她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确信在观众中能产生良好的效果.
  娜娜裹着一条宽大的披肩,躲进包厢里听着排演,两眼却盯住罗丝.她转过身子,拉博德特悄声问:
  "你肯定他会来吗?"
  "可以完全肯定.他可能跟米尼翁一起来,这样好有个借口......他一来,你就到楼上马蒂尔德的化妆室去,我把他带到那儿去见见你."
  他们说的是缪法伯爵.这是由拉博德特安排的在第三者处的一次见面.这事他早已跟博尔德纳夫一本正经地说过了.博尔德纳夫已有两次演出失败,现在处境艰难.因而,他急于把剧院提供给他们,当作他们会面的场所,并让娜娜扮演一个角色,企图讨好伯爵,向他借一笔钱.
  "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你认为如何?"拉博德特又说道.
  但,娜娜不动声色,他的问题没有回答.第一幕里,作者描写了德.博里瓦热公爵欺骗他的妻子,与金发女郎.轻歌剧明星热拉尔迪娜通奸;在第二幕里,公爵夫人埃莱娜一天晚上到女明星家里,想利用化装舞会的机会,了解她们的丈夫究竟被这些太太用什么妙计征服了,并把他们留在身边.带她来的是她的表兄.美男子奥斯卡.德.圣菲尔曼,他想诱使她堕落.她得到的第一个教训让她大为吃惊,她听到热拉尔迪娜像个泼妇,和公爵大吵大闹,而公爵呢,却很温顺,以笑脸相待;公爵夫人不禁大声喊起来:"噢!对男人应该是这样讲话!"在第二幕里,只在这场戏中热拉尔迪娜出现.至于公爵夫人,她的好奇心立刻受到了惩罚:老风流德.塔迪沃男爵把她当成轻佻女人,她被狂热地追求;而在另一边,博里瓦热坐在一张长椅子上,亲吻着热拉尔迪娜,和她言归于好了.因为这个角色排演时还没有人担任,就由科萨尔老头站起来念台词,他念着念着,根据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意思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他是倒在博斯克的怀里演这场戏的.整个排演拖拖拉拉,令人乏味,演到这时,福什利从椅子上霍地立起来.他一直耐着性子,现在再也忍不住了.
  "演得不对!"他嚷道.
  这时演员们停止了排演,个个垂着双手.丰唐皱皱鼻子,嘲讽大家的神态在脸上露出,问道:
  "什么?怎么不是如此?"
  "没有一个人演得对,根本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福什利补充道.他做着手势,大步走来走去,亲自表演起来."喂,丰唐,你应当知道塔迪沃这时很激动;你应该弯下身子,用这样的动作抓住公爵夫人......而你呢,罗丝,这时应当愣一下,突然愣一下,像这样,但是不要愣得过早,要在听到接吻的声音时才......"
  福什利解释得正起劲时,猛地停下来,对科萨尔大声说道:
  "热拉尔迪娜,接吻吧......吻得响一些,让大家都听到!"
  科萨尔老头向博斯克转过脸去,在他的嘴唇上猛吻一下.
  "亲得好,这才是真正的接吻,"福什利得意洋洋地说,"再吻一次......看到没有,罗丝?我刚才走过时看见了,我轻轻地叫一声:'啊!她吻他了.,不过,要练好这个动作,塔迪沃应该再上场一次......来吧!试试看,整个重来一遍."
  这场戏被重新排演.但是丰唐内心很不乐意,以致这场戏几乎排不下去.福什利不得不再重新指导两次,而且每次热情都表现出极大.演员们都没精打采地听他讲,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好像福什利要求他们低头走路一样的;随后,他们刚笨拙地试演,马上又停下来,动作呆板得像断了线的木偶.
  "不行,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丰唐用傲慢的口气说道.
  博尔德纳夫没有开口.他把身子紧紧缩在椅子里,在那盏小灯的昏暗光亮下,大家只看见他的帽顶,帽子卡在他的眼睛上,手杖从手上落了下来,在肚子上横放;大家以为他睡着了.这时,他忽然把身子坐直了,说道:
  "小伙计,你真蠢."他对福什利心平气和地说.
  "怎么!蠢!"作者脸色变得煞白,大声嚷道,"你自己才愚蠢呢,亲爱的!"
  博尔德纳夫立刻勃然大怒.他又连说几次"愚蠢",在脑子里他搜索比"愚蠢"两个字更加恶毒的字眼,找到了"低能"与"傻瓜"两个词来谩骂福什利.大家要起哄了,这出戏是排演不到底的.他们每次排演一出新戏,这类粗话在他们中间是经常骂来骂去的,福什利并不觉得受到伤害,可是他这一次确实恼火了,他干脆骂博尔德纳夫是畜生.博尔德纳夫气得抑制不住自己,手杖被他抡得团团转,他像牛一样喘着气,叫道:
  "他妈的!让我安静点......你说了那么多蠢话,让我们白浪费了一刻钟......你确实说了很多蠢话,你连常识都不懂......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丰唐,你别动.罗丝,你稍稍动一下,别动得厉害,你知道吧,然后你走下来......好了,这次就这样演吧.科萨尔,接吻吧."
  结果排演得混乱不堪,并不比刚才排得好.这次轮到博尔德纳夫来做示范动作了.他像一头大象,却硬装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福什利耸耸肩膀,嘲笑他那副可怜的样子.接着,丰唐也来干预继续排演了,博斯克斗胆提了一些意见.罗丝精疲力尽,最后一下坐到代替门的椅子上.大家不知道排演到什么地方了,更糟糕的是,西蒙娜以为听到了该她接的尾白,过早地入了场,结果秩序一片混乱;这下博尔德纳夫被惹怒了,他把手杖抡得飞转,西蒙娜的屁股上被猛打了一下.他常常与女演员睡过觉后,到排演时又打她们.西蒙娜逃跑时,博尔德纳夫还气冲冲地喊道:
  "这一棍你就受着吧,他妈的!再有人敢来烦我,我就关闭这个破剧院!"
  福什利把帽子朝头上一戴,装出马上要离开剧院的样子.他走下舞台,看见博尔德纳夫重新坐下来,满身是汗.在另一张椅子上福什利坐下来.他们并排坐了一会儿,黑暗的大厅里一片寂静.演员们等了约两分钟.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好象刚刚干了一件繁重的活儿.
  "好吧,咱们继续演吧."博尔德纳夫终于用正常的语调心平气静地说.
  "对,继续演下去."福什利说,"明天这场戏再作调整."
  他们朝椅子里一躺,演员们又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地进行排演.刚才经理剧作者争吵时,丰唐和其他演员快乐地坐在后面一条长凳上与几张简陋的椅子上.他们暗暗笑着,还说些挖苦话.但是,当西蒙娜屁股上挨了一棍,泣不成声向后面走来时,他们变得严肃起来.他们说,假如他们是西蒙娜,就把那个猪猡掐死.她揩着眼泪,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的话.她说她同他的关系就这样结束,她要离开他,况且斯泰内昨天还向她表示,她会被他大力捧为明星的.克拉利瑟听后很诧异,因为这位银行家已经一文不值;但是普律利埃尔却笑起来,提醒大家注意,这个该死的犹太人诡计多端,以前他缠住罗丝不放,目的是把他的朗德盐场弄到交易所做投机.现在,他正在抛出一项新计划,要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开凿一条隧道.西蒙娜兴致勃勃地听着.至于克拉利瑟,一个星期以来,一直怏怏不乐,她抛弃拉法卢瓦兹这个畜生后,一头钻进了老女人加加的怀里,就要继承一个富翁伯父的财产吗!她没指望了,倒霉的事全让她碰上了.另外,博尔德纳夫这个下流家伙让她演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台词一共只有五十行,好像她不能演热拉尔迪娜一样!她盼望演这个角色,她希望娜娜拒演这个角色.
  "那么,我呢?"普律利埃尔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台词还不到二百行.我想推掉不演......让我扮演这个圣菲尔曼,真让我丢脸,这个人物写得太失败了.朋友们,是什么样的风格剧本!你们知道肯定没人看这个戏."
  西蒙娜和巴里约老头谈了一会儿话,现在走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们不是谈到娜娜吗,她正在大厅里."
  "她在哪里?"克拉利瑟立刻问道,一边站起来向四处张望.
  这个消息立刻被传开了.每个人都俯身张望,排演中断了一会儿.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博尔德纳夫清醒过来,叫道:
  "怎么?发生什么事啦?把这一幕演完......那边安静下来,这样叫人受不了!"
  娜娜坐在包厢里,一直在看排演.拉博德特两次想和她谈话,她感到很不耐烦,他被她用胳膊肘推开,叫他住嘴.第二幕就快结束了,这时在舞台后面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蹑手蹑脚从舞台上下来,生怕发出声音.娜娜认出他们是米尼翁与缪法伯爵.他们默不作声地与博尔德纳夫打招呼.
  "啊!他们来了."娜娜叹了口气,喃喃说道.
  罗丝.米尼翁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这时博尔德纳夫说,在排演第三幕之前,第二幕还要重演一次;这时,他不看排演了,用过分热情的态度去欢迎伯爵,福什利却假装注意力被完全放在围在他周围的演员身上.米尼翁吹着口哨,双手反剪着,目光盯着他的老婆,罗丝有些神色慌张.
  "怎么样?我们上楼好吗?"拉博德特问娜娜,"我先把你带到化妆室,然后我再下来叫他."
  娜娜立即离开了包厢.在黑暗中,她沿着正厅前座的过道摸索着往前走.博尔德纳夫猜到在黑暗中走的是娜娜,便赶上去,把她拦住在过道的一头.这条过道很狭窄,在舞台的后面,煤气灯昼夜不熄.为了赶快把事情定下来,他开门见山地谈起荡妇这个角色.
  "嗯?这是多么好的角色!多么富有魅力!这个角色最适合你演......明天就来参加演出吧."
  娜娜态度冷漠.她想看过第三幕排演再说.
  "哦!第三幕才精彩呢!......公爵夫人在她自己家里打扮成荡妇的样子,博里瓦热见了很讨厌,从此他便改邪归正了.另外,还有滑稽可笑的一个误会场面,塔迪沃到她家时,还认为到了一位舞女的家里......"
  "那么,在这一幕中热拉尔迪娜分量怎样?"他的话被娜娜打断,问道.
  "热拉尔迪娜?"博尔德纳夫神色尴尬地说道,"有一场戏她要出场,不太长,但很精彩......这个角色简直就是为你而写的,我坦白告诉你,你签字吧?"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最后,她回答道:
  "等会儿再说."
  说完,她就走了,赶上了在楼梯上等她的拉博德特.全剧院的人都认出她了.大家都在悄悄议论她,对她回剧院普律利埃尔很反感,克拉利瑟生怕娜娜抢走她的角色.至于丰唐,他假装无所谓,态度冷淡,觉得没必要在背后说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的坏话;其实,过去的热恋现在已经变成了仇恨,由于他有一种恶魔般的反常情欲,他一想到她过去对他忠贞不渝,想到她的娇媚容貌,想到他们的那段共同生活,仇恨就会充满心中.
  娜娜的到来已使罗丝.米尼翁警觉起来,看到拉博德特从楼上下来,走到伯爵身边,现在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已经够讨厌缪法的了,可是再想到他这样抛弃她,心里就更怄气了.平常在这类事情上,她与丈夫从不罗嗦,可是这一次她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我发誓,如果她再耍抢走斯泰内那样的花招,我就要挖掉她的眼睛!"
  米尼翁听后,泰然自若,态度傲慢,他耸耸肩,好像他把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闭起你的嘴吧!"他嘟哝道,"嗯?请你别作声!"
  他知道什么事该认真.缪法的钱已被他掏得精光,他预料到了,只要娜娜招招手,缪法就会躺下来,让她把自己当地毯踩.缪法已迷恋上她了,这种恋情是无法抑制的.他是很了解男人的,所以现在他头脑里考虑的是怎么充分利用有利局面.应当见机行事,他在等待时机.
  "罗丝,上场!"博尔德纳夫叫道,"前面的两幕我们重新开始排演吧."
  "喂,去吧!"米尼翁道,"让我一个人来应付吧."
  他现在还不忘嘲笑别人.他觉得恭维一下福什利的剧本倒是挺有趣的.这个剧本写得太好了,唯一不足之处是,那位贵夫人为什么被写的那么正派呢?这样写很不自然.接着,他冷笑起来,问那个对热拉尔迪娜俯首贴耳的博里瓦热公爵的原型是谁.福什利一点没生气,却微微一笑.博尔德纳夫向缪法那边盯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这使米尼翁感到惊讶.
  "咱们开始吧?他妈的!"经理吼道,"开始吧,巴里约!......嗯?博斯克不在这里?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然而,博斯克大模大样地回来了.伯爵被拉博德特带走时,大家又继续排演了.缪法伯爵一想到要再去见娜娜,心里就惶恐不安.他俩断绝关系后,他感到生活异常空虚.被人带到罗丝家里,在那里整天无事可做,内心很痛苦,他认为是生活习惯被打乱了的原因.他成天昏头昏脑,什么都不想知道,克制自己,不去找娜娜,这样就可避免伯爵夫人问他和娜娜在一起的情况.他觉得是他的贵族身份使他把什么都忘记了.但是他内心在暗暗地斗争着,娜娜似乎重新征服了他.他怀念她,由于意志薄弱他又想到了她的肉体,对她产生了一种新的专一的感情,这种温柔感情几乎成了父爱之情.在他的脑海中他们决裂时的那一幕可憎景象渐渐消失了,丰唐的影子不再在他的眼前浮现,娜娜把他驱逐出门.拿他老婆偷人的事来触怒他的声音不再在他的耳畔萦绕.这些言辞统统飞到九霄云外了;而他的内心却保留了一种使他伤心的压抑,这种痛苦紧紧地攫住他,几乎使他窒息.他又产生了一些天真的想法,他责怪起自己,心想当初如果他真心爱她,她也许不会背叛他.想到这里,他的痛苦立刻变得难以忍受,他太不幸了.犹如昔日的创伤,这种痛苦复发了,剧痛起来,不过,它不再是一种盲目的.迫不及待的.将就一切的欲望.他怕失掉这个女人,他只需一个人,他需要得到她的头发.她的嘴巴.她的肉体,他无时无刻不被这种需要缠绕着.每当他忆起她讲话的声音,他的四肢就颤抖起来.他怀着吝啬鬼般的苛求与无限柔情想重新得到她.这种情恋早已侵扰着他,使他痛苦万状,因此,拉博德特刚说了开头几句撮合他们会面的话,他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接着他又觉得有点难为情,认为像他这样一个有地位的人,居然做出这样一个放任随便的动作,太可笑了.不过拉博德特懂得如何看待一切.他做事很有分寸,他把伯爵送到楼梯口就和他告别了,随后悄声道:
  "在三楼走廊右边,一推门就开."
  在剧院这个安静的角落里只有缪法一个人.他从演员休息室门口经过时,从敞开的门望进去,只见这间宽广的房间里一派破败景象,在阳光照射下,里面的又脏又破旧的东西,令人看了羞愧.但是最使他吃惊的是,他刚走出黑暗.人声嘈杂的舞台,就见楼梯间里光线明亮,一派安静景象,和他前一天晚上看到的情景截然不同.那天晚上,他只见里面煤气灯雾腾腾,散场后,女演员们在楼上楼下跑个不停,楼梯被踩得咚咚响.现在化妆室里空无一人,走道里空空荡荡,听不见一点声响,十一月份的淡淡阳光,从楼梯旁的方形窗户里照进来,把一片黄灿灿的光亮洒在梯级上,尘埃在空中的阳光中飞舞着,从楼上传到楼下死一般的寂静.这里这么宁静,缪法感到很高兴,在楼梯上他慢慢拾级而上,尽量让自己喘口气.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又害怕起来,害怕自己等会儿像孩子一样唉声叹气,眼泪汪汪.此时,他走到二楼楼梯平台上,确信没有人看见他,他便倚在一堵墙上;随后,他用手帕捂住嘴,两眼瞧着歪歪斜斜的楼梯梯级.被手磨得光滑的铁栏杆.墙上剥落下来的石灰.这儿如同一所妓院,在下午这种时刻,妓女们正在睡觉,在淡淡的阳光下这种破败不堪的景象暴露无遗.到了三楼,他看到一只大红猫蜷缩在一个梯级上,他只好从猫身上跨过去.那只猫半闭着眼睛,单独守着这座剧院;每天晚上,女演员们留下冷却了的闷味,这只猫就在这种怪味中昏昏欲睡.
  走廊的右边,化妆室的门果然没有关上,娜娜在等候他.那个小个子马蒂尔德是个天真的邋遢鬼,她弄得化妆室里肮脏不堪,地上放着乱七八糟的缺口的陶器罐,梳妆台上一层油垢,椅子上布满红点,仿佛是人血滴在椅子的草垫上.糊在墙上与天花板上的纸,从上到下都溅上了点点滴滴的肥皂水.还有一种臭味弥漫在屋里,是一种发酸了的香水味,娜娜不得不推开窗户.她把胳膊肘搁在窗台上,在窗口呆了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俯着身子盯着下面,她听见布龙太太用扫帚正在忙碌地打扫狭小的.淹没在昏暗中的院子里的发绿的石板地的声音.一只挂在百叶窗上的鸟笼,里面的一只金丝鸟发出刺耳的鸣叫,在这儿,听不见林荫大道上和邻近街道上的马车声,像在外省一样,太阳仿佛在广阔的空间打盹儿.她抬起头来,瞥见胡同里的一座座低矮房屋与长廊上的玻璃天棚.她再望过去,是维也纳街的一幢幢高楼大厦,映入她眼帘的是这些楼房的背面,它们巍巍耸立,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仿佛空无人烟.每层楼都有阳台,在一幢大厦的屋顶上一位摄影师搭了一个蓝玻璃摄影棚.这片景色令人心旷神怡.她正看得入神,似乎听到有人敲门.她掉过头去,喊道:
  "请进!"
  一见伯爵进来,窗户便被她关上了.因为房间里并不热,再说,别让好奇心十足的布龙太太听见.开始气氛很严肃,两人面面相觑.随后,见他僵直地呆着,样子像透不过气来,娜娜笑了,说道:
  "怎么,你来了,大傻瓜!"
  这时他是那么兴奋,身子却像冻僵了.他称呼她太太,说他能重见到她,觉得很高兴.娜娜露出更亲切的样子.
  "别装成高贵的样子.既然你想见我,嗯?我们就不必要像木头人一样呆着,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我们两人都有错,哦,我是原谅你的!"
  于是,过去的事儿两人同意再也不提.她的意见缪法点头赞成.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他虽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伯爵态度显得有点冷淡,这使娜娜感到诧异,她便尽量想办法引导他.
  "算了吧,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莞尔一笑,又说道,"现在我们握握手吧,我们和好了,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怎么,只是好朋友?"他立刻不安起来,嘀咕道.
  "对,这也许是傻话,但是,因为我尊重你......现在,现在过去的事都被我们说清楚了,以后如果我们见了面,至少不要如同傻瓜一样,连招呼都不打......"
  他做了个手势,想打断她的话.
  "让我把话说完......没有一个男人,听见了吧,我干过不道德的事没有一个男人会遣责我.你竟是头一个谴责我的人,真让我生气......每个人都有面子,亲爱的."
  "情况不是这样!"他大声叫道,"你坐下来,听我说呀."
  他好像生怕她走掉,她被推坐到一张椅子上.他越来越激动,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小小的化妆室里,门窗关得严严的,阳光充沛,气温宜人,令人感到宁静而湿润,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传入,只听到金丝鸟发出刺耳的叫声,仿佛是远处的笛子吹奏出来的颤音.
  "听我说,"他伫立在娜娜面前,说道,"为了再次得到你,我才来见你......是的,我想一切重新再来.你明白了吧,你为什么要那样同我说话......回答我,你同意吗?"
  她低下头来,用指甲抠着她屁股下的红草垫,草垫好象在她身子下面流着血.她看见他那副焦虑不安的样子,反而从容起来.她变得严肃的脸最终抬起,在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眸子里,成功地露出一丝忧伤.
  "哦!这不可能,我的小宝贝,我永远不会再和你姘居."
  "为什么?"他结巴道,脸上的肌肉抽动着,露出不可名状的痛苦.
  "为什么?因为......这不可能,这是全部理由.我不愿意."
  她又被他贪婪的注视了一会儿.随后,他把腿一弯,一下子跪倒在石板地上.她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只说了一句:
  "哎!别耍小孩脾气了!"
  不过,他已经耍小孩脾气了.他跪在她的脚下,她的腰被他一把抱住,把腰搂得紧紧的,脸埋在她的双膝之间,紧紧贴在她的肌肉上.这样他感觉触到了她的肌肉,感觉触到了她薄裙子下面的丝绒般柔软的腿上的肌肉,浑身不禁痉挛起来,像发热病一样,直打哆嗦,疯狂地在她的腿上乱碰乱撞,好象要钻进她的身体里.那张旧椅子咯吱咯吱作响.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在过去香粉染臭的空气中,强烈的肉欲要求让他泣不成声.
  "得了,还有什么?"娜娜一边说一边任凭他发泄情欲,"这一切做法对你没有任何用处.是不可能的......我的上帝!你真年轻!"
  他平静下来了.但他仍跪在地上,不放开她,抽抽噎噎说道:
  "你至少应该听我说,我来这里要送给你什么东西......我已看好了一座公馆,紧靠蒙梭公园.你的一切愿望我都会实现.如果你能被我一个人占有,把全部财产拿出来我也在所不惜......是的,唯一的条件是:一个人占有你,你听见了吗?如果你同意只属于我一个人,我要让你成为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马车.钻石.化妆品......要什么有什么."
  娜娜每听到他说一样东西,都傲慢地摇摇头.然后,他继续说下去,当他最后不知该说把什么东西送给她时,此时,娜娜不耐烦了,说道:
  "得啦,你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还有没有?......我是个好心肠的女子,看你这副痛苦的样子,就让你摸一会儿,可是,你现在该摸够了吧?......让我起来吧.我被你累垮了."
  她挣脱了他,站起来说:
  "不,不,不......我不情愿."
  于是,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浑身精疲力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背靠在椅背上,双手捧着脸.现在轮到娜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了.好一会儿,她望着斑迹点点的糊墙纸.布满油垢的梳妆台.沐浴在淡淡阳光下的这个肮脏的小房间.然后,她在伯爵面前停下脚步,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真滑稽可笑,有钱男人总以为有了钱,就什么都能得到......那么,假如我不愿意呢?......你的那些礼品,我全不在乎.即便你把整个巴黎献给我,我还是不愿意,永远不愿意......你瞧,这间屋子不大干净,不过,要是我同你生活在这里很快乐,我就觉得它很好;如果一个人住在宫殿里,而心却不在宫殿里,他会郁闷死的......啊!金钱!我可怜的宝贝,你知道吧,金钱,我可以在上面跳舞,可以朝上面吐唾沫!"
  她脸上显出厌恶的样子.接着,她动了感情说话,用忧伤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有的东西比金钱的价值更高......啊!假如有人把我所渴望得到的东西给我......"
  他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烁着一线希望的光芒.
  "哦!这事你做不到,"她接着说,"这事不由你作主,正因为如此,我才对你说一说......总之,我们是在聊天......我想扮演他们那出戏里的那个正经女人的角色."
  "哪个正经女人?"他听后很惊异,喃喃说道.
  "就是他们戏里的埃莱娜公爵夫人!如果他们以为我会演热拉尔迪娜!那就错了,我决不干,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这个角色只有一场戏中才有!主要问题还不在这儿,我演荡妇角色够多了.我老演荡妇,人家真会说我肚子里只有演荡妇这点货色.总之,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似乎总被认为缺乏教养......嘿,我的宝贝,他们这样看我就大错特错了.我想摆出高贵的样子时,我会做得很漂亮的!......瞧,你看看我这样子."
  接着,她一直退到窗户边,然后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走过来,那谨慎小心的神态,就像一只犹犹豫豫的肥母鸡,生怕弄脏爪子似的.缪法眼泪汪汪,注视着她的每个动作,在他痛苦的时候,突然看到这一喜剧性场面,一下子愣住了.她走动了一阵子,以显示她的全部表演技能,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不断眨眨眼睛,摆动着裙子,最后立在他面前,说道:
  "嗯?表演得还可以吧."
  "哦,很好."他结巴道,嗓子还有点哽塞,眼睛模糊.
  "我告诉你,我掌握了正经女人的特点!我在家里已演过,我蔑视男人们的那副神态,没有一个女演员演得比我好.你注意到了吗,当我走过你面前时,总是睨视着你?这种神态是我生来就有的......何况,这个角色我自己又乐意演;这个我做梦也想,我想得好苦啊,这个角色我一定要演,你听到没有?"
  娜娜变得一本正经了,说话语气生硬,情绪激昂.她被这个愚蠢的愿望折腾得很苦.缪法刚才说什么都被拒绝,现在还不明白该怎么回答,所以还在等待着.他们沉默了良久,空荡荡的屋子里寂静得连苍蝇飞舞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她只好直说了,"你去替我把这个角色弄到手."
  缪法听了愣住了.接着,做了个失望的手势,说道: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你自己说过,这事不由我作主."
  她耸耸肩,打断他的话:
  "你下楼对博尔德纳夫说,你要这个角色......别这么天真!钱现在是博尔德纳夫最需要的.那么,你借钱给他,既然你的钱多得要往水里抛."
  他还犹疑不决,娜娜生气了.
  "好啦,我明白了,你怕得罪罗丝......你跪在地上哭的时候,她没有被我提到;说到她,我的话可多呢......是呀,一个男人发誓说他要永远爱一个女人,第二天遇上的第一个女人.哦!这就是我的创伤所在,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此外,亲爱的,米尼翁吃剩下来的东西,还有什么味道!你应该先断绝和这些肮脏家伙的关系,再跪在我的膝盖前面,不是吗?"
  缪法大叫起来,终于插上一句话:
  "唉,她压根就不被我瞧得起,我马上就同她断绝关系."
  娜娜在这一点上,好象很满意.她又说:
  "那么,你还有什么难处?博尔德纳夫是老板......你或许会说,除了博尔德纳夫还有福什利......"
  她拉长了说话声,因为事情的微妙之外她现在说到了.缪法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对于福什利和伯爵夫人的频繁接触,他假装不知道,天长日久,他心里倒平静下来了,希望在泰布街的一家门口度过的一个可怕的夜晚他是弄错了.但对福什利这个人他一直很反感,怀恨在心.
  "唉,什么,福什利又不是魔鬼!"娜娜试探着说,想知道伯爵和他老婆的情人之间的关系达到什么程度,"至于福什利吗,总能说服他的.实际上,我向你保证,他是一个好青年......嗯?就这样吧,你对他说,这个角色是你为我要的."
  他想到要为这种事去奔波,心里就反感.
  "不,不,这绝不行!"他大声叫喊.
  娜娜等待着.有一句话到了嘴边:"福什利怎么也不会拒绝你的."但她又觉得拿这句话作为理由,说出来有点生硬.她只淡淡一笑,那句话的意思被包含在这古怪的一笑中.缪法抬起眼睛盯着她,随即又把眼睛垂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心里忐忑不安.
  "啊!别人的忙你就是不愿帮."娜娜嘀咕道.
  "我真的做不到!"他忧心忡忡地说道,"除了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哦,亲爱的,我求求你!"
  于是,娜娜不再多花时间与他磨嘴皮,用两只手把他脑袋往后一推,弯下腰来,把两片鲜嫩的嘴唇凑到他的嘴唇上,吻了好一会儿.他在她身子下面打了一下哆嗦,这时他已神魂颠倒,两眼紧闭.随后,他被她拉一把拉起来.
  "去吧."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抬步向门口走去.但是,当他要出门时,他又被她搂在怀里,装出谦恭.温存的样子,抬起脸,用下巴像母猫一样在他的肩上来回蹭着.
  "你说的那座公馆在哪里?"她悄声问道,表情羞羞答答,粉面含春,像个天真的孩子,刚才给她好东西她说不好意思要,现在又要了.
  "给您的公馆在维里埃大街."
  "那里有马车吗?"
  "当然有."
  "有花边吗?还有钻石吗?"
  "当然也有."
  "哦!你真好,我的小猫咪!你知道,刚才我的拒绝都是因为嫉妒......但是这一次,我向你保证,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因为你现在懂得了女人需要的是什么.你什么都能献出来,是这样吗?那么,我现在不要任何男人了......瞧!只有你一个男人占有我的吻!来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娜娜的吻像雨点一般落在缪法的手上和脸上,把他吻得身上发热了,便把他一把推到门外,这时,她才舒了一口气.天哪!怎么有股怪味弥漫在这化妆室.马蒂尔德真懒!不过,人在里面倒是很惬意的,像在普鲁旺斯的卧室里,冬天的阳光照进来,既暖和又安静,不过,变质的香水味,还有其它脏东西的气味,的确太浓了.她打开窗户,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出神地瞧着胡同里的玻璃天棚,这样来打发时间.
  缪法踉踉跄跄下楼梯,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还要说什么呢?对于这件同自己根本无关的事用什么作开场白呢?他到了舞台时,就听见有人在争吵,第二幕快要演完了,普律利埃尔在大发脾气,因为福什利说他的一段台词必须被删掉.
  "全部删掉吧,"他吼道,"我求之不得!......怎么,我的台词还不足两百行,还要删!不,我受够了,这个角色我受够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弄皱了的笔记本,在激动得颤抖的手里转来转去,样子好像要把它扔到科萨尔的膝盖上.他很痛苦,别人伤害了他那脆弱的虚荣心,他苍白的脸抽搐着,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内心的激动怎么也掩饰不住了.他呀,普律利埃尔,是观众热烈崇拜的偶像,竟然演仅有两百行台词的小角色!
  "怎么不让我扮演端托盘送信的听差呢?"他用辛辣的口吻说道.
  "行啦,普律利埃尔,别生气了,"博尔德纳夫平静地说道,他对普律利埃尔还是很客气,因为他对包厢观众很有吸引力,"别再闹情绪了......可以为你增加效果,好吗?福什利,你给他增加一些效果......在第三幕里,你甚至还可以再多演一场嘛."
  "那么,"普律利埃尔声明道,"我要落幕前的最后一句台词......我理所当然要这句台词."
  福什利一言不发,像是同意了,普律利埃尔把本子放进衣袋里,仍然心绪不宁,很不高兴.博斯克和丰唐在他们争吵时,漠然的表情明显地浮现在脸上.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事情,这与他们没有关系,所以他们丝毫不感兴趣.所有演员把福什利团团围住,向他提问题,都希望他赞扬自己几句.米尼翁则听着普律利埃尔的最后几句埋怨话,同时眼睛盯着缪法,伯爵回来了,他在他的注视下回来了.
  伯爵走进黑漆漆的舞台,在舞台的后面停下脚步,他迟疑了一阵,不想介入别人的争吵中.但是博尔德纳夫已瞥见他在那儿,连忙跑过去.
  "嘿!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嘟囔道,"伯爵先生,你简直想象不到我跟这些人相处有多困难.他们都是半斤八两,个个爱虚荣;他们还是骗子,简直是疥疮,老是来找我的麻烦,都想搞垮我的剧院才高兴......请原谅,我刚才火气上来了."
  博尔德纳夫停口了,他们沉默了片刻.缪法想绕个弯子说明来意.恰当的措辞就是爬不到他的舌尖,为了尽快结束这件事,他终于直截了当地说道:
  "娜娜想要演公爵夫人."
  博尔德纳夫听了大吃一惊,大嚷道:
  "什么?简直疯了!"
  接着,他瞅见伯爵,发觉他面色那样苍白,神色那样惶恐不安,于是,马上冷静下来.
  "真见鬼!"他只吐出了这么一句.
  两人又沉默起来.其实,真让娜娜演公爵夫人,经理也无所谓,这个胖乎乎的娜娜扮演公爵夫人,说不定还挺有趣呢.何况,通过这件事,缪法就会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心.因此,他马上作出决定,他转过身子,喊道:
  "福什利!"
  伯爵做了一个手势,想不让他跟福什利讲.福什利没有听见叫他,丰唐把他拉到舞台的檐幕边,耐着性子听这位演员讲他对塔迪沃这个角色是如何理解的.丰唐认为塔迪沃是马赛人,因为他讲话带南方口音;于是他就模仿南方口音.他背了整整几段台词,问福什利有什么差错?看来他也只是提出一些想法,对不对,他还没有把握.可是福什利态度显得冷漠,并且提出一些不同看法.丰唐马上发火了.很好!既然他领会不住这个角色的精神,为了替大家着想,最好这个角色还是别分给他.
  "福什利!"博尔德纳夫又大声叫道.
  于是,福什利拔腿就走,摆脱了这位演员,感到非常高兴.丰唐见他突然走掉,觉得他的面子被深深地伤害.
  "别呆在这里,"博尔德纳夫又放低声音说道,"先生们,跟我来吧."
  为了不让丝毫话语钻入好奇的耳朵,他把他们带到舞台后面的道具库.米尼翁见他们忽然不见了,感到蹊跷.他们走下几级楼梯就到了道具库.那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间,两扇窗户朝向院子.一道好象从地窖里射出来的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射进来,光线显得很暗淡,天花板很矮.屋里摆满了带格子的架子,架子上杂乱无章地摆着各种道具,很像拉普街旧货商摆设的摊铺,有杂七杂八的说不出名字的盘子,金黄色硬纸杯,红色旧雨伞,意大利罐子,以及款式各异的挂钟.托盘.墨水瓶.火枪和灌注器;所有东西上都积了一层一寸厚的灰尘,看了难以辨认,有的缺了口,有的破碎了,全都堆在一起.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废铁味.破布味和潮湿纸板味从这里的一堆堆东西中散发出来,这些演戏用的破烂东西堆在这里,已有五十年了.
  "请进吧,"博尔德纳夫喋喋不休,"这儿只有我们几个人,没有人来打扰."
  伯爵有些尴尬,只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以便让剧院经理单独大胆向福什利提出这项建议.福什利惊讶地向他问道:
  "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博尔德纳夫终于说道,"一个新的想法闪现在我的脑海......你听了千万别发火,说件正经八百的事情,公爵夫人的角色让娜娜来演,你看怎么样?"
  福什利听了惊愕不已.接着,他果然大发雷霆.
  "啊!不行,这简直是在开玩笑......观众会笑破肚皮的."
  "唉!观众能发笑,就算不错嘛!......你考虑一下,亲爱的,这个主意很受伯爵赞赏."
  缪法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从一块积满灰尘的木板上拿下一样他似乎不认识的东西,那是一只吃带壳糖心蛋用的蛋杯,是重新用石膏塑的杯脚.他无意识地把杯子拿在手里,向前走了几步,悄悄地说道:
  "对,对,这个主意真妙."
  福什利向他转过头去,马上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伯爵同这出戏毫不相干.随后,他直截了当地道:
  "绝对不行!......让娜娜演荡妇,要演多少都行,可是让她演上流社会的妇女,这绝对不行!"
  "这回你错了,我向你保证,"缪法大胆说道,"刚才我还亲眼领教过她饰演的正经女人呢......"
  "在哪里表演的?"福什利问道,他更觉得奇怪了.
  "在楼上一间化妆室里......她真的表演过.哦,出色的表演!尤其是她那瞟人的眼神才像呢......你知道,她经过别人面前时,眼睛就像这样子......"
  急于说服两位先生的他,一时忘记一切,手里还拿着蛋杯,就模仿起娜娜的表演了.福什利呆呆地瞧着他.他明白了,不再生气了.伯爵从福什利的眼神中看出来,他既有几分嘲讽又有几分怜悯,脸一下子浮起了红晕,连忙停止了表演."我的上帝!说不定真可以,"作者为了讨好伯爵,喃喃说道,"她可能演得很好呢......不过,演这个角色的人已经定了,罗丝不可能让我们再要回来."
  "哦!如果只这一点困难,"博尔德纳夫说道,"事情由我来负责处理."
  这时候,年轻作者见他们两人一唱一合,反对自己的意见,便觉察出博尔德纳夫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他也不甘示弱,便加倍地反对他们的意见,差不多使商谈破裂.
  "哎!不行;哎!不行.即使没有哪位女士适合这个角色,我也决不让娜娜演......这一点,你们明白了吗?让我安静一下吧......我实在不愿毁了我的剧本."
  僵持之下,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沉默.博尔德纳夫觉得自己再呆在那儿就成了多余的人,便主动走开了.伯爵耷拉着脑袋.随后,他终于抬起头来,换个口气说道:
  "亲爱的,就算我恳请你帮个忙吧,你看怎么样?"
  "我的确做不到,我做不到."福什利竭力拒绝,连声说道.
  缪法的语气也渐渐强硬起来.
  "我请求你......我一定要这样办!"
  他把目光盯住福什利.从那愤怒的目光里,福什利看出他在面对着缪法的威胁,年轻人忽地让步了,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
  "就按照你说的办吧,当然,我本来也无所谓......哎!你太过分了.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这时候,气氛显得更尴尬了.福什利倚在一个架子上,一股劲儿地跺着他的脚,缪法一直转动着手中的那只蛋杯,似乎在专心捉摸它.
  "这是一只蛋杯."博尔德纳夫又走过来,殷勤地说道.
  "你说对了!这是一只蛋杯."伯爵淡淡地说道.
  "对不起,把你身上搞得满是灰尘."经理一边继续说道,一边把蛋杯放回木板上,"你知道,如果每天打扫灰尘,我们也打扫不完灰尘......所以,这儿不大干净.哎?乱七八糟!......不过,你也许会相信我的话,这里面还有些值钱的东西.看吧,你把这里的东西都看看吧."
  缪法在他的引导下从一个个架子前面走过去,借着从院子里照进来的淡绿光线,他把那些道具的名称一一告诉伯爵,还笑吟吟地说自己像是个卖破烂的商人,在盘点,想以此引起伯爵对他的道具的兴趣.随后,他们回到了福什利身边,他用轻快的口气调侃:
  "听我说吧,既然我们大家都同意了,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正好米尼翁也来了."
  米尼翁在走廊里逛了好一阵子了.米尼翁对于博尔德纳夫谈到要修改合同的事刚刚听了几句,就大发雷霆;这真无耻,这是要葬送他老婆的前途,他要进行诉讼.然而,博尔德纳夫很冷静,他讲了很多道理来劝服他;他觉得这个角色分给罗丝是大才小用,他想把罗丝抽出来,等《小公爵夫人》演过后,让她主演一出轻歌剧里的角色.但是,由于罗丝的丈夫总是大吵大嚷,博尔德纳夫便断然提出一定要解除合同,因为游乐剧院聘请了这位女歌手.这一下把米尼翁弄得不知所措.他并不能否认聘请这件事,但他又装出一副蔑视金钱的样子;既然已经聘请了他的老婆演埃莱娜公爵夫人,她就一定要演,他米尼翁即使丢了财产也在所不惜,这是涉及到一个人的尊严.荣誉的问题.争论到这里,问题就变得复杂了.经理总是抓住这条理由:既然游乐剧院愿意每晚演出付罗丝三百法郎,总共要演一百场,而她为他演出每晚的进帐一百五十法郎,这样,他把她放走后,她就能总共多挣一万五千法郎.但是丈夫又提出艺术方面的问题,并抓住不放:如果人家看到他老婆被取消演这个角色,会怎样议论她呢?人家会说这个角色不适合她,所以不得不把她换掉;因此,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就蒙受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声誉就会下降.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荣誉比金钱还重要!接着,他突然又提出一项妥协方案:根据合同,罗丝如果自动退出这个角色,她要付一万法郎违约金;现在她是在别人压迫下退出,那么,只要能赔偿她一万法郎,她就会去游乐剧院.博尔德纳夫听了,一下子愣住了,米尼翁的眼睛盯住伯爵,静静地等待他的答复.
  "这样,一切都解决了,"缪法松了一口气,悄然说道,"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
  "啊!这怎么可以呢!如果我们这样做,就太愚蠢了!"博尔德纳夫凭他生意人的直觉,火冒三丈,嚷道,"放走一个罗丝,花一万法郎!这是在捉弄我."
  但是,伯爵连连点头,叫他接受米尼翁的要求.他又犹豫了一会儿.经理还在嘀嘀咕咕,舍不得那一万法郎,虽然这笔钱一个子不要他出.末了,他又粗声粗气地说道:
  "不管怎样,我同意啦.这下子你们可控制不了我了."
  丰唐对这件事十分好奇,从舞台上下来,立在院子里听了一刻钟.当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便跑到舞台上把这件事告诉罗丝,并引以为乐.哎哟!她被人家暗中算计,这下她可要完了.她立刻跑到道具库.见她来了,大家都不说话了.她盯着那四个男人.缪法耷拉着脑袋,福什利失望地耸耸肩膀,作为对她的询问的目光的回答.米尼翁呢,他正在忙着与博尔德纳夫讨论合同中的条款.
  "发生什么事啦?"她用很生硬的口气问道.
  "没什么,"她丈夫说道,"博尔德纳夫要花一万法郎把他的角色收回去."
  她浑身哆嗦起来,面色苍白,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她憋了一肚子气,直愣愣地瞅着她的丈夫,平时碰到生意上的事情,她对丈夫总是言听计从,由她丈夫作主,由他与经理和她的情夫签订合同.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大叫一声,这叫声像是一根鞭子抽在她丈夫的脸上.
  "啊!瞧你,你是孬种!"
  说完,她就走了.米尼翁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追上去.怎么回事,难道她疯了?他轻声向她解释,一边得一万法郎,另一边得一万五千法郎,共计有二万五千法郎.这可是一笔绝好的买卖!不管怎样,缪法抛弃了她,最后从他的翅膀上拔一根羽毛,这是巧妙的做法.罗丝却怒不可遏,一声不吭.米尼翁不愿与她多费口舌,便离开了她,任她去发泄女人的怨气.博尔德纳夫与福什利和缪法已经回到那舞台上了,米尼翁对博尔德纳夫说道:
  "我们明天早上就去签合同,你要把钱准备好."
  拉博德特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娜娜,正巧,这时她得意洋洋走下来.她要演正经女人,摆出一副高贵的派头,目的是要让她的同事们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向这伙笨蛋证明,只要她想演,哪一个女人也没有她演得漂亮.但是,她差点出个洋相.罗丝瞥见了她,便向她冲过去.她气得透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呀,我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你的......我们这笔帐总是要算的,你听见了吗?"
  娜娜受到这样突然攻击,顿时把什么都忘了,她想马上双手叉腰,破口大骂她是婊子.但她克制住了,摆出一个侯爵夫人差点踩到桔子皮时的神态,过分尖声尖气地说道:
  "嗯?怎么啦?你疯了,亲爱的!"
  接着,罗丝气走了,娜娜依然保持着优雅大度的神态,米尼翁紧跟着罗丝,她那副气乎乎的样子,几乎使他认不出她来了.克拉利瑟很高兴,她刚从博尔德纳夫那里得到了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福什利面色忧郁,气得直跺脚,却又下不了马上离开剧院的决心;他的剧本完蛋了,他正在想方设法补救.这时,娜娜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得靠近自己,问他是否觉得她心肠狠毒.她不会毁掉他的剧本.这句话把福什利逗笑了.她还暗示他,像他那样在缪法家的处境,如果与她闹别扭,他就太愚蠢了.倘若她台词记不牢,她就找个提台词的人;剧场里是会座无虚席的.另外,他错误地估计了她,她会让他看到,她演出时是怎样卖力.于是,大家都同意了,叫作者把公爵夫人的角色稍加修改,给普律利埃尔增加一些台词,普律利埃尔也高兴了.娜娜的参演自然给大家带来了欢乐,唯有丰唐态度冷淡.他伫立在那盏小灯的黄色光圈中间,他的尖长的山羊脸的侧影被灯光照得清晰可见,他装出一副离群索居的样子.娜娜却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同他握了握手.
  "你现在好吗?"
  "我还好,不坏.你呢?"
  "也很好,谢谢."
  他们就说了这些.他们仿佛昨天晚上在剧院门口才分手的.这时候,演员们都还在等待排演,但是博尔德纳夫说第三幕不排演了.恰巧,博斯克老头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埋怨道:他们常常被毫无必要地留下来,使他们浪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大家走了.他们到了下面人行道上,阳光刺得他们直眨眼睛,他们像在地窖下面度过了三个钟头,又发生了口角,神经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到了外面就直发呆.伯爵呢,他疲乏不堪,头脑里空空的,与娜娜一起登上马车走了;拉博德特则拉着福什利一道走,边走还边鼓励他.
  一个月后,《小公爵夫人》第一次上演就给娜娜带来了极大的失败,她演得蹩脚透顶,她本来满怀希望,以为能得到很大的喜剧效果,结果却使观众发笑.观众倒并未喝倒采,因为他们觉得很有趣.罗丝.米尼翁坐在楼下的侧包厢里,每次她的对手一登场,她就尖声尖气地大笑一番,这样全场观众都跟着笑起来.这只是她的初次报复.到了晚上,娜娜单独与怏怏不快的缪法在一起时,她愤怒地对他说道:
  "哼!多么阴险的诡计!这一切都是出于嫉妒......啊!他们可知道我其实根本不在乎!难道我现在还需要他们!......等着瞧吧!我愿花一百个金路易,把嘲笑过我的人带到这里来,让他们在我面前舔地板!......是的,我一定要演贵夫人给你的巴黎看看!"

  
  于是娜娜变成了一个时髦女子,一个依靠男人的荒唐和堕落来生活的寄生虫,一个颇具贵妇仪态的高等妓女.她的失足虽然是偶然的,却决定了她的终身.她摇身一变成了著名的风流女子,尽人皆知的一掷千金.肆无忌惮地卖弄姿色的女人.她很快在要价最高的妓女中成了王后.她的照片陈列在橱窗里,报纸上经常见到她的名字.每当她乘坐马车经过大街上时,人们都掉过头来看她一眼,呼唤她的名字,兴奋之情犹如民众见到王后一般;而她则身着轻飘飘的服装,悠然自得地倚靠在车子上,脸上挂着微笑,十分高兴,金色的细雨般的一缕缕细小鬈发垂挂到涂蓝的眼圈边和搽口红的嘴唇边.说来奇怪,这个胖姑娘在舞台上是那么笨拙,扮演正经女人是那样滑稽可笑,但在街上扮演一个迷人的女子,却不费吹灰之力.她的身体像水蛇一般柔软自如,衣着得体,看起来是随意穿戴,却显得风度翩翩,像一只矫捷超群的纯种母猫,堪称烟花女中的佼佼者.她很高傲,又富有叛逆精神,像一个权力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把整个巴黎踩在脚下.她随意穿上什么款式的服装,贵妇们便纷纷仿效她.
  娜娜的公馆在维里埃大街,卡迪内街的拐角处,所处地段是一个高尚豪华地区.这里原来是蒙梭平原,一座座建筑在这空阔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这座公馆当初是由一位青年画家所建,这位画家由于在绘画艺术上初露锋芒,一下子兴奋得飘飘然起来,便建了这座公馆,可是房子刚刚粉刷完毕,又不得不把它卖掉.房子颇具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的风貌,外观很像一座宫殿,内部布局也别具一格,舒适的起居设备都是现代的,但又有着不落俗套的特色.缪法伯爵买下了这座配备家具的公馆,里面摆了许多精美的小摆设,配上了华美的东方帷幔,古色古香的餐具柜,路易十三时代的大扶手椅;因此,娜娜不期而获得了颇具艺术特色的家具,家具都是经过精心挑选过的,富有不同时代特色.不过,占据公馆中央的画室,对她来说毫无用场,于是她就把楼上楼下通通改造一番,在底层添了一间温室.一大间客厅.一间饭厅,在二楼靠近她的卧室和梳妆室的地方,设了一间小客厅.她的设想令建筑师们也惊讶不已,她似乎生来就要过奢侈的生活,作为巴黎街头妓女,追求时髦豪华是她的天性.总之,她并未把公馆搞得很不像样子,甚至还使富丽堂皇的家具上增添了一些摆设,仅在某些方面留下雅致得有点可笑.华丽得有点刺目的痕迹,由此可以看出她往日是个卖花女,曾经在商店的橱窗前构想自己未来生活的蓝图.
  院子里,在大雨罩遮盖下,门口的石阶上铺着地毯;一到前厅就闻到一股紫罗兰的甜香味,四壁上的帷幔很厚实,屋内的气温宜人.一扇彩绘大玻璃窗,上面的玻璃有黄色的,也有玫瑰色的,射进淡黄色的肉色光线,照亮着宽大的楼梯.楼梯脚下,摆着一个木雕黑人,手捧一只银制托盘,盘里摆满了来访者的名片;还有四个白色大理石女子,乳房裸露,手举高脚台灯.前厅里和楼梯平台上,陈列着中国青铜器皿和景泰蓝瓶,里面插满了鲜花,还有垫着波斯坐毯的长沙发,铺着古色古香毯子的扶手椅,这些陈设把前厅和二楼平台装饰成了候见厅.厅内经常放着男客的大衣和帽子,帷幔和地毯把房间包得严严的,发不出一点声响,一进门就觉得是在屏息冥思,仿佛进了一座小型教堂,因虔诚而浑身战栗不已.每扇门都关得严严的,屋内一派寂静气氛使人产生神秘的感觉.
  大客厅具有路易十六时代的风格,陈设显得过分豪华,只在举行盛大晚会时,娜娜才打开它来接待杜伊勒里宫的达官显贵和外国宾客.平时,她只在吃饭的时候才下楼,有时她一个人单独在饭厅里就餐时,失落之感油然而生.餐厅很高,墙上挂着巴黎戈贝兰壁毯,还有一个硕大无比的食具橱,里面放着各式古老的瓷器,令人赞叹的老式银餐具,这些东西令人赏心悦目.她吃完饭后,便赶快上楼.她住在二楼,占有三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梳妆室和一间小客厅.她的卧室已经重新布置过了两次,第一次用的是淡紫色的缎子,第二次用的是镶花边的蓝色绸料;但是她还不满意,觉得这样平淡无奇,她还在想新的花样,却始终未想出来.一张垫软垫的床矮得像沙发,床上的威尼斯针钩花边值二万法郎.家具都漆成白色和蓝色,上面还镶着银色细丝;屋子里到处都散放着纯白熊皮,多得把地毯都盖住了.娜娜有一种怪癖,这也是一种穷奢极欲的表现,她喜欢坐在地上脱长袜子,这个习惯始终没有改掉.在卧室旁边的小客厅里,小玩意儿摆得杂乱无章,但它们全是精美的艺术品;墙上挂的是浅玫瑰红丝绸帷幔,即一种褪了色的土耳其玫瑰红颜色,上面织着金线.沿着帷幔,摆放着各个国家.各种风格的物品,显得分外醒目:有意大利珍品收藏柜,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小箱子,中国的小宝塔,日本的珍贵屏风,还有瓷器,青铜器,绣花丝绸,细针钩花边的地毯;扶手椅宽大得像床,长沙发很深,颇像放床的凹室,坐在上面感到软绵绵.懒洋洋的,不禁使人联想到后宫里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生活.这间房子保持着淡黄褐色的基本色调,辅色是绿色和红色;除几张椅子格外舒服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充分显示这里是妓女居住的地方;只有两尊本色瓷器女人塑像,一个女人穿着衬衫在捉跳蚤,另一个身上一丝不挂,两脚朝天,双手着地行走.这两件原始.愚蠢之作,犹如一个污点,把整个小客厅的艺术格调破坏了.透过一扇几乎总是开着的门,可以望见那间梳妆室,映入眼帘的尽是大理石和镜子,里面有白色的浴缸,银水壶和银脸盆,还有各种水晶和象牙饰物.从一块垂落的窗帘中,射进来一道白色的微光,这道微光仿佛被紫罗兰的香味熏得昏昏欲睡,从娜娜身上发出来的这股撩人的香味散发到整个公馆和院落里.
  给这座公馆配备必要的用品是一件大事.娜娜幸亏有了佐爱.这个女仆对她的发迹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很敏感,坚信娜娜一定会发迹,几个月来,她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忽然来到.如今佐爱洋洋得意成了公馆的女管家,她通过忠心耿耿地侍候太太,让自己发了财.但是娜娜仅有一个女仆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一个膳食总管,一个马车夫,一个门房和一个厨娘.此外,还得再建几个马厩.于是,拉博德特便成了非常有用的人,伯爵不愿意干的各种跑腿事情,他都承担下来了.他用不正当的手段买下了几匹好马,跑各个马车商店,为少妇挑选东西出谋划策,人们经常看见他挽着娜娜的膀子出入于各家店铺.他甚至还带来一班仆人:一个是夏尔,是个身材魁梧的马车夫,来自德.科布勒兹公爵家;一个是朱利安,矮个子,满头鬈发,总是笑咪咪的,他是膳食总管;还有一对夫妻,妻子名叫维克托里娜,是厨娘,丈夫叫弗朗索瓦,是当门房和听差的.弗朗索瓦穿着短裤,脸上搽了粉,上身穿着娜娜特别规定的浅蓝色和银色饰带的仆人制服,站在前厅里接待客人.这样的穿着和端庄的神态无异于王公贵族的府邸.
  到了第二个月,公馆里的一切都配备齐全了.总计花掉三万多法郎,马厩里有八匹马,车库里有五辆马车,其中一辆带着银饰的双篷四轮马车,一时吸引了全巴黎的人.娜娜就在这样的财富中安顿下来,建立了自己的家.她演了三场《小公爵夫人》,便离开了剧院.她抛弃了博尔德纳夫,让他在破产的边缘上苦苦挣扎,伯爵的资助对他也无济于事.然而,这次演戏的失败使她苦不堪言.加之与丰唐的那段共同生活的教训,她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是卑劣的.因此,她认为自己现在很坚强了,不至于因热恋上一个男人而不顾一切了.但是,她的头脑很单纯,复仇的想法并没有坚持太久.除了生气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总是怎样花钱,因此她对拿钱供她不断挥霍的男人,天生怀着蔑视,她对情夫们的破产而总是感到洋洋得意.
  娜娜首先确定了伯爵在公馆里的地位.她制订了他们的关系规章.伯爵每月拿出一万二千法郎,礼物还不算在内,作为回报,他只能要求她对他绝对忠实.她发誓忠实于他.但她也要求他尊重她,要充分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她还要有主妇的全部自由.这样,她每天接待自己的朋友,而伯爵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来;总之,对于一切事情,他对她要盲目信任.每当他因嫉妒而惴惴不安,犹豫不决时,她便摆出一副有尊严的样子,威胁说要把一切东西还给他,或者用她的小路易的脑袋发誓.这样伯爵就满意了,没有尊重就没有爱情.直到第一月末,缪法的确是很尊重她的.
  但是,娜娜得寸进尺,不久,她就像忠贞女子一样对他施加更深的影响.当伯爵怏怏不乐时,她就逗他高兴,让他说出内心不快乐的原因,然后开导他.渐渐地,他内心的烦恼,他妻子和女儿的事情,他内心的想法和金钱上的问题,她都要一一过问,而且表现得合情合理,非常公正,非常诚实.只有一次,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发起火来.那是一天伯爵告诉她,达盖内可能要向他的女儿爱丝泰勒求婚.自从伯爵与娜娜的关系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以来,达盖内认为最巧妙的办法就是与娜娜断绝关系,把她看成淫妇了事,并发誓要把他未来的岳父从娜娜的魔爪中抢夺回来.因此,她就拼命讲她过去的咪咪的坏话:他是一个好色之徒,与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鬼混,把家当挥霍殆尽;他没有道德,他虽然不用女人的钱来养活他自己,但是他经常利用女人的钱,只是不时给女人送一束鲜花或请女人吃一顿晚饭;但是伯爵听了她的话,似乎可以原谅他的这些缺点,于是,她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达盖内同她睡过觉,并且讲了一些不堪入耳的细节.刹那间,缪法脸色变得苍白.这个年轻人与他女儿的婚事就不必再谈了.这次给了忘恩负义的达盖内一个很好的教训.
  然而,公馆里的家具还没有完全配备齐全.一天晚上,娜娜滔滔不绝地对缪法作了许多山盟海誓以后,竟然把格扎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留下来同宿.旺德夫尔伯爵已苦苦追求她两个多星期了,每次来看她都带着一束鲜花.她终于答应了他,她这样做并非因为一时迷恋上了他,而是为了证明她是非常自由的.从他那里捞好处是事后才想到的,就在她接待旺德夫尔的第二天,他替她还了一笔债款,这笔债她是不愿意向其他男人讲的.从那以后,她每月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八千至一万法郎;这笔零花钱对她很是有用.旺德夫尔一时头脑发热,把他的全部家当挥霍殆尽.他为马匹和吕西已经花掉了他的三个庄园,娜娜又要一口吞掉他靠近亚眠的别墅;他急于要把全部财产一扫而光,连他的祖宗在菲利普—奥古斯特治下建造的古堡的残垣断壁也不放过.他渴望破产到了疯狂的地步,以至于他觉得把象征他的家族的徽章上的最后一枚金色圆形图案也拱手交给这个全巴黎为之垂涎的妓女是一件崇高的事.他也接受了娜娜的全部条件,她有完全行动自由,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享受到她的温情,甚至连叫她发誓的天真热情也没有.缪法对娜娜的誓言毫不怀疑.而旺德夫尔呢,对这些全部一清二楚;不过,他从不流露出来.他假装全然不知,脸上总是堆着寻欢作乐.玩世不恭者微妙的笑容,他对办不到的事情总不提出要求,只要他在规定的时间与娜娜寻欢作乐,全巴黎的人都知道这事,他就满足了.
  从那以后,娜娜的家里真正是应有尽有.各种仆人都有了,马厩里.厨房里.太太的卧室里的仆人都有了.佐爱负责统管一切,对一些最错综复杂的甚至出乎意料的事情,她总能处理得妥妥当当;家里安排得像剧院里一样有条不紊,像大行政机关里一样井井有条,一切都运转得如此准确无误,开头两个月里,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和不协调现象.只是太太时常犯轻举.冒失.心血来潮和冒充好汉的毛病,给佐爱招惹来太多的麻烦.因此,这个贴身女仆也就慢慢变得办事懈怠了,而且她还发觉在乱糟糟的时候,即太太做了蠢事而需要补救时,她就能从中捞到较大的好处.这时候,礼物像雨点般地落了到她手中,她就趁势混水摸鱼,从中捞到一些金路易.
  一天早上,缪法还没有走出卧室,佐爱便把一位哆哆嗦嗦的先生领进了梳妆室,娜娜正在里面换衣服.
  "瞧!是治治!"娜娜十分惊讶地说道.
  进来的人确实是乔治.可是,他见娜娜身穿睡衣,金发披散在裸露的肩上,就一下子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把她抱得紧紧的,在她身上到处吻着,娜娜怕被伯爵看见,拼命挣脱着,压低了声音,嘟囔道:
  "行啦,他在房间里!真荒唐......而你呢,佐爱你疯了吗?把他带走!叫他呆在楼下,我马上想办法下来."
  佐爱不得不当着她的面把他推走.娜娜到了楼下饭厅里,见到他们时,又把他们两人训斥了一顿.佐爱撅着嘴,气乎乎地走出去,一边说她本来是想让太太高兴一下的.乔治再次见到娜娜,感到非常高兴,眼睛一直盯着她,里面含满了泪水.现在,他的苦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母亲觉得他有理智了,便同意他离开丰岱特庄园;他在火车站刚下车,就坐上一辆马车,想尽快赶来吻一吻他的心肝宝贝.他说以后要生活在她身边,就像过去生活在"藏娇楼"别墅那样.他光着脚,在卧室里等她.他饱尝了一年辛酸离别之苦,现在急切需要摸摸她.他一边讲自己的情况,一边伸过手去,他抓住她的手,在她睡衣的宽大衣袖里乱摸,一直摸到肩膀.
  "你一直在爱着你的小宝贝吗?"他用孩子似的口气问道.
  "我当然爱他喽!"娜娜回答道,却又猛然挣脱他,"可是你连招呼都不打就突然来了......你知道,我的小宝贝,现在我已经是身不由己啦,你得聪明一点."
  乔治下马车后,以为长期的欲望终于可以得到满足了,顿时心花怒放,连他到了什么地方都没看一看.这时,他才注意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子.他仔细打量着富丽堂皇的餐厅,装饰一新的高高的天花板,戈贝兰挂毯和餐具柜里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银餐具.
  "啊,你说得对."他不由得伤感地说.
  于是娜娜告诉他,以后早上不要来.下午四点至六点,他要来可以来;这段时间里她接待客人.接着,他用询问.恳求的目光瞅着她,但并未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她便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表示自己是一个心肠很好的女人.
  "听我的话,我要尽可能让你来."她低声喃喃说道.
  其实,她这句话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觉得乔治很乖,只想让他来作个伴儿,并没有其它想法.不过,他每天四点钟来时,似乎总带着一副沮丧的神情,她便再作一点让步,她把他藏在衣柜里,让他继续享受别人享受过后残剩下来的美色.他再也不离开公馆,同女主人亲亲热热,像那条小巧玲珑的狗一样,躲在女主人的裙子里.即使她和别的男人睡觉的时候,他也能分享到她的一点点爱宠;在她孤独寂寞时,他还能得到一些意外的收获,她会对他很甜蜜,并且抚爱他.
  于贡太太大概不久就知道了她的儿子又投入了这个坏女人的怀抱,因为她跑到巴黎,去向他的另一个儿子菲利普中尉求助,他当时驻扎在万森.乔治做事总是瞒着哥哥,这一次他感到绝望,生怕哥哥会揍他.每次当他向娜娜一古脑儿倾吐爱情时,便什么也不隐瞒,所以他很快就向娜娜谈到他的哥哥,说他是一个健壮的男子汉,什么事都敢做.
  "你知道吧,"他解释道,"妈妈不会到你家里来的,而她会派我的哥哥来......当然喽,她会派菲利普来找我."
  娜娜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很生气.她用非常强硬的口气说道:
  "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耐!他是中尉又怎么样,弗朗索瓦会不客气地把他从这儿赶出去!"
  后来,由于这个孩子总是谈论他的哥哥,她终于也关心起菲利普了.一个星期后,她对他从头到脚都了解了,他个子很高,身体健壮,性格开朗,有点粗暴;此外,他还有一些外人不知的小细节,胳膊上有毛,一个肩膀上长了颗痣.她对他的情况了解得那么多,一天,她对这个她要赶出门的男人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她嚷道:
  "喂,治治,你的哥哥不来了吧......他真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第二天,当乔治和娜娜单独在一起时,弗朗索瓦上楼来,问太太是否接待菲利普.于贡中尉.乔治马上脸色苍白,期期艾艾地说道:
  "我早料到了,妈妈早上还对我说过这件事."
  他哀求少妇派人去回话,就说她此刻不能接见任何客人.但是娜娜已经站起来了,激动地说:
  "为什么不接见呢?不接见他,他还以为我怕他呢.啊,这回我们可要看笑话啦......弗朗索瓦,把这位先生带到客厅里,让他等一刻钟左右.然后,你再带他来见我."
  她没有再坐下来,而在在壁炉上的镜子和一面威尼斯镜子中间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那面威尼斯镜子挂在一只意大利小匣子的上方;每走一次,她都要朝镜子里望一眼,竭力微笑一下.乔治则精疲力竭,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他想到马上就会发生的一场风波,浑身颤抖起来.她一边踱步,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让这小伙子等上一刻钟后,他就自然平静下来了......另外,如果他以为来到的是一个妓女家里,这间客厅就能使他大开眼界......对了,对了,好好看一看吧,我的好好先生.这里可没有一样是假货,仅这一点就足以叫你尊重这里的女主人.对男人来说,他们是还应当尊重女人......嗯?一刻钟过了吗?不,还没有到十分钟.哦!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不停地来回走动着.一刻钟到了,她打发乔治离开,一边叫他保证不在门外偷听,因为如果他被仆人们看见,就有失体统.乔治走出卧室时,壮着胆用哽塞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他是我的哥哥......"
  "别担心,"她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态说道,"如果他懂讲礼貌,我也讲礼貌."
  弗朗索瓦领着菲利普.于贡进来了,他身着礼服.开头,乔治听少妇的话,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但是他俩谈话的声音又让他停下脚步,这时他迟疑不决,忧心忡忡,两腿发软.他想象这下子他要遭殃了,一定会挨耳光或类似的令人讨厌的事,使他以后跟娜娜在一起时,总是心里不痛快.因此,他克制不住一心想偷听的念头,便又走回来,把耳朵贴到门上.他听得很不清楚,厚厚的门帘使声音变低了.然而,他毕竟听见了菲利普的几句话,他的话说得十分严厉,话里有"孩子"."家庭"."荣誉"几个词讲得很清楚.立时他心里惶惶不安,想听到他的心上人怎样回答.他的心怦怦直跳,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肯定一开口就骂"下流坯"或"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点声息也没有;娜娜好像死在里面了.过了一会儿,他哥哥的声音却变得温和了.他懵住了,这时候,一阵古怪的低语声使他吃了一惊.原来娜娜啜泣起来.有一阵子,他内心的矛盾折磨着他,既想逃走,又想扑到菲利普的身上.然而,恰巧这时候,佐爱走向卧室,他急忙从那扇门边走开,但还是被她撞见了,他神态非常尴尬.
  佐爱不发一声,开始整理衣柜里的衣服;他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把额头靠在一扇窗户的玻璃上,心里惴惴不安.佐爱沉默了一会后,向他问道:
  "在太太那边的那个人是你哥哥?"
  "是的."孩子用哽咽的声音回答.
  他们又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在这里使你感到非常不安,是吗?乔治先生."
  "是的."他仍然用痛苦.说话费力的声音回答道.
  佐爱从容地理着花边,她慢吞吞地说道:
  "你不必担心......太太会妥善处理的."
  他们两人就谈了这些,再没有继续说下去.佐爱没有离开卧室.又过了整整一刻钟,她掉过头来,假装没有看到孩子发火,这时他行动不能自由,事情究竟怎样,他蒙在鼓里,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向客厅里瞟了几眼.他俩在客厅里呆了那么久,究竟在干什么呢?也许娜娜一直在哭.菲利普是个粗鲁的人,他一定打了她几个耳光.佐爱终于走了,他又跑到门口,想再次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这下子他可慌了,显然是被吓昏了头.因为他突然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传来,那是温柔的窃窃私语声和女人被人搔痒时抑制不住的笑声.紧接着娜娜亲自把菲利普送到楼梯边,分别时彼此还说了几句亲热话.
  乔治壮着胆子走进客厅,少妇正站在镜子前,自我打量着.
  "事情怎样啦?"他惊愕地问道.
  "什么怎样啦?"她连头也不转一下,就说道.
  然后,她依然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以前对我是怎么说的?你的哥哥真的为人挺好嘛!"
  "那么,问题都解决了?"
  "当然解决了......啊!你干吗这样问我呢?人家还以为我们要打架呢."
  乔治还是不明白娜娜的话的意思,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似乎听见......你刚才没有哭吗?"
  "我哭了!"她大声嚷道,眼睛盯住他,"你在做梦吧!你为什么会想到我哭过呢?"
  娜娜大发雷霆,责备他不听她的话,躲在门边偷听,孩子被她责备得惶惶不安.既然娜娜跟他生气,他便装出很顺从的样子,走到她身边,想知道个究竟.
  "那么呢,我的哥哥......"
  "你的哥哥立刻就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你该明白,如果我真是一个婊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考虑到你的年龄和你家庭的荣誉,他出来干涉是对的.哦!我是理解这种感情的......他到这里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所以他表现得像个上流社会的人......这样,你就别担心了,一切事都结束了,他回去会劝服你妈妈放心的."
  她又笑着说道:
  "而且,你会在这儿见到你哥哥的......我已经邀请过他了,他还会来的."
  "啊!他还要来这儿."孩子说道,脸色变得煞白.
  他下面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不再谈论菲利普了.接着,她穿衣服准备出去,他睁着一双忧愁的大眼睛瞅着她.显而易见,他对事情的顺利解决感到很满意,因为他宁可死也不愿跟娜娜断绝关系;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依旧埋藏着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不安和深深的痛苦,他从来不敢对人讲出来.他怎么也不知道菲利普用什么方法使他母亲放心的.只知道三天后,他的母亲高高兴兴地回到了丰岱特庄园.就在她回家的当天晚上,他还在娜娜家里,弗朗索瓦跑来通报中尉来了,他听了不由身上打了一个寒战.中尉很高兴,开玩笑似地说,他把乔治当成一个逃学的顽童,他还在母亲面前为他逃学开脱过失,所以母亲才会不继续过问.乔治心里仍然感到很紧张,不敢动弹一下,即使听到无关紧要的话,也像女孩子一样,脸羞得绯红.他哥哥比他大十岁,过去对他很少表现出兄弟般的情谊;乔治像怕父亲一样怕他,他与女人在一起鬼混的事,直到现在还瞒着他.他看见菲利普坐在娜娜旁边,身体是那样健壮,他自由自在,放声大笑,尽情欢乐,他就感到羞愧而又尴尬.不过,后来他哥哥也天天到娜娜家里来,他终于有点习惯了.娜娜精神焕发,满面春风,但这是她荒淫无度的风流生活的尾声.这座公馆里满是男人和家具,好象异乎寻常地总是设宴庆祝乔迁之喜.
  一天下午,于贡兄弟都在娜娜公馆里,缪法伯爵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来了.佐爱告诉他太太在会见客人,他便装成一副谨慎大度的绅士模样,没有进门就走了.等到他晚上再来时,娜娜像受了侮辱的妇女,憋着一肚子气,冷冰冰地接待了他.
  "先生,"她说,"我没有什么做得不对,让你来侮辱我......以后我在家里,请你也像别的客人一样进来,你听清楚了吧!"
  伯爵听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但是,亲爱的......"他竭力想要作些解释.
  "因为我可能有客人!是的,客人中还有男人,你以为我和这些男人在一起能干什么?......有人装出一副知趣情人的样子,大肆编派一个女人怎样怎样,我可不愿别人这样来宣扬我!"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谅解,其实,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娜娜就是用这种发脾气的办法使伯爵顺从,并相信她是忠于他的.她强使伯爵接受乔治已有很长时间,她说乔治是个能逗她喜欢的孩子.她又叫伯爵同菲利普在一起吃饭,伯爵也高兴地接受了;吃过饭后,他把年轻人拉到一边,询问他母亲的情况.从那时起,于贡兄弟.旺德夫尔和缪法公然成了一家人了,他们一见面就握手,像是极亲密无间的朋友.这样,样样事就好办了.只有缪法一人行动谨慎,避免来的次数太多,保持着陌生人来访时的言谈举止.晚上,娜娜坐在地上的虎皮上脱袜子时,他总是亲切地说到这几位先生,谈得最多的是菲利普,他认为他是忠厚的化身.
  "这倒是真的,他们为人都很好,"娜娜坐在地上换睡衣,一边说道,"不过,你知道,他们都明白我是怎样一个人......他们敢说我一句不好,我就把他们赶出去."
  然而,娜娜虽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四周又有一群阿谀奉承的人,仍然烦闷得要命.她每天夜里男人不离身,富得连梳妆台的抽屉都塞满了钱,与梳子.刷子混放在一起.可是这一切她还不感到满足,她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空虚,什么地方不充实,让她想打呵欠.她成天无所事事,每天都过着同样的单调的生活.她想不到明天会怎样,她如鸟儿一样生活着,不愁没有吃的,随时准备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她确信有人供养她,便整天躺着,不干一点事,像在修道院里一样,在闲逸与顺从中昏昏欲睡,仿佛她是妓女职业中的囚徒.她有腿不走路,出门就坐车.她恢复了儿童时代的兴趣,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地亲着小狗珍宝,把时间消磨在无意义的事上.她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男人,她以表面殷勤.实质厌倦的态度忍受男人们的玩弄.在这种自暴自弃中,她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娇艳容貌,她常常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身体,观察自己怎样洗澡,怎样往身上洒香水.她洋洋得意,她能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人面前,把身上脱得一丝不挂,并且不认为害羞.
  每天早上,娜娜十点钟起床,总是那只苏格兰卷毛狗舔她的脸,把她唤醒;接着,她和狗玩五分钟,让狗在她的胳膊上与大腿上乱跑乱窜,缪法看了很恼火.小狗成了他吃醋的第一个小男人.让一只小畜生把头伸进被窝里,真不像样子.然后,娜娜走到梳洗室去洗澡.将近十一点钟时,弗朗西斯来给她卷头发,复杂的梳理,要等到下午才做.她最讨厌一个人吃饭,吃午饭几乎总是马卢瓦太太作陪.马卢瓦太太早上总戴着形状古怪的帽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晚上回到她那神秘生活的地方,谁也不去打听.最难度过的时间是午饭后到梳头之间的那两三个小时.平常她总是主动提出与马卢瓦太太玩玩纸牌,有时她也看看《费加罗报》,她对报上有关戏剧方面的报道与上流社会新闻颇感兴趣;她偶尔也会打开一本书,因为她自诩爱好文学.头发梳理一直要到近五点钟时才告结束,这时她才从长时间的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然后乘马车出去,或在家接待一大群男人.她常常在外面吃晚饭,晚上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床后,浑身仍然疲惫不堪.她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去巴蒂尼奥勒,到姑妈家里看望她的小路易.她常常半个月忘了他;然后,像发疯似的,徒步去看他,她心里满怀慈母般的歉意与慈爱,像去医院探望病人一样,带去一些礼物,有给姑母的烟草,有给儿子的桔子与饼干;有时她坐着自己的双篷四轮马车,去布洛涅森林,回来时去看儿子,她的衣着打扮轰动了那条僻静街道上的居民.自从侄女发迹以后,勒拉太太的虚荣心总是压抑不住要表现出来.她很少到维里埃大街来,装腔作势地说那里不是她去的地方;但是在她家的那条街道上,她总是自鸣得意,每次娜娜穿着价值四五千法郎的裙子到来,她就乐开了怀,第二天整天忙得不停,把侄女给她的礼物拿出来给左邻右舍看,还把每样东西的价值一一说出来,邻居们听了,个个惊讶得目瞪口呆.一般娜娜总是与家人在一起过星期天,这天如果缪法邀她出去,她就像市民主妇那样微微一笑,谢绝他的邀请,说这不可能,她要到姑母家去吃晚饭,并去看她的小宝贝.尽管如此,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总是生病.他快满三岁了,该长得很结实了.然而,他的后颈上生了湿疹,现在耳朵里又出现脓肿,令人担心的是头盖骨上再生出骨疽来.当她见他脸色苍白,血气不佳,肌肉松驰,上面有黄色斑点时,她就愁眉不展;她心里尤其感到奇怪.这个小宝贝怎么啦,为何身体坏到这个样子?而她自己,他的母亲,身体竟然如此健康!
  不去看孩子的日子里,她依然过着一种繁忙而有规律的生活,到布洛涅森林散步,到剧院看首场演出,到金屋餐馆或英吉利咖啡馆吃晚饭或夜宵;此外,她还去所有公共场所,观看大家竞相观看的节目,如马比耶舞会.黄色歌舞演出与赛马.尽管这样,她仍然有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像胃痉挛一样痛苦.虽然她不断地热恋上一个个男人,但当她孤零零一个人时,她总是伸懒腰,好像疲乏不堪与寂寞马上使她忧愁起来,因为她又感到空虚,对自己感到厌倦.她的职业和她的天性决定她快乐地生活着,但是这时她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经常在两个呵欠之间,喊出足以概括她的生活的话来:
  "啊!男人真让我讨厌!"
  一天午后,娜娜听音乐会回来,她瞥见一个女人大步流星地走在蒙马特街的人行道上,她的高帮皮鞋的鞋跟磨破了,裙子很脏,帽子被雨淋得不成样子.娜娜倏地认出她来.
  "停车,夏尔!"她对车夫喊道.
  接着,她又叫她的名字:
  "萨丹!萨丹!"
  路上行人都转过头来,街上的人都看着她们,萨丹向她走过来,衣服碰到车轮上,弄脏了.
  "上车吧,我的姑娘."娜娜不顾旁观的人,若无其事地说.
  尽管萨丹全身脏得叫人恶心,娜娜还是让她上了自己那辆浅蓝色的双篷四轮马车,把她带回家;萨丹紧挨着她的镶着尚蒂伊花边的珠灰色绸裙子坐着.街上的人看到车夫自命不凡的样子,个个都露出了笑脸.
  自那以后,娜娜有了迷恋的人了,她的生活变得充实了.萨丹成了她的同性恋对象.她在维里埃街的公馆里住下来后,梳洗干净,换了衣服,她对娜娜整整讲了三天圣拉扎尔教养所里的情况,里面的修女如何令人讨厌,那些混蛋警察怎么把她列入暗娼名单.娜娜听了很愤怒,她安慰她,她发誓要亲自去找部长,把她从那里搭救出来.现在不必急,警察肯定不会到她家里来找萨丹.于是,她俩在一起度过了几个甜蜜的下午,她们情语绵绵,互相又是吻,又是笑.这回是前一次在拉瓦尔街玩的把戏的继续,那次她们在玩时,警察忽然来了,把她们冲散了,这次又重新开始,像开玩笑似的.后来,一天晚上,她们真正作爱了.娜娜在洛尔餐馆那儿见过这套把戏,起初很反感,现在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被萨丹弄得晕头转向,如痴如醉,使她丧魂落魄的是,第四天上午,萨丹失踪了.谁也没有看到她出去.她穿着新裙子溜走了,她一心想呼吸新鲜空气,还迷恋她的街头生活.
  那天,公馆里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所有仆人都吓得低着头,不敢吱声.娜娜气得差点揍弗朗索瓦一顿,责备他没有看好门,让萨丹溜走了.但是她还是竭力克制住了,没有发出火来,她骂萨丹是臭婊子,以后不再到阴沟洞里去捡这类烂货了,这事给了她一个教训.当天下午,太太把自己关在房里,佐爱听见她在啜泣.晚上,她突然叫人把她的马车备好,把她拉到洛尔饭店去.她头脑里产生一个想法,也许能在殉道者街的那家饭店的餐桌上找到萨丹.她不是想重新见到她,而是想打她的耳光.果然,萨丹和罗贝尔夫人在一张小餐桌上吃饭.她瞥见娜娜走来,笑起来了.娜娜内心很激动,但并未与她吵起来,态度很和蔼,很柔顺.她请大家喝香槟酒,把五六桌人灌得醉醺醺的,趁罗贝尔夫人上卫生间之际,把萨丹拉走了.刚上马车,娜娜咬了她一口,并威胁她,如果她再犯,就把她杀死.
  但是,这样的把戏又继续发生了,并且发生过好多次,娜娜很伤心,作为一个被欺骗的女子,她很气愤.娜娜跑出去到处寻找这只野鸡,她所以老是飞走,是为了寻找一时的热恋,另外,对公馆里的舒适生活她也感到厌倦.娜娜扬言要掴罗贝尔太太的耳光;有一天,她甚至希望与她决斗,因为她们三人中有一个多余的人.现在,她每次去洛尔饭店吃饭,总要戴上她的钻石戒指,有时还带上路易丝.维奥莱纳.玛丽亚.布隆.塔唐.内内一同去,她们个个身着盛装,光艳夺人.洛尔饭店的三间餐厅里,灯光昏暗,弥漫着蹩脚菜肴的气味,这些女人大摆阔气,附近的小婊子们看了诧异不已,这使她们飘飘然起来,她们在饭后就把小婊子们一个个带走.每逢这样的日子,洛尔总是穿着光彩夺目的紧身衣,露出一副宽厚大度的慈母的神态,亲吻每个人.只有萨丹,每当遇到这些麻烦事时,总是保持冷静,睁着蓝蓝的眼睛,显露出处女般的纯洁的面容;她常被两个女人争夺,她被咬,被打,被拉来拉去,而她只说这太可笑了,劝她们最好和解得了.掴她的耳光又有什么用呢,尽管她很乐意让大家都高兴,但是她又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最终还是娜娜占了上风,她对萨丹说了无数温柔的话,又送给她很多的礼物;为了报复,罗贝尔夫人给自己的情敌的每个情夫写了恶毒的匿名信.
  一段时期以来,缪法伯爵似乎焦虑不安.一天上午,他很激动,把一封匿名信放到娜娜的面前.娜娜看了头几行,就知道信中控告她欺骗伯爵,与旺德夫尔跟于贡兄弟私通.
  "这是胡说!这是胡说!"她以极其坦诚的口气斩钉截铁地嚷道.
  "你敢打赌吗?"缪法问道,他已松了一口气.
  "啊!你让我用什么来赌咒都可以......好吧,就用我的儿子的脑袋来赌咒吧!"
  这封信很长.下面写了她和萨丹的关系,措词极其露骨下流.她看完信后,嫣然一笑.
  "现在我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她仅简单地说了一句.
  缪法听后,要求她辟谣,她心平气和地说:
  "萨丹这件事,亲爱的,与你没有什么关系......这对你有什么害处呢?"
  她对这事并不否认.缪法说了一些气愤的话,她听后耸了耸肩膀.他是哪个时代的人?这种事司空见惯,她说出了她的几个女友的名字,她发誓说上流社会的妇女都是如此.总之,照她说来,没有什么事比这种事更普遍.更自然的了.不符合事实的事她才生气,因此,刚才关于她与旺德夫尔和于贡兄弟的事,他看见她是多气愤.啊!如果这事是真的,他完全有理由把她掐死.但是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对他说谎有什么好处?她重复了刚才的一句话:
  "这对你有什么坏处呢?"
  争吵还没完,她倏然用生硬的语气打断了缪法的话:
  "何况,亲爱的,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么极简单......门是开着的......就这样,你要我就得要本来面目的我."
  缪法低下头来.实际上,娜娜对他发誓,他很高兴.她看到自己占了上风,就不再对他客气了.从此以后,萨丹被公开收留在她家里,跟先生们平起平坐.旺德夫尔不需要收到匿名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常常拿萨丹开玩笑,嫉妒她,找碴儿同她吵架,菲利普和乔治却把她当成同伴,同她握手,对她讲些不堪入耳的笑话.
  一天晚上,娜娜又经历了一段艳遇.萨丹这个婊子扔下娜娜不管了,娜娜便到殉道者街去吃晚饭,同时寻找萨丹,后来没有找到她.当娜娜一个人在吃晚饭时,达盖内来了.他虽然准备结婚,但有时老毛病复发,到这里逛逛,以为在巴黎的这个阴暗.肮脏的角落里,不会碰见什么熟人.因此,见到娜娜在那儿,他好象显得有点尴尬.但是他不是一个见了女人就退却的男人.他笑吟吟地走到娜娜前面,问太太是否允许他同她同桌吃饭.娜娜见他在开玩笑,便摆出一副庄重.冷淡的神态,语气生硬地说:
  "先生,你喜欢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我们现在是在公共场合."
  谈话开始是用这样的语调,显得很有趣.但是在吃餐后点心时,娜娜忍不住了,巴不得炫耀一下自己的胜利,便把双肘放在桌子上,之后用亲昵的口气问道:
  "喂,宝贝,你的婚事进展得如何?"
  "不太顺利."达盖内承认道.
  事实上,他正鼓足勇气向缪法家提出求婚时,他感到缪法伯爵对他态度很冷淡,他就小心翼翼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认为这件事告吹了.娜娜的明亮眼睛盯住他,用手托着下巴,嘴唇微微一翘,以示讥讽.
  "啊!我可是个荡妇,"她慢吞吞地说,"你该把你未来的岳父从我的魔爪中夺走......怎么!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怎么胡涂到这种地步!怎么啦!你居然跟一个钟爱我.对我无话不说的男人说我的坏话!......你听着,我的小宝贝,只有我同意,你的婚事才能成功."
  这一点他刚才已觉察出来了,他正盘算着怎样才能让娜娜顺从自己的意愿.然而,他总是开着玩笑,不想一本正经地谈这件事.他戴上手套,装出严肃的样子,正式请求娜娜允许他向爱斯泰勒.德.伯维尔小姐求婚.她好象被人搔痒似的,一下子笑起来.哦!这个咪咪!对他恨也恨不起来.达盖内在女人面前获得成功的原因,是他说话温柔,嗓音纯正,悦耳得像音乐一样,所以妓女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丝绒嘴巴",在他那温柔.抚爱的声音的包围下,女人们都顺从他.他明白自己这种本事的威力,就用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语给她催眠,给她讲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他们离开时,娜娜的脸泛起红晕,挽起他的胳膊,浑身瑟瑟抖抖,被他重新征服了.因为天气极晴朗,她把马车打发走了,陪他一直步行到他家门口,随后,又自然地陪他上了楼.过了两个小时,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他说:
  "那么,咪咪,你一定要和伯爵的女儿结婚吗?"
  "太太!"他悄声说,"这还算是我的最好选择......你知道,我现在穷得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她让他帮她结鞋带.沉默片刻后,她说道:
  "天哪!我呀,我还能有什么意见......我来出面给你帮忙......这个小姑娘瘦得像干柴.不过,既然这是你们两人的事情......哦!我是乐于助人的,我就给你撮合吧."
  她的胸部还裸露着,她笑起来,说:
  "不过,你拿什么报答我呢?"
  他对她感恩戴德,一把搂住她,在她的肩膀上使劲吻着.娜娜兴高采烈,浑身哆嗦着,头向后仰,挣扎着.
  "啊!我明白了,"她被他吻得兴奋了,大声嚷道,"你听着,我要你来答谢我的,就是你结婚的那一天,要把你的初夜权给我......就是说,在你同你老婆作爱之前,听见了吗!"
  "好的!好的!"他说道,笑得比她更响.
  他们对这笔交易很感兴趣.他们觉得这事这样处理很好.
  恰巧第二天,娜娜家里举行晚宴,这是星期四的例行晚宴,缪法.旺德夫尔.于贡兄弟与萨丹都出席了.缪法伯爵老早就到了.他必须拿出八万法郎来为少妇还清两三笔债务,还要给她买一条蓝宝石项链,她非常羡慕这样的项链.他已动用了他的很大一部分财产,但还不敢出售他的不动产,所以想找一个放债的人.他听从娜娜的话,去找拉博德特;但拉博德特觉得这笔交易数字太大,就去对理发师弗朗西斯说,弗朗西斯很愿为自己的顾客效劳.于是伯爵委托两位先生去办,但他明确表示,不能显出是他借钱的丝毫迹象.两位先生答应,把十万法郎本票放在公事包里拿回来,让伯爵收到后再签字.这十万法郎中有两万法郎是利息,他们请求伯爵理解他们,并大骂那些放高利贷的坏蛋,但是,用他们的话来说,要借钱就只好去叩他们的门.缪法来后,叫人传话时,弗朗西斯刚刚替娜娜梳好头.拉博德特也在梳妆室里,他像一个不太重要的朋友,随意地呆在那里.他看见伯爵进来,就小心翼翼地把一大捆钞票放在香粉和香脂中间,之后,伯爵就在大理石梳妆台的本票上签了字.娜娜要留拉博德特吃晚饭,他谢绝了,他要带一个巴黎的阔佬客人出去逛逛.这时,缪法把他拉到一边,请求他到贝克的珠宝店里走一趟,把那条蓝宝石项链买回来,他想当晚送给娜娜,让她惊喜一下.拉博德特满口答应完成这个差使.半个小时过后,朱利安悄悄把珠宝匣子交给伯爵.
  吃晚饭时,娜娜烦躁不安.她看到八万法郎,心里很激动.想不到,这样一大笔钱统统要交到售货商的手里!这真让她烦心.上汤后,她就伤感起来,在这间富丽堂皇的餐厅里,银餐具和水晶器皿闪闪发光,她不禁感慨万千,赞美起贫穷的幸福.男人们都身着礼服,她自己穿一件绣花白缎裙子,萨丹则穿得很简朴,穿一件黑绸裙子,脖子上只挂着一只金心坠子,那是好朋友娜娜送给她的礼物.站在客人们背后的是朱利安与弗朗索瓦,他俩在佐爱的帮助下,侍候客人们,三个人表情都很严肃.
  "当然,从前我一贫如洗的时候,比现在更愉快."娜娜说.
  娜娜叫缪法坐在她的右边,叫旺德夫尔坐在她的左边;可她几乎不看他们一眼,却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萨丹.萨丹的两边坐着菲利普与乔治.
  "是吗,我的小猫咪?"她每说一句话,都这么问萨丹一声,"当初我们在波隆梭街若斯嬷嬷寄宿学校上学时,生活得多快乐!"
  烤肉端来了.两个女人仍然大谈往事,好像不谈过去的事情就觉得恐慌,突然感到需要把少年时代的污泥浊水搅动一下;尤其是有男人在场时,她们似乎控制不住这种狂热,把她们过去成长的粪土也讲出来,硬要他们听一听.在座的先生们听得脸上泛白,眼里露出尴尬的神色.于贡兄弟竭力想笑,旺德夫尔神经质地捻着胡子,缪法神态越发严肃起来.
  "你还记得维克多吗?"娜娜说道,"他是一个坏孩子,常把小女孩带到地窖里!"
  "你说的一点不错,"萨丹答道,"我记得很清楚,你家有一个大院子,有一个女门房,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扫帚......"
  "她是博什老太,已去世了."
  "我还记得你家的店铺......你妈很胖.一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玩时,你爸爸喝醉回来了,醉得很厉害!"
  这时候,旺德夫尔企图把话题岔开,在他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插了一句:
  "喂,亲爱的,我还想吃点块菰......块菰味道真鲜美.我昨天在德.科布勒兹公爵家里吃过,但味道没有这儿的好."
  "朱利安,来点块菰!"娜娜粗声地说.
  接着,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啊!天哪,爸爸真胡涂......所以他失败得那样惨!如果你见到这样的情景,破了产,经济拮据!......我可以说我各种苦都吃过,我没有像爸爸和妈妈那样死掉,真是奇迹."
  缪法神经质般地拿着餐刀在玩,这一次他竟壮着胆插话了.
  "你们讲的都是不令人高兴的事."
  "嗯?什么?不令人高兴!"她嚷起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也觉得这些是不令人高兴的事!......可是,我们那时得有人给我们面包吃呀,亲爱的......哦!我呀,你知道,我是个老实姑娘,事儿是怎样,我就说怎样.妈妈是洗衣妇,爸爸酗酒,后来因醉酒而死,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假如你们听了认为不合适,如果你们觉得我出身的家庭不光彩的话......"
  大家都说不是这个意思.她说这些,究竟要找什么碴儿呢!大家都尊重她的出身.但是,她还是继续说:
  "假如你们觉得我的家庭不光彩,那么,你们就离开我好了,因为我不是连父母都不认的女人......你们要我,就得连我的父母一起要,知道了吧!"
  他们要她,也必须要听她讲她的爸爸.妈妈.她的过去.她要回忆的一切,四个男人现在都缩着身子,眼睛看着桌面.她像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女人,盛怒之下,把他们都踩在她过去在金滴街穿的旧鞋子底下.这时她还未息怒:即便有人送她财产,给她建造宫殿也无济于事,她还是要怀念过去啃土豆的时代.金钱是蠢货,只能用来开玩笑!它是为商人而造的.最后,她这股火气以一种感伤的愿望而了结,说她要过一种简朴的生活,诚恳待人,生活在普通的善良的人们中间.
  这时,她看见朱利安垂着双手,在那里侍候.
  "喂,怎么啦?斟香槟酒呀,"她说道,"看我干什么?像个呆瓜."
  在太太发火时,没有一个仆人露出一丝微笑.他们好象没听见,太太越唠叨,他们越显得庄重.朱利安乖乖地开始斟香槟酒.弗朗索瓦端水果时,不小心把水果盘子歪了一下,苹果.梨子和葡萄都滚到了桌子上.
  "该死的笨蛋!娜娜骂.
  弗朗索瓦不该辩解,他说水果原来摆得不稳,佐爱拿橙子时碰过了.
  "那么,"娜娜说,"佐爱是笨蛋."
  "可是,太太......"贴身女仆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低声道.
  太太站起来,摆出王后般的威严,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行了,对吧?......统统滚!......我们不需要你们了."
  赶走了仆人,她平静了下来.她立马显得温柔可爱.餐后点心味道很好,先生们都自己动手,吃得挺高兴.萨丹削了一只梨,走到娜娜身后来吃,靠在她的肩上,靠在她的耳边说了一些话,说完两人纵情大笑;之后,萨丹要把自己的最后一块梨分一半给娜娜,萨丹用牙齿咬着梨,送到娜娜的嘴边,两个人的嘴靠到一起,在接吻中把梨吃掉.于是,先生们提出了令人发笑的抗议.菲利普大声叫大家不必看不顺眼.旺德夫尔问他们是不是该出去一会儿.乔治跑过来抱住萨丹的腰,将她拉到自己的座位上.
  "你们真笨!"娜娜说道,"你们把我可怜的宝贝的脸都弄红了......别睬他们,姑娘,让他们开玩笑好了,这是咱们的私事."
  缪法神态严肃地瞅着她们,娜娜转过头来,对他说道:
  "你说对吗,我的朋友?"
  "对的,肯定对."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喃喃道.
  没有人再抗议了.这些先生都出身于名门望族,都受过正统教育,她们坐在他们中间,面对着面互相含情脉脉,泰然自若地滥施女性的淫威,公然表示对男人们的蔑视,让他们不得不接受她们,承认她们的主宰地位.他们还为她们的行动拍手称好.
  大家到楼上小客厅里喝咖啡.两盏灯发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粉红色的帷幔.暗金色的漆器小摆设.在夜间这样的时刻,在一些小箱子.青铜器与瓷器中间,一道幽暗的光线照亮了一件白银或象牙镶嵌的饰物,把一根有发亮的雕刻图案的小棍照得更醒目,把一块镶板也照得发出丝绒般的反光.下午生的火已成火炭,窗帘与门帘遮得严严的,房间里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这间屋子里充满了娜娜的私生活的气氛,乱扔的手套,落在地上的手绢,一本打开的书,还常常看到她在屋里穿着睡衣,身上散发着一股紫罗兰的香味.她的没有条理的妓女生活,在这富丽堂皇的氛围中,产生了一种迷人的效果.那些宽大得像床的扶手椅,深得像凹室的长沙发足以让人昏昏欲睡,把时间置之脑后,诱惑人坐在暗淡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笑吟吟地倾吐衷肠.
  萨丹走近壁炉边,躺到一张长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旺德夫尔和她开玩笑,装出吃醋的样子,拼命跟她争吵,威胁她说,如果她再缠住娜娜,不让她尽主人的职责,他就要派证人来揭发她.菲利普和乔治也凑过来帮腔,一起捉弄她,使劲捏她,最终她叫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叫他们规矩一些!他们总缠住我."
  "喂,放开她,"娜娜严肃地说,"你们知道,我不愿看到别人纠缠她......而你呢,我的小猫咪,既然他们这样不懂情理,你为什么总是和他们混在一起?"
  萨丹脸都气红了,她伸伸舌头,到梳妆室去了.梳妆室的门开着,透过那扇门,可以看见一只毛玻璃球形灯罩,里面燃着一盏灯,射出的乳白色的光线把大理石梳妆台照亮了.此时,娜娜以充满魅力的女主人的身份与四个男人交谈起来.她在白天读了一本轰动一时的小说,小说写的是一个妓女的身世.她读完后很气愤,她说故事很不真实,并且对这种标榜描写现实生活的淫秽文学表示反感和愤慨.好像什么内容都可以写一样!好像小说写出来不是让人娱乐消遣似的!关于书籍和戏剧,娜娜有自己的独有的见解,她希望读到描写爱情的高雅作品,所写的内容能留给她想象的余地,并使她的灵魂变得高尚.之后,他们的话题倏地转到震动巴黎的骚乱上来,报纸上刊登的煽风点火的文章,每天晚上都有公共集会,有人号召人们拿起武器,散会后就出现骚动,她愤怒地攻击共和派人.这些从来不洗澡的脏汉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人们生活得还不幸福吗?难道皇帝办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老百姓?老百姓是下流坯!她了解老百姓,她能够评论他们;她竟忘记了刚才吃饭时她要求人家尊重金滴路上的那些小人物阶层,现在又以发迹女人的身份,带着厌恶与恐惧的情绪来攻击自己人.恰好就在那天下午,她在《费加罗报》上读到一篇关于一次公共集会的报道,集会很滑稽,会上讲话者用的是俚语,有一个醉汉洋相百出,被人赶出了会场,她看后还认为好笑.
  "嘿!这群酒鬼,"她带着厌恶的神情说,"不,你们等着瞧吧,他们的共和国对大家来说,将是一场大难......啊!上帝保佑皇上坐稳江山,坐得越长越好!"
  "上帝会听到你的祈祷的,亲爱的,"缪法一本正经地答道,"行了,皇上的江山坐得很稳."
  他很喜欢见到她发表这些正确的看法.在政治上他们两人观点一致.旺德夫尔与于贡中尉也不停地对这些"流氓"进行冷嘲热讽,说他们是一群大吵大嚷的人,一看到刺刀就逃之夭夭.那天晚上,乔治脸色苍白,怏怏不乐.
  "这孩子怎么啦?"娜娜看他露出不舒服的神态,问道.
  "我呀,没什么,我在听你们谈话."乔治低声说道.
  他心里极难过.吃完饭后,他就听到菲利普跟少妇开玩笑;而现在又是菲利普而不是他自己坐在娜娜的身边.他气得胸口发胀,像要爆炸似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不能忍受他们两人在一起,一些难于启齿的想法哽在他的喉咙里,他感到羞耻与苦恼.他讥笑萨丹,因为她先后在娜娜家里接受了斯泰内.缪法与其他人.他很恼火,一想到菲利普可能有朝一日会摸娜娜,就气得发狂.
  "喂!抱抱珍宝吧."娜娜为了安慰他,对他说,一边把在她裙子上睡觉的小狗递给他.
  乔治又快活起来,他抱着还带着娜娜膝盖上的热气的小狗,就像抱着娜娜身上的某一部分.
  他们又说到旺德夫尔,他在前一天晚上,在帝国俱乐部赌输了一大笔钱,缪法不会赌博,听了大吃一惊,但是,旺德夫尔仍笑吟吟的,暗示自己即将破产,巴黎全城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人吗,怎样死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死得漂亮.一段时间以来,娜娜发现他有些烦躁不安,嘴角上有了一条衰老的皱纹,清澈.深邃的目光里露出犹豫不定的神色.但他仍然保持高傲的贵族派头和没落了的名门望族的翩翩风度.他已经为赌博与女人绞尽脑汁,这种翩翩风度犹如短暂的眩晕症发作.一天晚上,他睡在娜娜的身边,对她说了一番可怕的话,她听了吓得要命:等他把财产挥霍光时,就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放一把火,和马同归于尽.现在他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一匹名叫吕西尼昂的马身上,他正在对它进行训练,让它在巴黎赛马中夺得头奖.他就是靠这匹马活着,他已动摇了的信誉全靠这匹马来维持住.每当娜娜向他提出要什么东西,他都说要等到六月份,等吕西尼昂在赛马中赢了再说.
  "算了吧!"她开玩笑地说,"也有可能输掉,因为它要把所有的马都淘汰了才行."
  他只用一丝神秘的微笑作答.之后,他轻松地说:
  "我想起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冒昧地把你的名字给了我的一匹小母马,它获胜希望极小......娜娜,娜娜,这个名字很响亮,你不生气吧?"
  "生气,为什么?"她说道,其实她很快乐.
  他们继续谈话,谈到最近要处决杀人犯,娜娜急于要去看,这时候萨丹出现在梳妆室的门口,用央求的语气叫她.娜娜立刻站起来,离开这些先生,走向萨丹,丢下几位先生不管.那几位先生都懒洋洋地躺着,一边抽雪茄烟,一边讨论严肃的问题:一个患有慢性酒精中毒的杀人犯,应负多大杀人罪责.佐爱倒在梳妆室的一张椅子上,哭得像个泪人,萨丹竭力劝她,她也不听.
  "怎么啦?"娜娜惊讶地问.
  "啊!亲爱的,你劝劝她吧,"萨丹说道,"我已劝她好长时间了......因为你叫她笨蛋,她才哭的."
  "是的,太太......骂得太重了......骂得太重了......"佐爱结结巴巴地说,又被一阵啜泣哽住了.
  娜娜见此情景,心一下子软了.她说了一些好话安慰她.佐爱还没有平静下来,娜娜就蹲在她面前,用手搂住她的腰,做出亲热又深情的样子.
  "你真死心眼.我说笨蛋跟说别的话一样.难道我是有意的吗!我是在气头上......好啦,我错啦,你就消消气吧."
  "我这样热爱太太......"佐爱嘟囔道,"我替太太干了那么多的事......"
  于是娜娜拥抱了佐爱.然后,为了表明她并没有生她的气,就把一件才穿过三次的裙子送给佐爱.她们每次口角都以娜娜送礼物而告终.佐爱用手绢揩干眼泪,把裙子放在手臂上拿走了,走时还说厨房里有人很不开心,朱利安与弗朗索瓦吃不下饭,太太发脾气,他们倒了胃口.太太又叫佐爱给他们每人捎去一个金路易,作为和解的表示.只要她身边的人愁眉苦脸,她就会难过.
  娜娜回到客厅里,平息了这场风波,她很高兴,不必为第二天的事而暗暗发愁了,这时萨丹凑到她的耳边,没完没了地和她说话.她向娜娜告状,并威胁说,如果这些男人再捉弄她,她就要走了.她要求娜娜那天夜里就把他们统统赶走,这样好教训教训他们.再说,只有她们两个人,那该多好!娜娜听了有点发愁,断言说这是不可能的.于是,萨丹就像一个粗野的孩子对娜娜耍赖,坚持要娜娜听她的话.
  "我要这样,听见了吗!......要么把他们赶走,要么就是我离开这里!"
  说完,萨丹就回到客厅,往窗户边的长沙发上一靠,一个人呆在那儿,一声不吭,像个死人,一双大眼睛盯着娜娜,等娜娜回答她.
  这些先生们的讨论结果,一致反对刑法学家有关犯罪的新理论.根据这种瞎编出来的所谓理论,某些病理状态的罪犯就可以不负刑事责任,这样说来,就没有罪犯,只有病人了.娜娜一面点头赞同先生们的结论,一面考虑用什么办法把伯爵打发走.其他人马上就会走,但伯爵一定不肯走.不出娜娜所料,菲利普刚站起来要走,乔治也马上站起来,他唯一担心是怕他哥哥比他晚走.旺德夫尔又呆了几分钟,观测风向,看看缪法是否因为有什么事而走掉,这样他就可以取而代之,后来他看见伯爵干脆不走,要留下来过夜,也就不再坚持了,识相地告辞了.但是,当他向门口走去时,发觉萨丹两眼发愣,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感到很有趣,就走过去同她握手.
  "嗯?我们没有闹翻吧?"他喃喃道,"请原谅我......我用名誉担保,你是最漂亮的姑娘."
  萨丹不屑于和他讲话.这时,娜娜和伯爵两人单独呆在一起,萨丹一直注视着他俩.缪法不再有所顾忌,就过来坐在娜娜身边,抓起她的手指亲吻着.娜娜想打个岔,问他的女儿爱斯泰勒的身体是否好了一些.昨天晚上,伯爵还抱怨这个孩子性格忧郁;他在家没有一天生活得愉快,他的妻子成天不在家,他的女儿冷冰冰的,一声不响.对于伯爵的这些家庭问题,娜娜总是出一些好主意.那天晚上,缪法觉得身心轻松愉快,就对她诉起苦来.
  "如果你把她嫁出去呢?"她想起了对达盖内的许诺,说道.
  她马上说出了达盖内的名字.伯爵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怒不可遏.他听过娜娜对他讲的那些关于达盖内的情况,他永远都不会把女儿嫁给达盖内.
  她装出惊讶的样子,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搂住他的脖子,说道:
  "啊!你吃醋啦,难道这是真的!......你仔细想一想.当时他对你说了我的坏话,我气坏了......今天我觉得很抱歉."
  她从伯爵的肩上看过去,目光正好和萨丹的目光相遇.她感到心慌,立即松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的朋友,这门亲事一定要促成,我不想妨碍你女儿的幸福.这个青年很好,你是找不到这样的好青年的."
  接着,她大谈达盖内的优点.伯爵抓住她的手,他不说不行了,他再考虑一下,以后再谈这事.然后他提出要上床睡觉,娜娜压低了嗓门,对他说出一些理由,不能奉陪,她说月经来了,假如他真的有点爱她,就不应强求.然而,他很固执,坚决不走,她有点软下来了,这时她又遇到了萨丹的目光,于是,她的态度强硬起来.不行,这是不可能的.伯爵非常激动,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他站起来,找他的帽子,然而,他才走到门口,忽然想起那条蓝宝石项链,因为他感觉到口袋里的首饰匣子.他原来打算把它藏在床里边,等她上床后,一伸腿就可以碰到项链,这是大孩子送礼物让对方惊讶的一种方法.他从吃晚饭时就在想这个方法.他现在这样被打发走,心里很不安,怏怏不乐,他生硬地把首饰匣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道,"瞧!这是蓝宝石......啊!真的,就是这条项链.你真可爱!......喂,亲爱的,你相信就是我看见的那一条吗?把它放在橱窗里,更好看."
  这就算她对他的全部答谢,她还是让他走了.他看见萨丹躺在那儿,在静静地等待着.于是他瞧瞧两个女人,只好听从,不再坚持留下来了,他走下楼去.前厅的门还没有关上,萨丹就一下子搂住娜娜的腰,一股劲儿跳呀,唱呀.之后,她跑到窗口,说道:
  "瞧他走在人行道的那个样子!"两个女人在窗帘的遮掩下,把胳膊肘支在铁栏杆上.一点钟敲响了.维里埃大街上空荡荡的,在这三月的潮湿的夜色中,两排煤气街灯延伸到远处,狂风夹着雨扑打在煤气灯上.一块块空地上,看上去就象一个个黑漆漆的洞穴,正在建筑中的公馆的脚手架耸立在漆黑的夜空中.缪法弓着背,顺着潮湿的人行道走着,他穿过巴黎这片新开辟的冰冷.空荡荡的平地,向前走去,连他的身影好象都充满忧伤.她俩见他那副狼狈相,失声大笑起来.这时娜娜叫萨丹住口:
  "小心,警察来了!"
  于是她们压低了笑声,心里隐隐感到恐惧,瞧着马路对面迈着整齐步伐走过来的两个黑影.娜娜虽然过着豪华的生活,像女王一样受人尊敬,但对警察还是怕得要命,不喜欢听人讲到警察,就像不喜欢听人讲到死亡一样.看见一个警察抬头瞧瞧她的公馆,她心里就发慌.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会怎么对待她.如果他们听见她们在夜间这个时分狂笑,就很可能把她们当成妓女.萨丹把身子紧紧贴在娜娜身上,微微打着寒战.然而,她们依然呆在窗口,被一盏渐渐靠近她们的提灯吸引住了,那盏灯光在马路边的一片片水洼中摇晃着.原来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妪在水洼中捡东西.萨丹认出她来了.
  "哎哟,"萨丹说,"原来是波玛蕾王后,她披一条柳条开司米围巾."
  此时,一阵风夹着毛毛细雨,打在她们脸上,萨丹向娜娜讲述了波玛蕾王后的身世.哦,过去她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妓女,她的花容月貌,巴黎无人不夸;她富有魅力,又有胆量,男人像牲口似的听她使唤,一些大人物还在她的楼梯上哭泣!如今她酗酒,同区的女人们为了逗趣,总灌她苦艾酒;她酒后走在街上,顽童们跟在她后边朝她扔石块.总之,她真正是一落千丈,一个王后跌到粪堆里了!娜娜听着,浑身都冷了.
  "你看看吧."萨丹说.
  她像男人那样吹了一下口哨.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到了窗户下面,她抬起头往上看,在她的提灯的微弱昏黄光亮下,她被看得清楚了.她浑身衣衫褴褛,颈上的围巾已破成碎片,面色发青,脸上布满伤痕,牙齿都脱落了,嘴像一个空洞,两只眼红红的,还有伤痕.娜娜面对这个沉湎于酒的可怕的老妓女,突然产生一个回忆:在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夏蒙古堡,仿佛看见了伊尔玛,当昂格拉斯这个年高德劭的妓女,正踏在古堡的台阶上,全村居民都俯伏在她的脚下.萨丹又吹起口哨,嘲笑那个没有看见她的老妪.
  "别吹了,警察来了!"娜娜低声道,她吓得嗓音都变了."快回到屋里来吧,我的小猫咪."
  警察又迈着整齐的步伐回来了.她们把窗关好.娜娜回过头来,浑身打着哆嗦,头发湿漉漉的,在客厅前愣了一阵,仿佛忘记了这是她的客厅,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觉得那里的空气那么温暖,那么芳香,立刻感到很幸福.这里堆满了财富,古色古香的家具,金丝绸料,象牙,青铜器,这一切都在粉红色的灯光下沉睡着;幽静的整座公馆给人无比豪华的感觉,会客厅庄严肃穆,饭厅宽敞舒适,楼梯宽阔宁静,地毯与座椅舒适而雅致.这一切是她自身的倏然膨胀,是她的主宰和享受欲望的膨胀,是她的占有一切进而毁掉一切的欲望的膨胀.她从没有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她的性的威力.她举目慢悠悠地环顾四周,用哲学家的严肃神态说:
  "对呀!一个人年轻人及时行乐还是对的!"
  这时,萨丹躺在卧室的熊皮上打滚,一边叫她:  "快来呀!快来呀!"
  娜娜在梳妆室里脱衣服.为了快点到萨丹身边,就用手抓住她那厚厚的金发,在银盆上面抖动,长长的发夹像冰雹一样落在发亮的银盆子上,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十一
  六月的一个星期日,天气刚开始炎热,天空昏昏暗暗,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巴黎的跑马大奖赛正在布洛涅森林举行.清晨,太阳在橙黄色的尘雾中升起.但是,快到十一点时,马车都到了隆尚赛马场时,猛然刮起一阵南风,把乌云驱散了;灰蒙蒙的雾霭散成长长的碎片,随风飘去,蓝莹莹的云隙不断伸扩开来,染蓝了整个天空.阳光从两片云彩中照射下来,照在赛马场上,把一切照得金光灿烂.草地上渐渐挤满了马车.骑师与行人,但跑道上仍然阒无一人,只有裁判员的岗亭.终点标志杆与用于挂赛马成绩表的柱子.对面,在骑师体重测量处的围墙中央,有五座对称的观众看台,看台是用砖头与木架搭成的,其形状颇像长廊.赛马场外面,一片广阔的平地沐浴着中午阳光,周围长着小树,西边是长满树木的圣克鲁山丘与絮伦山丘,背后耸立着瓦莱莲峰.
  娜娜兴致盎然,好象大奖赛要决定她的命运似的,她一心要坐在终点标志杆旁边紧靠栅栏的地方观看.她很早就来了,是到得最早的观众之一.她是坐一辆镶银的双篷四轮马车来的,由四匹雪白骏马拉着,这辆车是缪法伯爵赠送给她的.当她到草坪入口处时,骑在左边两匹马上的两名车夫驾车疾驶,两个跟班站在车子后部一动不动,这时人群中你推我挤,人人竞相观看,就像王后经过那里似的.她穿的服装是旺德夫尔赛马服的两种颜色,即蓝色和白色,看起来别出新裁,蓝绸短上衣和蓝绸紧身褡紧紧裹在身上,腰后高高凸起一个裙撑,这样,大腿的轮廓被明显衬托出来,当时流行时是穿宽大裙子,这样的穿戴打扮是有超凡脱俗之感的;外面套一件白缎长裙,袖子也是白缎的,肩上披着一条白缎子三角围巾,全身穿戴都镶着银色镂空花边,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此外,为了使自己更像骑师,她又大胆地在发髻上戴上一顶蓝色无边女帽,帽上插一根白翎毛,发髻上的一缕缕金发垂挂到背上,酷似红棕色马的长尾巴.
  十二点钟敲响了.还得等三个多小时,跑马大奖赛才开始.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靠栅栏边停放后,她就像在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她一时心血来潮,竟把它们珍宝和小路易也带来了.小狗躺在她的裙子里,虽然天气很热,还冷得哆哆嗦嗦;身上披着彩带和花边的孩子样子很有趣,一声不吭,一张可怜的蜡黄小脸被风吹得变得苍白.而娜娜旁若无人,高声与乔治和菲利普谈话,兄弟两人坐在娜娜对面的一张长凳上,两旁是一束束白玫瑰和蓝色的勿忘我,花堆放得与他们的肩膀一样高."唉!"她说道,"他把我烦死了,于是,我就叫他离去......可已经两天了,他还在生我的气呢."
  她说的是缪法,但她没有对于贡兄弟说出他们第一次口角的原因.一天晚上,缪法在她的卧室里发现一顶男人的帽子,那是她一时糊涂干的傻事.为了解心中烦闷,她把一个过路男人带回家了.
  "你们不知道他有多么滑稽可笑,"她继续说道,津津乐道地讲了一些细节,"实际上他是一个地道的伪君子......因为这样,他每天晚上都做祈祷.这可一点不假.他还以为我没有看见,因为我不想妨碍他,总是先上床睡觉,其实我一直在盯着他,他口中念念有词......上床时还要画一个十字,从我身上爬过去,在床里边躺下......"
  "啊!他真恶心,"菲利普嘀咕道,"他上床前上床后都祈祷了."
  她微微一笑,说道:
  "是这样,上床前后都祈祷.当我模模糊糊想睡时,又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了......不过,最令人讨厌的是,我们每次争吵,他还装出一副教士模样.我嘛,我一向是信仰宗教的,你们怎么笑我都没关系,反正不影响我所信的宗教......他太讨厌了,他抽抽噎噎,还说他心里很内疚.前天就是这样,我们争吵后,他歇斯底里大发作,弄得我不得安身......"
  说到这,她突然岔开了这个话题,说道:
  "你们看,米尼翁夫妇来了.瞧!他们把孩子也带来了!......小家伙们穿得怪模怪样!"
  米尼翁夫妇乘坐那一辆颜色素净的双篷四轮马车,是暴发户的豪华奢侈品.罗丝穿一条灰色绸裙子,裙子镶着红色绉泡饰带和花结,满面笑容,她看见亨利和夏尔挺快乐,心里很高兴.两个孩子坐在前面凳子上,穿着过分宽大的中学生制服,看上去有缩头缩脑之态.双篷四轮马车停放在栅栏边时,罗丝瞥见娜娜喜气洋洋地坐在鲜花中间,她的车子由四匹马拉着,还有穿号衣的跟班和车夫,她抿着嘴,板起面孔,扭过头去.米尼翁的态度则恰恰相反,他容光焕发,目光炯炯,挥挥手,打了一个招呼.女人之间发生争执,他一般是不介入的.
  "对啦,"娜娜又说道,"那个矮老头,你们认识吗?那个穿得挺干净.满嘴坏牙齿的韦诺先生......他今天早上来看过我."
  "韦诺先生吗?"乔治惊奇地说道,"这不可能,他是耶稣会的会士."
  "你说得很对,我也感觉出来了.啊!你们真想不到我们谈了些什么!太有趣了!......他向我谈到伯爵,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和,恳求我把幸福还给他们家庭......不过,他倒是很懂礼貌,说话时笑吟吟的......于是,我回答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保证叫伯爵和他的妻子言归于好......你们知道,我这样说不是开玩笑,看到他们幸福,我由衷的高兴!另外,我也可以轻松一下,因为前些日子,说实在的,我被他缠得够呛!"
  这发自内心的呼声道出了她最近几个月来的厌倦情绪.此外,伯爵似乎手头非常拮据;他心事重重,他签给拉博德特的支票很可能兑现不了.
  "恰巧伯爵夫人在那儿."乔治说道,他扫视了一下看台.
  "她在哪里?"娜娜大声问道,"这孩子的眼睛真好!......菲利普,替我打一下阳伞."
  乔治的动作快,抢在他哥哥的前头把伞接过去,他能替娜娜拿那把带着银色流苏的阳伞,心里非常高兴.娜娜眼睛对着一只很大的望远镜,向看台上四处张望.
  "啊!我看见她了,"她终于说道,她在看台右边,在一根柱子旁边,是吗?她穿着淡紫色衣服,她女儿穿着白色衣服,坐在她身边......瞧!达盖内走过去跟她们打招呼了."
  于是,菲利普便谈起达盖内不久要同瘦高个爱丝泰勒结婚的事来了.这桩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教堂的结婚预告已经登出来了.起初伯爵夫人反对女儿的婚事,但是伯爵强迫她同意.娜娜听后笑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低声说道,"对保尔可是件大喜事.他是个好男孩,他配得上这门亲事."
  她弯下腰,对小路易说道:
  "你觉得好玩吗?......看你那正儿八经的样子!"
  孩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看着周围的人,神情像个大人.他心情沮丧,想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娜娜动个不停,小狗从她的裙子里跳了出来,跑到孩子身边,浑身哆嗦着.
  草坪上的车马和人越来越多.马车陆续不断地从瀑布门那边驶来,一辆挨着一辆,简直成了一条长龙.其中有从意大利人大街开来的波利娜式公共马车,里面坐着五十名乘客,驶到看台右边停下来;还有运送猎犬的马车.四轮敞篷马车.豪华双篷四轮马车,它们和由劣马拉着的摇摇摆摆的破旧出租马车混在一起;有一人驾驶的四马马车,有邮车,车主人高高坐在座位上,仆人们则在车里照管香槟酒篮子,还有两轮轻便马车,巨大的钢轮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有双套的轻便双轮马车,其部件精巧得像钟表的零件,跑起来时,车上的铃铛叮叮作响.不时有一个骑马人,还有一群行人行色匆匆地从马车中走过.从遥远的布洛涅森林那边驶来的车子,一路上发出隆隆的声音,一到草坪上,隆隆声便立刻变成低沉摩擦声;现在草坪上的人越来越多,耳畔只响着嘈杂声.喊叫声.呼唤声.鞭子在空中飞舞的劈啪声.劲风吹散乌云,太阳从一片云角上又露了出来,道道金光倾撒下来,把马具和上了油漆的车身照得通亮,女人们的服装也被照得红彤彤;在耀眼的光雾中,车夫们高高坐在驾驶座上,他们的身子和长长的鞭子都像着了火似的.
  拉博德特从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上钻了出来,车上还坐着加加.克莱利瑟和布朗瑟.德.西弗里,拉博德特的座位是他们留给他的.他行色匆匆,正要穿过跑道,进入测量体重处时,娜娜让乔治把他叫过来.当他走过来时,娜娜笑着问道:
  "我的牌价是多少?"
  她指的是那匹取名叫娜娜的小母马,这匹马在狄安娜奖比赛中惨败,而且即使在今年四月份和五月份举行的飞车杯奖和良种幼马大赛奖中,也没能获得名次,获胜的是旺德夫尔的一匹名叫吕西尼昂的马.于是,吕西尼昂顿时成了人们的谈话中心;从前一天起,人们就普遍以二比一为它下赌注.
  "你的比数总是一比五十."拉博德特答道.
  "真见鬼,我太不值钱了,"娜娜又说道,她觉得这种玩笑很逗趣,"那么,我不拿自己来赌了......绝不赌自己!我连一个金路易也不押在自己身上."
  拉博德特忙得不亦乐乎,说完转身就走,娜娜赶忙把他叫回来,她想问问他的看法.他与赛马训练师和骑师们一直有联系,对于参赛马匹的情况特别熟悉,他的猜测已经多次准确无误,人家都叫他灵通赛马王.
  "你说,我该押哪匹马?"娜娜一再问道,"那匹英国马的牌价是多少?"
  "你说的是那匹精灵马吗?是一比三......瓦勒里奥二世,也是一比三,他的马,如科西尼是一比二十五,幸运是一比四十,布姆是一比三十,皮什内特是一比三十五,杏仁奶油是一比十......"
  "不,我不赌那匹英国马了,我是一个爱国者......嗯?我可能押瓦勒里奥二世,德.科布勒兹公爵刚才喜形于色......哎!不!还是不行.拿五十个金路易押在吕西尼昂上,你认为怎样?"
  拉博德特用惊异的表情看了她一眼.娜娜俯着身子,低声询问他,因为她知道旺德夫尔委托拉博德特到赛马赌注登记人那里为他下赌注,以便更方便些.他若有什么消息,就会说出来.可是拉博德特什么也不透露,叫她相信他第六感觉是敏感的,他将根据自己的判断,把她的五十个金路易押上去,她对此是不会后悔的.
  "你押在哪一匹马上都行!"她高兴地叫道,让他走了,"但是千万不要押在娜娜身上,那是一匹劣马!"
  马车里的人都哄然大笑.两个年轻人觉得她这句话很风趣;小路易不懂他们在谈些什么,抬起他那泛白的眼睛瞧着他的妈妈,他妈妈响亮的话声使他吃了一惊.拉博德特还是不能脱身.罗丝.米尼翁向他招了招手,关照他几句话,他把数字记在笔记本上.随后,克拉利瑟和加加又叫住他,她们在人群中听到一些话后,想改押赌注,她们不想押瓦勒里奥二世,而想押吕西尼昂.他的表情镇定自若,只顾记录.最后,他总算脱身了,大家看见他在跑道另一边的两个看台之间消失了.
  这时还有马车不断到来.现在,车子已经排了五排,马车沿着栅栏不断延续,形成黑压压的一大片,里面还夹杂着一匹匹白马,远远看去像一个个浅色的斑点.这片马车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杂乱无章地停放着另一些马车,这些马车都散放着,好像搁浅在草地上,车轮子.套车的牲口看上去乱糟糟的,毫无秩序,有并排的,有斜放的,有横放的,还有头对头的.在没有车辆.马匹的草坪上,骑师们在骑马训练,步行的人三五成群地来回走着.在这集市般的场地上,在这闹哄哄的人群中,卖饮料的流动摊子上都撑起了遮阳的灰色帆布篷,在阳光下帆布篷在泛着白色.但是在那些赌注登记人的身边,人群涌动,拥挤不堪,无数帽子在移动着,赌注登记人站在敞篷马车上,像牙医一样不停地摆动着两只手,在他们身边的高大木架上,贴着中奖的牌价表.
  "我真蠢,自己都不知道押哪一匹马,"娜娜说道,"我应该自己押上几个金路易来试试运气."
  她站起来,想挑一个中意的赌注登记人.然而,她发现周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便把刚才的想法抛在脑后了.除了米尼翁夫妇.加加.克拉利瑟和布朗瑟,在她的右边.左边.后边,现在还有许多马车把她的双篷四轮马车围得水泄不通,其中有塔唐.内内和玛丽亚.布隆的四轮敞篷马车;卡罗利娜.埃凯与她的母亲和两位先生坐的敞篷四轮马车;路易丝.维奥莱纳一人单独乘坐的篮式小马车,车身上披着梅尚家赛马号衣的橙.绿两种颜色.莱娅.德.霍恩高高地坐在一辆邮车的座位上,身边围着一群吵吵嚷嚷的年轻人,再远一些,在一辆颇具贵族气派的敞篷四轮马车上,吕西.斯图华穿着一件素雅的黑绸连衣裙,露出一副高贵的神态,她身边坐着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他身着海军军官学校的学生服.让娜娜吃惊的是,她看见西蒙娜来了,她坐在由斯泰内驾着的双套二轮马车上.她身后站着一个听差,他一动不动,双臂交叉在胸前;她穿得光彩耀人,上下都穿着带黄色条纹的白缎子,从腰带一直到帽子都缀满宝石.银行家挥动手中的长鞭子,赶着两匹马像箭一样飞奔着,前面是一匹栗黄色矮马,跑起来像只老鼠,后面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奔跑时,蹄子抬得很高.
  "哎哟!娜娜说道,"斯泰内这个盗贼又一次洗劫了交易所!......嗯?西蒙娜穿得真倜傥!他也太过分了,他要被人抓住的."
  不过,她还是老远就与他打了招呼.她挥着手,春风满面,扭动着身子,向每个人打招呼,好让众人都看见她.接着她又说道:
  "吕西带来的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他穿着制服,挺可爱的......所以她装成那副样子!你们知道她怕她儿子,所以冒充演员......小伙子怪可怜的!他似乎一点也不怀疑."
  "唔!"菲利普笑着嘀咕道,"只要她愿意,她还能在外省给他找一个女遗产继承人做老婆呢."
  娜娜不吭声了.她在密密麻麻的车辆中,瞥见了老虔婆拉特里贡.拉特里贡坐的是出租马车,她坐在里面,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就悄悄爬到车夫的座位上.她坐在高处,把高大的身子挺得笔直,显出一副高贵的神态,鬓角上的鬈发留得很长.她俯视人群,仿佛俯视着她的妓女臣民.妓女们都悄悄地对她微笑着.而她却神态傲慢,装作不认识她们.她这次不是来拉皮条的,而是出于兴致来看赛马的,这个狂热的赌徒,最爱看赛马.
  "瞧!那是傻瓜拉法卢瓦兹!"乔治突然说道.
  大家都很惊奇.娜娜认不出她的拉法卢瓦兹了.他自从继承了那笔遗产后,变得非常时髦.他带折角硬领,浑身上下穿着浅色衣服,在他瘦削的肩膀处绷得紧紧的.他头戴无边软帽,装出疲倦的样子,身体摇摇晃晃,说话嗲声嗲气,满嘴是俚语行话,一句话总是留半句,生怕多花了气力."可是他挺有风度的!"娜娜说道,她对他着迷了.
  加加和克拉利瑟把拉法卢瓦兹叫过去,扑过去拥抱他,想把他再次弄到手.但他把腰一扭,马上就离开她们,这个动作既表示开玩笑,又表示轻蔑.他已经被娜娜迷住了,他跑到她旁边,站在马车的踏板上;娜娜同他开玩笑,说他与加加要好.他嚷嚷道:
  "啊!不,我和那个老太婆的关系早断了!别再提她啦!我告诉你,你知道,现在我的朱丽叶是你......"
  拉法卢瓦兹极富表情地把手放在心口上.娜娜开怀大笑,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向她倾吐起爱慕之情.不过,她接着说道:
  "唉!事情不完全像你所说的那样.你让我忘记下赌注了......乔治,你看见那个赌注登记人了吗,在那边,那个红脸胖子,满头鬈发.他那油头滑脑的模样,我倒挺喜欢的......你去叫他押......嗯?不过,押哪匹马好呢?"
  "我吗,我不是爱国者,啊!不!"拉法卢瓦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押那匹英国马了......如果英国马赢了,那可太好了!法国人就滚蛋吧!"
  娜娜听了非常气愤.于是,大家便议论起每匹马的优点.拉法卢瓦兹装得挺内行,他把所有的马都说成劣马.他接着评论起来:"韦尔迪埃男爵的那匹杏红奶油,说真的,倒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要不是训练时弄得筋疲力尽,倒是有希望获胜的.至于科布勒兹的那匹瓦勒里奥二世,在四月份患了绞痛病,不能参加比赛;噢,这些情况人家都不说出来,不过,他用名誉担保,他说的情况是确实无疑的!他最后劝娜娜押幸运,它是梅尚家的,大家认为那是最差的一匹马,谁都不肯押它.真了不起!幸运体形漂亮,行动敏捷!这匹马保准会让大家吃惊!"
  "不!"娜娜说,"我在吕西尼昂身上押了十个金路易,在布姆身上押了五个多路易."
  拉法卢瓦兹马上喊道:
  "亲爱的,布姆糟透了!别押它!连加斯克自己都不押它......而吕西尼昂,永远不能赌它!简直是开玩笑!我向上帝起誓,你好好想一想!不行,我向上帝发誓,它们的腿都太短了!"
  他急得透不过气来.菲利普指出,吕西尼昂获得过飞车杯奖和良种幼马大赛奖.拉法卢瓦兹马上反驳说,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证明.恰恰相反,应该对这一点产生怀疑.何况骑吕西尼昂的骑师是格雷沙姆;你们竟然给它打包票!格雷沙姆是个倒霉鬼,它肯定赢不了.
  在娜娜的马车上掀起的这场争论,现在似乎已经扩大到整个草坪上.一些人发出尖叫声,赌博的热情高涨了,人人的脸上都火辣辣的,大家挥舞着拳头.赌注登记人高高地站在他们的马车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中彩牌价,记录着数字.呆在这里的都是一些押小赌注的赌客,下大赌注的都在体重测量处的围墙内进行;在这里进行激烈较量的,只有一些囊中没有几个钱的人,拿一百个苏来冒冒险,觊觎的也不过是几个金路易.总之,一场大战将在精灵和吕西尼昂之间展开.一些英国人一看就认得出来,他们在人群中来回走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个个满脸通红,流露出胜利者的神态.里丁勋爵的那匹叫布拉玛的马,在去年的大奖赛中得了冠军,法国人还在为法国马的惨败而心痛不已,今年如果法国再次败北,将是法国人的一次灾难.所以,出于民族自尊心,太太们都兴奋万分.旺德夫尔的马变成她们荣誉的堡垒,大家都推吕西尼昂,为它辩护,为它欢呼.加加.布朗瑟.卡罗利娜和其他人都押吕西尼昂.吕西.斯图华因为儿子在场,没有下注;有消息传说罗丝.米尼翁委托拉博德特为她押了两百金路易.只有拉特里贡一人坐在车夫旁边,等着最后再押赌注;她不管别人的争论,保持着冷静,周围的嘈杂声对她的情绪毫无影响.嘈杂声中有人叫马的名字,在巴黎人轻快的谈话声中,夹杂着英国人的带喉音的叫嚷声,她神色庄重,一边听,一边把数字记下来.
  "娜娜呢?"乔治问道,"没人押它吗?"
  确实如此,谁也不愿押娜娜;人们甚至连提都不提它.在旺德夫尔的马中,这匹原本就获胜希望甚微的马,随着吕西尼昂越来越有名,更显得销声匿迹了.拉法卢瓦兹向空中举了一下胳膊,说道:
  "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押一个金路易在娜娜身上."
  "棒极了,我押两个金路易."乔治说道.
  "我押三个金路易."菲利普接着他们的话说道.
  他们提高了赌注的价码,对娜娜大献殷勤,他们不断喊出一个个数字,仿佛在拍卖行里竞相购买娜娜似的.拉法卢瓦兹还说要用钱把这匹马盖住.而且大家都应该来在它身上押赌注,他们还要去再拉一些赌客来给它下注.可是三个年轻人正要离开去宣传时,娜娜叫住他们,说道:
  "你们知道,我可不愿在这匹马上下注!不管怎样我也不下赌注!......乔治,替我押十个金路易在吕西尼昂身上,五个金路易在瓦勒里奥二世身上."
  可是,他们飞快地走了.娜娜高兴极了,她看着他们在马车中间穿行,弯着腰从马头下面走来走去,跑遍了整个草坪,一看见哪辆马车里有熟人,便赶紧跑过去,竭力推荐娜娜.当他们推荐成功了,就转过头来,笑容满面,伸出手指,表示数字多少,娜娜站在车上,摇动着遮阳伞,人群中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不过,他们的成绩相当可怜.只有几个男人被他们说服了,例如斯泰内,只要他一看见娜娜,心里就真痒痒,他押了三个金路易冒冒险.但是女人们都干脆拒绝下赌注.谢谢吧,下了肯定要输!干吗急于去为一个娼妇扬名而卖力呢?这个婊子以她的四匹白马,她的跟班和她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态,把她们都压垮了.加加和克拉利瑟很不高兴,责问拉法卢瓦兹是不是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乔治鼓起勇气走到米尼翁夫妇的马车前面,罗丝怒不可遏,转过头去,不理他.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一匹马,真是一个十足的下流货!米尼翁则不然,他兴致勃勃地听看乔治的宣传,说女人总是会给人带来好运的.
  几个年轻人跑了很长时间,去找赌注登记人了解情况,当他们回来时,娜娜问道:
  "怎么样?"
  "你是一比四十!"拉法卢瓦兹说道.
  "怎么啦?我是一比四十!"娜娜惊愕地嚷道,"刚才我还是一比五十......这是怎么回事?"
  恰巧这时候拉博德特又来了.跑道已经封闭了,一阵钟声宣告初赛开始.大家全神贯注地观看,发出阵阵的喧哗声.娜娜问拉博德特,她的牌价为什么骤然提高了.但他只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可能是有人下她的赌注了.她只能得到这样的解释.另外,拉博德特显得忧心忡忡,他对她说,旺德夫尔若能脱身,马上就会来.
  初赛结束了,大家观看的兴趣似乎不大,因为每人都在等着看大奖赛.这时跑马场上下起了雨.太阳已被云遮盖了一阵子,天空灰蒙蒙的,阴沉沉的光线照在人群中.顿时刮起风来了,接着又下起滂沱大雨,豆粒大的雨点瓢泼而下.人群中一片混乱,有人喊叫,有人开玩笑,也有人咒骂,徒步来的人四处奔跑,躲到饮料摊点的帐篷下避雨.马车上,妇女们用手撑着阳伞避雨,跟班们匆匆忙忙跑过去撑车篷.暴雨停了,灿烂的阳光照着还在飘飘洒洒的毛毛细雨,云层中露出了一道蓝天,乌云被吹到布洛涅森林上空去了.天空仿佛又又笑逐颜开,妇女们放心了,她们都笑起来;马匹在喷鼻息,人群散乱了,人们抖动着湿透的衣服,金色阳光照射着雨滴莹亮的草地.
  "啊!可怜的小路易!"娜娜说道,"你给淋得很厉害吧,我的宝贝?"
  小家伙一声不吭,让妈妈给他揩手.娜娜拿出手帕,揩了小路易后,又去揩哆嗦得更厉害的珍宝.她的白缎衣服上有几滴雨点,这不算什么,她根本不在乎;车上的鲜花被雨一淋,像雪花一样闪闪发亮,她拿了一朵,兴致勃勃地闻一闻,她的嘴唇沾湿了,就像沾上了露水.
  这场骤雨使看台上挤满了避雨的人.娜娜用望远镜向台上看去.这么远的距离,只能看见台上密密麻麻的观众,看上去模模糊糊,他们乱糟糟地挤在一排排台阶上,在这昏暗的背景上,只有人的面孔发亮,像一个个苍白的点子.阳光从看台顶上的角上射下来,只照亮了一部分坐着的观众,妇女们的衣服这时似乎暗淡下了来,娜娜感到特别有趣的是骤雨把坐在看台下面的沙土上一排排椅子上的妇女淋得四下逃散.因为骑师体重测量处的围墙内是禁止妓女入内的,娜娜对这些得体的妇女说了一些刻薄话,她觉得她们衣着打扮怪模怪样,而且长相很滑稽.
  人群中一阵骚动,皇后走进正中间的小看台上,看台是瑞士山区的木屋式样,宽大的阳台上摆着一些红扶手椅.
  "瞧,是他!"乔治嚷道,"我还以为他这个星期不值班呢."
  "啊,是夏尔!"娜娜叫了起来.
  缪法伯爵站在皇后的身后,他的表情呆板而又严肃.于是几个年轻人开起玩笑来,遗憾的是萨丹没有来,不然她就会去拍拍伯爵的肚皮.娜娜在望远镜里看见了苏格兰王子,他也在皇后的看台上.
  她觉得王子发福了.十八个月不见,他胖了.接着她就详细讲起王子的情况:哦!他真是个壮实的汉子.
  在娜娜周围的车子里,女人们议论纷纷,说伯爵抛弃了她.她们编了一段故事,说什么自从伯爵因为同娜娜的关系而惹人注目后,杜伊勒里宫对这位王室侍从的行为非常不满.于是,伯爵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便断绝了与娜娜的关系.拉法卢瓦兹坦率地把这些话告诉了娜娜,并且毛遂自荐,称她为自己的朱丽叶.娜娜莞尔一笑,说道:
  "这个笨蛋......你还不了解他,我只要对他叫一声'喂,,他就会抛下一切跑过来."
  她把萨比娜伯爵夫人和爱丝泰勒端详了一阵子.达盖内还在她们身边.福什利来了,穿过人群去向她们打招呼,接着他也留在了她们身边,满脸堆着微笑.这时,娜娜轻蔑地指着看台,继续说道:
  "再说,你们知道,我也不再把这伙人放在眼里了......我太了解他们了.应当剥开他们的画皮来看!......这样,他们就没有尊严了!他们的尊严就完蛋了!他们从上到下都龌龊的,他们总是肮脏不堪,无一例外......我所以不愿意让他们来纠缠住我,原因就在这里."
  她用手指的人的范围扩大到把马牵到跑道上的马夫,直至和夏尔王子谈话的皇后,连王子也是个混蛋.
  "说得好,娜娜!......说得妙,娜娜!......"拉法卢瓦兹兴奋又激动地叫道.
  又敲响了一阵钟声,钟声消失在风中时,赛马又开始了.伊斯帕汗奖赛刚赛完,梅尚家的一匹名叫贝兰戈的马获胜了.娜娜把拉博德特叫到跟前,问他关于她那一百金路易的消息;他笑了笑,不肯把他的马的名字告诉她,据他说,那样运气就会跑掉.她的钱押得稳当当的,过一会儿就见分晓了.娜娜告诉他,她自己也下了注,押了十个金路易在吕西尼昂身上,押了五个金路易在瓦勒里奥二世身上,他听后耸耸肩膀,那表情的意思似乎是说女人总免不了要做傻事.娜娜愣住了,她被懵住了.
  这时,草坪上人声鼎沸.人们在露天里一边吃午饭,一边等看大奖赛开始.大家都在吃饭饮酒,到处都一样,在草地上,在一人驾驶的四匹马车的高座位上,在四匹马拉的邮车上,在四轮敞篷马车上,在双座轿式马车上,在双篷四轮马车上,到处都一样.冷肉随处可见,跟班们从车箱里拿出一篮篮香槟酒,然后随处一放.开瓶时轻轻砰地一声响,瓶塞就随风飘走了;开玩笑的声音随处可闻,酒杯的破碎声给这狂欢的气氛增添了不和谐的色调.加加.克拉利瑟与布朗瑟在一起吃饭,她们一本正经地把盖布铺在膝盖上,上面放着三明治.路易丝.维奥莱纳也从她的篮式马车上下来,同卡罗利娜.埃凯聚在一起;在他们身边,几位先生在草坪上撑起了帐篷,当作一个酒吧间,塔唐.玛丽亚.西蒙娜和其他人都走过来饮酒;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莱娅.德.霍恩的邮车上,一群年轻人在高处喝了一瓶又一瓶,在阳光下,他们醉醺醺的,在人群中装腔作势,大吹牛皮.不一会儿,人们便涌到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前边.娜娜站着,给来向她致意的男人们倒香槟酒,她的听差弗朗索瓦把酒一瓶瓶递给他们,拉法卢瓦兹竭力装出江湖艺人的腔调,大声吆喝:
  "过来吧,先生们......分文不要,大家都有."
  "住嘴吧,亲爱的,"娜娜终于说道,"你这样大声嚷嚷,人家把我们当成走江湖的人了."
  她觉得他挺可爱的,心里很高兴.她突然想起叫乔治送一杯香槟酒给罗丝.米尼翁,因为罗丝假装不会喝酒.亨利和夏尔烦闷得发慌,很想喝杯香槟酒.最后,乔治自己把酒喝了,因为他怕娜娜和罗丝为这事吵起来.这时娜娜想起了小路易,她忘记了他就在她的身后.他也许渴了,她硬要他喝了几滴酒,他喝过后直咳嗽.
  "过来呀,过来呀,先生们,二个苏也不要,一个苏也不要......我们免费请大家喝......"
  娜娜突然大喊一声,打断了拉法卢瓦兹的吆喝:
  "哎哟!博尔德纳夫在那边......让他过来呀,啊!我请你去叫他,快跑过去叫他!"
  果然是博尔德纳夫,他反剪着双手在溜达.头上的帽子被太阳照得泛红,身上的礼服则油垢斑斑,缝线处已经发白,他被破产弄得年老色衰,但他内心仍愤愤不平,想让上流社会看看自己的贫困潦倒的样子,准备以他虎背熊腰的身体去向命运挑战.
  "天哪!真气派!"娜娜像一个好心的姑娘,向他伸过手去时,他说道.
  接着,他喝干了一杯香槟酒,不无遗憾地说道:
  "啊!如果我是女人就好了!......但是,他妈的!不是也不要紧!你愿意回到舞台上来吗?我有一个想法,我把快乐剧院租下来,我们两个人就可以轰动巴黎了......嗯?你应该来帮我这个忙."
  他怨天尤人,不过见到娜娜他还是挺高兴的,他说,因为只要这个美人儿娜娜在他面前,他心里就有了安慰.她是他的女儿,她身上有他的血液.
  娜娜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现在拉法卢瓦兹在忙着倒酒,菲利普和乔治则拉朋友到这里来.整个草坪上的人都涌过来了.娜娜对每个人莞尔一笑,说一句逗趣的话.一群群酒鬼都向她这边走来,分散在各处的香槟酒都集中到她这里.不一会儿,草坪上只见一群挤在她身边的人,只听到一片喧闹声;她俯视着那些向她伸过来的酒杯,她的金发在空中飘扬,她的雪白的脸蛋沐浴着阳光.为了气气那些对她的胜利感到气愤的女人,她站在高处,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摆出过去扮演胜利者爱神的姿势.
  这时,有人在她的背后拍了一下,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一看,是米尼翁坐在车座上.于是她离开大家,坐到了米尼翁旁边,他是来告诉娜娜一件严重的事的.米尼翁到处跟人说,他的老婆怀恨娜娜是可笑的,他认为她这样做是愚蠢的,也是无益的.
  "是这样的,亲爱的,"他悄悄说道,"你要当心,不要过分惹罗丝生气......你知道,这事我还是事先告诉你为好......是的,她抓住了你一个把柄,而且她对《小公爵夫人》这件事还怀恨在心......"
  "一个把柄,"娜娜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她大概在福什利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是缪法伯爵夫人写给那个坏蛋的.当然,那封信里的内容是可想而知的,里面尽是一些丑事......罗丝想把那封信寄给伯爵,对他和你进行报复."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娜娜又重复了一遍,"真滑稽,这件事......啊!行了,她与福什利相好,这样很好,她让我讨厌.这下我们可有好戏看喽."
  "不,我可不愿意这样.这可是一件大丑闻!另外,这样闹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好处......"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生怕言多必失.娜娜大声嚷嚷,她绝不会去搭救一个正经女人的.因为米尼翁坚持自己的意见,娜娜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米尼翁之所以如此,大概他怕福什利同伯爵夫人断绝关系后,再插足他们的家庭.如果这样,倒正中罗丝下怀,又为她报了仇,因为她对这位新闻记者还怀有一片深情.娜娜沉思起来,她想到韦诺先生的来访,头脑里冒出了一个计划,而米尼翁仍在竭力说服她.
  "假如罗丝寄出那封信,对吧?那就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你就会受到牵连,人家就会说你是罪魁祸首......首先,伯爵就要和他的妻子分居......"
  "为什么要分居?"她说,"正好相反......"
  这次是她收住话头.她没必要把想的事情全都大声说出来.最后,她为了摆脱米尼翁,表面上装作赞同他的意见.米尼翁劝她对罗丝作点让步,比如到跑马场上,当着大家的面,去看看她.她回答说,等等再说,她还要考虑一下.
  人群中响起一阵喧哗声,娜娜站起身来.一群赛马一阵风似地到了跑道上.刚刚举行的是巴黎市奖赛,一匹叫风笛的马获胜了.现在大奖赛就要开始了,观众的热情高涨,他们急切地等待着,巴不得时间过得快一些,观众急得跺脚,人群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到了最后的时刻,出现了意外的情况,这使赌客们大为吃惊.旺德夫尔的那匹获奖希望甚微的娜娜的牌价在不断上涨,不时有几位先生回来报告娜娜的新牌价:娜娜是一比三十,娜娜是一比二十五,娜娜是一比二十,娜娜是一比十五.谁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匹在任何马场上都惨败的小母马,早上标价一比五十,都没有一个人愿押!现在标价突然风涨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些人嘲讽说,凡是上了这个闹剧当的傻瓜都要输得精光.另一些人则态度严肃,心中不安,预感到其中有鬼,也许这是一个圈套.有人含沙射影,提起一些赛马场上默许的舞弊行为;但是这一次,旺德夫尔的声名使人不敢提出指责,总之,怀疑派占了上风,他们预言娜娜一定会最后一个到达终点.
  "娜娜的骑师是谁?"拉法卢瓦兹问道.
  正巧这时,真的娜娜出现了.于是,这些先生们大笑不止,理解了其中也含有淫秽的意思.娜娜向大家招手致意.
  "是普里斯."
  于是大家又议论纷纷.普里斯虽然在英国颇有名气,在法国却鲜为人知.平时总是格雷沙姆骑娜娜,为什么旺德夫尔这次请来这位骑师呢?另外,人们惊讶的是他把吕西尼昂交给了格雷沙姆,据拉法卢瓦兹说,格雷沙姆从来没有跑赢过.不过,所有这些谈论,都被开玩笑的话.反对的意见和各种不寻常的意见的嘈杂声淹没了.人们为了消遣时间,又喝起香槟酒.接着,听见一阵窃窃私语声,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来.旺德夫尔来了.娜娜佯作生气.
  "嘿,你真讨人喜欢,这时候才来!......我都急死了,我想赶快去看看体重测量处那里的情况."
  "那么,你还就去吧,"旺德夫尔说,"现在看还不迟.你进去转一转.我身上正好还有一张妇女入场券."
  接着他便挽起娜娜的胳膊走了,吕西.卡罗利娜和其他女人都用妒忌的目光注视着她,对此她倒感到非常得意.于贡兄弟和拉法卢瓦兹仍然留在她身后的马车上,他们在继续畅饮她的香槟酒.她向他们大声喊道,说她马上就回来.
  旺德夫尔一看见拉博德特,便跟他打招呼,他们交谈了三言两语.
  "你都收齐了吗?"
  "是的."
  "一共多少钱?"
  "一千五百金路易,全场各处都有一点."
  他们发现娜娜竖着耳朵好奇地听他们讲话,便不再说下去了.旺德夫尔有些烦躁不安,明澈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天夜里,他说要放火和他的马匹同归于尽时,眼睛里也闪烁着这种光亮,当时她被吓得胆战心惊.他们横穿跑道时,她压低了声音,用亲昵的语调对他说:
  "喂,你说说吧......为什么你那匹小母马的牌价一直在上涨?大家都议论纷纷!"
  他愣了一下,脱口说道:
  "啊!他们在议论......这些赌客,真是无耻之极!当我有一匹有希望获胜的马时,他们就蜂拥而上,把我搞得赢不了.等到我的一匹获胜希望很小的小母马被人们竞相押赌注时,他们又到处喧嚷,像被人剥了皮似的大喊大叫."  "你应该预先告诉我,我已经下赌注了,"她又说,"娜娜有希望获胜吗?"
  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发起火来.
  "哎!别烦了......每匹马都有希望.牌价上涨,当然是因为有人下赌注.谁在下注?我不知道......如果你再用这些愚蠢的问题来烦我,我宁愿离开你."
  这样说话的口气不像他的性格,也不像他的一惯作风,与其说她感到不快,还不如说她感到惊讶.而旺德夫尔呢,他觉得有些羞愧,当她态度冷漠地要求他说话礼貌一些时,他立刻向她道歉.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这样突然发脾气.在巴黎的风流男女和上流社会中,没有人不知道他是在孤注一掷.如果他的赛马跑不赢,把押在它们身上的巨款全部输光,对他来说,将是一场大灾难,他就彻底完蛋了;他那长年累月树立起来的信誉,他那已受损坏.被债务和放荡掏空了的生命所维持的华丽外表,就要在这毁灭性的灾难中崩溃.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娜娜是吞噬男人的娼妇,是她葬送了他;她是在他濒临破产时,最后来到他生活中的女人,她把他的财产洗劫一空.据说他们疯狂地挥霍钱财,一次去巴黎旅游,她把他的钱花得精光,最后连付旅馆的钱也不剩;一天晚上,他们醉酒后,竟然抓起一把钻石扔进炭火里,想观察一下钻石是否也像煤炭一样燃烧.娜娜以她粗壮的四肢和巴黎郊区妇女的下流笑声征服了这个精明.没落的古老家族的子弟.现在,他已好色成性,连戒心也丧失殆尽了,只好铤而走险了.一个星期以前,她还要他答应她在勒阿弗尔和特鲁维尔之间的诺曼底海滨买一幢别墅,他只能用他的最后荣誉来保证他坚守自己的诺言.不过,这一次她惹怒了他,他觉得她很愚蠢,很想揍她一顿.
  守门人放他们进入骑师体重测量处内,因为他不敢阻挡挽住伯爵胳膊的这个女人.娜娜洋洋得意,终于踏上了这块禁地,她在那些坐在台下的妇女面前,装模作样,慢悠悠地走过去.那里的十排椅子上坐着密密麻麻一大群妇女,她们浓艳的服饰与露天下的欢乐气氛显得和谐而融洽.有些椅子移动了位置,一些人看到了熟人,便随便地坐到一起,像在公园里树荫下纳凉一样;孩子们无人管了,从这一群里跑到那一群里.往高处看去,看台的梯级上挤满了人,浅色的衣服和看台架子淡淡的影子浑然一体.娜娜打量着那些妇女.她还紧紧盯着萨比娜伯爵夫人.随后,她走到皇后的看台前面,看见缪法直挺挺地站在皇后的身旁,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觉得挺可笑的."哎哟,瞧他那副傻样子!"她大声对旺德夫尔说.
  她什么都想看一看.公园的这个角落里有草坪,有浓密的树木,还值得一看.一个冷饮商在栅栏边摆了一只大冷饮柜.在一间茅草顶蘑菇状的简陋的亭子下面,一大群人挤在里面指手画脚,大声喧闹,这是赛马场里的赌客席.旁边有些马栏是空的,她在那里只看见一匹警察的马,觉得有点扫兴.再过去就是遛马场,周长有一百米,一个马夫牵着身披马衣的瓦勒里奥二世遛跑.啊,不过就是这样!在那条细沙小路上有许多男人,他们衣服的扣眼上别着桔黄色的入场券,露天看台的走廊上不断有人在走动,这倒吸引了她一会儿;可是,说实在的,这个地方不准进来也好,不值得为这事生气.
  达盖内和福什利走过那里,娜娜和他俩打招呼.她招了招手,他们只好走过来.她开口就猛然攻击骑师体重测量处.接着,她停止了攻击,说道:
  "瞧!德.舒阿尔侯爵苍老多了!这个老头子是在折腾自己!他还是那样好色吗?"
  于是,达盖内讲了老头子最近的行动,这件事发生在前天,现在大家还都不知道.他跟着加加转了几个月,不久前把加加的女儿阿梅莉买到了手,据说他为此花了整整三万法郎.
  "哎,真龌龊!"娜娜愤愤地嚷道,"你们以后尽生女儿吧!......哟,我想起来了,在那边草坪上,与一位太太坐在一辆轿式马车里的大概就是莉莉.所以我觉得她面熟......老头子把她带出来了."
  旺德夫尔不愿听她讲,心里很不耐烦,恨不得摆脱她.但是,福什利临走时对她说,如果她没有看过赌注登记人,那就等于什么也没看过.尽管伯爵露出不愿意去的样子,还是不得不带她去看.这下子娜娜可高兴了;那里的确很吸引人.
  一个四周敞开的圆亭,周围有草坪环绕,草坪边上长着幼小的栗树;在嫩绿色的树叶遮盖下,一群赌注登记人紧紧地围成一个大圆圈,等待赌客的到来,就像在集市里一样.赌注登记人都站到木凳子上,以便俯视着人群;他们身旁的树上挂着赛马的牌价;他们仔细观察看人群中的一举一动,只要赌客打个手势,眨眨眼睛,他们就把赌注登记下来,其速度之快,令观众吃惊,他们的目光盯着他们,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里一片混乱,只听见喊叫一个个数字,如果赛马的牌价出乎意料地一变化,就会引起一阵骚乱.不时消息报告人跑来,停在圆亭入口处,猛叫一声,报告赛马起跑和到达终点的消息,顿时喧闹声越发高涨,于是在阳光下进行的这场狂热的赌博引起人们长时间的议论.
  "他们真有趣!"娜娜兴致勃勃,喃喃说道,"他们都神态异常......瞧,那个大个子,我真不愿意一个人在树林里碰见他."
  旺德夫尔用手指着一个人叫她看,那个人是时新服饰的推销员,他在两年中赚了三百万法郎.他身材细长,体质纤弱,头发金黄,站在他周围的人都带着敬佩的目光注意着他,同他说话时都面带微笑,一些人还特意停下来看看他.
  最后,他们要离开圆亭了,这时一个赌注登记人冒昧呼唤旺德夫尔,伯爵向他微微点点头.这个人是他以前的马车夫,身材高大,宽肩厚背,高额头,满面红光.现在他带着来路不明的钱,到赛马场来碰碰运气.伯爵竭力怂恿他,并叫他为自己下秘密赌注,他总是把他当作仆人,这一点伯爵没有隐瞒着别人.尽管得到了伯爵的庇护,他还是连连输掉巨款,今天他也来孤注一掷,两眼充满血丝,随时都可能中风送掉命.
  "喂,马雷夏尔!"旺德夫尔低声说道,"你自己押了多少钱呀?"
  "我押了五千金路易,伯爵先生,"赌注登记人也压低嗓门说道,"怎么样?数额真可观吧......我对你说实话,我已把牌价压到了三."
  旺德夫尔马上露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不行,不行,我不愿意,你给我马上改押到二......其它没有什么可以关照你了,马雷夏尔!"
  "哦!现在这对伯爵先生又有什么关系?"马雷夏尔谦恭地微微一笑,以同谋者的口气说道,"我必须吸引更多的赌客,才可能押满你的两千金路易."
  接着,旺德夫尔叫他住嘴.但是,等到伯爵走远时,马雷夏尔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后悔没有问伯爵那匹小母马的牌价为什么上涨.如果那匹小母马真有赢的希望,他就糟糕透了,因为他刚才以五十的牌价共押了二百金路易.
  伯爵与马雷夏尔咕咕哝哝说了一阵话,娜娜一点也听不懂,然而她又不太敢再问他.伯爵神色更加紧张了,他们在过磅厅前遇见了拉博德特,他便突然把娜娜托付给他照顾一下.
  "你带她回去吧,"他说道,"我还有事情做呢......再见."
  随后他走进过磅厅,那间屋子狭小,天花板十分低,里面放了一个大磅秤,显得很拥挤,颇像郊区车站的行李房.娜娜非常扫兴,她本来想象中的过磅厅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放一台巨大的机器来称马的体重.怎么!这里只称骑师的体重!那么用过磅处这样的名字,值得这样小题大做的吗!磅秤上站着一个骑师,一副傻相,膝盖上放着马具,等待一个穿礼服的胖子来量他的体重;一个马夫牵着一匹名叫科西尼的马,站在门口,周围挤满了一群人,全都一声不吭,出神地观看.
  就要关闭跑道了.拉博德特催促娜娜赶快走,而他自己却又走回来,指着一个正与旺德夫尔谈话的矮个子的男人,对她说道:
  "瞧,这就是普里斯先生."
  "啊!我知道,就是骑我的那个人嘛."娜娜微笑着低声说道.
  她觉得他相貌很丑.在她看来,骑师的样子都像克汀病患者;她还说,这可能是因为人家不让他们长高.就说这个人吧,已经四十岁了,样子好像一个干瘪的老小孩,脸又长又瘦,皱纹很深,呆板而无生气.他的身体骨瘦似柴,身上的一件白袖子蓝绸赛马上衣像披在一根木头上.
  "不,你知道,"她离开时说道,"他要是我的男人,我是不会感到很幸福的."
  跑道上仍然挤满了乱哄哄的人群,潮湿的草地被人踏成了黑色.两块赛马一览表的牌子高高悬挂在一根铁柱子上面,牌子前面挤成一团,个个抬头观看,每次一览表上出现一匹赛马的号码,人群中就发出一阵喧闹声,号码是通过一根连结到过磅厅的电线在一览表上显示出来的.一些先生面对着节目单指指点点;那匹名叫皮什内特的马被它的主人撤回去了,引起人们好一阵议论.不过,娜娜仍然挽着拉博德特的胳膊,穿过跑道.挂在旗杆上的钟敲个不停,催促人们赶忙离开跑道.
  "啊!孩子们,"娜娜回到马车上说道,"他们的过磅处,是他们自己胡吹出来的东西!"
  她周围的人都为她欢呼,鼓掌:
  "好极了!娜娜!......娜娜又回到我们这儿来了!......"他们过去是多么愚蠢!难道他们把她当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吗?她回来得正是时候.注意!大奖赛立刻开始了,人们高兴得忘记喝香槟酒了.
  娜娜吃了一大惊,发现加加坐在她的马车里,膝盖上放着小狗和小路易;加加打定主意再接近拉法卢瓦兹,但却对娜娜说,她想亲亲小路易.她很喜欢小孩子.
  "噢,对了,莉莉现在怎么样?"娜娜问道,"坐在那边老头子的马车里的那个孩子是她吗?......有人刚才跟我讲了一件简直不堪入耳的事情."
  加加脸上露出十分沮丧的样子.
  "亲爱的,我就是为这件事气病了,"她难过地说道,"昨天,我只好在床上躺了一天,我哭得厉害,我本来以为今天来不成了......嗯?你知道我的意见吗?我是不同意的,我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接受教育,就是为了将来为她找一个好丈夫.我常常严肃地对她提出忠告,对她管教没有中断过......哎,亲爱的,是她自己愿意的.哎!我同她吵了一架,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还掴了她一记耳光呢.她太烦了,她要结束这种生活......于是,她对我说:'不管怎样,你没有权利阻止我这样做.,我对她说,'你是一个贱货,你给我们丢脸,你滚蛋吧!,事情就这样成了定局,我同意给她安排一下婚事......啊!我的最后一个希望成了泡影,哎,我曾经在她身上做过许多美梦!"
  这时她们听见一阵吵架的声音,便站起来看看.原来是乔治隐隐约约听见人群中有人诽谤旺德夫尔,他就为他辩护.
  "为什么说他放弃了他的马呢,"乔治嚷道,"昨天在赛马总会里,他还帮吕西尼昂押上一千金路易呢."
  "确有其事,当时我也在场,"菲利普作证说,"但他在娜娜身上一个金路易也没有押......如果娜娜的牌价升到一比十,这与他毫无关系.说人家有那么多的计谋,是十分可笑的.这样说有什么好处呢?"
  拉博德特静静地听着,然后耸耸肩膀,说道:
  "算了吧,让人家去说吧......伯爵刚才还押了五百金路易在吕西尼昂身上,而且他在娜娜的身上押上百来个金路易,这是因为马的主人总是要表示出相信自己的马会取胜的样子嘛."
  "真见鬼!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拉法卢瓦兹摆动着胳膊嚷道,"获胜的马将会是精灵......法国将吃败仗!英国一定获胜!"
  赛马场上又响起了一阵钟声,宣布赛马已进入跑道,人群中又出现长时间的骚动.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娜娜站到马车的座位上,把勿忘我花和玫瑰花都踩坏了.她向四周远眺,广阔的地平线全收眼底.在观众热切盼望比赛开始的最后时刻,跑道上依然空荡荡的,未见到一匹赛马,跑道被灰色的栅栏关闭着,每隔两根柱子,站着两名警察.在她面前的一块长条状草地上,靠近她的地方都是污泥,越往远看草地越绿,最后看上去非常像一片嫩绿色的地毯.然后她低下头来,把目光转到场地中央,只见草坪上人满为患,个个都踮起脚尖,有人爬到马车上,人人兴奋不已,互相推推搡搡,挺直身子观望.他们的马匹发出嘶鸣,帐篷噼噼啪啪作响,骑马者驱马在步行者中间奔跑,步行者则奔向栅栏,趴在栅栏上面观望.她又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朝看台望去,只见一张张面孔全变小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五颜六色,布满了过道.阶梯和平台,在蓝天下,呈现出一层层黑色的轮廓.再往前看,跑马场的周围是一片平川.右边,在那爬满长春藤的磨坊后面,是一片低洼的草地,上面有一片片大的树荫;正面,公园里的林荫道纵横交错,一直延伸到塞纳河边,塞纳河在一座山丘下流淌过,林荫道上停放着一排排马车;然后向左边布洛涅森林方向望过去,视野又开阔了,一条大路延伸到默车那边的蔚蓝天际,中间被一条两旁植满了泡桐树的小径隔断,泡桐树还未长出叶子来,树梢上呈现粉红色,看上去一片鲜艳光泽.这时人们还不断拥来,人流像一群蚂蚁,沿着一条带状的狭长道路,穿过田野,从那边走过来,而在巴黎方向那边还很远的地方,那些没有买入场券的观众,像羊群一样集中在大树下,在布洛涅森林的边缘,看过去就像一条由无数黑点组成的流动线.
  在广阔的天空下,十万如痴如醉的观众聚集在这块土地上,好像昆虫一样动个不停.倏然一阵欢乐的气氛顿时使他们振奋起来.太阳在云层里隐没了一刻钟,现在又出来了,太阳洒下一大片光线,宛如一泓粼粼湖水.一切都重放光明,妇女们的阳伞像无数金光灿烂的盾牌.人们都为太阳出来而鼓掌叫好,用笑声向它致意,伸出胳膊,好像要用手臂来拨开乌云似的.
  这时候,一位治安官员独自走在阒无一人的跑道中间.左边更远处,出现了一个人,手里举一面红旗.
  "那是起跑发令员德.莫里亚克男爵."拉博德特回答娜娜提的问题.
  娜娜的身边挤满了男人,有的男人站在她的马车的踏脚板上,他们发出欢呼声,不停地讲着话,凭着各人自己的印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菲利普.乔治.博尔德纳夫和拉法卢瓦兹一分一秒也不住口.
  "别推推搡搡了!......让我来看看......啊!裁判员走进他的岗亭了......你说他是德.苏维尼先生?......嗯?在这样的比赛中,要有好眼力才能看清抢先半个马头的距离!......住嘴吧,已经举旗子了......赛马快出来了,注意!......头一匹出来的是科西尼."
  一面红黄两色旗在旗杆上迎风飘场.马夫牵着一匹匹赛马进入场地,骑师们都坐在马鞍上,垂着手臂,他们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个个明亮的斑点.紧跟在科西尼后面的是幸运和布姆.接着,一阵低语声中迎来了精灵,这是一匹漂亮的枣红大马,号衣的颜色很不柔和,是柠檬色和黑色,具有英国的阴森色调.瓦勒里奥二世的入场博得观众一阵喝彩,它的个头小巧,但是精神十足,号衣是嫩绿色,镶着粉红色花边.旺德夫尔的两匹马还迟迟不出场.最后,在杏仁奶油之后,才出现了蓝白两色的号衣.吕西尼昂是一匹深色的枣红马,体态无可挑剔,但是由于娜娜引人注目,它几乎完全被人忘记.娜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在金色阳光下,这匹栗色小母马很像一位金发女郎.它像一玫崭新的金路易在阳光下闪闪发着亮,它的胸部深陷,头颈轻盈,背部细长而灵敏."瞧!它的毛色同我的头发一样!"娜娜兴奋得叫起来,"喂,你们知道,我正是为此而自豪!"
  人们都往她的马车上爬,博尔德纳夫差点就踩到小路易的身上,妈妈已经把孩子忘了.博尔德纳夫像慈父一样埋怨没人照管可怜的小路易,他把他抱起来,然后举到肩上,喃喃说道:
  "可怜的小家伙,应当让他也看看......等一下,我让你看看你妈妈......你看见了吗?看那边,就是那匹马."
  这时,小狗珍宝跑过来抓他的腿,于是他把它也抱起来;娜娜对小母马取了自己的名字而自鸣得意,她扫视了一下其余的女人,想看看她们对此反应怎样.每个女人对娜娜都恨得要死.坐在出租马车里的老虔婆拉特里贡一直都没动弹一下,这时候她在人群上面向一个赌注登记人挥挥手,叫他登记她的赌注,她已预感到了,她应当押娜娜才对.
  拉法卢瓦兹这时吵吵嚷嚷,真叫人难以忍受,他一时看好了杏仁奶油.
  "我突然想到,"他连声说道,"你们瞧杏仁奶油,怎么样?它多灵活呀!......我以一比八押杏仁奶油,谁还要押它?"
  "你安静一点好吧,"拉博德特终于说道,"你肯定会后悔的."
  "杏仁奶油是一匹劣马,"菲利普说道,"它浑身出汗了......你等会看它试跑吧."
  赛马都回到右边,开始试跑,跑到看台前时,都散开了,拉开了距离.于是,观众的观看热情都再次高涨起来,大家一起议论起来.
  "吕西尼昂的背太长了,不过竞技状态还好......你知道,瓦勒里奥二世一个子儿也不可以押,它很紧张,跑时头抬得高高的,这是个不祥之兆......瞧!骑在精灵身上的是布尔纳......我告诉你,布尔纳垂肩膀,而骑师的肩膀好坏是至关重要的......不行,这很明显,精灵精神十分不足......听我说,我可看见过娜娜,它在跑完良种幼马大奖赛后,浑身流汗,毛全粘在身上,喘得肋部简直要裂开来,我敢拿二十个金路易来打赌,它一定排不上名次!......够了!这个家伙真讨厌,他一股劲儿吹嘘他的杏仁奶油!现在押赌注迟了,因为就要开始跑啦."
  拉法卢瓦兹正在拼命找一个赌注登记人,他急得几乎哭起来,人们全只好劝劝他.人们都伸长脖子观看.第一次起跑不算,因为那个远远看去像个小黑点的发令员还没有放下手中的小红旗马就跑了,赛马跑了一阵子后,又全都回到起跑点.接着又有两次偷跑.最后发令员又把赛马集中到一起,他巧妙地发出信号,马都飞奔起来,博得一阵阵喝彩.
  "好极了!......不,这次是碰巧的!......不管怎样,总算跑成了."
  欢呼声平息了下来,每个人都焦虑不安起来.现在,押赌注已停止了,胜负就要在这宽阔的跑道上见分晓.开始一片寂静,观众好像都屏住了呼吸.一张张苍白的脸都抬得高高的,身上直打着哆嗦.刚跑时,幸运和科西尼领先,跑在最前面;瓦勒里奥二世紧随其后,其余赛马则跑得乱成一团.跑到看台前面时,犹如忽地刮起一阵暴风,把地面也震动了,马群已拉开四十匹马身长的距离.杏仁奶油落在最后面,娜娜却紧紧跟在吕西尼昂和精灵的后面.
  "真了不起!"拉博德特嘟囔道,"英国人想赶上去,跑得多起劲呀!"
  在娜娜的车里,又重新发出说话声和欢呼声了.大家踮起脚尖,目光盯住奔驰的骑师,他们在阳光下,仿佛一个个色彩鲜艳的斑点.上坡的时候,瓦勒里奥二世领先,科西尼和幸运落到了后面,吕西尼昂和精灵并驾齐驱,娜娜还是紧随其后.
  "当然罗,英国人注定赢了,这已是明显的事,"博尔德纳夫说道,"吕西尼昂已经快精疲力竭了,瓦勒里奥二世已经支持不住了."
  "哎,要是英国人赢了,那就太糟了!"菲利普大发爱国之心,痛苦地说道.
  拥挤在那里的人群也焦虑起来,这种心情使他们感到窒息.这一次又失败了!每个人心里都产生一种不寻常的.几乎虔诚的热情,希望吕西尼昂获胜;与此同时,人们都哭丧着脸,咒骂精灵和它的骑师.散在草地上的人,三五成群,像一阵风似的奔跑起来,只见一双双鞋底在空中闪现.骑师们从草坪上飞驰而过了.娜娜慢慢地转动着身子,只见脚下的人畜似波涛,人头似海洋,被赛马卷起的旋风吹到了跑道旁边,向远处看去,骑师们像闪电一样划破地平线.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的背部看,只见马屁股在渐渐远去,飞驰中伸长的马腿渐渐变小,甚至变得像头发丝那样纤细.现在,他们已经跑到了尽头,他们的侧影在远处布洛涅森林的绿色景色的衬托之下,显得又小又细.然后他们突然被跑马场中间的一大片树丛给遮挡住了.
  "得了吧!"乔治大声嚷道,他始终满怀信心,"现在还未跑完......英国人被赶上了."
  但是拉法卢瓦兹轻视本国的情绪又抬头了,他变得真令人气愤,他竟为精灵喝彩:好极了!跑得好!一定要给法国一点颜色看看!精灵第一,杏仁奶油第二!让它的祖国苦恼去吧!他把拉博德特惹火了,他严肃地警告拉法卢瓦兹,说如果他再这样,他就把他扔到车下去.
  "看看他们要跑多少分钟吧."博尔德纳夫平心静气地说.他抱着小路易,从口袋中掏出怀表.
  赛马一匹匹从树丛后面出现了.观众都愣住了,人群中嘁嘁喳喳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瓦勒里奥二世仍旧领先,但是精灵渐渐要赶上了它,精灵后面是吕西尼昂,它慢下来了,另外一匹马取代了它的位置.大家没有立刻分辨清楚,因为骑师的衣服的颜色很容易混淆.后来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那是娜娜吧!......快跑,娜娜!我跟你说吕西尼昂已经跑不动了吧......啊!是的,那就是娜娜.一看见它那金黄色的鬃毛,便认出它来了......现在你看见了吧!它像一团火焰......好极了,娜娜!好家伙!......不过,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它不过在为吕西尼昂助威而已."
  有一阵子,这种意见竟变成了大家的意见.可是,小母马还一股劲儿往前跑着,越来越领先了.于是,大家的热情顿时高涨起来.谁也不看跑在后面的那些马了,一场激烈的较量在精灵.娜娜.吕西尼昂和瓦勒里奥二世之间展开了.人们叫它们的名字,他们絮絮叨叨,说这匹马快了多少,那匹马又落后了多少.娜娜爬到车夫的座位上,就像被人托起来似的,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拉博德特就在她的身边,他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怎么样?英国马跑不动了,"菲利普高兴地说,"它肯定不行了."
  "不管怎样,吕西尼昂是完了,"拉法卢瓦兹大声嚷,"瓦勒里奥二世追上来了......瞧!四匹马跑到一起了."
  每个人都说着同样的话.
  "跑得多快!伙计们!......跑得快极啦,真见鬼呀!"
  现在,四匹马风驰电掣地迎着他们的面跑过来了.人们已经感到它们越来越近了,好像远处的喘息声.鼾声越来越近.观众都迅猛拥到栅栏边;马还没有到,人们的胸膛里就发出一阵深深的呼叫声,叫声越来越大,犹如汹涌澎湃的海水声.这是一场数额宠大的赌博,已经进入最后的激烈争夺,十万观众的心中都怀着同一个念头,都急于看看自己的运气怎样,在这些奔跑的马的后面,有数百万的输赢.人们互相推推搡搡,互相挤压,人人捏紧拳头,张着嘴巴都在用喊声和手势驱赶自己押赌的马快一些跑.整个人群的喊声,是从那些穿礼服的人中间发出来的野兽般的喊声,越来越清晰:
  "它们跑过来了!它们跑过来了!......它们跑过来了!"
  娜娜更加领先了,现在瓦勒里奥二世被它抛在后头两三颈远,它现在与精灵并驾齐驱了.那雷鸣般的奔跑声越来越响了.它们跑过来了,娜娜的马车上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咒骂声,以此来迎接它们."吁,吕西尼昂,你是孬种,该死的劣马!......太棒了,英国人!再快一些呀,再快一些,老家伙!......这个瓦勒里奥二世真是令人讨厌!......啊!这废物!我的十个金路易扔下水啦!......现在只有娜娜了!好极了呀!娜娜!好极了!小母马!"
  娜娜站在马车夫的座位上,不由自主地扭起大腿和腰部来,好象她自己在跑.她不时挺挺肚子,这样好象有助于小母马跑的速度.她每挺一下肚子,都感到疲倦,叹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费力地说道:
  "快跑......快跑......快跑呀......"
  这时大家看见一个十分精彩的场面.普里斯站在马镫上,用铁一般的胳膊,高高扬起马鞭,抽打娜娜.这个干瘪的老小孩,那张冷酷.毫无生气的长脸上仿佛在喷射着火焰.在一种简直是狂热的大胆.必胜的信心的激励下,他把自己的心愿都寄托在这匹小母马的身上,他把它抽打得腾空而起,向前飞跃,口吐白沫,眼睛充血.全部赛马风驰电掣而过,扬起一阵风,人们屏住呼吸;这时裁判员也显得非常镇静,目光注视着标杆,在等待着.接着,听见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普里斯尽了最大的努力,驱赶着娜娜冲过标杆,以领先一头的距离战胜了精灵.
  这时,场上人声鼎沸,犹如海水发出的波涛声.娜娜!娜娜!娜娜!喊声震耳欲聋,越来越响,犹如暴风骤雨,渐渐扩展到了天际,从布洛涅森林深处传到瓦莱里安山,从隆尚草原传到布洛涅平原.草坪上爆发了一阵疯狂的叫喊声.娜娜万岁!法兰西万岁!打倒英国!妇女们都挥动着阳伞,一些男人跳跃着,转动着身子,狂呼狂嚷;另一些男人发出神经质般的笑声,向空中扔着帽子.在跑道的另一边,在体重过磅处的围墙内也沸腾起来了,看台上沸声盈天,人们只见拥挤的人群上空,空气在隐隐约约地颤动,犹如一堆炭火发出的看不见的火焰.一张张脸上激动不已,他们挥动着胳膊,眼睛像一个个黑点,张着大嘴巴.这种热情经久不息,不停高涨,一直蔓延到远处小径的尽头,蔓延到聚集在树荫下的人群中间,甚至扩展到皇家看台上,那里的人也很兴奋,皇后也鼓起掌了.娜娜!娜娜!娜娜!喊声在灿烂的阳光中回荡着,阳光像金色的雨点洒在头晕目眩的观众的头顶上.这时候,娜娜站在马车上车夫的座位上,看上去变得更高大了,她以为观众欢呼的是她自己.她一动不动地呆了一阵子,被她的胜利惊呆了,她注视着被人流占满的跑道,人群是那样的密集,连草都看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帽子的海洋.接着,人群站到跑道的一边,顿时形成一道人墙,一直延伸到出口处,再次向娜娜欢呼致意.娜娜驮着普里斯离去,普里斯伏在马背上,疲惫不堪,茫然若失的样子.娜娜忘乎所以,使劲地拍大腿,得意洋洋,粗言粗语地说道:
  "啊!他妈的!是我胜利了!可是......啊!他妈的!运气真太好!"
  她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心潮起伏的心情,看见小路易高高坐在博尔德纳夫的肩上,便一把紧紧抓住他,一股劲儿亲吻起来.
  "三分十四秒."博尔德纳夫说道,一面把表放进口袋里.
  娜娜总是听到观众在喊她的名字,喊声在整个平原上荡漾,回声又传到她的耳畔.这是她的人民在向她欢呼,她则屹立在阳光下,披散着星辰般的一头秀发,身着与天空浑然一色的蓝白两色的连衣裙,俯视着她的人民.拉博德特离开她时没忘了告诉她,她赢了两千金路易,因为他把她的五十金路易押在小母马的身上,比数是一比四十.这笔钱固然使她激动,但还比不上这个意外获得的胜利更令她兴奋,因为这个辉煌的胜利一下子使她一举成了巴黎的王后.其余妇女都输了.罗丝.米尼翁一气之下折断了阳伞;卡罗利娜.埃凯.克拉利瑟.西蒙娜和不顾儿子在场的吕西.斯图华见这个胖婊子走了好运,个个怒不可遏,悄声咒骂她.这时候,在赛马起跑时和到达终点时画过十字的拉特里贡挺着她那高大的.高出其余女人的身子,为自己的敏感嗅觉而洋洋得意,露出经验丰富的老虔婆的神态为娜娜祝福着.
  男人们还在不断拥向娜娜马车的周围.车上一伙人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阵子.乔治像哽住似的,一个人继续用嘶哑的嗓子叫喊着.香槟酒喝光了,菲利普便带着几个听差,去饮料摊上买饮料.娜娜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了,迟迟不肯过来的人见她胜利了,也决定来了.人们纷纷拥了过来,顿时她的马车变成了整片草坪的中心,最后她竟被她的狂热的臣民尊为神......爱神王后.博尔德纳夫在她的身后,怀着慈祥的父爱,嘴里骂着一些粗话.斯泰内再次被她征服了,他抛开了西蒙娜,爬到娜娜马车的一个踏脚板上.香槟酒拿来了,娜娜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反复高呼:娜娜!娜娜!娜娜!观众都很惊讶,环顾周围,寻找那匹小母马.大家都被弄糊涂了,自己心里所装的究竟是那匹马,还是那个女人呢.
  米尼翁不顾罗丝凶狠的目光,也跑来了.这个走运的女子令他神魂颠倒,他很想凑上去吻她一下.接着,他在她的两边面颊上都吻了吻,慈父般地对她说道:
  "我烦恼的是,现在罗丝肯定要把那封信寄出去......她被气坏了."
  "那就太好啦!我巴不得这样呢!"娜娜随口说道.
  她见米尼翁发愣,连忙又改口说道:
  "啊!不对!我刚才说了什么呀?......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大声说了什么!......我有点醉了."
  她的确醉了,她被欢乐陶醉了,被阳光陶醉了.她一直高举着酒杯,为自己欢呼.
  "为娜娜干杯!为娜娜干杯!"她喊道,四边的喧闹声.笑声.喝彩声越来越高,渐渐响遍了整个跑马场.
  赛马已接近尾声了.现在进行沃布朗奖赛.马车一辆接一辆离去.这时,人们争吵起来,不断提到旺德夫尔这个名字.现在真相大白了:两年来,旺德夫尔一直在准备这一样着棋,他让格雷沙姆看住娜娜,不让它出来,而只让吕西尼昂露面,以便让小母马最后一举闻名.赌输的人个个垂头丧气,赢的人则耸耸肩膀.到后来呢?难道这不是被允许的吗?马的主人可以随意调配他的赛马,这样的事例不是很多吗!绝大部分人则认为旺德夫尔很有一手,他能通过朋友们找来足够下赌注的人,把大笔赌注押在娜娜身上,这就是娜娜牌价突然上升的原因;有人还说他下了两千金路易,平均比数是一比三十,一共赢得一百二十万法郎.如此惊人的数字足以令人吃惊得对他肃然起敬,并原谅他做过的一切.
  然而,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从体重过磅处围墙内传来的坏消息.从那儿回来的人们这个消息说得很详细;人们纷纷议论起来,高声谈着一件可怕的丑闻.这个可怜的旺德夫尔可完蛋了.他干了一件蠢事,用了极愚蠢的舞弊手段,这导致了他那高明的一招的失败.他委托不可靠的赌注登记人马雷夏尔替自己押四万法郎,来赌吕西尼昂跑输,以便捞回他公开下的两万多法郎的赌注,这是一种卑鄙的做法,证明他的面临彻底破产的财产又露出了一条裂缝.那个赌注登记人得知了吕西尼昂不会跑赢,于是在这匹马身上赚了六万法郎.不过,拉博德特却没有得到旺德夫尔的任何准确而详细的指示,偏偏跑去向赌注登记人下了二百金路易在娜娜身上,因为马雷夏尔不知这一招的真正用意,继续以一比五十的比数押出,结果在小母马身上又输了十万法郎,抵销六万法郎赢数,实输四万法郎.马雷夏尔感到头晕目眩,比赛结束后,看见拉博德特和旺德夫尔正在体重过磅厅里交谈,他突然恍然大悟.这个昔日的马车夫,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勃然大怒,露出凶相,他便公开大吵大闹,用冷酷的字眼揭露这件事情的内幕,煽动周围的人.有人说赛马评委会将开会处理这件事.
  菲利普和乔治悄声告诉娜娜这个消息,于是她信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仍然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酒.不管怎样,这是很可能的事.她还是联想到与此有关的事情;何况这个马雷夏尔有一副卑鄙的面孔.不过,她还有几分怀疑.这时拉博德特来了,他面色苍白.
  "怎么样啊?"娜娜悄声问道.
  "这次完蛋了!"他简单回答道.
  说完,他耸耸肩膀.这个旺德夫尔简直是个孩子!娜娜做了一个极不耐烦的手势.
  晚上,在马比耶舞厅里,娜娜大出风头.将近十点钟时,娜娜来了,那里早已经人声鼎沸.这个传统的狂欢晚会把所有风流的青年都聚集到一起,上流社会的人蜂拥而至,他们的行动像下等人一样粗俗.愚蠢.大家在煤气彩灯下挤来挤去;黑色礼服,袒胸露肩的奇装异服,还有那些耐脏的旧裙子全都混杂在一起,人们旋转着,叫嚷着,人人都醉醺醺的.三十步远处的铜管乐声都听不见.没有一个人在跳舞,胡言乱语在一群群人中传着,不知道为什么要反复说这些话.谁都想表现得更加滑稽可笑,但是总是毫无效果,白费力气.七个女人被关在衣帽间里,哭闹着哀求把她们放出来.有人找来一棵葱,进行拍卖,竟被人加价到两个金路易.恰恰在这时候,娜娜来了,她身上仍然穿着观看赛马时的蓝白两色衣服.在雷鸣似的掌声中,大家把那棵葱给了她.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有人把她一把抓住,三个欣喜若狂的男人把她举起来,穿过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坪和惨遭破坏的树丛,一直抬到花园里;因为乐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便向乐队扑了过去,砸碎了椅子和乐谱架.一名像慈父一样的警察在那里指挥这场混战.
  直到星期二,娜娜才从胜利的兴奋中平静下来.早上勒拉太太来了,娜娜与她攀谈起来.她是来告诉娜娜小路易的情况的,小路易在外面着了凉,生病了.目前有一则新闻轰动了整个巴黎,娜娜听后,心里非常不平静.旺德夫尔被开除出赛马场,这项决定是在赛马当天晚上,在皇家俱乐部宣布的,第二天他便在他的马厩里放了一把火,自己也与马匹同归于尽了.
  "他早就对我说过,他要这样去死."娜娜说道,"这个人真正是个疯子!......昨天晚上我知道这个消息时,我被吓坏了.你知道,他简直能杀死我,一天夜里......另外,他哪一匹马可以跑赢也不告诉我一声,这样做是对吗?如果告诉我,我至少能发一笔财!......他对拉博德特说过,如果让我知道了,我就会立刻告诉我的理发师和许多男人.这话说得多么不礼貌!......啊!不,说实话,对他的死我也不怎么惋惜."
  她越想越生气.恰巧这时候,拉博德特走进来;他已算好了帐,给娜娜送过来四万法郎.她见了这笔钱,这更是火上加油,因为她本来可以赢一百万法郎,对于这次投机勾当,拉博德特装得一身清白,干脆抛弃了旺德夫尔.这些古老家族早就徒有其名了,最后都落得这样愚蠢的下场.
  "啊!不对,"娜娜说道,"把自己关在马厩里自焚,这种做法并不算太愚蠢,我倒觉得这样是挺有勇气的......啊!你知道,他与马雷夏尔的那件纠葛,我并不为他辩护.我一想到布朗瑟想要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御给我,我就回答说:'难道我叫他去舞弊的吗?,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讨钱,并不是叫他去犯罪,你说是吗?如果他对我说:'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我就会对他说,'行了,我们分手好吧.,这样事情就不会糟糕到这个地步."
  "一点不错,"姑妈严肃地说,"男人固执己见,他们倒霉是活该."
  "不过他那稍具喜庆色彩的结局倒是很精彩的!"娜娜又说,"看上去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他把所有人都打发走,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浇上汽油......接着烧起来,此景倒值得一看!可以想象,一个几乎全部是木质结构的庞然大物,里面又堆满麦秸和干草!......火焰蹿得有宝塔一般高......最壮观的,是那些不愿被活活烧死的马.只听见它们尥着蹶子,拼命撞门,像人一样喊叫着......是的,人们对这幕恐怖情景还真让人心有余悸呢."
  拉博德特轻轻舒了口气,样子好像将信将疑.他不相信旺德夫尔已经死了.有人发誓说,亲眼看见他从一扇窗户逃了出去.他是一时神经错乱才点火烧马厩的.不过,到被烧到再也不能忍受时,他神智清醒了.因为一个在女人圈子里鬼混.落到囊空如洗境地的蠢男人是不会这样勇敢自杀的.
  娜娜听后很扫兴,只说了一句话:
  "啊!他真不幸!可他的行为真高尚!"

  十二
  快到深夜一点钟了,娜娜和伯爵躺在那张铺着威尼斯针织花边床单的大床上,都还没有入睡.他怄了三天气,那天晚上倒回来了.卧室内只有一盏灯,灯光照耀惨淡,充满睡意,弥漫着温暖.潮湿和作爱的气氛.镶银的白漆家具在灯光下泛着朦胧的白色.放下的帷幔把床湮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声叹息,随后一个亲吻,打破了寂静的气氛,娜娜忽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光着腿在床沿上坐了片刻.伯爵的头枕到枕头上,呆在黑暗中.
  "亲爱的,你信仰仁慈的上帝吗?"娜娜思索了一会儿才这样问道.她离开情人的怀抱后,表情严肃,内心充满着对宗教的恐惧.
  从早上起,她就一直抱怨自己身体不适.正如她所说,她的一些愚蠢的想法,如对死亡和地狱的想法,在暗暗地折磨着她.有时,她在夜里像个孩子一样害怕起来,头脑中产生一些可怕的想法,把她折磨得睁着眼睛直做噩梦.她又说道:
  "怎么样?你想不到我快要上天堂了吗?"
  接着,她打了一个战栗.伯爵感到蹊跷,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提出这些怪问题来,他觉得自己心中又萌发了一种天主教徒的悔恨.这时,睡衣从她的肩上落下来,头发披散着,猛然扑到伯爵的怀里,紧紧搂住他,呜咽起来了:
  "我怕死呀......我怕死......"
  他使出全身力气才挣脱了她.这个女人因为怕死,紧紧地抱住他,这种恐惧感是具有传染性的,他生怕自己的情绪也会受到她的精神错乱的影响,便劝导她.他说她身体很好,只要她行为规矩一些,总有一天,她会得到上帝宽恕的.但是她摇摇头,说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这是不容置疑的.她胸前总是戴着圣母像,她还把一根红线系在两乳之间的圣母像指给他看;不过,上帝是安排好了的,凡是没有结过婚同男人同居的女人都要下地狱.她想起了教理书中的零零星星的东西.啊!人要能知道死后怎样,那该多好,但是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一个人带回来死后的消息.确实,如果神甫们说的都是蠢话,我们去烦这烦那,真是个傻瓜.不过,她仍然虔诚地吻那个带着她体温的圣像,她把那个圣像看成可以驱除死亡的祛邪物,她一想到死就会怕得浑身发冷.
  她到梳洗间去也要缪法陪同,即使开着门,她在那里呆一会儿,也要怕得浑身发抖.缪法又躺到床上,她还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每个角落她都要自己看看,那怕听见一点点声音,便吓得浑身打哆嗦.她在一面镜子前面停下来,像从前一样,她一看见自己的裸体,就忘掉了一切.但是这一次,她虽然看见自己的胸脯.腰部和大腿,更加害怕起来,最后她抬起双手摸着脸上的骨头,摸了好一阵子呢.
  "人死后样子就会难看了."她拖长声音说道.
  她用手挤压双颊,睁大眼睛,下颌向内收缩,想看看自己死后是什么样子.接着,她把这一副鬼脸转向了伯爵,说道:
  "你瞧,我死后脑袋会变得很小很小."
  伯爵见她那样子,立刻生气了.
  "你疯了,快点睡觉吧."
  他似乎看见她躺在坟墓里,长眠了一个世纪,只剩下一身白骨.于是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起来.宗教信仰一旦征服了他,每天这种信仰发作起来,就像中风一样来势凶猛,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他的手指格格作响,口中不停念着:"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这是他的软弱无力的叫喊,是他的罪孽深重的叫喊.尽管他知道自己肯定要下地狱,但他却无力洗刷清自己的罪孽.娜娜回到床上时,她发现他盖着被子,神色惶恐不安,指甲放在胸口,眼睛仰望着空中,似乎在寻找天国.娜娜又哭了,两人搂抱起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俩自己也莫名其妙,只能在愚蠢的顽念中打滚.以前他们已经度过类似这样的一个个夜晚;不过,这一次太荒唐了,娜娜不再害怕后,自己也这么说.她突然起了疑心,便谨慎地问伯爵:罗丝.米尼翁可能已经把那封告发信寄出去了.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不过是伯爵害怕而已,没有别的,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戴了绿帽子.
  缪法又一次离开娜娜出走,两天没回来,一天早上,他忽然来了;他从来不在这样的时刻回来.他脸色铁青,两眼通红,心绪不宁,内心还在激烈斗争着.可是心里慌张的佐爱没有顾上发觉他忐忑不安的神态,便很快跑过来迎接他,对他说道:
  "啊!先生,您终于回来了!昨天晚上,太太差点死掉了."
  伯爵问她一些详细情况,她回答道:
  "这事说了别人真难以相信......太太小产了,先生!"
  娜娜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很长时间以来,她以为自己只是身体不适而己,但布塔雷医生却有点怀疑,后来他明确说她怀了孕.因为她觉得很烦恼,就竭尽全力隐瞒怀孕的真相.她神经质般地恐惧,心情忧郁,与这件事多少有那么点关系.她对怀孕之事守口如瓶,为没有结婚就怀了孕而感到很害羞,不得不把真相隐瞒起来.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一件意外事故,人家知道了这事会有损她的声誉,人家会取笑她.哎?真是开玩笑!真倒霉!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怀孕了,这次偏偏又碰上了.她惊讶不已,好象她的性器官的功能紊乱了,她一点不想要孩子,并把这东西作了别的用途时,她偏偏怀了孕.造化令她恼怒,在她正当享乐的时候,竟然要让她当上严肃的母亲,在她把周围的男人一个个接着害死的时候,竟然给她一个小生命.难道人不该少遇到一些麻烦,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吗?这个小孩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啊!天哪!这个孩子的父亲要有好心肠才肯承认孩子是自己的,因为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承认,如果一个人专门损害别人,他自己一生中肯定是不会很幸福的.
  这时,佐爱正把这件倒霉的事的经过讲给伯爵听.
  "将近四点钟时,太太肚子开始疼起来.我见她到梳妆室去很久不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她躺在地上,晕了过去.是的,先生,她晕倒在地上,还有一摊血,像被人谋杀了一般......于是,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非常生气,太太应该把这事告诉我......当时恰巧乔治先生也在场.他帮我把她扶起来,他一听到小产这个词,也难过了......说真的,从昨天起,我就一直为太太发愁!"
  公馆里的确乱糟糟的,仆人们跑上跑下,每个房间里都有仆人进进出出.乔治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过了一夜.晚上,在太太平常接待客人的时间,乔治把这个消息一一告诉了太太的朋友们.他面色苍白,带着惊愕和激动的神态,讲述事情发生的过程.斯泰内.拉法卢瓦兹.菲利普和其他人已经来过了.他们听到第一句话,就大叫一声,这不可能!一定是在开玩笑!接着,他们变得严肃起来了,目光盯着房门,神态惆怅,不停摇摇头,不再觉得这是可笑的了.共有十二位先生坐在壁炉前,他们低声聊天,一直聊到午夜为止.他们都是朋友,每个人都在苦苦思索,究竟谁是父亲呢.他们好像彼此原谅,个个惴惴不安,觉得是自己做了蠢事.然后,他们弓起背,觉得这事与他们毫不相干,这是娜娜自己的事.哎!这个娜娜真了不起!人家从来没有想到她会闹出这样的笑话!随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又蹑手蹑脚地走了,仿佛这间卧室里死了人,不能笑出声来.
  "先生,还是上楼去吧,"佐爱对缪法说道,"太太身体好多了,她会接待你的......我们正在等大夫来,他答应今天早上会来看太太."
  这个贴身女仆劝说乔治回家睡觉了.楼上客厅里只剩下萨丹一个人,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面,嘴里叼支香烟,眼睛望着上空.娜娜意外小产后,公馆里的人个个惊慌失措,她倒无动于衷,肚子里憋着气,不时耸耸肩膀,说几句刻薄的话.佐爱走过她面前时,跟伯爵说,可怜的太太这次可吃了大苦头.萨丹脱口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这才好呢,这次可狠狠教训了她一下!"
  他俩吃惊地掉过头来.萨丹一动也没有动,眼睛一直盯住天花板,两片嘴唇死命地叼着那支香烟.
  "哎!你的心肠真太好!"佐爱说道.
  萨丹坐起来,气乎乎地瞧着伯爵,对准他的脸又说了一遍:
  "这才好呢,这次可教训了她一下子!"
  说完,她又躺下来,吐出淡淡的一缕烟,仿佛事不关己并决心不介入这件事.不管啦,真是太愚蠢了!  佐爱还是领缪法进入了卧室.屋里温暖而又宁静,散发着一股乙醚的气味,维里埃大街上偶尔有马车驶过,车轮发出低沉的声音,有点打破室内的寂静.娜娜的头枕在枕头上,面色很苍白,还没有入睡,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沉思冥想.她看见伯爵,一动没动,只嫣然一笑.
  "啊!我的心肝,"她拖长声音悄声说道,"我原来以为永远再见不到你了."
  他俯下身子去吻她的头发,她感动了,真心诚意地对他谈到孩子,好象伯爵就是孩子的父亲.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但我感到很幸福!我做过不少梦,我真希望他不愧是你的孩子,现在一切都完了......不过,这样也许更好些.我不想给你生活中添一点麻烦."
  当他听说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感到很惊讶,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把一只胳膊搁在被子上.这时候,娜娜才发现他大惊失色,眼睛通红,嘴唇像发烧似的颤抖着.
  "你到底怎么啦?"她问道,"难道你也病啦?"
  "没有什么."他不无痛苦地说道.
  她用深情的目光瞧瞧他.接着她做了一个手势,把站在那里收拾药瓶的佐爱打发走.等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她一把把他拉到身边,问道:  "你怎么啦,亲爱的?......你眼泪汪汪,我看得很清楚......说出来吧,你来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对我说."
  "没有事情,真的没有事情,我向你保证."他结结巴巴说道.可是他痛苦得喉咙哽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进了病人的房间,来了十分伤感,抽抽噎噎哭了,他把脸埋到被子里面,试图不让痛苦迸发出来.娜娜这下明白了,一定是罗丝.米尼翁下了狠心,把那封信寄走了.娜娜让他哭了一会儿.他哭得身子猛烈地抽搐着,连她躺着的床都被震动了.末了,她用慈母般的同情的口吻问道:
  "你的家里发生了什么麻烦事了吗?"
  他点了点头.她停了一会,然后低声问道:
  "那么,你全知道了吗?"
  他又点点头.于是这间痛苦气氛甚浓的房间里顿时又沉静下来.昨天夜里,他参加完皇后举行的晚会后,回到家里就收到了萨比娜写给她的情人的那封信.他度过了痛苦不堪的一夜,他在思索着如何报仇.他早上就出来了,想缓和一下杀妻的念头.到了外面,他被六月早晨的风和日丽的气候陶醉了,报仇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了,便来到娜娜家里.每当他在就生活中碰到不堪忍受的事情,就来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摆脱痛苦,娜娜安慰他一下,他就会消气,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
  "算了,冷静一下吧,"娜娜露出很善良的样子说道,"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当然不应该由我来让你睁开眼睛.你还记得吧,去年你就产生过一丝怀疑.后来由于我小心谨慎,事情才没有闹出来.总而言之,你还没有证据......当然罗!今天你有了一个证据,你心里很难过,这我能够理解.不过,这事不会影响你的声誉.现在你应该迁就这一既成事实."
  他不哭了.可是他仍然感到羞耻,尽管他早就对娜娜谈过他们夫妻间最隐秘的事.她不得不安慰他.要知道,她是女人,她什么话都听得进.他用低沉的声音随口说道:
  "你在病中,缠住你有什么好处呢!......我来这里真愚蠢.我走啦."
  "别走."她连忙说道,"你再留一下吧,也许我会给你出个好主意.不过,不要叫我说得太多,医生不让我多说话."
  最后他站起来,在卧室里来回走动着.于是,她问他: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要去掴那个男人的耳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噘了一下嘴,表示不赞成他这样做.
  "这可真不是好办法......对你老婆呢?"
  "我要去告她,我有证据的."
  "你一点也不高明,亲爱的.你这样做很愚蠢,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让你这样做."
  娜娜用极微弱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向他指出,决斗或打官司,不但无济于事,还会酿成丑闻.那样,会在一个星期内,成为报界奇闻;这是在拿他的生命来孤注一掷,他的宁静生活.他在宫廷中的高官地位.他的姓氏的荣誉都会受到很大影响;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是为了让别人来嘲笑自己.
  "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嚷道,"我要报仇."
  "我的心肝,"她说道,"这些肮脏的事不当场抓住,就永远也报不了仇."
  他不说话了,接着嘟哝了一阵子.当然,他不是胆小鬼,但是他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他心一下里越来越感到不安,一种可怜感和羞耻感使他在狂怒之下,心软了下来.她决计以坦诚相待,对他什么都讲,这样她又给了他一个新的打击.
  "亲爱的,你苦恼的原因你想知道吗?......因为你自己也欺骗了你的妻子.嗯?你常常在外面过夜,不是为了消磨时间吧,你老婆可能起了疑心.那么,你凭什么责备她呢?她会回答说,你给她作出了榜样,你的嘴一下子就被封住了......亲爱的,你跑到这里气得踱来踱去的,不在家里把他们两人都杀死,原因就在这里."
  他被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说得垂头丧气,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突如其来的这番话终于把他说服了.娜娜住嘴了,喘了一口气;接着,她低声说道:
  "啊!我累坏了.帮我往上躺躺.我身子一直在往下滑,我的头太低了."
  他帮她躺高了些,她舒了口气,感觉舒服多了.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打官司离婚会有一场好戏看.他应该能看出来,伯爵夫人的律师会提出娜娜来,让巴黎人都当作笑料吗?这样一来,我什么事都会张扬出去,她在游艺剧院演出的失败,她的公馆,她的生活,无一例外.啊!不行,她不希望搞得满城风雨!也许他会被一些下流女人怂勇着这么样做,借他的事为自己大肆宣传自己,但是,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幸福.她把他拉了过来,把他的头按到枕头边,靠近自己的头,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温存地对他说道:
  "听我说,我的心肝,你与你的老婆还是和好吧."
  他听了火冒三丈.这很难办到!他的肺都要气炸了,这样太丢脸了.然而她还是极温柔地劝他这样做.
  "你还是与你老婆和好吧......你听到了吧,你总不愿意四处听人说是我让你离开你的家庭的吧?我的名声都被这败坏了,人家会对我怎么去想呢?......不过,你得发誓永远爱我,因为有朝一日你若同另外一个女人要好时,你就......"
  他被泪水哽住了.他不停地吻她,打断了她的话,连声说道:
  "你疯了,和好是办不到的事!"
  "不,不,"娜娜又说,"必须和好......我将迁就你们.不管怎样,她是你的老婆,这人与你随便遇上一个女人就对我不忠诚是竭然不同的."  她仍然这样说下去,以良言相劝.她甚至谈到了天主.他以为是在听韦诺先生在讲话,老头子在训诫他,使他从罪孽中拯救出来时,就是这样说话的.不过,她并没有谈到要与他绝断关系,而是劝他左右逢源,在老婆和情妇之间做一个老好人,让她们两人各得其所,以致于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使每个人都没有烦恼,就像在人生不可避免的烦恼中,能够有幸福的睡眠一样.他俩的生活将毫不受影响,他依然是她的心肝宝贝,只不过他来的次数要略少一些,他不同她过夜时,就同伯爵夫人一起过夜.她已经精疲力竭了,轻轻舒了口气,最后又说道:
  "总之,我觉得我真的做了一件好事......你会更加爱我的."
  房间又被寂静笼罩了.她闭起眼睛,躺在枕头上,脸色苍白.现在他听她的话了,说他不想让她说话太多,把她弄得太疲劳.整整过了一分钟,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悄声说道:
  "再说钱吧,怎么办呢?如果你发起火来,钱从那儿来呢?......昨天拉博德特还来催讨那张本票的钱......我呀,什么也没有,连身上穿的衣服也快没有了."
  然后,她又闭上眼睛,像死人一样.一抹愁云从缪法的脸上掠过.昨天晚上他受了大打击,他把不知怎样摆脱的手头拮据一事忘得一干二净.那张十万法郎的期票,延期过一次了,尽管持票人明确答应不转手,还是拿到市场上流通了.拉博德特装得一点儿也没办法的样子,把责任全推给弗朗西斯,说他以后再也不跟没有教养的人打交道了.这笔钱一定要付,伯爵绝对不能拒绝支付自己签过字的票据.此外,除了娜娜提出的各种新的要求以外,伯爵家里的花费也很铺张.伯爵夫人从丰岱特回来后,忽然变得奢侈起来,产生了上流社会自吹自擂中享受的欲望,他们的财产被这种欲望在吞噬着.人们在谈论她任性挥霍钱财,公馆被装修得焕然一新,花了五十万法郎来修缮米罗梅斯尼尔街的那座旧公馆,服装花费极其昂贵,大笔大笔钱不见了,象雪融化了,也可能送人了,伯爵夫人从不说钱到哪里去了.有两次,伯爵鼓足勇气提出钱的问题,想知道花在何处,可是伯爵夫人微微一笑,用古怪的神情望着他,他吓得不敢再问了,害怕她会回答得太明确了.他所以从娜娜手中接过达盖内作为女婿,是考虑到能把爱斯泰勒的嫁妆减少到二十万法郎,而年轻人负责其它一切筹办,自己毋庸操心,这门出乎意料的亲事,他还是很高兴的.
  然而,一个星期以来,缪法为了马上筹足十万法郎来应付拉博德特,他能想到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使他退缩了.那就是卖掉博尔德的住宅,这是一座华丽的住宅,估计价值五十万法郎,是伯爵夫人的一个伯父不久前遗赠给她的.不过,遗嘱规定,也要签字才能出卖住宅,没有征得伯爵的同意,她也不能转让住宅.昨天晚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想同妻子商谈签字的事,现在一切都完了.在这样的时刻,他这样的和解决不会接受.想到这里,妻子偷汉的事给了他更加可怕的一个打击.娜娜的目的他完全理解,因为他对她越来越推心置腹,这就使得他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与她商量,他向她埋怨过自己的处境,他要求伯爵夫人签字的事,他也向她吐露过.
  不过,娜娜似乎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没有睁开眼睛.他见她脸色那样苍白,便担心起来,劝她吸一点乙醚.她吸了一点儿儿,又提了个问题,但没有说出达盖内的名字.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星期二签订婚约,再过五天就举行婚礼."他回答道.
  娜娜的眼睛自然闭着,仿佛在夜间谈着自己的想法.
  "总之,我的宝贝,该办的事情你要看清你......我的愿望是让大家都能够满意."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使她平静下来.是的,走着瞧吧,她要好好休息这才是要紧的事儿.他不再生气了.这间充满乙醚味的病人卧室是如此温暖,如此宁静,他的怒气终于平息了,他正需要稍稍安静,心情舒畅一下.就在这张温暖的床边,坐在他照料着的这个痛苦的女人的身边,她那热忱的激励,使他回忆起往日肉欲的快乐,他那受到侮辱后大发雷霆的男子汉脾气,渐渐烟消云散了.他向她俯下身子去,紧紧搂住她,娜娜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是一丝胜利的微笑挂在嘴角.这时候布塔雷大夫来了.
  "怎么样啦,这个可爱的孩子?"他亲切地对缪法讲,他以为缪法是她的丈夫,"真见鬼啦,你让她说了不少话吧."
  这医生是个漂亮男子,还很年轻,他常为风流女子中的漂亮女人治病.他性格开朗,像朋友一样对那些女人笑脸相待,但从来不同她们睡觉.他收很高的出诊费,收得很高,而且必须分文不少.不过,他总是随叫随到.娜娜每星期总要派人去找他两三次,她一想到死就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惶恐不安地告诉他一些小毛病.他便往往东拉西扯,胡诌一些故事来逗她,他用这种方式来给她治病.这些女病人都喜欢他.但是这一次,娜娜的病可真严重了.
  缪法要走时,心情非常激动.他看见可怜的娜娜身体那样虚弱,油然而生了怜悯之心.缪法走时,她呼唤他回来,并把额头伸给他亲吻,接着用开玩笑的口吻低声威胁他:
  "允许你做的事情你该知道......回去同你的老婆和好吧,不然我一生气,你什么都完了."
  萨比娜伯爵夫人要求她女儿的婚约在星期二签订,是为了借此机会,庆祝一下油漆尚未干的公馆修缮竣工.发出去了五百张请柬,邀请的人中,社会各界人士都有.当天早上,挂毯商才忙着挂帷幔,快到晚上九点钟点亮水晶分枝吊灯时,心潮激荡的伯爵夫人陪同着建筑师,仍在作最后的指点.
  这是春天的一次庆祝会,富有温和的春天魅力.六月的夜晚,天气炎热,敞开着,舞会的场地一直延伸到沙土地的花园里.第一批到达的客人,在门口受到伯爵和伯爵夫人的热情欢迎,他们刚进门就感到眼花缭乱.只要稍稍回忆一下过去客厅的情景,人们还记得伯爵夫人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从前在这间颇具古老风范的客厅里,有很浓的宗教的肃穆气氛,笨重的桃花心木家具只要一进前厅全部是帝国时代的款式,天鹅绒帷幔已经变黄,暗绿色的天花板湿漉漉的.现在可全不一样了,只要一进前厅,映入眼帘的金色画框里面的镶嵌画,在高高烛台的蜡烛的光亮照射下烁烁发亮,大理石楼梯的栏杆上,镂刻着精美的花纹.里面是富丽堂皇的客厅,热内亚天鹅绒帷幔挂在墙壁上,天花板上还贴着布歇的一幅巨大的装饰画,这幅画在当皮埃尔古堡出售时,是建筑师用十万法郎的高价买下来的.豪华气派的一面面镜子和一件件名贵家具.简直可以说,萨比娜的那张长椅子,那张唯一的红绸椅子,过去是软绵绵的,与其它家具很不协调,现在似乎大了几倍,使整个公馆充满了淫乐.极度享乐的气氛,这种气氛像迟迟燃起的火苗猛烈地燃烧着.
  大家已经开始跳舞了.花园里安顿着乐队,一扇敞开的窗户前面,正演奏着华尔兹舞曲,空中飘荡着轻快的节奏,传到客厅也变得柔和了.在威尼斯彩灯的照耀下,花园笼罩在一片若明若暗的光线中,看上去似乎变大了,一顶紫色的帐蓬在草坪边沿上,里面放了一张酒菜台子.这支华尔兹舞曲正是《金发爱神》中那支淫秽的华尔兹,里面还夹杂着许多淫荡的笑声,这座古老的公馆里,变成一种颤音,仿佛把墙壁都震热了.这支乐曲像是从街上吹来的一股股肉欲之风,把这座傲慢的公馆的整个死气沉沉的时代一扫而光了,把缪法家族的过去.在天花板下沉睡了一个世纪的荣誉和信仰,也吹得无影无踪了.
  伯爵母亲的老朋友们呆在壁炉边他们习惯呆的地方,他们好象感到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觉得头晕目眩.不断拥进来的嘈杂的人群中,他们形成一个圈子.杜.荣古瓦夫人穿过餐厅进来以后,那些房间已经辨认不出了.尚特罗夫人神色惊讶地瞅着花园,花园似乎大多了.不一会儿,呆在这个角落里的客人便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提出种种尖锐的批评.
  "喂,"尚特罗夫人嘟哝道,"老伯爵夫人要是回来一看......她会说什么呢?你们想象一下吧,她来到这些人中间,会是什么一副样子.搞得这样富丽堂皇,又是这样乱哄哄的......真是丢人!"
  "萨比娜快要发疯了,"杜.荣古瓦夫人附和道,"她在门口的那副样子刚才你看见了吗?瞧,在这里还看得见她......她的钻石首饰全戴上了."
   她俩站起来,从远处打量了一会儿伯爵夫妇.萨比娜身穿白色衣服,漂亮的英国针钩花边镶在上边.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很漂亮,她显得年轻.愉快,她不停地微笑,简直有点自我陶醉了.在她身边的缪法,则显得苍老,脸色苍白.但他也在微笑,神态安详而庄重.
  "想当年他是一家之主,"尚特罗夫人接着说道,"连添置一张小板凳也必须得到他的许可!......现在却不同了,这改变了一切,他像在她家里......你还记得吧,那时候连装修一下客厅她都不肯!现在整个公馆都装修一新了."
  说到这里,她们忽然住嘴了,谢泽勒太太进来了,一群伙小伙子跟在她身后.她出神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悄声地赞叹道:
  "啊!真漂亮!......多么精致!......真有审美观点呀!"
  接着她又远远地对身后那群青年人说道:
  "我已经说过了!这些古老的破房子,一经装修,可真没话说了......你们难道不觉得漂亮吗?简直好像十七世纪的古建筑......萨比娜终于能在里面接待客人了."
  两个老太太又坐下来,压低嗓门,谈论这门令许多人惊讶的婚事.爱丝泰勒刚刚走过去,她穿着玫瑰红绸裙子,还是那样干瘪,那副处女的面孔上依然毫无表情,她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达盖内做自己的丈夫,既不显得欢乐,也不显得悲伤,依旧像那年冬天向炉子里添木柴时那样表情冷冰冰的,脸色那样苍白.面对这次为她举行的庆祝活动,面对这灯光,这些鲜花,这音乐,她依旧无动于衷.
  "他是个冒险家,"杜.荣古瓦夫人说道,"我从来没见到他."
  "注意,他出来了."尚特罗夫人低声说道.
  于贡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被达盖内看见了,连忙走上去挽起于贡夫人的胳膊;他笑意吟吟的,对她显得很热情,仿佛他这次交了好运,也有她一份功劳似的.
  "谢谢你,"她一边说,一边坐到了壁炉旁边,"瞧,这个地方是我原来坐的."
  "你认识他吗?"达盖内走后,杜.荣古瓦夫人问道.
  "当然认识罗,这个小伙子很有魅力.乔治很喜欢他......他出身于一个有门第的家庭."
  好心肠的老太太觉得有人对他怀有敌意,便为他辩护.小伙子的父亲当年极受路易—菲利普的赏识,一直到逝世还在担任省长.小伙子呢,生活上有些挥霍无度,有人说他是败家子,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有一个叔父,是个富翁,有朝一日,财产会留给他的.几位老太太听了一直摇头,于贡太太自己也觉得尴尬,于是总是不断回到他家庭门第的话题上来.她觉得很疲倦,埋怨自己腿疼.她在黎塞留街住了一个月了,据她自己说,那里有一大堆事情还要她做.说到这里,她那慈祥母爱的笑脸上,飘过一阵忧郁的阴影.
  "不管怎样,"尚特罗夫人最后说道,"爱丝泰勒本来是可以结一门比这好得多的亲事."
  铜管乐奏起来了,奏的是四对舞舞曲,人们都拥向客厅的两边,中间的地方被让出来.女人们的浅色裙子在摆动着,中间夹杂着男人们的黑色礼服;明亮的灯光照在波涛般的人头上,只见珠宝首饰熠熠发光,白色翎毛瑟瑟颤抖,丁香花和玫瑰花则竞相开放.天气已经热了,在轻快的乐曲声中,妇女们洁白的肩膀裸露出来,从她们穿着的罗纱服和弄皱了的绸缎中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来.从一扇扇敞开的门望进去一排排妇女客厅里的一个个房间里坐着,她们暗暗微笑着,眼睛里闪着光芒,撅着嘴,手里摇动着扇子,扇出的风吹到她们的嘴上.客人们还在不断到来,一个仆人专门通报新到客人的姓名,在人群里慢慢走着的男人们,竭力为女伴寻找位置;男人们的胳膊被女人们挽着,心里感到惴惴不安,踮起脚尖,向远处望去,看是否有空椅子.人们挤满了公馆,裙子碰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有些角落里,一大片花边.裙结.裙撑挡住了整个通道.女人们习惯于令人眼花缭乱的拥挤场合,很有礼貌,能够容忍,仍然不失其风度.这时,一对对男女离开了让人窒息的客厅,跑到花园的深处.那里,威尼斯彩灯发出微弱的粉红色光芒,在草地边上轻轻飘拂着妇女们裙子的暗影,好像伴随着四对舞舞曲的节奏,树丛后面飘荡的乐曲声,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悦耳的乐曲.
  斯泰内刚刚遇到富卡蒙和拉法卢瓦兹,他俩在酒菜台子前喝着香槟酒.
  "真是漂亮极啦,"拉法卢瓦兹一边察看着用金色长矛撑着的紫金色帐篷,一边说道,"我们还以为是在香料蜜糖面包集市里......嗯?确实这样,到了香料蜜糖面包集市!"
  现在,他总是装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仿佛什么都经历过了,当今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严肃对待的了.
  "如果旺德夫尔还活着,他会感到惊讶的."富卡蒙咕哝道,"你还记得吧,他以前在壁炉前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真没想到!别再嘲笑这里的变化了."
  "别再提旺德夫尔了,他是一个失败者!"拉法卢瓦兹轻蔑地说道,"他以为自焚可以令我们震惊,这是大错特错!现在没有人再提他了.把旺德夫尔勾销了,完蛋了,埋葬了!还是谈谈别人吧!"
  随后,斯泰内走了过来同他握手,他又说道:
  "你们知道,娜娜刚才来过了......啊!伙伴们,看她进来时的样子,简直惊人!她首先拥抱伯爵夫人,然后,新郎新娘走过来,她向他们祝福,并对达盖内说道:'你听着,保尔,今后,你如果去追求别的女人,我可饶不了你......,怎么?当时你们没有看见这幕情景!啊!漂亮极了!她装得真像!"
  两个男人目瞪口呆地叫着.最后,他们一起大笑了.拉法卢瓦兹很开心,觉得自己很有一套.
  "怎么?你们相信真有其事......老天爷!是娜娜促成了这桩婚事.何况她还是这个家中的一个成员呢."
  于贡兄弟走进来,菲利普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时几个男人谈论起这件婚事.拉法卢瓦兹信口开河,胡说一通,乔治很生气.娜娜确实把自己过去的一个情人介绍给缪法做女婿,不过,说她昨天晚上还同达盖内睡觉,这是没有的事儿.富卡蒙竟然耸耸肩膀,意思是谁能知道娜娜何时同何人睡觉呢.乔治盛怒之下回答道:"我,先生,我知道!"他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大家还是都认为像斯泰内所说的,这是一件永远都搞不清楚的事.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酒菜台前,他们让出一些地方,但几个人还呆在一块.拉法卢瓦兹放肆地盯着女人们看,还以为自己是在马比耶舞厅里.他们发现韦诺先生同达盖内坐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正在那儿谈话,感到非常惊讶.他们信口说了一些笑话,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韦诺先生叫他们忏悔呢,韦诺先生教他们如何度过新婚之夜呢.然后,他们回到客厅的一扇门口.客厅里一对对男女在波尔卡舞曲声中翩翩起舞,他们摇摆着,在站着的男人中间,留下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的微风,蜡烛的火焰被风吹得直蹿.每当一条长裙随着舞曲的轻快旋律飘忽而过时,就卷起一阵风,把水晶吊灯上散发出的热气驱散了.
  "哎!他们在里面一点不冷!"拉法卢瓦兹嘟哝道.
  他们从花园的神秘阴影中走了出来,眨着眼睛.他们看见德.舒阿尔侯爵一个人站在一群妇女当中,他身材高大,俯视着周围裸露的肩膀,他脸色苍白,神态严肃,在稀疏的银发下面,流露出一副高傲而尊严的神态.他对缪法伯爵的行为非常气愤,已经公开宣布与他断绝关系,并声称不再到这座公馆来了.今天晚上他同意来这里的原因,全是因为他外孙女执意要他来.他对这婚事是不赞成的,并用愤怒的言词攻击统治阶级对现代荒淫生活的可耻迁就,认为这样做一定会导致统治阶级的垮台.
  "啊!完蛋了,"杜.荣古瓦夫人对尚特罗夫人耳语道,"可怜的公爵被那个婊子迷住了,从前我们知道他就是那样虔诚,那样高贵!"
  "他好象快要倾家荡产了,"尚特罗夫人接着说道,"我丈夫手里有过他一张借据......他现在住在维里埃大街的那座公馆里.这件事全巴黎的人都在谈论......我的天哪!我不能原谅萨比娜;不过,你也得承认,是他给她留下了许多话柄,哎!如果萨比娜也任意挥霍钱财......"
  "她何止只挥霍钱财!"她的话被杜.荣瓦夫人打断了,说道,"总之,两个人一起挥霍,他们就会破产得更快些......他们已经陷进泥潭里了,亲爱的."
  这时,她们的谈话被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原来是韦诺先生,他就坐在她们的后面,他好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这时他向她们探过头来,嘟哝道:
  "为什么要说泄气话呢?一切都要毁灭时,上帝就会自动显灵的."
  过去这个家曾让他管理,现在他看着它一点点衰败下去,却无动于衷.自从他住过丰岱特庄园以后,他就听任邪恶行为发展,他明白自己也无能为力.他什么都能接受,娜娜使伯爵迷恋,福什利呆在伯爵夫人身边,甚至爱丝泰勒同达盖内的结合.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他表现得更加灵活,更加神秘,现在他有一个想法,希望控制这对新婚夫妇能够像控制已经关系破裂的夫妻一样.他知道大乱会带来对宗教的虔诚,到时天主自会显灵的.
  "我们的朋友缪法伯爵,"他继续低声说道,"他总是对宗教怀着美好的感情......他已向我提供了最好的证据."
  "那么,"杜.荣古瓦夫人说道,"他应该首先和他的妻子和好啦."
  "当然罗......正是这样,我希望他们能够早日和解."
  于是,两位太太就诘问他.但他又变得谦虚起来,上天才能安排这件事.他想让伯爵与伯爵夫人和解,是为了避免一件丑闻被张扬到公众中去,只要人们按照礼仪行事,他们很多过错是会被宗教宽恕的.
  "总之,"杜.荣古瓦太太又说,"这位冒险家的婚姻应当被阻止."
  矮老头子脸上立时露出异常惊讶的神色.
  "你错了,达盖内先生是一位有着很大长处的青年......他的想法我很了解,他希望人家忘掉他青年时代的错误.你尽可放心,爱丝泰勒以后会引导他走上正路的."
  "嘿!爱丝泰勒!"尚特罗夫人轻蔑地说道,"我倒觉得这个小姑娘意志薄弱,她是无能为力的!"
  韦诺先生听了这样的意见,莞尔一笑.新娘子的事他不想做太多解释.他闭上眼睛,似乎对此事毫无兴趣,他又走到他的角落里,消失在许多裙子的后面.于贡太太虽然有些疲劳,心不在焉,却也听见了几句.德.舒阿尔侯爵同她打招呼,她带着宽容的神态并以下结论的口气对他说道:
  "这两位太太也太苛求了.大家的生活学会太苦了......对吗,我的朋友?一个人想被别人宽容,就应该学会宽容别人."
  侯爵尴尬了一阵,生怕于贡太太的话是指桑骂槐.但是当他看见善良的老太太露出了忧郁的笑容,便稍稍恢复了常态,对她说道:
  "不,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被宽容......社会就因为迁就错误,才在走向深渊."
  舞会进行得正热闹.又重新开始跳一轮四对舞,客厅的地板在微微颤动,这座古老的住宅在这欢乐的震撼下似乎要塌陷了.在一片模糊.攒动的人头中,一张女人的面孔不时被看到,她不停地随着舞曲旋转,目光炯炯有神,嘴唇微微张开,她白皙的皮肤被水晶吊灯照亮了.杜.荣古瓦夫人说,这真是丧失了理智,在一座勉强能容纳两百人的屋子里,却请来五百客人,简直发疯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到卡鲁塞广场上去举行订婚仪式呢?尚特罗夫人说,这是受新风俗的影响,从前这样隆重仪式,只有家里人参加,可是现在呢,一些不相干的人都要来,一条街上的人都可以随便进来,不挤成这样子,似乎晚会就显得冷冷清清.现在的人总是摆阔气,巴黎的社会渣滓都被请到家里来,来的人这样混杂,日后家风败坏,不是很自然的事吗?这些太太埋怨道,她们认识的客人总共不超过五十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呢?一些年轻姑娘穿得相当的袒胸露肩.一个女人在她的发髻上插了一把金匕首,身着一件镶黑珠子的上衣,很像一件锁子甲.大家微笑着瞧着另一个女人,她出奇得大胆,裙子紧紧裹在身上,样子很古怪.在这里展现了冬末的豪华服装.出席者有的还是声色犬马圈子里的人物,凡是女主人有一面之交的人都被邀请来了.大家聚集一堂,有大名鼎鼎之士,也有声名狼藉之徒,他们的共同兴趣就是尽情享乐.屋子里面越来越热,客厅中间挤满了人,四对舞的舞步既有节奏又对称.
  "伯爵夫人真漂亮!"站在花园门口的拉法卢瓦兹说道,"她仿佛比她的女儿还小十岁......对了,富卡蒙,旺德夫尔打过赌,说她没有屁股,你说呢."
  在场的男人们对这种下流话大为反感.富卡蒙只回答道:
  "还是去问你的表哥吧,亲爱的,他正好进来了."
  "哟!我有一个好主意,"拉法卢瓦兹叫道,"我用十个金路易来打赌,她有屁股."
  福什利果然来了.他是这里的常客,他怕各道门口人挤,便从饭厅绕个圈子进来了.初冬时候,罗丝又把他勾引上了,他同时与那个女演员和伯爵夫人相好,常常搞得疲乏不堪,不知道甩掉哪一个为好.萨比娜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罗丝则更讨他的欢心.何况罗丝是真情爱他,对他像妻子对待丈夫那样温柔,米尼翁对这事很伤脑筋.
  "你听着,向你打听一个情况,"拉法卢瓦兹一边紧紧地抓住表哥的胳膊,一边说,"那个穿白绸衣服的美丽的太太你看见了吗?"
  继承了那笔遗产后的拉法卢瓦兹,便变得傲慢而放肆,常常故意奚落福什利,因为他从外省初来巴黎时,受够了福什利的嘲弄,现在他想报复一下,以解心中的宿怨.
  "是的,就是那位衣服上镶着花边的太太."
  新闻记者踮起脚尖张望,还是不明白他的含义.
  "她就是伯爵夫人."福什利终于说道.
  "正是她,我的好表哥......我曾经用十个金路易与人家打赌,赌她究竟有没有屁股."
  说完,他哈哈大笑,心里十分高兴,终于教训了福什利这家伙,福什利以前问过他,伯爵夫人是不是不与任何人睡觉,这问话使他目瞪口呆.可是这一次,福什利一点不感到惊讶,只是眼睛盯着他看.
  "滚开吧,你这蠢货!"福什利耸了耸肩膀,终于说道.
  随后,福什利同在场的几位先生一一握手,这时拉法卢瓦兹显得相当狼狈,他不再觉得自己说过的话有风趣味道了.大家聊起天来.自从那次赛马以后,银行家斯泰内和富卡蒙也加入了维里埃大街的那一伙.娜娜的病渐渐好了,每天晚上伯爵都要去向她问长问短.福什利在听别人谈话时,好像忧心忡忡.今天早上他同罗丝发生了一次口角,罗丝直截了当地承认那封信被自己寄出去了;是的,他应该到他的那个上流社会的夫人家里去了,他会受到很好的招待.他迟疑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鼓足勇气来了.但是拉法卢瓦兹同他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使他心里忐忑不安,虽然他表面上好像若无其事.
  "你怎么啦?"菲利普问他道,"你好像很不舒服嘛."
  "我吗,一点没有不舒服......我因为有事,所以才来迟了."
  然后,他带着一种勇气冷静地说道,人们往往忽视这种勇气,却能化解生活中的常见悲剧:
  "男女主人我还没问候呢......一个人应该懂礼貌嘛."
  他甚至对着拉法卢瓦兹,大胆同他开了个玩笑:
  "笨蛋,你说这样做对吗?"  说完,他就挤出人群.听差不再撕破嗓门一一通报客人的姓名了.不过,伯爵和伯爵夫人被刚进来的几个妇女拉住,站在门口同她们交谈.福什利终于走到她们那里,在花园的石阶上仍然站着几位先生,个个伸长了脑袋,想看看他们见面时的这一幕情景.娜娜大概搬弄了是非.
  "伯爵没有看见他,"乔治悄悄说道,"注意!他转身了......已经看到了."
  乐队又奏响了《金发爱神》中的华尔兹乐曲.首先福什利向伯爵夫人行了礼,她满面笑容,神态显得平静而快乐.接着,他又一动不动地在伯爵身后呆了一阵子,静静地等待着.这天晚上,伯爵保持高傲庄重的神态,高昂着头,显出一副高官显贵的派头.当他低下眼睛去瞧着新闻记者时,摆出一副更加庄严的神态.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阵子.首先福什利伸出手来,随后缪法终于也伸出手来.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了,萨比娜伯爵夫人在他俩面前嫣然一笑,睫毛低垂着,那支华尔兹舞曲继续响亮地奏出嘲讽.放荡的旋律.
  "他们俩人自动和解啦."斯泰内说道.
  "他们的手粘在一起了吗?"富卡蒙问道,他见他们握手时间那么长,觉得很奇怪.
  一件往事在福什利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这使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好象又看见了那间道具仓库,那暗绿色的光线,杂乱无章的道具上都堆满了灰尘;缪法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蛋杯,满腹疑虑.可是,此时此刻,缪法不再疑虑了,尊严在最后一个角落彻底崩溃了.福什利松了口气,不再惧怕了,他见到伯爵夫人那样爽朗快乐,真想大笑一阵.这个场面在他看来很滑稽.
  "啊!这次她真的来了!"拉法卢瓦兹嚷道,他会脱口说出他觉得有趣的话,"娜娜在那儿,你们看见她了吗?"
  "住嘴!你这个笨蛋!"菲利普低声说.
  "我不是已经对你们说过吗!那支华尔兹乐曲就是为她而演奏的,她当然来了!......怎么!你们没有看见!她把我表哥.我表嫂和伯爵夫人的丈夫都搂在怀里,他们被她称为她的小猫儿,这样一家人团聚的场面,真让我作呕."
  爱丝泰勒走过来了.福什利也向她说了几句恭维话.她穿着一件粉红色裙子,身子直挺挺的,像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用惊讶的目光瞅着福什利,同时瞧了瞧她的父母亲.达盖内热情地同新闻记者握手.他们聚集在一起,微笑笑满了脸上,韦诺先生悄悄走到他们后面,用愉快的目光看着他们,对他们充满虔诚而温情的爱,为他们终于互相信任而高兴,认为这就是为实现天意铺平了道路.
  在华尔兹舞曲声中,人们继续欢快地跳着.像上涨的潮水越来越高的欢乐气氛冲击着这座古老的公馆.乐队里的短笛奏出颤音,小提琴好像在低声叹息;在热亚娜丝绒帷幔下,金碧辉煌的彩绘和水晶吊灯散发出腾腾热气,仿佛阳光中的灰尘.成群的客人照映在镜子里,像多了几倍,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一对对男女搂着腰肢,坐在客厅四周观看的.面带笑容的妇女前面旋转着,把地板震动得更加厉害了.在花园里,威尼斯彩灯发出红红的灯光,犹如远处一场大火的反光,小路尽头呼吸新鲜空气的散步者的身影被照亮了.墙壁在震动,灯光象红云,仿佛最后一场大火在公馆的每个角落都熊熊燃烧着,古老家族的荣誉在大火中被烧得噼噼啪啪作响.四月的一个晚上,水晶玻璃摔破的声音被福什利在这里听到了,这种破碎声越来越厉害,几乎达到疯狂的程度,进而发展到举行今天的欢庆会.现在裂缝变大,裂缝遍及整个公馆,预示它将倒塌.那些住在郊区的酒鬼,是因为他们嗜酒成性,把大笔钱财全挥霍殆尽,弄得一贫如洗,连面包也吃不上,被他们糟蹋的家庭才最后完蛋的.而在这里,这个古老家族的丧钟被则华尔兹舞曲敲响了,将把积聚起来的财富付之一炬.大家没有见到的娜娜把她那柔软的四肢伸展在舞会的上空,使他们腐烂解体,她身上的香味飘逸在热空气中,并随着音乐的放荡的旋律,像酵素一样渗透到他们的肌体中.
  那天晚上在教堂举行婚礼,缪法伯爵进了他妻子的卧室,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跨进这间房间了.伯爵夫人起初很惊讶,向后退了一下.但是她依然微笑着,这种如痴如醉的微笑一直挂在她的脸上.伯爵觉得很尴尬,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于是,他被伯爵夫人教训了几句.不过,他们两人谁也不敢把话说得明白.这种互相谅解是出于宗教上的考虑,他们认为彼此已经心照不宣,各人保持自己的自由为好.到了要上床睡觉时,还在犹豫不决的伯爵夫人,便谈到卖房地产的事情.伯爵先开口,他说要把博尔德庄园卖掉,伯爵夫人马上欣然同意了.他们都迫切需要钱,卖的钱两人平均分.这件事使他们终于和解了.缪法本来心里非常内疚,现在感到真正轻松了.
  就在这一天,大约下午两点钟,娜娜正在睡觉,佐爱竟冒昧地敲她卧室的门.窗帘垂落着,一股暖风吹进凉爽.静悄悄的卧室,室内的光线若明若暗.娜娜现在已经能起床了,身体还有点虚弱.她睁开眼睛,就问道:
  "是谁呢?"
  佐爱正要回答,达盖内强行进来了,他自己报了姓名.娜娜立即把身子支在枕头上,接着女仆被打发走了,并说道:
  "怎么,原来是你!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你来干什么呢?"
  他刚进黑暗的房间,还很不适应,只好在屋子中央站着.不过,他很快也就适应了,并向娜娜走过去.他身穿着礼服,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他连连说道:
  "是呀,对,是我......怎么,你一点想不起来啦?"
  是的,娜娜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只好用一种开玩笑的神情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是来答谢你给我当媒人的......我现在把我的童贞初夜带给你."
  达盖内走到床边时,它被娜娜伸出赤裸的胳膊搂住,她笑得浑身直发抖,差点流出泪来,她觉得达盖内简直太可爱了.
  "啊!这个咪咪,真滑稽!......他还想得到这事,我倒忘得干干净净了!那么,你出了教堂,就溜掉了.一点不错,你身上还有一股圣香味呢......吻我吧!啊!使点劲,我的咪咪!吻吧,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卧室里光线幽暗,还可以隐约闻到一股乙醚气味,他们温情的笑声停止了,窗帘被一股热风吹拂着,他们听见街上孩子们的喧闹声.随后,由于时间紧急,他们笑闹了一会儿就分手了.达盖内在冷餐酒会后,立即同妻子出发新婚旅行去了.

  十三
  接近九月底了.一天,缪法伯爵约定要到娜娜家里吃晚饭,可是他在黄昏时分就来了,他来告诉娜娜,突然有一项命令给他,要他到杜伊勒里宫去.公馆里还未点灯,仆人们在厨房里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伯爵悄悄地上了楼梯,屋子里又黑又闷热,楼梯上闪烁着彩绘玻璃.到了楼上,他悄悄地推开小客厅的门.映在天花板上的一道淡红色的阳光渐渐暗淡下去;红色的帷幔.宽大的坐榻.油漆家具.杂乱无章的刺绣.铜器和瓷器,都在黑暗中沉睡了.黑暗宛如绵绵细雨在淹没着每一个角落,牙雕不再闪光,金饰不再生辉.黑暗中,能看得清楚的只有一件白色的东西,那是一条舒展开来的宽大裙子,他还瞥见娜娜正躺在乔治的怀里.这是无法抵赖的事实.他想叫喊,但终未喊出声来,呆呆地愣在那里了.
  娜娜一跃而起,连忙把缪法推进卧室,好让小伙子趁机逃走.
  "进来吧,"她吓得晕头转向,低声说道,"我马上向你解释清楚......"
  缪法当场看见使她很恼怒.她从来没在自家客厅里,敞着门,干出这样荒唐的事.这次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乔治因为嫉妒菲利普,盛怒之下同她吵了嘴,事后又搂着她的脖子,呜呜咽咽,他是那样伤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她很怜悯他,于是就依从了他.只有这一回,她糊里糊涂地竟同一个小孩子干了这样的蠢事,其实他母亲管他很严,连买紫罗兰送给她也不能,不料伯爵来了,正好撞见.真是倒霉!想做个好心人,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把伯爵推进去的那间卧室,里面黑咕隆咚的,她只能摸索着找到了呼唤铃,铃被气冲冲地拉响了,叫人送灯来.这事全怪朱利安!如果客厅里有盏灯,就种事儿也不会发生,黑夜这个怪物的降临,才使她动了这春心."我求求你,我的宝贝,放理智一点."佐爱把灯送来后,她说道.
  伯爵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板,呆呆地想着刚才见到的情景.他并没有气得大喊大叫,只是浑身哆嗦着,好像什么可怕的东西被他看见了,吓得浑身都凉了.他虽痛苦,却一声不吭,娜娜深受感动,于是,她竭力安慰他:
  "好了,是我错了......我做得很不对,你看,我已经后悔了.这件事使你很不痛快,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算了吧,你气量大一点,原谅我这次吧."
  她蹲在他的脚下,露出一副十分温顺的神态,搜索着他的目光,想看看他是否还在恨她.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她做出一副更加娇媚可爱的样子,用庄重而善良的口气对他讲了最后的一条理由:
  "懂得吧,亲爱的,人与人要试着互相理解......那些穷朋友我可不能拒绝."
  伯爵被她说得软了心,只要求把乔治打发走.可是现在一切幻想都已经破灭了,娜娜发誓如何忠于他的那些话,他再也不会相信.过一天,娜娜还会欺骗他的;他要维持这种痛苦的爱情的原因,只是出于一种怯懦的需要,出于一种对生活的恐惧,因为他一想到没有她,自己就无法再活下去.现在是娜娜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巴黎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她在罪孽中不断壮大,她挥金如土,大肆炫耀她的奢侈生活,她公然把一笔笔财富化为乌有,她靠这样征服了整个巴黎.有一座火光熊熊的大熔炉仿佛在她的公馆里,她无穷尽的欲望就像炉中的烈焰,她的嘴唇轻轻一吹,就把黄金顿时化成灰烬,随时被风席卷而去.如此疯狂地挥霍金钱,确实十分罕见.这座仿佛建在一个深渊上的公馆,那些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身躯,乃至他们的姓氏都在这里被吞噬了,不留下一点粉末的痕迹.这个娼妇还有着鹦鹉的嗜好,喜欢吃红皮白萝卜和糖衣杏仁,喜欢一点一点地吃肉,每个月花在吃上的费用就达五千法郎.厨房里的浪费让人吃惊,东西流失严重,酒被一桶桶地打开喝了,一张张帐单经过三四个人的手就增加了几倍.维克托里娜和弗朗索瓦像主人一样在厨房里指挥一切,他们除了把冷肉和浓汤送给亲戚在家吃喝外,还经常请一些人到厨房里吃饭.朱利安总是向供应商索取回扣,装玻璃的人每装一块价值三十苏的玻璃,他就叫多支出二十个苏,这二十个苏就落进他的腰包.夏尔则吞吃喂马的燕麦,买进的东西被虚报一倍,把从前门买进来的东西,又都从后门卖出去.在这普遍的浪费风气中,如同攻克一座城市后进行洗劫一样,佐爱有最高的手段,她为了保全住别人的面子,对每个人的盗窃行为睁一眼闭一眼,以便也能混水摸鱼,达到掩盖自己盗窃行为的目的.但是最糟糕的还是浪费,路边到处扔着隔夜的饭菜,食物堆积很多,仆人们都吃得倒了胃口,玻璃杯上粘了糖,煤气灯日夜不灭,墙壁都被烤裂了;还有粗枝大叶.蓄意破坏和意外事故造成的种种损失,所有这一切都加速了这个被那么多张贪婪的嘴吞噬的家庭的毁灭.另外,在楼上,太太那里毁灭之势就更加明显.许多价值一万法郎的裙子,主人只穿过两次,就被佐爱拿出去卖了;一些珠宝首饰也不翼而飞,像在抽屉里化成了粉末;胡乱买东西,当天买来的新东西,第二天就被人丢在角落里,扫到大街上.她见到一样价值昂贵的东西,没有不想买的,因此,她的周围常常有些残花和破碎的小玩意,她一时心血来潮买来的东西,价钱越贵她就越高兴.任何东西到了她的手里总要被弄坏;她什么东西都能打坏,凡是被她那洁白小手指碰过的东西不是褪了色,就是弄脏了;凡是她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大片说不出名字的碎屑.弄皱的碎布片和粘满污泥的布条.另外,在零花钱方面,由于随便买东西,经常有大笔需要支付的帐款:欠帽子店二万法郎,欠洗衣店三万法郎,欠鞋店一万二千法郎;她的马厩又花掉她五万法郎;六个月内,她就欠下裁缝店总共十二万法郎.据拉博德特估计,她每年家庭开支平均达四十万法郎.这一年她并未增加开支项目,却花了一百万,她被这个数字吓呆了,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些钱用到何处了.到公馆来的男人一批未走,又来了一批,满车金子倒下来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这个洞在她公馆的地砖下面,在她的豪华生活的爆裂声中不断地下陷着.
  然而,娜娜最近又一次心血来潮,她绞尽脑汁,想重新装饰一下卧室,怎样装饰她已考虑好了:卧室的墙上全都装挂上茶红色天鹅绒,上面装饰上小巧玲珑的银色边缝,这样的装饰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使卧室像帐篷一样,金线细绳和金丝流苏用作配饰.她觉得这样的布置是既豪华又雅致,这样的绝妙背景可衬出她的白里透红的皮肤.不过,卧室是用来放床的,因此床就应该是奇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娜娜幻想有一张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床,它既像国王的宝座,又像神坛,使巴黎的人都到她的床前来竞相膜拜她那至高无上的裸体.这张床将全部用金子和银子镶嵌而成,看上去很像一件巨大的首饰,若干金制的玫瑰花点缀在银制的框架上,床头放一些鲜花,鲜花丛中放一群小爱神,笑吟吟地探着身子,在幽暗中窥视着淫乐行为.她已把这个计划对拉博德特说了,他给她找来了两个金银匠.他们已经着手画图.这张床共要花五万法郎,这张床将作为礼物馈赠给她.
  这位少妇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条流着黄金的河流中,它的波涛简直把她的四肢都淹没了,而她竟然还常常感到手头拮据.有些日子,她竟然为了微不足道的几个金路易被弄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向佐爱借,或自己想方设法去弄.不过,在她不得已的办法被采取之前,她总是会用开玩笑的样子,向朋友们试探要钱,她总是能把男人们身上的钱掏得精光,连一个子儿也不剩.三个月来,被她搜刮一空的主要是菲利普.当她经济拮据时,菲利普每次来了,钱包都得被留下来.时隔不久,她胆子更大了,竟然向他借钱,每次借两百法郎,或三百法郎,但是从未超过这样的数目,她用这些借来的钱去支付借据或偿还逼得很紧的债务;菲利普于七月份已被任命为上尉司库,每次娜娜借他的钱,他总是在第二天就带来,并表示歉意,说他经济其实并不宽裕,因为于贡老太太现在对儿子管得很严.三个月后,这些小额借款,到期经常不还,积累起来,已有一万法郎左右.上尉依然笑得还是那么爽朗.不过,他日渐消瘦,有时心绪不宁,脸上总浮现出愁苦的阴影.但是,只要娜娜看他一眼,他就顿时春心似火,眉飞色舞.她对他很温情,经常在门后吻他,他被弄得神魂颠倒,有时她突然向他调情,把他缠住,于是只要他走出兵营,他就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转.
  一天晚上,娜娜说她的教名叫泰雷兹,她的圣名瞻礼日是十月十五日.于是每个男人都给她送了礼物.一个放在金底座上的古老的萨克斯瓷器糖果盒是菲利普上尉送来的礼物.他来到时,见她一个人在梳洗室里,刚刚洗完了澡,身上只穿一件红白两色的法兰绒宽大浴衣,正在仔细观看那些摆在桌子上的礼物.她正打开一只天然水晶瓶子的塞子时,那个瓶子被打坏了.
  "啊!你太热情了!"她说,"这是什么?拿出来看看,你还真像个孩子,花钱买这些小玩艺!"
  她责备他,既然手头不宽裕,干什么花钱买这样贵重的礼品,其实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她看他把钱全花在她自己身上,从这一点上就可看出他爱她,她很感动.这时,她把那只糖果盒摸来摸去,想看看究竟是怎么被制出来的,一会儿打开它,一会儿又关上它.
  "当心点,"他低声说道,"这东西很容易被打碎."
  娜娜耸耸肩膀.难道他以为她的手笨得像搬运工人!忽然盒盖掉在地上打碎了,只有盒身在手上拿着.她惊呆了,眼睛瞅着地上的碎片,说道:
  "哎!真打碎了!"
  接着,她笑起来.在她看来,地上的碎片很有趣.那是一种神经质般的笑声,傻笑,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打碎了东西,反而觉得好玩.菲利普开始有些生气了,这个可恶的女人,不知道他烦了多少神才弄到这个小玩艺.她一见他变了脸色,就竭力忍住笑.
  "哎,我可没犯什么错......它本来就有裂痕了.这些老古董一点不结实......这只盖子本来就是这样!你看见它掉在地上蹦起来了没有?"
  说完,她又狂笑起来.年轻人虽然竭力克制自己,眼睛里还是流出了泪水,于是她就向他扑过去,温柔地把他的脖子搂住,说道:
  "你真傻!我还是爱你的.如果什么东西都不打坏,商人就不要卖东西了.这些东西制造出来就是让人打坏的......瞧!这把扇子不是被胶水粘起来的吗?"
  她拿起一把扇子,把扇骨一拉,上面的绸布被撕成两块.仿佛这样她就高兴了.她刚才打碎了他的礼物,为了表示她把其它礼物也不放在眼里,就干脆好好过过瘾,她就来了一场大破坏,她把所有礼物都打坏,以此来证明所有的东西都不结实.她冷漠的眼睛里炯炯发着光,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一切都被她打成碎片以后,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又笑起来,张开手掌拍着桌子,然后学着淘气孩子的发音,含糊地说道:
  "完了!全完了!全都完了!"
  这时菲利普受她的影响,也变得疯狂起来了,他把她摔倒,吻她的胸部.娜娜搂住他的肩膀,听凭他摆布,她非常快乐,她想不起来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快乐过了.她把他搂住不放,用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
  "喂,亲爱的,你明天还要给我带十个金路易来......又有了一件烦恼事,面包店的一张帐单快把我愁死了."他的脸霎时变得很苍白;接着,他在她的额头上最后吻了一下,他只说了一句:
  "我尽量想想办法."
  他们沉默了一阵.娜娜把衣服穿好.菲利普把额头贴在一块玻璃窗上.一会儿后,他走了回来,慢吞吞说道:
  "娜娜,你其实应该嫁给我."
  娜娜被这个想法一下子逗乐了,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可怜的小宝贝,你简直病了!......是不是因为我向你要十个金路易,你就向我求婚?这永远不可能.我真是太喜欢你啦.啊!你这个想法真傻."
  然后,佐爱进来替她穿鞋子,他们不再谈这件事了.女仆看见桌子上礼物的碎片.她问太太是否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太太叫她全部扔掉,她便用裙子兜着带走了.她到了厨房后,大家在这堆碎片中捡了一会,把碎片都分了.
  这一天,乔治视娜娜的禁令于不顾,偷偷溜进了公馆.弗郎索瓦清清楚楚看见他进来了,仆人们都在私下里讥笑女主人,等着看她的笑话.乔治一直溜到小客厅门口,他听见他哥哥说话的声音,便一下子停下脚步,伫立在门后,里面的动静他全听见了,甚至接吻的声音,连菲利普求婚的声音他也听见了.顿时,他浑身不寒而栗.他像傻瓜一样走掉了,头脑里感到空荡荡的.他走到黎塞留街,回到他母亲的套间上面的自己的卧室里,才恸哭起来.这一次,他不再有怀疑了.一幕可憎的景象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娜娜在菲利普的怀里躺着,他觉得这简直是乱伦行为.当他觉得平静下来时,那幕可怕景象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妒火又一次发作起来,他一头扑在床上,紧咬着床单,骂下流话,越骂越疯狂.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借口偏头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晚一到,就更加可怕了,他不断做噩梦,心里萌生杀人的狂念.假如他哥哥住在家里,他就一刀子把他捅了.天亮时,他想自己该冷静一下了.他认为该死的是他自己,等有一辆公共马车经过时,他就爬上窗户跳下去,让车子碾死算了.不过,将近十点钟时,他出去了,他在巴黎到处走着,在一座座桥上徘徊,最后心里感到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欲念,他想再次见到娜娜.也许她只要只要用一句话就能挽救他,当他跨进维里埃大街那座公馆时,时钟已敲响三点了.
  将近中午光景,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了,给了于贡夫人当头一棒.菲利普昨天晚上已被捕入狱,罪名是贪污公款一万二千法郎.三个月以来,他不断侵吞小笔公款,用伪造单据的方法来掩饰亏缺公款,如果有人发现,就把款赔出来;由于管理委员会的疏忽,这种贪污行为每次总能得逞.得知儿子犯了罪,于贡太太惊呆了,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娜娜;她完全知道菲利普同娜娜的关系,经常为这件事而焦心,生怕发生祸事,所以她才一直留在巴黎未走;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会闹出这样丢脸的事,现在她责备自己为什么不给钱给儿子,好象自己是儿子的同谋犯.她在一张扶手椅上倒看,两条腿像瘫痪了似的,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废物,不能为儿子去奔波,只好呆在那里等死.不过,她突然想起乔治,心里有了一点安慰,她身边不有乔治,他能出去奔走一下,也许能够救救她和菲利普.于是,她决定不找任何人帮忙,希望这件丑闻不被外人知道,便拖着脚步上楼,心想自己还有一个心爱的孩子在身边.但是到了楼上,她见房间里没有人.她被告知,乔治先生早就出去了.这间房子预示要出第二件祸事;床上乱糟糟的,床单上留下嘴咬过的痕迹,这都可以看出乔治是何等痛苦;一把椅子扔倒在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当中,像是一个死人.乔治大概到那个女人家去了.泪水在于贡太太眼中消失了,两条腿恢复了气力,她下楼去了.她要她的两个儿子,她要去把他们找回来.
  从早上起,娜娜就有烦事遇身.首先是面包商在九点钟时拿着帐单来催帐,欠款只有一百三十法郎,在娜娜的富丽堂皇的公馆里,竟穷得付不起这笔钱.他已来过多次了,自从他宣布不赊帐那天起,娜娜就不去他的店里买面包了,对此他很恼火;现在连仆人们都站在他一边讲话.弗朗索瓦对他说,如果他不大吵大闹,太太是决不会付钱的,夏尔说他也要上楼,去算清一笔欠了很久的草料旧帐,维克托里娜劝他再等等,等有一位先生来,和太太正在谈话时闯进去,这样钱就会到手.厨房里成了热闹的地方,所有供应商对公馆的事都了解,因为那些仆人终日过着闲适的生活,饱食终日,无事可做,他们把娜娜的丑事说出来,说太太把衣服剥掉,一丝不挂.总之,什么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只有膳食总管朱利安一个人装着维护太太:不管怎么说,太太还是很漂亮的.这时,其他人便一起指责他同女主人睡过觉,而他立刻自命不凡地笑了.这可把厨娘惹怒了,因为她对这类事极反感,恨不得变成一个男人,往这种女人的屁股上吐唾沫.弗朗索瓦想了个坏主意,让面包店老板呆在前厅里等候,但又不把这事禀告太太.吃午饭时,太太下楼,正好碰见他.她把帐单接过,叫他三点钟前再来.于是他一边骂一边走,发誓下午一定准时来,不管怎样,一定要把钱弄到手.
  娜娜很气愤,中饭也没吃好.这一次,她一定要把他打发了.她已多少次把钱准备好了,可是总是等不到他来就花掉了,不是今天用来买鲜花,就是明天用来捐助一个老年警察.她盼望菲利普来,她还感到奇怪,怎么看不到菲利普带着两百法郎来呢?真倒霉,前天晚上她买了一些裙子和内衣给萨丹,花了近一千二百法郎,简直抵上一份嫁妆的钱,目前她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
  将近两点钟,正当娜娜忐忑不安时,拉博德特来了.他是带来床的设计图.娜娜这时不再烦闷了,一下子快活得把什么都忘了.她一边拍手一边跳.之后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把身子俯在客厅的一张桌子上,把那张图仔细观察了一下,拉博德特向她解释道:
  "你看,这是一张船形床.中间是一丛盛开的玫瑰花,这儿是一个用花朵和花蕾编织成的花环,叶子是金绿色,玫瑰花将用金红色......这是床头设计图,银制床架上有一群小爱神在跳轮舞."
  她被说得心花怒放,打断他的话:
  "啊!角落上的那个屁股朝天的小家伙真滑稽,......嗯?他笑的样子真狡猾!他们的眼神都很下流!......你知道,亲爱的,我可不敢在他们面前干风流事!"
  这极大满足了他的自豪感.金银匠说过,没有一个王后睡过这样的床.不过,这里有一个复杂的问题.拉博德特让她看两幅床腿图,其中一幅是仿船形床的床腿图案,另一幅是人形图案,一个裹着薄纱的夜女神,让一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把面纱揭去,露出了光艳照人的裸体.他又补充说,假如选择后一幅图案,金银匠就打算把夜女神制作得同她一样.这样大胆的构思,她听后高兴得脸都发白了,她好象看见自己被塑成银象征着温和.欢乐的黑夜的雕像.
  "当然,你只要把头与肩膀露出来给他们描摹就行了."拉博德特说道.
  她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既然要塑造一件艺术品,雕塑家怎么塑造,我无所谓!"
  这样事情就定下来了,娜娜挑选了人形床腿.这时拉博德特叫住她.
  "等一下......这还要加六千法郎."
  "哎!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她边笑边叫道,"我那个小傻瓜有的是钱!"
  现在她在熟悉的人面前,总是用"小傻瓜"来称呼缪法伯爵,而那些熟悉的男人也这样问她:"昨天晚上你见到你的小傻瓜了吗?"她还不敢用来当面叫,这样的亲昵称呼.
  拉博德特一边卷图纸,一边向她作最后解释:金银匠答应在两个月内,即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前交货,从下星期起,一位雕刻家就来给夜女神塑模型.娜娜送他出门时,倏地想起面包店老板讨帐的事.接着,她忽然问道: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身上有十个金路易吗?"拉博德特有一条自认为很好的原则,就是从不借钱给女人.他和平常一样回答:
  "没有,姑娘,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是否要我去找你的小傻瓜."
  她让他不要去,去也没有用.因为两天前,伯爵给了她五千法郎.不过,她又后悔自己太谨慎了.拉博德特走后,虽然才到二点半钟,面包商又来了.他突然坐到前厅的一条长凳上,大声咒骂起来.在二楼娜娜听到骂声,气得脸色发白,尤其让她难过的是,仆人们都在暗暗高兴,他们的谈笑声越来越大,一直飘到她的耳里.他们在厨房里笑得要命;车夫在院子深处向里面张望,弗朗索瓦无缘无故穿过前厅,对着面包商会心地笑了,然后赶紧把这消息向其他仆人报告.大伙都看不起太太,他们的笑声简直把墙壁都震动了.娜娜感到很孤独,连仆人们也鄙视她,他们窥伺着她的举动,用下流的嘲讽语言侮辱她.她本来想借佐爱一百三十三法郎,现在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已欠了佐爱的钱,她太自负了,不想去冒遭到拒绝的危险.这时她是那样激动,就回到了卧室,大声说道:
  "算了吧,算了吧,我的姑娘,还得靠你自己......你的身体就是你自己的,与其被人侮辱,还不如运用自己的身体."
  她连佐爱也没有叫,就急忙穿衣服,准备到拉特里贡家里去.这是她每次陷入困境时的杀手锏.她是抢手货,老虔婆拉特里贡常来求她,她根据自己的需要,有时拒绝,有时答应;她那豪华的生活排场,经常出现收支亏空,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她只要到老虔婆那里去,一定可以弄到二十五个金路易.去找拉特里贡,她已习以为常了,就和穷人进当铺一样.
  她才走出卧室,与乔治在客厅中间撞了个满怀,她没有注意他那张蜡黄的面孔和睁得圆圆的忧郁的眼睛.她叹了口气,觉得轻松多了.
  "阿!是你哥哥叫你来的!"
  "不是."小家伙回答,脸色更蜡黄.
  她听后做了一个失望的动作.他来干么呢?他为什么挡住路?得啦,她还有急事呢.接着,她又走过来,问道:
  "你身上有钱吗?"  "没有."
  "果然不错,我真傻!你是从来不带钱出来的.连乘马车的六个苏也没有......你妈不给.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如此!"
  她说完就走.可是乔治把她拉住,他有事要同她说.她挣脱了乔治,又说她有急事,这时乔治只说了一句话,她就立住了.
  "听我说,我知道你要嫁给我哥."
  "哎!这真滑稽."她躺在一张椅子上,尽情笑起来.
  "是这样,"小家伙继续说,"我才不愿意呢......你应该嫁给我......我就是因为这事来的."
  "嗯?怎么?你也这样子!"她叫道,"这是你们一家人的毛病......不行,绝对办不到!这是胡思乱想!难道我向你们提出过这样肮脏的要求吗?你们两人甭想,绝对不行!"
  乔治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颜,或许是他自己偶然听错了?他又说道:
  "那么,你要向我发誓你不同我哥睡觉."
  "哎!你真烦人!"娜娜站起来,有点不耐烦了,道:
  "真滑稽,你已经耽误了我一会儿了,我再三跟你说,我有急事!......只要我高兴,我就和你哥哥睡觉.难道是你供养我吗?难道你在这儿花钱了吗?你凭什么来管我?......是的,我同你哥睡觉......"
  他抓住她的胳膊,捏得很紧,简直要把胳膊捏碎了,他结巴道: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娜娜突然拍他一巴掌,挣脱了他.
  "他现在居然打我了!瞧这小家伙,你快滚,立刻就滚......从前我留你下来,是出于好心,完全出于好心!你睁开眼看看就知道了!......你大概不会希望我当你的妈当到死吧,我有许多事要做,不能只养孩子."
  他听她讲这番话,心里很难过,浑身发僵,却没有反驳她.他的心被刺痛了,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他感到自己要死了.她还没注意到他痛苦的样子,她把早上的烦恼统统发泄在他身上了,心里感到极痛快.
  "你和你哥哥一样,你们两人都是坏蛋!......他答应送二百法郎来给我.嘿!呸!我可以等他......不是我一定要他的钱!不是我无钱买发膏......是我在困难时他扔下我不管!......好吧!你想了解吗?怎么,就是因为你哥哥失言,为赚上25个金路易,我得出去同另一个男人睡觉."
  乔治听了她的话,吓得晕头转向,他站在门口挡住她;他合着双手,哭着哀求她,结结巴巴说道:
  "啊!别这样,啊!别这样!"
  "我偏这样,"她说,"如果你有钱 就用不着了?"
  没有,乔治没有钱.他如能弄到钱,那怕丢了命也在所不惜.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像现在这样可怜,这样无能,这样年幼.他浑身哆嗦哭得像个泪人,他是那么悲伤,她终于看出来了,开始怜悯他了.她轻轻推开他,说:  "喂,我的宝贝,让我过去,我一定要走......理智一些.你真是一个孩子,你已乖乖地呆了一个星期了,可是今天我得把我自己的事好好考虑一下.你想想......你哥哥总算是个大人,这事我不跟他说......啊!听我的话,别把这事告诉他.他不需要知道我到哪里去.我一发起火来,话就没完."
  她笑了,接着抱着他,吻他的额头.
  "再见了,宝贝,我们之间的关系完了,完全完了,听见了吗......我走啦."
  然后,她把他扔下走了.他伫立在客厅中央.她的最后几句话像警钟一样在他的耳边回响:完了,完全完了;他感到脚下的地裂开了.他脑子里空空的,刚才等待娜娜的那个男人消失了;只有菲利普还留在娜娜赤裸的怀抱里.她不否认自己爱菲利普,她不愿让菲利普知道她对他不忠,以免让他伤心.完了,完全完了.他深吸了口气,扫视房间一下,好像被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往事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在"藏娇楼"里度过的那些欢乐的夜晚,她抚摸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她的孩子,包括在这房间里的偷情欢乐.这一去不复返一切不再有了!他太年轻,他没有很快长大;菲利普代替了他,因为他有胡子.啊!完了,他不能活下去了.他的淫乐充满了无限柔情,充满性爱,他把整个身心都陷进去了.再说,他的哥哥仍然和她相好,他怎么能够忘掉呢?他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他的淫乐让他嫉妒得发狂.完了,他想到了死.
  公馆里的门都敞开着,仆人们看见太太走出去,便吵吵嚷嚷,到处走动.在楼下前厅里,面包商与夏尔和弗朗索瓦坐在一条长凳上,说说笑笑.佐爱跑过客厅时,看见乔治在那儿,大吃一惊,她问他是不是在等候太太.是的,他在等候太太,他忘了回答她一件事情.等到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开始寻找什么东西,他什么也没找到,只在梳妆室里找到一把锐利的剪刀,娜娜总喜欢用它来修饰自己,或修剪皮肤或剪汗毛.接着,他把手放在衣袋里,手指使劲地捏着那把剪刀,耐心地等了一个钟头.
  "太太回来了."佐爱回来后说道,她大概是从卧室的窗口窥见太太的.
  跑步的声音在公馆里回响,笑声戛然停止了,各扇门都关上了.乔治听到娜娜付钱给面包商,她只说了三言两语.随后,她上楼了.
  "怎么!你还呆在这儿!"她一见到乔治就说道,"啊!我的小宝贝,你这样下去,我们可要闹翻的."
  她往卧室走去,乔治在后面跟着.
  "娜娜,你愿嫁给我吗?"
  娜娜耸耸肩.这个问题问得太愚蠢了,她没有回答.她想猛然把他关在门外."娜娜,你愿嫁给我吗?"
  她猛地把门一关.乔治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另一只抓住剪刀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紧接着,对着自己猛刺一刀,剪刀刺进了胸膛.
  这时,娜娜感到出事了,把身子转过来.她看见他把剪刀刺进胸膛,气得要命.
  "这蠢货!这蠢货!还用我的剪刀!......快停手,你这坏孩子!......啊!老天爷!啊!老天爷!"
  娜娜被吓呆了.小家伙跪了下来,又刺了一下,随即直挺挺地躺到地毯上.他横在门口.娜娜吓得晕头转向,拼命叫喊,她不敢从他的身上跨过去,被拦在屋里面,没法出来找人救他.
  "佐爱!佐爱!快来呀......叫停住住手......真是愚蠢透了,这个孩子竟这样!......他在自杀,还是在我家里!谁见过这事!"
  他的样子真让她害怕.他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几乎没有流血,只有一点点血,在背心下面消失.她决定从他身上跨过去,这时来了一个人,吓得她直往 后退.在她前面,从客厅敞开的门走进来一位老太太.她认出那是于贡太太.老太太惊恐万状,连自己的来意也没说出.娜娜仍往后退着,手套与帽子都未来得及脱掉.她吓得要命,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道:
  "太太,这可愿不得我,我发誓......他要娶我,我不肯,他就自杀了."
  于贡太太身穿黑袍,面色苍白,满头银发,慢慢走过来.她坐上马车后,已不想乔治了,他的脑子里全是菲利普的错误.她想娜娜也许能去向法官们求求情,让他们感动.所以她想来央求娜娜,让她去向法官作些有利于儿子的证明.她见公馆楼下的门都开着,她就进来了,来到楼梯边,因为腿有毛病,她迟疑了一下.正在这时候,突然听见可怕的叫声,她就走向这个可怕的声音.到了楼上,见到一个人躺在地上,衬衫上有血迹,他是乔治,是他的另一个儿子.
  娜娜用傻乎乎的语调连声说:
  "他要娶我,我不答应,他就自杀了."
  于贡太太一声都没哭叫,她弯下腰.一点不错,那是她的另一个儿子乔治.一个儿子丢尽了脸,另一个儿子自杀了.她不感到突然,她的一生完了.她跪在地毯上,不知道置身何处,也不看任何人,眼睛只注视着乔治的脸.她把一只手在儿子胸口上放着,听听心脏的声音.她觉得儿子的心脏还在跳动,就轻轻舒了口气.这时她抬起头,仔细瞧着这间房子和这个女人,似乎现在才回忆起什么来.立刻,她那茫然若失的眼睛炯炯发亮,她一声不吭,显得那样高大,那样可怕,娜娜被吓得浑身哆嗦.她隔着乔治的身体,继续为自己辩解:
  "我向您发誓,太太......如果他的哥哥在这儿,他会会解释一切的......"
  "他的哥哥贪污公款,坐牢房了."老太太冷漠地说.
  立刻娜娜透不过气来.究竟为何发生这些事呢?现在另一个居然又贪污了公款!难道这家人都成了疯子!她不再为自己辩解,仿佛不是在自己家里,只能听凭于贡太太有意使唤.几个仆人终于跑过来了,老太太硬要他们把昏迷的乔治抬下楼,放到她的马车里.她情愿把他杀死,从这座房子里搬走,也不让他留下来.娜娜用惊愕的目光瞧着可怜的乔治被仆人们抬着,他们有的抓肩膀,有的抓腿.母亲跟在后边,现在她已精疲力竭,扶着家具往前走,仿佛她所爱的一切都化为泡影.到了楼梯口,她呜咽起来,转过头,连说两次:
  "啊!你害了我们!......你害了我们!"
  她无话可说.娜娜坐着发呆,依然戴着手套和帽子.马车离去了,公馆里又恢复了寂静;她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唯有乔治自杀的事还在她的头脑里嗡嗡作响.一刻钟之后,缪法伯爵来了,发现她在那里呆着.不过,她看到伯爵后,舒了口气,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述这件不幸事情的经过,三番五次地讲事情的细枝末节,还把染上血迹的剪刀拿起来,做治治自杀的动作,伯爵听后,心里恐惶不安.她心里想到的是想让他们确信自己是无辜的.
  "喂,亲爱的,这是我的过错吗?如果你是法官,你会判我有罪吗?......我并没有叫菲利普侵吞公款,也没逼这个可怜虫自杀......在这些事件中,我是最倒霉的.他在我家里干蠢事,给我添麻烦,还把我当作坏女人."
  说到这儿她哭了.她松驰一下紧张的情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很不舒服,她很伤感,无限忧伤.
  "你也一样,你也显得不高兴......你问问佐爱,看我对这事是否有责任......佐爱,你说吧,你给先生说说吧......"
  女仆已忙了一阵子,她从梳妆室里拿来一条毛巾,端来一盆水擦地毯,想趁它未干,把血迹擦掉.
  "啊!先生,"佐爱说,"太太太伤心了!"
  这个悲剧让缪法伯爵震惊,他的心都凉了,头脑里总是想到那位在骂他的两个儿子的母亲.他知道她的心灵很高尚,他好象看见她穿一身寡妇服装,在丰岱特慢慢死去.娜娜感到更加失望.现在她还想着倒在地上的乔治,衬衫上有一个鲜红的洞,想到这儿,她痛苦不堪.
  "他是那样可爱,那样温顺,那样甜蜜......啊!你知道,我的宝贝,不管你生不生气,这个孩子,我爱他!我抑制不住自己,我不能自拔......再说,现在他对你毫无影响了.他已死了,你如愿已偿了,你也可以放心了,你不会再撞到我们在一起了......"
  她心里很懊悔说最后几句话,喉咙哽住了,缪法终于安慰她了.算了吧,她应当坚强起来,她说得对,这不是她的错.娜娜不哭了,说道:
  "听我说,你代替我了解一下他的情况......马上就去!你得亲自去!"
  他拿起帽子,去了解乔治的消息.三刻钟后,他回来了,看见娜娜忧伤地在窗口趴着,他在人行道上对她大声叫道,小家伙没有死,甚至还有希望救活.她高兴极了,马上跳起来;她又唱又跳,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佐爱却不高兴,因为总是擦不掉血迹.她一直瞅着血迹,每次走过时总说:
  "你知道,太太,血迹还没消失."
  的确,血迹仍在地毯上留着,呈现淡红色,印在地毯的白色蔷薇花图案上,就在卧室的门口,好象是横在门口的一道血线.
  "行了!"娜娜高兴地道,"以后走的人多了,自然会消失的."  第二天起,缪法伯爵就忘记了这自杀事件.他坐出租马车到黎塞留街去,坐在车子里的那一会儿,发誓再也不到这个女人的家里了.上帝已给他敲了警钟,他把菲利普和乔治的不幸看成是自己被毁灭的征兆.然而,不管是于贡太太泪流满面的情景,还是那孩子发烧的样子,都不能让他产生信守誓言的力量.这场悲剧让他产生了短暂的恐惧,现在留给他的是暗暗的高兴,因为他摆脱了情敌,乔治的青春魅力让他恼火.现在他对娜娜的爱达到了独占她的地步,这是没有享受过青春的男人的爱情.他爱娜娜,他要求她只属于他,只有他听她说话,扶摸她,听她的呼吸.这种爱情超出了肉欲的范围,达到爱情的纯洁境地,这是一种焦虑不安.担心失去甜蜜的过去的爱情,有时梦想两个人跪在天父面前,得到赎罪与宽恕.现在宗教每天对他的影响日益变大.他又参加宗教仪式,做忏悔,领圣体了,但他的内心仍不时受到责备,因为他在悔恨之际,还常想到犯罪和受惩罚时的快乐.后来,他的神师允许他消耗情欲,就形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每天去淫荡一会儿,然后又满怀信仰.虔诚的谦恭去忏悔.他很天真,把自己所受的可怕痛苦,当作赎罪的苦行,向天主奉献.这种痛苦愈来愈厉害.他是一个对宗教有着严肃和深沉感情的信徒,却沉湎在对一个妓女的肉欲之中,所以他就登上了髑髅地.他感到痛苦不堪的是,这个女人经常对他不忠,他不能容忍她被其他男人占有,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愚蠢,那样朝三暮四.他但愿他们的爱情是长久而专一的.娜娜以前发誓忠于他,所以他才供养她的.可是他觉得她会撒谎,不可能保持贞洁,不管是朋友的要求,还是路人的要求,她都满足他们,她如一头驯服的牲口,天生就是赤裸着的.
  一天早上,他看见富卡蒙从娜娜家里出来,时间很不平常,他同她大吵起来.她对他的嫉妒心非常厌恶,顿时怒气冲天.以往有好几次,她表现得非常温顺.那天晚上,他倏地撞见她和乔治在一起,是她第一个改变态度,承认错误,一边抚慰他,一边说了许多好话,才使他忍受下来.可是他很固执,对女人一点不理解,一直缠住她,她终于撒起泼来.
  "对,不错,我同富卡蒙睡觉了.睡过觉又如何?......嗯?你心里不痛快吧,我的小傻瓜?"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小傻瓜".他的直截了当的承认惊呆了他;娜娜见他捏紧拳头,便向他走过去,在他面前瞅着他.
  "你感到受够了,嗯?......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请你走吧......我不愿意你在我家里大吵大闹......你要记住,我一向是自由的.我喜欢哪个男人,就同哪个男人睡觉.对,就是如此......你必须当机立断: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行啦,你可以走了."
  接着她走过去开门.如今,她的这个方法能更好地控制他;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口角几句,她就逼他作出选择,或说一些令他厌恶的话.哼!她总是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但是她不知道怎样选择;外面的男人到处都有,要多少有多少,而且都不像他那样呆头呆脑的,他们都是那样朝气蓬勃的人.每次都把她说得低下头来,不过他等待着,一旦她需要钱用的时候,脾气就会好起来;每到这一时刻,她就变得很温情,这使他忘记一切,一夜的欢乐可以补偿一个星期所受的折磨.他同妻子和解以后,他不堪忍受家庭生活.福什利又被罗丝勾引了过去,抛弃了伯爵夫人,四十来岁的伯爵夫人,情欲似火,烦躁异常,见了别的男人就如痴如醉,她总是神经不正常,在家庭生活中刮起一阵阵风浪.爱丝泰勒自从结婚以来,一直没有见过父亲;这个平庸.毫不出色的姑娘,忽然成为一个专横跋扈的妇人,达盖内在她面前吓得浑身发抖.现在达盖内皈依了天主教,常常领她去做弥撒,他的岳父为了一个妓女而毁了一家,这让他感到很气愤.唯有韦诺先生对伯爵态度和蔼,等待着他改邪归正的时机的到来;他甚至跑到娜娜家里,出没于两个家庭,人们常见到他在门后露着他的笑脸.缪法在家里是个可怜的人,他被烦恼和羞耻逐出家门,现在他宁愿生活在维里埃大街,在那里被人辱骂.
  不久,娜娜同伯爵之间只剩下了一个矛盾,那就是金钱.一天,他正式答应给她拿来一万法郎,然而,到了约定的时刻,他却空手而归.两天以来,她对他无限的温柔,他竟然这样失言,她白白给了他那么多的温柔,她气得脸色极其煞白,显出一副泼妇相.
  "嘿?你没有钱......那么,我的小傻瓜,你打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快滚蛋吧!你是个混蛋!还想吻我!......没有钱,什么也别想!听明白了吧!"
  他作了解释,说他两天后就给他钱.可是她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那么我的票据到期了怎么办!人家会扣押我的财产,但你这位先生来这里一个钱也不花......嘿!你看看你那副模样,你以为我爱你,是因为你的相貌长得好吗?一个长了像你这样嘴脸的男人,他要舍得花钱,女人才会容忍他......他妈的!假如你今晚不把一万法郎拿来,连我的小指头也休想吻一下......我真这样干,叫你回到你老婆那里去!"
  晚上,他拿来一万法郎.娜娜伸出嘴唇,他亲了个够,这一吻使他得到些许安慰,一天的苦恼都消失了.使娜娜感到厌烦的是,他整天与她寸步不离.她向韦诺先生诉苦,请求他将她的小傻瓜带回伯爵夫人那儿去;难道他们夫妻和解以后他还没一点改变?她真后悔不该介入他们夫妻和解一事,因为他依然缠住她不放.她一发起火来,就忘掉了一切利害关系,发誓要让他丢丢丑,使他再也不能来她家.然而,当她拍着大腿向他大喊大叫,即使对着他的脸吐唾沫,他还会说许多道歉的话,赖着不走.这样,他们为了钱而不断发生争吵.她向他要钱时,态度很粗暴,常常为了微不足道的钱就痛骂他一顿,时刻都把令人厌恶的贪婪表现出来,还经常恶狠狠地对他说,她同他睡觉,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得到他的钱,同他睡觉一点乐趣也没有,她真正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她需要他这类傻瓜来供养,是莫大的不幸!现在宫廷里也不想要他了,据说宫廷让他辞职.皇后已经说过了:"他太叫人讨厌."这句话一点不错.因此,他们每次吵到最后,娜娜总要说这句话.
  "哎!我真讨厌你!"
  现在,她已无所顾忌了,重新获得了充分自由.每天她都到湖边逛逛,在那里结识一些人,可是到了别处,结识的人又变成她的陌生人.妓女们在此地大肆拉客,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名妓都来这里招徕顾客,她们在炫耀烟花女的微笑以及巴黎令人耀眼的豪华.公爵夫人们互相用目光暗示她是娜娜,发迹的资产阶级太太们都模仿她的帽子的式样.偶尔,她的双篷四轮马车经过时,一长队有权有势的人的车子停下来给她让路,其中有控制整个欧洲经济命脉的银行家,也有用肥大的手指扼住法兰西喉咙的内阁大臣.娜娜是布洛涅森林的上流社会的,她在那里占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地位,她已驰名各国首都,外国人到巴黎来都想当她的嫖客,她用疯狂的放荡来增添这群达官贵人的光彩,仿佛这种放荡就是一个民族的光荣和最痛快的享受.此外,她还经常出入于各大饭店,天气晴朗的日子,她经常去马德里饭店,寻找欢乐一夜和享受一下露水男女的乐趣,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便将这一切忘到九霄云外.各国大使馆人员都川流不息地来找她,她同吕西.斯图华.卡罗利娜.埃凯.玛丽亚.布隆经常陪同一些法语讲得蹩脚的先生共用晚餐.这些先生花钱为了取乐,晚上把她们约出来,本想尽情淫乐一下,却因酒足饭饱,个个觉得麻木,头脑空空,最后连摸都未摸她们一下.她们将这种约会称之为"出去玩儿",她们怀着对他们的蔑视,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躺到钟情的情人怀里,度过余下的销魄夜.
  只要娜娜在缪法面前不谈到那些野男人,他就假装不知道.使他感到痛苦不堪的倒是日常生活中所遭受的小耻辱.维里埃大街的这座公馆变成了地狱,变成了疯人院.这里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事端,并引起令人感到厌恶的吵闹,有时竟然还发生娜娜同仆人打架事件.以至有一个时期,她对马车夫夏尔态度很好.每当她到餐馆吃饭,总要叫侍者给他送几杯啤酒.每次发生交通阻塞,夏尔同公共马车夫吵架,她觉得他挺有趣,便非常高兴,同他坐在马车里聊起来.此后,她又无缘无故地把他当成傻瓜看待,常常为了草料.麸皮和燕麦同他争吵;尽管她很喜欢牲口,但她觉得她的马吃得太多.于是,有一天,在算帐时,她指责夏尔盗窃她的财物,夏尔一听怒火冲天了,他破口骂她婊子,并说她的马都肯定比她好,因为马不像她那样同所有男人发生关系.她用同样的口气同他对骂,伯爵不得不把他们劝开,随后撵走了夏尔.从此,仆人们全离开公馆.维克托里娜和弗朗索瓦在娜娜的钻石被窃之后走了.朱利安不辞而别.传说是由于他同太太睡觉,伯爵给了他一大笔钱,恳求他走.厨房里,人每个星期都换.这里从来没有如此糟糕过.公馆就像职业介绍所的走廊,一些社会渣滓在这里匆匆而过.佐爱留下来了,她看上去手脚干净,只需她还没有把钱攒够,没有实现她深思熟虑很久的计划,她就满心想制造混乱.
  这些仅仅是伯爵能够公开承认的烦恼.他还得耐着性子听马卢瓦太太的蠢话,同她一起打牌,忍受她身上的哈喇味.他要忍受勒拉太太及她的闲话,忍受小路易和他悲哀的呻吟.这孩子病魔缠身,不知是那个父亲留下来的劣种.可是,他还有比这更难过的时刻.一天夜晚,他在一扇门后听见娜娜愤然对贴身女仆说,她被一个所谓富翁欺骗了:他确实是个美男子,自称是美国人,在国内拥有几座金矿,其实他是个下流坯,他趁她熟睡时溜走了,一个子儿也没有留下,还偷了她一卷香烟纸.伯爵听完后,脸都气白了,蹑手蹑脚下了楼,佯作不知道.还有一次,他非弄清楚不行.娜娜竟迷恋上一个咖啡歌舞厅里的男中音歌手,后来他把她抛弃了,娜娜怏怏不乐,痛苦不堪,心想寻短见.她把一大把火柴头泡在一杯水里,喝了下去,她自杀不成,大病一场.伯爵只好照料她,还要憋着满肚子气听她讲她的爱情故事,她还泪流满面向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迷恋男人了.他们被轻蔑地称作猪猡,然而她又离不开男人,总要有一个心爱的情人呆在身边,沉湎于无法解释的一时钟情和反常的趣味之中,以刺激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自从佐爱心怀计谋地怠工后,以致公馆里那种井井有条的管理变得混乱不堪,缪法连推一扇门,拉一块窗帘,开一个柜子也不敢了,他的那些诀窍全不灵了,到处都有男客,他们时刻都能撞个满怀.现在他走进娜娜的房间时,必须先咳嗽一声,因为有一天晚上,理发师弗朗西斯就要给娜娜梳好头时,他离开梳妆室刚两分钟,去叫车夫套车,回来时差点撞见娜娜抱住弗朗西斯的脖子.现在只要他不在,娜娜就会放任起来,无论在什么角落,不管穿着睡衣还是穿着礼服,只要碰上一个男人,她就要取乐他们一下,然后回到缪法身边.她满脸通红,偷情后觉得非常高兴的.她与缪法在一起,相反感到很厌烦,简直是在受苦刑.
  可怜的伯爵由于吃醋而惶惶不安,当他叫娜娜同萨丹呆在一起时,他就宽心了.只要能把那些男人打发走,即使促成娜娜与萨丹搞同性恋也可以.可是,就在这方面,也搞得异常糟糕.娜娜欺骗萨丹就像欺骗伯爵一样,搞同性恋也达到非常疯狂的地步,见一个搞一个,连街头巷尾的野鸡也要.有时她乘马车回来,在路上碰见一个邋遢女孩,她就迷恋上了,欲火突起,想入非非,然后叫她上车,带到家里,事完之后,给她几个钱,然后把她打发走.此后,她还装扮成男子去逛妓院,目睹一下那里的淫秽景象,借以消愁解闷.萨丹常常被她抛在一边,恼怒万分,把公馆里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获得了胜利,叫娜娜俯首帖耳,十分尊重她.缪法甚至幻想与萨丹联合起来对付娜娜,有时他不敢同娜娜说,就唆使萨丹出面.她曾两次迫使娜娜与缪法言归于好;没有事先通知她,他对萨丹很热情,只是要萨丹向他做个暗示,他就赶紧躲开.不过,他们之间的融洽相处很难持久,萨丹也是个疯疯癫癫的人.偶尔她把什么都砸烂,发起火来或爱起来,往往让别人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过,她看上去还是很漂亮的.佐爱在背后怂恿她胡闹,因为她有时把萨丹拉到一个角落里,仿佛她要雇用萨丹去干件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讲过的大事.
  不过,缪法也有几次表现得不同寻常,进行了反抗.容忍萨丹被她容忍几个月了,最后居然容忍一陌生男人在娜娜的卧室里进进出出,他一想到他的同阶层的人或他熟悉的人在欺骗他,他就怒不可遏.当娜娜承认她与富卡蒙的关系时,他悲痛万分,感到他被这个小伙子欺骗了,真是太可恨了,他想去找他算帐,与他决斗.因为他干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证人,便去找拉博德特.拉博德特听了,惊讶不已,禁不住大笑起来.
  "为了娜娜去决斗......亲爱的先生,全巴黎的人都会嘲笑你.不要因为娜娜去决斗,那样做太可笑了."
  伯爵刹时间脸色苍白,做了一个恶狠狠的手势,说道:
  "那么,我要在大街上去打他的耳光."
  拉博德特不得不花了一个钟头说服他.一记耳光会把事情闹成丑闻,一到晚上,大家都会知道你们打架的真正原因,各家报纸会拿它当笑料.然后,拉博德特再三下结论似地说道:
  "不要决斗,这是极其可笑的."
  缪法每次听到这句话,就似有一把锐利的刀插进他的胸膛.他竟然不能为自己所爱的女人去决斗,那样人家会笑掉大牙.他从来没有如此痛苦地感觉到,他的爱情是多么不幸,他一心想干的严肃的事情居然失败于嘲笑之中.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反抗,他被拉博德特说服了,此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娜娜的那些朋友.那些男人亲密无间地生活在自己的公馆里.
  在几个月内,娜娜就贪婪地把他们一个个吞噬掉.她的奢侈生活让她的需要不断增长,她的欲望变得永无止境,她一口就能把一个男人吞掉.头一个男人是富卡蒙,几天之内就被她吞掉了.富卡蒙在海上漂泊了十年,好歹积攒了三万法郎,他原本幻想离开海军后,用这笔钱到美国去碰碰运气.他天生做事谨小慎微,甚至达到吝啬的程度,娜娜征服了这一些.他倾其所有,甚至在通融票据上签了字,把他的前途给毁了.娜娜把他赶出门时,他已一无所有.娜娜露出心地善良的样子,劝他回到船上去.现在赖着不走,有什么用呢?他既然钱财已尽 ,就必须走了.这一点他应该明白,并应该表现得通情达理.一个倾家荡产的男人从她的手上落下来,就似一只成熟的果子,掉在地上自行烂掉.
  接着,娜娜又把目标转向斯泰内,她对他并不反感,可也不怀温情.她把他当成一个卑鄙的犹太人,她似乎要在他身上报复一下,以解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宿恨.斯泰内又胖又笨,她竭力压榨他,一口就咬掉他两块肉,巴不得尽快把这个普鲁士人吞掉.斯泰内把西蒙娜抛弃了,他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计划已濒临破灭.娜娜对他不断提出疯狂的要求,这就加速了他的破产.他还挣扎了一个月,创造了一些奇迹;他的大幅广告.布告.启事和说明书在欧洲到处都是,他到最遥远的国家去赚钱.他的全部积蓄,从事投机活动搞来的一笔笔巨款和从穷人身上榨取的一个个苏全部投进了维里埃大街这个无底洞.此外,他还同阿尔萨斯的一个炼铁厂主合伙经营这个厂.工厂在该省的一个偏僻地方,那里的工人们浑身炭黑,日以继夜地干活,汗流如雨,他们肌肉绷得很紧,骨头格格作响,其实他们都是为了满足娜娜的享乐而干活.她似一场大火,把一切都吞噬了,吞噬了斯泰内投机得来的巨款和工人们的劳动果实.这一次把斯泰内榨干了,连骨髓也吮尽了,只剩下了空壳,他流落街头,不能再使出新花招来骗人.他的银行终于倒闭了,他一想到要进警察局,就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浑身直打哆嗦.这个曾经拥有百万的富翁,现在一听到"钱"字就惊恐万状,尴尬得像个小孩.有一天,他在娜娜家里哭了,他向娜娜借一百法郎来付女佣的工钱.这个在巴黎这个地方搜刮二十年之久的可怕家伙,现在出现了这样的结局,娜娜见此情景,觉得既可怜,又开心,她给他拿来一百法郎,说道:
  "你知道,这钱我送给你了,因为这很有趣......不过,你听我说,我的宝贝,你年龄不小了,我不能供养你了.你得去干点别的事."
  紧接着娜娜又开始吞吃拉法卢瓦兹.他早就盼有朝一日被娜娜给毁掉,以便成为一个道道地地的风流人物,这是多么荣耀的事.他所缺少的正是这个,他需要一个女人让他出名.两个月内,全巴黎的人都会知道他,他会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其实上六个星期就足够了.他继承的遗产都是不动产:土地.牧场.森林.农庄.他只得把这一切接二连三地卖掉.娜娜每口要把五十亩土地吞掉.在阳光下飘动的树叶,大片成熟的小麦,九月份的金黄葡萄园,牛腹高的牧草,这些都被投进了深渊,被吞没了;甚至一条小河,一座石膏矿,三座磨坊也再也不见了.娜娜似一支入侵部队,又似一大群蝗虫,她所到之处,足以把一个省洗劫一空.她的小脚只要踏上哪块土地,哪块土地就会变成焦土.她一个农庄一个农庄,一片牧场一片牧场地吃掉拉法卢瓦兹继承的遗产,她啃的时候仍旧显出一副可爱的样子,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就像她在餐前饭后,在膝盖上放着一包糖衣杏仁,慢慢啃嚼一样.这不要紧,不过嚼点糖果而已.一天晚上,当他只剩下一片树林,娜娜带着轻蔑的神态将它吞噬了,因为这简直不值得她张开嘴巴.拉法卢瓦兹像傻瓜那样笑着,吮着手杖顶端的圆球.他已债台高筑,连一百法郎的年收入也没有了,他只得回到外省,投靠一个怪癖的叔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成了风流人物,《费加罗报》上两次出现他的名字.他那向下翻的假领中间藏着他的瘦长脖子,弯腰弓背的身子穿着一件太短的上衣,走起路来就一扭一摆,嘴里发出虎皮鹦鹉似的惊叫声,装出一副疲惫的神态,活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他的样子把娜娜惹怒了,她终于动手打了他.
  与此同时,福什利又被他的表弟带回到娜娜身边.这个可怜虫现在有了个家.自从他与伯爵夫人断了关系之后,被罗丝掌握在手中,她把他当成真正的丈夫使用.米尼翁只是成了他太太的一个管家而已.新闻记者像主人那样在她家里安顿下来后,他时常对罗丝撒谎,他欺骗她时,处处小心谨慎,像一个一丝不苟的好丈夫,希望自己以后过着的家庭生活是规规矩矩的.娜娜取得了胜利,她把他弄到手,并吃掉他用朋友的资金创办的报纸.她没有把他们的关系公开化,与此相反,她却乐于把他当成一个暗地与她要好的男人.每当罗丝被说起时,总是说:"这个可怜的罗丝."在两个月内,那张报纸给她带来很大好处;她掌握了外省订户的钱,把什么东西都控制在自己手里,从专栏直到戏剧新闻栏;编揖部被他搞得一团糟,又把经理部弄得四分五裂.此后,她又心血来潮,要在公馆的一个角落里建造一个冬季花园,这样又吞没了一个印刷厂.只是,这一切只是开了一个玩笑罢了.米尼翁知道这件事后,兴奋异常,他跑到娜娜家里,看看她是否可以把福什利完全接受.娜娜问他是否在奚落她,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只靠写点文章和剧本维持生活的人,她当然不会接受.这种蠢事只有女才子.可怜的罗丝才肯干.她随即又产生了怀疑,生怕米尼翁耍什么花招,他有可能将这些话告诉他的老婆.如今福什利不能给她一个子儿,只能给她做做广告,她便把他赶走了.
  不过,福什利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们以前一起嘲笑过傻瓜拉法卢瓦兹,如果不是因为捉弄了那个傻瓜而使她兴奋,她或许永远不想再见到他了.他们觉得这简直是一场闹剧,他们经常当着他的面接吻,用他的钱花天酒地,他们还支使他到巴黎郊区去买东西,以便使他俩单独在一起;等他回来后,又拿他开心,说些含沙射影的话,使得他莫名其妙.一天,她被新闻记者的怂恿,她打赌要打拉法卢瓦兹一记耳光;当天晚上,她果然打了他一记耳光,后来她又继续打他,她觉得这样挺有趣,很开心,因为这表明了男人们是多么怯懦.他被称为"巴掌柜",她还常叫他走近她挨巴掌,她的手都打红了,由于她还没有打人的习惯.拉法卢瓦兹笑得前仰后合,高兴得流出泪水.这种亲热的举动使他高兴万分,他感到她是个出色的女人.
  "你不知道,"一天晚上,他被打了几巴掌后,兴奋地说,"你应该嫁给我......嗯?咱们在一起真有趣!"
  这话不是说说而已,他还暗暗准备与娜娜结婚,他想把全巴黎震动.娜娜的丈夫,嘿!多好听!真是蛤蟆想吃天鹅肉!娜娜严肃地把他教训了一顿.
  "我嫁给你!......嘿!假如我愁这件事,我早就找到丈夫了!而且找到的男人要比你好几倍,我的宝贝......我收到一大堆求婚书.喂!咱俩一起来数一数:菲利普,乔治,富卡蒙,斯泰内,这就是四个人,还未计算其他你不认识的男人......你与他们唱同一个调子.我不能对他们表示出热情,对他们热情了,他们就会马上唱起来:你就嫁给我吧,你嫁给我吧......"
  她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竟至于发火了,说道:
  "呵!不,我不愿意!......我天生不是为结婚的?你看我,如果老是让一个男人跟着我,我就不是娜娜......同时,这也叫人恶心......"  接着,她吐了口唾沫,恶心得打了一下嗝,似乎看见世界上所有的肮脏东西都摊在她的脚下.
  一天晚上,拉法卢瓦兹找不到人影了.一个星期后,有人得知他到了外省的一个叔叔家里,他的叔叔癖好采集标本;拉法卢瓦兹为他贴标本,希望有一天碰上好运气,娶一个长相丑陋却很虔诚的堂妹做妻子.他走后,并未让娜娜流下眼泪.她只是对伯爵说:  "怎么样?我的小傻瓜,你又少了一个情敌.现在你可高兴极了......这是因为他变得如此地一本正经!他想娶我!"
  缪法听了脸上泛着白,她便把他的脖子搂住,笑着抚摸他,她每说一句令他伤心的话,就抚摸他一下.
  "你不能娶娜娜,这使你伤透脑筋,是吗?......当他们缠住我,要求我同他们结婚时,你就在一个角落里怄气......我不能让你娶我 ,那要等你老婆归天之后......啊!如果你老婆死了,你就会很快跑来,跪在地上,向我求婚,你还会耍一些花招,叹气啦,流泪啦,发誓啦!嗯?亲爱的,此类场面真动人!"
  她的声音变得温柔了,她用很温情的态度把他捉弄着.他很激动,兴奋得脸都红了,拼命回吻她.于是,娜娜嚷道:
  "他妈的!真没想到我猜对了!他果然是这样想的,他在等他的老婆死去......哎!他也太过分了,其他男人还没有他这样混蛋!"
  缪法接纳了其他男人,现在,他要维护他的最后一点尊严,也就是要让这个家里的仆人和熟人称他为先生,他是花钱最多的男人,应算是正式情人.他的情欲越来越强烈.他维持现在的地位是花了钱,一切都是他用高昂的代价购买的,连微笑也不除外;甚至可以说他被抢劫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他花的钱所买到的东西,他像被一种疾病折磨着,他无法压制自己的苦恼.每次走进娜娜的卧室他总要把各扇窗户都打开一会儿,来驱散从金发和棕发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这间卧室就似一个十字路口,络绎不绝来这里的是男人们,他们在门槛上擦擦靴子,可是没有一个人因看见横在门口的那道血迹而止步.佐爱一直愁虑着那道血迹,这是爱清净的女人的一种怪癖,她见血迹总是消失不了,心里就不高兴,可是眼睛还得往上看,她每次走进太太的卧室总是要说:
  "这真怪,血迹还没有消失掉......虽然来的人够多了."
  娜娜听到过关于乔治的好消息,他现在处在康复期,他在丰岱特与他母亲呆在一起.她每次听到佐爱如此说,总是这样回答:
  "啊!当然罗,时间长了血迹当然就没有了,踩的人多了,颜色也就淡了."
  其实,富卡蒙,斯泰内,拉法卢瓦兹,福什利,他们每个人的鞋底上都把一点血迹带走.缪法像佐爱一样,总是愁那道血迹消失不掉,不由自主地观察那血迹,好似从那日益变淡的颜色中,看出有多少男人走过.他内心老是怀着一种恐惧,每次都跨过上面,仿佛生怕踩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踏断一只横在地上的完全裸露的胳膊.
  他一跨进房间,就感到心醉神迷,把那一大群在这房间里进进出出的男人.留在门口的血迹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到了外面,在空气清新的大街上,有时他也感到羞愧和愤怒,甚至流下眼泪,发誓再也不进那间卧室了.但是,门帘一放下来,他又被迷住了,在这间温暖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被溶化了,身上被香气渗透,浑身充满强烈的肉欲要求.他是那样虔诚的教徒,习惯在富丽堂皇的教堂里默默出神,在这间卧室里,他又完全产生了虔诚信徒的感觉,如跪在彩绘玻璃窗下,陶醉在风琴的乐声和香炉里发出的香味之中.这个女人似愤怒的上帝,对他专横而嫉妒,牢牢地把他控制着,时刻令他心惊肉跳.她给他仅仅几秒钟痉挛般的强烈快感,接下来着给他几个小时的可怕折磨,使他看到地狱,体验到永恒酷刑的痛苦.他像在教堂里一般,同样喃喃自语,同样祈祷,同样会感到失望,尤其同样有一种被诅咒的造物的自卑感,被碾碎在其出身的污泥之中.他的肉体欲望和灵魂需要被混杂在一起,两者仿佛从他的内心深处产生出来,好象生命的树干上开放的一朵花朵.在爱情和信仰的力量面前,他只能听凭摆布,这两种力量合成的杠杆足以把地球举起.他不管如何用理智来克制自己,娜娜的房间总是使他如痴如醉,在威力无比的性的力量面前,他只能哆哆嗦嗦地隐没掉,好象昏迷在不可知的浩瀚苍穹下似的.
  当娜娜觉得他是那样自卑时,她就像暴君一样自鸣得意.她天生具有的狂劲可毁坏一切.她不满足于毁坏一切东西,还得玷污它们.她那双如此纤细的手在各种东西上留下了罪恶的痕迹,她让被她打碎的东西自行腐烂.缪法愚昧之极,对这一切容忍,隐隐约约想到有些圣徒让虱子咬自己,吃自己的排泄物.每当她把他留在卧室里,她就关上门,叫他做男人的下流动作,用以取乐.起初,他们在一起逗乐,她轻轻拍他几下,强迫让他做些滑稽的事,叫他像孩子那样吐字不清,只说句末的几个字.
  "跟着我说:'......呸!宝宝无所谓!,"
  他很听话,连语调都特别像.
  "......呸!宝宝无所谓!"
  有时,她穿着睡衣,装狗熊,在地上的兽皮上爬着,还吼叫着转着身子,似要吃掉他,甚至轻轻咬着他的腿肚,用以逗趣.然后,她站起来,说道:
  "现在轮到你了,装装看......我敢打赌你装狗熊完全不如我装得像."
  这种游戏真迷人.她装狗熊时,露出白皙的皮肤,披散着棕红的头发.他完全被逗笑了,他也趴到地上,吼叫着,把她的腿肚轻轻地咬着,她装出很害怕的样子,拼命逃走.
  "我们都是野兽,嗯?"她最后说道,"你没有想到你是怎样丑,我的宝贝!啊!你这副样子,要是在杜伊勒里宫里让人看见了,会如何?"
  可是很快就不玩这种小游戏了.玩的时候娜娜对他并不很凶狠,而是对他很好;有一阵疯狂的风在这紧关着的房间里越刮越猛,淫荡之心让他们神魂颠倒,极度兴奋使他们想象肉体的快乐.从前在不眠之夜对宗教的恐惧,现在变成了追求的兽性,疯狂地用四肢爬行,吼叫着要咬人.后来有一天,他装狗熊时,她重重地推他一下,他撞倒在一件家具上,她见他额头上起了一个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她以对拉法卢瓦兹做试验所获得的乐趣,把伯爵当成动物,用鞭子抽他,追赶他,用脚踢他.
  "吁!吁!......你这匹马......驾,吁!肮脏的劣马,你怎么不走!"
  有时,缪法装狗.她把洒了香水的手绢扔到房间的一头,让他用手和膝盖爬过去,把手绢用牙齿捡回来.
  "去捡回来,凯撒!......等一等,你如果乱跑,我就罚你!......好极了,凯撒!真是听话!真乖!用后腿给直立起来!"
  他喜欢卑躬屈节,觉得当畜生是一种乐趣,也希望自己变得更低下一些,他嚷道:
  "再打得重一些......呜!呜!我是疯狗,打呀!"
  娜娜一时心血来潮,她要他在一天晚上穿一件皇室侍从长官的服装来见她.这样,他穿着华丽的服装来了,头上戴着帽子,身佩宝剑,还穿着白短裤,镶金线绦子的红呢礼服,左下摆上挂着一把象征性的钥匙.娜娜见到他后,哈哈大笑,嘲笑了他一阵.这把钥匙尤其使她开心,使她想入非非,对它做了一些的解释很下流.她不停地笑着,对这位地位显赫的官员表现出不尊敬,她最快乐的是面对穿着这身豪华官服的官员,贬低他,摇他,拧他,对他嚷道:"呸!滚蛋吧,侍从长官!"她甚至还用脚狠狠踢他的屁股,她实在想把脚狠狠地踢到高高在上.人人惧怕.欺榨民众的王室身上.踢到杜伊勒里宫,这就是她对社会的看法!这是她的报复,是一种遗传性的.无意识的家族仇恨心理.之后,侍从长官脱下了官服,放在地上,她又命令他往官服上跳,他照办了;她又命令他朝上吐唾沫,他照办了;她命令他踏在金线绦子上,踏在鹰徽上,踏在勋章上,他也踏了.接着,啪嚓一声,一切全破碎了,什么也没有了.她踩碎一个侍从长官就像打碎一个小瓶或一个糖果盒那样,踩碎后竟成了垃圾,变成街角上的一堆污泥.
  然而,金银匠说话不讲信用,床到一月中旬才交货.此时缪法正在诺曼底,他到那里去是为了拍卖最后一点财产.他原本要过两天才回来,因为娜娜急需四千法郎,所以他刚把财产卖了,就赶回来了,连米罗梅斯尼尔街也没去,就直接来到维里埃大街.这时,时钟正敲响十点.他有一把朝向卡迪内街的小门上的钥匙,他开了门便径自上楼.佐爱正在楼上客厅里擦铜器,见他来了,很紧张,不知道该怎样拦住他,就絮絮叨叨对他说,韦诺先生从昨天开始,就局促不安地寻找他,而且已来过两次了,他央求太太,说如果先生先到太太家,务必把他先叫回家.缪法听了她的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他见佐爱神色慌张,他本来认为自己不吃醋了,这时突然又嫉妒起来,他听见屋里发出笑声,便朝门上猛撞.把门撞开了,两扇门扉飞向两边,这时佐爱耸耸肩膀溜走了.活该,既然太太变得如此荒唐,那就叫她一个人来收拾局面吧.缪法站在门口,看见了屋内情景,就大声嚷道:
  "我的老天呀!我的天呀!"
  装饰过的卧室富丽堂皇,像王宫一般豪华.茶红色的帷幔上,银扣子星星点点,熠熠发光.帷幔的颜色颇像肉色,每当晴朗的黄昏,明亮的天空慢慢暗淡下去,金星在地平线上升起,天空便显出这种颜色.房间的四角上垂落金线细绳下来,板壁四周装饰着金色花边,很像淡红色的火焰,也像散开的棕红色头发,在它的遮掩下,卧室里的一切若隐若现,令淫荡的阴暗情调显得更加突出.对面是那张金银镶嵌的床,熠熠生辉新雕镂的图案.这张床如宝座,一张宽大的宝座,足够娜娜在上面伸展赤裸裸的四肢;它也如一座富丽堂皇的拜占廷式祭坛,配得上她那功能旺盛的性器官,在这样的时刻,她正把性器官展现在祭坛上,毫不掩盖,像一尊可怖的偶像,叫人不知羞耻地崇拜.在她的身旁,在她雪白的胸脯发出的光亮映照下,在这个胜利女神的怀抱里躺着那位厚颜无耻.年老体衰.可笑而又可怜.穿着睡衣的德.舒阿尔侯爵.
  伯爵双手合十,气得浑身打着哆嗦,连连说道:
  "我的老天呀!我的天呀!"
  难道那床上雕刻的簇簇金色叶丛中盛开的玫瑰是为德.舒阿尔侯爵而开的,难道那些爬在银床头架上.围成圆形.露出多情而调皮的孩子般微笑的小爱神,俯着身子在窥视德.舒阿尔侯爵,难道他脚头的那人身羊足的农牧神也是在为德.舒阿尔侯爵揭开夜女神身上的薄纱.这个夜女神在行乐之后,已经沉睡了,它的形象,完全是模仿娜娜的著名裸体雕刻的,尤其连过分发达的大腿也很像,让人见了就觉得是娜娜.六十年荒淫无度的生活使侯爵已经衰老得很,他躺在那里活像一副枯骨,他躺在娜娜光艳照人的肉体旁边,令人联想起的一个角落陈尸所.他见门开了,猛地坐起来,像个痴呆的老头,吓得魂不附体,经过作爱一夜他变得木呆呆的,似回到了儿童时代.他半身发瘫,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身颤抖着,一心想溜走,睡衣翻卷在骷髅般的身上,一条灰色的瘦腿露在被子外面,上面布满灰色的毛.娜娜虽然心里很恼怒,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失声大笑.
  "躺下来,钻到被子里去."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按倒,他被用被子盖起来,就像盖一堆见不得人的垃圾.
  她跳下床预备关门.真不走运,偏偏碰上她的小傻瓜!他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到来.他为什么要到诺曼底去筹钱呢?她便依了他,因为老头子给她带来急需的四千法郎,她将门关上,嚷道:
  "活该!这是你自己的错误.你难道该不敲门就进来吗?得啦,你走吧!"
  缪法被关在门外,木立在那里,他刚才看到的情景,好像晴天霹雳,他浑身激烈得颤抖得,从大腿颤抖到胸膛,再颤抖到脑盖骨.接着,他如一棵被大风吹动的树,摇摇晃晃,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全身骨头格格作响.他双手绝望地伸出,又结结巴巴地说:
  "这太不像话了,我的老天!这太不像话了!"
  他把什么都容忍了.可是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容忍了,他感到浑身精疲力竭,眼前是漆黑一片,仿佛连人带理智都栽倒在黑暗之中.突然间,他脑子冲动起来,把双手高举起,他在寻找上天,呼唤天主.
  "啊!不,我不能忍受!......啊!来救救我吧,我的天主!拯救我吧,最好还是让我死去吧!......啊!不,不要让我继续做人吧,我的天主!完了,接纳我吧,把我领走吧,别让我再看了,别让我再有感觉了......啊!我是完全属于你的,我的天主!我们的天父!"
  他继续祈祷着,他心中燃发着火一般的信仰,像热烈的祈祷词从他的嘴边出来.这时一个人拍了他一下肩膀.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韦诺先生,他见他站在紧关着的门前祈祷,惊讶万分.仿佛天主听见了他的呼救声,来到了他身边,伯爵一下子扑了过去,把小老头的脖子抱住.他终于哭了,他抽抽噎噎,再三说道:
  "我的老哥......我的老哥......"
  这一喊他痛苦不堪的身心减轻了许多.他的眼泪沾湿了韦诺先生的面颊,他吻韦诺先生,断断续续跟他说道:
  "啊!兄弟,我是多么痛苦呀!......现在我唯一的知心人就是你了,老哥......将我永远带走吧,啊!发慈悲吧,把我带走吧......"
  韦诺先生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也叫他为兄弟.可是他又要给伯爵带来一个新的打击.从昨天起,他就到处寻找伯爵,要告诉他一件事,萨比娜伯爵夫人由于精神过分不正常,跟一家大时装店的一个柜台部经理私奔了,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丑闻,巴黎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见伯爵的精神正处在宗教狂热状态之下,觉得这正是有利时机,便马上告诉他这件不幸事件,这件事乃是他家庭的悲惨结局.伯爵听了却无动于衷,他的老婆私奔了,对他不算什么,走着瞧吧.后来,他又忧伤起来,用恐怖的神态瞧瞧门,瞧瞧墙壁,瞧瞧天花板,他还是一股劲儿央求韦诺先生:
  "将我带走吧......我已受够了,将我带走吧."
  韦诺先生似领小孩一样把他领走了.从那以后,缪法又完全属于他了.他重新履行严格的宗教责职.他的一生完了.他的行为把杜伊勒里宫激怒,他只得辞去了侍从长官的职务.他的女儿爱丝泰勒对他又提出了起诉,说她姑妈留给她六万法郎的遗产,她结婚时就必须拿到这笔钱.他已经倾家荡产了,现在只好缩紧裤带,靠昔日的万贯家产的残剩部分勉强渡日,而且听凭伯爵夫人把娜娜看不上眼的剩余财产一点一点花得精光.萨比娜是受娜娜这个妓女的淫荡行为的影响而变坏的,任何有伤风化的事都干得出来,是家庭的腐蚀剂,以至家庭最后崩溃.她在外面风流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家里,缪法带着基督教的逆来顺受的宽恕胸怀,接受了她.她跟他生活在一起,成了他的耻辱的活见证.不过,他越来越无所谓了,居然对这类事情不感到痛苦了.上天从娜娜的手里夺回他来,交到了上帝的怀抱里.他现在享受宗教的快乐是享受娜娜肉体快乐的延续.他像一个被碾碎在自己出身的污泥里的可诅咒的造物,口中念念有词,他祈祷,他觉得失望.自卑.他在教堂后边的石板地上跪着,虽然膝盖都跪凉了,却重新获得了过去的快乐,他感到肌肉在抽搐,心灵在微妙地颤动,他的身心的不可名状的需要也同样得到了满足.
  那天晚上伯爵同娜娜决裂,米尼翁来到了维里埃大街.他已经习惯于同福什利共处了,终于发觉老婆有个野丈夫在家里,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他能够把家里的一切家务琐事交给他干,让他地照管家庭非常积极,还可把他写剧本挣来的钱用于家庭的日常开支.此外,福什利为人也很通情达理,没有可笑的嫉妒心,对罗丝在外面另有情人,他像米尼翁一般好说话.两个男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对他们的合作而带来的各种幸福觉得高兴,在一个家庭里,他们互不妨碍,齐心协力地各建自己的安乐窝.一切事情都安排得有条不紊,进行得非常顺利,他们竞相干活.为了共同的幸福,那天晚上,米尼翁听从福什利的建议来到娜娜家里,他要看看是不是能把娜娜的贴身女仆挖到自己家里,新闻记者很欣赏佐爱的超群智力.罗丝非常烦恼,一个月来,她雇用的都是没有经验的女仆,总是把她搞得狼狈不堪.佐爱出来接待他时,他马上把她拉到饭厅里.佐爱听到他的第一句话,就笑着说:"这可不行."她要离开太太,自己经营生意;她还带着几分自负的口气补充说,她每天都有人来找,太太们都争着要她,布朗瑟太太说,要拿重金重新雇佣她.佐爱真正想从事的是老虔婆拉特里贡那样的行当,这是她考虑已久的一项计划,她要把自己全部的积蓄用上去,来实现她的发财梦想.她的思路很宽广,幻想把场面铺得大大的,租一座公馆,里面同时经营各种娱乐活动.她正是怀着这样的计划才竭力拉拢萨丹,可这个小蠢货却拼命把自己糟蹋,在医院里病得快要死了.
  米尼翁执意要她去,说做生意是要冒风险的.佐爱并没有说出要做什么生意,只勉强一笑,嘴里像有一块糖果,说道:
  "啊!奢侈豪华的东西总能赚钱的......你知道,我替人家干活干了好长时间了,我也要让别人到我家里来干干."
  她把嘴一噘,露出一副凶相.她最终要当"太太"了,她为这些女人洗了十五年碗碟,她也要只花几个金路易,踩她们在脚下.
  米尼翁要她去通报一声,佐爱说太太白天一天心情不好,叫他稍等一会儿.他只来过一次,对公馆里的一切很不熟悉.这间挂着戈贝兰挂毯,里面摆着餐具柜和银餐具的饭厅使他非常谅讶.他信手打开几扇门,看到了了客厅和冬季花园,后来回到前厅.这种穷奢极侈,这些镀金家具,这些绸缎和天鹅绒,他越看越羡慕,惊叹得心怦怦直跳.佐爱下楼来叫他,带他去参观其它房间......梳妆室和卧室.米尼翁到了卧室,心潮激荡,无比兴奋.这个神奇的娜娜叫他这个见过世面的人惊呆了.这个家已濒临崩溃,奢侈无度,仆人走马灯一样,他们大肆搜刮公馆的财富,然而这里堆积起来的财富还足以填补亏空,这财富不容易耗尽.在这间金壁辉煌的卧室面前,米尼翁不禁回忆起一些宏伟工程.曾经有人带他参观过马赛附近的一条引水渠,渠上的每座石拱桥横跨深渊之上,工程浩大,耗资数百万法郎,建了十年之久.在瑟堡,他参观过兴建中的其中一个港口,工地一眼望不到边,数百个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些机器把大块石头往海里填,要筑起一道围墙在海里,时常有工人被压成肉酱.可是现在看来,那些工程都算不了什么,娜娜令他更加兴奋.面对娜娜的成就,他油然而生崇敬之情.有一次,他参加了一个晚会,曾经产生过这种崇敬之情,那次晚会是在一座由一位炼糖厂主出资兴建的府邸里举行的.兴建这座府邸的资金来源于唯一的东西......食糖.同时娜娜靠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一个人们可以嘲笑的小东西,她娇嫩的裸体上的一个小东西,这个不能见人.威力无穷的小东西足够把整个社会搅得天翻地覆.她不需要工人,不需要工程师发明的机器,一个人用这个小东西,就能震撼了巴黎,建立了如此财富,无数尸体躺在这些财富里.
  "哎!他妈的!多么厉害的玩意!"米尼翁出神地观看时,脱口说道,还似乎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情.
  娜娜渐渐被极度忧伤所围.首先,侯爵被伯爵撞见,使她神经很紧张,紧张中几乎带几分快乐.此外,她还想到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坐着出租马车走了,想到她那可怜的小傻瓜,她惹怒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此,她不禁感到了一丝伤感.再说,她听说萨丹在拉利布瓦兹埃医院里病得很厉害,又气得不得了,萨丹失踪已经半个月了,她是被罗贝尔太太折腾病了的.她吩咐人去套车,准备去最后一次看望这个小娼妇,这时佐爱不动声色地跑来要辞职离开.很快娜娜的心都凉了,仿佛家庭失去了一个亲人.天呀!她就要剩下一个人啦!接着她恳求佐爱别走,佐爱见太太露出一副沮丧的神色,心里乐滋滋的,最后吻了吻太太,意思是她走不是因为她生太太的气,却是因为她一定要去做买卖,同情太太也不行了.这一天,烦恼的事接踵而至.娜娜心绪不宁,再也不想出去了.她在小客厅里迈着沉重的步伐踱来踱去,这时拉博德特来了,他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说能买到漂亮的花边,可是谈话中无意说到乔治已经死了.娜娜霎时浑身凉了.
  "治治!他死了!"她大声喊道.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转到地毯上的那道淡红色的血迹上,但是血迹终于消失了,是被过往人的鞋底擦掉的.然后拉博德特具体讲了一下:乔治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有人说是伤口复发而死,还有人说是自杀身亡,是在丰岱特的一个池塘里投水自尽的.娜娜连连嚷道:
  "死啦!死啦!"
  从早上起,她的喉咙就像哽住似的,她嚎啕大哭了一阵,觉得轻松了.她心里感到无限悲恸,仿佛觉得被什么巨大沉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对于乔治的死,拉博德特想安慰她几句,她向他摇摇手,叫他别说了,她哽咽着说道:  "不仅是乔治,而是一切,一切......我真不幸......啊!我懂了,他们又要说我是坏女人了......在丰岱特的那个心情惆怅的母亲,今天早上在我门前那个可怜的呻吟的男人,还有那些和我一起把钱花光.现在一无所有的其他男人......一点不错,让他们背后都骂娜娜吧,让他们骂这个畜生吧!啊!我才不在乎呢,我像在他们面前一样,他们说什么我都清清楚楚:这个臭婊子跟所有的男人睡过觉,她把一些男人的钱掏得精光,逼死另一些男人,给许多人酿成痛苦......"
  泪水哽住了她的喉咙,她不得不停住嘴,痛苦得一下子躺倒在长沙发上,把头埋在沙发垫子里.她感到自己给周围的人带来了不幸,给许多人造成了痛苦,不由无限惆怅,泪如雨下,像小女孩一样低声哭诉,声音越来越轻:
  "啊,我感到越来越痛苦!啊,我真痛苦......我受不了啦,气死我啦......没人理解我,我太痛苦了,眼看着一些人一起攻击我,因为他们比我强大......不过,只要自己没有什么令人指责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唉!我受不了,唉!我受不了了......"
  盛怒之下,她产生了反抗心理.她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走动着,揩干眼泪.
  "嘿,我才不在乎呢!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没有过错!难道我是坏女人?我把我的一切都拿出来了,没打死过一只苍蝇......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是的,这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从来不想缠他们.他们总是缠住我,如今他们的钱花光了,他们乞讨了,他们每个人都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接着,她在拉博德特面前停下,把他肩膀拍了一下,说道:
  "喂,这些事你都看见过,你说句公正话......难道是我硬要他们这样做的?他们一来总是一大批,想出最下流的花招,是吗?我讨厌他们!我总是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学他们的样子,我真害怕.喂!我举一个例子,他们都想娶我,嗯?想得美!是的,亲爱的,如果我同意的话,不知当了多少回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了.嘿!我都拒绝了,因为我心里是清楚的......啊!我使他们避免了多少肮脏的行为和犯罪机会!......不然,他们就会去抢劫,去杀人,去谋害父母.我只要说一句话,他们就会去犯罪,然而我没有说......但如今你看到我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回报.就如达盖内吧,他的婚姻是我促成的,当时他穷得饿肚皮,是我收留了他几个星期,分文未取,使他有了现在这个样子.昨天,当 我遇见他时,他把头一转.呸!滚你的蛋吧,猪猡!你比我脏多了."
  她又开始踱步了,她在一张独脚小圆桌上猛击一拳.
  "他妈的!这太不公正了!社会真不合理.明明是男人们想出来干的事情,却御责任到到女人身上......好吧,现在我坦率地对你说,我同他们干那种事儿,我并没有得到快乐,一点快乐也没有,我可以保证,反而令我讨厌......那么,我要问你一下,我对这样的事负责任吗?......啊!是的,他们真把我厌烦死了!没有他们,亲爱的,如果不是他们把我搞成这个样子,我就进了一家修道院,向慈善的上帝祈祷,因为我向来是信仰宗教的......总之,他们花了钱又丧了命,活该!这都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一点责任也没有!"
  "当然罗."拉博德特说道,娜娜说服了他.
  佐爱领米尼翁进来,娜娜笑吟吟地接待他,她已哭够了,现在不哭了.但米尼翁还没有平静下来,就对屋内的陈设奉承了几句.但是娜娜却说,她对公馆里的一切都已感到厌腻,现在她另有打算,准备最近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尽快卖掉.接着,米尼翁借口说他这次是为博斯克老头筹备一次义演而来的,博斯克现在已瘫痪了,娜娜很同情博斯克,订了两张包厢票.这时,佐爱告诉了她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她叫佐爱把帽子拿来,她一边结帽带,一边把可怜的萨丹生病的事告诉他们,她补充道:
  "我到医院去......她比谁都爱我.啊!人家说男人没有良心,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谁知道呢?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那不要紧,我去要求见她一次,我真想拥抱她."
  拉博德特和米尼翁都笑了.她又高兴起来,也跟着笑了,他们两个人和其他男人不一样,对她很理解.她在扣手套的钮子时,两个男人一声不吭,神色敬佩地注视着她.她独自站在公馆里堆积起来的财富中间,无数男人都在她的脚下倒毙了.她就像古代的妖怪,在它们居住的可怕洞穴内,铺满白骨,脚下踩着头盖骨.在她的周围灾祸频频发生:旺德夫尔放了一场大火自焚,富卡蒙凄惨地漂泊在中国海上,破产了的斯泰内必须老老实实地过平常日子,拉法卢瓦兹的痴心得到满足后,回到了外省,缪法一家悲惨地败落了,菲利普刚刚刑满出狱,在乔治惨白的尸体旁边守灵.让人破产和丧命的事她已做完了.这只从郊区垃圾堆里飞出来的苍蝇,带着腐蚀社会的酵素,只要落在男人名上,就把他们一个个毒死.她做得好,做得对,她为自己的社会阶层报了仇,为乞丐和那些被遗弃的人们报了仇.而她的性器官冉冉升起在荣耀中,照耀着被她迷倒的男人们,犹如一轮初升红日,照耀着杀戮后的战场,而她却像一头无意识的漂亮牲口,对自己所干的事全然无知,她始终只是一个善良的妓女.她一直是胖胖的,一副富态相,身体健壮,神情欢快.她看不起公馆里的一切,她觉得公馆不像样子,房子太小,塞满了家具,碍手碍脚,一派寒碜景象,这只不过是她初次构思而成的.她幻想更好的东西;她身着盛装出发了,她要去最后一次拥抱萨丹,她浑身整洁,神采飞扬,容光焕发,似乎不曾接过客.

  十四
  娜娜突然不见了.她又一次溜走,离家出走,飞去异国他乡了.临行前,她心血来潮,搞了一次大拍卖,把公馆.家具.首饰,甚至化妆品和衣物都卖得精光.据说,五项拍卖共得六十多万法郎.巴黎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快乐剧院上演的一出名叫《仙女梅侣茜娜》的幻梦剧里,这出戏是一文不名的博尔德纳夫大胆推出的.这次她又与普律利埃尔和丰唐同台演出,她扮演的虽只是一个普通哑角,一个健壮.不说话的仙女,却成为戏中最精彩的部分,她在剧中只做了三个造型姿势.这次演出最后获得了巨大成功,正当一向对宣传感兴趣的博尔德纳夫张贴了许多巨幅海报,向巴黎大肆宣传这出戏的时候,一天早上,有人通过小道消息得知她大概于前一天离开了巴黎,到开罗去了.出走原因据说是因为她听了经理博尔德纳夫一句逆耳的话,同他发生了口角,这个任性的.太富有的女人,忍受不了这口气,一气之下便走了.而且,这次她如愿以偿,因为她早就梦想着到土耳其去走一趟.
   几个月过去了,大家渐渐淡忘了娜娜,当这些先生们和太太们再次提起她时,种种离奇的传说不胫且走,众说纷纭,这些消息互相矛盾而又不可思议.有人说总督迷恋上了她,她住在深宫里,奴役着两百个奴隶,她还时常以砍奴隶的头取乐.也有人说,情况根本不是这样的,她同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鬼混,肮脏的热恋把她弄得钱财殆尽,连穿的衣服也没有,在开罗过着十分放荡的生活.过了两个星期,又传来了有关她惊人的消息,有人发誓说曾在俄国见到过她.于是这条消息逐渐被当作传说,说她成了一个王子的情妇,她拥有很多珠宝钻石,尽管谁也不知道消息的确切来源.不久,女人们从不胫而走的绘声绘色的描写中,竟非常了解那些珠宝钻石.她们说她拥有戒指,有耳环,有手镯,有一条两指宽的项链,还有一顶王后的冠冕,冠冕中央镶着一颗璀璨的钻石,足足有大拇指那么宽.她虽然离国远去,却依然像一尊饰满珠宝首饰的偶像,放射着神秘的光芒.现在人们提到她的名字时,都一本正经,带着几分敬意,对她在蛮族人那里发了迹感到十分迷惑不解.
  七月的一天晚上,将近八点钟时,吕西乘坐的马车行驶在福布尔.圣奥诺雷街上,她在车里瞥见卡罗利娜.埃凯从家里走出来,到邻近一家店里买东西,吕西把她叫住,连忙说道:
  "你吃过晚饭了吗?现在有空吗?......那么,亲爱的,和我一道走吧......娜娜回来啦."
  卡罗利娜立即上了马车,吕西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们现在在这里谈话时,也许她已经死了."
  "她死了!你一定在胡说!"卡罗利娜听了后惊愕不已,大声嚷道,"她在哪里?怎么死的?"
  "她在格朗旅馆......是出天花......啊!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吕西叫车夫策马快奔.于是,马急驰起来,马车驶过了王家大道和几条林荫大道,一路上,她用断断续续的语句,一口气讲述了娜娜的情况.
  "你真不会想到......娜娜从俄国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大概与她的王子吵了架......她把行里存放在火车站,跑到她姑妈家里,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老太婆......她刚到了姑妈家里,就一下子扑到了患天花的孩子身上.第二天,孩子就死了,她同姑妈大吵了一顿,她姑妈大概接受过她寄的钱,但姑妈不曾收到一个子儿......娜娜认为孩子是因为没有钱医治才死的;总之,这孩子被她丢下了,又无人照料......好啦!她跑到一家旅馆,刚想去取行李时,遇见了米尼翁......她突然感觉到浑身不舒服,打起寒噤,想呕吐,米尼翁把她领回房间,并答应去替她取行李......嗯?这事说来真奇怪!难道他们是事先约定好的!可是还有更妙的事呢:罗丝得知娜娜生了病,孤身一人呆在带出租家具的房间里,感到很难过,赶紧跑去照料她,还为她伤心流泪呢......曾记得她们过去相互敌视,是一对冤家对头!可是,这一次罗丝却找人把她抬到了格朗旅馆里,心想即使她死了,也要死在一个像样的地方,娜娜在那里已经住了三天了,现在正在等死......这些都是拉博德特告诉我的,我想去看望她......"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卡罗利娜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打断她的话,说道,"我们赶快一起上楼去看看她吧."
  她们到达了目的地.车辆和行人把林荫大道堵得水泄不通,车夫只好勒住马.白天,立法议会表决通过了向普鲁士宣战的决议,现在民众从四面八方拥来,他们走在人行道上,渐渐又蔓及了车行道.在圣玛德莱娜教堂那边,夕阳已在一片血红的云彩后面隐没,余晖把高高的窗户映得火红.夜幕降临了,此时此刻非常沉闷,又多么令人惆怅,暮色越发变浓了,条条通道笼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煤气路灯还没有发出闪闪光芒.在这些向前进发的人群中,说话声由远及近,人们个个面色苍白,目光炯炯,忧虑和惊愕犹如一阵狂风袭来,人人都惊慌失措.
  "米尼翁在这里,"吕西说道,"他会告诉我们娜娜的病情."
  米尼翁正站在格朗旅馆的宽阔门廊下,慌里慌张地注视着街上的人群.吕西刚开口问他时,他就恼火了,大声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罗丝已经两天呆在楼上了,我怎么叫她,她也不肯下楼来......她简直是把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总之,这样做是愚蠢的!如果她传染上天花,弄成一张麻脸,那我们就遭殃了!"
  他一想到罗丝会失去她的美丽容貌,心里就生气.他干脆撂下娜娜不管,而女人们却愚蠢地尽心竭力去照顾别人,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米尼翁刚到,福什利也穿过马路,向他这里走过来,他对娜娜也放心不下,来看看她的病情进展怎样.他俩你推我上楼,我推你上楼,谁也不肯自己先上去,现在他们说起话来,互相都用亲昵的称呼.
  "什么都是老样子,老弟,"米尼翁说,"你应该上楼去把罗丝硬拉下来."
  "哟!你真善良!应该你上去!"新闻记者说道,"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去呢?"
  这时,吕西问他们娜娜住在哪个房间,他们便央求她,请她把罗丝叫下来,说如果罗丝不下来,他们就要发火了.然而,吕西和卡罗利娜并未立刻上楼,她们瞥见丰唐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正在马路上闲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街上行人的一张张古怪面孔.他知道娜娜在楼上病倒后,就装出一副同情的神态,说道:
  "可怜的姑娘!......我要上楼去同她握握手......她得的什么病?"
  "她得的是天花."米尼翁回答道.
  丰唐本已向院子迈了一步,但马上又缩回来了.他打了一个哆嗦,嘴里咕噜道:
  "哎哟!我的天哪!"
  天花可不是小病.丰唐五岁时就差点儿染上天花.米尼翁说,他曾有一个侄子就是得了天花死的.说到天花,福什利更有发言权,他自己就得过天花,如今鼻根处还留下了三个麻点呢,他还把麻点指给大家看.米尼翁这时又推他上楼,说一个人不会得两次天花的.福什利却严厉驳斥了他的谬论,他列举了许多人第二次生天花的例子,说医生们什么东西也不懂.这会儿吕西见街上行人越聚越多,便打断他们的话,说道:
  "看呀!看呀!人越来越多了."
  暮色越发浓了,远处的煤气路灯一盏接盏亮亮起来.这时呆在窗口看热闹的人还隐约可见,树下的人流每时每刻都在增加,从圣玛德莱娜教堂一直到巴士底狱,汇合成了一条巨大的人流.马车都徐徐行驶着.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不时发出嗡嗡的声音,还有人发出吼叫声,大家都是为了加入群众的行列,才步行来到这里的,个个心情激动.这时,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人群连忙往后退了退.在推推搡搡中,人群向两边闪出一条路来,出现了一队头戴鸭舌帽.身穿白工装的人,他们有节奏地喊着口号,那喊声颇似铁锤落在铁砧上的声音: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群众瞅着他们面带沮丧和不信任,不过他们也已经受到这种激昂情绪的感染和激励,就像看见一支军乐队经过似的.
  "好吧,好吧,让你们去战场上把脑袋丢了吧!"米尼翁十分激动,用哲学家的达观口吻,嘟哝了一句.
  丰唐却认为这样的行动很好.他说自己也要参军上前线.敌人已经打到边境线上了,全体公民都应该起来保卫祖国.他说话的姿势颇像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发表演说时的姿势."喂!你是不是同我们一起上楼?"
  "哦!我才不上去呢,"丰唐答道,"上去会染上天花的!"
  在格朗旅馆的门前,长凳上坐着一个男子,用手绢掩住了面孔.福什利一到这里,就向米尼翁眨眨眼睛,示意要他留心那个人.那个人一直坐在那儿,是的,他未挪动过一步.新闻记者叫住两个女人,指着那个人叫他们看.当那人抬起头来时,她们一下就认出他来了,两人不由惊叫了一声.原来他是缪法伯爵,他仰着头,呆呆地望着楼上的一扇窗户.
  "你们知道吧,他从清早就呆在这里了,"米尼翁说道,"我六点钟时就看见他了,他没有走动过一步......拉博德特刚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就来了,他用手绢掩住面孔......但每隔半个钟头,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问楼上那个人的病是否好了一些,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了下来......当然罗!那个房间里不卫生,一个人不管怎样的爱别人,也不至于想寻死吧."
  伯爵抬头望着楼上,似乎还未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也许他还不知道宣战这件事,好像还没有发现自己周围有许多人,也没有听见人群中的喧嚣声.
  "瞧!"福什利说道,"他站起来了,你们看看他要往哪儿走."
  伯爵果然离开了长凳走到高大的门脚下.门房终于认出他来了,还没等到他开口,门房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先生,她已经死了,而且是刚刚死的."
  娜娜死啦!这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打击.缪法听了却没吭一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到那条长凳上,用手绢掩着脸.其他人又高声呼喊起来,但是喊声听上去断断续续,又有一群人经过了那里,他们声嘶力竭地喊道: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娜娜死啦!哎呀,她是多么漂亮的姑娘啊!米尼翁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轻松多了;罗丝终于要下楼了.大家沉默良久.丰唐是一个天生的悲剧角色,他装出了一副悲伤的样子,耷拉着嘴角,眼珠向上翻到眼皮边;而小记者福什利,虽然平时很喜欢开玩笑,现在也真的伤心起来,他在神经质地抽着雪茄.不过,两个女人还在继续叫喊着.吕西最后一次见到娜娜时,是在快乐剧院.布朗瑟也是在她演出《仙女梅侣茜娜》时才见到她的.啊!亲爱的,她出现在一个水晶岩洞口,演得真棒!这几位先生都还记忆犹新.丰唐扮演的是雄鸡公子.几位先生的记忆被唤醒后,便没完没了地谈论起剧中的细枝末节.嗯!她在水晶宫里,她那丰腴的裸体实在令人着迷!她一句话也没说,本来她有一段独白的,后来被剧作者删掉了,因为说话反而显得不自然;对,她什么也没说,这样才与众不同,她一出场,就把观众弄得神魂颠倒.她那漂亮身段,观众从来没见过,她的肩膀,她的腿,她的腰身都令观众如痴如醉!但是她竟然死啦,岂非怪事!大家都知道,她在台上时只穿一件紧身衣,下身系一条金色腰带,而前后几乎啥也没有掩盖住.她周围的岩洞全是水晶玻璃的,闪烁着光亮;钻石瀑布从洞顶飞泻而下,一条条白色珍珠项链在拱顶上乳石中间发出璀璨的光芒;她的周围全是一片透明,一道宽阔的电光照亮了泉水瀑布,娜娜宛如一轮红日,令人悦目,她的皮肤白净,头发火红.巴黎人将永远看见她就像这样子,光艳夺目地出现在水晶玻璃中间,她仿佛是天上慈善的上帝,身居这样的地位,却死了,着实可惜!现在她躺在楼上,样子一定挺好看的!
  "多少欢乐失去了!"米尼翁像一个不愿看到有用的.美好的东西失去的人,用沮丧的语调说道.
  他用试探的口气问了问吕西和卡罗利娜是否想马上上楼.她们当然想上去,她们的好奇心越发的强烈了.恰巧这时布朗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人群堵塞了人行道,她很恼火.她知道娜娜已死去的消息后,便惊叫起来,三个女人一起向楼梯走去,她们的裙子作响.米尼翁紧随其后,大声吼道:
  "请你们告诉罗丝我在等她......叫她立刻下来,听见了吗?"
  "天花究竟是开始传染得厉害,还是后来传染得厉害,现在还弄不清楚,"丰唐向福什利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实习医生,他甚至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人死后天花的传染性更大......因为尸体散发出疫气......哎!她突然落到这样的结局,我真感到遗憾,我要能与她最后一次握握手,该会多么高兴啊!"
  "现在你说这话有什么用?"新闻记者说道.
  "是啊,说这话有什么用?"其他两个人附和道.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各个店铺里的灯都亮了,在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人行道上的两股人流,无数帽子在移动.在这样的时刻,群情越来越激昂了,许多人跑到了穿工装的队伍后面,人群不断涌到了车行道上,这时人群中响起了铿锵有力的口号声,它是发自每一个人的胸膛: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五楼上的那间房子每天租金十二法郎,罗丝当时提出只租一间普通的房子就行了,不需要很豪华,因为人在病痛中是不必要住豪华房间的.房间的墙上挂着路易十三式的大花装饰布,家具与其它旅馆里一样,全是桃花心木的,红色地毯上点缀着一簇黑色树叶图案.房间里一片寂静,不时的听见窃窃私语声,打破了这样的沉静.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说话声.
  "我敢向你保证,我们一定走错路了.茶房说向右拐弯......这儿却像是营房."
  "等一等,看看房号再说......四○一号房间,是四○一号房间."
  "喂!从这边走......四○五,四○三......我们就要找到了......啊!终于找到了,四○一!......到了,嘘!嘘!"
  说话声停了.她们三个人先咳嗽了几声,定了定神.随后,悄悄推开门,吕西先进门,卡罗利娜和布朗瑟紧随其后.她们刚刚跨进了门间,便霍然止步,房间里已经有了五个妇女.加加躺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扶手椅上,那是一张红色天鹅绒的伏尔泰椅.西蒙娜和克拉利瑟则站在壁炉前,和坐在椅子上的莱娅.德.霍恩聊天.罗丝.米尼翁却呆在门的左边,坐在一只装劈柴的箱子上,凝视着隐没在窗帘荫影中的尸体.几个妇女都戴着手套和帽子,就像到别人家作客一样;只有罗丝没有戴,她已经守了三天,疲惫不堪,面色苍白,面对娜娜的突然去世,她惊呆了,心里面充满哀伤.在五斗柜的一个角上,有一盏带罩的灯亮着,强烈的光线照在加加的身上.
  "唉!她是多么的不幸啊!"吕西握着罗丝的手,喃喃说道,"我们还想向她道别呢."
  吕西转过头来,想瞧娜娜一眼,可是灯离娜娜太远,她又不敢把灯挪近些.只见床上躺着一大块灰色的东西,大家只看清了那红色的发髻,还有一团灰白色的东西,那大概就是脸.吕西又说道:
  "我曾在快乐剧院见过她,以后再也不曾见到她,那次她坐在水晶岩洞里......"
  这时,罗丝已从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嫣然一笑,连声说道:
  "唉!她变了样了,她变了样了......"
  说完,她又陷入沉思中,一动不动,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大概可以看看娜娜了吧;三个女人走到壁炉边,同其他几个女人呆在一起.西蒙娜同克拉利瑟悄声议论死者的钻石首饰.她到底有没有钻石,谁也不曾见过,或许有人撒谎.可是莱娅.德.霍恩认识的一个男子说他见过那些钻石首饰.哦!一颗颗硕大无比的钻石!何况还不止这些,她还从俄国带回来不少别的东西,例如绣花衣料,贵重小玩艺,一套金餐具,甚至还有家具呢.确实,亲爱的,一共有五十二件行李,足足装了三车厢.这些东西现在都还留在火车站呢.唉!她真倒霉,还没有来得及打开行李就已经死了,据说,她还带回了很多钱,大概足有一百万.吕西问由谁来继承遗产,无疑由远房亲戚继承喽,肯定是她的姑妈,这个老太婆这下子倒交了好运.她还一点不知道呢,病人却执意不让人告诉她,孩子死了,娜娜对她怀恨在心.于是大家都可怜起那个孩子,记得赛马时大家都看见过他,那时他浑身是病,像被病魔缠体一样,老是愁眉不展,总之,他像一个不愿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
  "他在阴曹地府会更幸福的."布朗瑟说道.
  "啊!娜娜也是这样,"卡罗利娜补充道,"活着对她来说,没有多大意思."
  房间里一派的肃穆气氛,使她们不禁产生悲观的想法.于是,她们害怕起来,心想在这里聊了这么久,真是有点傻,可是她们还想看看死者,所以谁也没有动弹一下.房间里很热,既潮湿又阴暗,灯光透过玻璃灯罩照在天花板上,宛如一轮明月.床底下有一只深底盘子,里面盛满了石炭酸,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气味.临街窗户上的窗帘不时被风吹得鼓起来,街上传来了低沉的轰轰隆隆的声音.
  "她死时很痛苦吗?"吕西问道,她站在挂钟面前,出神地看着钟上的图案,那是裸体美惠三女神,嘴上挂着舞女般的微笑.
  加加好像被她的问话猛然惊醒:
  "啊!当然罗!......她死的时候,我在这里.我告诉你,那时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唉!她全身还抽搐呢......"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楼下又响起口号声: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吕西感到一阵气闷,便把窗子全部打开,接着把胳膊支在窗台上.这时天空繁星点点,外面微风阵阵,窗外很凉爽.对面,家家户户的窗户里灯光灿烂,街上的煤气灯光照射在商店的金字招牌上,熠熠反光.俯视街道上,一派壮观景色,激流般的人群在横七竖八的马车中穿过,在人行道和车行道上滚滚向前,手提灯和煤气路灯照在一大片人流黑影上.一群人手擎火把,高呼着口号走过来;一束微弱的红光从圣玛德莱娜教堂那边照射过来,宛如一道火光穿过了乱糟糟的人群,映在远处的人群头上,仿佛发生了一场火灾.吕西叫布朗瑟和卡罗利娜走过来,她看得出了神,大声喊道:
  "快来看呀!......站在这个窗口看得很清楚."
  她们三个人都俯下了身子,兴致勃勃地往下看,被她们的视线被街上的树木不时挡住,火炬时隐时现.她们一心想看清楼下的几位先生,但由于阳台遮住了旅馆的大门,她们只只看得见缪法伯爵,他用手绢捂住面孔,看上去像扔在长凳上的一团黑黝黝的东西.一辆马车在旅馆门口停下来,吕西认出走下马车的是玛丽亚.布隆,这下又来了一个女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胖胖的男人.
  "原来是盗贼斯泰内,"卡罗利娜说,"为什么还不把他遣送到科隆去呢!......等他进来时,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副什么样子."
  她们转过了身子.但是整整过了十分钟,玛丽亚.布隆才出现在她们面前,原来她两次走错了楼梯,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吕西觉得蹊跷,便问她为什么会一个人上来,她回答道:
  "他呀!嘿!亲爱的,你以为他真得会上来吗!......他能陪我到门口,就算不错了......他们大约共有十二个人,都在门口抽雪茄呢."
  确实,娜娜生前熟悉的男人都聚集在了这里.他们都是出来逛逛的,想看看街上的热闹,他们见面后,互相打招呼.大家对这个可怜姑娘的逝世都哀叹不已;随后,他们聊起政治和战略问题.由于博尔德纳夫.拉博德特.普律利埃尔和其他人的到来,扩大了他们的阵容.大家都在听丰唐讲解着在五天内如何攻克柏林的作战计划.
  这时玛丽亚.布隆在死者床前感到心情十分沉痛,这时的她像其他女人那样嘟哝道:
  "可怜的宝贝!......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快乐剧院里,她站在那水晶洞里......"
  "啊!她真的变了样了,她变了样了."罗丝反复说道,脸上露出了疲惫.沮丧的微笑.
  接着又上来了两个女人,她们是塔唐.内内和路易丝.维奥莱纳.她们在格朗旅馆里跑遍了,整整找了二十分钟,打听一个茶房又一个茶房,上上下下跑了三十多层,遇到的人都是惊恐万状.迫不及待的要离开巴黎的旅客,他们被战争和街上群众的激昂情绪吓得乱作一团.她俩一进门,就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她们毕竟太疲劳了,不能马上看死者.就在这时候,隔壁房间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有人在推箱子,敲家具,还听得见说话的声音,说的是外国话,每个音节都拉得长长的.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奥地利夫妇.加加说,娜娜快要断气时,他们正在追逐嬉戏,因为两个房间只隔着一道封死的门,所以当一个人被另一个抓住时,还听见一阵笑声和接吻声.
  "喂!我们该下去了,"克拉利瑟说道,"就算我们老呆在这儿,也不能使她生还......跟我一道走吧,西蒙娜?"
  她们每人都往床上瞟着,但谁也没有离开那儿.不过,过了一会儿她们都轻轻拍拍裙子,准备动身了.吕西一个人又趴在窗台上.她渐渐感到悲伤,胸口发闷,好像有一股凄切的气氛从街上怒吼的人群中袭来,使她触景生情.火炬在街上不停地闪过,火光在游动;远处,人群像起伏的波涛,蔓延到黑暗之中,颇像夜间被赶向屠宰场的牲口群.令人头晕目眩的混乱的人群,犹如滚滚向前的波涛,令人恐怖之感油然顿生,对即将发生的大屠杀产生怜悯之情.狂热情绪使他们被冲昏了头脑,声斯力竭地叫喊着,向着黑墙状的地平线冲去,向着不可知的地方冲去.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吕西转过身来,倚在窗口上,脸色变得煞白,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我的上帝!还不知道我们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些女人一个个都摇摇头,神态严肃,对局势的变化都感到惴惴不安.
  "我呀!"卡罗利娜.埃凯从容地说道,"后天我要到伦敦去......我妈妈已经在那里了,她已给我安排了一座公馆......当然罗,我决不会让自己留在巴黎掉脑袋呢."
  她的母亲是一个小心谨慎的妇女,已经把她的财产转移到外国去了.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怎样.玛丽亚.布隆却生气了,她是个爱国主义者,她说自己要跟军队一起战斗.
  "我是一个围猎能手!......是的,如果他们要我,我就会穿起男人军装,朝着普鲁士人开枪,打死那些普鲁士猪猡!......就算我们都死了怎么样?这样死才光荣呢!"
  布朗瑟.德.西弗里听后勃然大怒."别骂那些普鲁士人了吧!......他们也是人,与其他人一样,他们不像你的那些法国男人们,老是一味的追逐女人......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普鲁士小伙子,刚刚被人驱逐走了,他很有钱,性格又温柔,他并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这种做法真卑鄙,这下也毁了我......你知道,谁也不要再来烦我了,要不然我就到德国去找他!"
  当她们正在争论时,加加用悲伤的语气低声说道:
  "这下可完啦,我真倒霉......我已在汝维希买了一座小房子,付钱还不到一个星期.啊!天知道我到底花了多大气力!还弄得莉莉不得不资助我......现在战争爆发了,普鲁士人马上打来了,他们会把所有东西都烧光......像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叫我从头再干起吗?"
  "嘿!"克拉利瑟说道,"我才不在乎呢!我总是抱这种态度."
  "当然罗,"西蒙娜附和道,"打起仗来蛮有意思的......说不定会因祸得福呢."
  接着她莞尔一笑,以表达她还没有说出来的想法.塔唐.内内和路易丝.维奥莱纳都很赞同这种看法.塔唐.内内说,她同一些军人花天酒地快活过,哦!他们毕竟可都是好小伙子,即使为女人出生入死,也在所不惜.这些女人说话声音太高了,一直坐在床前箱子上的罗丝.米尼翁轻轻"嘘"了一声,叫她们安静一些.她们都愣了一下,目光瞟瞟死者,仿佛嘘声是从帐幔的暗影里发出来的.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她们才想到她们身边还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这时候,街上又响起了口号声: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忘记了那具僵尸.莱娅.德.霍恩的家里过去曾经有过一个政治沙龙,一些路易.菲力普时代的内阁大臣经常在那里说些讽刺话,针砭时弊.她耸一耸肩膀,悄声说道:
  "发动这场战争是犯了极大的错误!制造这场流血战争是多么的愚蠢!"
  这时,吕西马上为帝国辩护.她曾同王室的一个亲王睡过觉,所以辩护起来就像为了自家的事辩护似的.
  "得了吧,亲爱的,我们不能让人继续侮辱了,这场战争是咱们法兰西的光荣......哦!你们可知道,我这么说,并不只是因为亲王的原因.他真是个吝啬鬼!你们想象得出吧,他晚上睡觉时,还总是把他的金路易藏在靴子里.玩牌时,我同他开了个玩笑,说要把他的赌注拿来,以后他就用豆子来作赌注......不过,我不能因此就不说公道话.发动这次战争,皇上做得对."
  莱娅神态傲慢地摇摇头,像重复重要人物的话似的,提高了嗓门吼道:
  "这下可完蛋了.杜伊勒里宫的人都快发疯了.要知道,法兰西早把他们赶出去就好了......"
  在场的女人都愤怒地打断她的话.这个疯女人怎么啦,她竟敢反对起皇上来了!大家不都是生活得很好吗?难道一切不是很好吗?没有皇上,巴黎人休想生活得这么快乐呀.
  加加顿时像从睡梦中醒来,怒不可遏,冲着莱娅叫道:
  "闭起你的嘴!你真是胡言乱语,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呀,我曾经经历过路易.菲力普时代,那是穷光蛋和吝啬鬼的时代,亲爱的,后来到了四八年,唉!那是什么共和国,简直不是东西,令人讨厌!我对你讲,二月以后,我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你若也经历过这种生活,你也就会感激得跪在皇上面前,因为他待我们真像父亲,的确,他待我们像父亲......"
  大家不得不劝她平静下来,但她仍然带着宗教徒的狂热劲儿,继续说道:
  "啊!天主,保佑皇上打胜仗吧!保佑我们的伟大的帝国吧!"
  大家都重复着她的话.布朗瑟还说她为皇上点蜡烛祈祷过.卡罗利娜由于一时热情高涨,曾经在皇上经过的地方来回游荡了两个月,但是却没有引起皇上的注意.其他人都言辞激烈地一起攻击着共和派,说应该把他们都消灭在国境线上,好让拿破仑三世打败敌人后,安安稳稳地治理国家,让全国人民过上快乐的生活."这个卑鄙的俾斯麦,他真是个恶棍!"玛丽娅.布隆提醒大家.
  "这个家伙我还见过呢!"西蒙娜说道,"如果我早知道发生在今天的战争,当时我就会往他的杯子里下毒药."
  然而,布朗瑟却一直惦挂着她那个被驱逐出境的普鲁士小伙子,她竟然为俾斯麦而辩护,说他也许不是坏人.每个人都应该尽到自己的职责嘛.她补充说道:
  "你们知道他是很崇敬妇女的."
  "这关我们屁事!"克拉利瑟说道,"我们也许还不想要他崇敬呢!"
  "像他这样的男人毕竟太多了,"路易丝一本正经地说道,"与其同这种魔鬼打交道,还不如不理睬他们."
  她们继续争论.她们恨不得扒光俾斯麦的衣服,每人踢他一脚,她们都是拿破仑三世的狂热崇拜者.这时,塔唐.内内反复说道:
  "这个俾斯麦!说起他来我就觉得恼火!......啊!我真是恨他!......这个俾斯麦,从前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一个人不可能了解所有的人."
  "这没关系的,"莱娅.德.霍恩用一种作结论的口吻说道,"这个俾斯麦会把我们狠狠揍一顿的......"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大家对她群起而攻之.嗯?什么?要狠狠揍我们一顿!这个俾斯麦将被枪托赶回老家去.她说完了没有,这个法国坏女人.
  "嘘!"罗丝.米尼翁提醒她们,她听到她们吵吵闹闹,心里挺恼火的.
  她们现在又想到了那具僵尸,大家倏地住嘴了,觉得有点尴尬,面朝死者,她们都怕传染上天花.外面马路上,又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口号声: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于是,她们决定离开这旅馆,这时外面走廊里有一个人叫道:
  "罗丝!罗丝!"
  加加吃了一惊,赶紧去开门.但她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说道:
  "亲爱的,是福什利在那边,他现在呆在走廊的另一头......他不肯过来,你一直呆在尸体的旁边,他正在生你的气呢."
  米尼翁终于撺弄着新闻记者上楼来了.吕西仍然呆在窗外,俯着身子,瞥见那些先生们站在人行道上,抬着头,向她做着手势.米尼翁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斯泰内.丰唐.博尔德纳夫和其他几个人张开胳膊,脸上露出焦虑.责备的神色;而达盖内却不愿把自己牵连进来,他反背着双手,一个劲的抽着雪茄.
  "说真,亲爱的,"吕西让窗户开着,说道,"我答应过劝你下楼的......他们正在楼下等我们呢."
  罗丝悲痛地离开了那只装着劈柴的箱子.她嘟哝道:
  "我就下楼,我就下楼......当然罗,她现在是不需要我了......我要叫一个修女来......"
  她转过身子,却没有找到自己的帽子和披肩.她不由自主地往梳妆台上的脸盆里倒满了水,她一边洗手,一边说道: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死给了我一个沉重打击......过去我们两人的关系很不好.唉!你们瞧,现在我竟然痴心起来了......啊!我头脑里想得很多,我真想死掉算了,反正世界末日来临了......对,我现在是需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尸体开始在房间里散发出臭味.大家在里面呆了很久,刚才还没有注意到这股气味,现在却都惊慌起来.
  "赶快走,赶快走吧,我的小宝贝们!"加加连连说道,"这里很不卫生."
  她们向床上瞟了一眼,便急忙往外走.吕西.布朗瑟和卡罗利娜还未走出房间,罗丝在房间里看了最后一眼,想把房间收拾得更整齐一些.她把窗帘放了下来;但她觉得点灯不合适,应当点上一支蜡烛,便点燃壁炉上的一座铜烛台,把它放在了尸体旁边的床头柜上.明亮的烛光顿时照亮了死者的脸.真太可怕了,女人们都吓得浑身发抖,于是拔腿就往外跑.
  "啊!她变了样了,她真的变了样了."罗丝.米尼翁悄声说道,她是最后一个走的.
  她走出房间,把门关上.现在只有娜娜一个人留在那里.她在烛光下仰着脸,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是一滩脓血,是一堆扔在垫子上的一堆腐烂的肉.脓疱侵蚀了整个面孔,一个挨着一个,脓疱已经干瘪,陷下去,既像灰色的污泥,又像地上长出来的霉菌,附在这堆不成形状的腐肉上,面孔轮廓都已分辨不出来了.左眼已经全部陷在糊状脓液里;右眼半睁着,深陷进去,像一个腐烂的黑窟窿.鼻子仍在流脓,一整块淡红色的痂盖从面颊延伸到嘴边,把嘴巴都扯歪了,像在发着怪笑.在这张可怖.畸形的死亡面具上,那秀发仍像阳光一样灿烂,宛如金色溪水飞流而下.爱神在腐烂.看来,她在 阴沟里和无人过问的腐烂尸体上染上了毒素,并毒害了一大群人,这种毒素已经曼延到了她的脸上,把她的脸也腐烂掉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这时从大街上刮来一阵凄凄的狂风,把窗帘刮得鼓了起来.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