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童年



  《童年》 
  〔苏联〕高尔基 著

  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我的父亲摊手摊脚躺在地板上.
  他穿着一身白色衣裳,光着脚,而手指无力地弯着.
  他安祥的眼睛紧紧地合住了,成了两个黑洞;龇着牙咧着嘴,好像在吓唬我.
  母亲跪在他身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梳子,为父亲梳着头发.
  母亲围着红色的围裙,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她肿大了的眼睛里流出来.
  姥姥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在哭,浑身颤抖,弄得我的手也抖起来.
  她要将我推到父亲身边,我不愿意,我心里害怕!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惧怕.
  我不明白姥姥反复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快,和爸爸告别吧,孩子,他还不到年纪,可是他要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一向信服我姥姥说的每一句话.尽管现在她穿一身黑衣服,显得脑袋和眼睛都特别的大,挺奇怪,也怪好玩.
  我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父亲看护着我,可是后来,我姥姥来了,她来照顾我了.
  "你是哪里的呀?"
  我问道.
  "尼日尼,坐船,不能走,水面上是没法走的,小鬼!"
  她回答.
  在水上不能走!坐船!啊,真是太可笑了,真有意思!
  我家的楼上住着几个长着大胡子的波斯人;地下室住着贩羊皮的卡尔麦克老头儿;顺着楼梯,可以滑下去,如果摔倒了,就会头向下栽下去.
  所有的这一切我都十分熟悉,可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
  "我为什么是小鬼呢?"
  "因为你多嘴多舌!"她笑着说道.
  从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这个和气的老人了,我希望她带着我立即离开这儿.
  因为我在这里实在太难受了.
  母亲的哭号让我心神不定,她从来也没有这么软弱过,她一向是严厉的.
  母亲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手劲儿特大,她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的.
  但是现在不行了,衣服歪斜凌乱,乱七八糟地;以前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贴在头上,像个亮亮的大帽子,现在都垂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有些头发碰到了爸爸的脸.
  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不住地流.
  门外头站着些人,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
  "好啦,快点收拾吧!"
  警察不耐烦地吼道.
  窗户用黑披肩挡着,来了一阵风,披肩给吹了起来,抖抖有声.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我们玩着玩着,忽然天上一阵雷响,吓得我大叫.
  父亲哈哈哈地笑起来,用膝盖挡住我,大声说道:"别怕,没事儿!"
  想到这儿,我忽然看见母亲正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可却没站稳,仰面倒了下去,头发散在了地板上.
  她双目紧闭,面孔铁青,也如父亲似地把嘴一咧:"滚出去,阿列克塞!关上门."
  姥姥一下子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叫着,把牙咬得山响.
  姥姥看着她在地上爬着,听着她快乐地说道:"噢,圣母保佑!"
  "以圣父圣子的名义,瓦留莎,要挺住!"
  真是太可怕了!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爬来爬去,来回碰着他,但他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笑!
  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老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了起来但是都又倒下了;姥姥则像一个黑皮球,随着母亲滚来滚去.
  忽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噢,感谢我主,是个男孩!"
  点上了蜡烛.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或许是我在角落里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我记忆中可以连上去的其他的印象,是在坟场上荒凉的一角.
  下着雨,我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将父亲的棺材放进墓坑里.
  坑里都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跳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站在坟边的,有我,姥姥,警察,还有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
  雨点不停地打在大伙儿的身上.
  "埋吧,埋吧!"
  警察下了命令道.
  姥姥又哭了起来,用一角头巾掩着鼻子.
  乡下人立即弯下腰,往坑里填土.
  土打在水里,哗哗直响;那两只青蛙打棺材盖上跳了下来,沿着坑壁往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就又把它们埋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塞!"
  姥姥拍拍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愿走.
  "唉,真是的,我的上帝!"
  我不知道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默地站在那儿,坟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刮起风来,雨被刮走了.
  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平着地,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姥姥领着我,走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中间,走向远处的教堂.
  "你为什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场才对!"走出坟场的围墙的时候,她说.
  "我没想哭."
  "噢,不想,那就算了,其实不哭也好!"
  我极少哭,哭只是因为受了气,而不是因为疼什么的.
  我只要一哭,父亲就会笑话我,而母亲则会严厉地斥责我道:"不许哭!"
  我们乘着一辆小马车,行驶在肮脏的街道上.街道很宽阔,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
  "那两只青蛙还会出来吗?"
  "大概出不来了,可你知道上帝会保佑它们的,没事儿!"
  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经常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以后,姥姥.母亲与我一同上了一艘轮船.
  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裹着白布,外头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放在一张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往外望,泛着泡沫的浊水往后退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敲在窗户上.
  我本能地跳起来.
  "噢,不用怕!"
  姥姥用她那双温暖的大手将我抱了起来,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
  水面上雾茫茫的,远方偶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立刻就又消失在浓雾之中了.
  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双手枕在脑后,靠船立着,一动也不动.
  她脸色铁青,双唇紧闭,一声不吭.
  她成了另外的人,连衣服都变了,我感觉她越来越陌生.
  姥姥经常对她说:"瓦莉娅,吃点东西吧,少吃点儿,好不好?"
  母亲仿佛没听见,还是一动不动.
  姥姥跟我说话总是轻声慢语的,但同母亲说话声音就大了许多,可也很小心,似乎还有点胆怯似的.
  她似乎是有点怕母亲,这使我和姥姥感觉上更亲近了.
  "萨拉多夫,那个水手呢?"
  母亲忽然愤怒地叫道.
  什么?萨拉多夫?水手?真奇怪.
  走进一个白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黑衣服,手里拿着个木匣子.
  姥姥接过木匣,将小弟弟的尸体装了进去.
  她伸直了胳膊抱着木匣走向门口,可是她太胖了,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小小的舱门.
  她有些不知所措.
  "瞧瞧你,妈妈!"
  母亲叫了一声,抢过棺材,她们俩走了.
  我还在船舱里,打量着那个穿黑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不是?"
  "你是哪个?"
  "我是个水手."
  "那萨拉多夫呢?"
  "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头就是!"
  窗外的雾气里时而显现出移动着黑土地,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片儿.
  "姥姥呢?"
  "去埋你那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吗?"
  "不埋在地下又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埋进去了两只青蛙的事.他把我抱起来,亲了亲.
  "啊,小孩子,有的事你还不懂!"
  "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可怜你的妈妈吧,你看她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啊!"
  汽笛呜呜地响着.
  我知道这是船在叫,因此并不害怕.那个水手赶紧把我放下,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得快,得快!"
  我不由地也跟着他跑了起来.
  门外,晦暗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梯上镶的铜片反着光.
  朝上看,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在来回走动.他们要下船了,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对我嚷了起来:"这是谁的孩子啊?"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摸着我.拍着我,搞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起来说:"噢,他是打舱里跑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
  他将我送回到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着我:
  "再乱跑我要打你了!"
  我呆呆坐着.
  头顶上的脚步声.人声慢慢安静下来,轮船也不响了,更停止了打颤.
  舱里的窗户外头立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舱里黑乎乎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这么永远地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开门,打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无法开动.
  我抓起装牛奶的瓶子,拚命往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沿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
  我非常沮丧,趴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含着泪水睡着了.
  轮船的噗噗的颤动将我惊醒,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像是小太阳.
  姥姥坐在我身旁,皱着眉头梳着头,她不停地自言自语.
  她的头发特别多,密密地盖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耷拉到地上.
  她用一只手将头发从地上抓起来,费力地把那把显得很小的木梳梳进厚厚的头发里.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歪着,黑眼睛气愤地盯着前面的头发;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很小,显得十分可笑.
  她今天不怎么高兴,不过我问她头发为什么会这么长时,她的语气还像昨天一样的温柔:"这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不停的梳这该死的头发!"
  "年青时,这是我可供炫耀的宝贝,可现在我想诅咒它了!"
  "睡吧,我的宝贝,天还早着呢,太阳才刚出来!"
  "我睡不着了!"
  "好,睡不着就不睡了,"她立即就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睡着的母亲,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活像块木头."好了,你说说,昨天你为什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声告诉我!"
  她说得温和甜蜜,每个字都是那么有耐心,我也听清了每个字.
  她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闪出一种难于言喻的快乐,她牙齿雪白,面孔虽然有点黑,可依然显得很年青.
  最煞风景的大约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红鼻头了.
  她一下子自黑暗中把我带了出来,带进了光明,还为我周围的东西披上了美丽的光环!
  她是我永远的朋友,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与她最相知!
  她无私的爱引导着我,使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
  40年前的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慢地前进着.我们坐了好几天才到尼日尼,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初那美好的日子.
  天气转晴,我和姥姥一整天在甲板上坐着.
  伏尔加河静静的流淌着,秋高气爽,天空清澈,两岸的秋色很浓,一片收获前的景象.
  桔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慢慢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
  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的,好像只土鳖.
  船移景走,两岸的景致时刻都发生着变化,城市.乡村.山川.大地,还有飘在水面上的那些金黄的树叶.
  "啊,这好美啊!"
  姥姥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她偶尔停住,立在那儿,看着河岸发呆,她双手交叉放在前胸,面带微笑,眼含泪水.
  我拉了拉她的黑裙子.
  "噢,我大概睡着了!"她一惊.
  "你为什么哭呢?"
  "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快活了!"
  "我老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活了60个年头了!"
  她闻闻鼻烟,开始对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还有圣人贤士.
  她的声音非常小,脸紧紧贴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了让人兴奋的力量.
  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动听,每次她讲完了,我都会说:"再讲一个!"
  "好,好,就再讲一个!"
  "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一下子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唤:'哎哟,疼啊,我受不了啦,小老鼠!,"
  讲着,姥姥抬起一只脚,摆动着,装着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个被面条儿扎进了脚心的灶神爷.
  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些留着胡子的男人.
  他们夸奖姥姥讲得好,都要求:"再讲一个,老太太!"
  还说:
  "走,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餐桌上,他们请姥姥喝伏特加,给我吃西瓜,还有香瓜.
  不过,这一切都是背着人进行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见了就会毫不犹豫地抢过水果来扔到河里去的.
  这个人穿的衣服有点像警察的制服,上面钉着铜扣子,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人人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上甲板上来,她一直躲着我们.
  母亲身材高大而挺拔,面孔铁青,辫子粗又长,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似的.
  她永远沉默,好似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姥姥一模一样的灰色的大眼睛,好像永远在遥远的地方冷漠地打量着人世.
  她曾经讽刺地说:
  "妈妈,别人可都笑话你呢!"
  "我不在乎,只管笑话吧,让他们笑个痛快!"
  我的头脑中还清楚地记得,姥姥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兴奋地拉着我来到船舷边,大声地说:
  "你瞧瞧,啊,多美呀!"
  "那就是尼日尼,天哪,就像神仙住的地方!"
  "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天空中飞翔!"
  她兴奋地快流出泪来,劝说着我母亲:
  "瓦留莎,你快来看看啊?"
  "你大概把这地方忘了吧,快看看呀,你会高兴的!"
  母亲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轮船停泊在了河中央.
  河上挤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伸向天空.
  一只挤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人们打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轮船上.
  有一个矮胖的老头儿走在最前头,他穿着一身黑衣服,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勾着的,眼睛是绿色的.  "爸爸!"
  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叫一声,扑向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母亲,亲吻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叫着:
  "噢,傻孩子,你怎么啦?"
  "唉,你们这些人啊!"
  于此同时,姥姥则仿佛是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间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
  她将我推到大家面前:
  "噢,快快,这是米哈洛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个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而表姐叫卡杰琳娜!"
  "咱们全是一家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多?"
  姥爷问姥姥道:
  "身子怎么样,我的老妈妈?"
  他们互相吻了三下.
  姥爷将我从人堆中带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啊?"
  "我打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噢,天啊,他说的是什么呀!"姥爷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下推开了我:
  "啊,看看,颧骨和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顺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长满了野草.
  姥爷同我母亲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个儿头很小,刚好到母亲的肩膀,他走得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着似的,俯着看她的父亲.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舅舅的黑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他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雅可夫舅舅的头发则是浅色的,打着细小的卷儿.
  还有几个胖胖的女人,穿得十分鲜艳;6个孩子走在最后面,默不作声.
  跟我在一起走的是姥姥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
  舅妈脸色苍白,绿眼睛.大肚子,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常常停下来歇着,喘着气:
  "哎哟,我可是走不动了!"
  "唉,他们干嘛也让你来啊?真蠢!"姥姥骂道.
  走在这群人之中,我感到十分孤独,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姥姥也变了,跟我疏远了许多.
  我最不喜欢姥爷,我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有点怕他,但还有点好奇.
  上了坡,就是大街.
  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耸立在面前.粉红色的油漆已经十分肮脏了,房檐极低,窗户是凸出来的.
  只看外观,你会感觉里面地方很大,但里面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特别拥挤.
  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气冲冲地冲来冲去,孩子们就像一群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
  院子中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
  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间里,炉火烧得很旺,什么东西开了,在咕嘟嘟地响着,一个看不见影子的人嘴里叫着些古怪的词儿:
  "紫檀......品红......硫酸盐."2
  如今回忆那段时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努力想或许是我记错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实终究是事实.
  那是一段由一个天才讲的悲惨故事,离奇而且黑暗的生活中充满了残酷.
  我不是仅仅在讲自己,我讲的那个狭小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景象,是一般的俄国人曾经有过,直至眼下还没有消失的真实生活.
  姥爷家中充满了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用仇恨来联系的,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来打姥姥那儿我才知道,母亲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强烈逼迫姥爷分家.
  母亲带着我突然加入到这个大家庭里,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强烈.
  他们怕母亲朝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那份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不尊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当归他们所有.
  除这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事情,例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等等,他们闹翻了天.
  我们才到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引发了一场争吵.
  刷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站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大叫,狗叫般地龇出了牙.
  姥爷用饭勺打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似地叫道:
  "全给我滚出去要饭!"
  姥姥痛苦地说道:
  "行啦,都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闹!"
  "你给我闭嘴,全是你惯的!"姥爷个头虽小,声音却出奇地高,震耳欲聋的.
  我的母亲立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响亮的耳光!
  弟弟抓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打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子们都吓得大哭起来.
  挺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死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拉走了.
  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芙格妮娅将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舅舅们现在都给制服了:茨冈,一个年青力壮的学徒工,骑在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拿手巾捆住他的手.
  舅舅呼呼地喘着气,给紧紧地压在地板上,胡子都扎进了地板缝里.
  姥爷顿足捶胸,哭号道:
  "你们可都是亲兄弟啊!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既好奇又害怕,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姥姥用铜盆里的水替雅可夫舅舅洗净脸上的血迹,她哭着,气得直跺脚.
  姥姥痛心地说道:
  "野种们,也该清醒清醒了!"
  姥爷将撕破的衬衫搭到肩膀上,冲着姥姥大喊:
  "老太婆,看看你养的这群畜生!"
  姥姥躲进了角落中,号啕大哭起来:
  "圣母啊,求你让我的孩子们懂人性吧!"
  姥爷立在她跟前发着呆,看看一屋的狼藉,低声说:
  "老婆子,你可小心点,当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
  "啊,上帝保佑,快点把衬衫给我,我给你缝缝!"
  她的个头比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脑袋靠到了她的肩上.
  "哎,咱们分家吧,老婆子!"
  "那就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轻声细语地说了很久,但到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鸣似地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他指着姥姥喊道:
  "得啦,你比我疼他们行了吧!"
  "但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则是个共济会员!"
  "他们会把我的家财败光!"
  我一转身将熨斗碰掉了,掉进了脏水盆里.
  姥爷一个箭步冲过来,把我拎了起来,紧紧地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谁让你在这里的?是你妈妈吗?"
  "不,我自个儿."
  "胡说八道."
  "不是胡说,是我自个儿上去的."
  他敲了一下我的额头,将我扔在了地上:
  "就像你爹!快点滚!"
  我拼命般的跑出厨房.
  不知道因为什么,姥爷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总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害怕他.
  我想方设法避开他.他的脾气太坏了,他从不与人为善,那个"嗨"拉得长长的,叫人生厌.
  休息时,或是吃晚茶时,姥爷和舅舅们,还有那些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他们个个疲惫不堪,手让紫檀给染得通红,硫酸盐灼伤了皮肤.
  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扎着,活像厨房角落那被熏黑了的圣像.
  姥爷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说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姥爷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上布满破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还有补钉.
  就算他这么一身,比起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都算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着祈祷.
  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乌斯平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认字,从家里可以看见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我怎么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清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似乎可以看透她的脑袋看到她脑后的所有东西.
  我非常喜欢她的眼睛,老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着头,低声地说:
  "啊,请跟着我念:'我们在天之父,快念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越念越糟糕,就故意念错.
  可是柔弱的舅妈总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
  这反倒让我生气了.
  有一天,姥爷问我道:
  "阿辽会卡,你今天都干什么啦?只是来玩吧!"
  "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明白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出来可不算什么大能耐!"
  "我问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声地为我开脱:
  "他记性不很好."
  姥爷一声冷笑,将红眉毛向上一挑:
  "那至少得挨打了!"
  他又问道:
  "你那个爹揍过你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因而没有回答他.
  我母亲说道:
  "马克辛从没打过他,而且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他觉得用拳头是教育不出好人来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不该说死人的坏话!"姥爷气呼呼地骂着.
  我觉得受了莫大的污辱.
  "啊哈,你倒噘嘴!"
  他拍了拍我的头,又接着说:
  "星期六,我得抽萨希加一顿!"
  "什么叫'抽,?"
  大家都笑了起来.
  姥爷回答说:
  "过一阵子你就明白了!"
  我心中开始琢磨"抽"和"打"的差别,我知道"打"是怎么意思,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揍波斯人.
  但我还从来没见过"抽".
  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总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者后脑勺.
  孩子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摸摸给弹得起包的地方,又去接着玩.
  我问道:
  "会疼吗?"
  他们则勇敢地回答:
  "一丁点也不疼!"
  为了顶针大的事,他们就受了弹.
  有一天晚上,吃过晚茶,正要开始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一块儿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然后再在上面贴个纸签儿.
  米哈伊尔舅舅要同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里开个大玩笑,他叫9岁的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了.
  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之后,悄悄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然后就藏了起来.
  可正在这个时候,姥爷来了,他想帮个忙,于是就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姥爷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捏着耳朵,他一边跳,一边吼叫着:
  "谁干的?你们这些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则趴在床上,拿嘴不住的吹着顶针儿.
  格里高里依然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跟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
  雅可夫舅舅跑了进来,掩嘴而笑.
  姥姥正用手指擦子擦着土豆儿.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说:
  "这是雅可夫的萨希加做的!"
  "撒谎!"
  雅可夫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着:
  "爸爸,是他叫我干的!"
  两个舅舅对骂了起来.
  姥爷这时已消了气儿,用土豆泥儿糊到手指头上,带着我走了.
  大家全都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
  我问道:
  "是不是要抽他一顿?"
  "要!"姥爷斜着眼瞧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生气了,朝我母亲吼道:
  "瓦尔瓦拉,注意点你的狗崽子,小心我将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也毫不示弱:
  "你敢!"
  一时间大家都一声不吭了.
  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子就能将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敬畏母亲,姥爷和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对这一点觉得很自豪,曾经对表哥们说:
  "我妈妈的力气顶大!"
  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
  可星期六的事儿却改变了我对母亲的这个看法.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个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十分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的颜色;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变成了樱桃红.
  太奇妙了,我怎么也搞不清楚.
  我很想自己亲自动手也试一试.
  我把这个念头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很乖的孩子,他老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不错,谁叫他干什么,他都会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赞扬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这么认为,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只会卖乖讨巧!"
  萨沙又黑又瘦,两眼前凸,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经常把自己给咽住.
  他老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等待什么时机.
  我怪讨厌他的.
  相反,我倒很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是不大爱动的样子,悄然无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中的忧郁倒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色,嘴皮子包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找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没问题.
  他老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经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遥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打转.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挡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盈满了我陶醉的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有染布的想法之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
  "我知道,白的最容易染!"
  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进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放入装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打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将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在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过来!"
  他知道事情不好了,就对我说:
  "完了,你要挨揍了!"
  姥姥飞奔而至,大叫一声,几乎要哭出声儿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大耳朵鬼!怎么不摔死你!"
  但她马上又劝茨冈:
  "瓦尼亚,千万别和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往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擦手,说:
  "只怕萨沙告诉他!"
  "那,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将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让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非常黑,外面下着绵绵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森的茨冈.
  姥爷在一旁摆弄着一些在水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抽出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吸着鼻烟,唠唠叨叨地说:
  "唉,还在装模作样呢,这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间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揉着眼睛,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就饶了我吧......"
  旁边站的是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都吓傻了.
  姥爷发话了:
  "好,饶了你,不过,得先揍你一顿!"
  "快点,快脱掉裤子!"
  说着就抽出一根树条子.
  屋子里静得吓人,虽然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的挪动声,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但是,什么声音也掩盖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掉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在了长凳上.
  看着他做着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嚎叫声突然响起.
  "装蒜,叫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般的叫声真是震耳欲聋.
  姥爷丝毫不为所动:
  "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正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跟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出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这样做了,我也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忙地说:
  "告密,哈,这一下就是因为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才不让你抽阿列克塞!"
  她用脚踹着门,叫我的母亲:
  "瓦尔瓦拉!"
  姥爷一个箭步扑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拖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拉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将我往凳子上一扔,摔破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捆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苍白,睛睛瞪得充满了血:
  "爸爸,别打他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让我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又大病了一场,趴在床上,静养好几天.
  我呆的小屋子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中有几个装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个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刻于我记忆中.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里,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体会,那就是自尊.
  姥姥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材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夺过来?"
  "我,我当时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了这么大个子了.我这个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你别说了!"
  "不,我得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哟!"
  母亲高声叫道:
  "可我自个儿也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里,哭了很久,母亲说:
  "假如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个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受不了......"
  姥姥柔声地劝慰着:
  "唉,我的心肝儿,我可怜的宝贝儿!"
  我忽然感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也和别人一样,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让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找不到母亲了,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忽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的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
  "啊,你瞧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我扫了他一下.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时显得更红了,双眼放着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
  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和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脑袋.
  他的手不但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是有点过份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不得不多受了几下,你活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
  "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耻辱,自己人打了就没什么关系!"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会掉泪!"
  "但现在怎么样,我是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呢!"
  他开始讲述他小时候的故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摇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渐渐粗重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
  "我年青时得用肩膀拉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子儿!"
  "没日没夜地朝前拉啊拉,腰弯成了弓,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齐往下流!"
  "亲爱的阿辽沙,那可是有苦楚没处说啊!"
  "我经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算了,万事皆休!"
  "但我没有死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作上了纤夫头儿!"
  我忽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异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时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积水.
  他一边讲一边表演,一纵身又跃回到了床上:
  "啊,阿辽沙,亲爱的,我们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刻!"
  "那就是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一堆篝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妙了,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着歌声而去!"
  "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得挨顿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找他,但我拉住他,就是不让他走.
  他笑一笑,朝叫他的人一挥手:
  "等一会儿......"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才同我亲热地告别了.
  姥爷并不是个凶狠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忍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模仿姥爷的作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
  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陪我在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卷头发,在一天傍晚时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活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下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瞧瞧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挽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好多了呢!你姥爷那时简直是发疯了,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条子时,就能把你抱走了."
  "但是柳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气!"
  他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温和:
  "唉,你真可怜,你姥爷那家伙真是没命地抽!"
  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就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也很可爱.
  我将这种想法告诉了他,他说:
  "啊,我也喜欢你啊,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去救你的!"
  "为了别人,我可不会干这个的."
  然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
  "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不要绷紧身子,要放松.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明白吗?"
  "难道还要再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再打你."他说得十分严肃.
  "为什么?"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停地找理由打你!"
  停了停,他又接着说:
  "你就记着,要舒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之后,还顺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
  他向我挤了挤眼睛:
  "没问题,我是过来人了,小朋友,我全身的皮都被打硬了!"
  我看着他好像是在享受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不禁想起了姥姥给我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3
  我身体好了之后,慢慢地感觉出来,茨冈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十分特殊.
  姥爷骂他不如骂那两个舅舅多,而且在私下里,姥爷还常常夸奖他:
  "伊凡是个好手,这小子会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他算是和善,从来不像对格里高里那样,也从来不搞什么恶作剧.
  对格里高里的恶作剧每天都要弄一次.有时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烧红,有时则是在他的椅子上装一个头儿朝上的钉子,或者把两种颜色完全不同的布料放在这个几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边,等他缝上了不同颜色的布匹,就会遭到姥爷的痛骂.
  有一回,他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不知是哪个捣蛋鬼,在他脸上涂满了红颜料.
  这种颜料很难洗掉,好长一段时间里,格里高里就有了这么一张好笑又可怕的红色的脸.
  这帮人折腾他的花样从不重复,格里高里似乎一点也不当回事儿,什么话也不说.
  他在拿剪子.顶针儿.钳子.熨斗之类的东西之前,总会先在手上吐上点唾沫,试探着拿.
  这已经形成了习惯.在拿刀叉吃饭以前,他也会把指头用唾沫弄湿,孩子们看见了大笑不止.
  挨了烫,他的脸立即就会扭曲出很多皱纹来,眉毛高高扬起,直至消失于光秃秃的头顶之上.
  我不记得姥爷对他儿子们的恶作剧的态度了,每次,姥姥则都会挥起拳头骂他们:
  "臭不要脸的魔鬼们!"
  但是,舅舅们在私下里还是常常咒骂茨冈,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也不好,是个小偷,是个懒汉.
  我问姥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耐心地向我解释: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将来是得分家自己开自己染坊,都想要凡纽希加,所以嘛,他们俩个就都在对方面前辱骂他!"
  "说他不会干活!还是个笨蛋."
  "他们怕他跟你姥爷一起开另一家染坊,那就对你的舅舅们会十分不利的."
  "他们的那点阴谋诡计早让你姥爷看出来了.他故意对他们俩说:'啊,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证,我太需要他了,他不要去当兵!,"
  "这下子可把你的舅舅们气坏了!"
  姥姥说到这儿,就无声地笑起来了.
  我现在又同姥姥坐在一起了,像坐轮船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每天临睡以前都过来给我讲故事,讲她自己就像故事般的生活.
  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类的事情时,姥姥完全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语气说的,仿佛她离这一切十分远.
  她讲到茨冈时,我才知道他是个被抛弃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里,打门口捡到的.
  "唉,他都冻僵了,只用一块破围裙裹着!"
  "是谁扔的?干嘛会扔了他?"
  "他妈妈没有奶水,听说哪一家刚生了孩子就夭折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这儿来了."
  一阵沉默.
  "唉,亲爱的阿辽沙,都是太穷啊!"
  "当然,社会上还有一种风俗,没出嫁的女子是不能养孩子的!"
  "你姥爷想把凡纽希加送到警察局去,但我拦住了他,说自己养吧,这是上帝的恩赐."
  "我生了18个孩子,如果都活着的话就能站满一条街!"
  "我14岁结婚,15岁开始生孩子,可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要去当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兴!"
  她眼里泪光闪闪,然而却低声笑了起来.
  她坐在床沿上,黑发披在身上,身高体大,头发蓬松,十分像前一阵子一个大胡子牵到院子里的一只大熊.
  "好孩子都叫上帝给拿走了,剩下的都是坏的!"
  "我喜欢小孩子,伊凡就这样留下了,洗礼之后,他越长越水灵!"
  "开头,我叫他'甲壳虫,,因为他满屋子爬的那个样子简直像个甲壳虫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他是个很纯朴的人!"
  伊凡经常有惊人之举,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每到周六,姥爷都要惩罚一下本周内犯过错误的孩子,然后他就去做晚祷了!
  厨房立刻成了我们的天地.
  茨冈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纸作了一副马车,剪了一个雪橇,啊,真是太好了!
  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子上狂奔起来,伊凡用一根小棍赶着它们,大叫:
  "哈,赶着车请大主教去喽!"
  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了一只蟑螂身上,赶着它去追雪橇:
  "它们忘了带口袋,这是个和尚,还在追呢!"
  他又用一根线捆住了一只蟑螂的腿,这只蟑螂一边爬,一边不断地点头,伊凡大笑:
  "助祭从酒馆里出来要去做晚祷喽!"
  他有一只小老鼠,将它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说:
  "老鼠是很聪明的动物,家神特别喜欢它!"
  "谁养了小老鼠,家神爷爷就会喜欢谁!"
  伊凡还会用纸牌或者铜钱变戏法,而且变戏法的时候,他比哪个孩子都嚷得厉害,和我们没什么差别.
  有一次玩牌,他一连当了几次"大傻瓜",把他气坏了,他们肯定在桌子底下换牌了!
  "哼,骗人的把戏有谁不会做!"
  他那年19岁,可比我们4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得多.
  每到节日之夜,茨冈更是个活跃分子.
  一般来说,这时姥爷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门去拜深.雅可夫舅舅拿着六弦琴走进厨房.
  姥姥才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菜点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上雕着精美的红花儿.
  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也忙乎得团团转.
  格里高里轻轻地走进来,眼镜片发着光.
  保姆叶芙格妮娅的麻子脸也更红了,她胖得像个缸,眼睛很奇怪,嗓音则像喇叭.
  有时候,乌斯平尼耶教堂的长发助祭,还有些梭鱼般狡猾的人,也来.
  人们足吃海喝,孩子们人人手里都有糖果,而且还有一杯甜酒!
  欢乐的场面越来越热闹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照惯例先要问一句:
  "各位,怎么样,我就要开始了!"
  然后,一甩他的卷发,好像猫似地伸长脖子,眯着朦朦胧胧的眼睛,轻轻地拨着琴弦,弹起了让人每一块肌肉都禁不住要跳起来的曲子.
  这曲子正像一条奔流的小河,自远方的高山而来,从墙缝里挤进来,冲激着人们,让人顿感忧伤然而又不无激越!
  这曲子让你产生了对世界的怜悯,也加深了对自己的悔悟,大人变成了孩子,孩子变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倾听,无语凝思.
  空气都凝固不动了.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张着嘴巴,朝他叔叔探着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
  他出神入化,手脚都不听使唤了,打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用手撑着地,就那样听下去,再也不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偶尔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这意境的哀伤.
  两个黑洞洞的小窗户瞪着外面的夜空,摇曳的灯影让它们改变着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两只手,似乎是在别人的安排下弹动: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用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抖动着,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飞速地抖动翅膀;左手指则飞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喝了酒以后,常常边弹边唱:
  雅可夫假如是条狗,
  他就要自早到晚叫不停.
  嗷苦,我苦闷!
  嗷,我忧愁!
  一个尼姑顺着大街走;
  一只老鸦在墙上站.
  嗷,我苦闷!
  蛐蛐儿在墙缝中叫,
  蟑螂嫌它闹.
  嗷,我苦闷!
  一个乞丐在晒着裹脚布,
  又有一个乞丐跑来偷走!
  嗷嗷,我苦闷!
  嗷嗷,我苦愁!
  我听这支歌从来听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为什么,悲痛就会让我大哭.
  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听舅舅唱歌,他将手插进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喘着粗气.
  他会忽然叹息道:
  "唉,我要能有副好嗓子就好了,我一定会唱个痛快的!"
  姥姥说道:
  "好啦,雅沙,别再折磨人了!"
  "来吧,叫凡纽希加给我们跳个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即同意她的请求,不过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着琴,攥紧拳头,一挥手,好像打身上甩掉了一种什么东西,猛喊一声:
  "好啦,让忧愁烦恼都走吧!"
  "瓦尼加,该你上场!"
  茨冈拉拉衣服,整整头发,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当间,脸膛红红的,微微一笑:
  "要弹得快一点,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疯狂地响了起来,跟着这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茨冈的靴子跳着细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儿碗儿乱颤.
  茨冈活像一团火在燃烧;两臂张开,鹞鹰般挥动着,脚步快得让人分辨不出来!
  他突然尖叫一声,朝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来临之前飞来飞去,衬衫颤动着,好像在燃烧,发出灿烂的光芒.
  茨冈放纵地舞着,如果把门打开,他就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横着来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脚在地板上击着拍子,叫道.
  茨冈高声怪叫出一段俏皮的顺口溜:
  哎嗨!
  舍不得这破草鞋呀,
  不然我就远走高飞喽,
  扔下我的爱人.
  舍不得这破草鞋呀,
  不然就远走高飞喽,
  扔下我的爱人.
  扔下我的孩子.
  人们不由地跟着他抖动着,好像脚下有火,不时地还跟着他吼上几声.
  格里高里拍着自己的光头,快乐地念叨着什么,他弯下腰和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头:
  "噢,阿列克塞.马克辛莫维奇,假如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会跳得更像一团火!"
  "他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快乐人啊!"
  "你还能记得他吗?"
  "我不记得了."
  "噢,你不记得了!"
  "以前,他同你姥姥跳起舞来,嘿,你等一下!"
  他说着立了起来.他个子极高,人又瘦,好像是圣像.
  他朝姥姥一鞠躬,以一种平常很难听到的粗嗓音说道:
  "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请赏个脸,出场来和我跳上一圈儿吧!"
  "就像以前和马克辛.伊凡内奇,怎么样?"
  "让我跳舞,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她朝后退着身子.
  但是大家一致让她出来跳.
  突然,她下定了决心.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一下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她叫着:
  "你们只管笑吧,尽情地笑吧!"
  "雅沙,换支曲子!"
  舅舅应声而止,身子稍稍往前挺,立刻弹起了一支舒缓的曲子.
  茨冈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了下来,围着她跳开了.
  姥姥两手展开,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好似飘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
  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笑出了声儿,格里高里伸出一个指头点了我额头一下,所有的人全责怪地看了我一下.
  "伊凡,你别闹了!"
  茨冈听从了格里高里的指挥,坐到了门槛上,叶芙格妮娅提起了嗓音,唱道:
  从周一到周六,
  姑娘绣花边儿.
  能累得死人哟,
  不剩半口气儿.
  姥姥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故事.
  她若有所思,遥望着前方,巨大的身躯靠两只显得很小的脚撑着,摸索前进.
  她忽然停止了前进,前面有什么东西,令她颤抖!
  马上,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出慈祥的笑.
  她闪向一边,垂头屏气,谛听着,笑容满面!
  忽然,她转了起来,她好像高大了许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重新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奇变似的表现出了一种鲜花般的美丽.
  保姆叶芙格妮娅又唱起来了:
  周日的午祷结束,
  一直跳到夜半时刻.
  最后才回到家门,
  可叹良宵苦短又到周一.
  姥姥跳完了,就坐回了她原来坐的位置.
  大家使劲儿地夸奖她,她整理着头发,说:
  "好啦!你们或许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吧."
  "以前,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女孩,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可她的舞姿我却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快活得让你想流泪!"
  "只消看上她一眼,你就会幸福得昏过去,我太羡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叶芙格妮娅认真地说,她又开始唱国王达维德.
  雅可夫舅舅拥住茨冈说:
  "你太该去酒馆了,去那儿跳舞,把人们都跳得发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能让我唱上10年,以后哪怕让我出家作和尚也愿意!"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高里喝得很多.许多人朝他敬酒.姥姥说了话:
  "小心点儿,格里沙,这样喝下去你会彻底成为瞎子!"
  格里高里十分镇静地说:
  "瞎吧,我要眼睛也没什么用,我啥都见过了!"
  他越喝越多,似乎还没醉,只是话多了,见了我总要说起我的父亲:
  "他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马克辛.萨瓦杰依奇......"
  姥姥叹了一口气,说:
  "是啊,他就是我们上帝的儿子."
  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吸引着我,一种甜蜜的忧愁之感盈满了我的心头.
  欢乐和忧愁永远都是相依相伴的,它们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并不十分厉害,他撕扯着自己的上衣,揪着自己的头发和浅色的胡须:
  "这算是什么生活,为啥要这样活呢?"
  他捶首顿足,泪流满面:
  "我是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
  格里高里突然叫道:
  "没错,你就是!"
  姥姥也醉了,抓着儿子的手:
  "得了,雅沙,你是什么样子的人,只有上帝最清楚!"
  姥姥现在显得十分漂亮,一对含笑的黑眼睛向每个人撒播着温暖的爱意.
  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儿,如泣如诉似地说:
  "主啊,主啊,所有的东西都是这么美好!真是太美好了!"
  这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
  我对于一向无忧无虑的雅可夫舅舅的表现非常吃惊.我问姥姥,他为什么要哭?还打自己骂自己?
  "你并不是立刻就要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迟早你会理解的."
  姥姥一反常态,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就更让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了.我去染房问伊凡,他总是笑,也不回答,斜着眼看格里高里.
  最后他急了,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滚!别再缠着我,否则我就把你扔进染锅里,也给你上个色儿!"
  格里高里此时正站在炉子前,炉台又宽又矮,上头放着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长木棍在锅里搅和着,不停地拎出棍子来,看一看顺着棍子往下滴的染料汤.
  火烧得非常猛,他那花花绿绿的皮围裙的下摆反射着火光.
  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蒸汽雾似的向门口涌去,院子里升腾起一阵云.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打眼镜下边儿瞧了瞧我,粗声粗气地对伊凡说:
  "快点,拿劈柴去,长着眼睛干什么用的?"
  茨冈就出去了.
  格里高里坐到了盛满颜料的口袋上,叫我过去:
  "过来!"
  他将我放到他的膝盖上,大胡子盖住了我的半个脸:
  "你舅舅犯浑,将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懂了吧?"
  "你可得小心点哟,什么都想知道,那是十分危险的!"
  和格里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别自然,跟与姥姥在一起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感到点怕,尤其是他从眼镜片儿下面瞧人时,好像他的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么,是怎么打的?"
  "晚上两个人睡觉时,他用被子把她连头带脚兜住,然后打死的."
  "为什么要打?他自己也讲不明白吧?"
  伊凡这时抱了劈柴回来,蹲在炉子前烤着手.
  格里高里没注意,继续说:
  "或许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
  "他们这一家子人,都不喜欢好人,也容不下好人!"
  "你去问一下你姥姥,就会知道,他们是怎样想弄死你的父亲的!你姥姥什么话都会告诉你,她不说谎.虽然她也喜欢喝酒,闻鼻烟,可她却确实是个圣人."
  "她还有点傻,你可要靠紧她啊!"
  说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中.
  我心中十分沉重.
  凡纽希加赶上来,摸着我的头,低声说:
  "不用怕他,他是个好人啊!"
  "你往后要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喜欢那种感觉!"
  这所有的一切都叫人感到不平静.
  我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干所有事情都是在一起的,肩并肩地依偎着.
  夜里,他们经常谈笑很久,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歌唱,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围观.
  那些抬起头来往上看的许多面孔,让我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
  可是在这儿人们少有笑容,偶然有人笑,你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儿的说话常用方式.
  孩子们谁也不敢大声地玩闹,他们没人搭理,无人照顾,尘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
  我疑心重重地看着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姥姥整天忙这忙那,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于是我就随着茨冈的屁股转,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
  每次姥爷打我,他就会用胳膊去挡,然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
  "唉,没什么用!你还是挨那么多的打,而我给打得一点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再也不管了!"
  但是,下次他还会管的.
  "你不是不再管了吗?"
  "唉,谁知道一到那时候,我的手就会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又知道了他一个秘密,这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兴趣.
  每星期五,茨冈都会把那匹枣红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赶集买东西.
  沙拉普是姥姥的宝贝,它脾气非常坏,只吃好东西.
  茨冈穿上长到膝盖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就可以出发了.
  有时候,他很晚还没有回家.家里人就都十分焦急,都跑到窗户前,用哈气融掉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儿,朝外张望.
  "还没回来吗?"
  "没呢!"
  姥姥比每个人都急.她跟舅舅和姥爷说:
  "这下可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给毁了!"
  "不要脸的东西!上帝要惩罚你的!"
  姥爷嘟哝着:
  "好啦,好啦!"
  终于,茨冈回家来了!
  姥爷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姥姥拚命地吸着鼻烟,像只大狗熊似地跟在后面,一到这种时候,她立即变得很笨.
  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打雪橇上往下搬东西.
  鸡鸭鱼肉全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都已经买了?"
  姥爷锋利的眼睛看了看雪橇上的东西,问.
  "全买了."
  茨冈在院子里跳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
  姥爷严厉地训斥说:
  "别将手套拍坏了,那可是用钱买的!"
  "找回零钱了没有?"
  "没有."
  姥爷绕着雪橇转了一圈儿:
  "我看,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出来了,好像有的不是用钱买的吧?"
  "我可不喜欢发生这种事情."
  他一皱眉,走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往雪橇跑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重量:
  "好小伙子,买的可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身上好像装了弹簧,跳来跳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缝着眼睛,咋着舌头.
  他跟姥爷一样,很瘦,个子略高一点儿,黑头发.
  他抄着手问茨冈道:
  "我得给你多少钱?"
  "得10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15个卢布!你到底花了多少?"
  "花了9卢布零10戈比."
  "好啊,90戈比又进了你自己的荷包."
  "雅可夫,你瞧瞧这小子多会挣钱."
  雅可夫在寒冷的空气中打着颤,眨了眨眼睛,一笑:
  "瓦尼加,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行吧."
  姥姥卸了马套,和马说些什么: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么啦?小猫儿,又调皮啦?"
  高大健壮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齿磨蹭着姥姥的肩头,快乐地看着姥姥的衣服,低声地叫着.
  "吃一些面包吧?"
  姥姥将一大块面包塞进它嘴里,又兜起围裙在马头下面接着掉下来的面包渣儿.
  看着它吃东西,姥姥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茨冈走过来:
  "老奶奶,这马可真聪明啊!"
  "滚,别在这里摇尾巴!"
  姥姥后来给我解释,说茨冈偷的东西比买的东西多.
  "你姥爷给他5个卢布,他只买了3个卢布的东西,其余那10多个卢布的东西全是他偷来的!"
  "他就是爱偷东西.就象闹着玩儿似的,大家都夸他能干,他就尝到了这个甜头,谁知道就此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
  "还有你姥爷,打小就爱财,现在就非常贪心,钱比什么都重要,看见东西白白地送到自己家来,当然是乐不可支."
  "还有米哈伊尔跟雅可夫......"
  她说到这里,挥了一下手,闻了闻鼻烟儿,又接着说起来了:
  "辽尼亚,人世间的事儿啊,就像花边儿.而织花边儿的又是个瞎老婆子,你就想得出织出来的是什么了!"
  "人家抓住小偷儿,可是会往死里打的!"
  一阵沉默之后她又说道:
  "唉,真是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找到了茨冈:
  "人家是不是会打死你啊?"
  "抓住我?那可没那么简单!"
  "我眼明手快,马也跑得飞快!"
  说完之后他一笑.可立刻又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偷东西不好,并且很危险,可我只是想玩一下啊!"
  "我也不想攒什么钱,没几天你的舅舅们就把我手里的钱都要走了."
  "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饱了,钱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他攥住我的手,说:
  "啊,你很瘦,骨头硬,长大以后力气肯定特别大!"
  "你听我的话,学学吉他吧,让雅可夫舅舅教你,你还小,学起来一定很容易!"
  "你人虽然小,脾气倒挺大.你不喜欢你姥爷对吗?"
  "我也不清楚."
  "除了老太太,他们一家子我哪个也不喜欢,魔鬼才喜欢他们呢!"
  "那么,你喜欢我吗?"
  "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外一个家族的人!"
  他忽然抱住我,低低地说:
  "唉,假如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们的心都点燃起来,那会多好啊!"
  "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要去干活儿了!"
  他将我放到地板上,往嘴里塞一把小钉子,把一块湿湿的红布绷得紧紧地,钉在了一块大个儿的四方形木板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他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去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院子中有一个橡木的大个儿十字架,靠着围墙,已经放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刚来的时候,它就放在那儿了.
  那时它还挺新的,黄黄的.可过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发着一股像橡木的苦味儿,在拥挤而且肮脏的院子里,显得更添乱了.
  这个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买回来的,他许下愿,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时,亲自把它背到坟上.  那是才入冬的一天,极为寒冷的大冷天.
  姥姥姥爷一大早就带着3个孙子到坟地去了,我犯了错误,给关在了家里.
  两个舅舅穿着黑色的皮大衣,将十字架从墙上拔了出来.
  格里高里跟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冈的肩膀上.
  茨冈一个踉跄叉开腿站稳了.
  "怎么,挺得住吗?"
  格里高里问道.
  "说不清,十分沉!"
  米哈伊尔舅舅大喊道:
  "快点开门,瞎鬼!"
  雅可夫舅舅说道: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咱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力气!"
  格里高里打开门,叮嘱伊凡:
  "小心着点儿,千万别累着了!"
  "秃驴!"
  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喊了一下.
  人们全笑了.大家似乎都为把这个十字架弄走而高兴.
  格里高里背着我到了染房,将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把羊毛围到了我的肩膀上,又闻了闻锅中冒出来的蒸汽,他说:
  "你姥爷今天或许不打你了,我看他眼神挺和气的!"
  "唉,小家伙,我跟你姥爷在一起呆了37年了,他的事儿我最了解."
  "最早,我们是朋友,一起作买卖.后来他当上了老板,因为他比我聪明,我不行."
  "但是,上帝是最聪明的,人间的聪明,他都是不在乎的.尽管你还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那么做,那么说,但是你慢慢地都会了解的."
  "孤儿,真苦啊!"
  "你的爸爸,马克辛.萨瓦杰依奇就啥都懂,他可是个珍宝啊!"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你姥爷才会不喜欢他的!"
  听格里高里这样不停地讲,我心里十分高兴.
  炉子里金红的火焰映红了我的脸,屋子里弥漫着雾似的蒸汽,它们升到房顶的木板上,变成了灰色的霜,打房顶上的缝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线蓝蓝的天空.
  风小了,雨也停了,阳光灿烂,雪橇走在大街上,发出刺耳的尖叫.炊烟悠然升起,轻淡的影子自雪地滑过,好像也在讲述着什么.
  大胡子格里高里身高体瘦,支着一对大耳朵又没戴帽子,简直像个善良的巫师了.
  他搅着颜料,继续他的话题:
  "得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样看待......"
  我抬头看他,感觉非常神圣.
  看样子很沉的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儿上有许多发红的血丝,这跟姥姥是一样的.
  "啊,等一等,有什么事啦!"
  他忽然用脚关上了炉门,先竖着耳朵听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冲进了院子里.
  我跟着跑了出去.
  茨冈让人抬进了厨房.
  他躺在地板上,自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被窗格分成了一道一道的,一道儿落在他脸上.胸上,一道则落在了腿上.
  他的眉毛挑了起来,额头放射着一种奇怪的光.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动,吐出些发红的血沫儿来.鲜红的血打嘴里流到脸上又流到脖子上,最后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完全泡住了.
  他的两腿痛苦地扭曲着,血把它们粘在了地板上.
  地板擦得很干净,鲜红的血像一条小溪在那上面流淌,横穿过一道道光线,流向门口.
  茨冈挺挺地躺着,只有手指头还在微微抓动,手指头上的血迹在阳光下发着光.
  保姆叶芙格妮娅把一支细蜡烛向伊凡手里塞,可伊凡根本抓不住,蜡烛倒了,栽进了血泊之中.
  叶芙格妮娅捡起蜡烛来,用裙子角把它擦干净,又向伊凡的手里塞.
  人们议论纷纷,我有点站不稳,赶忙扶住了门环.
  雅可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低声道:
  "他摔倒了!被压住了!砸在背上!"
  "我们一看不行,就赶忙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会被砸死的."
  他面如死灰,两眼无光,而且疲惫不堪.
  格里高里怒喊道:
  "就是你们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么样?"
  "你,你们!"
  血在门槛边上聚成一堆儿,渐渐发黑.好像鼓了起来.
  茨冈不停地吐着血沫,低低地呻吟着,声音也越来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贴在了地板上,似乎要陷进去.
  雅可夫舅舅低声说道:
  "米哈伊尔去找爸爸了!"
  "是我雇了一辆马车将他拉了回来!唉,幸亏不是我亲自背着,否则......"
  叶芙格妮娅还在将蜡烛往茨冈手里塞,烛泪滴进了他的手掌心里.
  格里高里怒吼道:
  "行啦,你让蜡烛立在地板上就行了,笨蛋!"
  "哎!"
  "把他的帽子摘下来."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拿了下来,他的后脑勺落在地板上,沉沉地响了一声.
  他把头歪向一边,血沿着嘴角往外淌,流得更多了.
  我等了很久,想希望茨冈休息好了站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
  "呸,真热啊......"
  但是没有.第三天,他还是那样躺着,一直瘦了下去.
  他脸黑了下来,指头也不能动弹了,嘴角上也不流血沫了.
  他的天灵盖跟两个耳朵旁,插着三支蜡烛,黄色的火焰摇曳不定,照亮了他蓬乱的头发.
  叶芙格妮娅跪在地上哭道:
  "我的小鸽子,我那小宝贝......"
  我觉得特别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下面躲了起来.
  姥爷穿着貉绒大衣,步伐沉重地走进来.
  穿带毛尾巴领子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生人,也都挤了进来.
  姥爷将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
  "混蛋!你们将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就是无价之宝啊!"
  地板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向外爬,碰到了姥爷的脚.
  他踢了我一脚,举起拳头朝舅舅们挥舞着:
  "你们这些狼崽子!"
  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呜咽了几下,但却没有流泪:
  "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个我知道!"
  "唉,凡纽希加,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傻瓜!"
  "我说,怎么办?嗯,怎么办?上帝干什么这么不帮助我们,嗯?老婆子?"
  姥姥趴在了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着伊凡的脸和身子,搓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看,把蜡烛都给碰倒了.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脸色发黑,身上也是黑衣服,两眼圆睁,可怕地低吼着:
  "滚!都滚出去!可恶的畜生!"
  除了姥爷,别的人都出去了.
  茨冈就这么死了.
  悄声无息地被埋掉了.
  人们逐渐地就把他忘掉了.4
  睡觉时,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裹了几层大被子,倾听着姥姥作祷告的声音.
  姥姥跪在地板上,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在不停地画着十字.
  外面寒冷刺骨,冻得发青的月光透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儿,照在姥姥那有着善良的大鼻子的面孔上,她的双眼像磷火似地闪闪发光.
  绸子头巾在月光之下似乎是钢打铁铸的一样,从她头上飘落下来,铺到了地板上.
  姥姥作完祷告,脱掉衣服,叠好,走到我床前,我赶忙装着睡着了.
  "又装蒜呢,小鬼,没睡着吧?别这样了,好孩子!"
  她一这样讲,我就知道下一步她会怎么做了,于是噗哧一声笑了,她也大笑:
  "好啊,竟敢和我老太婆装蒜!"
  她说着抓住被子的边儿,用力一拉,我给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儿上.
  "小鬼,怎么样,吃亏了吧?"
  我们一起笑了很久.
  有时,她祈祷的时间很久,我也就真的睡熟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躺下的.
  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发生,哪一天的祈祷就会更长一些.
  她会把家务事儿一点不漏地全都告诉上帝,非常有意思.
  她跪在地上,就像一座小山似的,开始还比较含混,后来干脆就成了家常话:
  "主啊,您知道,所有人都想过好日子!
  "米哈伊尔是老大,他该住在城里,但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认为太不公平,说那是没有住过的新地方.
  "但他父亲比较喜欢雅可夫,他是有点偏心眼儿!
  "主啊,请您开导开导这个犟老头子吧!
  "主啊,您托个梦给他,让他明白应当怎么给孩子们分这个家!"
  她看着那发暗的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磕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开了口:
  "也给瓦尔瓦拉一些快乐吧!
  "她哪个地方让您生了气?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落到了这步田地:每天都深埋在悲哀之中.
  "主啊,您不要忘了格里高里!如果瞎了,他就只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老头子耗尽了心力啊!
  "您可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帮他一把吧!唉,主啊!这是不可能的啊!"
  她陷入了沉思,低头垂手,似乎睡着了一样.
  "还有些什么呢?
  "噢,对了,救救所有正教徒,施给他们以怜悯吧!
  "原谅我,我的过错不是出于内心,只是因为我的愚昧啊!"
  她叹息了一声,好像满足地说:
  "我万能的主啊,您无所不知,您无所不能!"
  我对于姥姥的这个上帝十分喜欢,他跟姥姥总是那么亲近,我央求姥姥:
  "为我讲一讲关于上帝的故事吧!"
  讲关于上帝的故事她显得十分庄重,先坐直身子,又闭上眼睛,拉长了声儿,而且声音很低:
  "在群山之间,天堂的草地上,银白的菩提树下,蓝宝石的宝位上坐着我们的上帝.
  "菩提树永远是枝繁叶茂的,没有冬天和秋天,天堂的花儿永远不会凋落,为了让上帝的信徒们快乐.
  "上帝的身旁飞着成群结队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儿!
  "它们降临到人间,又回到天堂,将人间的所有的事情向上帝作报告!
  "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还有你姥爷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天使专门负责,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平等对待的.
  "例如,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说:'阿列克塞对着他的外祖父伸舌头作鬼脸!,
  "上帝就会说:'好吧,让老头子打他一顿.,"
  "天使就是这么向上帝作报告,又下达上帝的命令的,上帝下达给每个人的旨意都不一样,有的是快乐,有的是不幸."
  "上帝住的天堂里,一切都是美好的,天使们快乐地做游戏,不停地歌唱:'光荣属于您,主啊,光荣属于您!,"
  "而上帝只是朝他们微笑,脑袋轻轻地摇晃着."
  "你看见过这些吗?"
  "没有.但是我知道."
  她稍一沉思,对我说.
  每次提到上帝.天堂.天使,她都特别慈祥,人好像也变小了,面孔红润,精神焕发.
  我将她的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聚精会神地听她那百听不厌的故事.
  "普通人是看不见上帝的,假如你一定要看到,就会成为瞎子的.
  "只有圣人才可以见到上帝.
  "天使嘛,我见过的;只要你心清气爽,他们就能出现.
  "有一回我在教堂里头做晨祷,祭坛上就有两个清清亮亮的天使,翅膀尖儿挨着地板,好像花边儿.
  "他们绕着宝座飞来飞去,帮助衷老的伊里亚老神甫:他举起手祈祷,他们就扶着他的胳膊.
  "他太老了,瞎了,没多久就死了.
  "我看见了那两个天使,我太高兴了,眼泪不停地往外流,噢,真是太美了!
  "辽尼卡,我亲爱的宝贝,不管是天上还是人间,只要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
  "我们这里的一切也都是美好的吗?"
  姥姥又画了个十字:
  "感谢圣母,一切还好!"
  这就使我纳闷了,这儿也好?我们的日子真的越来越坏了.
  有一次,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前经过,看见穿了一身白的娜塔莉娅舅妈双手按住胸口,在屋里乱喊乱叫着:
  "上帝啊,将我带走吧......"
  我清楚她为什么喊了,也明白了为什么格里高里总是说:
  "瞎了眼去要饭,都比呆在这儿强!"
  我盼望他赶紧瞎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他指路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
  我把这个想法和他说了,他笑了:
  "那太好了,咱们一起去要饭!"
  "我就到处大声喊叫:这是染房行会头子瓦西里.卡什的外孙,大家行行好吧!"
  "那太有意思了!"我留意到娜塔莉娅舅妈的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红肿着,我就问姥姥:
  "是舅舅打的?"姥姥叹了口气:
  "唉,是他偷偷打的,该死的东西!
  "你姥爷不让他打,但是他晚上打!这小子狠着呢,他媳妇儿却又那么软弱可欺......"
  看样子姥姥讲上了劲儿,这些都是她想说的:
  "现在没有以前打的那么厉害了!
  "打打脸,揪揪辫子,也就算了.以前一打可就是几个小时呀!
  "你姥爷打我打得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复活节的前一天,从午祷一直打到晚上,他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啥都用上了."
  "他为什么原因打你?""记不清楚了."
  "有一次,他差点打得我死掉,一连5天没吃没喝,唉,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哟!"
  这实在有点让我感到惊讶,姥姥的体积几乎是姥爷的两倍,她难道打不过他?
  "他有什么绝招吗?老是打得过你!"
  "他没什么招儿,但是他岁数比我大,又是我的丈夫!"
  "他是承袭了上帝的旨意的,我是命该如此......"
  她擦干净圣像上的灰尘,双手捧起来,望着上面富丽堂皇的珍珠和宝石,激动地说:
  "啊,多可爱!"
  她画着十字,亲吻着圣像.
  "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生命中永恒的快乐!
  "辽尼亚,好孩子,你瞧瞧,这画得有多细致,花纹儿细小而清楚.
  "这是'十二祭日,,当中是至善至美的菲奥多罗芙斯卡娅圣母.
  "这里写着:'圣母,如果看见我进棺材,请不要落泪.,"
  姥姥经常这样絮絮叨叨地摆弄着圣像,就好像受了谁的气的表姐卡杰琳娜摆弄洋娃娃似的.
  姥姥还常常看见鬼,小的时候见着一个,有的时候则看见一大群:
  "一个大斋期的深夜,我打鲁道里夫家门前经过.
  "那是个月光皎洁的晚上,一切都亮堂堂的.我突然发现,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
  "他头上长着角,在闻着烟囱上的气味儿呢,还打着响鼻儿!
  "那家伙很大,毛绒绒的,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哗哗作响!
  "我赶忙画十字儿:'基督复活,小鬼遭殃.,
  "那鬼尖叫一声,打房顶儿上一下子掉了下去!
  "那天鲁道里夫在家里煮肉,那个鬼去闻肉味儿!"
  我想象着鬼打房顶上掉下来的样子,笑了.姥姥也笑了:
  "鬼好像小孩子,很淘气.
  "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炉子门突然开了,它们打炉子里跑了出来!
  "这些小家伙,一个比一个小,有红有绿,有黑有白!
  "我快步往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道路,占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跑,对我拉拉扯扯,我都没法子伸出手来画十字儿了!
  "这些小东西毛茸茸的,既软和又温暖,像小猫似的,角刚冒出尖儿,尾巴像猪一样......
  "我晕了过去!醒过来看时,蜡烛却烧尽了,澡盆里的水也凉了,洗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真的是活见鬼了!"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些红红绿绿,满身是毛的小家伙们从炉门跑出来,满地都是,挤得屋子里暖乎乎的.
  它们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吹灭蜡烛,样子很可爱,又可怕.
  姥姥沉思了一会儿,又来了劲儿:
  "还有一回,我看见了被诅咒的人.
  "那也是在夜里,刮风而且下着大雪,我在拇可夫山谷里走着.
  "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讲过,米哈伊尔和雅可夫在那里的冰窟窿里想把你的父亲淹死.
  "我就是走到那儿时,突然听见了尖叫声!
  "我猛一抬头,看见三匹黑马拉着雪撬向我奔驰而来!
  "一个大个子鬼赶着车,它头戴红帽子,坐在车上活像个木桩子挺挺的.
  "这个三套马的雪橇,冲了过来,立即就消失在风雪之中了,车上的鬼们打着口哨,挥动着帽子!
  "后头还有7辆这样的雪橇,依次而来,又都马上消失了.
  "马都是黑色的.你知道为什么吗?马都是让父母咒过的人,鬼驱赶着它们取乐,到了晚上就让它们拉着去出席宴会!
  "那回我看见的,可能就是鬼在娶媳妇儿......"
  姥姥的话十分真实,让你不能不信.
  我不十分爱听姥姥念诗.
  有一首诗,讲的是圣母到苦难人间视察的事儿,她指责了女强盗安雷柴娃公爵夫人,让她们不要抢劫.毒打俄罗斯人.
  有的诗讲的则是天之骄子阿列克塞.
  有的说的是斗士伊凡.
  或者关于英明的华西莉莎.
  还有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
  女大公马尔法.
  乌斯达老太婆同强盗大王.
  有罪的埃及女人马丽亚.强盗母亲的痛苦,等等.
  她嘴里的诗歌.童话以及故事,数不胜数.
  姥姥啥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姥爷或者是什么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
  蟑螂离她非常远,她就能听见它们爬的声音.
  她常常在半夜里把我叫醒,说:
  "亲爱的阿辽沙,有一只蟑螂在爬,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赶快去把它碾死吧!"
  我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趴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寻找蟑螂.
  可不是每次都能找得到:
  "没有啊!"
  姥姥用被蒙头,躲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说:
  "肯定有的,我求你再找一下!
  "它又来了,在爬呢......"
  她的听觉太灵敏了,我果然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
  "碾死了."
  "噢,感谢上帝!也谢谢你,我的心肝儿!"
  她掀开被子露出头来,又笑了.
  假使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睡不着了.
  在死寂寂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异常灵敏,稍有一点儿动静,她便会颤抖着说:
  "它又在爬了,在箱子下面呢......"
  "你为什么这么怕蟑螂?"
  她就会讲出一套她自己的理论来:
  "上帝给每一种小虫子以特定的使命:土鳖出现,说明屋子里潮了;臭虫出来是因为墙脏了;跳蚤咬谁,那谁就会得病......
  "只有这些黑乎乎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谁知道有什么用处?
  "上帝派它们来做什么?"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敬地向上帝做祷告,姥爷冲了进来,吼道:
  "上帝来了!老婆子,外头着火了!"
  "什么?啊!"
  姥姥"腾"地一下从地板上跃了起来,飞奔出去.
  "叶芙格妮娅,将圣像拿下来!
  "娜塔莉娅,快替孩子们穿上衣服!"
  姥姥大声地指挥道.
  姥爷却只是在那里痛哭.
  我则跑进厨房里.
  朝着院子的厨房被照得光闪闪的,地板上飘动着闪闪烁烁的红光.
  雅可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乱跳,似乎地上的红光烫了他的脚似的.他大喊:
  "是米希加放的火!他逃啦!"
  "混蛋,你胡说!"
  姥姥大声训斥着他,伸手一推,他几乎跌倒.
  染坊的房顶上,火舌乱卷着,舔着门和窗.
  寂静的黑夜中,没烟的火苗,如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
  黑云在高处升腾,但却挡不住天上银白色的天河.
  白雪成了红雪,墙壁似乎在抖动,红光流泻,金色的带子缠绕着染房.
  突突.嘎吧.沙沙,哗啦,各式各样奇异的声音一起奏响,大火把染房装饰成教堂的房顶,吸引着你不由地想走过去,与它拥抱.
  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将脚伸进了不知道是谁的鞋子里,吐噜吐噜地走上了台阶.
  门外的场面实在太让人害怕了:火舌乱窜,啪啪的爆裂声还有姥爷.舅舅.格里高里的叫喊声闹成了一片.
  姥姥头上顶一条空口袋,身披棉被,飞也似地冲进了火海,她大喊着:
  "混蛋们,硫酸盐要炸了!"
  "啊,格里高里,快点拉住她,快点!
  "哎,这下子她算完蛋啦......"
  姥爷狂叫着.
  姥姥又钻了出来,躬身快步,两只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冒着烟.
  "老头子,快将马都牵走!"
  姥姥哑着嗓子喊着:
  "还不快帮我脱下来,瞎啦,我都快烧着了!"
  格里高里用铁锹铲起大片大片的雪朝染坊里扔着.
  舅舅们拿着斧头在他旁边乱蹦乱跳.
  姥爷在忙着朝姥姥身上扔雪.
  姥姥将那个桶塞进雪堆里之后,打开了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哀号着:
  "各位街坊邻居,快进来救救这大火吧!
  "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就要被烧没了,你们也要遭殃的!"
  "来吧,将仓库的顶子掀开,把干草都扔出去!"
  "格里高里,快点!"
  "雅可夫,别乱跑,把斧头拿过来,铁锹也拿来!"
  "各位各位,行行好吧,愿上帝保佑你!"
  姥姥的表现正像这场大火本身一样十分好玩.
  大火似乎抓住了她这个一身黑衣服的人,无论走到哪儿都把她照得通亮.
  她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人.
  沙拉普跑到了院子里来,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将姥爷弄了个大跟头.
  这大马的两只大眼睛被火光映得格外明亮,它嘶叫不已,不安地躁动着.
  "老婆子,拉住它!"
  姥姥跑过去,张开双臂.
  大马长鸣了一声,终于顺从地让她靠到了旁边.
  "别怕,别怕!不会让你受伤害的,亲爱的,小老鼠......"
  她轻拍着它的脖子,对它说着.
  这个比她大3倍的"小老鼠"乖乖地跟着她往大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不住的打着响鼻.
  叶芙格妮娅将哇哇直哭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了出来,她大声叫:
  "华西里.华西里奇,阿列克塞找不着了......"
  我藏在台阶底下,怕她将我弄走.
  "好啦,走吧走吧!"姥爷一挥手.
  染坊的顶儿塌了,几根梁柱上窜起烟来,直冲向天空.里头哔啪直响,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旋风将一团团的火焰扔到了院子里,威胁着人们.
  大家正用铁锹铲了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中充斥着一种难闻的气味儿,熏得大家直流眼泪.
  我只好从台阶底下爬了出来,正好碰着姥姥的脚.
  "滚开,踩死你!"姥姥大叫一声.
  突然,一个人骑着马冲进了院子.
  他头上戴着铜盔,高高地扬着鞭子:
  "快点让开!"
  枣红马吐着白沫,脖子下的急促的小铃铛的响声停住了.
  姥姥将我往台阶上推:
  "快走,快点儿!"
  我跑到厨房里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朝外看.但是人群挡住了火场.
  唯一有些意思的是铜盔的反光.
  火给压下去了,熄灭了.
  警察将人们赶走了,姥姥走进了厨房.
  "谁啊?是你啊!别怕,没事儿了!"
  她坐在我身边,身子一晃.
  一切又似乎回到了跟以前一样的夜晚,只是火熄灭了,没什么意思了.
  姥爷走进来,一脚门里另一脚门外:
  "是老婆子吗?"
  "嗯."
  "烧着没?"
  "没事!"
  他划了根火柴,一点黄光,照亮了他那都是烟灰的黄鼠狼般的脸.
  点上蜡烛,他靠着姥姥坐了下来.
  "你去洗洗脸吧!"
  姥姥这么说,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黑乎乎的.
  姥爷忽然叹了一口气:
  "上帝大发慈悲,赐给你以智慧和力量,否则......"
  他摸了她的肩膀,谄笑了一下:
  "上帝保佑!"
  姥姥也笑了一笑.姥爷的脸突然一变:
  "哼,都是格里高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够了,真是活到头儿了!
  "雅希加有正在门口哭呢,这个混蛋,你去看看他吧!"
  姥姥一边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姥爷并没有看我,而轻声地对我说:
  "看见着火了吗?
  "你姥姥怎么样?她岁数大了,吃了一辈子的苦,又有病,可她还是挺能干!"
  "唉,你们这些人哪......"
  一阵沉默.
  过了半天,他弯着腰掐灭了烛花,问:
  "害怕了没?"
  "没有."
  "是没什么可害怕的."
  他脱掉了衬衫,洗了脸,一跺脚,叫道:
  "是哪个混蛋?应该把把他牵到广场去抽一顿!
  "你怎么还不去睡觉,坐在这儿想干什么?"
  我于是去睡觉了.
  但是没有睡成.刚躺到床上,一阵嚎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拽起来.
  我跑到厨房里,姥爷手拿蜡烛站在地板中间,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蹭着问:
  "老婆子,雅可夫,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我爬到炕炉上,静看屋子里的一片忙乱.
  嚎叫声有节奏地持续着,有如波浪般地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
  姥爷和舅舅活像没头苍蝇似地乱撞,姥姥吆喝他们,让他们让开.
  格里高里抱着柴火填进火炉,朝铁罐里倒上了水,他晃着大脑袋来回踱,像阿特拉罕的大骆驼.
  "先生火!"
  姥姥指挥道.
  他赶忙去找松明,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脚:
  "啊,谁呀?吓死我啦,原来是你这小鬼!"
  "这是在干什么啊?"
  "你的娜塔莉娅舅妈要生孩子!"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
  在我印象中,我妈妈生孩子也并没有这么叫啊.
  格里高里将铁罐子放到了火上,又走回到了我身边.
  他自口袋里摸出一个陶制的烟袋:
  "我要抽烟了,为了我的眼睛!"
  烛光照着他的脸,他一边的脸上沾满了烟渣儿,他的衬衫撕破了,可以看见他的很多肋骨.
  他的一片眼镜片儿中间掉了一小块,打那个参差不齐的破洞里,可以看见他那个伤口似的眼睛.
  他将烟叶塞进烟锅,听着产妇的嚎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看看,你姥姥都烧成什么样儿了,她还能接生吗?
  "你听,你舅妈叫的,别人可是忘不了她了!
  "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困难,就是这样,人们却是还不尊敬妇女!
  "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也就是尊敬母亲!"
  我坚持不住了,于是打起瞌睡来了.
  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声不断地把我吵醒,我时断时续地听见了几句很奇怪的话:
  "打开上帝之门......"
  "来来来,半杯油,半杯甜酒,再一勺烟渣子......"
  "让我看看......"那是米哈伊尔舅舅无力的叫声.
  他瘫在地板上,两只手无力地拍打着.
  我打炕上跳了下来.烧得真是太热了.
  但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仰面朝天地躺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地板上.
  "混蛋!"我大骂道.
  他突然跳了起来,把我拉起来又扔到了地上:
  "摔死你这个小王八蛋......"
  我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姥爷的膝盖上.
  他抬着头,摇晃着我,说:
  "我们都是上帝的不肖子孙,谁也得不到饶恕,谁也不会得到......"
  桌子上还点着蜡烛,但窗外的曙色已经很浓了.
  姥爷低头问我道:
  "怎样了?哪里疼?"
  浑身都疼,头很沉,但我不想对他说.
  四周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甫,有几个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说不上是做什么的一群人.
  他们一动不动,似乎在谛听天外传来的声音.
  雅可夫站在门边上.
  姥爷跟他说:
  "你,带他睡觉去吧!"
  他作了个手势,叫我跟着他走.
  进了姥姥的房间,我爬上了床,他才低声说:
  "你那娜塔莉娅舅妈死了!"
  我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十分吃惊,因为她很长时间不露面了.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从不出门.
  '那姥姥呢?"
  "在里面呢!"
  他一抬手,走了.
  我躺在床上,只好东张西望无所事事.
  墙角上挂着姥姥的衣服,那后头好像藏着个人似的;而窗户上好像有一张人的脸,他们的头发都特别长,全是瞎子.
  我藏到了枕头下,用一只眼窥视着门口.
  太热了,空气令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冈死时的样子,地板上的血迹在慢慢地流淌.
  我身上似乎碾过了一个载重的卡车,把一切都碾碎了......
  门,缓慢地打开了.
  姥姥几乎是爬着进来的,她是拿肩膀开的门.
  她朝着长明灯伸出两只手,孩子似地哭叫:
  "疼啊,我这手!"5
  冬去春来,终于分家了.
  雅可夫舅舅给分到了城里,米哈伊尔分到了河对岸.
  姥爷在波列沃伊大街上买到了一所十分有意思的大宅子:楼下是酒馆,上面是阁楼,后花园外是一个山谷,四处都是柳树.
  "看见了没,这可都是好鞭子!"
  姥爷一边走一边说,踩着融化的雪,指着树条子,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很快就要教你识字了,到那个时候,鞭子就更有用了."
  这个宅子里到处都住满房客,姥爷只替自己在楼上留了一间,姥姥和我则住在顶楼上.
  顶楼的窗户向着大街,每逢节日或平常日子的夜晚,都可以看见成群的醉汉们从酒馆里走出去,东摇西晃,乱喊乱叫的.
  有时他们是让人家从酒馆里扔出来的,他们在地上打个滚儿,就又爬起来往酒馆里挤.
  哗啦,吱扭,嘎吧吧,"哎哟"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突然而起,他们开始打架了!
  站在楼上的窗户前看这些,是那么有意思!
  每天一大早,姥爷就到两个儿子的染坊去看,打个帮手.晚上回来,他老是又累又气的样子.
  姥姥在家做饭.缝些衣服.在花园里种地,每天都忙得团团转.
  她吸着鼻烟儿,津津有味儿地打上几个喷嚏,再擦擦脸上的汗水,说:
  "噢,感谢圣母,什么都变得如此美好了!
  "阿辽沙,我亲爱的宝贝,咱们过得多么平静啊!"
  安宁吗?
  我一丁点也没觉着有什么安宁!
  一天到晚,房客们在院子里闹哄哄地走来走去,邻居的女人们经常跑过来,说这个说那个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老有人喊:
  "阿库琳娜.伊凡诺芙娜!"
  阿库琳娜.伊凡诺芙娜对谁都是那么和蔼可亲,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每个人.
  她用大拇指把烟丝塞进鼻孔,小心地用红方格手绢擦一下鼻子和手指,然后开了口:
  "我的太太,预防长虱子,就要经常洗澡,洗薄荷蒸气浴!
  "长了癣疥也没啥要紧,一勺干净的鹅油.三两滴水银,放在碟子里,用一片破洋磁研7下,擦到身上就管用啦!
  "千万不能用木头或骨头来研,那样水银就失效了;也别用铜或银的器皿,那样会伤皮肤."
  有时候,她略一沉吟,之后说:
  "大娘啊,您去彼卓瑞找阿萨夫吧,我回答不了您的疑问."
  她替人家接生.调解家庭纠纷.给孩子们看病,背会"圣母的梦"(据说女人背会了它,可以交上好运道!)介绍一些日常生活的常识:
  "王瓜什么时候该腌了,它自己就会告诉你,那就是没了土腥子气,就行了.
  "格瓦斯要发酵以后才够味,可千万别做得太甜了,放一点葡萄干就行了.如果放糖的话,一桶酒,最多只要放上半两糖.
  "酸牛奶有很多种做法:有西班牙风味儿的,有多瑙河风味儿的,还有高加索风味儿的......"
  我成天跟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跟她串门,有时候她在别人家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喝着茶,说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老跟着她,仿佛成了她的尾巴.
  在这一段生活的记记当中,除了这位整天忙个不停的老太太,我的脑子里就是空白了.
  有一次我问姥姥:
  "你会用巫术吗?"
  她一笑,想了一下回答:
  "巫术可是一门学问啊,很难的,我可不行,我不认得字儿!
  "你看你姥爷,他多聪明啊,他认字儿,圣母可没让我有智慧!"
  然后她说起了她自己的事情:
  "我打小就是孤儿,我母亲很穷还是个残废!
  "她作闺女时让地主吓的,晚上她跳窗户,就摔残了半边身子!
  "她的右手萎缩了.这对于一个以做花边为生的女佣来说,可是要命的打击!
  "地主赶走了她.她到处流浪,以乞讨为生.那时,人们比现在富有,巴拉罕纳的木匠和织花边儿的人们,都十分善良.
  "每年秋天,我跟母亲就留在城里要饭,等到天使长加富里洛把宝剑一挥,赶走了冬天,我们就接着向前走,随便走到哪儿就到哪儿.
  "去过穆罗姆,到过尤列维茨,沿着伏尔加河往上游走过,也沿着静静的奥卡河走过.
  "春夏之后,在大地上四处流浪,真是一个美事儿啊!青草绒绒,鲜花盛开,自由自在地呼吸着甜而且温暖的空气!
  "有时,母亲闭上蓝色的眼睛,唱起歌儿来,花草树木都坚起了耳朵听着,风也停了,大地在听她的歌唱!
  "流浪的生活实在十分好玩儿,可我逐渐长大了,母亲觉着再领着我到处要饭,真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所以,我们就在巴拉罕纳城住了下来,每天她都到街上去,挨门挨户地去乞讨,逢到什么节日,就到教堂门口去等着人们布施.
  "我呢,就坐在家里学习织花边儿,我拚命地学,想学会了,好能帮助母亲.
  "两年多的时间,我就学会了全部也有了名儿,人们都知道来找我作手工了:'喂,阿库莉娅,替我织一件吧!,我特别高兴,仿佛过年似的!
  "这当然都是妈妈教得好,尽管她只有一只手,没法操做,可她很会指教,你要知道,一个好老师比啥都重要!
  "我不由自主地就有点怕她.我说:'妈妈,你别再去要饭了,我可以养活你啦!,她说,你给我闭嘴,你要知道,这是替你攒钱买嫁妆的!,
  "后来,你姥爷就出现了,他可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才22岁,就做上一艘大船的工长了!
  "她母亲仔细地审视了我一番,她觉着我手挺巧,又是讨饭人的女儿,很老实.
  "她是卖面包的,十分凶......
  "唉,别想这个了,干吗要回忆坏人呢?上帝心里是最明白的."
  说到这个,她笑了.鼻子有趣地颤抖着,眼睛里闪闪放光,这让我感到十分亲切.
  我还记得在一个寂静的晚上,我同姥姥在姥爷的屋子里喝茶.
  姥爷身体不好,斜坐在床上,没穿衬衫,肩膀上搭着一条手巾,隔一会儿就要擦一次汗.
  他声音喑哑,呼吸短促,眼睛又暗又绿,而脸孔紫涨紫涨的,耳朵却又通红得可怕!
  他去拿茶杯时,手却不住地哆嗦.
  这个时候他人也变得老实了.
  "怎么不替我加糖啊?"
  他这口气简直像个撒娇的孩子,姥姥温和却又坚决地对他说:
  "你应该喝蜜!"
  他喘着气,就吸溜吸溜地喝着热茶:
  "好好照看我啊,可别叫我死了!"
  "得啦,我小心着呢!"
  "唉,要是现在就死,我的感觉就好像从来还没有活过呢!"
  "好啦,好好躺着吧,别再胡思乱想了."
  他闭上眼睛,沉思了许久.突然似乎针扎了一下:"小孩可以让他们老实点,你说呢?"
  于是,他就开始数落城里哪家的姑娘最合适.
  姥姥没吭声儿,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地喝着红茶.
  我靠窗坐着,抬头望着天空的彩霞......那时候,我好像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姥爷禁止我到屋子外头去玩儿.
  花园里,甲壳虫绕着白桦树嗡嗡地飞.
  隔壁院子里桶匠正忙着工作,弄得当当地响.
  还有霍霍的磨刀声音.
  花园外边的山谷中,孩子们在灌木丛中乱跑乱跳,吵吵声不断地传过来.
  一种黄昏的惆怅涌上心头,我很想到外面去玩.
  忽然,姥爷拍了我一下,兴致勃勃地要教我识字.他手里有一本小小的新书,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来来来,小鬼,你这个高颧骨的家伙,你瞧瞧这个是什么字?"
  我就回答了.
  "啊,对了!那这个呢?"
  我又回答了.
  "错了,混蛋!"
  屋子里不停地响起他的咆哮声:
  "对了,那这个呢?
  "不对,这混家伙!
  "对了,那这个呢?
  "对了,那这个呢?
  "不对,小混蛋!"
  姥姥插嘴说道:
  "老头子,你老实躺一下吧."
  "你少管我!我教他识字才觉着舒服,否则总是胡思乱想!
  "好了,接着念,阿列克塞!"
  姥爷用滚烫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书就摆在我的面前,他越过我的肩头,用指头点着字母.
  他身上的酸味儿.汗味儿和烤葱味儿熏得我都透不过气来.
  但他却一点也不顾及地一个接一个地吼着那些字母!
  "3eMJI"像一只虫子,就像驼背的格里高里.
  "?"则像姥姥和我,而姥爷则有字母表中所有字母共有的性质.
  他把字母表颠过来倒过去地念,顺着问.倒着问.打乱了问.
  我也来了劲儿,头上流着汗,尽着嗓子喊.
  他大概觉着可以了,拍着胸脯咳嗽着,揉皱了书,哑着嗓子说:
  "老太婆,你听听这小子的嗓门有多么高!
  "喂,喂,你这个阿斯特拉罕打耙子的家伙,你叫什么?嗯,喊什么?"
  "不是您让喊的嘛......"
  他又看看姥姥,觉得很高兴.
  姥姥用肘支桌,用拳头抵着腮帮子,含着笑说:
  "好啦,你们都别叫了!"
  姥爷和气地说:
  "我喊是因为我身体不好,而你呢?又为什么?"
  他并没等我回答他,摇着头对姥姥说:
  "死了的娜塔莉娅说他记性不好,这可说错了!你瞧瞧,他像马似地记路!
  "得啦,翘鼻子,接着念!"
  我就又高声地念了下去.
  最后他一笑似的将我从床上扔了下来.
  "好,将这本书拿走!
  "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念给我听,全念对了我给你5个戈比!"
  我伸手要去接书.
  他却顺势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郁郁地说:
  "唉,你母亲将你撇在人世上受罪,小鬼啊!"
  姥姥全身一抖:
  "老头子,你说这个干嘛?"
  "我其实不想说,但是心里太难过了!多好的姑娘啊,走上了那样的路......"
  他忽然一推我,说:
  "玩儿去吧,别上街,只能呆在院子里,花园里......"
  我飞似的跑进花园里,爬到山上.
  野孩子们打山谷里向我扔石头子儿,我兴奋地回击他们.
  "噢,那小子来啦,剥他的皮!"他们远远看见我来了就叫了起来.
  一个对一大群,尤其是得战胜那一大群,扔出去的石头子儿百发百中,揍得他们跑进了灌木丛,这可太让人高兴了.
  这种战争大家都不怀恶意,更不会留下什么仇隙.
  我认字认得很快,姥爷对我也越来越关心,也很少打我了.
  照以前的标准,其实他应该更勤地打我:因为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开始越来越多地破坏姥爷制定的行为准则,但他经常只是骂两句而已.
  我想,他以前打我一定是打错了,打得毫无道理.
  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他将我的下巴一托,托起了我的脑袋,眨巴着眼,拉着长声问道:
  "什......么?"之后就笑了:
  "你这个异教徒!你咋知道我打了你多少次?快滚开!"
  但他又握住了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
  "唉,我说你到底是精还是傻啊?"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好,我告诉你.你要学精一点儿,傻可就是蠢,要聪明!绵羊傻乎乎的,可猴子就很精明!
  "好啦,要记住!玩去吧......"
  没多久我就能拼着音读诗了,一般都是在吃过晚茶以后,我来读圣歌.
  我用字棒指在书上,移动着,念着,十分乏味.
  "圣人就是雅可夫舅舅吗?"
  "给你个脖子拐,让你明白哪个是圣人!"姥爷气呼呼地吹着胡子.
  我已经习惯他这种生气的样子了,觉着有点假模假样的.
  看,我没错吧,过了一小会儿,他就把刚才的生气忘了:
  "唱歌时他简直是大卫王,可干起事儿来,却像个恶毒的押沙龙!
  "啊,会唱会跳,花言巧语地,跳啊跳啊,能跳多长时间?"
  我不再读诗,认真地听着,看着他阴郁的面孔.
  他眯着眼,打我头顶望过去,看看窗外,他的两眼忧郁的抖动着.
  "姥爷!"
  "啊?"
  "说个故事吧!"
  "懒鬼,你念吧!"他揉揉眼睛,似乎刚刚醒过来似的.
  但我认为他更喜欢的是笑话,而不是什么诗篇.不过,几乎所有的诗篇他都记得,他发誓每天晚上睡觉以前大声念上几节,就像教堂里的助祭念祷词一样.
  我反复地恳求他,他终于让步了.
  "好吧好吧!诗篇永远都在身上,我快要到上帝那儿接受审讯了......"
  说着,他朝那把古老的安乐椅的镶花靠背上一搭,望着天花板,讲起了陈年老事:
  "很久很久以前,来了一伙土匪.我爷爷的爸爸去报警,土匪赶上了他,用马刀把他砍死了,将他扔在了大钟的底下.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
  "我记事儿是在1812年,那时候我刚12岁.巴拉赫纳来了30多个法国俘虏.
  "他们都十分矮小,穿得破衣烂衫的,连要饭的也不如,全都冻坏了,站都站不稳.
  "老百姓围上去,要打死他们,押送的土兵不让,把老百性都赶回了家.
  "但后来,大家和这些法国人都熟了,他们是些快乐的人,经常唱歌.
  "后来,打尼日尼来了一大群老爷,他们都是坐着三套马车来的.
  "他们之中,有些人打骂法国人,态度很不好,有些人则和蔼地用法国话与他们交谈,送给他们衣服,而且还给他们钱.
  "有个上了年纪的法国人哭了:'拿破仑可把法国人给害惨了!你看看,俄国人心眼多好,连老爷们都可怜我们......…,"
  沉默了一会儿.他拿手摸了一下头,努力追忆着流逝的岁月:
  "冬天里肆虐的暴风雪横扫过城市,酷冷严寒,真是能冻死人!
  "法国俘虏们这个时候就会跑到我们家的窗户下面跳啊.闹啊,敲玻璃,他们向我母亲讨热面包.
  "我母亲是卖面包的.她将面包从窗口递过去,法国人一把抓过来就揣进怀里,那可是刚出炉的东西啊!他们竟然一下子就贴到了肉上!
  "很多法国人就这样冻死了,他们不习惯这么冷的天气.
  "我们菜园中有间浴室,那里面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勤务兵,勤务兵叫米朗.
  "军官奇瘦无比,皮包着骨头,穿了一件只到他膝盖的女外套.他为人十分和气,可嗜酒如命.
  "我母亲偷着酿啤酒卖,他总是买了去大喝一通,喝完了就唱歌.
  "他学了点俄国话,老说:'啊,你们这儿不是白的,是黑的.凶恶的!,他这种话我们能听得懂.
  "是啊,咱们这个地方不是伏尔加河下游,那里暖和多了,过了里海,一年四季见不到雪.
  "《福音》.《使徒行传》都没有提过雪和冬天,耶稣就住在那里......
  "好了,读完诗,咱们就来读《福音》书!"
  他不做声了,仿佛是睡着了,斜着眼瞪着窗外,更显得他瘦小了.
  "讲啊!"我小心地对他说道.
  "啊,好!"他一抖,又说:
  "法国人!他们也是人啊,不比我们缺少什么.他们叫我母亲为'马达姆,,马达姆的意思就是'太太,,啊,太太,太太,但我们这位太太能一次扛上5普特重的面粉.
  "她那全身使不完的劲儿简直有点吓人,我20岁的时候,她还能揪住我的头发毫不费力地摇晃几下.
  "勤务兵米郎特别喜欢马,他常常去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打着手势要给人家洗马!
  "开始大家还怕他有什么坏主意,可后来老百姓们都主动去接近他:米郎,洗马!
  "这时,他就会一笑,低着头跟着别人走了.
  "他是个红头发.大鼻子的家伙,嘴唇特别厚.管马是他的拿手活儿,给马治病也是一绝.
  "后来,他在尼日尼做了个马医,没多久他疯了,最后被人活活打死.
  "第二年春天,那个军官也生病了,在春神尼古拉纪念日那天,他心事重重地在窗子前头坐着,把头伸到了外面,就死了.
  "我偷偷地哭了一场,因为他对我很好.他老揪着我的耳朵亲切地说些我听不懂的法国话.
  "人跟人的亲近,不是钱能买得到的.我想跟他学法国话,可惜母亲不让.她把我领到神父那儿,神父叫人打了我一顿,还控告了那个军官.
  "唉,宝贝儿,那时的日子太难了,你没有赶上,别人替你受了那份儿罪......"
  天全黑了下来.
  姥爷在黑暗中似乎突然变大了,眼睛放着猫似的光亮,语气激烈而狂热,说话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他讲到自己的事儿时总是这样,一反他平常那种小心翼翼.若有所思的状态.
  我很不喜欢他这个.不故意记住,可却抹也抹不去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面.
  他一味地回忆过去,脑子中没有神话,也没有故事,只有过去了的事情,他不喜欢别人问他.提问题,但我却偏要问他:
  "啊,那你说谁好,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那谁知道啊?我又没有见过法国人在自己家里是怎么过的!"
  "那,那俄国人坏吗?"
  "有好的,也还有坏的."
  "大概奴隶时代的人不好点儿,那时候人们都让绳子绑着.
  "现在可好,大家自由了,但却穷得连面包和盐也没有了.
  "老爷们自然不太和善,但他们都很精明,当然也有傻蛋,脑袋跟口袋似的,随便你往里边装点什么,他都拿着走."
  "俄国人很有劲儿吗?"
  "有很多大力士,但只有力气没用,还要有智慧,因为你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马去!"
  "法国人为啥对我们进攻?"
  "那可是皇帝们的事儿,我们不知道."
  "拿破仑是做什么的?"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要让所有的人过上一样的生活,没有老爷也没有下人,没有等级,大家都平等,只有名字不同罢了.
  "当然信仰也只有一个.这可就是胡闹了!就说这海里的东西吧,只有龙虾长得一模一样,没法区别,鱼可就有各种各样的了:鳟鱼和鲶鱼无法相处,鲟鱼和青鱼也不能做朋友.
  "我们俄国也曾出过拿破仑派,什么拉辛.斯杰潘.提摩菲耶夫,什么布加奇.叶米里扬.伊凡诺夫......"
  他默默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我.
  这有点叫人不舒服.
  他从没有和我说起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们说话的时候,姥姥常常走过来.
  她坐在角落里,许久许久也不出一声,好像她不在一样.
  但是她会突然柔和地插上一两句:
  "老爷子,你记不记得了,咱们去木罗姆朝山,多好啊?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姥爷想了想,就认真地回答:
  "是,是在霉乱病大流行之前了,就是在树林里捉拿奥郎涅茨人那一年吧?"
  "对了,对了!没错!"
  我又问道:
  "奥郎涅茨人是做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要逃到树林里去呢?"
  姥爷有点不大耐烦地回答:
  "他们都是普通老百性,打工厂里乡村中逃出来的."
  "怎么抓他们啊?"
  "就和小孩儿捉迷藏似的,有人跑,有人追,抓住了,就用树条子抽,用鞭子打,鼻子打破,额头上烙上印,作为惩罚的标记."
  "这是为什么?"
  "这就不好说了,不是咱们清楚的事儿."
  姥姥又说道:
  "老爷子,你还记得吗?大火之后......"
  姥爷非常严肃地问:
  "是哪一场大火?"
  他们开始一块儿回想过去,把我给忘了.
  他们用不高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回想着,好像是在唱歌,都是些不怎么快乐的音符:疾病.暴死.失火.打架.乞丐.还有老爷......
  "你倒是都瞧见了啊!"姥爷念叨着.
  "啥也忘不了!
  "你还记得生珲瓦莉娅之后的那年夏天吧?"
  "噢,那是1848年,远征匈牙利的那一年,圣诞节的第二天将教父吉洪拉了壮丁送到战场上......
  "他那以后就再无消息......"姥姥叹了一口气.
  "是的!不过,从那年起,上帝的恩泽就不停地光临到咱们家了.
  "唉,我的瓦尔瓦拉......"
  "得啦,老爷子!"
  姥爷沉了脸:
  "得什么得啦?我们的心血都白花了,这些孩子们,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他有点不能自制地乱喊乱叫起来,大骂自己的儿女,向姥姥挥舞他瘦小的拳头:
  "都是你!你将他们惯坏了,臭老婆子!"
  他吼了起来,跑到圣像跟前,敲打着自己的胸膛:
  "上帝啊,我的罪就如此深重吗?这是为什么?"
  他泪如雨下,却目露凶光.
  姥姥画着十字,低声地安慰着他:
  "你别这样了!上帝清楚这是为什么!你看看比咱们的儿女强的人家没有几家!
  "老爷子,谁家都是这样,吵啊闹啊,一团糟,所有当父母的都在承受一样的痛苦,不是就你一个人啊......"
  这些话似乎稳定了他的情绪,他朝床上一躺,好像睡着了.
  假如和往常一样,我和姥姥一起回到顶楼上去睡觉也就没有什么事儿了,可这一次姥姥想多安慰他两句,于是就走到了床边.
  姥爷猛地一翻身,抡起拳头啪地一声正揍在了姥姥的头上.
  姥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她拿手按住了嘴唇上流血的伤口,轻轻地说:
  "你这大傻瓜!"
  然后往他的脚前面吐了一口.
  他叫了一声,举起了手:
  "我揍死你!"
  "你这大傻瓜!"
  姥姥又说了一句,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向门口踱去.
  姥爷朝她扑过去,她随手一带门,门扇差点撞在他的脸上.
  "你这臭老婆子!"
  姥爷用手扶住门框,使劲地拉着.
  我简直有点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我姥姥,我感到莫大的耻辱!
  他还在那儿挠着门框,许久许久才痛苦地回过身来,慢慢地走到屋子中间,跪下,往前一趴,又直起了身子,捶着胸:
  "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我立刻就冲了出去.
  姥姥正在顶楼上小心的漱着口.
  "你疼吗?"
  她将水吐到了脏水桶里,平静地说:
  "没事儿,就是嘴唇破了而已!"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看了看窗外头,说:
  "他老是感到事事不如意,老喜欢发脾气......
  "你快睡吧,别想这些啦......"
  我又问了她一句,她严肃地说道:
  "怎么不听话,快点睡觉!"
  她在窗户旁边坐下,吸溜着嘴唇,不停地往手绢里吐着什么.
  我上了床,一边脱衣服,一边望着她.
  她头上青色的窗户外,闪烁着星光.
  街上很静,屋里又很黑.
  她走了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睡吧.我得去看看他......
  "你不要太向着我,或许我也有不是......睡吧!"
  她亲了亲我,就走了.
  我心里十分难过.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清冷的街道.6
  又是一个恶梦.
  一天晚上,喝过茶之后,姥爷和我坐下来开始念诗,姥姥正在洗盘子和碗,雅可夫舅舅突然闯了进来,他一头的乱头发跟平常倒没什么两样儿.
  但是脸色不大对.他也不问好,也不看谁一眼,把帽子一扔,挥着两手念叨起来:
  "爸爸,米希加发疯了!"
  "他在我那儿吃饭,大概是多喝了两盅儿,又砸桌子又砸碗,把一件染好的毛料子撕成了条条儿,窗户也让他拆了下去,没完没了地欺负我和格里高里!
  "现在他已经往这儿来,说是要杀了您!您可要注意啊......"
  姥爷用手将自己慢慢地支撑了起来,脸皱成了一把斧头,眼睛几乎瞪了出来:
  "听见了没,老太婆?"
  "好啊,想杀他爹来了,是亲生儿子呀!
  "到时候了,是时候了!孩子们......"
  他端着肩膀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忽然他一伸手把门关上了,挂上了沉重的门钩,转身向着雅可夫:
  "你是不是没把瓦尔瓦拉的嫁妆拿到手就不甘心?是不是?拿去吧!"
  他在食指和中指间露出大拇指,伸到雅可夫的鼻尖底下......这是轻蔑的表示!
  雅可夫装出副极其委屈的样子来:
  "爸爸,这可不关我什么事啊!"
  "关不关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你是什么东西!"
  姥姥什么也不说,她在忙着将茶杯往柜子里收.
  "我是想来保护你的......"
  "好啊,保护我!好极了,感谢爸爸,好儿子!
  "老太婆,快给这只狐狸一件武器,雅可夫.华西里耶夫,你哥哥一冲进来,你就对准他的脑袋打死他!"
  舅舅缩到角落里去了.
  "既然不相信我,那我就......"
  "叫我相信你?"
  姥爷跺着脚狂叫:
  "告诉你,不论什么鸡猫狗兔我都相信,但是你,我还要看看!"
  "我知道,一定是你灌醉了他,是你叫他这么干的!"
  "很好,你可以动手,打他或者打我都行!"
  姥姥悄声对我说:
  "快,跑到上面的小窗户那里去,你舅舅米哈伊尔一露面,你就赶快下来告诉我!"
  受此重任,我觉得十分自豪.
  我一丝不苟地盯着街道.
  尘封土埋的街道上,鹅卵石像一个个肿疱,近处的肿疱大一些,越远则越小,一直延伸到了山谷那一边的奥斯特罗日那雅广场,广场上铺着粘土,粘土上面有一座监狱.
  监狱是灰色的,四个角上各有一个岗楼,气势雄伟,形状忧郁.
  那边还有辛那亚广场一头是黄色的拘留所和铅灰色的消防了望塔.
  一个值班的救火员,就像拴着铁链子的狗,不停地来回踱着.
  那里还有一个叫久可夫的臭水坑,那就是姥姥对我讲过的,有一年冬天舅舅们曾经把我父亲扔进去的那个水坑.  收回眼光来,正对着窗户是一条小巷,巷子的尽头是低矮的三圣教堂.
  秋雨冲洗过的一片矮矮的房屋,早就又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挤挤挨挨的,就像教堂门口的叫花子,所有的窗户都张大着眼睛,大概和我一样,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什么事情.
  街上的行人不多,蟑螂似的移动着.
  一阵浓烈的气味儿涌上来,叫我感到十分惆怅,这是一股大葱胡萝卜包子的味儿.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压抑感,心压了下来,墙壁在挤我!而且身体里好像也有东西在向外撑,就要撑破肋骨和胸膛!
  是他,是米哈伊尔舅舅!
  他东张西望地出现在巷子口了,帽子盖住了他的耳朵,遮住了他大半个脸.
  他穿着棕黄色的上衣,靴子长到膝盖,一只手插进裤兜里,另一只手正在摸胡子.
  看他那阵势,杀气腾腾的!我该马上跑下去报告,但无论如何都挪不动脚步!
  我看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向酒馆,哗哗啦啦地,他在开酒馆的门!
  我飞也似的冲下去,去敲姥爷的门.
  "哪个?"
  "是我!"
  "做什么,他进了酒馆?好吧,你走吧!"
  "我在那里害怕......"
  "行啦,去那呆会儿吧!"
  我只好又爬上去,趴在窗子上.
  天黑了,窗户们都睁开了淡黄色的眼睛,不知道谁在那里弹琴,传出一阵阵悠扬而又忧郁的音乐来.
  酒馆里头的人们正在唱歌,门一开,疲倦而又沙哑的歌声就涌到了街上.
  那是独眼乞丐尼吉图什加在唱歌,这个大胡子老头子的右眼是绿色的,左眼则是永远也睁不开.
  门一关,他的歌声也好像被切断了似的,戛然而止.
  姥姥十分羡慕这个独眼儿乞丐,听着他唱歌,她叹息道:
  "会唱歌,真是幸福!"
  有时,她望着坐在台阶上又唱又讲的他会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我问你,就是在梁赞也有圣母吗?"
  乞丐声音十分低地回答说:
  "在哪个省都有,到处都有......"
  我常有一种梦境般的劳累感,盼望有个人在我身边,最好是姥姥,姥爷也行!
  还有,我父亲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姥爷和舅舅们都那么不喜欢他?而姥姥.格里高里和叶格妮娅说起他来却那么怀念?
  我的母亲又去哪里了呢?
  我越来越多地想到我的母亲,渐渐地把她作为姥姥所讲的童话中的主人公.
  母亲不要家出走了,这就更让我觉得她更有传奇色彩了,我觉着她现在已经做了绿林好汉,住在路边森林里,劫富济贫.
  或许她像安加雷柴娃公爵夫人或圣母似的,打算周游天下.
  圣母也会象对公爵夫人那样对我母亲说:
  贪心的奴仆,
  不要再拣地上的财富.
  不知满足的灵魂,
  任何财富,
  也掩不住你赤裸的身体......
  母亲也用这样的诗句来答复:
  宽恕我,我的圣母!
  原谅我这有罪的魂灵.
  我搜寻财宝,
  只是为我那孤独的儿子......
  于是,就像姥姥那样慈祥的圣母,就原谅了她:
  唉,你这个鞑靼人的子孙,
  基督不肖的后代!走你的路吧,摔倒了可别怨别人!
  到森林里追击莫尔达瓦人,到草原里抓捕卡尔梅克人,
  但不要惹俄罗斯人......
  就像是一场恶梦!
  下面的吼叫声跟杂乱的脚步声把我弄醒了.
  我赶忙往窗下一看,姥爷.雅可夫和酒馆的伙什麦瑞昂正在把米哈伊尔往外拖.
  米哈伊尔抓住门框,就是不走.人们打他.踢他.砸他.最后还是把他扔到了街道上.
  酒馆哗啦一声上了锁,压皱了的帽子给隔着墙扔了出来.
  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米哈伊尔舅舅躺了一会儿,缓慢地爬了起来.他身上的衣服撕成了布条儿,头发乱得像鸡窝.
  他抓起一块鹅卵石,猛地朝酒馆的大门砸去,一声沉闷的响声以后,街道又恢复了刚才的无声无息的情形.
  姥姥坐在门槛上,弓着腰,一动也不动.
  我走过去抚摸她的脸.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似的:
  "上帝啊,请赐我的孩子一点智慧吧!
  "上帝啊,宽恕我们的孩子吧......"
  姥爷在这所宅子里住了一共也就是一年:从第一个春天到第二个春天.
  但是,我们却名声大噪,每周都会有一群孩子跑到门口来,大叫着:
  "卡什林家又要打架了!"
  天一黑,米哈伊尔舅舅就会到宅子旁边,等时机下手,大家都提心吊胆.
  他有时会找几个帮凶,不是醉鬼就是小流氓.
  他们拔掉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捣毁了浴室,将蒸汽浴的架子.长凳子.水锅全都毁了,连门都没放过,都砸烂了.
  姥爷站在窗子前,脸色阴沉地听任人家破坏他的东西.
  姥姥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叫着:
  "米沙,米沙,你在干什么啊?"
  回答她的则是不堪入耳的俄罗斯式的漫骂.
  我不可能跟着姥姥满院子跑了,因为那样简直太危险了,但我又害怕,只好来到楼下姥爷房间:
  "滚开,小混蛋!"
  他怒不可遏地大叫.
  我飞也似的逃回顶楼,打窗口向外望着姥姥.
  我很怕她叫人给杀了!
  我叫她,让她回来,她却不.
  米哈伊尔听到了,开始破口大骂我母亲.
  有一回,也是这么一个让人不安的晚上,姥爷病了,躺在床上,头上包着手巾,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大声叫着:
  "辛苦一生,攒钱攒了一辈子,到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
  "如果不是害臊,早就把警察叫来了!
  "唉,丢人现眼啊,让警察来管自己的孩子,无能的父母啊!"他突然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到窗子前.
  姥姥抓住了他:
  "干什么?"
  "点灯!"于是姥姥就点起了蜡烛.
  他就像拿枪一样,端着烛台,冲着窗外大吼:
  "米希加,你这小偷儿.癞皮狗!"
  话声未落,就看见一块砖头哗地一声破窗而入!
  "没打到!"
  姥爷哈哈大笑,这笑声就像哭一样.
  姥姥一把将他抱回床上,就像抱我一样.
  "上帝保佑,你别这样!"
  "你这样会将他送到西伯利亚去充军的,他只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
  姥爷踢着腿干叫:
  "叫他打死我吧!"窗外一阵狂叫.
  我抓起那块砖头,往窗口跑去.
  姥姥一把拉住了我:
  "混小子,你要做什么!"
  有一次,米哈伊尔用一根大木棒子敲着门.
  门里头,姥爷.两个房客和高个子的酒馆老板的妻子,各自拿着武器,等着他冲进来.
  姥姥在后头哀求着:
  "让我出去见见他,让我和他谈谈......"
  姥爷前腿曲,后腿紧绷,就像《猎熊图》上的猎人似的,姥姥去哀求他时,他无声无息地用肘.脚朝外推她.
  墙上有一盏灯笼,影影绰绰地照着他们的脸,我在上面看着,很想把姥姥叫上来.
  舅舅对门的进攻十分有效,门已经摇摇欲坠了.
  战斗立刻就要开始了.
  姥爷突然说道:
  "别打脑袋,打胳膊还有腿......"
  门旁的墙上有一个小窗户,舅舅已把窗户上的玻璃都打碎了,像一只被挖掉眼珠的眼睛.
  姥姥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伸出一只胳膊,朝外面挥着手,大叫:
  "米沙,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走吧!
  "他们想把你打死啊,快跑!"
  舅舅在外面,对着她和胳膊就是一棍子,姥姥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嘴里还念叨着:
  "米.沙.快.跑......"
  "老太婆,你怎么啦?"
  姥爷大喊一声.
  门哗地一下开了,舅舅冲了进来,几个人一块动手,他一下子就又被扔了出去.
  酒馆主人的妻子把姥姥扶回到姥爷房间里.姥爷在后面跟着:
  "伤到骨头没有?"
  "肯定是打折了!"
  "唉,你们说这可拿他怎么办啊?"
  姥姥合着眼睛念叨.
  "行啦!"
  "已经将他捆起来了,真凶啊!你说他到底像谁?"
  姥姥开始难过地呻吟起来了.
  "忍一忍吧,我叫人去找正骨医生了!
  "老太婆,他们这是想让我们马上就死啊!"
  "将财产都给他们吧......"
  "那么瓦尔瓦拉呢?"
  他们说了很长时间.
  姥姥的声音低沉无力,姥爷却是大吵大闹.
  一会儿,进来了个小老太婆.
  大嘴巴像鱼一样地张着,她好像没有长眼睛,用拐杖探着路,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我以为姥姥的死期已到,刷地一下冲到了那个老太婆眼前:
  "快滚出去!"
  姥爷粗暴地将我拉上了顶楼.7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姥爷有一个上帝,姥姥则另外有一个上帝.
  姥姥每天醒来,都很久地坐在床上梳着她令人羡慕的长发,每次都吃力地梳掉几根头发,她怕吵醒我,小声地骂着:
  "死头发,这些可恶的东西......"
  梳顺了头发,编上辫子,随便地洗两下脸,擤擤鼻子,脸上还布满了怒色,就站到了圣像前,开始祷告.
  只有祷告才能真正让她恢复生命的活力.
  她伸直脊梁,抬起头来,安详地注视着圣母的脸,画着十字,低声地说着:
  "最光荣的圣母,你是快乐的源头,你就是花朵盛开的苹果树!"
  每天她都会找到新的语句来赞美圣母,每次我都会全神贯注地听她做祈祷.
  "最纯洁的心灵啊,我的保佑者,我的恩人,我亲爱的圣母!
  "你是金色的太阳,扫荡去大地上的毒瘤吧,不要让任何人受到欺侮,当然也不要让我无缘无故地遭受厄运."
  她含笑的双眼炯炯有神,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很多,她抬起沉重的手,在胸前缓缓地画着十字.
  "耶酥基督,上帝的儿子,请施给我们恩泽吧,看在圣母的份儿上......"
  早晨她的祈祷时间一般不会很长,因为要烧茶,如果到时候她还没把茶准备好,姥爷会大骂不停的.
  有时,姥爷比姥姥起得早,他来到顶楼,碰上她在祷告,他就会轻蔑地一撇嘴,呆一会儿喝茶时,他就会说:
  "我教过你多少次了,你这个榆木脑壳,老是照你自己那一套来,简直是个异教徒,上帝能容得下你吗?"
  "他了解我,不管我说什么,怎么说,他都会明白的."
  "好啊,你这个该死的楚瓦什人......"
  姥姥的上帝永远与她相随,她甚至会向牲畜提起上帝.
  不管是人,还是狗.鸟.蜂.草木都会听从于她的上帝;上帝对人间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慈祥,一样亲切.
  酒馆的女主人养了一只猫,又馋又懒,还特别能巴结人,长着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和一身云烟似的毛,大家都很喜欢它.
  有一次,这只猫打花园里弄走了一只八哥儿,姥姥愣是从它嘴里把那只快被折磨死了的鸟儿给夺了下来:
  "你难道不怕上帝惩罚你吗,恶棍!"
  别人听了嘲笑她,她斥责那些人.
  "你们别以为畜生不知道上帝!什么生物都知道上帝,一点不比你们差,你们这些没心肝的家伙......"
  她同老马沙拉普谈话.
  "别总是无精打采的,我们上帝的劳力!"
  老马只是摇摇头.
  姥姥提到上帝的名字,并不如姥爷讲到的要多.
  我觉得姥姥的上帝十分好羞,也不可怕,但是在他面前你一点谎也不能说.
  因为你不好意思那么干,他在我心中希望一种羞耻的感觉,正因为如此,我从来也不对姥姥说哪怕半句谎话.
  有一次,酒馆的女主人和我姥爷打架,她连我姥姥也一块儿骂上了,还向她投胡萝卜.
  姥姥却平静地说:
  "你可真是胡涂!"
  这件事可把我气坏了.我得报复一下这个胖女人!
  据我观察,邻居们互相报复的方式主要是:切掉猫尾巴.毒死狗.打死鸡.或者把煤油偷偷地倒进腌菜的木桶中.甚至把格瓦斯桶里的酒倒掉......
  我想用一个更厉害的方法.
  那天,我瞅准了一个机会,酒馆女主人下了地窖.我合上地窖的盖子,上了锁,在上面跳了一通复仇者之舞,将钥匙扔到了屋顶上,一溜烟地跑回厨房.姥姥正在做饭.
  她没有立刻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高兴,但她明白之后,立刻朝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让我立刻把钥匙给找回来.
  我只好照办了.
  我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跟刚刚被放出来的胖女人和善地说着话,还一起大笑.
  "好你个小子!"
  酒馆女主人向我挥了挥手,可脸上却充满了笑意.
  姥姥将我拉回厨房里,问:
  "你这么干是为什么?"
  "谁叫她拿胡萝卜投向你呀......"
  "噢,原来为了我!"
  "看我不把你塞到炉子下面喂老鼠!告诉你姥爷,他非扒掉你一层皮不可!
  "快,快念书去......"
  她一整天没理我,做晚祷之后,她坐在我身旁,教育了我几句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话:
  "亲爱的,你要记住,别介入大人之间的事情!
  "大人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验,他们都已经学坏了,你可没有,你应该按一个孩子的想法去生活.
  "等着上帝来为你开窍,走上他为你安排的生活之路,明白吗?
  "至于谁犯了什么错误,这是非常复杂的事,有时候上帝也并不明白."
  "上帝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我非常惊讶地问.
  她叹了口气道:
  "如果他什么都知道,那许多事就没人敢去做了!
  "他看人家自天上俯视大地,看了又看,有的时候就会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的小民们啊,亲爱的人们,我又是多么地可怜你们啊!,"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哭了,去做祷告了.
  从此以后,她的上帝和我更亲了,更好明白了.
  姥爷也说过,上帝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见的,不管任何事他都会给人们以善意的帮助的.
  可是,他的祷告却和姥姥截然相反.
  每天早晨,他洗了又洗,穿上整洁的衣服,梳好棕色的头发,刮了胡子,照照镜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站到圣像前.
  他老是在那块有马眼大木疤的地板上站定,不吭声地站上一会儿,低着头,像个士兵似的.
  尔后,他庄严地开始了:
  "以圣父及圣子及圣神之名!"
  屋子中一下子庄严起来,苍蝇飞得都小心谨慎的了.
  他扬眉昂首,撅起了金黄色的胡子,将祷词念得一字一句的:
  "审判者何必到来,每个人的行为都定有应得......"
  他轻轻摸着前胸,坚定地请求:
  "我只对你一个人,不要瞧我的过错吧......"
  他的右腿有节奏地抖着,好像在给祷告打拍子.
  "产生一个医生,医治我多年的苦楚,我打内心呼唤着你,慈爱的圣母!"
  他的眼睛中含满了泪水:
  "上帝啊,看在我信仰的份儿上,别管我所做的任何事情,也别为我辩护!"
  他不停地画着十字儿,抽筋似地点着头,发出些很尖刻的声音来.
  后来我去犹太教会,才发现姥爷是和犹太人一样祷告的.
  茶炊在桌子上扑扑地响着,屋子里飘荡着奶渣煎黑面饼的热烘烘的气味.
  这引起了我的食欲.
  姥姥沉着脸,低着眼皮,叹着气.
  快活的阳光从花园照进窗户,珍珠般的露水在树枝上闪耀着五彩的光,早晨的空气中发散着茴香.酸栗.熟苹果的香味.
  姥爷仍在祷告:
  "熄灭我痛苦的火吧,我又穷又坏!"
  早祷跟晚祷的词儿我都记熟了,每次我都认真地只跟姥爷念祷词,听他是不是念错了!
  这种事情很少,可一旦有,我就禁不住地高兴.
  姥爷做完了祷告,转头向着我们:
  "你们都好啊!"
  我们立即鞠躬,大家这才围着桌子坐稳.
  我马上对他说:
  "你今天漏了'补偿,这两个字!"
  "胡说!"可他一点也不自信,所以口气不怎么硬.
  "真的漏了!"
  "应该是'但是我的信仰补偿一切!,可是你没说'补偿,."
  "真的吗?"
  他窘极了.
  我知道他之后会找别的事报复我的,但是此时此刻,我是太高兴了.
  有一次,姥姥说道:
  "老爷子,上帝大约也觉着有点腻烦了,你的祷告永远是那一套."
  "啊?你竟敢这么说我!"
  他凶恶地吼叫着.
  "你从来也没有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他涨红了脸,颤抖着,抓起一个盘子向姥姥头上扔去:
  "你这王八蛋!"
  他在给我讲上帝的无限力量时,老是强调这种力量的残忍.
  他说,人如果犯了罪就会被淹死,再犯罪就烧死,并且他们的城市一定要被毁灭.
  "上帝用饥饿和瘟疫惩罚人类,用宝剑和皮鞭管理世界.
  "与上帝作对必会灭亡!"他敲着桌子说.
  我不信上帝会如此残酷.
  我想,这一切都是姥爷的想象,目的是要吓住我,让我怕他而不会去怕上帝.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这样说,是想叫我听你的话吧?"
  他也同样直率地回答:
  "当然!你竟敢不听?"
  "那,姥姥为啥不说这些?"
  "她是个老糊涂!"他严厉地说道."她不识字,没脑筋,我再也不让她跟你谈这些大事儿!"
  "那现在你回答我,天使有几个官衔?"
  我回答之后,又问他:
  "这些官儿全都是干什么的?"
  "胡扯!"他咧开嘴一笑,躲开我的目光,咬着嘴唇说:
  "上帝不做官,因为做官是人间才有的事."
  "当官是吃法律的,他们已经将法律都吃了."
  "法津?"
  "法津,就是习惯!"说到这里他来了精神,眼睛放着光,"人们一起商量好了,就这个亲戚子最好,这就是习惯,所以就凭此定成了法津!
  "这就好象小孩子儿们做游戏,先得说好怎么个玩法,定个规矩.这个规矩就是法津."
  "那当官是做什么的呢?"
  "官儿吗,就像是最淘气的孩子,把所有的孩子,和所有的法津都破坏了!"
  "为什么?"
  "你搞不清!"他眉头一皱,又说:
  "上帝管着人间的所有事!"
  "人间的事儿大都不可靠.他只消吹口气儿.人间的一切都会化为灰土的!"
  我对官儿的兴致特别大,又问:
  "但是雅可夫舅舅这么唱过:
  上帝的官儿,正是光明的代表.
  人间的官儿,却是撒旦的仆人!"
  姥爷闭上眼睛,将胡子送入嘴里,咬住.腮帮子抖动着,我知道他在笑.
  "将你和雅希加捆到一起扔到河里去!这歌儿不该他唱也不应该你听,这是异教徒的玩笑!"
  他忽然说话了,若有所思的模样:
  "唉,人啊......"
  虽然他把上帝想得高不可攀,可也像姥姥一样,请上帝来参与他的事儿.
  他不但请上帝,还请了很多圣人.
  姥姥对这些圣人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尼可拉.尤里.福洛尔跟拉甫尔,他们也对人很和善.他们走遍了乡村与城市,走遍了千家万户,干预人们的生活.
  姥爷的圣人都是受苦的人,因为他们踢倒了神像,和罗马教皇吵翻了,所以他们受刑,被剥了皮烧死!
  姥爷时而这么讲:
  "上帝啊,你帮我将这所房子卖掉吧,哪怕只卖500卢布也行,我情愿为尼可拉圣人做一次谢恩的祈祷!"
  姥姥用嘲笑的口气对我说:
  "尼可拉连房子都要替他去卖,真好似尼可拉再没有什么好事儿可以干了!"
  姥爷教我认字的一个本子我曾经保留了很长时间,上面有他写下的各种各样的字句.
  例如这一句:
  "恩人啊,救我于灾难!""灾难"是指姥爷为了帮不争气的儿子们开始放高利贷,偷偷地开始典当.
  有人告发了,一天晚上,警察冲了进来.搜查了一阵,却一无所获.
  姥爷一直祷告到太阳升起来,早晨当着我的面,将这句话写在了本子上.
  晚饭之前我和姥爷一起念诗.念祷词.念耶福列姆.西林的圣书.
  晚饭之后,他又开始做晚祷,忏悔的声音在屋子里荡漾:
  "我如何供奉你,如何回报你啊,我不朽的上帝......
  "保佑我不受诱惑吧,伟大的上帝......
  "保佑我不被别人欺负吧,精明的上帝......
  "替我流泪吧,要我死后别人记住我吧,无所不在的上帝......"
  不过,姥姥却经常说:
  "我今天可是累坏了,看样子做不了祷告了,我得睡觉了."
  姥爷常常领我去教堂,每周六去做晚祷,假期则去做晚弥撒.
  在教堂里,我也将人们对上帝的祈祷加以区别:神甫和助祭所念的一切,是对姥爷的上帝祈祷,然而唱诗班所赞颂的则是姥姥的上帝.
  我说的是孩子眼中两个上帝的区别,这种区别曾经痛苦地撕裂着他的心灵.
  姥爷的上帝使我恐怖,产生敌意,因为他谁也不爱,永远严厉地注视着一切,他一刻不停地寻找着人类罪恶的一面.
  他不相信人类,却只相信惩罚.
  姥姥的上帝则是热爱一切的,我沉浸在他的爱的光辉之中.
  在那段时间中,上帝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内容,我头脑中如果说还有任何一点别的印象的话,也都是残暴污浊的丑陋至极的东西.
  我对一个问题始终弄不太明白,为什么姥爷就看不见那个慈祥的上帝呢?
  家里的人不让我到街上去玩,因为街上太污浊了,好像是喝醉了似的感觉袭击得我心情沉重.
  我没有什么朋友,街上的孩子们很仇视我;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什林,他们就越发故意地喊我:
  "嗨,瘦鬼卡什林家那外孙子出来了!"
  "打他!"
  一场混战.
  我比他们的岁数小不了多少,力气还可以,但他们是整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孩子啊,寡不敌众,每次回家时,我都是鼻青脸肿的.
  姥姥见了我,总惊骇而又怜悯地叫道:
  "哎呀,怎么啦,小萝卜头儿?打架啦?看看你这个惨模样儿......"
  她为我洗脸,在青肿的地方贴上湿海绵,还劝慰我:
  "不要总打架了!你在家挺老实的,怎么到了街上就不一样了?我告诉你姥爷去,他非把你关起来不可......"
  姥爷看见鼻青脸肿的我,从来都不骂,只是说:
  "又带上奖章了?你这个阿尼克武士,不许你去街上了,听见了?"
  我对静悄悄的大街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只是孩子们在外面一闹,我就抑制不住地想要跑出去.
  打架我不怎么在乎,我特别反感的是他们搞的那些恶作剧:让狗去咬鸡.虐待猫.追打犹太人的羊.凌辱醉了的乞丐和外号叫做"兜里装死鬼"傻子伊高沙.
  伊高沙皮包骨头的瘦长身材,穿了一件破旧而又沉重的牛皮大衣,走起来躬腰驼背,摇来晃去,两眼总死盯脚前面的地面.
  让我产生敬畏之感的,是他一点也不在乎似的,继续向前走.
  但是他会突然站住,伸直身子,瞧瞧头顶上的太阳,整理一下帽子,刚刚醒来似地东张西望一阵子.
  "伊高沙,去哪里啊?小心点儿,你兜里装着个死鬼!"孩子们大喊.
  他撅着屁股,用颤抖的手笨拙地捡起地上的石头子儿不断回击,嘴里骂着永远翻不了花样儿的脏话.
  孩子们回击他的词汇,就要比他的丰富多了.
  有时,他瘸着腿去追,皮袍子绊倒了他,双膝跪地,两只干树枝似的手支在了地上.
  孩子们趁这个机会,变本加厉地对他扔石头.胆大的抓一把土撒进他的头上去,又飞也似地跑走.
  最叫人难过的是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
  他瞎了,沿街乞讨.一个矮小的老太婆拉着他的手,他木然地挪着步子,高大的身体挺得笔直,一声儿也不吭.
  那老太婆带着他,走到人家门口或者窗前:
  "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这瞎子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声不吭,两个黑眼镜片儿直看着前面的一切.染透了颜料的手摸着自己大把的胡子.
  我经常见到这副惨相,但是从来没听格里高里说过一句话.
  我觉得胸口压抑得难受极了!
  我没有跑到他面前去,相反,每一次我都躲得远远的,跑回家去告诉姥姥.
  "格里高里正在街上要饭呢!"
  "啊!"她会惊叫一声."拿着,快给他送去!"
  我立即拒绝了她.
  于是,姥姥亲自到街上,同格里高里聊了很久.
  他面带微笑,像个散步的老者似地摸着胡须,但都是三言两语的,没有太多的话可说.
  有时,姥姥把他领回家里来吃点儿东西.
  我不愿意走到他跟前,因为那样太尴尬了,我知道,姥姥也很难为情.
  我们对格里高里都避而不谈.只有一次,她把他送走之后,慢慢地踱回来,低着头暗泣.
  我走过去,抓住她.
  她看了看我说:
  "他是个好人,也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躲着他?"
  "姥爷为啥要把他赶出去?"
  我没有回答她问我的问题,却对她提了个问题.
  "噢,你那姥爷."
  她停住了脚步,拥住我,几乎是耳语一样地说:
  "记住我的话,上帝不会放过我们的!他肯定会惩罚我们的......"
  果然,10年之后,惩罚终于到了.
  那时姥姥已经永远地死去了,姥爷疯疯癫癫地沿街乞讨,低声哀求着:
  "给个包子吧,行行好吧,请给个包子吧!唉,你们这群人啊......"
  从前那个他,如今只剩下这么辛酸却又激动人心的一句话:
  "唉,你们这些人哪......"
  除了伊高沙和格里高里叫我感到压抑以外,还有一个我一看见就急于躲开的人,那就是浪女人沃萝妮哈.
  每逢过节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街头基层.
  她身材高大,头发蓬乱,老唱着浪荡的歌儿.
  所有的人都躲着她,躲到大门后面.或是墙角中.
  她打大街上一飘,好像就把街都给扫净了.
  她有时用可怕的长声不停地叫着:
  "我的孩子们啊,你们在哪里啊?"
  我问姥姥,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是你应该了解的!"
  她阴着脸回答.
  但是,姥姥还是把她的事简单地告诉了我.
  这个女人原本的丈夫叫沃罗诺夫,是个当官的.他想往上爬,于是就把自己的妻子当作礼物送给自己的上司,这个上司将她带走了.
  两年半之后,她回来时,一儿一女都已经死了,丈夫把公款输光,坐了牢.
  她伤心透了,就开始酗酒......经常被警察带走.
  总之,家里还是比街上好.尤其是午饭以后,姥爷去雅可夫的染坊了,姥姥坐在窗户旁边给我说有趣的童话,讲关于我父亲的事儿.
  啊,那是一段多么美妙的时光啊!
  姥姥曾从猫嘴里救下了一只八哥儿,替它治好了伤,还教它学说话.
  姥姥常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站在八哥儿前面,没完没了地重复着:
  "喂,你快说:给俺小八哥儿......饭!"
  八哥儿幽默地眨巴着眼睛,它会学黄鹂叫,松鸦和布谷鸟甚至小猫的叫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是它学人话却似乎极为困难.
  "别淘气,快说:给俺小八哥儿......饭!"
  姥姥不断地教着.
  八哥儿忽然大声地嚷了一句,好像就是那句话,姥姥大笑起来,用指头递给八哥儿饭吃着说:
  "我说你行,你就什么都能学会!"
  她将八哥儿教会了说话,它能相当清楚地要饭吃,远远地看见姥姥,就扯着嗓子喊:"你......好......哇......"
  原来将它挂在姥爷房间里,可时间不长,姥爷就把它扔到顶楼上来了,因为它老是学姥爷说话.
  姥爷做祈祷,八哥儿就把黄蜡似的鼻尖儿从笼子缝儿里伸出来,叫道:
  "球.球.球......
  "秃.秃.秃......"
  姥爷觉着这是在侮辱他,将脚一跺,大骂:
  "滚,把这小魔鬼拿走,否则我要吃了它!"
  家里还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很有趣.可一种无法排除的压抑感逼得我近乎于窒息,我好像从来都是住在一个暗不见天日的深坑里,我看不见.听不见,像瞎子.聋子......8
  姥爷突然把房子卖掉了,卖给了酒馆的老板.
  在卡那特街上另外又买了一所房子,宅子前长满了草,宅子外的街道却十分安静.整洁,一直通向远方的田野.
  新房子比原来的房子要更可爱,正面涂着让人感觉温暖的深红的颜色.
  有个天蓝色的窗户和一扇带栅栏的百叶窗,左侧的屋顶上遮着榆树和菩提树的浓荫,显得十分美丽.
  院子里,花园里有许多僻静的角落,特别适合捉迷藏了.
  花园并不大,可是花草凌乱无序,这太让人高兴了.花园的一角是个矮小的池塘,另一个角上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坑,里面有几根粗黑的木头,这是以前的澡塘烧毁以后的痕迹.
  花园紧挨着奥甫先尼可夫上校马厩的围墙,前面是卖牛奶的彼德萝芙娜的房子.
  彼德萝芙娜是个胖胖的女人,说起话来就像爆豆,吵吵嚷嚷的.她的小屋在地平线之下,矮小而破旧,上面长着一层青苔,两个小窗户,注视着远方覆盖着森林的田野.
  田野上每天都会有士兵走动,刺刀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亮光.
  宅子里的房客都是陌生人,我一个都没见过.
  前院是个鞑靼军人,他妻子又矮又胖,这个女人从早到晚嘻嘻哈哈的,弹着吉它唱歌,歌声嘹亮.
  爱情完全不够,
  还要设法找到别的.
  顺着正道走啊,
  自有收获在前方.
  军人胖得就像个皮球,坐在窗户边儿上抽着烟,鼓脸瞪眼地咳嗽着,声音很奇怪,像狗叫.
  地窖和马厩的上面,还住着两个车夫:小个子的白发彼德还有他的哑巴侄子斯杰巴.
  还有一个瘦长的鞑靼勤务兵叫瓦列依.
  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叫"好事情"的包伙食的房客.他租的房子就在厨房的隔壁.
  他有些驼背,留着两撇黑胡子,眼镜后面的目光十分友善.
  他不太爱说话,又不太被人注意到,每次让他吃饭或者喝茶,他总是说:
  "好事情."
  姥姥也这样叫他,不管是不是当着他的面:
  "辽尼卡,去叫'好事情,来喝茶!"
  或者是:
  "'好事情,,您怎么吃得这么少呀?"
  他的房间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还有很多用非教会的世俗字体写成的书,一个字我也不知道.
  还有很多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的瓶子.铜块.铁块和铅条.
  每天他都在小屋子里转来转去,身上沾满各种各样的颜色,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他不停地熔化着什么,在小天平上称着什么,有时候还烫着了手指,他就会像牛似地低吼着去吹,摇摇晃晃地走到挂图前,然后擦擦眼镜.
  有时候,他会在窗口或屋子中随便的什么地方站住,长时间地立着,闭着眼抬着头,一动不动,就像一根木头.
  我爬到房顶上,隔着院子从窗口看着他.
  桌子上酒精灯的黄色火焰衬托出他黑黑的影子,他在破本子上记着什么.
  他的两片眼镜就像两块冰片,反射着寒冷的青光,他干什么?这太让我着迷了.
  有时候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对着我这边发呆,然而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似的,这让我很生气.
  他会突然三步两步地跳回桌子前,弯下腰好像是在急着寻找什么东西.
  如果他是个有钱人,穿得好的话,或许我会望而生畏,可他穷,破衣烂衫的,这使我很放心.
  穷人不可怕,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姥姥对他们的怜悯以及姥爷对他们的轻视,都潜移默化地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
  大家全都不大喜欢"好事情",谈起他都是一副讽刺的口吻.
  那个成天兴高采烈的军人妻子,叫他"石灰鼻子",彼德大伯叫他"药剂师"."巫师",姥爷则叫他"巫术师"."危险分子".
  "他在做什么呢?"
  我问.
  姥姥尖声地说道:
  "别多嘴多舌的,和你无干......"
  有一天,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到他窗前,抑制着自己的心跳,问:
  "你在干什么呢?"
  他像被吓了一跳,从眼镜上方看了我半天,向我伸出一只手来,那是只满是烫伤的手:
  "爬进来吧!"
  他让我爬了进去,从窗户爬进去,啊,他可真了不起!
  他把我抱了起来,问道:
  "你从哪里来?"
  每天吃饭喝茶都会见面,他竟然不知道我!
  "我是房东的外孙......"
  "啊,对了!"
  他一副突然醒悟的样子,可马上又不出声了.
  我觉着非常有必要给他说明一下:
  "我是别什可夫,不是卡什林......"
  "啊,别什可夫,是好事情!"
  他放下了我,站了起来:
  "好好地坐着,可别动啊......"
  我坐了很长时间.看着他锉那块用钳子夹着的铜片,铜末儿落到了钳子的下面的一张马粪纸上.
  他把铜末儿放到一个杯子里,然后又放了点食盐似的东西,又从一个黑瓶子里倒了点别的东西出来.
  杯子里立刻就咝咝地响了起来,一阵呛人的烟冒了出来,熏得我一个劲儿地咳嗽,可是他却颇有点欣然地说:
  "怎么样,特别难闻的吧?"
  "是呀."
  "这太好了,真是棒极了!"
  "既然难闻,那还有什么好的呢!"
  "啊?也不见得.你没有玩过羊趾骨吗?"
  "羊拐?"
  "是的,羊拐!"
  "以前玩过的."
  "来,我送你一个灌了铅的羊拐."
  "好!"
  "那你赶快拿个羊拐来!"
  他走了过来,眼睛一直盯着冒烟的杯子:
  "我给你一个铅羊拐,以后你不要再来了,好不好?"
  这的确让人生气:"你不给我铅羊拐,我也不会再来了!"
  我撅着嘴走进花园,姥爷正忙着把粪肥上到苹果树根儿上,已是秋天了.
  "过来,帮一把手!"
  我问:
  "'好事情,在干什么呢?"
  "他?他在破坏房子!地板烧坏了.而且墙纸被弄脏了!
  "我要让他滚蛋!"
  "的确应该!"我十分解气地吼道.
  倘若姥爷不在家,姥姥就会在厨房里举行非常有趣的茶话会.
  秋雨漫漫,大家无所事事,于是都到了这儿来:车夫.勤务兵.彼德萝芙娜还有那个快乐的女房客.
  "好事情"总是坐在墙角的炉子边上,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
  哑巴斯杰巴和鞑靼人玩牌,瓦列依总是用纸牌拍鞑靼人的鼻子,一边拍一边说着:
  "魔鬼!"
  彼德大伯带来一块白面包,一罐果酱,他把抹上果酱的面包片分给大家吃,每送给一个人便要鞠一个躬:
  "请赏光吃一片吧!"
  别人接过去之后,他要看看自己的手,如果上面有那么一滴两滴的果酱,他就会舔干净.
  此外,彼德萝芙娜带了一瓶樱桃酒,快乐女人还带了糖果.
  于是,姥姥,她最喜欢的娱乐......宴会......从此开始了.
  秋雨绵绵,秋风呜呜,树枝摇曳,外面又冷又湿,然而里面却是温暖如春,大家紧挨着坐在一起,气氛和谐.
  姥姥非常高兴,一个接一个地讲神话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
  她坐在炕炉沿上,俯身面对被烛光照亮的人们的脸.她高兴的时候便会坐上去,而且还会说:
  "好啦,我要开始讲了,不过得坐在高处!"
  我坐在她的身边,脚下是"好事情".
  姥姥讲了一个勇士伊凡和隐士米朗那的故事,故事特别美妙:
  从前,有一个凶恶的督军高尔康,
  心狠手毒赛过蛇蝎;
  满脑子全是坏主意,
  欺弱压残谬误真理.
  他最恨的是谁呢?
  那是隐士米朗那.
  米朗那捍卫真理,
  扶弱助残好心肠.
  督军带来勇士伊凡:
  "伊凡,杀掉那个老家伙."
  "骄傲的隐士米朗那!"
  "砍了他的头,"
  "割他的耳朵."
  "拿肉喂我的狗我才解气!"
  伊凡得令动身了,
  一路上苦苦寻思非常沉重:
  "事不得已才去杀人,"
  "上帝定我命该如此!"
  快刀利刃身上带,
  伊凡来到老人面前.
  鞠躬行礼,连忙问好:
  "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上帝可佑您安康."
  未卜先知的老人笑了笑,
  轻启双唇开了言:
  "算了,小伊凡,"
  "笑里藏刀不必了!"
  "上帝无所不知晓,"
  "善恶均在他的心中!"
  "你来的目的我心中知道!"
  伊凡一听脸便红,
  违抗主人又不能,
  不得不抽刀出鞘在手里,
  "米朗那,原想这刀不和你见面,"
  "背后结果了你."
  "马上祷告吧,"
  "最后请向上帝行个贿."
  "为你为我也为全人类,"
  "我必须杀了你!"
  米朗那用双膝跪着,
  向着小橡树行了礼.
  小橡树摇头好像在笑.
  老人开口便说:
  "伊凡,伊凡,你可别急!"
  "为全人类祷告可真是大事情!"
  "等不及的话你就杀了我,"
  "完不成任务主人就会责怪你!"
  伊凡听罢脸便通红,
  夸夸海口气如牛:
  "说到做到,"
  "祷告百年也需等."
  米朗那祷告到傍晚,
  傍晚转而到黎明,
  从春到夏夏到秋,
  一年一年不到头儿.
  小橡树长成了大橡树,
  橡树籽儿都变成了橡树林,
  米朗那的祈祷还在继续.
  直到今天他还在祷告,
  哭诉说人间之事,
  请上帝给人们以鼓励,
  求圣母施人们以愉悦的心情.
  勇士伊凡站在身旁,
  宝刀成泥碾成了尘土.
  盔甲衣衫全变成了灰,
  赤身裸体站在原野中.
  夏天烈日晒,
  冬天寒风吹,
  蚊虫吸血吸不完,
  有狼虫,咬不动,
  他一动也不动!
  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上帝给他的惩罚太可怕.
  不应听从坏人的话,
  忠于职守要能区分善恶.
  助纣为虐都没有好下场.
  米朗那还在祷告,
  泪水流成江河湖海,
  奔向上帝已不回头.
  姥姥开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好事情"好像有一点心不在焉.
  一会儿摘下眼镜,一会儿又戴上,两只手来回乱摆,不住地点头,摸脸,擦额头,好像是有满头大汗似的.
  倘若听众中有谁乱动而打扰了姥姥讲故事的思路,他就会竖起一根指头:
  "嗤......"
  示意人家应该注意.
  姥姥讲完了,他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来回地走着,激动地打着手势:
  "太好了,记下来,应该记下来,真是好极了......"
  他在哭!泪水沿着两颊往下流.
  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奔走,磕磕绊绊的,很可笑,也很可怜.
  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姥姥说:
  "可以,您写吧,我还有许多类似的故事呢......"
  "就要这个,地道的俄罗斯风味!"
  他站在了厨房中间,双手在空中挥动着,大讲特讲起来,其中有一句反复地说:
  "不要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是的,是的!"
  突然,他的话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大家,非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们轰地一声笑了,姥姥叹息着.
  彼德萝芙娜不觉问:
  "他生气了吗?"
  "没有.他总是这样的."
  彼德大伯回答.他又说道:
  "这些先生们啊,喜怒无常难以预测......"
  "恐怕是单身汉的怪脾气!"
  瓦列依说.大家全都笑了起来.
  我认为"好事情"很让人吃惊,还有点可怜.第二天午后他才回来,样子十分狼狈,非常谦逊地说:
  "太抱歉了,昨天没生我的气吧?"
  "什么气?"姥姥特别惊奇.
  "唉,我有点抑制不住自己,不要胡乱插嘴......"
  姥姥似乎有点害怕他似的,回避着他的目光.
  但他又凑近了些说:
  "我没有亲人,非常孤独,跟谁都想聊聊......"
  "那您为什么不结婚呢?"
  "唉!"他叹了口气走了.
  姥姥闻了闻鼻烟,神情非常严肃地对我说:
  "小心点,不要老跟着他,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我偏偏觉得他特别有吸引力.
  他说"很孤独"的时候的神情深深地打动了我,那是一种我能够理解的触动心灵的东西.
  我不自觉地又去找他了.
  他的房间里特别凌乱,一切都毫无秩序地乱放着.
  我发现他坐在花园的坑里,以头枕手,靠在那段烧黑了的木头上.
  他眼望着前方,出神地凝视着天边,过了好半天才自言自语似地说:
  "找我吗?"
  "不."
  "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
  他擦了擦眼镜,说道:
  "那你过来吧."
  我过去,紧挨着他坐下了.
  "好,坐着,不要说话好吗?你脾气怎么样?固执吗?"
  "固执."
  "好事情."
  沉默.
  秋天的傍晚,五彩缤纷的草木在凉风中瑟瑟地抖动;明净的天空中,还有寒鸦飞过.
  寂静充满了整个空间,郁郁的心中也无声地凉了下来,人也变得有气无力.只剩下了思绪在飘荡.
  飘荡的思绪裹着令人心伤的衣裳,在无垠的天际行走,翻山越岭,越海跨江......
  我倚着他温暖的身子,透过苹果树的黑树枝眺望泛着红光的天空,凝望着在空中飞翔的朱顶雀.
  我看到几只金翅雀撕碎了干枯的牛蒡花的果实,在里面寻找花籽吃,看见蓝色的云彩下,老鸦正姗姗地向坟地里的巢飞去......
  多么美好的自然......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
  "好看吗?冷吗?湿吗?啊,多么美好啊!"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他说:
  "走吧......"
  走到花园的门边儿上,他又说道:
  "你姥姥真是太好了!"
  他闭上眼睛,陶醉地念道:
  上帝给予他的惩罚非常可怕,
  他不应该听从坏人的话.
  忠于职守要学会区分善恶,
  助纣为虐不会有好下场.
  "啊,你必须记住这些话,记住!"
  他拉着我,问:
  "你会写字吗?"
  "现在不会."
  "要赶快学,把你姥姥说的记下来,很有用处的......"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从那天起,我随时都可以去他那里了.
  我坐在他的破箱子上,不受阻挡地看他熔铅.烧铜,他手里不停地变换着工具:木锉.锉刀.砂布和细线似的锯......
  他向杯子里倒各种颜色的液体,看着它们冒烟.
  满屋子弥漫呛人的气味儿,他咬着嘴唇时时地看着书本,不时地唱上那么一句:
  沙良的玫瑰哟......
  "你在干什么呢?"
  "在做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不好说,你不会理解的......"
  "我姥爷说你是在做假币......"
  "你姥爷?他胡说.我怎么会呢......"
  "那么,你用什么买面包?"
  "买面包?啊,那需要用钱!"
  "还有,买牛肉也要!"
  他轻轻地笑了,拉住了我的耳朵:
  "你把我给问住了!"
  "咱们还是不要出声吧......"
  有的时候,他不工作了.我们并肩地遥望窗外,看秋雨在房顶上.草地上.苹果树枝上漫漫地飘洒.
  除非非常必要,他一般不说话.如果想让我注意一下什么,他常常只是推我一下,向我挤挤眼睛.
  我被他这么一推.一眨眼睛,就觉得好像所见到的东西就特别有意思了,一下子就记到了心里.
  例如,一只猫跑到一潭水前突然停住了,它瞅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举起爪子要去抓!
  "好事情"说:
  "猫总是特别多疑的......"
  大公鸡想往篱笆上飞,差一点就掉下去了,显然是生了气,引颈大叫!
  "噢,好大的架子,只可惜它不够聪明......"
  投降的瓦列依踩着满地的泥泞走过去,他仰起头来看天,两个颧骨突起老高.秋日的阳光照在人上衣的铜扣子上,闪闪发光,他不自觉抚摸着扣子.
  "他正在欣赏自己的奖章呢......"
  "好事情"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有痛苦变成欢乐的时刻,我都离不开他了.
  他虽然很少说话,但是却不阻止我讲出我所想到的所有的东西.这和姥爷不一样,他总是说:
  "闭嘴,总是没完没了的!"
  姥姥现在则变得心事重重,很少注意别人讲话,也不过问别人的事了.
  只有"好事情"经常专心致志地听我说话,笑着说:
  "这不大对吧,你瞎编的吧......"
  他的三言两语的评价总会恰到好处.
  我有时是故意编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好象真的似地讲给他听,可是讲几句,他就识破:
  "噢,又瞎说了......"
  "你怎么能知道的?"
  "我可以看出来......"
  姥姥常常带我去先娜文挑水,有一回,我们看见五六个小市民正在打一个乡下人.
  他们把乡下人按倒在地上,没命地往死里打.
  姥姥扔掉了水桶,大步向他们跑去,同时向我喊了一声:
  "赶快躲开!"
  可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一个劲儿跟着她跑,捡起石头子儿投向那些小市民.
  姥姥无所畏惧地用扁担打他们,又来了一些人,小市民们全都跑了.
  乡下人被那伙人打得遍体鳞伤,他用流血不止的手指按住撕开的鼻孔,哀嚎着,咳嗽着.
  血溅了姥姥一身都是,她浑身都在抖.
  我回到家,便把这件事告诉了"好事情",他呆立着,目光苛刻地盯着我,突然说:
  "太好了,就该这么办!"
  我刚才看到的一切深深地震慑了我,我不顾他的反应,继续说着.
  可是他抱住我,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好了,好了,你已经讲得很全面了,真是太好了!"
  我有些委屈.
  可我马上就明白了,我总是在不停地重复!
  "噢,你不能总是重复!这不是最好的记忆方法!"
  类似这种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经常让我记上一生.
  我和他讲了我的故人克留会尼可夫,那是个大脑袋的孩子,是个打架能手.我打不过他,谁也打不过他.
  "好事情"听了,说道:
  "这是小事儿,都是些笨力气,真正的功夫在于动作的灵敏,懂吗?"
  从此我便更重视"好事情"的话了.
  "任何东西全都要会拿,这可是件特别困难的事啊!"
  我一点都不明白,可其中的神秘感让我永远忘不了.
  家里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连猫也不往他膝盖上爬了,然而别人有膝盖它都愿意上.
  我因此打过这只猫,为了让它别害怕"好事情",我几乎气哭了.
  "或许是我身上有酸味儿吧,它不喜欢!"
  姥爷知道我常常去"好事情"那儿,于是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这事儿我没有再告诉"好事情",可是我告诉他别人对他的看法:
  "姥姥说你在搞'歪道邪门,!姥爷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
  他淡淡地一笑: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真的吗?"
  "是啊......"
  他最终还是被赶走了.
  有一天,我一大早跑他那儿,看见他正在唱《沙朗的玫瑰》,手在箱子里整理东西.
  "我就要走了......"
  "为什么呢?"
  他看了看我:
  "你不知道吗?这房子要腾给你母亲住......"
  "谁说的呢?"
  "你姥爷."
  "他胡说八道!"
  "好事情"拉着我坐到一边儿,悄声地说:
  "不要生气!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而瞒着我呢,我错怪你了......"
  我感到特别惆怅.
  "你还记得我不让你到这儿来的事吗?"
  我点了点头.
  "你当时生我的气吗?"
  我又点了点头.
  "我知道,若是咱们俩成了好朋友,你家里人一定会骂你的!
  "你明白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些吗?"
  "那当然."
  "噢,那可好了,正应该如此......"
  我心里非常难受.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我是个局外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不过拉着他的袖子不愿意松手.
  "不要生气,也不要哭......"
  他几乎是在对我耳语.可是他自己的眼泪却也滚了下来.
  沉默地坐了许久.
  晚上,他便走了.
  我走出了门,看他上了车,震动的车轮摇摇晃晃地走在泥泞的路上.
  他一走,姥姥就开始冲洗那间房屋,我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故意打扰她.
  "赶快点走开!"
  "你们为什么要把他赶走呢?"
  "这可不是你问的!"
  "你们全都是些混蛋!"
  "你是不是疯了?"
  她抡起了拖把,想要吓唬我说.
  "我没说你!除了你,全都是混蛋!"
  该吃晚饭的时候,姥爷说:
  "谢天谢地,看不见他了!这家伙让我心口窝堵得慌!"
  我恨恨地弄断了勺子,又挨了一顿揍.
  我和我们祖国中的无数优秀人物的第一次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9
  回忆起过去,我以为自己那时完全可以算是个蜂窝.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思想,都尽可能地被我吸了进来,其中自然不乏龌龊的东西,可是我以为只要是知识就是蜜!
  "好事情"走了之后,我和彼德大伯关系挺要好.
  他也像姥爷那样,干瘦干瘦的,个子矮小得多,就像个小孩扮成的老头儿.
  他脸上皱纹堆叠,眼睛却十分灵活,这就显得非常可笑了.
  他的头发是浅灰色的,烟斗里冒出来的烟跟他的头发是一个颜色.
  他讲起话来嗡嗡地响,满口的俏皮话,就像在嘲弄所有的人.
  "开始那几年,伯爵小姐,敬爱的达尼娅.列克塞芙娜,命令我说:'你去当铁匠吧.,
  "可过了一阵子,她又说:'你去给园丁帮忙吧.,
  "行啊,干什么都可以,我只是一个大老粗嘛!
  "可过了一阵子,她又对我说:'你应该去捕鱼!,
  "行啊,去捕鱼!我刚刚爱上这一行,又去赶马车,收租子......
  "再后来,小姐还没来得及再让我改行,农奴便被解放了,我身边就剩了这匹马,它现在就是我的公爵小姐!"
  这是一匹衰老的白马,全身的灰土使它变成了一匹杂色马.
  它皮包着骨头,两眼昏花,脚步缓慢.
  彼德对它向来毕恭毕敬,不打它,也不骂它,叫它丹尼加.
  姥爷问他:
  "为什么要用基督教的名字唤一匹牲口呢?"
  "尊敬的华西里.华西里耶夫,不是的,基督教里可并不是只有一个达吉阳娜啊!"彼德大伯认字儿,把《圣经》读得烂熟,他常常和姥爷讨论圣人里谁更神圣.
  他们批评那些有罪的古人,尤其是阿萨龙,经常对他破口大骂,有的时候,他们的争论则完全是语法方面的.
  彼德特别爱干净,他总是把院子里的碎砖烂石踢开,一边踢一边骂:
  "碍事儿的东西!"
  他非常喜欢说话,似乎是个很快乐的人.可有时他会坐在角落里,半天不说一句话:
  "彼德大伯,你怎么啦?"
  "滚!"他非常粗暴地回答.
  之后我们那条街上搬来了一个老爷.脑袋上还长着个瘤子.
  他有个很奇怪的习惯,每逢周日或假日,他就喜欢坐在窗口上用鸟枪打鸡.猫.狗和乌鸦,有时候还对着他不喜欢的行人开枪.
  有一回,他击中了"好事情"的腰,"好事情"幸亏穿着皮衣才没有受伤.他拿着发着蓝光的子弹看了好久.
  姥爷劝他去告状,可是他把子弹一扔:
  "不值得!"
  有一次,他打中了姥爷的腿.
  姥爷告了状,可是那个老爷消失了.
  每次听到枪声,彼德大伯总是匆匆忙忙地把破帽子往头上一戴,冲出门去.
  他挺胸抬头,在街上来回逛,就怕打不中他似的.
  那个老爷显然对他不感兴趣,众目睽睽之下,彼德大伯常常一无所获地回来.
  有时候,他兴奋地跑到了我们面前:
  "啊,打着下襟了!"
  有一回,打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姥姥一边用针给他取子弹,一边说:
  "你为什么惯着他?小心他打瞎你的眼!"
  "不会的!他算哪门子射手呀?"
  "那么你在干什么呀?"
  "只是逗他玩儿!"
  他把挑出来的小子弹放在手心里,仔细看了看说:
  "算哪门子枪手啊!"
  "伯爵小姐有位丈夫叫马蒙德.伊里奇......她的丈夫挺多,经常换!......是一位军人,啊,那枪法,简直可以说无与伦比!
  "他只用那种单个儿的大子弹,不用象这样的一大把小东西!"
  "他让傻子伊格纳什加站在很远的地方,在他腰上系一个小瓶子,在他的两腿之间瓶子还悬着.
  "'啪,的一声,瓶子碎了!伊格纳什加傻笑着,非常高兴.
  "只有那么一次,不知是什么小东西咬了他一口,他一动,子弹打中了他的腿!"
  "立刻就叫了大夫来,剁掉了他的腿,埋了,完了."
  "傻子呢?"
  "他,没事儿!"
  "他不需要什么手啊,脚啊的,就凭他那副傻相就有饭吃了.
  "个个都喜欢傻瓜,俗话说,只要是法院的就能管别人,只要是傻子就不欺负人......"
  这类故事一点儿也不让姥姥感到惊奇,因为她知道很多这类的事.
  我可不行,有些害怕:
  "老爷这样打枪会不会打死人?"
  "当然."
  "他们自己还在互相打呢,有一次一个枪骑兵和马蒙德吵了起来,枪骑兵一枪就把马蒙德给打到坟里去了.自己也被流放到了高加索.
  "这是他们打死了自己人,打死农民则是另外一回事儿."
  "因为农奴没解放以前,农民还是他们的私人财产,现在乱了,便随便打!"
  "那时候也随便打!"姥姥说.
  彼德大伯认为也是这样:
  "是的,私人财产,可真不值钱啊......"
  他和我非常好,比和大人说话要和气得多,可他身上有一种我不喜欢的东西.
  他给我的面包片儿抹的果酱总比别人的厚,说话的时候总会是一本正经的.
  "将来想干什么?小爷儿!"
  "当兵."
  "好!"
  "可是现在当兵也不容易啊,神甫多好,说几句'上帝保佑,就应付了差事,当神甫比当兵好得多!
  "当然,最容易的是渔夫,什么也用不着学,习惯了便行了."
  他模仿着鲈鱼.鲤鱼.石斑鱼上了钩以后的挣扎,样子特别可笑.
  "你姥爷打你,你生气吗?"
  "生气!"
  "小爷儿,这是你的不是了.他可是在管教孩子啊,他是为了你好!"
  "我的那位伯爵小姐,那打人才叫打人呢!"
  "她专门养了一个打人的家伙,叫赫里斯托福尔,那个家伙,非常厉害,远近闻名.邻近的地主都向伯爵小姐借他,借他去打农奴!"
  他细心地在描述着这样一幅图画:
  伯爵小姐穿着白细纱的衣裳,戴着天蓝色的头巾,坐在房檐下的红椅子里,赫里斯托福尔在她前面鞭打那些农夫和农妇.
  "小爷儿,这个赫里斯托福尔虽然是个梁赞人,但他长得很像茨冈人或是乌克兰人,他唇上的胡子一直连到耳根儿,下巴刮得青黝黝的.
  "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怕别人找他帮忙而装傻,反正他经常坐在厨房里,手里还拿着一杯水,然后捉了苍蝇.蟑螂.甲壳虫就往里放,淹死为止.有时候,他把从自己的领子上捉到虱子也放到杯子里淹死."
  他的故事我知道非常多,都是姥姥姥爷讲给我听的.
  故事千奇百怪,可是总有同样的内容:折磨人.欺负人.压迫人!
  我请求他:
  "讲点其他的吧!"
  "好,那就讲点别的."
  "我们那儿有这么一个厨子......"
  "哪里呀?"
  "伯爵小姐那儿!"
  "伯爵小姐长得漂亮吗?"
  "漂亮,她还有小胡子呢.漆黑的!"
  "她的祖先是黑皮肤的德国人,特别像阿拉伯人......"
  "好了,咱们还是回来讲那个厨子吧,这个故事也非常逗人呢!"
  故事是这样的:厨子做坏了一个大馅饼,主人就逼他一下子全都吃完,后来他就一病不起了.
  我特别生气:
  "并不可笑!"
  "那,什么才算可笑呢?"
  "我也不知道......"
  "那就不要说了!"
  过节的时候,两个萨沙表哥都来这里了.
  我们在屋顶上跑来跑去,看到贝德连院子里有个穿绿色皮礼服的老爷,他坐在墙边逗着几只小狗玩.
  一个萨沙表哥建议去偷他一只狗.我们已经制定了一个巧妙的偷窃计划.
  两个表哥跑到贝德连的大门前,我在这里吓唬他,把他吓跑以后,他们就跑进去偷狗.
  "怎么吓唬他呢?"
  一个表哥不解的问.
  "对着他头吐唾沫!"
  吐唾沫算不了什么,最残酷的事儿我都听多了,我毫不犹豫地执行了我的计划.
  结果闹了一场轩然大波.
  贝德连带来了一大群人,当着他们的面,姥爷狠狠地打了我.
  因为我执行任务时,两个表哥正在大街上玩儿,所以没有他们什么事.
  彼德大伯穿着过节时的衣服来看望我:
  "好啊,小爷儿,对他就该这样,应该用石头砸他!"
  我脑子里浮现出那个老爷的脸:圆乎乎的,没有胡须,就像个孩子,他好像狗崽子似地吼了起来,一面用手绢拼命地擦着脑袋.
  想到这,我注意到了彼德大伯那张堆满皱纹的脸,说话时肌肉的哆嗦,跟姥爷别无二致.
  "滚开!"
  我大叫了一声.
  从此我再也不愿跟他聊天了,同时开始期待着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
  此事以后,又发生一件事.
  贝德连家一向过着喧嚣不已的日子,家里有许多美貌的小姐,军官们和大学生们经常来找她们.
  他们家的玻璃窗是亮堂堂的,快乐的歌声和喊叫声永远在那里面飘出来.
  姥爷特别不喜欢他们家的一切.
  "哼,异教徒,不信神的人们!"
  他还用特别下流的字眼儿骂这家的人们,彼德大伯解释给我听,让人非常恶心.
  和他们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奥甫先尼可夫家.
  我认为他们家颇有神话色彩:院子里有草坪,中间是口井,井上有一个用柱子支起来的顶棚.
  窗户特别高,玻璃是模糊的,阳光下反射出七彩的光.
  大门边上有个仓库,还有三个高高的窗户,然而却是假的,画上去的.
  院子有点破旧,但是却非常安静,甚至还有点傲气.
  偶尔,院子里有一个瘸腿老头儿走动,雪白的胡子,偶尔,又有一个络腮胡子的老头出来,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来.
  那是一匹瘦瘦的灰马,总是点着头,就像个谦恭的尼姑.
  我的感觉里,这个老头要离开这个院子,可他被魔法镇住了,走不出去.
  院子里好象总有三个孩子在玩,他们灰衣灰帽灰眼睛,只能从个头儿的高矮区分开来.
  我从墙缝里看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
  我很希望他们能看见我!
  他们是那么巧妙而快乐地玩着我所不知道的游戏,彼此之间还有一种善意的关怀,两个哥哥尤其对他们矮胖的弟弟好.
  如果他摔倒了,他们也像平常人那样笑,可不是恶意的,幸灾乐祸的.他们会马上把他扶起来,看看是不是摔着了,和蔼地说着:
  "瞧你笨的......"
  他们不打架,也不骂街,既团结又快乐.
  有一次我爬到树上冲他们吹口哨.
  他们一下子便都站住了,看着我,又商量着什么,我赶紧爬下了树.
  我想他们马上就会向我扔石头子儿了,所以把所有的衣服口袋里都塞满了石头子儿.
  可是等我又爬到树上去以后,才发现他们都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去玩了.
  我感到有些惆怅,因为我是不愿意挑起战争的.
  一会儿,有人叫他们:
  "孩子们,回家啦!"
  有好几次,我坐在树杈上,希望他们叫我跟他们一起玩,可他们从来没叫我.
  不过,我早就在心中跟他们一起玩了,出神入化地跟他们一起放声大笑.
  他们看看我,又商量着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就从树上爬下来了.
  有一次,他们捉迷藏,该老二找了.他诚实地闭着眼睛.
  哥哥迅速地爬进了仓库里的雪橇后面,小弟弟却手忙脚乱地绕着井跑,不知道该往哪儿藏才好.
  最后他越过井栏,抓住井绳,把脚放进了空桶里,水桶一下子就顺着井壁落下去了,立刻就不见了.
  我稍一愣,马上就果断地跳进了他们的院子.
  "快,掉井里去了......"
  我和老二同时跑到井栏边,抓住了井绳,拼命地向上拉!
  大哥也跑了来,边拉边对我说:
  "请您轻点儿!"
  不一会儿小弟弟被拉了上来,他手上有血,身子全湿了,脸上也蹭脏了.
  他努力向我们微笑着:
  "我......是......怎么......井里......去了......"
  "你简直发疯了!"
  他二哥抱起了他,为他擦着脸上的血迹.
  大哥皱着眉说道:
  "回家吧,恐怕瞒不住了......"
  "你们要挨打了吧?"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向我伸出手来说:
  "你跑得可真快!"
  我非常高兴,可还没来得及把手伸出去,他就对二哥说:
  "走吧,他别着凉了!就说他摔倒了,不要说掉井里了!"
  "对,不要提!就说我是摔到水洼里了!"小弟弟说.
  他们走了.
  一切都过得太快了,我扭过头来,看看跳进来时扒着的那根树枝,还晃着呢,正有一片树叶从上面掉下来.
  三兄弟有一个星期没有出现.
  后来,他们终于出来了,比以前玩得还热闹,见我还在树上,便说:
  "来玩吧!"
  我们坐在仓库里的雪橇里,谈了好长时间.
  "你们挨打了吗?"我说.
  "是的."
  他们原来也和我一样也会挨打.
  "你为什么要捉鸟?"小弟弟问.
  "它们会叫,叫得还非常动听."
  "不要捉了,应该让它们飞走......"
  "好吧,再不捉了."
  "不过,请你再捉一只送给我吧!"
  "你要一只什么样的呢?"
  "好玩的,能装进笼子里玩的."
  "那可就是黄雀了."
  "猫一定会吃掉它的,爸爸不让我玩......"
  二哥说.
  "你们有亲生妈妈吗?"
  "没有."
  老大说.老二赶紧改正说.
  "另外有一个,不过不是亲的,亲的已经死了."
  "那是后妈."
  我说,大的点了点头.
  三兄弟有些神色惨然.
  从姥姥讲的童话里,我知道了什么是后妈,因此我非常了解他们突然的沉默.
  他们就像小鸡似地互相依偎着,我想起了童话里的后娘怎么狡猾地占据了亲娘的位置,说:
  "等着看吧,亲娘还会回来的."
  大哥耸了耸肩:
  "死了,还能回来吗?"
  怎么不会呢?人死而复生的事简直太多了!剁成肉块的人洒点活水就活了!
  死了,可不是真得死,不是上帝的意志,而是坏人的魔法!
  我兴奋地和他们讲起了姥姥讲的童话,大哥笑了笑,说:
  "这是童话!"
  他的两个弟弟一言不发地听着,脸色平静.二哥以肘支膝,小弟勾着他的脖子.
  天色渐渐晚了,红色的晚霞在天空上悠闲地散步过来.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来了,他穿着一身神父式的肉色的长衫,戴着皮帽子.
  "这是谁呢?"他指着我问.
  大哥向我姥爷的房子摆了一下头说:
  "从那边儿来的."
  "是谁让他来的?"
  他们默默不作声地都回家去了,就像三只鹅.
  老头儿抓住我的肩,向大门走去.
  我吓得都快哭不出了,他迈着大步,在我哭出来之前又回到了大街上.
  他站住了,吓唬我说:
  "不许上这儿来了!"
  我确实非常生气:
  "我又没有来找你,老鬼!"
  他又拎起我来,边走边问道:
  "你姥爷在家吗?"
  算我倒霉,姥爷正好在家,他站在那个凶恶的老头面前,惊慌地说:
  "唉,他母亲不在家里,我又很忙,没人管他!
  "上校,请原谅!"
  上校转身便走了.
  我被扔进了彼德大伯的马车里.
  "为什么要挨打啊?"彼德大伯问我.
  我讲了,他马上发火了:
  "你干吗要和他们一块玩?他们可是象毒蛇般的少爷!
  "瞧你,为他们无缘由地挨了揍,还不去打他们一顿!"
  我显出非常厌恶他的样子.
  "没必要打他们,他们都是好人!"
  他看了看我,怒吼道:
  "滚,滚下来!"
  "你真是个大混蛋!"
  我大叫一声.
  他满院子追我,一边追打一边喊:
  "我混蛋?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我一下子扑到了刚刚走到院子里的姥姥身上,他便向姥姥诉起苦来:
  "孩子已经让我没办法活了!"
  "我比他大五倍啊,他竟骂我母亲,骂我是个骗子,什么都骂啊......"
  我感到震惊极了,他竟然当着我的面撒弥天大谎!
  姥姥强硬地回答他:
  "彼德,你撒谎!他不会骂那些话的!"
  如果是姥爷,便会相信这个笨蛋了.
  从此,我们之间便发生了无言的.恶毒的争斗.
  他故意碰我.蹭我,把我的鸟儿放走.喂猫,还添油加醋地向姥爷告我的恶状.
  我认为他越来越象个装成老头儿的孩子.
  我偷偷拆散他的草鞋,不露痕迹地把草鞋带儿弄松,他穿上之后就会断开.
  有一次,我往他帽子里撒了一大把胡椒,让他打了一个小时的喷嚏.
  我充分地运用了体力和智力来报复他,他则无时无刻不监督着我,抓住我任何一个犯禁的事儿都会马上向姥爷报告.
  我仍然和那三个兄弟来往,我们玩得非常愉快.
  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在两个院子的围墙之间,有许多树,榆树,菩提树和接骨木.
  在树下面,我们凿了一个大洞,三兄弟在那边儿,我在这边儿,我们彼此悄悄地说着话.
  他们之中的一个,总是小心地站着岗,怕被上校发现.
  他们对我讲了他们苦闷的生活,我为他们感到悲伤.
  他们说了我为他们捉的小鸟,说了许多童年的事,可从来不提及他们后母和父亲.
  他们常常让我讲童话,我一丝不苟地把姥姥讲过的童话又给他们讲了一遍.如果其中有哪儿忘了,我就让他们等一会儿,我跑过去问姥姥.
  这使姥姥非常快乐.
  我跟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姥姥的事,大哥叹了一口气,说:
  "或许姥姥都是很好的,以前,我们也有一个非常好的姥姥......"
  他特别伤感地说起"从前"."过去"."曾经"这类词,好像他是个老人,而不只是个才11岁的孩子.
  我还记得,他的手很窄,身体很瘦弱,眼睛明亮,像教堂里的长明灯.
  两个弟弟也十分可爱,让人非常信任他们,经常想替他们做点高兴的事.当然,我更喜欢他们的大哥.
  我们正讲得起劲儿的时候,常常没留心彼德大伯出现在我们背后,他阴沉地说:
  "又......到一起啦......?"
  彼德大伯每天回来时的心情我全都能提前知道,一般情况下,他开门是不慌不忙的,门钮慢慢地响;但是如果他心情不好的话,开门就会很快,吱扭一声,好像疼了似的.
  他的哑巴侄儿到乡下结婚去了,彼德大伯一个人住,屋子里总是纷漫有一股子臭皮子.烂油.臭汁和烟草的混合味道.
  他睡觉不灭灯,姥爷特别不高兴.
  "小心烧了我的房子,彼德!"
  "放心吧,我已经把灯放在水盆里面了."
  他眼睛看着一边,回答道.
  他现在常这样,不参加姥姥的晚会,也不请人吃果子酱了.
  他脸上失去了光泽,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就像个病人.
  这一天,早晨起来,姥爷在院子里扫雪,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警察破门而入,手指头一勾,便让姥爷过去了.
  姥爷赶快跑了过去,他们聊了几句.
  "在这里!什么时候?"
  他有些可笑地一跳:
  "上帝保佑,真有这样的事吗?"
  "不要叫唤!"
  警察命令.
  姥爷只好打住.一回头便看见了我:
  "滚回去!"
  那口气,和那个警察一样.
  我躲了起来,远远地看着他们.
  他们向彼德大伯的住处走去,警察说:
  "他已经扔掉了马,自己也藏了起来......"
  我跟去问姥姥.她摇了摇满是面粉的头,一边和着面,一边说:
  "或许是他偷了东西吧......好啦,去玩吧!"
  我又回到院子里.
  姥爷仰头向天,画着十字.看到了我,怒不可遏地大吼道:
  "滚回去!"
  一会儿他也回来了.
  "过来,老婆子!"他叫着.
  他们到另一个房间里耳语了好长时间.
  我明白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
  "你怎么了呢?"我问姥姥.
  "住嘴!"她低声回答.
  这一整天,他们俩总是时不时地相互望上一眼,三言两语地小声说上几句.
  惊恐的气氛已笼罩了所有的东西.
  "老婆子,把长明灯都得点上!"
  午饭吃得非常潦草,好像等待着什么似的.
  姥爷嘀咕着:
  "魔鬼比人有力量!信教的人就应该诚实,可是你看看!"
  姥姥叹了口气.
  压抑的空气使人感觉窒息.
  傍晚时来了一个红头发的胖警察.
  他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打着盹,姥姥问道:
  "是怎么查出来的?"
  "我们什么都查得出来."
  沉闷的空气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
  门洞里突然响起了彼德萝芙娜的喊声:
  "快去看看,后院是什么东西啊!"
  她一看见警察,马上返身向外跑,警察一把揪住了她的裙子.
  "你是什么人呢?来看什么?"
  她惊慌地说:
  "我去挤牛奶,看到花园里有个像靴子似的东西."
  姥爷跺着脚大骂:
  "胡说八道!围墙那么高,你能看见什么呢?"
  "哎哟,老天爷啊,我胡说!
  "我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有脚印一直通到你们的围墙下,那儿的雪地被踩过了,我往里头一看,发现他躺在那儿......"
  "谁,是谁躺着?"
  大家好像都发了狂,一齐向后花园冲去.
  彼德大伯仰躺在后花园的地上,头耷拉着,右耳下有一条深深的伤口,红红的,就像另外一张嘴.
  他赤裸的胸脯上,挂着一个铜十字架.已经浸在血里.
  一片混乱.
  姥爷大喊:
  "千万不要毁了脚印儿,保护现场."
  可是他忽然转过头去,严肃地对警察说:
  "老总,这儿不关你们的事,知道吗?
  "这是上帝的事儿,有上帝的裁决......"
  大家全都不作声了,凝视着死者,在胸前画着十字.
  后面有脚步声,姥爷绝望地大喊:
  "你们为什么糟踏我的草莓?为什么?"
  姥姥呜咽着,拉着我的手便回家去了.
  "他干什么了呢?"我问.
  "你看见了......"她答道.
  直至深夜,外面挤满了陌生的人群.
  警察指挥着,大家忙个不停.
  姥姥在厨房里请所有的人喝茶,一个麻脸儿的大胡子说道:
  "他是耶拉吉马的人,真实姓名还没有查出来.
  "哑巴一点儿不哑,他招了.另外一个家伙也招供了.
  "他们早就开始抢劫教堂了......"
  "天哪!"
  彼德萝芙娜一声叹息,泪水便流了下来.
  我从上往下看,所有的人都变得那么渺小......10
  星期六早晨,我又到彼德萝芙娜的菜园子里去逮鸟儿.
  老半天都没逮着,大模大样的小鸟儿们在挂霜的树枝间不住的跳跃,地上落下片片霜花,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我更热爱打猎的过程,其实对结果并不怎么在意,我喜欢小鸟儿,喜欢看它们跳来跳去的样子.
  多好啊,坐在雪地边儿上,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气中听小鸟鸣叫,远处云雀在冬天忧郁的歌儿不断地飞过来......
  等到我无法再忍耐寒冷的时候,便收起了网子和鸟笼,翻过围墙回家去了.
  大门洞开,进来了一辆马车,马车上飘着浓浓的水汽,马车夫吹着快乐的口哨.
  我心里一颤,问:
  "是谁来了?"
  他看了看我,说道:
  "是老神甫."
  神甫,和我没关系,一定是来找哪个房客的.
  马车夫吹着口哨,赶起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进厨房,忽然,从隔壁传来一句非常清晰的话:
  "怎么办呢?想杀了我吗?"
  是母亲!
  我猛地蹿出门去,迎面撞上了我姥爷.
  他抓住我的肩膀,瞪着眼说:
  "你母亲来了,去吧!"
  "等等!"他又抓住我,推了我一下,又说:
  "去吧,去吧!"
  我的手有些不听使唤了,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的,老半天我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哟,来了!"
  "我的天啊,都这么高了!"
  "还认识我吗?看给你穿的成什么样子了......
  "他的耳朵都冻坏了,快,妈妈,拿一些鹅油来......"
  母亲俯下身来给我脱了衣服,转来转去,转得我跟一颗皮球似的.
  她穿着红色的长袍子,一排黑色的大扣子,从肩膀斜着一直钉到下襟.
  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类衣裳.
  她的眼睛越发大了,头发也更枯黄了:
  "你怎么不说话?不高兴?
  "看看,多脏的衣服......"
  她用鹅油擦了我的耳朵,我感觉有点疼.她身上有股香味儿挺好闻,于是减轻了点疼痛.
  我依偎着她,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姥姥有些不愿意:
  "他可野啦,谁都不怕,就连他姥爷也不怕了,唉,瓦莉娅......"
  "妈妈,一切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母亲还是那么高大,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矮小了.她抚摸着我的头发:
  "应该上学了.你想不想念书?"
  "我都已经念会了."
  "是吗?还是得多念点儿才行!
  "瞧瞧,你长得多么壮啊!"
  她笑了,笑得十分温柔.
  姥爷无精打采地走进来.
  母亲推开了我,对姥爷说:
  "你想让我走吗?爸爸."
  他没有做声,只是站在那儿用指甲划着窗户上的冰花儿.
  这种沉默让人难以忍耐,我胸膛几乎都要爆裂了.
  "阿列克塞,滚!"他突然叫道.
  "你干嘛!"母亲一把抱住了我.
  "我不让你走!"
  母亲站起来,就像一朵红云:
  "爸爸,您听着......"
  "你给我住嘴!"
  姥爷高喊着.
  "请你不要乱喊乱叫!"
  母亲轻轻地对姥爷说.
  姥姥站了起来:
  "瓦尔瓦拉!"
  姥爷坐下来:
  "你哪能这么着急呢?啊?"
  可是他突然又叫了起来:
  "你给我丢了脸,瓦莉加!......"
  "你给我出去!"
  姥姥命令我.
  我非常不高兴地去了厨房,爬到炕上,听隔壁时而激烈时而又出奇地缓和的谈话声.
  他们在谈母亲生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姥爷非常生气.
  或许是因为母亲没跟家里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了吧.
  他们到厨房里来了.
  姥爷一脸的疲倦,姥姥抹着眼泪.
  姥姥跪到了姥爷面前: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就饶了她吧!"
  "就是那些老爷家里不也有这种事发生吗?她孤身一人,又长得那么漂亮......"
  "就饶了她吧......"
  姥爷靠在墙上,冷笑着说:
  "你没有饶过谁啊?你都饶了,饶吧......"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叫道:
  "然而上帝是不会饶恕有罪过的人的!"
  "快死啦,还是不能过太平日子,我们不会有好下场啊,饿死算了!"
  姥姥轻轻一笑:
  "老头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不就是去要饭嘛,你在家里,我去要!
  "我们是不会挨饿的!"
  他忽然笑了,搂住了姥姥,然后又哭了:
  "我的傻瓜,我唯一的亲人!
  "咱们为他们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却......"
  我也哭了,跳下炕扑进他们的怀里.
  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他们从来没有谈得这么亲密而又和谐过.
  我哭,是因为我同时也感到十分悲哀.
  我哭,还因为母亲突然的到来.
  他们紧紧地搂住我,我们哭成一团.
  姥爷低声说:
  "你妈来了,你就跟她走吧!你姥爷这个老鬼太凶恶了,你不要他了,啊?
  "你姥姥又只知道溺爱你,也不要她了,啊?"
  "唉......"
  突然,他把我和姥姥推开,刷地一下站起来:
  "全都走吧,走吧,七零八落......
  "快,把她叫回来!"
  姥姥便立即出去了.
  姥爷低着头,哀号着:
  "主啊,仁慈的主啊,你全都看见了没有?"
  我特别不喜欢他跟上帝说话的这种方法,捶胸顿足还在其次,主要是那种语气!
  母亲来了,坐在桌旁,红色的衣服把屋子里映得亮堂堂的.
  姥姥和姥爷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他们在认真地交谈着.
  母亲声音非常低,姥姥和姥爷都不出声,好像她成了母亲似的.
  我太激动了,也太累了,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夜里,姥姥,姥爷去做晚祷.姥爷穿上了行会会长的制服,姥姥快活地眨眨眼睛,对我母亲说:
  "看啊,你爸爸打扮成一只白白净净的小羊羔了!"
  母亲笑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我.她招了招手,指了指她身边的地方:
  "来,过来,你过得怎么样呢?"
  谁会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啊!
  "我也不知道."
  "姥爷经常打你吗?"
  "现在,不常打了!"
  "是吗?好了,随便说点吧!"
  我说起了以前那个特别好的人,但是姥爷把他赶走了.
  母亲对这个故事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她问:
  "其他的呢?"
  我又讲了三兄弟的事,还讲了上校把我轰出来的事.
  她抱着我,说:
  "全都是些没用的......"
  她好长时间不说话,眼盯着地板,摇着头.
  "姥爷为什么生你的气?"我问她.
  "我对不起他!"
  "你应该把小孩带回来是吗?"
  她的身子一震,咬着嘴唇,异样地看着我,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嗨,这可不是你能说的,知道吗?"
  她严肃地讲了很多,我听不大明白.
  桌子上的蜡烛的火影不停地跳动,长明灯的微光却连眼都不眨,而窗户上雪白的月光则随着母亲来回走着,仰头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她问:
  "你什么时候去睡觉?"
  "再过一会儿."
  "对,你白天已睡过了."
  "你要走吗?"我问.
  "去哪儿呀?"
  她吃惊地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着.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怎么啦?"
  我问.
  "我脖子有点疼."
  我知道是她的心在疼,她在这个家里呆不住了,她肯定要走.
  "你长大以后肯定要跟你爸爸一样!"她说,"你姥姥跟你讲过他吗?"
  "讲过."
  "她非常喜欢马克辛,他也喜欢她......"
  "我知道."
  母亲吹灭了蜡烛,说:
  "这样很好."
  灯影不再摇曳,月光清楚地印在地板上,显得凄凉而又祥和.
  "你在哪儿住?"我问.
  她努力说了几个城市的名字.
  "你的衣服是哪儿的?"
  "我自己做的."
  和她说话太让人高兴了.遗憾的是我不问,她就不说,问了她才说.
  我们互相依偎着坐着,一直坐到两位老人回来.
  他们一身的蜡香儿,神情肃穆,态度和蔼.
  晚饭非常丰盛,但是大家小心翼翼地端坐不语,仿佛害怕吓着谁似的.
  后来,母亲开始教我认字.读书.背诗.不久我们之间便开始产生矛盾了.
  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宽广而又笔直的大道
  你的宽广是上帝所赋予
  斧头和铁锹怎能奈何你
  只有马蹄激越.灰尘起又落
  不管怎样,我也发不好那些音.
  母亲气愤地说我无用.我感到,我在心里念的时候一点儿错也没有,一出口就变了形.
  我恨这些莫明其妙的诗句,一生气,就故意念错,把音节相似的词胡乱排列在一起,我非常喜欢这种施了魔法的诗句.
  有一天,母亲让我背一下诗,我脱口而出:
  路.便宜.犄角.奶渣,
  马蹄.水槽.僧侣......
  等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母亲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一定是知道的,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个."
  "什么叫就是这个."
  "......开玩笑......"
  "快站到墙角那边去!"
  "干什么?"我明知故问.
  "快站到墙角那边去!"
  "哪个墙角?"
  她没有理我,直瞪着我,我都有点发慌了.
  可的确没有墙角可去:圣像下的墙角放着桌子,桌子上有些枯萎了的花草;另一个墙角放着箱子;还有一个墙角放床;而第四个墙角是不在的,因为门框紧挨着侧墙.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小声说.
  她没有作声,许久,问:
  "你姥爷让你站墙角吗?"
  "什么时候?"
  她一拍桌子,喊道:
  "平时!"
  "我已不记得了."
  "你知道这是一种惩罚的方式吗?"
  "不知道.可为什么要惩罚我?"
  她叹了口气:
  "过来吧!"
  我走了过去问:
  "怎么啦?"
  "你为什么故意把诗念成那个样子呢?"
  我解释了半天,说这些诗在我心里是什么样的,可是念出口就走了样儿.
  "你装蒜吗?"
  "不不,不过,或许是."
  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诗又念了一遍,一点儿也没错!
  我自己都感到很吃惊,可是也下不来台了.
  我害臊地站在那里,泪水流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大叫着.
  "我也不知道......"
  "你人不大可是倒挺能对付的,你走吧!"
  她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她让我背越来越多的诗,我一直在试图改写这些无聊的诗句,很多的字眼儿蜂拥而至,弄得我怎么也记不住原来的诗句是什么样了.
  有一首写得凄凉的诗:
  不论早晨晚上
  孤儿乞丐
  以基督的名义盼着赈济
  而第三行:
  提着饭篮从窗前经过
  可我怎么也记不住,准备放弃.
  母亲气愤地把这事儿告诉了姥爷:
  "他这是故意的!"
  "这小子记性非常好呢,祈祷词记得比我还牢!"
  "你狠狠地揍他一顿,他就不闹了!"
  姥姥也说:
  "童话能背下来,歌也能背下来,那诗和歌和童话难道不一样吗?"
  我自己也觉着十分奇怪,一念诗就有很多不相干的词句跳出来,就像是一群蟑螂,也排成行:
  在我们的大门口,有许多老头儿,
  号叫着乞讨着,
  讨来了彼德萝芙娜,
  她换了钱去买一头牛,
  在山沟沟里喝着烧酒.
  夜里,我和姥姥躺在吊床上,我把我"编"成的诗一首首地念给她听,她偶尔哈哈大笑,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在责怪我.
  "你呀,你全都会嘛!
  "千万不要嘲弄乞丐,上帝保佑他们!耶稣当过乞丐,圣人全都当过乞丐......"
  我嘀咕着:
  我不爱乞丐,
  我也不爱姥爷,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饶了我吧,主!
  姥爷找我的碴儿,
  抽了一顿又一顿......
  "纯粹胡说八道,烂舌头!"
  "姥爷听见了,那可有你好瞧的!"
  "那么就让他过来听!"
  "捣蛋鬼,不要再惹你妈生气了,她已经够难受了!"姥姥和蔼地说.
  "她为什么难过呢?"
  "不许你问,听见了没有呀?"
  "我知道,因为姥爷对她......"
  "住嘴!"
  我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可是不知因为什么,我想掩饰住这一点,于是装作满不在乎,还是搞恶作剧.
  母亲教我的功课已经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难了.
  我学算术非常快,但我不愿写字,也不懂文法.
  最让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亲在姥爷家的境地.
  她总是满面愁容的样子,经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
  刚回来的时候,她行动灵敏,充满了朝气.可是不久便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好些天不梳不洗了.
  这些都让我感到很难受,她应该是永远年轻,永远漂亮,比谁都好!
  上课时她也变得没有精神了,用特别疲倦的声音问我话,也不管我回答与否.
  她越来越爱生气,大吼大叫.
  母亲应该是公正的,就像童话中讲的一样,谁都公正.可是她......
  我问:
  "你和我们在一起感到很不好受吗?"
  她非常生气地说:
  "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情去!"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姥爷在安排一件使姥姥和母亲都十分害怕的事情.
  他经常到母亲的屋子里去,大嚷大叫,叹息不止.
  有一次,我听见母亲在里面大吼了一声:
  "不,这可办不到!"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当时姥姥正坐在桌子边儿上缝衣服,她听见门响,便自言自语地说:
  "天啊,她又到房客家去了!"
  姥爷猛地冲了进来,扑向姥姥,挥手便是一巴掌,而且甩着打疼的手叫喊:
  "臭老婆子,不该说的不准说."
  "老混蛋!"姥姥反驳地说,"我不说,我不说别的,你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说给她听!"
  他向她扑了过去,抡起拳头开始没命地打.
  姥姥躲也不躲,喊着:
  "打吧!打吧!打吧!"
  我从炕上捡起枕头,从炉子上拿起皮靴,拼命地向姥爷砸去.
  可是他没注意我扔东西,正忙着踢跌倒在地上的姥姥.
  水桶把姥爷绊倒了,他跳起来破口大骂,最后恶狠狠地向四周看了几眼,回他住的顶楼去了.
  姥姥很吃力地站起来,哼哼唧唧地坐回长凳子上,慢慢地整理凌乱的头发.
  我从床上跳下来,她气呼呼地说:
  "把东西捡起来!好主意啊,开始扔枕头!"
  "记住,不关你的事,那个老鬼发一阵疯也就没事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快,快,过来看一看!"
  我把头发分开,发现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头皮,我使劲把它拔了出来,可是又发现了一根.
  "最好去叫我妈,我很害怕!"
  她摆了摆手,说:
  "你敢?没让她看见就谢天谢地了,现在你还去叫,真是混蛋!"
  她自己伸手去拔,我不得不又鼓起勇气,拔出了两根戳弯了的发针.
  "疼不疼?"
  "没事儿,明天洗洗澡就会好的."
  她非常温和地央求我:
  "乖孩子,千万不要告诉你妈妈,听见了没有?"
  "没有这事儿,他们爷俩的仇恨已够深的了."
  "好吧,我不说!"
  "你可千万要说话算数!"
  "来,咱们得把东西收拾好吧."
  "我的脸没破吧?"
  "没破."
  "那太好了,这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我非常感动.
  "你真像个圣人,别人让你受罪,你却什么都不在乎!"
  "净说蠢话!圣人,圣人,你可真会说话!"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在地上爬来爬去,用力擦着地板.
  我坐在炕炉台儿上,心里想着怎么才能替姥姥报仇雪恨.
  我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他这么丑陋地殴打姥姥.
  昏暗的屋子里,他红着脸,拼命地挥打踢踹,金黄色的头发在空中飘扬......
  我感到忍无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个好法来报复姥爷!两天以后,为了什么事,我便上楼去找他.
  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个箱子里边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的宝贝圣像,十二张灰色的厚纸,每张纸上按照一个月的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每一个方格里是那个日子所有的圣像.
  姥爷拿这些像当作宝贝,只有特别高兴时才让我看.
  每次我看见这些紧紧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时,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对一些圣人是有所了解的:基利克.乌里德.瓦尔瓦拉.庞杰莱芒等等.
  我非常喜欢神人阿列克赛的悲伤味儿极为浓厚的传记,我还有那些歌颂他的美妙诗篇.
  每次看到有好几百个亲戚的人的时候,心中都会感到一些安慰:原来世上的受苦人,早就有这么多!
  现在我要破坏掉这些圣像!
  趁姥爷走到窗户跟前,去看一张印有老鹰的蓝颜色文件的时候,我便抓了几张圣像,飞跑下楼去.
  我拿起剪子毫不犹豫地剪掉了一排人头,可是又突然可惜起这些圣图来了,于是沿着分成方格的线条来剪.
  就在此时,姥爷追下来:
  "是谁让你拿走我的圣像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抓起地上的纸片,贴到鼻子尖儿上看.
  胡子在颤抖,呼吸加快,把一块块的纸片吹落到地上."看你干的好事儿!"
  他大喊,抓住我的脚,把我腾空扔了出去.
  姥姥接住了我,姥爷打她.打我,并且狂叫:
  "打死你们!"
  母亲马上跑来了.
  她挺身接住我们,推开了姥爷:
  "清醒点儿吧!闹什么呀?"
  姥爷躺到地板上,哀号不止:
  "你们,你们打死我吧!......"
  "你就不害臊?像孩子似的!"
  母亲的声音非常深沉.
  姥爷撒着泼,两条腿在地上踢,胡子可笑地翘向天,双眼紧紧的闭着.
  母亲看了看那些被我剪下来的纸片儿,说道:
  "我把它们贴在细布上,那亲戚会更结实!"
  "您看,都揉坏了......"
  她说话的口气,跟我上课时完全一样.
  姥爷说话的口气,跟给我上课时完全一样.
  姥爷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而且还哼哼唧唧地念叨:
  "现在就得贴!我把那几张也拿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冲着我说:
  "还得打他一顿才可以!"
  "真的该打!你为什么要剪?"母亲答应着问我.
  "我就是故意的!看他还敢打我姥姥!不然的话连他的胡子我也剪掉!"
  姥姥正脱撕破的上衣,责怪地看了我一眼说:
  "你不是答应不说了吗?"
  母亲说道:
  "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时候打的?"
  "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个呢?"姥姥生气了说.
  母亲抱住她说:
  "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滚开......"
  她们分开了,因为姥爷正站在门口看着她们.
  母亲刚来不久就和那个军人的妻子成了好朋友,她几乎每天晚上到她屋里去,贝连德家的漂亮小姐和军官也去.
  姥爷对这一点很不满意:
  "该死的东西,他们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闹到天亮,你就别想睡觉了."
  时间不长,他便把房客都赶走了.
  不知他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于是他把门一锁:
  "不需要房客,我以后要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节日便会来许多的客人.
  姥姥的妹妹马特辽娜.伊凡诺芙娜,她是个非常吵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绸衣服,戴着金黄色的帽子.
  和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华西里和维克多.
  华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非常和善.
  维克多则长得像驴头马面,一进门,就一边脱鞋一边唱:
  安德烈......爸爸,
  安德烈......爸爸......
  这让我特别吃惊,而且有点害怕.
  雅可夫舅舅带着吉他来了,而且还带着一个只有一只眼的秃顶钟表匠.
  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祥和,就像个老和尚.
  他总爱坐在角落里,笑眯眯的,很古怪地歪着头,用一个指头支着他的双重下巴颏.
  他说话特别少,总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
  "不要劳驾了,啊,都一样,您......" 第一次见到他,突然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搬过来.
  有一天,我听见外面有人敲鼓,声音低沉.让人感到烦躁不安.
  一辆又高又大的马车从街上驶过来,周围全都是士兵.
  一个身材不高,戴着圆毡帽,戴着镣铐的人坐在上面,胸前还挂着一块写着白字的黑牌子.
  那个人低着头,就像在读黑板上的字.
  我恰好想到这儿时,突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匠介绍我:
  "这是我的儿子."
  我吃惊地向后退着,想要躲开他,并且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不要劳驾了!"
  他嘴向右可怕地歪了过去,抓住我的腰带把我拽了过去,轻快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又放下:
  "好,这孩子还比较结实的......"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坐着,这个椅子非常大,姥爷常说它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
  我爬了上去,看大人们怎么开始无聊地欢闹,那个钟表匠的面孔怎么古怪而且可疑地变化着.
  他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就像能随时变换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头,偶尔也伸出来画个圈儿,舔舔他的厚嘴唇,显得非常灵活.
  我感到非常害怕.
  他们喝着掺上甜酒的茶,喝姥姥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油蜜糖饼......
  大家吃饱喝足后,一个个脸色胀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请雅可夫舅舅来个曲子.
  他低下了头,开始边弹边唱,歌词很使人不快:
  哎,痛痛快快走一段,
  弄得满城风雨......
  赶快把这全部,
  告诉喀山的小姐......
  姥姥说:
  "雅沙,弹个其它的曲子,好吗?
  "马特丽娅,还记得从前唱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衣裳,非常神气十足地说:
  "我的太太,现在不时兴了......"
  舅舅眯着眼看着姥姥,好像姥姥在非常遥远的天边.他还在唱那支令人生厌的老歌.
  姥爷小声地跟钟表匠谈着什么,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母亲坐在谢尔盖也夫兄弟中间,正和华西里说着什么话,华西里吸了口气说:
  "是啊,这事需要认真对待......"
  维克多满脸的兴奋,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脚,突然又开口唱了起来:
  安德烈......爸爸,
  安德烈......爸爸......
  大家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洗衣妇赶紧说明:
  "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回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钟表匠突然来了.
  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刚刚开了线的刺绣,突然门开了一条缝,姥爷说:
  "瓦尔瓦拉,换换衣服,我们走!"
  母亲没有抬头:
  "干什么?"
  "上帝保佑,他人非常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个十分能干的人,阿列克塞会有一个好父亲的......"
  姥爷说话时,一直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肋骨.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
  "这办不到!"
  姥爷伸出两只手,就像个瞎子似的躬身向前说道:
  "不去也得去,否则的话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径直走到姥爷面前:
  "我们走吧!"
  姥爷大喊:
  "瓦拉瓦拉,快穿上衣服!"
  母亲撞开他,说道:
  "走吧!"
  "我诅咒你!"
  姥爷无可奈何地喊着.
  "我什么都不怕!"
  她迈步出门,姥爷在后面拉着她求着:
  "瓦尔瓦拉,你这可是要毁掉你自己啊......"
  他又对姥姥说:
  "老婆子,老婆子......"
  姥姥拦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到里来:
  "瓦莉加,傻丫头.不害羞!"
  进了屋,她指点着姥爷说:
  "唉!你这个不懂事理儿的老伴!"
  然后又回过头向母亲大叫:
  "还不赶快穿上衣服!"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说:
  "我不去,听见了吗?"
  姥姥把我从炕上抱下来说:
  "快去舀点水来!"
  我跑了出去,听到母亲大喊:
  "明天我就走!"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好像在做一场梦.
  一阵吵闹之后,外面静了下来.我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
  我端着水回来,恰好碰见那个钟表匠往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皮帽子.
  姥姥两手贴在肚子上,对着他的背影鞠着躬:
  "这您也很清楚,爱情是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便跳到了院子里.姥姥赶紧画着十字,不知她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偷偷地笑.
  "你到底怎么啦?"
  我跑了过去问.
  她一回头,一把把水夺过去,大声呵斥道:
  "你跑什么地方去舀水了?关门去!"
  我又回到了厨房里.
  我听见姥姥和母亲嘀嘀咕咕地说了很长时间.
  冬天里一个非常晴朗的日子.
  阳光斜着射进来,正好照在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发出暗绿的光.
  外面的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
  但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都给放了.
  姥姥跑进来,边走边骂道:
  "该死的家伙,阿库琳娜,老混蛋......"
  她从炕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着:
  "好啊,都已经烤焦了,魔鬼们......
  "为什么像猫头魔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们这一群混蛋!
  "我真想把你们全都撕烂......"
  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已经烤焦了的包子上面.
  姥爷和母亲来到厨房里.
  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一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楣!"
  母亲走上前抱住了她,微笑着劝说着.
  姥爷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围在脖子上,眯着浮肿的眼睛,唠叨着:
  "好啦,好啦!
  "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没吃过好包子.
  "上帝是吝啬,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算清了几年的帐......
  "可他不承认什么是利息!
  "你坐下,瓦莉娅......"
  姥爷就像个疯子似的不停地嘀咕,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到上帝,讲不信神的阿哈夫,讲作为一个你亲戚的不容易.
  姥姥气呼呼地打断了他:
  "行啦,吃你的饭吧!听见吗!"
  母亲眼睛闪着亮光,微笑着问我:
  "怎么样,刚才把你吓坏了吧?"没有,刚才我不怕,现在倒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们吃饭的时间特别长,吃得特别多,好像他们与刚才那些互相吵骂.号啕不止的人们没有关系似的.
  他们所有激烈的言词和动作,再也不能感动我了.
  很多年之后,我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与忧伤做伴,又随时力求着遗忘,而不是以不幸而感到羞惭.
  漫漫的日月中,忧伤就是节日,火灾就是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变成了点缀......11
  自那以后,母亲变得越发坚强起来,理直气壮在家里踱来踱去.而姥爷好像萎缩了,成天心事重重,不言不语,与平常大不一样.
  他差不多不再出门去了,总是一个人呆在顶楼上读书.
  他读的是一本神秘的书:《我父亲的笔记》.
  这本书放在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每次取出来以前,姥爷都要先洗洗手.
  这本书非常厚,封面是棕黄色的,扉页上有一行花体题词:
  献给尊敬的华西里.卡什林
  衷心地感激您

  下面的签名字体特别奇怪,最后一个字母就像一只飞鸟.
  姥爷非常小心地把书打开,戴上眼镜,端看着题词.
  我问过了他好几次:
  "这是什么书呢?"
  他总是十分严肃地说道:
  "你不需要知道!"
  "等我死了后,会把它赠给你的,还有我的貉绒皮衣."
  他和母亲说话时,态度变得温和多了.话也少了.
  他总是专注地听完她说的话以后,然后一挥手,说:
  "好吧,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姥爷把一个箱子搬到了母亲屋子里,把里面各式各样的衣服手饰全都摆到桌椅上.
  有挑花的裙子.缎子背心.绸子长衫.头饰.宝石.项链......
  姥爷说:
  "我们年轻的时候,好衣服多了!非常阔!
  "唉,但是好时候一去不返!
  "来,你穿上试一试吧......
  母亲拿了几件衣服去了另一个房间,回来时则穿上了青色的袍子,戴着珍珠小帽,对着姥爷鞠了个躬,问:
  "这样好看吗?爸爸?"
  不知怎么回事儿,姥爷精神似乎为之一振,张着手绕着她转了个圈儿,做梦似地说:
  "啊,瓦尔瓦拉,倘若你有了大钱,如果在你身边的都是些好人......"
  母亲现在住在前屋.时常有客人出入,常来的人中有马克西莫夫兄弟.
  一个叫彼德,是个身材高大的军官,那次我吐了老贵族一口而挨揍时,他就在场.
  另一个叫耶甫盖尼,个子也长得很高,眼睛非常大,像两个大李子.他习惯的动作是一甩长发,面带微笑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话.
  他的开场白永远是:
  "您知道我的观点......"
  母亲总是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你还只是个小孩子呀,耶盖尼.华西里耶维奇......"
  军官拍着自己的膝盖争论:
  "我可不是孩子了......"
  圣诞节过得特别热闹,母亲那里一天到晚高朋满座,他们都穿着非常华丽的服装.
  母亲也打扮了起来,时常和客人们一起出去.
  她一走,家里立即安静了下来,有一种令人不觉的寂寞感觉.
  姥姥在各个屋子里转来转去,不停地收拾东西.姥爷靠着炉子,自言自语地说:
  "好啊,好......咱们看看吧,咱们走着瞧吧......"
  圣诞节之后,母亲送我和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进学校.
  舅舅又结了婚,继母把萨沙赶出了家门.在姥姥的坚持下,姥爷不得不让他进了我们这个家.
  上学好象很无聊.第一个月,只教了两条:第一,别人问你姓什么,你不能告诉:
  "别什可夫!"
  而要说:
  "我姓别什可夫!"
  还有,就是不能够对老师说:
  "小子,我可不害怕你......"
  我们已烦极了.
  有一天,刚走到半路,萨沙细心地把书包埋进了雪里,走了.
  可是我还是一个人走到了学校,我不想惹我的母亲生气.
  三天以后,萨沙逃学的事被家里知道了.
  姥爷审讯他道:
  "为什么逃学?"
  萨沙不慌不忙地回答:
  "忘记学校在哪儿了!"
  "啊,忘了学校在哪儿?"
  "是的,我找了半天......"
  "那么你跟着阿列克塞走啊!"
  "我把他给丢了."
  "什么,把他丢下了?"
  "是的."
  "怎么丢下的?"
  萨沙顿了顿,说道:
  "有大风雪,什么也看不清楚."
  大家全都笑了.萨沙也小心地跟着笑了笑.
  姥爷讽刺地问:
  "那你怎么不拉着他的手?"
  "我是拉着的,可被风给吹开了!"
  在劫难逃,我们俩挨了一顿揍,姥爷又给我们雇了一个专门护送上学的小老头.
  可是这也没用,第二天,走到半路,萨沙突然把鞋脱掉,一只扔向一个方向,然后穿着袜子跑了.
  小老头大喊一声,忙着去捡鞋,尔后无奈地领着我回家了.
  全家人一起出动,到晚上才在一个酒馆里找到了正忙着跳舞的萨沙.
  大家都保持沉默,仍没打他.他悄悄地对我说:
  "父亲.后娘.姥爷,没有人心疼我,跟他们在一起实在没法活下去了!"
  "我找奶奶问问强盗在哪里,咱们投奔他们去吧,你说怎么样?"
  我不想和他一起跑,我那时的理想是做一个留着浅色大胡子的军官,然而这个理想的实现,需要我现在必须去上学.
  萨沙说:
  "也好,将来,你是军官,我是强盗头了,咱们俩就得打起来,谁胜谁负还没准呢!
  "然而,我是绝不会杀死你的!"
  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姥姥进来,看了看我们说道:
  "唉,怎么样啊?我的小可怜们,一对碎砖烂瓦!"
  然后,她开始大骂萨沙的后妈,又顺便讲了个故事:聪明的隐士约那年青的时候,和他的继母请求神来审理他们的官司;约那的父亲是乌格里奇人,白湖上的渔夫......
  妻子要杀丈夫,
  灌酒又要灌药.
  昏睡的傻丈夫呀,
  被扔进了木船,
  似乎掉进了棺材.
  妻子拿起了桨,
  划到了湖中央.
  漆黑深渊里,
  她干着伤天害理的事.
  用力按船帮,
  小船便翻身底向上.
  丈夫沉入了水底,
  她匆忙地游回岸上.
  疲惫地躺在岸上,
  她哀号,她哭泣,
  装作无以复加的悲伤.
  善良的人们都信任了她,
  和她一起悲伤:
  "唉,可怜的寡妇!
  不幸为什么降临在你的头上;
  命运是上帝的安排,
  死亡也是命定的,是不可更改的."
  只有继子约努什柯,
  不相信这眼泪.
  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心口上,
  说起话来非常镇静:
  "啊,我的星,我的后娘,
  卑鄙的黑夜鸟呀,
  眼泪可骗不了聪明的我:
  你的心因快乐而在猛跳!
  问问上帝,
  问问神灵,
  谁愿拿出钢刀,
  投向圣洁的天空,
  如果真理属于我,便杀死你,
  如果真理属于你,钢刀便落在我身上!"
  后母怒目相视,
  发出恶毒的目光,
  挺起了身,她呵斥约那声朗朗:
  "你这畜生,
  你这不足月的小东西,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大家听听看,
  感觉其中必有文章.
  人人暗自思量,
  交头接耳一个劲儿地商量.
  最后,一个老渔夫跨出了人群,
  鞠了个躬,
  宣布了大家的共同的决定:
  "请把钢刀,
  放在我的右手上,
  我将抛刀上天,
  它一定会落在某个人的身上!"
  他握刀在手,
  一下抛向了天空!
  左等右等,
  可刀却未下落.
  大家一声不吭,
  脱帽向空遥望.
  早霞红艳艳,
  还是不见那刀光!
  后母冷冷地笑,
  刀影恰巧在此时直落尘埃,
  穿透了她的心脏!
  善良的人们全都下跪,
  祷告灵验上帝:
  "伟大的主,感谢你主持公道!"
  老渔夫拉起了约努什柯的手,
  带他去了远方,
  远方的修道院在凯尔仁查河畔,
  紧挨着看不见的基杰查城......
  早晨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上全是红点,原来是出天花了.
  人们把我绑在顶楼上,我做了很多怪梦,其中有个恶梦差点要了我的命.
  只有当姥姥来喂我吃饭时,就像喂小孩似的.她给我讲了很多新童话.
  在我就快好了的时侯,就不被捆在床上了.只手上还缠着绷带,这是为了防止我抓脸.
  但有天晚上,姥姥比平时来得要晚,这使我有点惊慌.
  突然,我发现她躺在台阶上,脸向上,脖子上还流着血,有一只绿眼睛的猫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我冲开窗户,跳了下去,躺在雪地上,很长时间没有人发现我.
  我的两条腿失去了知觉,以致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
  若干个风雪之夜,忧郁的风声吹得烟囱呜呜咽咽,乌鸦长鸣,夜半狼嚎,在这种声音的伴奏下,我的身心全都在成长.
  胆怯的春天,终于小心翼翼地从窗外来到了我身边,猫儿便开始歌唱,冰柱断裂,融雪成水,嘀嗒有声,马车铃声也比冬天多了.
  姥姥还是常常来,但越到后来感到她身上的酒味儿越重,再到后来她总是带一只大白壶来并将它藏到我的床底下.
  "亲爱的,别告诉那个老家伙,哦,我是指你姥爷!"
  "你,为什么喝酒?"
  "这个你不用多问,长大了你就会懂了......"
  她吸了一口酒,甜蜜地说:
  "噢,我的小宝贝儿,昨天咱们讲什么来着?"
  "哦,让我想想,讲到什么地方了?"
  就这样我们又开始了一天的话题.
  关于我父亲,是她主动讲的.那一天,她并没有喝酒,疲惫地说:
  "我梦见了你的父亲,就像看见他走在旷野里,吹着口哨,手拿一根核桃木的棍子,后面还跟着一条花狗......"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梦见他,也许他的灵魂还在四处漂泊......"
  她讲了好几个晚上关于父亲的故事.
  我爷爷是个军官,因为虐待部下而被流放西伯利亚.
  我的父亲就是在西伯利亚出生的,从小就过着苦日子,经常从家里跑出来,爷爷抓住他,经常揍他......
  "小孩总要挨打吗?"
  我很迷惑.
  "当然了."
  我奶奶死得很早,在父亲刚9岁时,爷爷也跟着去了.
  父亲从此开始了流浪,在市场上给瞎子带路,16岁那年到了尼日尼.20岁上成为一个好木匠.
  他做工的作坊在柯瓦里赫,正好与姥爷的房子紧挨着.
  "围墙不高人胆大,"姥姥笑着说,"有一回,我和瓦莉娅在花园里采红子,你父亲从墙外跳了进来,他是来求婚的!
  "我问:'年青人,你为什么跳墙?,
  "他跪下说道:'阿库琳娜.伊凡诺芙娜,现在我的身体与灵魂都在你面前,瓦莉娅也在这儿,请帮帮我们吧,在上帝名义下,我们要结婚!,
  "我一下子惊呆了.回头一看你母亲,面孔涨红,躲到了苹果树后面,正在给他打手势呢!
  "'好啊,你们倒想得好!瓦尔瓦拉,你疯了?年青人,难道你认为你配摘这枝花吗?,
  "那时候,你姥爷还是个阔佬,他的儿子们没有分家,声名显赫,颇为骄傲.
  "你父亲说:'我知道华西里.华西里耶维奇不会那么痛快地答应把瓦莉娅嫁给我的,因此,我要偷偷地娶她,现在就求你帮助了!,
  "我给了他一巴掌,他却闪都不闪,说:'就算你用石头砸,我也要求求你帮忙!"
  "这个时候,瓦尔瓦拉走了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
  '我们早在5月就结婚了,我们现在只是补一个婚礼而已.,
  "我的天爷,我一听,几乎晕了过去!"
  姥姥笑了起来,然后又闻了闻鼻烟,擦了擦不自禁溢出的眼泪,叹了口气接着说:
  "你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结婚,什么是婚礼,但你可一定要明白,一个姑娘在没举行婚礼前就怀上了孩子可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你长大了,可千万不要造这种孽啊!你要善待女人,要可怜女人,要真心实意地爱她们,不要只图一时的快乐,这是我的金玉良言!"
  她在椅子里陷入沉思,突然猛地一震,然后又接着讲了起来:
  "没办法,我问他:'你有钱吗?,他说:'有,我还给瓦莉娅买了戒指.我有100卢布!,
  "你母亲说:'我把戒指藏在了地板下面,你可以把它拿出来卖掉!,
  "傻孩子们啊!最后商量定了,再过一星期就举行婚礼.
  "我心惊胆颤的,就怕你姥爷知道了.但真正坏事的却是你姥爷的一个仇人,那家伙暗中监视,早把一切都弄清楚了.
  "婚礼那天,这个家伙便说:'给我50卢布,万事大吉!,我当时气坏了,告诉他我没有钱,他一转身就向你姥爷报告了!"
  她闭上眼睛微笑着,说:
  "你姥爷当时就像一头发了疯的蛮牛!他以前可是常说要把瓦尔瓦拉嫁给贵族,嫁给老爷!
  "他把你两个舅舅叫了出来,带上火枪,纵马去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瓦尔瓦拉的守护神及时提醒了我,我便拿来一把刀把车辕的皮带割开一个口了.
  "在路上,一场意外的车祸,差点把他们送去见了上帝!等他们赶到教堂时,婚礼已结束,瓦莉娅和马克辛站在教堂门口,上帝万岁!
  "他们一拥而上要揍马克辛,可是马克辛力大无比,把米哈伊尔扔出去好远,摔断了胳膊,别人就都不敢再动了.
  "他说:'扔掉你们手中的家伙吧,我可是个老实人,所有一切都是上帝赐予我的,任何人都别想从我手里将它们夺走!我也不会多要我份外的任何一点东西!,
  "你姥爷临走时说:'瓦尔瓦拉,永别了,你不是我的女儿,我再也不愿见到你!,
  "回家以后,他不停地打我,我连一句话也不说,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他也没办法了,叫我不许再认女儿,我想,怨恨是冰,见热就化!"
  这和姥爷所讲的出入非常大,他说母亲的婚礼是公开的,他也参加了.
  究竟哪个更真实,我不想追究,只觉得姥姥讲得很美,更让我觉得喜欢.
  她讲故事时,身子晃来晃去,就像坐在船上.讲到什么可悲可怕的事时,她会伸出一只手去,好像要在空中挡住什么东西一样的.
  她有一种盲人似的.对一切都能容忍的善良,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我.
  "开始我还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后来有人偷偷地给我送来了信儿.我去看他们时,他们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就像一对快乐的小猫!
  "我给他们带了茶.糖.杂粮.果酱.面粉.干蘑菇和钱,钱是从你姥爷那儿偷来的.我总觉得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偷是可以的!
  "开始他们坚持不要,我数落了他们一顿:'一对儿大傻瓜,我是什么人呀?亲娘.丈母娘!亲娘在地上受气,圣母就在天上痛哭.,
  "这次他们接受了.那天是圣日,就是大斋祭的最后一个礼拜日.
  "你父亲站在你姥爷的对面,比他高一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华西里.华西里耶维奇,不要认为我是来向你要嫁妆的,在这里,我郑重地告诉你,我是来向我妻子的父亲请安的.,
  "老头子非常高兴,执意要他们搬回来住,他们就搬到了花园里的一间小屋里,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
  "唉,我特别喜欢你父亲,他也很爱我,有时候他抱起我来满屋子转,说:'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爱你胜似爱瓦尔瓦拉!,瓦尔瓦拉可不干了,追打嬉闹了起来......"
  "你的两个舅舅却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他们.报复他们的方式非常特别:那是一个特别冷的冬天,旷野里的狼向城里跑,吃人吃牲口,闹得人心惶惶的!
  "你父亲每天夜里都会拿着枪出去,每次都拖回一两只健狼来.剥了狼皮,安上玻璃眼珠,跟活狼一样!
  "有一天,米哈伊尔去解手,忽然他毛发悚然跑回来了,裤子也掉了,还摔了一跤,耳语似地说:'狼!,
  "大家冲了出去,果然看见一只狼,大家紧接着一阵乱打乱射,可是那狼不躲不闪,一点不在乎!仔细一看,假的!当时你姥爷可恼透了马克辛了!
  "你的两个舅舅于是制定了一个恶毒的复仇计划,那是刚入冬的一天,他们拉着马克辛去滑冰,一下子便把他推了下去......"
  "舅舅们为什么这么狠心?"
  "他们不仅狠心,而且愚蠢!他们把马克辛推进冰窟里,又砸又跺,但是没持续多长时间,就走了.如果时间一拖长,你父亲就死定了.
  "你父亲爬了出来,被警察发现了,送回了家,你父亲说是因为自己喝醉了掉了进去,人家不信,说你父亲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
  "还好,那警察是个好先生,警告叫我们看好米哈伊尔和雅可夫就走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们娘儿仨的时候,马克辛哭了,我也哭了,你母亲却坐在那儿发呆......"
  "你父亲病了两个多月,最后他们走了,去了阿斯特拉罕,你父亲承造了凯旋门,准备迎接皇帝.
  "他们上轮船的时候,我就像是在和自己的灵魂作最后的告别......"
  "好了,我已经讲完了......"
  她又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灰蓝色的天空:
  "你父亲虽不是我生的,可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她正讲故事时,姥爷进来了,东闻西嗅,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然后说道:
  "胡说,那是一派胡言......"
  然后,死盯住我,突然问:
  "阿列克塞,你刚才喝酒了吗?"
  "没喝."
  "胡说,你在撒谎!"
  他犹豫了一下,走掉了,姥姥向我挤了挤眼,笑了.
  有一次,他站在屋子中间,突然说道:
  "老婆子?"
  "什么?"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谁知道."
  "你又怎么看呢?"
  "这是命里注定."
  "也许吧."
  姥爷走了.
  "怎么回事呀?你们在说什么?"
  我很好奇.
  "噢,你这个小精灵,从小你就什么都要问,老了可没的问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
  "你姥爷想要发财,可他在上帝眼里只是一粒灰尘,如今他倾家荡产了,朝他借钱的那个老爷如今破产了!"
  她含着笑,突然沉思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呀?"
  "我很想给你讲个故事,讲讲叶甫斯齐格涅好吗?"
  有个书记官叫叶甫斯齐格涅,
  自认为聪明天下第一,
  神甫和贵族都不行,
  就连最老的狗也比不上他!
  走起路来高高昂头,
  傲视天下!
  教训左邻右舍,
  讽刺每一个他能看见的人.
  看看教堂,太矮!
  瞧瞧街道,太窄!
  苹果不红!
  太阳也不高!
  你向他请教,
  他却总说:这玩意儿我早就会,
  只不过没工夫搭理你而已.
  一群小鬼来锁他:
  书记官书记官,
  和我们一道去地狱吧,
  那儿太舒服啦!
  聪明的书记官还没来得及戴帽子,
  小鬼便拎起了他,
  一边走一边胳肢他,
  于是把他推到了地狱的火头上!
  怎么样,火旺不旺?
  他双手叉腰,四下张望着,
  撇了撇嘴:
  你们地狱里的煤气味太大!
  她讲完了故事,顿了一下,说:
  "这个叶甫斯齐格涅,和咱们家的老头子一样,是一个顽固地死守着老规矩不放的人......"
  我心中总有一种疑惑,一种说不清将会发生什么的预感,这使我对姥姥的故事和童话的兴趣大减,总心不在焉的.
  "为什么说父亲的灵魂不得安宁?"
  "这就是上帝的事了,凡人无从知晓."
  这种回答绝不能够让我满意.
  夜里,仰望天空,心中就涌现出好多让我黯然神伤的凄惨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都是父亲,他一个人拄着棍子往前走,后面跟着一条长毛狗......12
  一天,当我醒过来时,我十分欣喜地发现我的两条腿也跟着苏醒了!
  我高兴地大叫起来,一下子把全身力量都压在了腿上,于是我瘫倒了.
  我顺势向门口爬去.
  记不清是怎么来到母亲的房间的,我当时坐在了姥姥的膝盖上,几个陌生人在说话,一个干瘦的绿颜色的老太婆说道:
  "包上头,灌红莓汤......"
  这个老太婆穿绿衣服.头戴绿帽子,脸上一块黑痣正中间的一根毛也是绿的.她死死地盯住我.
  "她是谁呀?"
  我问道.
  "你奶奶......"
  姥爷不快地答道.
  母亲又指了指耶甫盖尼.马克西莫夫,说:
  "这就是你父亲......"
  马克西莫夫笑了一下,弯下身来,说:
  "我送你画画的颜料,好不好?"
  屋里亮堂堂的,五根蜡烛中间正摆着姥爷心爱的圣像.
  窗户外挤着几个陌生的脑袋,压扁了的鼻子全挤在了窗户上.
  那个绿衣的老太婆用冰凉的手指摸了一下我的耳朵,说:
  "那肯定,那肯定......"
  "他睡过去了,"
  姥姥说着,便把我抱走了.
  我只是闭上了眼睛而已,她抱我上楼的时候,我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住嘴!"
  "你们这群骗子,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把我放在床上以后,就势扎在被子里,大哭.她浑身颤抖,呜咽道:
  "你想哭就哭吧,千万别闷在心里......"
  我没有哭.
  在灰暗阴冷的顶楼里,她哭了很长时间,我假装睡着了,她才走.
  日子无聊得很,订婚以后,母亲出了一趟门,家里冷冷清清,毫无生气.
  一个早晨,姥姥和姥爷正在擦窗户.
  姥爷问:
  "怎么样,老婆子?"
  "什么怎么样呀?"
  "这下你高兴了吧?"
  "你给我住嘴!"
  这些简单的词句后隐藏着一件不用说,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又使人极端忧郁的事情.
  姥姥打开了窗户,小鸟的欢叫声一下子涌了进来,大地上冰雪消融,一种醉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从床上爬起来.
  "穿上鞋!"
  姥姥命令着.
  "我到花园里去!"
  "那儿的雪还没有干,过几天再说吧!"
  我没有听她的.
  花园里,小草露了顶,苹果树已发了芽儿,彼德萝芙娜房顶上的青苔也在愉快地闪着绿光.
  各种各样的鸟儿正在令人心醉的空气中欢叫不止.
  彼德大伯抹脖子的那个坑里,胡乱堆着些乱草,一点儿春意生机也没有.
  我特别生气地想消灭这一切杂乱的.肮脏的东西,想把这儿整理得一尘不染,然后把所有的大人赶走,我一个人住在这儿.
  我立即就动起手来,这使我在一段很长的时期内,自我封闭起来,我对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你怎么老噘着嘴呢?"
  姥姥和母亲都这样问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并不是生她们的气,而只是有点厌恶家里发生的事.
  那个绿老婆子还是常常来往,吃午饭.吃晚饭.喝晚茶,一副一切尽收眼底的神态,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说起上帝,她的眼便翻向天花板;说起家常话,她的眼睛就垂到腮帮子上.
  她的眉毛特别像剪纸,她的光板牙无声无息地嚼着填到嘴里的一切,还可笑地翘着小手指.
  她全身都像她儿子似的不洁净,碰着任何一块皮肤都让人恶心.
  开始那几天,有一次她把她那死人般的手送到我的面前,想让我吻她的手.
  我扭开头,便跑了.
  她转脸对她儿子说:
  "你得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孩子了!"
  他低首无语.
  我特别憎恶这个绿色的老太婆和她的儿子.就是这种无法摆脱的憎恶,让我挨了不少打.
  一次吃饭时,她瞪着眼说:
  "喂,阿辽会卡,你怎么总是狼吞虎咽的,那样的大块东西,会噎死你的,亲爱的!"
  我从嘴里掏出来一块,递给了她:
  "好,您拿去吃了吧......"
  我被母亲赶到顶楼上,姥姥来了,她捂着嘴偷偷大笑起来,说:
  "老天爷,上帝保佑,你为什么这么调皮......"
  我特别不喜欢她捂住嘴的样子,就一个人爬到了屋顶,在烟囱后头坐了很久.
  是的,我总想使点坏,发泄一下自己的怨恨,和谁也不再好言好语地说话.
  有一回,我在继父和他妈妈的椅子上涂上了机灵桃胶,结果把他们俩全都粘上了!
  姥爷狠打了我一顿.
  母亲把我拉了过去,用膝盖夹住我,说:
  "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老发脾气?
  "你这样,我会难受死的!"
  她的泪水落在了我的头上,唉,还不如打我一顿好受呢!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得罪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只要她不再哭!
  "啊,那好极了.
  "我们很快就结婚,然后去莫斯科,等我们回来了后,你就和我们住在一起.
  "耶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特别善良,也很聪明,你会和他友好相处的.
  "你上了中学以后就上大学,就和他现在一样,然后当医生,或者......随便你想干什么吧,只要有了学问......
  "好了,玩去吧!"
  她一连串的话并没使我高兴,我只想说:
  "别结婚好吗,我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母亲总是唤起我很多很多的思念,可临到说时,我却说不出来了.
  我继续在花园里的工作:把那个坑用砖头砌整齐了,并用彩色玻璃渣儿抹到砖缝里,阳光一照,五光十色的.
  "啊,好主意!可是杂草还是会长出来的,你没有除根儿!"
  姥爷一边说一边挥起铁锹:
  "把草根扔掉,然后种上向日葵,那才好看呢......"
  突然,他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泪水便滚落了下来.
  "你这是怎么啦?"
  他擦擦眼睛说:
  "啊,没什么,我出汗了."
  他立即又开始挖土,几下却又停住了:
  "唉,你这些劲全都白费了......这栋房子我要卖掉了!
  "等到秋天再说吧,给你母亲作嫁妆,但愿她从此能够过上好日子......"
  他扔了铁锹,若有所思地走开了.
  我接着干,可是不久铁锹就碰伤了我的脚.
  这妨碍了我参加母亲的婚礼.
  我靠在大门口,看着她幸福地拉着马克西莫夫的手,远去了......
  从外面回来,大家全都不作声.
  母亲立即换了衣服,收拾东西去了.马克西莫夫说:
  "在这儿买不到好的,我自己倒真是有一套,但不能送给你,等我从莫斯科回来时,我一定带盒好的给你......"
  "什么?"
  "颜料."
  "我要颜料干什么?"
  "画画啊!"
  "但我不会!"
  "那就给你带其他的东西吧!"
  母亲来了:
  "不久我们就会回来的,只要你父亲完成了学业......"
  他们谈话的平等口气让我特别愉快,但是一个长了胡子的人还在上学,这的确有点让人难接受.我问他:
  "你学的是什么?"
  "测量学."
  我并没有具体问这是什么的学问,只是觉得心里异常烦闷,可能是由于母亲要走的缘故.第二天,特别特别早,他们就动身了.
  母亲抱着我,用一种为我所不熟悉的眼光看着我,吻了吻我的脸,说道:
  "再见了......"
  "你告诉他让他一定得听我的话!"
  姥爷仰望着天空说.
  "乖,要听你姥爷的话!"
  她画了个十字,说道.
  我本来期待着母亲再说点别的什么的,可被姥爷给打断了,真讨厌.
  他们坐上了敞篷马车,马车的什么地方挂住了母亲的长衫的下摆,她拉了几下,也没能拉开.
  "你去帮你母亲一把!"
  姥爷命令我.我没有动,我太忧伤了.
  绿色老太婆和她的大儿子坐在另一辆车上,她那个儿子用军刀把儿顶着胡子,打着呵欠.
  "啊,您真的要去打仗吗?"
  姥爷问他.
  "当然去!"
  "那好,土耳其人的确该抽......"
  他们就这样走了.
  母亲好几次回过头来,挥着手绢,姥姥扶着她痛哭,这时姥爷的泪也流了下来,哽咽地说道:
  "不,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我看着马车拐了弯儿,心中的天窗就像被人强行关上了一样,十分难受.
  街道上一个人影儿都没有,荒凉,寂寞,人.
  "走吧,我们去喝早茶,"姥爷拉着我说:"你命里注定和我在一起啊!"
  我们在花园里忙了一整天,整地.修整篱笆,把红莓绑起来,碾死青虫,而且还把一个装着鸟儿的鸟笼装在了里面.
  "非常好,从现在开始你要学着自己安排自己的一切!"
  姥爷说.
  我特别喜欢他的这句话.他躺在草坪上,不慌不忙地教导我:
  "现在你从你母亲身上切下来了,知道吗?她如果再生了孩子,就比对你亲了!看没看见你姥姥又喝起酒来了吗?"
  他顿了顿,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又接着说道:
  "她这是第二次酗酒了,第一次是米哈尔伊尔要被征兵役时......
  "她这个老糊涂,愣是让我给那个混帐儿子买了个免税证.或许他当了兵会变成了好人呢!
  "唉,我就要死了,我死了,就剩下你一个了,自个儿的日子还得自己想办法,懂吗?
  "要独立,不要听任别人的摆布!生活中要为人老实,可也不能任人欺负!别人的话不是不能听,可是怎么做,一定要自己拿主意,因为命运总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夏天的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姥姥也经常和我在一起,我们躺在干草上,仰望天空,她长时间地给我讲着什么,偶尔还插上这样的几句:
  "看,一颗流星!也不知是谁纯洁的灵魂,奔向了大地母亲的怀抱!又有一个地方降生下一个好人!"
  有时她又指着天上的星星轻声说道:
  "看,又升起来一颗星星,真亮啊!
  "美丽的天空啊,你就是上帝灿烂的袈裟......"
  姥爷在旁边一个劲地嘟囔着:
  "好啦,快回去睡吧,会感冒的,会中风的,小偷进来会掐死你们两个的!"
  太阳西沉,天空中红河泄火,桔红橙黄之色染在鹅绒缎的绿草坪上,渐渐地,一切全都暗了下去,一切都像膨胀了一样,扩大了.
  在温暖的昏暗中,吸饱了阳光的树叶低垂了下来,青草也垂下了头,香甜的气息弥漫了开来.
  夜幕合上了,一种就像是慈母体巾似的东西注入了我的胸怀,让我忘掉了一切......
  仰望深深的天空,时间长了,你自己就好像也升上了天,天地人融合,慢慢地你就沉入了梦中.
  偶尔有人声.鸟语或是刺猬之类的东西的走动声,全都被寂静的夜放大了好几倍.
  琴声偶尔飘进来一个段落,女人们的笑声,军刀碰撞的声音,狗叫声......
  姥姥总是入睡特别迟,以手枕头,自言自语地讲啊讲啊,并不在乎我是否在听.
  一觉醒来,光明和鸟鸣一齐到来.空气在流动,露水打湿了衣衫,草坪上升起了一层薄雾似的水汽.
  天越来越蓝了,云雀飞上高高的天空,一种喜悦从心底里流淌出来,使你马上就跳了起来,赶紧去干点什么,或是关照一下周围的草木光线!
  这是我一生中对自然和人生感悟最多的时期,就在这样一个令人难忘的夏天里,我的自信和朦胧的人生观念形成了.
  我变了,不愿再和别人来往,奥甫先尼可夫家孩子们的叫喊声再也吸引不了我了,两个萨沙的到来,也不能引起我任何的兴奋,我不愿意和他们呆在一起.
  我越来越讨厌姥爷没完没了地唉声叹气.他常常和姥姥吵架,有时还把她赶出去.
  一连几天,姥姥都在雅可夫或米哈伊尔家里.姥爷只好自己做饭,烫了手,破口大骂起来,丑态百出.
  偶尔他也到花园里来,在草坪上坐下来,默默注视我一阵子,然后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没有什么可说的."
  于是他又开始了,那些自以为是金玉良言的训导:
  "生在咱们这样的小人家,什么事都要靠自己,没人伺候,也没人教!"
  "书是让人家读的,学校也是为人家盖的,咱们生来注定了没那份儿......"
  他突然不作声了.长时间的沉默让人害怕.
  秋天,姥爷把房子卖了.
  卖房前的一个早晨,他阴沉地宣布道:
  "老婆子,我养活过你,可是现在养够了!现在你可以自己去挣饭了!"
  姥姥不慌不忙地闻了闻鼻烟儿,说道:
  "那好吧."
  姥爷租了两间黑暗窄小的地下室.
  然后,姥姥把一只草鞋扔进炉子里,她蹲下身去,开始呼唤家神:
  "家神家神,你是一家之主,送给你一辆雪橇,请你坐上它,和我们一起到新家去吧,保佑我们找到新的幸福......"
  姥爷看见了,大喊:
  "你敢!异教徒,你有什么资格请他去?......"
  "做孽啊,小心天报应!"
  姥姥这时也急了.
  家里东西全都卖给了收破烂儿的鞑靼人,他们拚命地讲着价钱,相互咒骂着.
  姥姥看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都拉走吧,全都拉走吧......"
  花园也完了,我想哭却无泪.
  我坐在搬家的车上,车晃得挺厉害,妈妈就好像第一次看见她父亲.母亲和她儿子.
  "天啊,你都长这么高了!"
  母亲用滚烫的手抚摸着我的腮帮子,她的肚子难看地挺着.
  继父伸出了手来,对我说:
  "您这里空气特别潮湿!"
  他们俩都是显得很疲惫,迫切地需要躺下来睡觉.
  大家默默地坐着,外面下着雨.姥爷喝了一口茶,说道:
  "这么说,全都烧光了?"
  "我们俩能逃出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可真得感谢老天爷."
  "噢,水火无情嘛......"
  母亲疲惫地把头靠在姥姥身上,低声地说着什么.
  "但是,"姥爷突然提高了嗓门,"我也听到了风声,其实根本就没有闹过什么火灾,是你赌博输光了......"
  一阵子,死一般的寂静,滚茶的沸腾声和雨打窗户的声音显得特别大.
  "爸爸......"母亲叫了一声.
  "行啦,我给你说过,30岁的人嫁一个20岁的人,是绝对行不通的!
  "现在好啦,你看看怎么样."
  后来他们全都放开了嗓门,大吵了起来.继父声音最大.最可怕.我给吓坏了,赶紧跑出去.
  以后有些事我记不太清了,不知怎么着,我们全搬进索尔莫夫村的一所破房子里,我和姥姥住厨房,母亲和继父住在西间有临街的窗的房子里.
  房子的对面是一扇黑洞洞的工厂大门,早晨随着狼嚎般的汽笛声,人们涌进去.中午,大门洞开,黑水一样的工人们又被吐了出来,狂风把他们赶回了各自的家中.
  入夜,工厂的上空还不时地升腾起狼烟似的火光,让人感到恐惧和厌恶.
  天空永远都是铅灰色的,单调的铅灰色还覆盖了屋顶.街道和一个人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姥姥成了佣人,年纪大了,还得打水洗衣做饭,每天都累得要死要活的,不住地叹气.
  有时候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她穿上短棉袄,到城里去.
  "看看老头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我也跟你去!"
  "冻死你!"
  她自己得在雪地里跋涉七俄里.
  母亲变得越来越丑了,脸黄了,肚子更大了,那条破围巾好像一直围在头上,没取下来过似的.
  她常常站在窗口发呆,好几个钟头一动不动.
  "咱们为什么要住在这种鬼地方?"
  我问.
  "闭嘴!"
  她跟我说话向来如此,很简练,比如:
  "去,给我拿来!"
  她不让我上街,因为每次上街,我都打架,每次回来我都带着伤.打架成了我的唯一的娱乐.
  这样的时候,母亲会用皮带抽我,每次打完后,我就会更经常地跑出去打架,一次她把我打急了,我说再打我就跑出去冻死!
  她一愣,一把推开我,气喘吁吁地说:
  "真是畜牲!"
  于是愤怒和怨恨占据我心中爱的位置,我有点歇斯底里了.
  继父整天绷着脸,从不搭理我们母子俩.他总是和母亲吵架,而且还总是用那个让我厌恶之极的词......"您".
  "都是因为您这混蛋的大肚子,弄得我不能邀请客人,您可真是头愚蠢的老水牛!"
  我被怒火烧红了脸,猛地打吊床上跳下来,脑袋碰上了天花板,把自己的舌头都咬破了.
  黑暗的日子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在母亲生孩子前,他们把我送回了姥爷那儿.
  "噢,小鬼头又回来了,看样子这老不死的姥爷比你亲娘还要亲呢!"
  他尖声笑着.
  不久,母亲姥姥就带着小孩子回来了.继父因为克扣工资被赶出了工厂,他又混上了车站售票员的位子.
  再后来母亲把我送进了学校.
  上学时,我穿的是母亲的皮鞋,大衣是用姥姥的外套改做的,这一切尴尬的打扮都不时引起同学们对我的嘲笑.
  可是我和孩子们很快就融洽了,可就是无法让老师和神甫喜欢我.
  老师是个秃子,鼻子里老是流血,棉花塞住鼻孔,他还不时地拔出来检查检查.
  他有一对极令人生厌的灰眼睛,没事儿便盯着我,我不得不总是擦脸,好像他只注意我一个人:
  "彼什柯夫,啊,你,你为什么老动呢!脚,从你鞋里又流出一片水来!"
  我狠狠地报复了他一次:我把西瓜放在门上,他进来时,便一下子扣到了他的秃头上.
  我为此挨了顿好揍.
  还有一次,我把鼻烟撒到他的抽屉里,他打开抽屉时,他便不停地打起喷嚏来.
  他的女婿来代课.他是个军官,命令大家齐唱"上帝,保佑沙皇!""噢,自由啊自由!"
  倘若谁唱得不对,他就用尺子敲脑袋瓜儿,敲得很响,并不疼,却让人忍不住想笑.
  神甫并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没有《新旧约使徒传》,还因为我常跟他学舌,取笑他.
  "彼什柯夫,你把书带来了吗?"
  "没有.是吧?"
  "什么'是不是,?"
  "没有对吗?"
  "好了,回去吧!我可不愿教你这样的学生,你说对吗?"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村子里,东张西望地玩到放学为止.
  就这样,尽管我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可是还通知我让我退学.
  我泄了气了,一场灾难就要来临了,因为母亲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总打我.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终于来了个救星,他就是驼背的赫里山夫主教.
  他在桌子后面坐下了,说:
  "孩子们,咱们好好谈谈吧!"
  教室里瞬时充满了温暖愉快的气氛.
  叫了几个人之后,他叫到了我.
  "小朋友,你多大了?长得这么高了!你在下雨天也从不打伞吗?"
  他一只手摸着稀疏的胡子,用慈善的目光看着我,又说:
  "好吧,你给我讲讲《圣经》中你最喜欢的故事,好吗?"
  "我没有书,也没学过《圣经》."
  "那可不行啊,《圣经》是非学不可的!你听说过里面的故事吗?会唱圣歌吗?太棒了!还会念祷词?啊,《使徒传》也会?看来你听到的故事还真不少,真是个不错的孩子!"
  我们的神甫赶来了,他要介绍一下我,主教一扬手,说:
  "好,现在你给我讲讲敬神的阿列克基......"
  我忘了某一句诗,稍一停顿,他便立刻打断了我:
  "啊,你还会什么?会讲大卫王的故事吗?我特别想听!"
  我看出他不是虚应故事,他的确在听.认真地听.
  "你学过圣歌?是谁教的?慈爱的外祖父?啊,凶狠的?是真的?你很淘气,是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说:
  "是."
  "那么你为什么淘气呢?"
  "我觉得上学非常无聊."
  "什么?无聊!不对吧,如果你觉得无聊,你的学习成绩便不会这么好了.
  "这说明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在上面题了字,说:
  "小朋友,彼什柯夫.阿列克塞,从现在开始你可要学会忍耐,不能太淘气!
  "有那么一点点淘气是可以的,可是太淘气了就会让人感到不高兴,别人就不会再喜欢你了.
  "对吧?小朋友们?"
  "对."
  大家一齐回答.
  "你们不是非常淘气,对吧?"
  "不,太淘气,太淘气!"
  大家一边笑,一边回答着.
  主教往椅子上一靠:
  "真是奇怪,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其实也非常淘气,也是个淘气鬼!
  "这是怎么回事呢?小朋友们."
  大家全都笑了,神甫也跟着笑了.
  他很快就和大家融成了一片,快乐的空气也越来越浓厚.
  最后,他站了起来:
  "好了,淘气鬼们,现在我应该走了!"
  他画了个十字,祝福道: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祝愿你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再见!"
  大家纷纷地喊道:
  "再见,大主教,一定再来呀!"
  他愉快地点了点头:
  "一定,我还要给你们带些书来,你们一定会很喜欢的."
  他又转过身去对老师说道:
  "让他们回去吧!"
  他拉着我的手,悄悄地说:
  "啊,你需要学会克制自己,好吧?我其实知道你为什么淘气!
  "好了,再见,小朋友!"
  我心里非常激动,久久不能平静.老师让别人都走了,只把我一个单独留了下来.
  我非常注意地听他讲话,我发现他是那么和蔼:
  "以后你可以上我的课了,是吗?不过,别淘气了,老实坐着,好吗?"
  这样,我在学校算是搞好了关系.可是在家里却闹了一次事儿: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
  一个晚上,他们全都出去了,留下我看孩子.我随意地翻看着继父的一本书,猛然发现里面夹着两张钞票,一张是10卢布的,一张是一卢布的.
  我脑子里突然一亮,一个卢布可以买一本《新旧约全书》,还可以买一本讲鲁滨逊的书.这本书我是在学校里知道的,一次,我给同学们讲童话,一个同学嚷道:
  "还讲什么童话呢,狗屁,鲁滨逊的故事那才叫好呢!"
  后来我才发现,有好几个人都读过鲁滨逊的故事.我也得读,到时候就能说他们"狗屁!" 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带着一本崭新的《新旧约全书》和两本儿破烂的安徒生童话,三斤面包和一斤灌肠.
  鲁滨逊是在一个小铺里发现的,是一本黄皮儿的小书,上面还画着一个戴皮帽子,披着兽皮的大胡子,这多少让我觉着有点不太愉快.相反,童话书就是再破烂,也比它可爱.
  中午,我与同学们分吃了面包和灌肠,然后开始说一个非常吸引人的童话《夜莺》.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个国家叫中国,所有的人都是中国人,连皇帝也是中国人."
  这句话让我们惊奇.欢喜,大家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
  在学校没把《夜莺》读完,因为天太晚了,于是大家四散回家.
  母亲正在炉台边上做饭,她看了看我,压低了嗓子问:
  "你是不是拿了一个卢布?"
  "对,我买了书.这不......"
  没等我说完,她就劈头盖脸地打了我一顿,还没收了我的书,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我再也没找到,这在事实上比打我更让我难受.
  好几天都没去上学,再到学校时,很多人都喊我"小偷!"
  这一切是继父传给他的同事,他同事的孩子又传到了学校.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隐瞒什么,我给人家解释,人家不听.
  我对母亲说,我再也不想去上学了.
  她无神地看着窗外,喂着小弟弟萨沙:
  "你胡说,别人怎么会知道你拿了一个卢布呢?这是家里发生的事,人家也不住在我们这儿,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去问问啊!"
  "那肯定是你自己乱说的!"
  我于是说出了那个传话的学生的名字.
  她哭了,非常可怜地哭了.
  我回到厨房里,还听见母亲的啜泣声:
  "天啊......"
  我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可却被母亲喊住了:
  "去哪儿?回来!快到我这儿来!"
  我们一同坐在地板上,萨沙摸着母亲的扣子叫道:
  "扣扣,扣扣!"
  母亲搂住我,伤心地低声地说:
  "咱们都是穷人,咱们的每个戈比,每个戈比......"
  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停了停,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是个坏蛋,坏蛋!"
  "蛋,蛋!"
  萨沙学着.
  萨沙是个大头娃娃,总瞪着眼,眨也不眨地注视周围的一切.很早他就开始学说话了,很少哭,见了我便高兴地让我抱他,用他软软的小手指头摸我的耳朵.
  他没闹什么病便突然死了,上午还好好的,晚祷的钟声敲响的时候,身体却已经僵了.
  那是在第二个孩子尼可拉出生后不久的事.
  在母亲的协助下,我在学校的处境又恢复到了从前,可是他们又要把我送回姥爷那儿了.
  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听见母亲声嘶力竭地喊道:
  "耶甫盖尼,你,我求求你了......"
  "混蛋!"
  "我知道你是要去她那儿!"
  "是又怎么样?"
  接下来一阵沉默.
  母亲吃力地喊叫着:
  "你,你是个不折不扣混蛋......"
  随后就是扑打的声音.
  我冲了进去,看见继父正衣着整齐地在用力踢着瘫倒在地上的母亲!
  母亲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抄起了桌子上的面包刀......这是父亲给我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没命地刺向继父的后腰.
  母亲看见了,忙一把推开了继父,刀把他的衣服划破了.
  继父大叫一声,便跑了出去.
  母亲拼命把我摔倒在地,夺下刀子.
  继父走了.
  母亲搂住我,吻我,哭着说:
  "原谅你可怜的母亲吧,亲爱的,可你怎能动刀子呢?"
  我告诉她,我要杀了继父,然后再自杀.
  我说得信誓旦旦,一丝不苟,这完全是不容置疑的!
  一直到今天,我还能看见那只沿着裤筒有一条鲜明的花饰的令人厌恶的腿,看见它恶毒地踢向一个女人的胸脯!
  每当我回忆旧日俄罗斯生活中这些铅一样沉重的生活片断,我常常自问:值得吗!
  其实丑恶也是一种真实,从过去直到现在都没有绝迹,将来会不会有,谁都不得而知!要想将它们从我们的生活中清除掉,那就必须了解它们.
  虽然它们是那么沉重,那么令人窒息,令人作呕,可是俄罗斯人的灵魂却勇敢地闯了过来,克服了.战胜了它们!
  丑陋.卑鄙和健康.善良一同生长在这块广阔而又肥沃的土地上,后者点燃了我们的希望,幸福对于我们不会永远遥不可及!13
  我后来又搬到姥爷那里去了.
  "啊哈,小鬼,你怎么啦?
  "让你姥姥养你吧!"
  "让我养就我养,你以为这是很困难的事呀!"
  "那么你就养吧!"
  姥爷吼了一声.
  屋子里突然沉寂了下来.姥爷突然对我说道:
  "我和她现在各过各的,什么都分开了......"
  姥姥坐在窗户下,飞快地织着花边,线轴快乐地击打着,铜针上下穿梭,闪着耀眼的光.
  姥姥没有变,姥爷则更加干瘦了,棕红色的头发变成了灰白颜色,一双绿眼睛总在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
  姥姥用极为嘲笑的口吻讲起她和姥爷分家的事.
  他把所有的破盆碎碗.破坛子料罐子全都"极为慷慨"地给了她,还说:
  "这全都是你的,以后别再向我要任何东西了!"
  他拿走了她差不多所有的旧东西......旧衣服.各种各样的物品.狐皮大衣,卖了700卢布.
  他把这笔钱都给了他的教子,等着吃利息去了.他的教子是个做水果生意的犹太人.
  后来他丧失了最后一点儿廉耻心,吝啬得到了疯狂的程度:
  他几乎寻遍了以前的每一个老朋友,逐一向他们诉苦.乞求,说孩子弄得他一文不名,行行好吧,给点钱!
  他利用人家原来对他的尊敬,弄到了一大笔钱,他拿着这一把大票子,象逗小孩似的在姥姥鼻子尖儿前晃悠:
  "傻瓜,看见了吗,这是什么?我就是我,人家尊敬我,给我钱,可你就不一样了,人家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他把所有这些钱全都给了一个毛皮匠.和这个毛皮匠的作小铺老板的妹妹,他要吃利息.
  家里花钱上是严格分开的,今天姥姥买菜做饭,明天就轮到姥爷.
  该姥爷做饭的时候,吃得就特别次.然而姥姥则总是买最好的肉.
  茶叶和糖也分开了,可是煮茶却是在一个茶壶里,到这时候姥爷就会惊慌地说:
  "慢,我看看,你放多少茶叶?"
  他仔细地数着茶叶,然后十分"精明"地说道:
  "你的茶叶比我的要碎点儿,我的叶子大,因此我要少放点儿!"
  他还特别注意倒在两个碗里的茶的茶色和浓度,份量当然更在详细考察之列.
  "最后一杯给你吧?"
  姥姥把茶倒净以前总是说.
  姥爷说道:
  "好吧!"
  圣像前的长明灯的灯油也是各买各的.
  真想不到在共同生活了50年以后,他们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看着姥爷的所作所为,我感到既好笑又令人生厌,有时似乎还有点儿可怜,可姥姥只是觉得可笑.
  "人真是越老越糊涂!"
  "80岁的人了,就会倒退80年,让他这么干下去吧,看看谁倒楣!"
  "咱俩的面包我来赚!"
  我那时也开始挣钱了.
  每逢节假日就走街串巷去捡牛骨头.破布片儿.烂纸和钉子.
  把一普特破布烂纸卖给旧货商可得到20个戈比,料铁也是这个价钱,一普特骨头值10戈比或着8个戈比.
  平时放了学我也去捡,每星期天去卖,一下子能得30到50个戈比,运气好的时候还要多.
  每次姥姥接过我的钱,都会急急忙忙塞到裙子的口袋里,夸奖着说:
  "好孩子,真能干!
  "好了,这样咱们俩完全可以养活好自己!"
  有一次,我看见她拿着我的50个戈比哭了,一滴混浊的泪水挂在她那大鼻尖儿上.
  比卖破烂更能赚钱的是到奥卡河岸的木材栈或是彼斯基岛去偷劈柴和木板.
  每逢集市,人们在岛上搭许多棚屋,集市以后拆下来的木板被码成堆,一直放到春水泛滥的时候.
  一块好木板,小市民业主有时出10个戈比,我一天就可以弄两三块儿!
  可干这事必须是坏天气,有大风雪或大雨把看守人给逼得躲了起来,才能顺利得手.
  和我一起去偷的伙伴有个叫花子女人莫尔多瓦的儿子珊卡.维亚赫尔,他总是笑哈哈的,人非常温和.
  还有柯斯特罗马,是个卷毛儿.到后来,他13岁被送进了少年罪犯教养院,再后来他在那儿吊死了.
  还有哈比,是个鞑靼人,12岁,但力大无比.
  还有看坟人的儿子扁鼻子雅兹,他是个有羊癫疯的9岁孩子,寡言少语.
  我们之中,岁数最大的是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沙.楚尔卡,他向来很讲道理,但拳头也很厉害.
  在我们那块儿,偷窃形成了风气,差不多成了饥寒交迫的人们唯一的谋生手段.
  大人们的目标是货船,在伏尔加河和奥卡河上寻找机会.
  每当休息的时候,他们都要讲自己的经历,夸耀自己的收获,孩子们则在一旁,边听边学,吸取经验和教训.  醉汉们的钱包小孩子们可以公开地搜,谁也不干涉.
  他们偷木匠的工具,偷货车的备用轴,有时还偷车夫的鞭子......
  我们不干这样的事.
  "妈妈不让我偷东西,可我不干!"
  说话的是楚尔卡.
  哈比则说:
  "我不敢!"
  柯斯特罗马则特别厌恶小偷这个字眼儿,只要是看到别的小孩偷醉汉时,他会把他们赶散.
  他自认为是个大人,他走路时,也刻意学着搬运工的样子,故意一歪一歪的,声音压得又低又粗,一举一动全都在装腔作势.
  然而维亚赫尔相信,偷窃是一种罪恶.
  不过,从彼斯基岛上拿木板可算不上什么罪恶,我们都非常愿意干这件事.
  趁着天气不好或晚上的时候,维亚赫尔和雅兹从下面大摇大摆地向彼斯基岛进发.
  我们四个人从侧面分头摸了过去,趁看守人追赶维亚赫尔和雅兹的时机,拖上木板往回跑!
  看守人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们,即便发现了他也追不上.
  我们弄来的东西卖掉以后,钱平分成6份,每个人可以得5戈比甚至是7戈比.
  有了这点钱,吃一天饱饭可就没什么问题了.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用途.
  维亚赫尔每天必须给他母亲买4两半伏特加,否则就会挨母亲一顿揍.
  柯特斯罗马想要攒钱买鸽子.
  楚尔卡挣钱是为了给母亲看病.
  哈比攒钱,是为了回家乡.他舅舅把他从家乡带到这儿来以后便死了,哈比其实不知道家乡的地名,只知道是在卡马河岸边,离伏尔加河不远.
  我们一块编了个歌,逗这个斜眼的鞑靼孩子:
  卡马河上一座城.
  到底在哪儿并不清楚!
  用脚走不到,
  用手也够不着!
  开始哈比非常生气,维亚赫尔却说:
  "不要这样!好兄弟之间还生气吗?"
  哈比有点不好意思了,后来,他自己也跟着我们唱了起来.
  和偷木板相比,我们更喜欢去捡破烂儿.春雪消融或是大雨滂沱之后捡破烂儿,就更有意思了.
  在集市的沟沟渠渠中,我们总能找到钉子.破铜.烂铁,有时还能够捡到钱!
  可是我们得给看货摊的两个戈比,有时央求半天才会得到他的允许.
  挣钱不容易,我们几个之间却非常好,偶尔有小的争吵,但是却没打过架.
  维亚赫尔在别人吵架时,经常会说:
  "有吵架的必要吗?"
  我们想一想,的确没有必要.
  他称他的母亲为"我的莫尔多瓦女人",但是我们倒没有觉着可笑.
  "昨天,我的莫尔多瓦女人回家的时候,又喝得烂醉如泥了!
  "她啪地一下把门摊开,在门槛上一瘫,就像只公鸡似的唱起来了!"
  楚尔卡问:
  "唱的什么?"维亚赫尔于是学着他母亲尖声尖气地唱了起来:
  收养小伙沿着街走,
  手拿皮鞭吼叫一声;
  挨家挨户用皮鞭,
  抽出的孩子们满街溜.
  哟哟嗨,你看那晚霞就红似火,
  收养的小伙儿笛声悠,
  小村入梦甜悠悠.
  他会唱很多热烈欢乐的歌儿.他接着说:
  "后来,她坐在门槛上睡着了,屋子里特别冷,我拉不动她,差点没把我们冻死......
  "今天早晨,我说:'你醉得太厉害了!,她说:'没关系,我故意的.你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死的!,"
  楚尔卡说:
  "是的,她都快死了,全身都肿了!"
  "你还可怜她吗?"我问.
  "怎么不可怜?她是我的好妈妈......"维亚赫尔说.
  我们虽然知道他母亲常常打他,可是我们又都相信她是个好人!
  有不走运的时候,楚尔卡也会提议:
  "来,咱们每个人凑一戈比给维亚赫尔的母亲买酒吧,要不然他会挨揍的!"
  维亚赫尔特别羡慕我和楚尔卡,因为我们两个识字.
  他有时会揪住自己的尖耳朵,细声细气地对我们说道:
  "埋了我的莫尔多瓦女人之后,我也去上学,我给老师一躬到地,让他收下我.
  "学成之后,我会去找主教,请他收留我作园丁,要不,就直接去找沙皇......"
  春天,莫尔多瓦的女人就死了.
  楚尔卡对维亚赫尔说:
  "到我们家吧,我妈妈会教你认字......"
  没过多久,维亚赫尔就高昂着头,念起招牌上的字了:
  "食品货杂店......"
  "食品杂货店,你这个笨蛋!"楚尔卡说.
  "嗨,我只是把字母念颠倒了!"
  "那样就错了!"
  "噢,你看,字母活蹦乱跳的,它们喜欢别人念它们!"
  维亚赫尔对山川树木.花鸟草木的热爱让我们感到好笑,同时也感到吃惊.
  倘若我们之中的谁坐在了小草上,维亚赫尔就会说:
  "不要糟踏草啊,坐沙地上不也一样吗?"
  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去折一枝白柳,如果让他看见了,他会耸耸肩膀:
  "见鬼,你们在干什么?"
  每到星期天,我们便会玩一种游戏:每到傍晚的时候,一群鞑靼搬运工总是很准时地拖着疲惫的身躯从西伯得亚码头回家,路过我们的十字路口,我们就会向他们扔草鞋.
  开始他们对我们又追又骂,可是后来他们也觉着有意思,事先也准备些草鞋,有时还将我们准备好的草鞋偷走,弄得我们束手无策,大声抗议着:
  "这还算什么游戏呀?"
  最后他们把草鞋分给我们一半,于是战斗就开始了.
  一般是他们守,我们攻.我们高声叫喊着围着他们转,向他们扔草鞋,如果我们谁被草鞋绊倒了,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叫喊,而且还大声地笑.
  这个游戏持续的时间非常长,周围围满了小市民,他们为了维护他们的体面,照例要嘟囔一阵子.
  战斗结束后,鞑靼小伙子们常常请我们去吃马肉,还就着奶油核桃点心喝浓茶.
  这些身 高体壮的人的身上有一种很容易让儿童理解的东西,他们没有一丝恶意的诚实和他们相互之间无私的帮助,都深深地吸引着我们.
  他们之中有一个叫卡西莫夫的歪鼻子,有着无人可及的神话般的力量!有一回,他把一个二十七普特重的大钟从货船上搬上了岸,他大喊着:
  "噢,噢!
  "扯淡......臭鸡蛋!"
  "扯淡......扯淡!"
  还有一次,他把维亚赫尔放在他的手上,轻松地举了起来,说:
  "看,上天喽!"
  倘若天气不好,我们就聚在雅兹家他父亲用来看坟的小屋中.
  雅兹的父亲长得歪歪扭扭,全身脏得让人无法接近.
  他却总是快活地眯着眼说:
  "上帝保佑,不要让我失眠!"
  我们带来三钱茶.四两糖.几块面包,还给雅兹的父亲带去四两伏特加,这是不可少的.
  "听说了吗,后天特鲁索夫家为死人办祭日,有盛大的宴会,咱们去那儿肯定能吃上一顿美食,这个主意不错吧!"
  "他们家的厨娘全都会收起来的."
  无所不知的楚尔卡提醒道.
  维亚赫尔看着窗外的坟场,说:
  "不久便可以到森林里去了,这真是太好了!"
  雅兹沉默地把他自己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木马.碎铜片.扣子.缺腿马拿了出来,让我们看.
  大家喝茶,雅兹的父亲喝了他那一份酒以后,就爬到了炕炉上,用猫头鹰似的眼神盯着我们说:
  "噢,你们怎么不死呢?"
  "你们这些小偷儿们,似乎早就不再是孩子了!"
  "上帝保佑,不要让我失眠!"
  维亚赫尔反驳着:
  "我们不是小偷儿!"
  "不是小偷儿?那么,就是贼娃了......"
  他哆嗦得让我们厌烦时,楚尔卡就会涨红了脸,憋足了劲,骂上他一句:
  "好了,废物!"
  因为他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谁家有病人,哪个病人要死了之类的事,而且他还故意逗弄我们:
  "噢,小子们,害怕了吗?"
  "告诉你们,有个胖子就快要死了!"
  "噢,要好长时间才能烂掉呢!"
  我们让他住嘴,可是他还是令人讨厌地喋喋不休:
  "你们也都得死......"
  "死就死,死后就可以作天使......"
  维亚赫尔说.
  "你们?哈哈,你们,还想要去当天使?!"
  他大笑不止,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死人的事来.
  "啊,三天前这里埋了一个女人,我知道她的经历,孩子们,听着,我告诉你们......"
  他喜欢讲女人,但总爱用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然而,他的口气中有一种思索的味道,所以我们听得还挺入迷.
  "别人问她:'到底是谁放的火?,"
  "她说:'我放的!,
  "唉,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呀!上帝保佑,别让我失眠......"
  差不多每一个躺在坟里的人的历史,他都一清二楚.他好像在我们面前打开了通向各家各户的大门,让我们看看他们都是怎么生活的.
  他一直从白天讲到黑夜,再从天黑讲到天明.
  可是黄昏刚刚到来,楚尔卡就要走了;
  "我得回家了,要不妈妈会害怕的.有谁跟我一起走呀?"
  大家全都走了.
  雅兹关上门,闷声闷气地对他说:
  "再见了!"
  "再见了!"
  我们回复他,留他在坟地里总会让我们感到有点不安.
  柯斯特罗马说:
  "明天咱们再来时,他或许就已经死了."
  "我觉得雅兹比我们还苦呀!"
  "我们不苦,一点儿也不苦!"
  维亚赫尔反驳着楚尔卡.
  的确,流浪街头,自由自在,何苦之有?相反,我心中经常涌动着一种伟大的感情,我太爱我的伙伴们了,总想替他们做点好事.
  然而,象这样每天放学后流浪街头,还是为我在学校的生活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他们叫我"捡破料的"."臭要饭的",还说我身上有垃圾味儿!
  我感到极大的污辱,因为每次去学校前我都会换上洗得非常干净的衣服.
  上完了三年级,学校奖给我一本福音书.一本克雷洛夫的寓言诗,一本《法达.莫尔加那》,还有一张奖状.
  姥爷看到这些奖品,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奋,他要把这些书锁到他自己的箱子里.
  当时,姥姥已病倒好几天了,她没有钱,几乎也没什么吃的了,可姥爷还在无休无止地埋怨:
  "你们把我喝光吃净了,一点儿也不给我剩......"
  于是我把书卖了,得了55个戈比,交给了姥姥.
  奖状上我胡乱写了些字以后才给了姥爷,他没有打开看就珍藏了起来,所以没有发现我搞的鬼.
  结束了学校生活,我又开始了在街头的流浪生活,春回大地,野外的森林便成了我们最好的去处,每天都很晚才回来.
  然而这样快活的日子没持续多久.
  不久继父被解雇了,人也失踪了,不知道去向.母亲和小弟搬回姥爷家,我成了保姆.
  姥姥则在城里一个富商家里给人家绣棺材上罩的圣像.
  母亲干瘦干瘦的,都快脱人形了;小弟弟也饿成了皮包骨头,一种不知名的疾病折磨着他,使他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姥爷摸了摸他的头:
  "他是吃不上啊,可是我的饲料毕竟有限,不够你们都来吃啊......"
  母亲靠在墙上,叹着气说道:
  "他吃不了很多......"
  "是没有多少,可你们几个没多少全加起来就太可怕了......"
  姥爷让我去背沙子,把小弟弟埋在里面晒晒太阳.
  小弟弟非常高兴,居然还甜甜地笑.
  我马上就会爱上他,好像我的想法他都知道似的.
  "死,非常容易!你想的应该是怎样活!"
  姥爷的吼叫声从窗口飞了起来.
  母亲咳嗽了很长时间......
  我和小弟弟呆在那儿,他只要一看见远处的猫或狗就会扭过头来向我微笑.
  噢,这个小家伙,他是不是已经感觉出我和他呆着有点无聊,想着跑到街上去了?
  吃午饭时,姥爷亲自喂小孩.小孩吃了几口后,他就按了按他的肚子,自言自语地说:
  "饱了吗?"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了母亲虚弱的声音:
  "您不是看见他还在伸手要吗?"
  "小孩子,不懂事儿!总会吃饱了还要!"
  姥爷让我把孩子递给了母亲.母亲迎着我缓缓地.吃力地站了起来,费力地伸出了那枯树枝一般的胳膊.
  后来母亲成了哑巴,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慢慢地死去了.
  最令我讨厌的是姥爷在每天天黑以后都要讲到死.他躺在黑暗中,嘴里嘟嘟囔囔:
  "死期到了!有什么脸去见上帝?"
  "唉,忙了一辈子,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母亲是在8月份的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离我而去的.
  那时候,继父刚从外地回来,姥姥和小弟弟已经搬到他那儿去了,母亲很快便要搬过了去了.
  早晨,母亲低声悄悄对我说道:
  "去找耶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
  她强撑着身子,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快跑!"
  我感觉她的眼里闪过一种异样从不曾见过的光芒.
  继父正做弥撒,姥姥让我去买烟,这样就耽误了时间.
  我回到家的时候,惊讶地看到母亲正梳妆整齐地坐在桌子边儿上,仪态与从前毫无二致.
  "你好点了吗?"我心里有点怕怕然.
  她只看了我一眼,冰凉透骨,又说:
  "过来!你又去哪儿荡了?"
  我还没有开口,她就把我抓了过去,用刀子背轻拍了我一下,可马上刀子就从她手里滑掉了.
  "捡起来......"
  我惊呆了,一动不动,只是缓缓地看着她,躺下,虚弱地说:
  "水......"
  我赶紧舀了碗凉水,但她却只喝了一点点儿.
  推开了我的手,她嘴唇动了动,好像苦笑了一下,脸上浮起了一片暗影,这暗影迅速占据了她整个儿脸,她似乎有点吃惊地张开了嘴......
  我端着水一直站在她旁边,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
  姥姥进来了.
  我说:
  "母亲死了!"
  他漠然地向床上瞟了一眼:
  "胡说八道!"
  他到炕炉里拿包子,弄得一阵叮当乱响.
  继父走进来了,他毫不知情地搬了把椅子坐到母亲身旁.
  突然,他从椅子上蹦起来,大叫了一声:
  "她死了!"
  当大家向母亲的棺材撒土的时候,姥姥就像个瞎子似地在坟地里乱撞,她一下子碰到十字架上,碰破了头.
  雅兹的父亲把姥姥领到他的小屋里,她洗脸时,他安慰我说:
  "唉,生而为人,必定会有这么一回......不论贫富,早晚都得进棺材......"
  他从小屋里跑出去,但马上又和维亚赫尔一起回来了.
  "看,瞧这是什么?"他递给我一个折断了的马刺."这是我和维亚赫尔一起送给你的,我是从他手里买下来的,我给了他两戈比,你喜欢吗?"
  "胡说八道!"
  维亚赫尔生气地嚷.
  "啊,好好,不是我,是他,是他送给你的!"
  维亚赫尔想方设法逗我笑:他把马刺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用舌头够上面的小轮,雅兹的父亲夸张地哈哈大笑.
  见我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严肃地说:
  "醒一醒吧,只要是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就像小鸟一样,谁也逃不过这一关,小鸟不是也要死吗?"
  "走,咱们给你母亲的坟铺上草皮,好吗?"
  这令我很高兴,我们大家便出发了.
  埋葬母亲几天后,姥爷说:
  "阿列克塞,你可不是什么奖章,总把你挂在脖子上我可受不了!"
  "去,去,到人间去吧......"
  于是,我便走入了人间,开始了另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