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唐吉河德(中)



  《唐吉诃德(中)》
  〔西班牙〕塞万提斯 著

  第四十二章 客店里后来发生的事及其他应该知道的情节
  俘虏讲到这儿不说话了.费尔南多对他说:
  "的确,上尉大人,您把您的经历讲得太生动了,仿佛历历在目.整个经历惊险曲折,实为世上罕见,使听者完全被吸引住了.我们都非常愿意听.即使讲到明天早晨讲不完,我们也愿意再从头听起."
  说完,费尔南多以及其他人都情真意切地表示愿意尽可能帮助他.俘虏被大家的一番好意深深感动了.费尔南多还问索赖达是否同意同一起回去.费尔南多可以让他的兄弟侯爵大人做索赖达洗礼的见证人,而费尔南多自己则将尽可能地安排俘虏堂堂正正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俘虏对所有的这些都很客气地表示感谢,不过他不能接受大家如此大方的帮助.
  这时天黑了.一辆马车来到了客店,旁边还有几个骑马的人相随.他们要求在客店住宿.客店主妇说客店里已经一点儿地方也没有了.
  几个骑马的人已经进了客店.其中一人说:"无论怎么样,总不能没有法官的地方吧."
  一听说是法官,客店主妇慌了,说道:
  "现在的问题是房间里已经没有被褥了.法官大人肯定带着铺盖吧,要是他随身带着,那就请进吧,我和我丈夫可以把我们的房间让给他."
  "那就快点儿收拾吧."一个侍从说.
  这时,那个人已经从马车里出来了.从他的服装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他穿的长袍表明他的确像他的侍从说的,是个法官.他手里还拉着一个看起来足有十六岁的女孩.她穿着一身旅行便装,显得俊秀.娇美,风姿如玉.谁看见她都会感到惊奇.假如不是因为他们在客店里见过多罗特亚.卢辛达和索赖达,一定会以为像她这样美丽的少女真是世上难觅.法官和那个少女进来时,唐吉诃德正站在客店里.他看见法官就说:
  "您完全可以进入这座城堡休息,虽然它有些狭窄简陋.不过,世界上还没有什么地方会狭窄简陋得容不下文官武士,若再有美女在前引路,就像您这位文官带着的这样一位漂亮的少女,那就更是如此了.不仅城堡应该敞开大门,连岩石都应该让路,高山也要低头,以迎接你们.您快请进入这个乐园吧.假如您带的这位少女是天空,那么这里有与天空为伴的星月,这里有标准的武士和绝伦的美女."
  法官被唐吉诃德这番话弄得莫名其妙.他仔细看了看唐吉诃德,对唐吉诃德的装束深感诧异,不知说什么好.但更让他奇怪的是站在自己面前的卢辛达.多罗特亚和索赖达.她们听客店主妇说来了一位漂亮的少女,一起来看她迎接她.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对法官则是以礼相迎.法官对他看到和听到的这些感到不解,满心疑惑地进了客店.客店里的几个女人把那位少女迎了进去.不过,法官觉得这些旅客似乎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惟独唐吉诃德的打扮.表情和行为显得不正常.大家客气地相互问候,谈了一下客店的情况,然后仍然按照原来的安排,所有的女人都住在顶楼,男人们都住在外面,也算替她们看门,那个少女是她的女儿,她高高兴兴地跟着几个女人进去了.法官也感到很满意.虽然只有店主那块窄小的床板,再加上她自己的一点儿铺盖,但他还是觉得比自己预料的要好得多.
  俘虏从看到法官的第一刻起,就开始心跳,他总有一种预感,感到那个法官就是他兄弟.他问法官的一个侍从,法官叫什么名字,是否知道法官是什么地方的人.侍从回答说,他是胡安.佩雷斯.德别德马硕士,听说他是莱昂山区某个地方的人.俘虏根据自己的观察,再这么一联系,断定那个法官就是自己的兄弟,当年他听从了父亲的安排,终于从文.俘虏既激动又高兴,把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叫到一旁,把他断定法官就是自己兄弟的事告诉了他们.他还说,侍从告诉他,法官已经被委派到美洲的墨西哥法庭任职.他还了解到那个少女是法官的女儿,女孩的母亲生她时死了,把自己的嫁妆留给了法官和女儿,所以法官现在很有钱.俘虏还同他们商量如何与法官相认,是否应该先了解一下,假如他去相认,他的兄弟会不会因为他穷困潦倒,怕丢自己的面子而拒绝相认,或是欣喜若狂地与他团聚.
  "让我去试探吧."神甫说,"不过上尉大人,你不必想别的,你兄弟肯定会与你高高兴兴地相认.看他外表上那精明能干的样子,不会看不起你或不与你相认,他应该会处理人情世故."
  "即使这样,"上尉说,"我想还是不要太唐突,而是婉转一些,让他与我相认."
  "我告诉你们,我会让我们大家都满意自己的."神甫说.
  这时,晚饭准备好了,大家都坐到桌旁吃饭,只有俘虏和女人们除外,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吃饭.晚饭中,神甫说:
  "法官大人,我在君士坦丁堡有个与您同名的同伴.我曾经在君士坦丁堡做了几年俘虏,而那位伙伴是西班牙步兵的一名勇敢的战士和上尉.他非常勇敢,不过他也非常不幸."
  "那位上尉全名叫什么,大人?"法官问.
  "他叫鲁伊.佩雷斯.德别德马,"神甫说,"是莱昂山区某个地方的人,他对我讲过他父亲同他兄弟的事情.若不是像他这么诚实的人亲口对我说,我只会把它当成是老人们冬天在炉火旁讲的那种无聊的故事.他对我说,他父亲把财产分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并且给他们以教诲,那教诲比卡顿的先见还英明.我只知道从军的那个儿子干得很出色,没过几年,就全凭着自己的勇敢和努力,而不是靠任何人提挈,当上了陆军上尉,并且很可能提升为少校.不过他后来碰到了厄运,在莱潘多的那场战斗中,很多人获得了自由,他却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己的佳运.我在戈利达被俘.几经周折,我们又在君士坦丁堡重逢了.后来他到了阿尔及尔,据我所知,在那儿遇到了一次可以算得上是世界罕见的奇遇."
  接着,神甫又简单讲了一下索赖达同俘虏的事情,法官始终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听别人讲话.后来,神甫又讲到法国人抢掠了船上基督徒的东西,这位伙伴和美丽的摩尔女人陷入了贫困境地,以后就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到了西班牙还是被法国人带到法国去了.
  上尉在一旁听神甫说话的时候,一直注意观察他兄弟的神情.法官见神甫已经讲完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眼噙着泪水说:
  "哎,大人,你大概不知道,你讲的这些事情与我有多大的关系.我丢开了往日的持重,不禁泪眼潸然.你刚才说的那位勇敢的上尉是我哥哥.他比我和我弟弟都坚强,更具有远见卓识,选择了一条既光荣又高尚的从军道路,这就是你那个伙伴讲的近乎故事的经历中,我父亲指出的三条道路之一.我选择的是文职,靠真主保佑和我的勤奋,才达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的弟弟现在在秘鲁,过得很富裕.他寄给我父亲和我的钱远远超过了他带走的那些钱.他供养我父亲过原来那种大手大脚的生活,我也能够专心致志地完成我的学业,得到了我现在这个职位.我父亲还健在,他急于知道我哥哥的消息,望眼欲穿.他不断地祈求上帝,在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之前,不要让他瞑目.我也很奇怪,不管我哥哥饱尝苦难还是生活丰裕,为什么就想不起把自己的消息告诉我父亲呢?如果我父亲或我们兄弟俩当中的一个知道了他的消息,他就不必靠那根神奇的竹竿赎身了.不过,现在最让我担忧的就是那些法国人究竟是放了他,还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罪恶杀了他.这么一想,我再赶路时就不会像启程时那样高高兴兴了,只能是忧心忡仲.我的好兄弟呀,如果有人知道你现在何方,我愿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可以牺牲我的一切,也要去寻找你,解救你.如果当时有人告诉父亲,说你还活着,即使你被关在贝韦利亚地牢的最底层,他也会不惜他和我们兄弟的财产把你救出来的.噢,美丽豁达的索赖达,我们怎样才能报答你对我哥哥的恩情啊!当你灵魂再生的时候,我们真想参加你们的婚礼,我们大家该多么高兴啊!"
  法官听说了哥哥的消息后,满怀深情地说了上面的这番话.听见他说这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与他共同伤感.神甫见自己的意图以及上尉的期望都已实现了,不想让大家都跟着伤心,就从桌旁站起来,来到了索赖达待的房间,拉着她的手走了出来.卢辛达.多罗特亚和法官的女儿也都跟着出来了.上尉正等着看神甫干什么,神甫又过来拉起他的手,领着他们两人来到法官和其他客人面前,说:
  "您别哭了吧,法官大人,您完全如愿以偿了.现在,站在您面前的就是您的哥哥和您的嫂子.这位就是德别德马上尉,那一位就是对他施以恩德的摩尔美人.我说的那些法国人把他们害苦了,而你正好可以对他们解囊相助."
  上尉过来拥抱他的弟弟.他把双手放在上尉胸前,以便离得远一点儿端详他.法官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哥哥,马上紧紧拥抱住哥哥,眼里流出了幸福的泪水.其他在场的人也不由得为之欷.兄弟俩说的话.诉的情恐怕是人们难以想象的,就更不要说用文字表达出来了.
  兄弟俩互相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看上去真是情同手足.法官又拥抱了索赖达,并表示要将自己的家产供她享用,还让自己的女儿拥抱了索赖达.基督美女和摩尔美女拥抱在一起,不禁又泪湿衣衫.唐吉诃德仔细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他觉得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是游侠骑士的幻觉.大家商定让上尉和索赖达与法官一起回到塞维利亚去,把碰到上尉和上尉已经获得自由的消息告诉上尉的父亲,还要让他尽可能出席他们的婚礼和索赖达的洗礼,法官恐怕赶不上了,他还得继续赶路.有消息说,一个月后塞维利亚有条船要到新西班牙去.总而言之,大家都为俘虏的好运高兴.此时,已经夜过三更,大家决定休息,唐吉诃德自告奋勇去看守城堡,以防某个巨人或坏蛋觊觎城堡里的美人跑来捣乱.凡是认识唐吉诃德的人都向他表示感谢,并且把他的防范举动告诉了法官.法官也很高兴地同意了.只有桑乔对这么晚才睡觉感到很失望,他躺到驴的鞍具上,比别人睡得都舒服.不过,后来他可是为这副鞍具吃了不少苦头,这在下面会谈到.女人们在她们的房间里睡着了,其他人也都将就着躺下了.唐吉诃德走出客店,自己刚才答应的话,为他的城堡站岗放哨.
  天快亮的时候,女人们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歌声.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特别是多罗特亚,她早已醒了,多罗特亚旁边睡的是法官的女儿克拉拉.德别德马.没人猜得出究竟是谁唱得这么好.这是一个人在独唱,没有任何乐器的伴奏.有时好象是在院子里唱,有时又像在马厩里唱.大家正莫名其妙地听着,卡德尼奥来到房间门口,说:
  "如果谁还没睡着,就请听听,有个年轻的骡夫在唱歌,唱得非常动听."
  "我们已经听到了,大人."多罗特亚说.
  卡德尼奥听到这话就走开了.多罗特业则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听出歌词是下面的话.

  第四十三章 骡夫逸事及客店里的其他奇事
  我是爱情的水手,
  在深深的情海里
  无望地漂游,
  碧波漫漫不见港口.
  我追寻一颗星,
  它遥挂在夜空,
  恐怕帕利努罗也不曾见过
  如此美丽明亮的星斗!
  不知它引我向何方,
  我茫然随波逐流.
  貌似漫不经心,
  其实一心追求.
  无谓的羞涩,
  格外的矜持,
  我试图看到它,
  云幕却不让它露头.
  美丽明亮的星斗,
  我渴望它的垂眸.
  阴云遮蔽终不见,
  我的生命到尽头.

  骡夫唱到这儿,多罗特亚觉得如此优美的歌声要是克拉拉没听到就太可惜了.她摇晃了克拉拉几下,把她弄醒了,对她说:
  "对不起,孩子,我把你弄醒了,不过我想这么好听的歌声,你肯定愿意,也许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
  克拉拉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起初她没听清多罗特亚对她说了什么,又问了一次,于是多罗特亚再说了一遍.于是,克拉拉注意听起来.可是她刚听了两段,就奇怪地颤抖起来,好象得了四日疟.她紧紧地抱住多罗特亚,说:
  "我可爱的夫人呀,你为什么要把我叫醒呢?目前命运所能给我的最大恩泽就是把我的眼睛和耳朵捂上,不让我再看到这个倒霉的歌手或听到他的歌声."
  "你说什么,孩子?人家说这个唱歌的人是个骡夫."
  "不,他是封邑的领主."克拉拉说,"他已经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心灵.只要他不愿意放弃我的灵魂,我就永远也离不开他了."
  克拉拉这番缠绵多情的话让多罗特亚感到很惊讶,感到这些话已大大超出了她那个年龄的水平,就对克拉拉说:
  "你说什么呀,克拉拉,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再说清楚点儿,告诉我,你说的灵魂和封邑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歌唱家,为什么会让你感到如此不安.不过你现在先别说,我不想因为你的激动情绪而失去听歌的乐趣.仿佛他现在唱的是新词新调."
  "随你的便吧."克拉拉说.
  克拉拉用手捂住了耳朵,不愿意再听那个人唱歌.这也使多罗特亚颇感不解.多罗特亚仔细听着,只听那人继续唱道:
  我甜蜜的希望,
  不畏艰难,披荆斩棘,
  沿着既定的道路,
  坚忍前往,
  不要泄气,即使步步
  接近你的死亡.
  懒惰匹夫,得不到
  辉煌的胜利,胜利无望.
  不与命运抗争,
  甘于现状,
  悠然自得,
  幸福不会从天降.
  为爱情付出高昂代价,
  理所应当.
  世上任何东西
  都不如爱情芬芳.
  得来全不费功夫,
  莫如奋力争向上.
  不懈的爱情追求
  也许能实现我的梦想.
  虽然困难重重,
  我从不彷徨,
  纵然难于上青天,
  我从不怀疑我的理想.
  歌声到这儿停止了,克拉拉哭起来.这一下多罗特亚更急于想为什么歌声那么委婉,而克拉拉却这么伤心了.多罗特亚问克拉拉刚才究竟想说什么.克拉拉怕卢辛达听见,紧紧搂着多罗特亚,把嘴贴近多罗特亚耳边,断定别人听不到之后才说:
  "夫人,这个唱歌的人是阿拉贡王国一位贵族的儿子,他家就在京城我父亲家的对面.尽管我父亲冬天拉上窗帘,夏天放下百叶窗,可还是不知怎么回事,这个仍在上学的小伙子还是在教堂或是别的地方看见了我,后来竟爱上了我.他从他家的窗户那儿向我打手势,流着泪,表示爱上了我.我相信了,尽管我并不知道他到底爱我哪一点.
  "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向我打手势,表示他想和我结婚.如果是这样,我当然很高兴,可我只身一人,没有母亲,我不知道该向谁说.因此,我所做的只是趁我父亲不在家而他在家的时候,把百叶窗抬起一点儿,让他能看见我的全身.这就让他高兴得不得了,像疯了似的.
  "我父亲启程的时间到了.他知道我们要走了,不是我告诉他的,我和他根本就没说过话.他情绪很不好,我知道,他一定很伤心.我们出发那天,我没能去看他,向他告别,连用眼睛向他告别都没能做到.不过我们上路两天,走进一个离这儿有一天路程的客店时,我看见他站在客店门口.他打扮成了骡夫的样子.他打扮得太像了,要不是他的相貌已经牢牢刻在我心里,我恐怕根本认不出他来.我认出了他,心里又惊讶又高兴.他避开我父亲偷偷地看我.他在路上从我们面前走过或者在我们住的客店里碰见我,总是躲着我父亲.可我知道他是谁,觉得他是因为爱我,才如此艰苦地步行跟着我,所以很难过.他走到哪儿,我的眼睛也跟到哪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瞒着他的父亲跑出来的.他父亲尤其喜欢他,他是他父亲唯一的继承人,而且他也当之无愧,你如果见到他就知道了.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唱的那些歌全是他自己作的.我听人说,他很有学问,又擅作诗.不过,我每次看见他或听到他唱歌的时候,就浑身发抖,怕得要死,唯恐我父亲认出他来,知道了我们的心思.我一直没和他说过话.尽管这样,我还是爱他爱得已经离不开他了.我的夫人,这就是我对你说的他是个歌手的原因.你很喜欢他的歌喉,仅从这点你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你说的什么骡夫,而是我对你说的灵魂和封邑的主人."
  "别再说了,克拉拉,"多罗特亚这时候说,还频频吻着她,"别再说了.你等着吧,那天一定会到来.我祈求上帝让你们的事情有个美好的开端,也有个圆满的结局."
  "哎,夫人啊,"克拉拉说,"还能指望什么结果呢?他的父亲有钱又有势,会觉得我给他家做佣人都不配,更别提做什么妻子了.而且,让我背着我父亲结婚,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我只希望这个小伙子回家去,不要再理我.或许看不到他,再加上我们走过的遥远的路程,可以减轻我现在这种痛苦.不过也可以告诉你,我觉得这种办法不会对我起太大作用.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魔鬼在捣乱,我怎么会爱上了他.我们还这么年轻,我猜我们两人的年龄一样大.我现在还不满十六岁.父亲说,到圣米格尔日那天,我就满十六岁了."
  多罗特亚听了克拉拉这番孩子气十足的话,不由得笑了.她对克拉拉说:
  "我们睡吧,孩子,时间已经不多了.等天亮了,咱们再想办法,也许事情还有希望."
  说完她们就躺下了.客店里一片沉寂,只有客店主妇的女儿和丑女仆还没睡着.她们知道唐吉诃德正在客店外面出洋相,全身披挂地骑着马放哨,就决定和他开个玩笑,至少去听听他说了什么胡话.
  整个客店没有一扇可以看到外面的窗户,只有一个存放稻草的房子里有两个用来向外扔稻草的窟窿.两个人就趴在这两个窟窿那儿,向外看,只见唐吉诃德正骑在马上,手持长矛,不时深深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叹息,好象痛苦得肠断魂消.一会儿,她们又听到唐吉诃德柔情似水地说道:
  "噢,我的夫人呀,国色之天香,智慧之精华,娴雅之典范,贞洁之集成,总之,世界上所有有益.有德.有趣事物之思想,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哟,你现在正在做什么?你是否想起了这位已经被你俘虏的骑士?他涉危履险,只是为了向你效忠,博取你的欢心!噢,三张脸的明月啊,请你告诉我她的情况吧!也许你现在正以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大概正沿着她的豪华宫殿的长廊漫步,或者在平台上凭栏远眺,以她伟大的胸怀思考着如何抚慰这颗为她而痛苦不堪的心灵,思考着如何给我的痛苦以欢乐,给我的不安以宽慰,给我的悲痛欲绝以欣喜,给我的忠心以报答.而太阳啊,你大概已经骑上你的马,迎着早晨出来看望我的夫人了.你看到她时,请代我向她问好.不过请你注意点儿,看望她并向她问好时千万不要吻她的脸,比起你从前在特萨利平原佩纽斯河边,我忘了你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了,挥汗如雨,妒火焚心,追赶那个忘恩负义的狠心女人时的心情,我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唐吉诃德情意绵绵地刚说到这儿,店主妇的女儿就向他发出了几声"咝咝",对他说:
  "大人,劳驾请过来一下."
  唐吉诃德顺声转过头去.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见有人从那个窟窿里叫他.在唐吉诃德眼中,那窟窿是一扇窗户,而且还有金窗栏.他把客店当成富丽堂皇的城堡,所以有金窗栏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后他又像以前一样,疯疯癫癫地想着,城堡长官的漂亮女儿已经坠入爱河,又来向他传情.不过,为了表示他并不是个没有礼貌.不识好歹的人,他掉转罗西南多的缰绳,来到窟窿前.得知是两个姑娘,便对她们说:
  "非常遗憾,美丽的姑娘,你们把你们的情思投注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与你们相爱的人身上,凭你们的身份和娴静,本来你们完全应该得到爱情的.你们不要怪罪这位可怜的游侠骑士.他对一位夫人一见钟情,而且情深意笃,不可能再移情于别人了.请原谅,好姑娘,赶紧回房间去吧,不要再表示什么情意了,以免让我显得有些不识好歹.假如你们除了袒露爱情,还有其他事情有求于我,请尽管说.我向你们那位不在此地的温柔情敌发誓,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帮助你们,哪怕你们要的是墨杜萨那一根根都是蛇的头发或者是一瓶太阳光."
  "这些我的女主人都不需要,骑士大人."丑女仆这时说.
  "那么你的女主人需要什么呢,聪明的女仆?"唐吉诃德问.
  "只需要您的一只美丽的手,"丑女仆说,"用它来安抚这个窟窿给她造成的激情.她的名誉已经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如果她的父亲察觉了,最少要割下她的一只耳朵."
  "我倒要看看,"唐吉诃德说,"如果他不想做世界上下场最惨的父亲的话,就老实点儿,不要用他的手去触动他的坠入情网的女儿的任何一个娇嫩的部位."
  丑女仆觉得唐吉诃德肯定会答应她的请求,把手伸过来.她又想了一下,就离开了那个窟窿,来到马厩,拿起桑乔那头驴的缰绳,赶紧跑了回来.此时唐吉诃德已经站在了罗西南多的鞍子上,把手伸进了窗栏.他想象那位伤心的姑娘就在窗户里,便对她说:
  "姑娘,请拉住这只手.应该说,这是一只消灭世间万恶的手.拉住这只手吧,还没有什么女人碰过这只手,包括那个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的女人.我把手伸给你不是为了让你吻它,而是让你看看那上面密布的青筋.结实的肌肉和粗壮的血管.你由此就可以看得出,掌握着这只手的胳膊该有多大的力量."
  "我们现在就看看吧."丑女仆说.她在缰绳上打了一个活结,套在唐吉诃德的手腕上,然后又离开那个窟窿,把缰绳紧紧地绑在稻草房的门闩上.
  唐吉诃德感到手腕上有股绳子勒的疼痛,说道:
  "我觉得你不是在爱抚我的手,而是在折磨它.请你不要这样对待它.我不爱你并不是它的错,而且你也不应该在这么小的地方发泄你的全部仇恨.痴情的人不应该记仇."
  不过,唐吉诃德这些话已经没人听见了.丑女仆把绳子拴好后就和客店主妇的女儿一起捧腹大笑,然后离开了.唐吉诃德被拴在那里,自己根本无法解开.
  唐吉诃德就这样站在马鞍上,胳膊伸在窟窿里,手腕被拴在门闩上,胆颤心惊而又小心翼翼地怕罗西南多挪动,那样他就会悬空吊在一只胳膊上了.因此,他一动也不敢动.幸好,罗西南多倒是很有耐心,很安静,它可以永远的站在那儿,寸步不移.唐吉诃德看到自己被拴在那儿,两个姑娘已经走了,就想象这回又像上次在这座城堡里被会魔法的摩尔脚夫痛打了一顿那样,被魔法治住了.他暗暗责备自己欠考虑,第一次在这座城堡里遭遇不幸,就不该再冒冒失失地第二次进来.游侠骑士们有条规矩,如果第一次经历失败,就证明这不是他们的事,而是别人的事,不该再进行第二次尝试了.他拽了拽胳膊,看能不能把胳膊抽出来,可是胳膊被结结实实地拴在那儿,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过他也没敢使劲拽,怕罗西南多挪动.他想坐到鞍子上,可是又坐不下来,除非他把手砍了,于是只好在那儿站着.
  此时此地,唐吉诃德很想能得到阿马迪斯的宝剑,他的宝剑可以抵御各种魔法;他暗暗诅咒自己的厄运;他不无夸大地估计了自己被魔法制服会使世界遭受的损失,他真心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作用;他又想起了心爱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他呼唤他的侍从桑乔,可桑乔此时正躺在驴的驮鞍上鼾声大作,连生养自己的母亲都忘了;他呼唤大智若愚的利甘德奥和阿尔基费来帮助他;他祈求他的好友乌甘达能来帮助他.他就这样惶惑绝望地像头公牛似的吼叫,一直待到天明,不过他并没有指望他的痛苦到天明就可以摆脱,他觉得他已经被魔法永远地定在那儿了.他相信这点是因为他看到罗西南多只是在那儿微微地动一动.他相信他和他的马只能在那儿不吃不喝也不睡,星移斗转,直到另一个会魔法的圣人为他解除魔法为止.
  不料他的猜错了.天刚蒙蒙亮,就有四个骑马的人来到客店门前.四个人穿戴得体,仪容整洁,鞍架上还挂着猎枪.客店的门还关着,四个人用力打门.唐吉诃德看见了,此刻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哨兵的责任,便声调骄傲地说道:
  "骑士或侍从们,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都没有理由叫门.现在这个时辰,明摆着里面的人都在睡觉,而且不到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城堡没有开门的习惯.你们靠边点儿,等到天亮再决定到底该不该给你们开门."
  "什么鬼城堡,"其中一人说,"还有这么多规矩?你假如是店主,就叫他们开门.我们只是路过,只想在这儿给我们的牲口添些草料,然后继续赶路.我们还有急事."
  "骑士们,你们看我的样子像个店主吗?"唐吉诃德问.
  "我不论你像什么,"另一个人说,"我只知道你把这个客店称作城堡完全是胡说八道."
  "当然是城堡,"唐吉诃德说,"而且在全省也算得上是座高级城堡,里面还住过手持权杖.头顶王冠的人呢."
  "最好倒过来讲吧,"一个过客说道,"头顶权杖,手持王冠.就是里面有这样的人,也大概是个剧团吧,那种人倒是常常拿着你说的那种王冠和权杖.这个客店这么小,又这么静悄悄的,我不相信有什么拿权杖.戴王冠的人在这儿住宿."
  "你对世界知道得太少了,"唐吉诃德说,"并且对游侠骑士常遇到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与那个问话者同行的几个人懒得再同唐吉诃德费口舌,又怒气冲冲地叫起门来.叫门声把店主吵醒了,而且客店里所有人都被吵醒了.店主起来问是谁在叫门.这时,那四个人骑的马中,有一匹走过来嗅了嗅罗西南多.罗西南多正搭拉着耳朵,怏怏不乐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驮着它那位伸长了身子的主人.虽然它像块木头似的戳在那儿,可毕竟有血有肉,不能总是无动于衷,于是它又去嗅那匹过来同它温存的马,尽管它并没有移动多少,可还是错开了唐吉诃德的双脚.唐吉诃德从马鞍上一下子滑了下来,若不是胳膊还吊在门闩上,他就摔到地上去了.这一下可把他疼得够呛,以为手腕断了或是胳膊折了.他的脚距地面很近,用脚尖就可以触得到地面,这可把他坑苦了.因为他觉得只差一点儿就可以把脚板放到地上了,因此就狠命地尽可能把身体拉长,想够着地面.他这样似够又够不着的样子,活像在受吊刑,而且,以为再伸长一点儿就可以够得着地面的错觉使得他不断向下伸,结果就更加不舒服了.

  第 四 十 四 章 客店奇闻续篇
  唐吉诃德一阵喊叫,吓得店主赶紧打开了客店的门,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到底是谁在喊叫.客店外面的几个人也跑了过来.丑女仆也被这阵喊声吵醒,马上就猜想到是怎么回事了.她立刻跑到堆稻草的房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拴着唐吉诃德的缰绳解开了,结果,唐吉诃德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到了地上.他刚落地,店主和几个旅客就围上来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拼命地喊叫.唐吉诃德一句话也不说,解开手腕上的活结,从地上站起来,骑上罗西南多,抓起皮盾,拿起长矛,在外面骑马跑了一阵,又不紧不慢地回来,说道:
  "谁敢说我被魔法定住是理所当然的?只要我的女主人米科米科娜公主同意,我就要驳斥他,向他挑战,跟他展开一场殊死的战斗!"
  几个旅客听了唐吉诃德的话很惊奇.店主就告诉他们唐吉诃德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神智不正常,不要理会他,大家才不感到奇怪了.
  几个旅客又问店主,是否有个大约十五岁的男孩来过这个客店,那个孩子打扮成骡夫的样子,又如此形容了一番,说的就是克拉拉的情人那样子.店主说客店里每天有很多人,他没留意到是否有他们打听的那个人.可是有个旅客看到了法官的马车,就说:
  "他肯定在这儿,这就是据说他追踪的那辆马车.我们一个人留在门口,其他人进去找,最好有个人在客店周围转一转,以免我他从墙头上跳出去."
  "就这么办."其中一人说.
  两个人进了客店,一个留在门口,还有一个在客店周围转悠.这一切店主都看在眼里.他虽知道他们要找的是那个男孩,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行动要如此周密.
  这时天已经亮了,再加上唐吉诃德刚才的吵闹,客店里的人全醒了,也都起床了.特别是克拉拉和多罗特亚,一个由于情人就在附近而受了惊吓,另一个由于急于想看到这个孩子,两个人那天晚上都没有睡好.
  唐吉诃德见四个旅客中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向他挑战,恼怒极了.假如他能在他的骑士规则里找到规定,说明游侠骑士在完成他承诺的事情之前去做另一件事也属合法的,他早就向那几个人进攻了,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都得应战,不过,他还是觉得在帮助米科米科娜公主重建她的王国之前又开始另一项新的事业有些不妥,因此只好不说话,看这几个旅客紧锣密鼓地到底干些什么.一个旅客果然找到了他们要找的那个男孩.那个男孩正睡在一个骡夫身旁.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会找他,更没想到居然会找到他.那个旅客抓住了男孩的胳膊,说:
  "唐路易斯少爷,看来你这身打扮具在符合你的身份,而你现在睡的这张床也说明了你的母亲如何娇惯了你."
  男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打量着抓住他胳膊的人,待他认出来是他家的佣人后,吓了一大跳,竟半天说不出话来.佣人接着说:
  "现在没别的办法,唐路易斯少爷,只有耐心点,跟我们回家去,假如你不同意让你的父亲即我的主人到极乐世界去的话.你的出走给你父亲带来的痛苦已经让他悲痛欲绝了."
  "可是,"唐路易斯问,"我父亲怎么知道我走的是这条路,穿了这身衣服呢?"
  "是那个学生说的,"佣人说,"你把你的想法告诉了他,他见你父亲想念你的样子,实在是于心不忍.于是,你父亲就派我们四个佣人来找你.我们都在这里听你安排,而且很高兴,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顺利.我们可以带你回去,让你见到那双如此疼爱你的眼睛."
  "这要看我愿不愿意,以及老天如何安排了."唐路易斯说.
  "你除了同意回去之外,还想干什么?老天还能怎么安排呢?其他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两人这番对话旁边那个骡夫全听到了.他站起身来,去找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把这事对他们和其他人说了.此时大家都已起床.骡夫告诉他们,那个人如何称那个男孩为"少爷",想把他带回他父亲家去,而那个男孩不愿意回去.大家听到这些,刚才又领教过他那副天生的好嗓子,就更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了.此外,如果有人强迫他做什么事情,大家还可以帮他一把.于是大家来到孩子跟前.那个孩子还在那儿同佣人争辩.
  多罗特亚这时走出房间,后面跟着失魂落魄的克拉拉.多罗特亚把卡德尼奥叫到一旁,向他简单叙述了歌唱家和克拉拉的事情.卡德尼奥也把那男孩父亲家的佣人来找他的事情告诉了多罗特亚.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克拉拉全听到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多罗将亚赶紧过去扶住她,她就跌倒了.卡德尼奥让她们先回房间去,他来想办法.于是她们回房间去了.
  四个来找孩子的佣人此时正围着男孩,劝他立刻回去安慰他的父亲.那个男孩说,如果不完成一件与他的性命.名誉和灵魂攸关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几个佣人也毫不让步,说他们绝不会让他留在这里,无论他是否愿意不愿意,都得把他带回去.
  "你们除非带走我的尸体,"唐路易斯说,"否则你们不可能把我带走.随便你们用什么方式把我带走,可带走的都只能是个死人."
  这时客店里的很多人都跑过来看他们争吵,其中有卡德尼奥,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法官,神甫,理发师和唐吉诃德.唐吉诃德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守卫城堡了.卡德尼德已经知道了这个男孩的事情,就问那几个想把男孩带走的人,为什么要强迫男该回去.
  "为了挽救他父亲的生命,"一个佣人说,"因为这个孩子的出走,他父亲差点儿急死."
  唐路易斯说:
  "没必要在这儿讲我的事情.我是自由人,我愿意回去就回去.如果我不想回去,谁也别想强迫我."
  "做事得讲道理,"佣人说,"假如你的道理不充分,而我们的道理充分,就得按照我们所说的去做.我们都有责任这样做."
  "让我们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法官这时说道.
  由于佣人和法官是邻居,认识他.于是佣人说:
  "您难道没认出他吗,法官大人?这个小伙子就是您的邻居的儿子.他从他父亲家跑出来,您看看,还穿着这身与他的身份根本不相称的破衣服."
  法官仔细看了看那男孩,认出了他.法官抱住他,说:
  "你耍什么孩子气,唐路易斯少爷?有什么,值得你亲自跑到这儿来,还穿着这身破衣服,就像他说的,与你的身份太不相称了."
  男孩眼里涌出了泪水,对法官的问话一句也答不出来.法官叫四个佣人先冷静一下,一切都会好的.他拉着男孩的手,把他叫到一旁,问男孩到底来干什么.法官正在问男孩的时候,忽听得客店门口有人大声喊叫.原来,有两个当晚留宿的客人见大家都在忙于弄清四个佣人的来意,就想趁乱不付帐就溜走.可是店主更关心的是他的生意,而不是别人的闲事,所以在那两个人刚走出客店门时抓住了他们,让他们付帐,而且还对他们恶语相讥,惹得那两个人挥拳相报.他们开始殴打店主,店主只得大声呼救.
  店主妇和她女儿见现在只有唐吉诃德有空去救店主,于是那女孩便对唐吉诃德说:
  "骑士大人,请您看在真主的份上行行善,去救救我那可怜的父亲吧,那两个坏蛋正在狠命地折磨他呢."
  唐吉诃德却一字一句.无动于衷地说道:
  "美丽的姑娘,现在我无法考虑你的请求,因为我在完成我承诺的一件事情之前,不能够参与其他事情.现在我可以为你效劳事的只能是:你赶紧去告诉你父亲,让他在这场战斗中一定要顶住,无论如何也不能败下阵来.与此同时,我去请求米科米科娜公主允许我解救危难.如果她允许,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我的天啊!"丑女仆在一旁说,"等您取得了您说的这个允许,我的主人早就到天堂去了."
  "请让我先去求得这个允许吧,姑娘."唐吉诃德说,"只要我得到了这个允许,他就是到了极乐世界也没关系,我可以把他从那儿救出来,即使这边的世界反对也没用;或许,至少我还可以向把他送到极乐世界去的人报仇,你也会由此而感到宽慰."
  唐吉诃德没有再说什么,跪倒在多罗特亚面前,以游侠骑士的语言请求她恩准自己去解救陷入危难的城堡长官.公主慨然应允.于是唐吉诃德手持皮盾,拿起剑,来到客店门口.两个客人正在那儿继续殴打店主.可是,唐吉诃德刚走到门口就站住不动了.丑女仆问他为什么站住不动,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救她的主人,店主妇也问他为什么不去救她的丈夫.
  "我站住是因为我持剑进攻侍从是非法的."唐吉诃德说,"现在你们去叫我的侍从桑乔到这儿来,保护长官和为长官报仇都是他的事了."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客店门口,拳头正重重地打在店主的脸上和身上,把店主打得真是不轻,把丑女仆.店主妇和她女儿也气得够呛.她们对唐吉诃德的怯懦,对她们各自的主人.丈夫和父亲的遭殃似乎已经绝望了.
  咱们暂且先不说店主吧,反正会有人救他的.如果没人救他,那也只好让他忍耐着受罪吧,全怪他不自量力,粗暴无礼.咱们向后退五十步,看看唐路易斯如何回答法官的问话吧.刚才我们谈到法官问唐路易斯为什么走到这儿来了,而且穿的是这么破的衣服.小伙子紧紧地拉住法官的手,似乎在忍受心灵的极大痛楚,泪如泉涌地说道:
  "我只能对您说,大人,天意让我们成为邻居,我看到了您的女儿,我的意中人克拉拉的第一刻起,我的心就被她征服了.如果您,一位真正的大人,我的父辈,不反对的话,我今天就想同她结婚.我为她离开了我父亲的家,为她换上了这身打扮,为的是无论她走到哪儿,我都要跟随她,就好似箭追逐靶,海员望北斗.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是因为有几次远远地望见我眼含泪水才有所领悟.大人,您知道我父亲的财富和地位,还知道我是唯一的继承人.如果您觉得这足以让您成全我们的话,您现在就可以把我当您的儿子看待.如果我父亲另有打算,不满意我自己选择的幸福,时间可以超越人的意志改变事物."
  多情少年说到这儿止住了话语.法官听了这番话,颇感意外,不知所措.这不仅是由于唐路易斯这种大胆的表露,而且还由于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件突然又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只有让唐路易斯先冷静一下,并且稳住那几个佣人,让他们不要当天就赶回去,现在还需要时间把事情考虑得周全一些.唐路易斯吻了法官的手,泪水也洒到了他的手上.别说是法官,就是石头心肠的人见此也会心软.法官知道这桩婚事对自己的女儿的好处.不过他办事谨慎,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征得唐路易斯的父亲同意.他听说唐路易斯的父亲正在为自己的儿子谋取爵位.
  此时客人和店主已经不打架了.经过唐吉诃德的好言相劝,而不是恶语威胁,客人已经如数把钱付给了店主.唐路易斯的几个佣人正在等待法官同唐路易斯的谈话结果,以及唐路易斯的最后决定.可是魔鬼偏偏不闲着,这时候让那个被唐吉诃德抢走了曼布里诺头盔的理发师进了客店.桑乔当时曾把理发师那头驴的鞍子抢了过来,换到自己那头驴身上.理发师把他的驴牵到马厩去,看到桑乔正为他的驴准备驮鞍.理发师认出了那驮鞍,马上奋不顾身地向桑乔冲去,嘴里还说道:
  "嘿,你这个盗贼,我终于抓住你了!还我铜盆.驮鞍和所有马具!"
  桑乔突然受到攻击,还听到有人在咒骂.他一只手抓住驮鞍,另一只手挥拳向理发师的脸打去,立刻把理发师打得满嘴是血.可理发师并没有因此就放开抓住驮鞍的手,反而大声呼叫起来.客店里的所有人都随着这打斗的声音赶来了.理发师喊道:
  "求国王和正义主持公道!这个拦路打劫的强盗抢了我的东西,还想要杀我!"
  "你胡说!"桑乔说,"我才不是强盗呢.这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在那场出色的战斗中缴获的战利品."
  唐吉诃德就在旁边,得意地看着他的侍从能攻善守,从此觉得他是个有用的人,心里打算着一有机会就要封他为骑士.唐吉诃德觉得桑乔一定会很好地发扬骑士精神.理发师吵闹着说道:
  "各位大人,这个驮鞍是属于我的,这就仿佛我肯定会魂归故里一样.我对它非常熟悉,就好像它是我生的一样.我的驴就在牲口棚里,我不会说谎,不信你们就去试试驮鞍,看看它是不是正好配那头驴.如果不是,我就是混蛋.还有,他们抢走我的驮鞍那天,还抢走了我的一个新铜盆,没有用过的.那个铜盆能值一个埃斯库多呢."
  唐吉诃德这时忍不住要说话了.他来到两个人中间,把他们分开,又把驮鞍放在地上,待他们把事情辩出个究竟来再做处理.他说道:
  "诸位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位忠实的侍从分明是弄错了.他称之为铜盆的这个东西,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曼布里诺的头盔.这是我在一次出色的战斗中从他那儿缴获的,并且合理合法地拥有了它.至于那个驮鞍,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只知道我的侍从桑乔曾请求我允许他去夺取这个败阵的胆小鬼的马具,用它来装备他的马匹.我应允了,他就把马具夺了过来.至于马具为什么会变成驮鞍,我只能给你们一个很简单的解释:这是游侠骑士常遇到的那种蜕变.为了证明这一点,桑乔,你把这位老兄说成是铜盆的那个头盔拿到这儿来吧."
  "天哪,大人,"桑乔说,"除了说这个盆是什么马里诺的头盔外,这个人说的驮鞍是马具,您就没有别的证据证明我们的意思吗?"
  "你照我的安排去做吧,"唐吉诃德说,"并不是这座城堡里的所有东西都受魔法的制约."
  桑乔把铜盆拿来了.唐吉诃德马上把它拿到手里,说道:
  "诸位看看,这位侍从有什么脸说这是个铜盆,而不是我说的头盔呢?我以骑士界的名义起誓,这就是我从他那儿夺取的头盔,上面的东西一点儿也不多,一点儿也不少."
  "这肯定没错,"桑乔这时说,"自从我的主人打了那次胜仗以后,只打过一次仗,那就是释放了那批带锁链的倒霉鬼那次.如果不是这个盆儿盔,那次可就麻烦了,当时石头扑天盖地一般地打过来呢."

  第四十五章 曼布里诺头盔和驮鞍疑案及其他事真相大白
  "诸位大人,"理发师说,"这两位绅士坚持说这不是铜盆,而是头盔.你们看看到底是什么?"
  "谁要是说它不是头盔,"唐吉诃德说,"我都会让他承认自己是在撒谎.不管他是骑士还是侍从,都是在说弥天大谎."
  我们熟悉的那位理发师当时也在场.他十分了解唐吉诃德的脾气,想让他把洋相出得再大点,好拿他开心,逗大家笑.于是他对这位理发师说:
  "理发师大人,或者不管你是什么人吧,你该知道我和你是同行.我领取考试合格证已经二十多年了,对各种理发用具全都熟悉.我年轻时也当过一阵兵,知道什么是头盔,什么是顶盔,什么是套盔,以及各种军事用品,我是说战士用的各种物品.假如再没有其他高见,那么我的看法就算高见了.我说这位杰出的大人在我们面前拿的这个东西,不是理发师用的盆,而且远远不是,就好像黑的同白的.真理和谎言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一样.它是个头盔,不过是个不完整的头盔."
  "的确是个不完整的头盔,"唐吉诃德接着说,"还缺少护脸的那一半."
  "是这样的."神甫已经明白了他这位朋友的意图,也这么说道.
  卡德尼奥.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们也都随声附和.法官若不是还在想同唐路易斯的事,也会帮腔的.不过他正在认真考虑自己的事,很少或根本没有顾及这些人如何胡闹.
  "上帝保佑!"这位受到愚弄的理发师诧异地说,"怎么可能这么多有身份的人都说这不是盆而是头盔呢?这事太蹊跷了,无论谁听了都会感到惊奇.好吧,假如按照这位大人说的,这个盆是头盔,那么这个驮鞍就是全套马具了."
  "我觉得它是马具,"唐吉诃德说,"不过我说过,这件事我不管."
  "是驮鞍还是马具,全由唐吉诃德大人说了算."神甫说,"凡是与骑士有关的事情,我们向来都听他的."
  "真主保佑,大人们,"唐吉诃德说,"我在这座城堡里住过两次,竟遇到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以至于我都不敢对这里的任何事情下定论了.我觉得这里一切的东西都象中了邪.第一次在留宿的时候,这儿一个会魔法的摩尔人把我折腾得够呛,桑乔也被他的随从们搞得不善.昨天晚上,我的一只胳膊被吊了两个小时,竟不知为什么会倒这个霉.所以,现在让我对这个疑团下结论,未免太冒失.刚才有人说这是盆,不是头盔,我已经反驳过了.可要问那究竟是驮鞍还是马具,我还不敢妄下结论,还要请诸位各抒高见.你们同我不一样,不是受封的骑士,不会受这儿的魔法影响,思维也不受什么约束,可以依据事情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按照我的看法来判断这座城堡里的事情."
  "不错,"费尔南多这时说,"唐吉诃德大人说得很对,这件事应该由我们来评断.为了可靠起见,我将秘密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然后把结果照实公布."
  对于那些拿唐吉诃德开心的人来说,这是个最大的笑料,可对那些不知实情的人便觉得这真是天下最荒唐的事情了,尤其是唐路易斯和他的佣人,以及另外三个偶然来到客店的客人.他们看样子像圣友团的团丁,而且真的也是.不过最感到绝望的还是理发师,他的铜盆竟眼睁睁地在那些人面前变成了曼布里诺的头盔,而且他在想,那个驮鞍肯定也会变成贵重的马鞍.费尔南多分别跟几个人交头接耳,悄悄地问他们,大家争执不休的那个宝贝究竟是驮鞍还是马具.大家乐不可支地看他到底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费尔南多向那几个了解唐吉诃德底细的人征求过意见之后高声说道:
  "好心人,现在的情况是,我不想再继续征求意见了,因为凡是我问过的人都觉得,说这个东西是驮鞍太荒唐了.这不仅是马具,而且是纯种马的马具.现在你不要着急,尽管你和你的驴不愿意,这还是马具而不是驮鞍,你的看法是非常错误的."
  "我没有糊涂,"理发师说,"而是你们搞错了.我在上帝面前也这么认为.上帝也会认为这是驮鞍,不是马具.不过法律......我不说了.反正我没醉,我连早饭还没吃呢.反正我没说错."
  理发师的固执像唐吉诃德的荒唐一样逗得大家哄笑起来.唐吉诃德这时候说道:
  "现在只好各执己见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四个佣人中有一个说道:
  "如果这不是有意开玩笑,我根本不能相信,这些很明白的人,或者说看来很明白的人,怎么会硬说这不是盆,那不是驮鞍呢.不过我看他们都是一口咬定,坚持把它们说成是与事实相反的东西,这其中必有奥妙.我向天发誓,"他随即坚决地发誓,"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我也不会相信这不是理发师的盆,那不是公驴的驮鞍."
  "很可能是母驴的驮鞍."神甫说.
  "那倒无所谓,"佣人说,"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它究竟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驮鞍."
  有个团丁刚才听到了他们的争论,一听佣人这话,就走了进来,怒气冲冲地说道:
  "驮鞍就是驮鞍,就像我父亲就是我父亲一样,谁要是不这么说,就是喝多了."
  "你这个恶棍,竟敢胡说八道."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说着举起了他那时刻不离手的长矛,向团丁头上打去.若不是团丁躲得快,他就被打倒了.长矛碰到地上断成了几截.几个团丁见自己的同伴被打,立刻高声向圣友团呼救.
  店主也是圣友团成员.他立刻跑进屋里拿来了棍子和剑,和自己的同伴们站到了一起;唐路易斯的四个佣人围住了唐路易斯,怕他趁乱跑掉;理发师见客店大乱,就抓起了驮鞍,可是桑乔也抓住不放;唐吉诃德持剑向团丁进攻;唐路易斯大声呼喊着他的佣人们放开自己,去帮唐吉诃德,他还叫卡德尼奥和费尔南多都去为唐吉诃德助威.神甫大喊大叫;客店主妇连声呼喊;她的女儿痛心不已;丑女仆哭个不停;多罗特亚不知所措;卢辛达呆若木鸡;而唐娜克拉拉早已晕过去了.理发师用棍子打桑乔,桑乔猛烈地还击理发师;唐路易斯的一个佣人怕唐路易斯跑了,就抓住了他一只胳膊,结果,唐路易斯一拳打去,打得那佣人满嘴是血;法官连忙去护着佣人;费尔南多把一个团丁打倒在地,把他痛痛快快地踢了一顿;店主又提高了嗓门向圣友团呼救,结果客店里有人连哭带喊,有人惊恐不安,有人无辜遭殃,有人挥拳拔剑,拳打脚踢,人们互相打得头破血流,周围都是一片狼藉.混乱之中,唐吉诃德的脑海里忽然绘声绘影地闪现出阿格拉曼特阵地的混乱场面,于是他大喝一声,震动了整个客店:
  "都住手吧,放下武器,安静点儿!要是想保命的话就听我说!"
  他这一喊,大家全停住了.他又接着说道:
  "诸位,我不是对你们说过,这座城堡已经被魔法控制,恐怕已经魔鬼成群了吗?为了证明这点,我想让你们亲眼看看阿格拉曼特阵地的混乱已经转移到了这里.你们看看,有的争剑,有的夺马,有的抢老鹰,有的要头盔,真是互不相让.法官大人,请您过来,还有您,神甫大人,也请您过来.一个人当阿格拉曼特国王,一个当索布利诺国王,让我们握手言和吧.我向全能的上帝发誓,咱们这么有身份的人在这儿为了这些小事而互相残杀,真是太愚蠢了."
  几个团丁并不明白唐吉诃德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只觉得自己在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他的同伴那儿吃了亏,不肯罢休.理发师倒是不想闹了,在刚才的格斗中他的胡子被揪掉了,驮鞍也被弄坏了.桑乔是个好侍从,唐吉诃德稍一吩咐,他就服从了;唐路易斯的四个佣人知道再闹下去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有店主因为唐吉诃德总是在客店里惹是生非,坚持要对他进行惩罚.最后,这场混乱总算平定下来了.然而,在唐吉诃德的印象里,他至死都认为驮鞍就是马具,铜盆就是头盔,而客店就是城堡.
  在法官和神甫的劝说下,大家都平静了下来,握手言和.唐路易斯的几个佣人又坚持让唐路易斯同他们一起回去.就在唐路易斯同他们商量的时候,法官也把唐路易斯对他说的那些话告诉了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并且同他们商量如何处置这件事情.最后他们商定,由费尔南多向唐路易斯的佣人们说明自己的身份,以及他想让唐路易斯同自己一起到安达卢西亚去,他的兄弟侯爵大人肯定不会亏待唐路易斯的事实.这次就是把唐路易斯撕成碎片,他也不会回去见他的父亲.四个佣人知道费尔南多的身份和唐路易斯的决心后,决定三个人回去向唐路易斯的父亲报告情况,一个人留下来侍候唐路易斯,同时别让他跑了,直到那几个人再回来找他们,或者唐路易斯的父亲另有吩咐.
  于是,这场纷争凭借阿格拉曼特的威望和索布利诺的忍让而终于平定下来.可是和谐与平安的死敌见自己受到了蔑视和嘲弄,刚才把大家闹得乱成一团却没捞到什么好处,就想再挑起一次新的争端.
  那几个团丁隐约听说了与他们打斗的那几个人的身份后,觉得再打下去,只能是吃更多的亏,也就不再吵闹了.可是那个被费尔南多痛打的团丁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几份捉拿罪犯的通缉令,其中一张就是捉拿唐吉诃德的.看来桑乔的担心是对的,圣友团因为唐吉诃德释放了划船苦役犯,正在缉拿他.想到此,那个团丁就想要核对一下唐吉诃德的特征.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羊皮纸通缉令,找到唐吉诃德那张,慢慢看起来.他的阅读能力不强,看一句通缉令,抬头看一眼唐吉诃德,核对通缉令上形容的特征是否符合唐吉诃德.最后,他认定这就是通缉令要找的那些人.一经核实,他马上把其他羊皮纸通缉令都收了起来,左手拿着唐吉诃德的那张,右手紧紧抓住唐吉诃德的衣领,紧得让唐吉诃德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大声地说:
  "快来帮助圣友团!大家看清楚,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你们来看看这张通缉令,上面说要缉拿这个拦路抢劫的强盗."
  神甫拿过通缉令一看发现团丁说的是真的,通缉令上描绘的特征与唐吉诃德完全相符.唐吉诃德见这个坏蛋竟敢如此对待自己,气得七窍生烟,他用双手紧紧掐住了团丁的脖子.如果不是其他几个团丁赶来,那么这个团丁非但没抓住唐吉诃德,反而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
  店主当然要帮助圣友团自己人,便马上赶来了.客店主妇见丈夫又参与打斗,就又喊起来.喊声引来了丑女仆和店主的女儿,这两个人又赶紧祈求老天和在场的人帮助.桑乔见状说道:
  "永恒的上帝,看来我的主人说得完全对,这座城堡的确中了魔法,简直一刻也不得安宁!"
  费尔南多怕唐吉诃德和团丁闹出事来,赶紧过来劝架.那两个人一人紧紧抓住对方的衣领,一个掐着对方的脖子,都抓得很紧.费尔南多掰开了两个人的手,可是团丁们并没有因此就不抓逃犯了.他们请求大家帮忙把唐吉诃德捆起来交给他们,这样才能算为国王尽忠,为圣友团效力.他们以圣友团的名义再次请求大家,把这个拦路强盗抓起来.唐吉诃德听到这话笑了.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过来,你们这些没有教养的贱民!给戴锁链者以自由,释放囚犯,扶弱济贫,帮助受难者,你们竟把这称作拦路抢劫?你们这些卑贱的东西,真是智能低下.老天竟没有告诉你们游侠骑士的高尚和你们的愚味无知,你们竟敢污辱游侠骑士的形象,而且还当着游侠骑士的面?
  "过来,我看你们不像团丁,倒像匪帮,你们是打着圣友团旗号的拦路强盗!告诉我,谁这么无知,竟敢签发捉拿像我这样的骑士的通缉令?他竟无知到不懂得游侠骑士不受任何法律的管辖,他们的剑就是法律,他们的精神就是法典,他们的意志就是法规?我再说一遍,谁这么愚蠢,竟不知道游侠骑士自从受封后投身于这个艰苦职业之日起,所享受的特权和豁免权比贵族证书上规定的还要多?哪个游侠骑士付过贸易税.王后税.王威税.河流通行税等各种捐税?哪个裁缝为他们做衣服还要钱?哪个国王不邀请他们做客?哪个姑娘不倾慕他们,心甘情愿地投入他们的怀抱?总之,过去.现在和将来,世界上那个时代的骑士不能冲他面前的四百个团丁打上四百大棍?"

  第 四 十 六 章 团丁奇遇,好骑士唐吉诃德勃然大怒
  在唐吉诃德慷慨陈词的时候,神甫正劝解团丁,告诉他们唐吉诃德的神志不正常,他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到了,完全没有必要把事情再闹下去了.即使把他抓走了,以后看他是个疯子,还得放他.可那个拿通缉令的团丁说,他不管唐吉诃德是不是神志不正常,他只管执行上司的命令,只要抓到他就行,再放三百次都没关系.
  "话是这么讲,"神甫说,"不过这次就不要把他带走了,并且,他也不会让人把他带走的,这点我很清楚."
  神甫一再劝说,加上唐吉诃德做的那些事团丁们也知道,假如他们不承认唐吉诃德是疯子,那么他们就比唐吉诃德还疯了.所以他们倒也愿意落个清闲,甚至还愿意为理发师和桑乔斡旋,因为两人还在为那场争执而耿耿于怀呢.于是团丁们以执法者的身份从中调解裁决,最后双方虽然不能算是满心欢喜,也还可以说是比较满意.他们交换了驮鞍,肚带和笼头.至于那个曼布里诺的头盔,神甫瞒着唐吉诃德悄悄给了理发师八个雷阿尔,就算买了那个盆.理发师写了收条,表示永不翻悔.
  这两件最大的纷争解决了,唐路易斯的三个佣人也高高兴兴地走了,留下一个佣人随便到哪儿都陪着唐路易斯.福祉既开,喜气随来.无论是客店里的情人还是勇士,自己的事情都可望有个圆满的结局.唐路易斯满意,他的佣人们也高兴.唐娜克拉拉更是喜笑颜开.只要看看她的脸就可以知道,她的欣喜发自内心.
  索赖达虽然对眼前的事情不能全部理解,只是人喜她喜,人忧她忧,不过她特别注意观察她那位西班牙人,眼睛始终不离开他,为他牵肠挂肚.店主对于神甫给理发师的赔偿和赠予不能熟视无睹,他也要求赔偿损坏的皮酒囊和红葡萄酒的损失,发誓说如果少给一分钱就休想让罗西南多或者桑乔的驴出客店的门.神甫安慰店主,法官表示愿意出钱赔偿,不过最后钱还是由费尔南多付了.这回客店里安静下来了,没有了唐吉诃德所说的阿格拉曼特阵地的混乱,倒是出现了奥古斯都大帝时期的和谐宁静.神甫的善意与口才,以及费尔南多的慷慨大度,有口皆碑.
  唐吉诃德见已经从纠纷中解脱出来,觉得该继续赶路,去完成他肩负的那件重任了.决心已定,他跑去跪在多罗特亚面前.多罗特亚让他先起身再说话.唐吉诃德遵命站了起来,说道:
  "美丽的公主,俗话说,神速出佳运.过去的很多事实都证明,正是由于当事人当机立断,才使本来后果难料的事情有了良好的结局,而且这点在军事上显得尤为突出.兵贵神速,使敌人措手不及,不等他们来得及抵抗就取得了胜利.
  "尊贵的公主,我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咱们再在这个城堡待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而对我们到底有多少不利之处,也许我们以后某一天才能知道.谁知道与您为敌的那个巨人是否会通过潜伏在这里的奸细得知,我今天要去攻打他呢?如果他抓紧时间,加固工事,使他的城堡或堡垒坚不可摧,纵使我们出击迅速,我们不知疲倦的臂膀再有力量,也会无济于事.所以,我的女主人,咱们马上出发才会有好运.只要我和您的对手一交锋,您就肯定会如愿以偿."
  唐吉诃德讲到这儿不再说话了,静静地等候美丽公主的回答.公主一副威严的样子,很符合唐吉诃德当时的状态.她答道:
  "骑士大人,非常感谢你表达了要帮我解除危难的愿望,这才像个扶弱济贫的骑士的样子.愿老天让你我的愿望得以实现,那时候你也会知道世界上还有知恩图报的女人.我的启程应该尽快安排,我的意见与你一致.你全权酌定吧,我已经把我的人身安全以及光复王国的重任托付给你,你随意安排吧,我不会有异议."
  "那就这么定了,"唐吉诃德说,"既然沦落的是位女王,我一定抓紧时机,把您扶上您的世袭宝座.我们马上出发,否则就会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坐失良机.能够让我胆怯恐惧的人,恐怕天上没有过,地上也没见过.桑乔,给罗西南多备鞍,还有你的驴和女王的坐骑,咱们告别城堡长官和那几位大人,马上出发."
  桑乔一直在场.这时他摇晃着脑袋说:
  "哎呀,大人啊大人,村庄虽小但议论却多,品头论足又能怎样!"
  "不管在村庄和城市,我有什么不好的事可以让人议论的,乡巴佬?"
  "您若是生气,我就不说了,"桑乔说,"本来我作为一个好侍从应该向主人说的事,我也不说了."
  "你随便说吧,只要你不危言耸听."唐吉诃德说,"你若是害怕,就随你的便;反正我不害怕,我行我素."
  "不是这个意思,真是的,都怪我!"桑乔说,"我现在已经弄清楚了,这个自称是米科米孔伟大王国女王的女人,跟我母亲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要真是女王,就不会趁人不注意偷着同这个圈子里的某个人乱啃了."
  桑乔这么一说,多罗特亚马上变得满脸绯红,因为她的丈夫费尔南多真的是避着大家,用自己的嘴唇从她的嘴唇那儿给自己的情爱以一定的安慰.这些被桑乔看见了,他觉得这样轻佻只能是妓女,而不是一个如此伟大王国的女王应有的行为.多罗特亚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桑乔的话,只好任他说下去.桑乔又说:
  "我是说,大人,咱们走大路绕小道,白天黑夜都不得安生,可换来的却是让这些在客店里逍遥自在的人坐享其成.既然如此,我就没必要地为罗西南多备鞍,为我的驴上好驮鞍,为她准备坐骑了.让婊子干她的,咱们吃咱们的."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听做自己的侍从竟说出这般无礼的话来,生了多大的气!他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急急忙忙又结巴地说道:
  "你这个下贱货,这么没头脑,无礼又无知,竟敢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你竟敢当着我的面,当着这么多尊贵的夫人说出这种话,而且还不知羞耻地胡思乱想!你这个万恶的魔鬼,竟敢造谣生事,蛊惑人心,真是卑鄙至极,愚蠢透顶,污辱贵人的尊严.你赶快从我面前滚开,免得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他紧蹙眉头,鼓着两颊,环顾左右,右脚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怒容满面.桑乔听了唐吉诃德这些话,又见他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吓得缩成一团,真恨不得脚下的地裂个缝,让他掉进去.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转身走开.聪明的多罗特亚十分了解唐吉诃德的脾气,为了缓解一下他的怒气,多罗特亚对他说:
  "你不要为你善良的侍从说的那些蠢话生气,猥骑士大人.他只是不应该无中生有地乱说.他是一番好意,而且具有基督徒的良心,没有人会相信他有意诬陷谁.由此可以相信,就像骑士大人你说的,在这座城堡里,所有事情都受到了魔法的控制,肯定是这样.所以我说,桑乔很可能受到了魔法的影响,看到了他其实没有看到的那些有损于我尊严的事."
  "我向全能的上帝发誓,"唐吉诃德说,"您说得完全对.也许是魔法的幻觉使得这个有罪的桑乔看到了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并且我也十分了解这个倒霉鬼,他善良单纯,不会有意诬陷人."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费尔南多说,"所以您,唐吉诃德大人,应该原谅他,帮助他,别让那些幻觉使他丧失了理智."
  唐吉诃德说他原谅了桑乔,于是神甫就去找桑乔.桑乔低三下四地回来了.他跪在唐吉诃德面前,请求吻唐吉诃德的手.唐吉诃德把手伸给他,允许他吻了自己的手,然后又祝福了他.唐吉诃德说:
  "桑乔,我多次对你说过,这座城堡的一切都受到了魔法的当,现在你应该明白了,这的确是真的."
  "这个我相信,"桑乔说,"不过那次被扔的确是有其事."
  "你不要这么想,"唐吉诃德说,"如果是这样,我早为你报仇了,即使当时没报仇,现在也会为你报.但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该向谁去报仇."
  大家都想知道被单的事,店主又把桑乔的那次遭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大家听后不禁大笑.若不是唐吉诃德再次保证那次是由于魔法,桑乔早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不过,桑乔即使再愚蠢,也不会不知道自己是被一群有血有肉的人耍了,而不是像他的主人说的那样是什么幻觉.
  两天过去了.住在客店的贵客都觉得该启程了.他们决定不再烦劳多罗特亚和费尔南多,像原来商定的那样,让神甫和理发师假借解救米科米科纳公主的名义,把唐吉诃德送回家乡去.神甫在当地设法为他治疗.他们决定用一辆碰巧从那儿路过的牛车把唐吉诃德送回去.他们在牛车上装了个像笼子样的东西,让唐吉诃德能够舒舒服服地待在里面,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们.唐路易斯的佣人和团丁们按照神甫的主意和吩咐,都蒙着脸,装扮成身份不同的人,让唐吉诃德认不出这是他在客店里见过的那些人.准备停当之后,他们悄悄走进唐吉诃德的房间.唐吉诃德那天经过几番打斗,已经睡觉休息了.
  大家来到他身边,在他鼾声如雷.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把他紧紧按住,把手脚都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待他被惊醒时,已经动弹不得,只能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面孔.此时他的怪诞念头又闪现出来,相信这些模样奇怪的人就是这座城堡里的鬼怪,他自己也肯定是被魔法制服了,所以既动弹不得,也不能自卫.这一切都已在这次行动的策划者神甫的预料之中.
  在场的人中,只有桑乔的思维和形象没有变化.尽管他差一点患上同主人一样的疯病了,但还是能认出那些化了装的人来.不过他一直没敢张嘴,想看看他们把他的主人突然抓起来要干什么.唐吉诃德也一言不发,只是关注着自己的下场.大家把笼子抬过来,把唐吉诃德关了进去,外面又钉了许多木条,无论谁也不能轻易打开这个笼子了.
  大家接着把笼子抬起来,走出房间时,忽然听见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声音是理发师发出来的,不是那位要驮鞍的理发师,而是另一位.那声音说道:
  "噢,猥骑士,不要为你被囚禁而感到苦恼.只有这样才能尽早完成你的征险大业.这种状况只有等到曼查的雄狮和托博索的白鸽双双垂颈接受婚姻枷锁时才会结束.这个史无前例的结合会产生出凶猛的幼崽,它们会模仿它们勇敢父亲的样子张牙舞爪.所有这些,在仙女的追求者以他光辉的形象迅速而又自然地两度运行黄道之前就可以实现.而你呢,高尚而又温顺的侍从,腰间佩剑,脸上有胡子,嗅觉又灵敏,不要由于人们当着你的面如此带走了游侠骑士的精英而一蹶不振.只要世界的塑造者愿意,你马上就会得到高官显爵,就连你都会认不出自己.你的善良主人对你的承诺也一定会实现.我以谎言女神的名义向你发誓,你的工钱一定会付给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跟着你这位被魔法制服了的主人一起走吧,不管到哪儿,你都应跟随他.我只能说这些了,上帝与你同在,我要回去了.至于我要回到哪里去,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说到这儿,那个声音提高了嗓门,然后慢慢转化为非常和蔼的语调,使得就连知道这是理发师在开玩笑的人都信以为真了.
  唐吉诃德听到这番话也放心了,因为那些人允诺他和托博索他亲爱的杜尔西内亚结成神圣的姻缘,从杜尔西内亚肚子里可以产生出很多幼崽,那些都是他的孩子,这将是曼查世世代代的光荣.他坚信这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高声说道:
  "你预示了我的美好未来.不论你是谁,都请你代我向负责我的事情的智慧的魔法师请求,在我实现我刚才在这里听到的如此令人兴奋而又无与伦比的诺言之前,不要让我死在这个囚笼里.如果这些诺言能够做到,我将视我的牢笼之苦为光荣,视这缠身的锁链为休闲,不把我现在躺的这张床当作战场,而视它为松软的婚床和幸福的洞房.现在该安慰我的侍从桑乔了.根据他的品德和善行,我肯定不管我的命运如何,他都不会抛弃我.假如由于他或我的不幸,我不能够按照我的承诺,给他一个岛屿或其他相似的东西,但至少他的工钱我不会不给,这在我的遗嘱里已经注明了.我不是因为他对我的无数辛勤服侍,而是根据我的能力所及,把该交代的事情都在遗嘱里交代了."
  桑乔毕恭毕敬地向唐吉诃德鞠了一躬,吻了他的双手.因为唐吉诃德的双手被捆在一起,要吻就得吻两只手.然后那些妖魔鬼怪扛起笼子,放在了牛车上.

  第 四 十 七 章 唐吉诃德出奇地中了魔法及其他奇事
  唐吉诃德见自己被关在笼子里,装上了牛车,便说道:
  "我读过很多关于游侠骑士的巨著,但我从未读过.见过或听说过以这种方法,用这种又懒又慢的牲畜,来运送被魔法制服了的骑士.他们往常是用一块乌云托住骑士,凌空飘过,或者用火轮车.半鹰半马怪或其他类似的怪物,却从没有像我这样用牛车的.上帝保佑,真把我弄糊涂了.不过,也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骑士和魔法都与以往不同了.也可能因为我是当今的新骑士,是我首先要重振已被遗忘的征险骑士道,所以就出现了一些新的魔法和运送被魔法制服者的方式.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桑乔?"
  "我也不知道,"桑乔说,"我不像您那样读过许多游侠骑士的小说.虽然如此,我仍斗胆地认为他们并不完全是妖魔鬼怪."
  "还不完全是?我的天啊!"唐吉诃德说,"他们那幽灵似的打扮,做出的这种事,把我弄成这个样子,要是还不算,那么怎样才能算是完全的妖魔鬼怪呢?你如果想知道他们是否真是魔鬼,就摸摸他们吧,你就会发现他们没有身体,只有一股气,外观只是个空样子."
  "感谢上帝,大人,我已经摸过了,"桑乔说,"这个挺热情的魔鬼身体还挺强壮,和我听说的那些魔鬼很不同.据说魔鬼发出的是硫磺石和其它怪味,而他身上的琥珀香味远在半里之外就可以闻到."
  桑乔说的是费尔南多,他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身上有桑乔说的那种香味.
  "你不必惊异,桑乔,"唐吉诃德说,"我告诉你,魔鬼都很精明,他们本身有味,却从不散发出什么味道,因为他们只是精灵.即使散发出味道,也不会是什么好味,而是恶臭.原因就是他们无论到哪儿,都离不开地狱,他们的痛苦也得不到解脱.而香味是令人身心愉快的物质,他们身上不可能发出香味.假如你觉得你从那个魔鬼身上闻到了你说的那股琥珀香味,那肯定是你上当了.他就是想迷惑你,让你认为他不是魔鬼."
  主仆两人就这么说完话.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害怕桑乔识破他们的计谋,因为现在桑乔已经有所察觉了,就决定赶紧启程.他们把店主叫到一旁,让他为罗西南多备好鞍,为桑乔的驴套上驮鞍.店主立刻照办了.这时神甫也已经同团丁们商量好,每天给他们一点儿钱,请他们一路护送到目的地.卡德尼奥把唐吉诃德的皮盾和铜盆挂在罗西南多鞍架的两侧,又让桑乔骑上他的驴,牵着罗西南多的缰绳,让团丁拿着火枪走在牛车的两边.他们即将动身,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丑女仆出来与唐吉诃德告别.她们装着为唐吉诃德的不幸而痛哭流泪.唐吉诃德对她们说:
  "我的夫人们,不要哭,干我们这行的免不了要遭受一些不幸.假如连这种灾难都没遇到过,我也算不上什么著名的游侠骑士了.名气小的骑士不会遇到这种情况,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存在.但那些英勇的骑士就不同了,很多君主和骑士对他们的品德和勇气总是耿耿于怀,总是企图利用一些卑鄙的手段迫害好人.虽然如此,品德的力量还是强大的,仅凭它自己的力量,就足以战胜琐罗亚斯德始创的各种妖术,战胜敌人,就像太阳出现在天空一样屹立于世界.美丽的夫人们,如果我曾对你们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你们原谅吧,那肯定是我无意中造成的,我不会故意伤害任何人.请你们祈求真主把我从这个牢笼里解脱出来吧,是这个恶意的魔法师把我关进了牢笼.如果我能从牢笼里解脱出来,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在这座城堡里给予我的恩德,一定会感谢你们,报答你们,为你们效劳的."
  城堡的几位女人同唐吉诃德说话的时候,神甫和理发师也正在同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上尉和他的兄弟,以及那些兴高采烈的女子们,特别是多罗特亚和卢辛达告别.大家互相拥抱,商定以后要常联系.费尔南多还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神甫,让神甫一定要把唐吉诃德的情况告诉他,说他最关心唐吉诃德的情况.他自己也会把神甫可能感兴趣的所有事情告诉他,例如他结婚.索赖达受洗礼.唐路易斯的情况.卢辛达回家等等.神甫说,如果费尔南多以后有求于自己,他一定会帮忙.两人再次拥抱,再次相约.店主跑到神甫身边,对神甫说,自己在曾经找到《无谓的猜疑》那篇故事的手提箱的衬层里又找到了一些手稿.既然手提箱的主人不会再到那儿去了,他自己又不喜欢看书,留着也没用,因此还是请神甫把手稿都带走吧.神甫对他表示感谢,然后翻开手稿,只见手稿的首页写着《林科内塔和科尔塔迪略的故事》,知道这是小说,而且估计到,既然《无谓的猜疑》写得不错,那么这部小说写得也不会差,因为都出自同一作者.神甫把手稿小心翼翼地收好,准备有空时再读.
  神甫和理发师都上了马,他们在脸上都带着面罩,以防唐吉诃德认出他们来,然后跟在牛车后面走着.牛车的主人赶着牛车走在最前面,团丁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手持火枪走在牛车两侧,接着是桑乔骑着驴,手里还牵着罗西南多.他们表情严肃,牛车走得很慢,他们也只能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唐吉诃德伸直了腿坐在笼子里面,双手被捆着,倚着栅栏默不做声,神态安祥,看上去不像活人,倒像一尊石像.大家就这样静静地走了两里地,来到一个山谷旁.牛车的主人想停下来休息一下,顺便给牛喂些饲料,就去同神甫商量.但理发师认为应该再往前一段,他知道过了附近的山坡,那边山谷的草比这边还要多,还要好.牛车主人同意了,于是他们又继续向前走.
  神甫这时回过头发现后面来了六七个骑马的人,他们穿戴都很整齐.那些人不像他们那样慢吞吞地走,倒像是骑着几匹骡子的牧师,急急忙忙赶到不到一西里之遥的客店去午休的样子,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们.那几个人客气地向他们问好.其中一人是托莱多的牧师,是那一行人的头领.他看见牛车.团丁.桑乔.罗西南多.神甫和理发师排列整齐地行进着,而且还有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唐吉诃德,便打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那个人,虽然他从戴着标记的团丁可以猜测出,那人肯定是个抢劫惯犯或其他什么罪犯,因为这种人都是由圣友团来处置的.被问的那个团丁说:
  "大人,至于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这个人,还是让他自己来说吧,我们也不知道."
  唐吉诃德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便说道:
  "诸位骑士大人对游侠骑士的事精通吗?如果精通,我可以给你们讲讲我的不幸,否则我就没必要再费口舌了."
  神甫和理发师见那几个人同唐吉诃德说话,就赶紧过来,以防唐吉诃德说露了嘴.
  对于唐吉诃德的问话,牧师回答说:
  "说实话,兄弟,有关骑士的书,我只读过比利亚尔潘多的《逻辑学基础》.如果这就够了,那就对我说吧."
  "说就说吧,"唐吉诃德说,"骑士大人,我想让你知道,我遭到几个恶毒的魔法师的嫉妒和欺骗,被他们用魔法关进了这个笼子.好人受到坏蛋迫害的程度的要比受到好人热爱的程度严重得多.我是个游侠骑士,但不是那种默默无闻的游侠骑士,而属于那种虽然遭到各种嫉妒以及波斯的巫师.印度的婆罗门.埃塞俄比亚的诡辩家的各种诋毁,他们的英名依然会长存于庙宇,供后人仿效的那种骑士.在以后的几个世纪里,所有想获得最高荣誉的游侠骑士都应该步他们的后尘."
  "曼查的唐吉诃德大人说得对,"神甫这时说,"他被魔法制服在这辆车上并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罪孽,而是由于那些对他的品德和勇气深感恼怒的家伙对他的恶意陷害.大人,他就是猥骑士,也许您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论嫉妒他的人如何企图使他黯然失色,用心险恶地企图湮没他的英名,但他的英雄事迹都将被铭刻在坚硬的青铜器和永存的大理石上."
  牧师听到这些人都如此说话,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惊奇得直要划十字.其他随行的人也颇感诧异.桑乔听见他们说话,也跑过来节外生枝地说:
  "不管我说的你们愿意不愿意听,大人们,如果说我的主人唐吉诃德中了魔法,那么我母亲也中了魔法.我的主人现在思维很明白,他既能吃能喝,也像别人一样解手,跟昨天把他关起来之前一样.既然这样,你们又怎么能让我相信他中了魔法呢?我听很多人说过,中了魔法的人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可是我的主人,若是没人看着他,他能说起来没完."
  他又转过身来对神甫说道:
  "喂,神甫大人,神甫大人,您以为我没认出您吗?您以为我没有看穿你们用这套新魔法想干什么吗?告诉您,您就是把脸遮得再严实,我也能认出您来.您就是再耍把戏,我也知道您想干什么.总之,一句话,有嫉妒就没有美德,有吝啬就没有慷慨.该死的魔鬼!假如不是因为您,我的主人现在早就同米科米科娜公主结婚了.不说别的,就凭我的猥大人的乐善好施或者我的劳苦功高,我至少也是个伯爵了.不过,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对,'命运之轮比磨碾子转得快,,'昨天座上宾,今日阶下囚,.我为我的孩子和老婆难过,他们本来可以指望我作为某个岛屿或王国的总督荣归故里,但如今现在却只能见我当了个马夫就回来了.神甫大人,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奉劝您拍拍自己的良心,您这样虐待我的主人,对得起他吗?您把我的主人关起来,而使他不能济贫行善,您不怕为此而担当责任,上帝将来要找您算帐吗?"
  "给我住嘴!"理发师说,"桑乔,你是不是已经变得和你的主人一样了?上帝啊,我看你也该进笼子和他做伴去了.活该你倒霉,让人灌得满脑子都是什么许愿,成天想什么岛屿!"
  "我没让人往我脑子里灌什么东西,"桑乔说,"我也不会让人往我脑子里灌东西,就是国王也不行.我尽管穷,可毕竟是老基督徒了,从来不欠别人什么.要说我贪图岛屿,那别人还贪图更大的东西呢.'境遇好坏,全看自己,.'今日人下人,明日人上人,,更何况只是个岛屿的总督呢.我的主人可以征服许多岛屿,甚至会多得没人可给呢.您说话注意点儿,理发师大人,别以为什么都跟刮胡子似的,人跟人还不一样呢.咱们都认识,别拿我当傻子蒙.至于我主人是不是中了魔法,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吧,少谈为妙."
  理发师不想搭理桑乔了,免得他和神甫精心策划的行动被这个头脑简单的桑乔说漏了.神甫也怕桑乔说漏了,就请牧师向前走一步,自己可以解答这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的秘密,以及其它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牧师向前走了一步,他的随从也跟着向前走了一步.然后牧师认真地听神甫介绍唐吉诃德的性情.生活习惯和疯癫的情况.神甫向牧师简单说了唐吉诃德疯癫病的起因,以及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直讲到他们把他放进笼子,想把他带回故乡去,看看是否有办法治好他的疯病.牧师和他的随从们听了唐吉诃德的怪事再次感到惊异.牧师听完说:
  "神甫大人,我确实认为所谓骑士小说对国家是有害的.虽然过去我闲着无聊的时候,几乎看过所有出版的骑士小说的开头,觉得从没有踏踏实实地把任何一本小说从头看到尾,因为我觉得这些小说写的差不多都是一回事,有很多雷同之处.然而这类小说源于所谓米利都神话,荒诞不经,只能供人消遣,而没有教育意义.它们与那些寓教于趣的寓言故事不同,其主要意图在于消遣,可是,我不知道满篇胡言怎么能达到消遣的目的.人只有从他见到或想象到的东西中看到或欣赏到美与和谐,才会享受到愉悦,而那些丑陋的东西绝不会给我们产生任何快感.
  "如果一部小说或一个神话里说,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一剑将一个高塔般的巨人像切糖果条似的一劈两半,或者为了渲染战斗的气氛,先是说小说的主人公面前有一百万敌兵,然后尽管我们不愿意,也得让我们相信这个骑士仅凭他的健臂的力量就取得了胜利,这种小说无论从主题到内容有什么美可言呢?如果一个女王或皇后轻率地投入了一个并不知名的游侠骑士的怀抱,那我们说什么好呢?说一座挤满了骑士的塔像船一样在海上乘风前行,今晚还在伦巴第,明早就到了教士国王的领土或者其他连托勒密都不曾描述,马可.波罗都没见过的什么地方,这种东西,除了粗野无知的人以外,哪个有文化的人会喜欢读呢?如果有人说,这种书编的就是虚构的事情,因而没有必要去追究它的细节和真实性,那么我要说,编得越接近真实才越好,编得越减少读者的怀疑,越具有可能性才越好.虚构的神话应当与读者的意识吻合,变不可能为可能,克服艰险,振奋精神,让人感到惊奇.兴奋和轻松,惊喜交加.不过,所有这些都不能脱离真实性和客观性,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算完美.
  "我没见过哪本骑士小说能够称得上是一个完整的神话故事,做到中间部分与开头呼应,结尾与中间部分呼应,都是七拼八凑,让人觉得它不是要创造出一个合理的形象,却存心要制造一个妖怪.除此之外,它的文笔晦涩,情节荒谬,爱情庸俗,礼仪不拘,加上冗长的战争描写,偏激的谈话,光怪陆离的行程,总之,全无适当的写作技巧,实在要从基督教国家清除出去,就像对待那些无用的人一样."
  神甫始终在认真地听牧师讲述,觉得他是个很有见解的人,说得完全对.于是神甫对牧师说,他自己也是这种看法,并且对骑士小说很反感,已经烧掉了唐吉诃德的许多骑士小说.神甫又告诉牧师,他们曾检查过唐吉诃德的藏书,把它们有的判处火刑,有的予以豁免.牧师听了不禁大笑,说自己虽然列举了骑士小说的许多坏处,但它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在内容上让有想象力的人充分表现自己.它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让人无拘无束地任意编写,不仅可以写海上遇难.暴风骤雨或大战小冲突,也可以让人随意描写一位勇敢的上尉的各个方面:英勇机智,对狡猾的敌人神机妙算;巧舌如簧,可以做战士的思想工作;深思熟虑又当机立断,无论战前还是战时都很勇敢.它时而描写悲惨的事件,时而记述意外的惊喜;那儿写一个美貌绝伦的夫人正直而又庄重,这儿写一个基督教骑士勇敢而又谦恭;此处写一个凶残蛮横的无赖,彼处写一个彬彬有礼.智勇双全的王子;还可以表现臣民的善良与忠诚,君主的伟大与高贵.
  "作者可以自诩为星相家或者杰出的宇宙学家,或者可以是音乐家,也可以精通国家政务,如果他愿意的话,还可以当巫师.他可以表现尤利西斯的智慧.埃涅阿斯的同情心.阿基琉斯的勇敢.赫克托尔的不幸.西农的叛逆.欧律阿勒的亲密.亚历山大的大度.凯撒的胆略.图拉真的宽厚和真诚.索皮罗的忠实和卡顿的审慎,总而言之,既可以将这些优秀品质集于一身,也可以分散在许多人身上,只要笔意超逸,构思巧妙,并且尽可能地接近于现实,那就一定会做到主题新颖,达到完美的境地,实现作品的最佳目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就是寓教于趣.这种不受约束的写作可以使作者用诗与议论的各种美妙手法写出史诗.抒情诗.悲剧.喜剧来.如同史诗也可以用散文和诗写出来."

  第四十八章 牧师谈论骑士小说以及其他事
  "你说得对,牧师大人,"神甫说,"所以,如今已经出版的这类书都应该摒弃.它们没有任何教育意义可言,既没有遵循艺术规律,不可能产生出像希腊和罗马两位诗坛王子的诗歌创作中那样优秀的作品来."
  "不过,我曾试图按照我刚才说的那些观点创作一部骑士小说."牧师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了一百多页.为了检验我的这种尝试是否符合我的意图,我曾与一些爱好这类传奇的学者和一味喜欢听荒唐故事的下等人接触过,他们都对我的做法予以肯定.虽然如此,我并没有继续把小说写下去.一方面我觉得这种事情与我的职业无关;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发现平庸之辈毕竟多于文人墨客,受到少数雅士学者赞扬比受到多数头脑简单的人嘲笑要好.我不愿意曲意迎合妄自尊大的平民市侩,而这种人大部分往往都喜欢看这类小说.
  "不过,让我辍笔不想继续写下去的最根本原因,却是我曾从现在上演的喜剧中得出一个结论:现在风靡于世的都是这种戏剧,它们不论出于虚构还是根据历史改编的,都是彻头彻尾的胡编乱造.尽管这些戏并非好戏,可老百姓却看得津津有味,说这是好戏.创作戏剧的编剧和演戏的演员们都说就得这样,因为老百姓爱看.而另一方面,那些按照艺术要求编排的剧作却只有寥寥几个有学识的人能够欣赏,其他人对它的艺术技巧全然不知.所以,这些编剧和演员宁愿靠迎合多数人吃饭,而不愿只为少数人服务.我的书同样如此.如果我想保持它的艺术性,即使我呕心沥血地写出来,也只能落个费力不讨好的结局.
  "虽然有几次,我力图劝阻那些演员不要自欺欺人,上演具有艺术性而不荒谬的戏剧同样可以吸引很多观众,赢得很高的声誉,但是他们仍然固执己见,对你讲的道理和列举的例子置之不理.
  "记得有一天,我对一个顽固分子说:'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记得,几年前在西班牙曾上演了一位著名作家创作的三部悲剧,真是做到了雅俗共赏,并且演员们演这三部戏得到的钱比后来上演三十部上座率很高的戏赚的还多?,
  "'不错,那位艺术家说,'您大概是指《伊萨贝拉》.《菲丽斯》和《亚历杭德拉》吧.,
  "'就是它们,,我说,'这些剧目保持了自己的艺术特征,但并没有因此不受到人们的喜欢.所以,不能怪老百姓非要看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不可,而要怪演员们只会演那些东西.的确,《恩将仇报》就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努曼西亚》也没有,《多情商人》也是如此,《可爱的冤家》就更加如此了.还有一些很有水平的作家编的一些剧目,作者出了名,演员得了利.,我觉得他听了有些动摇,却并没有因此被说服,当然不肯放弃他的错误观念."
  "您一谈到这点,牧师大人,"神甫说,"就勾起了我对现在风行的喜剧早已形成的愤恨,就像我现在对骑士小说的愤恨一样.我觉得喜剧应该像图利奥说的,是人类生活的反映.世俗的典范和真理的再现.可现在上演的这些东西都是荒诞离奇的反映.愚昧的典范和淫荡的再现.戏的第一幕第一场里还是个稚气的女孩,第二场就成了老态龙钟的男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离奇吗?剧目向我们表现的是老人勇敢,年轻人怯懦,佣人能言善辩,侍童足智多谋,国王粗俗鄙陋,公主为人浅薄,难道这还不够荒唐吗?他们是否注意到了剧目情节的时空呢?我曾看过一出喜剧,开始第一场演在欧洲的事,第二场就到了亚洲,第三场结束时已经跑到非洲去了.假如有第四场,那么肯定演到美洲去了,这样世界各地就都演到了.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忠实是喜剧的关键,可是有的人假设一个剧情发生在丕平国王和卡洛曼国王的时代,可却又让希拉克略皇帝做主角.他手拿着十字架进入耶路撒冷,又像布荣的哥德夫利一样占领了圣陵,而他们却相隔多年.把喜剧建立在杜撰的基础上,却又加上史实,中间再掺入一些不同时期的不同人物,让人看着觉得并不可信,并且仍有许多无法解释的明显错误,这种戏剧,即使一个中等水平的观众看了,能够满意吗?最糟糕的就是那些孤陋寡闻的人竟说这种戏剧已经至善至美,如果再对它们提出什么要求,那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咱们再来看看神话剧又怎么样呢?这种戏剧里编造了多少奇迹,多少虚假晦涩的东西,把其他人的奇迹安到一个圣人身上!而在世俗剧里也编造奇迹,一味地觉得加进了这种奇迹或者他们称作表现手段的东西,那些愚昧无知的人就会来看戏,为戏叫好.这种做法不尊重事实,不尊重历史,更严重的是对西班牙文人学者的污辱,因为其他国家的人仍然恪守喜剧的原则,见我们如此荒谬,会把我们看成野蛮无知的人.有人说,在一些治理有方的国家里允许演出喜剧,以供大众有正当的消遣,避免那些由无聊产生的低级趣味.所有喜剧不管是好戏还是坏戏,都能起到这个作用.因此,没有必要画出框框,规定编剧和演员应该如何去做.因为就像刚才说的,无论怎样,戏都可以起到这种作用.可是,尽管他们这样说,也不能为自己开脱.
  "我对此的回答是,即使出于这个目的,好戏要比不那么好的戏作用大得多,是坏戏远不能相比的.一部精心雕琢.编排合理的喜剧,观众可以开心于它的诙谐,受教于它的真谛,意外于它的情节,受启迪于它的情理,可以在狡诈中学会警觉,可以在典范中学到睿智,可以对丑恶忿忿不平,也可以为高尚品质赞叹不已.所有这些都是一部好喜剧应该在观众的精神上产生的效果,不管这些观众的文化素质有多么低下.如果一部喜剧具备了上述各种条件,就一定会使观众感到愉快.轻松.高兴和满意,而且会远远超过那些现在上演的普遍缺乏上述条件的喜剧.编写了这种缺乏上述条件的喜剧的作家们并没有过错,因为其中一些作家十分清楚自己的错误所在,他们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可是因为喜剧已经成为一种可出售的商品,他们也是这么说的,而且他们说得也对,若不是这类剧本,演员们就不会出钱买,因此,作家就得按照购买他的剧本的演员的要求去写作.从这儿就可以看出,为什么我们这个王国的一位极其幸运的才子倜傥儒雅,谈吐风趣,诗句华丽,妙语横生,言近旨远,总之,风格高雅隽永,蜚声世界,可是他为了迎合演员的口味,除了少数几部作品之外,都没能达到应有的完美的水平.
  "还有一些作家写作时欠考虑,编写了有损于某些国王或败坏了某些家族的名誉的戏剧,所以演员们演完戏后就得赶紧逃走,免得受到惩罚.他们常常为此受到惩罚.这些以及其它一些我还未说到的麻烦,只要宫廷里专设一个聪明而又谨慎的人,负责在所有喜剧上演之前审查剧本,就可以避免.这个人不仅要负责在宫廷里演的戏,而且要负责在西班牙上演的所有喜剧.没有他的批准.盖章.签字,各地机构都不允许任何喜剧上演.这样,喜剧家们在把他们的剧本送往宫廷之前就会小心多了,得估计他们的剧本能否被允许上演.而剧作家也会格外小心仔细,考虑到他们编的喜剧会受到某个行家的严格审查.如果能这样,就会出现优秀喜剧,就会顺利实现喜剧的宗旨,也就能使西班牙的群众得到了消遣,学者受到了尊重,演员们可以安心演戏赚钱,不必担心受到惩罚.
  "如果由另外一个人,或者就是由这个行家本人负责审查新编写的骑士小说,那么肯定会出现一些您说的那样的优秀小说,可以丰富我们的语言宝库,使那些旧小说与新出版的文明消遣小说相比黯然失色.文明消遣不仅空闲的人需要,而且繁忙的人也需要,因为弓不能总是绷紧的,人类体质的孱弱性决定了没有正常的消遣,人的生命就不能维持."
  牧师和神甫正说着话,理发师赶到他们身边,对神甫说:
  "神甫大人,这就是我说的那个适合我们午休,而且牛也可以得到丰盛水草的地方."
  "我也如此认为."神甫说.
  神甫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牧师.牧师马上被眼前美丽的山谷吸引,也愿意停下来同他们一起休息,而且他觉得同神甫谈得很投机,并且还想从他那儿再听到一些唐吉诃德的事情.然后,牧师吩咐一个随从到前面不远的客店去给大家弄些吃的,他想就在那个地方午休.佣人说他们那头驮驴已经到了客店,它驮的食物能满足大家用的了,只需在客店弄些大麦就行了.
  "既然这样,你就把所有牲口都赶到客店去,把那头驮驴牵回来."
  桑乔一直在怀疑这两个人是神甫和理发师,此时见他们不在唐吉诃德身边,就赶紧来到关唐吉诃德的笼子旁,对唐吉诃德说:
  "关于您被魔法制服的事,我想对您说说我的心里话.我告诉您,这两个蒙面人就是咱们那儿的神甫和理发师.我猜他们设计这样送您走,纯粹是由于您做了一些声名显赫的业绩,超过了他们.假如我这个猜测是真的,就可以断定您并不是中了魔法,而是上当犯傻了.为了证明这点,我想问您一件事,如果您回答得与我估计的一样,这个骗局就昭然若揭了,由此您就会明白,您并不是中了魔法,而是精神错乱了."
  "你随便问,亲爱的桑乔,"唐吉诃德说,"我一定会诚心诚意地满足你的要求.你说,同咱们一起走的那两个人是咱们熟悉的神甫和理发师.很可能他们特别像神甫和理发师,但要说他们就是,那是万万不可相信的.你应该相信和清楚,如果他们真像你说的那样是神甫和理发师,那一定是对我施了魔法的妖怪让他们变得很像神甫和理发师.它们要想变出什么模样来都易如反掌.而妖怪要变出我们朋友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你的意识陷入迷魂阵,你就是有英雄忒修斯的本事也不会解脱出来.它们这样做还是为了让我对自己的意识产生怀疑,看不出我的遭遇从何而来.你可以认为与咱们同行的是咱们村上的神甫和理发师;可我被关在笼子里,仍然认为如果不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人类的力量远不足以把我关进笼子里.除了说妖怪在我身上施的魔法已经大大超过了我在所有骑士小说里看到的对游侠骑士施的魔法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你完全不必相信他们是你说的什么神甫和理发师,正如我不是土耳其人一样.如果你想问点什么,你就问吧,哪怕你从现在问到明天早晨,我也会一一回答你."
  "圣母保佑!"桑乔说,"您真的这么死脑筋,没脑子,难道看不出我对您说的全是真的吗?看不出您被关在这儿不是有什么魔法,而是有人陷害?我希望上帝能够把您从这场苦难中解救出来,让您意想不到地投入杜尔西内亚夫人的怀抱."
  "我刚刚发过誓,"唐吉诃德说,"你尽管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我要求您,并且希望您能够一五一十地回答,"桑乔说,"就像那些从武的战士说实话一样.您就是从武的,您得以游侠......骑士的名义......"
  "我绝不撒谎,"唐吉诃德说,"你该问了,别这么多'除非如此,.'向天发誓,.'有言在先,什么的,桑乔."
  "我敢肯定我的主人是老实人,说实话.因为这同咱们说的事情有关,所以,我认真地问您,自从您被关进笼子后,或者象您说的被魔法制服在这个笼子里以后,请问您是不是想过人们常说的大小便?"
  "对不起我不懂什么便不便的,桑乔,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您不懂什么叫大小便,这不可能?学校里骂男孩子就这么说.我是说您想不想做那个不能不做的事情?"
  "噢,现在我明白了,桑乔!我想过很多次,而且现在就想.快把我弄出去,别把这儿弄脏了!"

  第 四 十 九 章 桑乔同唐吉诃德颇有见地的交谈
  "对,"桑乔说,"这下才算说中了.这也就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您说,大人,比如说有个人身体不舒服,人们一般说:'这个人怎么回事?不吃不喝不睡觉,问他什么话他也说得文不对题,像中了邪似的.,这点您不反对吧?由此可见,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做我说的那种本能的事情,这样的人才算中了魔法.可像您这样,给喝就喝,有吃就吃,有问必答,就不算是中了魔法."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我已经对你说过,魔法有多种,可能时过境迁,现在中了魔法的人都能像我现在这样,虽然以前中了魔法的人并不是这样.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做法,不能一概而论.我自己清楚我已经中了魔法,这就足以让我心平气静了.如果我认为我并没有中魔法,却因为怯懦懒惰而甘愿被关在笼子里,辜负了那些正急需我帮助和保护的穷苦人,我的心情就会很沉重."
  "话虽这么说,"桑乔说,"为了证明一下,您最好试着从这个牢笼里出来,我也会尽全力帮助您.您出来后,再试着骑上罗西南多.看它垂头丧气那样子,可能它也中了魔.然后咱们再去试着寻险.假如不行,您还有时间回到笼子里去.我以一个忠厚侍从的名义向天发誓,万一由于您运气不佳或者由于我考虑得太简单,事情没有成功,我一定陪您在笼子里待着."
  "我很愿意按你说的去做,桑乔兄弟."唐吉诃德说,"你找到机会让我脱身的时候,我完全听你的.不过,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对我的遭遇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
  游侠骑士和这位游而不侠的侍从边走边聊,来到了神甫.牧师和理发师面前,他们早已下马在前面等候了.赶牛车的人把牛从轭上解下来,任它们在那个碧翠清幽的地方徘徊.秀色可餐对于中了魔法的唐吉诃德来说无所谓,但是包括桑乔在内的明白人流连忘返.桑乔请求神甫让他的主人出来一会儿,否则笼子就会弄脏了,这与他主人这样的身份不符.神甫表示理解,说自己非常愿意满足他的要求,可是怕他的主人一旦获得自由,就我行我素,跑得不见踪影了.
  "我保证他不会跑."桑乔说.
  "我也可以保证,"牧师说,"不过他得以骑士的名义保证,除非我们同意,决不离开我们."
  "我保证,"唐吉诃德说,刚才那些对话他全听到了,"特别是像我这样中了魔法的人,已经身不由己,因为如果对某人施了魔法,就可以让他几百年原地不动.即使他跑了,也可以让他从天上飞回来."唐吉诃德说,所以能把他放出来,而且这对大家都有好处,否则大家的鼻子就不会太好受了,除非他们走开.
  牧师扶着唐吉诃德的一只手,当时唐吉诃德的两只手仍然被捆在一起,让他郑重发誓,然后才把他从笼子里放出来.唐吉诃德见自己已从笼子里出来,简直乐坏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了个大懒腰,接着就跑到罗西南多身边,在马屁股上拍了两下,说道:
  "马匹之精华,我相信上帝和他慈祥的圣母很快就会让咱们如愿以偿,那就是你驮着你的主人,我骑在你的背上,去行使上帝派我到世上来承担的职责."
  唐吉诃德说完就同桑乔走到偏僻的地方.回来后他感觉轻松多了,因此便更急于实施桑乔安排的计划.
  牧师看着唐吉诃德,对他如此怪异感到惊讶,与他谈论什么,他的思维都显得很明智,唯独一谈到骑士道,像前几次一样,他就犯糊涂.牧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当大家在草地上坐下,等待牧师安排的食物时候,牧师对唐吉诃德说道:
  "贵族大人,您读了那些低级无聊的骑士小说,是非不分,真假不辨,竟相信您中了魔法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个正常人的头脑怎会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阿马迪斯,有大量的著名骑士,有特拉彼松达的皇帝,有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有游侠少女的坐骑,有毒蛇.妖怪和巨人,有惊险奇遇和激烈的战斗,有各种各样的魔法,有华丽的服装.多情的公主.伯爵侍从.滑稽的侏儒,有缠绵的情书和话语,有烈女以及骑士小说里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看这些书的时候,如果不想到那全是胡编乱造,也许会有某种快感.可一想到它们竟是那类东西,就想把它们往墙上摔,如果附近或旁边有火,还要把它们扔到火里去.它们妖言惑众,不顾常情,使那些无知的百姓竟然对它们的胡言乱语信以为真,就像那些散布邪说的人一样,理应受到这种惩罚.而且,它们竟迷惑了许多精明的学者和豪门贵族,这一点在您身上就明显表现出来.这些小说导致您最终被人关进笼子,用牛车拉着,就像拉个狮子或老虎到处展览,以此赚钱.唐吉诃德大人呀,您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改邪归正,利用老天赐给您的一切,利用您无上F的聪明智慧,阅读其他有益于您身心的书籍,以提高自己的声誉.
  "假如您天生喜欢读关于英雄业绩的书,您可以读《圣经》的《士师记》,那里有许多真正的勇士的伟大业绩.卢西塔尼亚有维里阿图,罗马有凯撒,迦太基有阿尼瓦尔,希腊有亚历山大,卡斯蒂利亚有费尔南.冈萨雷斯伯爵,瓦伦西亚有熙德,安达卢西亚有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埃斯特雷马杜拉有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赫雷斯有加尔西,托莱多有加尔西拉索,塞维利亚有唐曼努埃尔.德莱昂,阅读有关这些人的英雄事迹的书既可以让人获得消遣,又可以受到教育,即使很有学识的文人读起来也会饶有兴趣,叹为观止.
  "这种书才是像您这样聪明的人读的,唐吉诃德大人.这种书可以让人增长历史知识,陶冶性情,培养优秀品德,改善人的举止,无所畏惧,大胆勇猛.这些可以给上帝带来荣誉,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也为您的故乡曼查赢得名声."
  唐吉诃德一直极其认真地听牧师陈述.他见牧师说完了,又看了牧师好一会儿,然后才说道:
  "贵族大人,我觉得您这番话的目的是要让我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游侠骑士,并且所有骑士小说都是胡言乱语,对国家有害无益.我不但不应该读,更不应该相信它们,更糟糕的是我还模仿它们,按照它们的样子投身于游侠骑士这一极其艰苦的行业.同时您还驳斥我说,无论是高卢还是希腊,更加就没有阿马迪斯,也没有骑士小说中全篇出现的其他骑士."
  "确实如此."牧师说.
  唐吉诃德说道:
  "您还补充说这些骑士小说深深毒害了我,使我失去了理智,至使最后被关进笼子,所以我应该改弦易辙,阅读其它一些真正能够寓教于趣的书."
  "正是如此."牧师说.
  "可我认为,"唐吉诃德说,"失去理智并且中了邪的正是您.您竟大放厥词,反对这项在世界上如此受欢迎.如此受重视的事物.您读骑士小说时感到气愤,觉得应该对骑士小说施行惩罚.其实,正是像您这样反对这种事物的人,才应该受到您刚才所说的惩罚.您想让人们觉得世界上从来没有阿马迪斯,也没有骑士小说里随处可见的其他征险骑士,就象想让人相信太阳不发光,寒冰不冻人,大地不能养育万物一样.世界上又有哪位学者能够让别人相信佛罗里佩斯公主和吉.德波尔戈尼亚的事以及卡洛曼时期的菲耶拉布拉斯和曼蒂布莱大桥的事呢?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无可置疑.假如说这是谎言,那就好比说历史上没有赫克托耳,没有阿基琉斯,没有特洛伊战争,没有法国十二廷臣,没有英格兰的亚瑟王一样,但是亚瑟王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乌鸦,他的王国正翘首企盼着他的回来.可还有人竟敢说瓜里诺.梅斯基诺和寻找圣杯的事是虚构的,说特里斯坦和艾斯厄王后的爱情,以及希夫内拉和兰萨罗特的爱情是虚构的.可是现在还有人记得曾经见过女仆金塔尼奥纳,她是英国最高级的斟酒女.这里绝无虚假.我记得我祖母见到某个女仆戴着大头巾时总对我说:'孩子,那个女仆就特别像金塔尼奥纳.,因此我可以断定祖母大概认识她,至少曾见过她的画像.谁能说皮埃尔斯和美丽的马加洛纳的事不是真的呢?皇家兵器博物馆里至今还陈放着勇敢的皮埃尔斯在空中调转他骑的那匹木马时使用的销钉,那个销钉的个儿比车辕还大点儿呢.销钉的旁边就是巴比加的鞍子.罗尔丹的号角足有房梁那么大,现在就陈列在龙塞斯瓦列斯.由此可见,十二廷臣的确存在,皮埃尔斯,熙德和其他此类的骑士也存在,他们都曾四处征险.勇敢的卢西塔尼亚的游侠骑士胡安.德梅尔洛曾见到过波尔戈尼亚,而且在拉斯城同查尔尼大名鼎鼎的皮埃尔斯穆绅交锋,后来又在巴西莱亚城同恩里克.德雷梅斯坦穆绅作战,结果两次他都获胜了,从此闻名遐迩.假若不是确有其事,人们就会告诉我这些全是假的.西班牙的勇士佩德罗.巴尔瓦和古铁雷.基哈达,说起来我还是基哈达家族的直系后裔呢!他们也是在波尔戈尼亚征险挑战,战胜了圣波洛伯爵的后代们.
  "甚至还有人否认费尔南多.德格瓦拉曾到过德国征险,并且同奥地利公爵家族的骑士豪尔赫先生搏斗,说苏埃罗在帕索的枪术对练比赛是瞎闹,否认路易斯.德法尔塞斯穆绅和西班牙骑士唐贡萨洛.德古斯曼的比赛以及西班牙和其他王国的骑士那些不可置疑的丰功伟绩.我再重申一遍,否认这些是没有道理的."
  牧师对唐吉诃德如此混淆是非,以及他对所有与游侠骑士有关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而惊奇.他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我不能说您讲的都不是事实,尤其是那些关于西班牙骑士的情况.同时我也承认法国有十二廷臣,可是我不能相信蒂尔潘大主教写的有关他们的所有东西.他们是法国国王挑选出来的骑士,具有相同的意志.素质和勇气,至少他们应该是这样的.而且他们就像现在的圣地亚哥或卡拉特拉瓦的宗教团,能够参加这种组织的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勇敢骑士.正如现在说'圣胡安的骑士,或'阿尔坎塔拉的骑士,一样,那时候称他们为'十二廷臣骑士,,他们是为这个军事组织选择出来的十二个成员".
  "没人否定世界上有熙德,贝纳尔多.德尔卡皮奥就更不用说了.可您说到皇家兵器博物馆里巴比加的鞍子旁边有皮埃尔斯伯爵的那个销钉,请恕我孤陋寡闻,眼光不敏锐,我看见过那个鞍子,却从未看见什么销钉,并且竟像您说的那么大."
  "绝对是在那!"唐吉诃德说,"说得再具体一点,据说是放在一个牛皮袋里,以免生锈."
  "这都有可能,"牧师说,"可我凭我的教职发誓,我觉得我未曾见过它.而且就算那儿有销钉,我也不能因此就相信那么多阿马迪斯的故事,也不相信真像人们说的有那么多骑士.像您这样品德高贵.思想敏锐的人,不应该相信骑士小说中胡诌的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

  第 五 十 章 唐吉诃德同牧师唇枪舌剑及其他
  "新鲜!"唐吉诃德说,"这些小说总是经过国王允许.有关人员批准才出版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穷人还是富翁,学者还是文盲,平民还是骑士,总之,无论什么人都喜欢读,都很欣赏它们.由此它们的真实性显而易见,把某个或某些骑士的父母.祖籍.亲属.年龄.所在地和事迹都详详细细.逐时逐刻地告诉我们,这不可能是胡说八道?
  "请您住嘴,不要再亵渎神明了.您还是听从我的劝告吧,做得明智些,去读读这些小说吧,那么您就会发现其乐无穷.假设我们面前有个沸腾的淡水湖,湖里有很多怪蛇.蜥蜴和其它许多可怕的动物穿梭游弋.这时湖中心传出一个非常凄切的话,说道:'你,骑士,或者不管你是什么人,你如果想得到你面前这个可怕的湖泊黑水下面的宝贝,就要拿出你的勇气,跳进这滚滚的沸水里去.你如果不跳进去,就不配看到这下面七仙女城堡的良辰美景.,骑士听完这可怕的声音,丝毫不考虑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甚至来不及脱掉身上沉重的甲胄,只请求上帝和自己的意中人保佑自己,便纵身跳进了沸腾的湖泊.他还没明白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就已经来到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原野上.它如此美丽,连厄吕西翁都无法与之比拟.
  "他觉得那里的天空格外晴朗,太阳的光芒格外明亮,眼前一片绿草如茵,树木苍郁,青翠欲滴.有各种小鸟在枝叶丛中穿梭,啼声婉啭.一条清沏的小溪流淌在细沙和白卵石上,仿佛液体水晶流淌在金粉纯珠上.有一座用斑纹大理石和单色大理石精雕细琢的喷泉,还有一座喷泉却显得纯朴自然,精细的贝壳和白色.黄色的蜗牛壳错落有致地镶嵌在上面,与斑斑点点的发光晶体和祖母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作品,真可谓巧夺天工.
  "再往前,看到的一座坚实的城堡或引人注目的要塞,黄金的围墙,钻石的城堞,紫晶石的门,总之,它的建筑材料里不乏钻石.红宝石.珍珠.金子和祖母绿,令人叹为观止.此时,从城门里出来一大群少女,衣着鲜艳华丽,如果我现在按照书上记述的那样给你们讲一遍,那且讲不完呢.其中一个大概是管事的少女,拉起了那位勇敢跳进沸腾湖水的英武骑士的手,不声不响地把他带进那座辉煌的要塞或城堡,把他的衣服脱得一干二净,用温水为他洗澡,然后又往他全身涂香脂,给他穿上一件香气扑鼻的极薄的纱衣.又来了一位少女在他肩上披了一条大披巾,那披巾据说价值连城,甚至还不止如此呢.然后少女们又把他带进一个客厅,里面已经摆上宴席,其精美程度令人叹服.你再看往他手上洒的洗手水,都是滤过的香花水.少女们又扶他坐在一个象牙椅上,而且在服侍他的过程中一直一声不响.她们又为他端来各种佳肴,全都美味可口,骑士竟不知该从何下箸.他吃饭的时候还听到音乐声,却不知是谁在演奏,在哪里演奏.餐毕撤掉了桌子,骑士躺到椅子上,习惯地剔起牙来.忽然,另一个美人走进客厅,坐在骑士身旁,给他讲述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堡,自己又是如何被魔法弄进城堡的等等,无论是骑士还是小说的读者都会为之惊奇.
  "我不想再冗述下去了.但是由此可以看出,不管什么人,不管读到游侠骑士小说的哪一部分,都会感到愉快和惊奇.请您相信我,就像我刚才说的,读读这些小说,就会知道它如何能够驱除烦恼,陶冶性情.
  "就我而言,可以说我是个勇敢大胆.谦恭有礼.豪爽大方.温文尔雅.颇有教养.吃苦耐劳.忍受魔法的游侠骑士.虽然我刚刚还像疯子似的被关在笼子里,但我想,凭我臂膀的力量和老天保佑,我很快就会成为某个王国的国王,那时候我就可以显示出我知恩图报,胸襟宽广.大人,我相信穷人永远无法向人表示他的慷慨豪情,尽管他对此有强烈的愿望.但只停留在愿望上的感激之心就好比有信心而无行动只能算死物一样.因此我希望命运能够赐予我一个做皇帝的时机,这样就可以使我向我的朋友们行善,以此显示我的胸怀,尤其是我这位可怜的侍从桑乔,我很早以前就曾许愿给他对一个伯爵称号.我现在只担心他没有能力管理好他的封邑."
  桑乔听见了主人的最后几句话,说道:
  "您加把劲,唐吉诃德大人,尽快把您许过愿的伯爵领地封给我吧,我早等着呢.我觉得我有能力管好它.即使是管不好,我听说有人愿承租领主的土地,每年交一定的租子,而领主们就撒手不管了,只管收租子.我也这么做,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管,跟伯爵一样,只收租子,其他的事随便他们怎么办."
  "不过,桑乔兄弟,"牧师说,"你可以只管收你的租子,可是政务总得有人管理呀.一个领主必须懂得治国,还需要才智和判断力,特别是要有决断力.如果开头就出现了错误,那么中期和后期阶段也肯定会出现错误.上帝总是帮助好心的老实人,不可能帮助狡猾的坏人."
  "我不懂得那些大道理,"桑乔说,"我只知道如果把伯爵的领地拿到手,我也同样能当好伯爵,管好领地.我的脑子与别人比也不差,身体还很强壮,完全可以像别人一样管理好我的领土.只要我当上领主,我就要为所欲为;为所欲为了,我就称心了;称心了,我就高兴;一个人如果高兴了,就会别无他求,也就行了,其他的都像两个瞎子说再见一样,都是胡说."
  "你称之为大道理的那些东西并不坏,桑乔,而且关于伯爵领地的事,里面还有很多学问呢."
  唐吉诃德插嘴道: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学问,我只知道以高卢伟大的阿马迪斯的榜样.阿马迪斯曾把菲尔梅封给他的侍从,我也会这样.我会一百个放心地封桑乔做伯爵.桑乔是游侠骑士的最优秀的侍从中的一位."
  牧师对唐吉诃德成套的胡言乱语,对他描述骑士的湖中奇遇,对他把骑士小说上看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一清二楚.此外,牧师没有料到桑乔竟会如此愚蠢,竟如此渴望他主人许愿给他的伯爵领地.这时,牧师那几个到客店去牵驮驴的佣人回来了,并且在绿草地上铺了块毯子摆上食物.他们在树荫下就地坐下来吃东西,因为赶牛车的人还想在这个地方喂喂他的牛呢.大家正吃着,忽听得他们身旁的草丛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跑动声和铃铛响,看到从那儿窜出一只漂亮的山羊,羊身上是黑色.白色和棕褐色的斑点.羊的身后有个羊倌在大声呼喊,用他那种惯用语叫羊站住或回到羊群里去.那只惊慌失措的小羊看到这些人好像看到了救星,跑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羊倌过来,抓住了羊的两只角,仿佛它真能听懂人话似的对它说道:
  "哎呀,小野羊啊小野羊,小花羊啊小花羊,你怎么到处乱跑!是狼把你吓着了吗,宝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样,你是母羊,却总不能安分下来.你的脾气不好,还不学好样.回去吧,回去吧,朋友,至少你待在圈里或同你的伙伴们在一起,才会安全.你总是这样到处乱跑,其它羊会怎么样呢?"
  大家听了羊倌这番话都觉得很有意思,特别是牧师.他对羊倌说:
  "兄弟,你先静静气,先别急着把羊赶回去.就像你刚才说的,它是只母羊,母羊就该有它的天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没用.你喝点酒吃点肉,压压火,也让羊歇歇."
  说着,牧师用刀尖扎着一块兔子里脊肉递给了羊倌.羊倌接过肉,道了谢,吃完又喝了口酒.平静下来之后,他说道:
  "我不希望你们因为看见我这样认真地同羊说话,就把我看成傻子.我刚才的话是话里有话的.我虽然是个粗人,可是还不至于连如何对待人和畜生都不懂."
  "这点我完全相信,"神甫说,"并且根据我的经验,大山里面有学士,牧人茅屋里出哲学家."
  "至少出吃过亏的人."羊倌说,"我虽然是不请自来,但为了使你们相信这点,假如你们不讨厌,我希望你们花点时间听我给你们讲一件事,你们就会懂得我和这位大人,"羊倌指指神甫,"说的都是真的."
  这时唐吉诃德说道:
  "看来这件事还有点骑士征险的意思.所以,就我而言,兄弟,我十分愿意听.这几位大人也非常愿意听那些既新鲜又开心的事,我想你讲的肯定就属于这类.讲吧,朋友,我们都听你讲."
  "我除外,"桑乔说,"我想拿着这些馅饼到小溪那边去吃,得吃够三天的.我听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大人说过,游侠骑士的侍从有吃的时候要拼命吃,否则万一走进深山老林,也许多天都出不来.如果不吃足了,或者没有备足了干粮,就会变成干尸,这是常有的事."
  "你做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你随便到哪儿去,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已经吃饱了,现在只需要再给我的精神一些给养,因此我要听听这位好人讲的故事."
  "我们都需要这种给养."牧师说.
  牧师请羊倌开始讲.羊倌本来抓着羊角,现在却在羊背上拍了两下,对羊说道:
  "在我身边趴下,小花羊,咱们先不着急回羊圈去."
  小羊似乎明白了主人的话.羊倌刚坐下,它就在羊倌身旁趴下来,脸朝向主人,仿佛在认真听羊倌说话.于是,羊倌开始讲起来.

  第 五 十 一 章 羊倌对押送唐吉诃德 一行人讲的事
  "离这个山谷不到三里地的地方有个村庄.村庄虽小,但在这一带却是最富裕的.这个村里有个很受人尊敬的农夫.他尽管富裕,可人们尊敬他主要是因为他的品德,而不是因为他的富裕.不过据他自己说,他最幸运的就是有个尤其漂亮.极其聪明.文静而又规矩的女儿.凡是认识或见过这个女孩子的人都感叹老天让她天生具有了这样漂亮的模样.她小时候就很漂亮,而长大后简直成了美女.她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简直可说是天下绝伦了.她的美貌开始名扬周围的所有村庄.岂止是四周的村庄呢,已经传到了很远的城里,甚至传进了国王的王宫以及各种人的耳朵里.大家都像看什么稀罕物或者新奇人物似的从各地赶看她.但她父亲把她看得很紧,她自己也洁身自好.女孩子如果不自重,任何铁锁或者看管都是无济于事的.
  "父亲的财富和女儿的美貌打动了很多人.不论本村还是外乡的,都来向她求婚.不过就像一个拥有很多珠宝的人一样,父亲竟拿不定主意,不知在众多的求婚者里该选择谁好了.我也是这许多求婚者中的一个.大家都认为我很有希望,因为我是本地人,她父亲认识我,而且我家世清白,风华正茂,家境富裕,智力也不差.但是,本村另一个求婚者和我条件差不多.她父亲觉得我们两个人都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因此,迟迟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对莱安德拉说,那个姑娘叫莱安德拉,既然我们两个人条件相当,就由她本人来选择.这下我可麻烦了,不过,她父亲这种做法还是值得所有企图为自己子女安排婚事的父母学习的.我并不是主张允许子女们选择卑鄙的坏蛋,而应该向子女们提出好的人选,而让他们在这些好人选里进行选择.我不知道莱安德拉选择了谁,只知道她父亲借口她年龄小并用其他一些的话敷衍,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我们.我的对手叫安塞尔莫,我叫欧亨尼奥,让你们先知道这个悲剧里的人物名字吧.事情虽然到现在还没有结局,但可以预想结局一定不幸.
  "我们村子里这时来了个叫比森特.德拉罗沙的人,他是本地一个贫苦农夫的儿子.这个比森特当过兵,去过意大利和其它一些地方.他十二岁那年,一个上尉带着他的队伍从村里经过时,把他带走了.又过了十二年,他穿着一身花花绿绿.满是玻璃坠儿和金属细链的军服回来了.他一天换一套衣服,但都是又薄又花.质地一般的料子做的.农夫们本来就爱说长道短,但总得有了话柄,人们才好说长道短.于是那些人逐一数了他的服装和装饰品,发现他的衣服虽然颜色不同,可是连袜带和袜子一共才只有三套.可是,他用这三套衣服换穿出了许多式样来.有人给他数过,说他一共换穿过十多套衣服,有二十多种羽饰.不要认为我说这些衣服是无关紧要的事,正是这些衣服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这个故事.
  "我们村空场上有一棵杨树,每当他坐在杨树下的石凳上向我们讲述他的英雄事迹,我们听得目瞪口呆.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他没去过,没有什么战斗他没参加过.他杀死的摩尔人比摩洛哥和突尼斯的摩尔人总数还要多.他曾经历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格斗,据他说,其激烈程度远远超过了甘特和卢纳,超过了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和他列数的其他许多人.他每次都胜,而且没流过一滴血.与此同时,他又让我们看他过去受伤留下的伤疤,说是在多次交火中受的伤.其实他身上什么伤疤也没有.他还带着一种无形的傲慢跟和他同辈或认识他的人以'你,相称.他常说他的靠山就是他父亲,他的事迹就是他的家世,他已当过了兵,对国王也不欠什么了.除了傲慢之外,他还装作懂点音乐,能拨拉几下吉他,于是有人就说他是在用吉他说话.而且他的才能还不只这些,他还有作诗的天赋,每当村里发生一点小事,他就能编出很长很长的歌谣来.
  "我讲述的这位士兵,这位比森特.德拉罗沙,这位勇士.美男子.音乐家.诗人,被莱安德拉从她家一扇能够看到空场的窗户里看到了.他引人注目的服装的假相使莱安德拉产生了爱慕之情,他的歌谣迷住了莱安德拉.比森特每写一首歌谣都要抄出二十份送人.比森特自己说的那些事迹传到了莱安德拉的耳朵里,结果鬼使神差,莱安德拉竟在比森特还不敢冒昧向她献殷勤时就先爱上了比森特.谈情说爱这种事要是女方主动,那就再容易不过了.这么多求婚者还没有人意识到莱安德拉这个心思时,莱安德拉就同比森特迅速敲定了,并且也完成了.她抛弃了她可爱的父亲,她母亲已经过世了,她同比森特私奔了.比森特这件事做得比他所有做过的事都成功.
  "全村以及所有听说这个消息的人都感到很意外.我深感震惊,安塞尔莫也目瞪口呆.她父亲伤心不已,她的亲戚们愤慨极了,司法机关设法寻找,圣友团整装待命.他们在路上设卡,在树林和各个地方搜索,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任性的莱安德拉.当时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了,出来时从家里拿的钱和珍宝也所剩无几了.她被送回她那悲痛欲绝的父亲面前.人们打听她的遭遇,她坦然承认了比森特.德拉罗沙骗了她,说要娶她为妻,让她离开父亲的家,带她到世界上最富有.最奢华的城市那不勒斯去.她没有认真考虑,鬼迷心窍,竟信以为真,于是偷了父亲的东西,并在逃走的当天晚上就把这些东西全交给了比森特.比森特把她带到一座险峻的山上,把她关在那个山洞里.莱安德拉说那个当兵的并没有玷污她,只是拿了她所有的东西逃了,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大家对此感到很意外.
  "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个当兵的会那么老实,可她非常肯定地坚持这一点,这倒让她本来十分伤心的父亲有所安慰,既然他的女儿保住了最宝贵的东西,因为那个东西一旦丧失,就难以挽回,那么,损失些钱财也就算了.莱安德拉回来那天,她父亲就把她送到附近一个镇上的修道院,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他女儿的坏印象可以有所减轻.莱安德拉还年轻,所以情有可原,至少对莱安德拉品行无所谓的人这么想,可那些知道她的机灵而又聪明的人却说,她做错了这件事并不是由于她无知,而是由于女人轻率的天性造成的,大多数女人都头脑欠缺,行为欠稳重.
  "莱安德拉被送进修道院后,安塞尔莫的目光开始呆滞,至少从他的眼睛看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让他高兴的事了.我的目光也开始黯然,对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情都无动于衷.莱安德拉走后,我们的忧郁与日俱增,耐心逐渐丧失,诅咒那个当兵的军服鲜亮,憎恶莱安德拉的父亲对她不严加看管.最后,我和安塞尔莫商定离开村庄,来到这个山谷.他放了一大群羊,我放的羊也不少.我们在树林里过着我们的生活,要不一起唱歌,赞颂或咒骂美丽的莱安德拉,或者独自叹息,向天倾诉自己的痛苦,以此排遣自己的情感.
  "很多莱安德拉的追求者也学着我们的样子,来到这险峻的山上放起羊来.来的人很多,这个地方简直成了阿卡迪亚田园,到处都是牧人和羊圈,到处都能听到美丽的莱安德拉的名字.这个人咒骂她,说她任性易变,不老实;那个人说她太轻率;有人为她开脱,原谅她;也有人既为她辩解又咒骂她;有人称赞她的美貌;还有人斥责她的本性.总之,所有人都羞辱她,所有人又都崇拜她,简直都疯了,甚至有的人根本没同莱安德拉说过话,却说莱安德拉看不起他;也有人唉声叹气,嫉恨得像得了疯病.其实,莱安德拉不应该引起别人的嫉恨,我刚才说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表露就做错事.岩石间,小溪旁,树荫下,处处都有牧羊人在向上帝倾诉自己的厄运.在可能形成回音之处,都回响着莱安德拉的名字.山间回荡着'莱安德拉,,小溪低吟着'莱安德拉,,莱安德拉弄得我们这些人神魂颠倒,疯疯癫癫,明知无望,却又期望,无可恐惧,却又恐惧.我觉得在这群疯疯癫癫的人里,最明白又最不明白的就是我的对手安塞尔莫了.本来,他有很多可怨莱安德拉的理由,可是他却只怨莱安德拉不该离开他.他还弹三弦牧琴,弹得好极了;他吟诗,他的诗表现出他很有天赋;他歌唱,唱着自己的哀伤.我自有我的做法,我觉得这样做最合适,即就是诉说女人的轻浮多变,两面三刀,言而无信,一句话,她们不知道怎样托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各位大人,这就是我刚才对这只小羊说那番话的缘由.虽然这只羊是那群羊里最漂亮的一只,可因为它是母羊,我却不喜欢它.我要给你们讲的故事就是这些.也许讲得多了些,不过我招待你们也不会薄.我的羊栏离这儿不远,那儿有新鲜的羊奶和味道极美的奶酪,还有各种甘甜的水果,看着好看,吃起来更香."

  第 五 十 二 章 唐吉诃德同羊倌大打出手,奇遇苦行教徒,以一身大汗收场
  大家对羊倌的讲述都很感兴趣,尤其是牧师,他感到惊奇.虽然羊倌穿得挺破烂,可讲起话来却像个有水平的官员.看来神甫说"山里出学士",还是很正确的.大家都愿意为欧亨尼奥做点什么.唐吉诃德更是一马当先,他对欧亨尼奥说:
  "羊倌兄弟,如果我现在能开始一次新的征险,我一定会立刻上路为你争取好运.不管修道院长和其他人如何阻拦,我都会把莱安德拉从修道院里救出来,因为谁也不愿意在那儿待着,完了再把她交给你,随你对她怎么样,但是你得遵守骑士规则.骑士规则要求不能对姑娘做任何她所不愿意的事情.我希望上帝别让一个恶毒魔法师的力量超过一个好心魔法师的法力.我发誓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帮助你,这是我的职业要求,也就是要帮助弱者和穷苦人."
  羊倌看了看唐吉诃德,见他蓬头垢面,十分迷惑.他于是问神甫:
  "大人,这个人为什么这身打扮,又这样说话,他是谁?"
  "还能是谁呢!"理发师说,"他就是曼查大名鼎鼎的唐吉诃德.他除暴安良,保护弱女,降伏巨人,并且从来都是战无不胜."
  "这倒有点像游侠骑士小说上的那套,"羊倌说,"他们就做您说的那些事.不过我觉得,或者是您在开玩笑,或者是这位风度翩翩的人脑袋不正常."
  "你真是个大无赖,"唐吉诃德说,"你的脑袋才不正常呢,我的脑袋比你那个婊子妈妈要聪明得多."
  说着唐吉诃德从身边抓起一块面包,扔到羊倌的脸上.他用的劲太大了,把羊倌的鼻子都砸歪了.羊倌从来不开玩笑,见唐吉诃德竟真的动手开打,也就不顾什么地毯.台布和旁边那些正吃东西的人,向唐吉诃德扑过去,双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若不是桑乔这时赶来,唐吉诃德肯定被掐死.桑乔从背后抓住羊倌,把他推倒在餐布上,弄得餐布上的盘子和杯子一片狼藉.唐吉诃德脱了身,又过去骑在羊倌身上.羊倌脸上全是血,身上也被桑乔踢得很痛.他在餐布上想找把刀子报仇,可牧师和神甫制止了他.理发师乘机把羊倌从唐吉诃德身子下面拉了出来,羊倌挥拳向唐吉诃德的脸猛击,结果唐吉诃德也同羊倌一样血流满面.牧师和神甫捧腹大笑,几个团丁也看得兴高采烈,还在一边起哄,仿佛在看两只狗咬架.只有桑乔急得不得了,他被牧师的一个佣人抓住脱不开身,不能去帮助他的主人.
  总之,打架的人打得热火朝天,看热闹的人看得心花怒放.这时传来一阵忧伤的喇叭声,大家不由得向传来喇叭声的方向转过脸去.最激动的数唐吉诃德,但他现在正被羊倌压在身下,由不得自己,而且他身上也疼得够呛,于是对羊倌说:
  "魔鬼兄弟,你能不能别这样?你的意志和力量制服我了.我请求你暂且停战一小时,那个痛苦的喇叭声似乎正呼唤我进行一次新的征险."
  羊倌也懒得再打下去了,于是放开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站起来,转头向传来喇叭声的方向望去,忽然看见从一个山坡上走来了很多穿白色衣服的人,看样子像是鞭打自己以赎罪的教徒.
  原来那一年一直没下雨,那一带各个地方的人于是都结队游行,有的祈祷,有的苦行,请求上帝开恩下点儿雨.那些结队而行的人就是附近村庄的人,到山坡上一个圣庵去求雨的.唐吉诃德见那些人穿着稀奇古怪的笞刑衣服,竟然忘了这是他司空见惯的事情,还以为这是要由他这位游侠骑士来完成的征险之事.他又一想,那些人所抬的穿丧服的偶像就是被一些居心叵测的歹徒劫持的贵夫人,便更认为是这么回事了.想到此,他敏捷地冲向正在溜达着吃草的罗西南多,从鞍架上取下皮盾和马嚼子,迅速给马套上嚼子,又让桑乔把剑递给他,然后翻身上了罗西南多,手持皮盾,大声向所有在场的人说道:
  "各位勇士们,现在你们马上就会看到世界是多么需要游侠骑士.你们只要看到那位被囚禁的善良夫人获得了自由,就会知道游侠骑士的重要性了."
  说完唐吉诃德就催马向前,由于他脚上没有马刺,就用双腿夹紧马肚子,于是罗西南多以它在这个故事里从未有过的速度向前飞奔,直冲向那些苦行赎罪的教徒.神甫.牧师和理发师想拉住唐吉诃德已经不可能了,桑乔大声喊叫更是无济于事.桑乔喊道:
  "你往哪儿去呀,唐吉诃德大人?你见了什么鬼,竟然竟反对起咱们基督教的事儿来了?真糟糕,那是结队行进的苦行教徒!他们抬的那位夫人是圣洁无比的圣母像!你看看,你在干什么呀,大人,这回你可是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桑乔完全是徒劳一场.唐吉诃德飞速冲向那些穿白衣服的人,要解救穿丧服的夫人,根本没听到别人说什么;即使听到了,他也不会回头,不管谁叫他,他都不会回头.他冲到队伍前,勒住了罗西南多,罗西南多也想歇歇了.唐吉诃德声音嘶哑地说道:
  "你们这些人蒙着脸,一定不是好人.现在你们注意听我说."
  抬神像的几个人首先停住了.四个诵经的教士中有一个见唐吉诃德这副打扮,再看看瘦骨嶙峋的罗西南多,还有唐吉诃德的其他许多可笑之处,就说道:
  "老兄啊,你如果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吧.你看我们已经皮开肉绽了,你不赶紧说,那么,我们既不能也没有道理在这儿听人讲什么事情的."
  "我说得非常简单,"唐吉诃德说,"那就是你们立刻把这位夫人放了.她的泪水愁容非常明确地表明,她是被你们强迫带走的,你们也一定冒犯了她.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铲除这种罪恶.你们如果不让她应有的自由,就休想得到向前一步."
  大家一听唐吉诃德这话就知道这人准是个疯子,不禁大笑起来.这一笑简直是给唐吉诃德火上浇油.唐吉诃德二话不说,举起剑就向抬架冲去.一个抬架子的人放下架子,举着一个休息时用来支撑抬架的桠叉迎住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一剑劈来,叉形架被劈成了两半.抬架人举起手中剩下的那截,打中了唐吉诃德挥剑一侧的肩膀.唐吉诃德的皮盾抵挡不住抬架人的蛮劲,可怜的唐吉诃德被打翻落马.桑乔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见唐吉诃德已经躺倒在地,就大声地喊叫抬架人不要再打了,说他是个中了魔法的可怜骑士,从来没有伤害过人.抬架人信任不打了,不过并不是由于桑乔的喊叫才住手的,而是因为他看见唐吉诃德已经手脚冰凉,便以为他死了,于是把长袍往腰间一掖,逃之夭夭.
  这时与唐吉诃德同行的那些人全赶来了.这些教徒见跑来这么多人,其中还有手持弓弩的团丁,唯恐发生什么不测,立刻围在神像周围.他们摘掉头上的尖纸帽,准备应战.教士们也抄起了高烛台,准备自卫,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向对方进攻.不过,事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糕.桑乔以为唐吉诃德已经死了,扑在他身上大哭起来,而别人却觉得挺好笑.
  神甫同那行人中的另一位神甫认识,这一下双方的恐惧消除了.这位神甫简单讲述唐吉诃德的情况,于是那位神甫和那些鞭笞教徒都过去察看可怜的骑士是否已经死了.这时只听桑乔痛哭流涕地喊道:
  "哎呀,骑士的精英,你怎么竟因为这一棍子英年早逝!你是你们家族的光荣,是整个曼查乃至整个世界的骄傲!没有了你,世上的歹徒就会肆无忌惮地到处作恶!你比所有的亚历山大还慷慨,我仅服侍你八个月,你就把海里最好的岛屿赠给了我!你谦恭对昂首,昂首对谦恭,你迎战艰险,忍辱负重,你抑善惩恶,扫除丑行,总之你尽了游侠骑士之所能!"
  桑乔连哭带叫,把唐吉诃德给喊醒了,他开口问道:
  "最最温情的杜尔西内亚,与你分离的痛苦远远大于现在痛苦.桑乔朋友,帮助我,让我坐到那辆中了魔法的车上去.我这边的肩膀已经被打坏,不能骑罗西南多了."
  "我十分愿意,"桑乔说,"咱们现在回老家去,这几位大人也愿意和咱们同行.回去后,咱们再重振旗鼓,进行一次有利可图的.更能出名的出征."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先等这股晦气过去再行动,才是明智之举."
  牧师.神甫和理发师对唐吉诃德说,就按照他自己说的去做,这样做很对.他们对桑乔竟如此头脑简单也感到庆幸.他们把唐吉诃德按照原来的样子放在牛车上,收拾妥当,继续赶路.羊倌同大家告别,团丁也不想再往前走,于是神甫按照约定给了他们一些钱.牧师请求神甫以后把唐吉诃德的情况告诉他,看唐吉诃德的疯病究竟是治好.说完这些,牧师才吩咐他的佣人们启程.大家高高兴兴地大家分道扬镳,只剩下神甫.理发师.唐吉诃德和桑乔,还有温顺的罗西南多,它同主人一样,一直极其耐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牛车的主人套上牛,又往唐吉诃德身下加了一捆干草,然后才按照神甫的吩咐,慢吞吞地上了路.六天之后,他们回到了唐吉诃德的家乡.他们到达村庄时正是大白天,又赶上是星期日,人们都聚集在村里的空场上,送唐吉诃德的牛车就从空场中间通过.大家都过来看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待他们认出车上装的竟是自己的同村老乡时,都非常惊讶.有个男孩子飞快地跑去把消息告诉了唐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说唐吉诃德面黄肌瘦地躺在一辆牛车的一堆干草上回来了.两个善良女人的喊声听起来真让人怜悯.她们打自己的嘴巴,又诅咒那些可恶的骑士小说,待唐吉诃德被送进家门时,她们的声音更加强烈了.
  桑乔的妻子听到唐吉诃德回来的消息也赶来了.她已经听说桑乔给唐吉诃德做了侍从.一见到桑乔,她首先打听的就是那头驴的情况是否还好.桑乔说比自己的主人还好.
  "感谢上帝,"桑乔的妻子说,"能如此照顾我.不过,你现在告诉我,朋友,你当侍从得到什么好处了,给我带前开口的女裙了吗?给孩子们带鞋了吗?"
  "这些都没有,"桑乔说,"我的老伴儿,不过我带回了更有用.更贵重的东西."
  "那我更加高兴,"妻子说,"让我看看那些更贵重.更有用的东西是什么,朋友.我想看看,也让我高兴高兴.你不在家这段时间里,我的心一直很难过."
  "等到家我再给你看,老伴儿,"桑乔说,"现在你就放心吧.若是上帝保佑,我们能再次出去征险,我很快就会成为伯爵或某个岛屿的总督,而且不是一般的岛屿,而是世界上最好的岛屿."
  "但愿老天能够保佑我们,我的丈夫,咱们正需要这个呢.不过请你告诉我,什么叫岛屿?我不明白."
  "真是驴嘴不知蜜甜,"桑乔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伴儿,待你听到你的臣民称呼你为女领主时,你就更感到新鲜了."
  "你说的女领主.岛屿和臣民到底是什么东西,桑乔?"胡安娜.潘萨问.大家都叫她胡安娜.潘萨.虽然他们并不是一个家族的,但是在曼查,女人们都习惯使用丈夫的姓.
  "你别急着一下子什么都知道,胡安娜.我告诉你实情,你闭着嘴听就行了.我只想告诉你,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为四处征险的游侠骑士当光荣的侍从更美的事情了.但是人不能处处遂愿,这也是事实,一百次征险里,往往有九十九次不能成功,我对此深有体会.我曾被人用被单扔过,被人打过.尽管如此,但是能够翻越高山,搜索树林,攀登岩石,访问城堡,随意留宿客店,分文都不用付,的确也是件很美的事."
  桑乔和胡安娜说话的时候,唐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把唐吉诃德迎进屋里,帮他脱掉了衣服,让他在他原来那张旧床上躺下.唐吉诃德斜眼看着他们,到底还是没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神甫叮嘱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好好照顾她的舅舅,并让她们注意可别让唐吉诃德再跑了,又讲了这回费了很多事才把唐吉诃德弄回来.两个女人听了又大声喊叫,诅咒骑士小说.她们还请求老天把那些胡编乱造的作者们都扔到深渊的最深处去.最后,她们又开始担心她们的主人和舅舅待身体稍微有所恢复就又会跑掉.不幸的是她们言中了.
  虽然这个故事的作者千方百计搜寻有关唐吉诃德第三次出征的材料,可却一无所获,至少没有找到真正的文字材料.不过,据曼查的人们回忆,唐吉诃德第三次出征到的是萨拉戈萨,参加了当地几场很有影响的比武,充分展现他的勇气和智慧.至于他最后的结局,幸亏有一位老医生的铅盒子,否则人们就无从了解了.据那位老医生说,那个铅盒子是他在一个被翻修的寺院墙基下发现的.铅盒里有一些用哥特体的字写的手稿,不过诗文都是用西班牙文写的,那里面介绍了唐吉诃德的许多事迹,并且描绘了杜尔西内亚的美貌.罗西南多的形象.桑乔的忠诚和唐吉诃德本人的坟墓,还记录了一些墓志铭和歌颂唐吉诃德生活习惯的文字.这个新奇故事的作者已经将其中能够看得清的记录于此.作者并没有要求读者称赞他不辞辛苦,阅了曼查的所有档案,然后才把这个故事公诸于众,只是希望读者能像相信那些风靡于世的骑士小说相信他.如果能够这样,他就满足了,并且还会去寻找新的故事,即便不像这个故事一样真实,也会像这个故事一样使人开心消遣.
  铅盒的羊皮纸上首先记载的是下面这些内容:
  曼查的阿加马西利亚城诸院士
  在此撰文感怀唐吉诃德生平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狂人院士
  为唐吉诃德题墓志铭
  这位疯癫之人为曼查带来了
  比克里特的伊阿宋还要多的功利.
  他的神志变化无常,
  似风标望之莫及.
  他的臂膀力及八方
  从卡塔依到盖亚之地.
  可怕而又新颖的灵感
  将他的诗刻到了青铜板上.
  他沉湎于他的爱情和怪诞,
  阿马迪斯为之逊色,
  加劳尔无法与之比拟.
  他曾骑着罗西南多游四方,
  贝利亚尼斯为之哑然,
  如今,他却在这冰冷的石碑下安息.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受宠院士
  赞颂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十四行诗
  浓眉硕眼,脸庞宽大
  隆起的胸脯,举止潇洒,
  这就是唐吉诃德一往情深的
  托博索王后杜尔西内亚.
  翻越内格罗山,
  跋涉著名的蒙铁尔原野,
  以及阿兰胡埃斯的沃草平原,
  步履维艰皆为她.
  责任在罗西南多,命运不济,
  曼查的姑娘,无往不胜的
  游侠骑士啊,已痛失年华.
  她已玉殒香消,
  他的名字虽刻在大理石上,
  却未能摆脱爱情.愤怒和欺诈.
  阿加马西利亚城才气极佳的古怪院士
  赞颂唐吉诃德的坐骑罗西南多
  十七行诗
  乘坐威武坚实的宝座,
  铁蹄带着腥风血雨.
  曼查狂人挥舞着他的旗帜,
  征险何奇特!
  披挂着甲胄和利剑,
  挥砍刺杀,荡涤污浊.
  业绩辉煌,一代新风,
  勇士战功真显赫.
  高卢为阿马迪斯自豪,
  希腊勇敢的子孙
  已超过千倍,名传山河.
  柏洛娜在王宫为唐吉诃德加冕,
  曼查为之骄傲,
  胜过希腊和高卢.
  他的功名不可湮没,
  他英俊的罗西南多
  亦胜过布里亚多罗和巴亚尔多.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嘲弄院士
  吊桑乔.潘萨十四行诗
  五短身材,桑乔.潘萨,
  勇气过人,众人惊讶.
  我发誓担保,世界上
  最纯朴诚实的侍从就是他.
  他几乎得到伯爵位,
  可惜时代太褊狭,
  连一头驴都不放过,
  恶毒攻击加咒骂.
  顺从的侍从骑着驴(恕我用词不雅),
  追随顺从的罗西南多,
  追随骑士游侠.
  人世的愿望皆落空,
  许诺的是安逸,
  得到的却是阴影.尘烟和梦花!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见鬼院士
  为唐吉诃德题墓志铭    这里长眠的骑士
  曾倍受痛楚,命运不佳.
  他的罗西南多
  驮着他浪迹天涯.
  愚蠢的桑乔.潘萨
  与他同眠于此,
  侍从比比皆是,
  唯他忠诚无华.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丧钟院士
  为杜尔西内亚题墓志铭    这里安息着杜尔西内亚,
  尽管她体态丰盈,
  狰狞可怕的死亡
  已使她肉销骨枯埋地下.
  她血统纯正,
  气度风雅
  她燃烧着唐吉诃德的心,
  使家乡誉满天下.
  这些就是能够看得清的几首,其他的已经被虫蛀得模糊不清,全都委托一位院士去猜测辨认了.据说他挑灯夜战,已经大功告成,计划连同唐吉诃德的第三次出征记一并出版.
  也许别人会唱得更好,
  《唐吉诃德》上卷至此结束.
  下  卷      

  第 一 章 神甫和理发师与唐吉诃德
  谈论其病情  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在这个故事的第二部分讲到唐吉诃德的第三次出征时,谈到了神甫和理发师几乎有一个月没去看望唐吉诃德,以免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可是他们却去拜访了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叮嘱她们好好照顾唐吉诃德,给他做些可口而且又能补心补脑子的食物,因为据仔细分析,唐吉诃德倒霉就倒霉在心和脑子上.外甥女和女管家说她们已经这样做了,而且将会尽可能认真仔细地这样做,看来现在唐吉诃德已经逐渐恢复正常了.神甫和理发师对此感到很高兴,觉得他们就像这个伟大而又真实的故事第一部的最后一章里讲到的那样,施计用牛车把唐吉诃德送回来算是做对了.于是,他们决定去拜访唐吉诃德,看看他到底恢复得怎么样了,尽管他们知道现在他还不可能完全恢复.神甫和理发师还商定绝不涉及游侠骑士的事,避免在他刚结好的伤口上又添新疤.
  他们去探望唐吉诃德时,唐吉诃德正坐在床上,穿着一件绿呢紧身背心,头戴红色托莱多式帽子,干瘦得简直像个僵尸.唐吉诃德很热情地招待了神甫和理发师.神甫和理发师问他的病情,唐吉诃德介绍了自己的状况,讲得有条有理.谈话又涉及到了治国治民,他们抨击时弊,褒善贬恶,俨如三个新时代的立法者,就像现代的利库尔戈斯或者具有新思想的梭伦.他们觉得要使国家有个新面貌,就得对它进行改造,建成一个新型社会.由于唐吉诃德讲得条条在理,神甫和理发师都觉得他的身体和神志已完全恢复了正常.
  他们谈话时,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也在场.她们见唐吉诃德神志恢复得这么好,都不停地感谢上帝.这时,神甫突然改变了原来不谈游侠骑士的主意,想认真看一下唐吉诃德是否真的恢复正常了,就一一列数了一些来自京城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有确切的消息说,土耳其人的强大舰队已经逼近,其意图尚不清楚,也不知道如此强大的力量究竟目标是哪里.这种大军逼近的消息几乎年年有,所有的基督教徒都对此感到紧张.国王陛下已经向那不勒斯和西西里沿岸以及马耳他岛等地区布署了兵力.唐吉诃德闻言说道:
  "陛下决策英明,为他的国土赢得了时间,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但是,如果陛下愿意听听我的建议的话,我就会向陛下提出一种他现在怎么也不会想到的防御办法."
  神甫听到这里话心中暗自说道:
  "天啊,可怜的唐吉诃德,你简直是疯狂至极,愚蠢透顶了."
  理发师本来同神甫一样,也想看看唐吉诃德是否完全恢复健康了,就问唐吉诃德,他说的那个防御之策是什么,也许类似于有些人向国王提出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建议呢.
  "理发师大人,"唐吉诃德说,"我的建议决不会不着边际,绝对切实可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理发师说,"但事实证明,以前向国王陛下提的那些建议常常不可能实现,或者纯粹是胡说八道,或者就是损害了国王或王国的利益."
  "我的建议既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也不是胡说八道,"唐吉诃德说,"而是最简便易行的,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巧妙办法."
  "可您始终没说您那建议到底是什么内容呢,唐吉诃德大人."神甫说.
  "我可不想今天在这儿说了之后,明天就传到陛下的谋士耳朵里去,"唐吉诃德说,"然后让别人拿着我的主意去请功."
  "我在这里向上帝发誓,"理发师说,"保证不把您对陛下的建议向任何人透露.我这是从一首神甫歌谣里学到的誓言.那个神甫在做弥撒的开场白里向国王告发了一个强盗,那人偷了他一百个罗乌拉和一匹善跑的骡子."
  "我不知道这类故事,"唐吉诃德说,"不过这誓言还是不错的,而且我知道理发师大人是个好人."
  "即使他不是好人,"神甫说,"我也能为他担保,保证他绝不提此事.万一他说出去了,我甘愿掏钱替他受罚."
  "可是,神甫大人,谁又能为您担保呢?"唐吉诃德问.
  "我的职业,"神甫答,"我的职业规定我必须保密."
  "确实."唐吉诃德这时才说,"国王陛下应当下旨,宣召西班牙境内的所有游侠骑士在指定的日期到王宫报到.即使只能来几个人,但说不定其中就有人能只身打掉土耳其人的威风呢.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建议吗?你们注意听我说,一个游侠骑士就可以打败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就好像那些人只有一个脖子,好像他们都是些弱不禁风的人,这种事情难道还算新鲜吗?否则,你们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充满了这类奇迹的故事?我生不逢时,不说别人,就说著名的唐贝利亚尼斯或者高卢的阿马迪斯家族的人吧,如果他们当中还个人健在,同土耳其人交锋,土耳其人肯定占不着便宜!不过,上帝肯定会关照他的臣民,肯定会派一个即使不如以前的游侠骑士那样骁勇,但至少也不会次于他们的人来.上帝会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必多说了."
  "哎呀,"唐吉诃德的外甥女插嘴说,"如果我舅舅不是又想去当游侠骑士了,我就去死!"
  唐吉诃德说:
  "不论土耳其人从天上来还是从地下来,不管他们有多强大,我都可以消灭他们.我再说一遍,上帝会明白我的意思."
  理发师这时说道:
  "请诸位允许我讲一件发生在塞维利亚的小事情,因为这件事与这里的情况极为相似,我很想讲一讲."
  唐吉诃德请他讲,而神甫和其他人也都认真地听,于是理发师开始讲起来:
  "从前在塞维利亚有座疯人院.一个人神志失常,被亲属送进了这座疯人院.这个人是在奥苏纳毕业的,专攻教会法规.不过,就算他是在萨拉曼卡毕业的,很多人也仍然认为他神志不正常.这位学士在疯人院关了几年以后,自认为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于是写信给大主教,言真意切地再三请求大主教把他从那个苦海里解救出来,因为仁慈的上帝已经恢复了他的神志;可是他的亲属们为了继续霸占他那份财产,不管事实一直不去接他,想让他在疯人院里一直待到死.大主教被那些言真意切的信说动了心,就派一个教士去向疯人院院长了解写信人的情况,还让教士亲自同疯子谈一谈.如果教士觉得这个人的神志已经恢复正常,就可以把他放出来,让他恢复自由.教士按照大主教的吩咐去了疯人院.可是院长对教士说,那个人的神志还没恢复正常,尽管他有时说起话来显得非常有头脑,可是他又常常做出一些非常愚蠢的事情来,教士如果不信可以同他谈谈看.
  "教士也愿意试试.于是教士到了疯子那儿,同他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话期间,疯子没有说过一句不像样的话,相反却讲得头头是道.教士不得不相信他已经恢复正常了.疯子同教士谈了很多事情,包括院长接受了他亲属的贿赂,对他怀有歹意,因而说他神志仍然不正常,仅仅只是有时候清醒.他说他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拥有很多财产,他的冤家们为了霸占他的财产想陷害他,因而怀疑仁慈的上帝已经使他从畜生变成了人.他这么一讲,显然让人觉得院长值得怀疑和他的亲属们不怀好意,而他已经成了正常人.为了慎重起见,教士决定把他带回去,让大主教见见他,以便明断是非.教士于是请求院长把这个学士入院时穿的衣服还给他,可院长还想让教士再考虑考虑,因为学士的神志肯定还没恢复正常.但是,院长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教士坚持要把他带走.院长因为教士是大主教派来的人,只好听从了,给学士换上了入院时穿的那套衣服.这衣服又新又高级.学士觉得自己换上衣服以后像个正常人,不像疯子了,于是就请求教士开恩让他去和自己的疯友们告别.
  "教士也愿意陪他一同去看看院里的疯子.于是,院里的几个人陪着他们上了楼.学士来到一个笼子前,笼子里关着一个很狂暴的疯子,但当时他挺安静.学士对那个疯子说:'我的兄弟,你是否有什么事要托付给我?上帝对我仁慈而又富有怜悯之心,尽管我受之有愧,还是让我的神志恢复了正常,我现在要回家了.上帝的力量真是无所不能,使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你也要寄希望于上帝,相信上帝.上帝既然能够让我恢复到我原来的状况,也会让所有相信他的人康复如初.我会留意给你送些好吃的东西来,你一定要吃掉.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我觉得咱们所有的疯癫都是由于咱们胃里空空.脑袋里虚无造成的.你必须鼓起劲来,情绪低落会危及健康,导致死亡.,
  "学士这番话被对面那个笼子里的疯子听到了.他本来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旧席子上,现在站起来大声问是谁的神志恢复正常了.学士回答说:'是我,兄弟,我要走了.我要感谢功德无量的老天对我如此关照,使我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你别胡说了,学士,别上了魔鬼的当.,那个疯子说,'你趁早留步,继续待在这个疯人院里吧,免得再回来.,'我知道我已经好了,,学士说,'所以没有理由再重蹈覆辙.,'你好了?,疯子说,'那好,咱们就瞧着吧.见你的鬼,我向朱庇特发誓,我是他在人间的化身,塞维利亚今天放你出院,把你当作正常人,我要为它犯的这个罪孽惩罚它,让它世世代代都忘不了,阿门.愚蠢的学士,你难道不知道我手里掌管着能够摧毁一切的火焰,我说过我是掌管雷霆的朱庇特,要摧毁这个世界就能说到做到吗?不过,我只想用这种办法来惩罚这里的无知民众,那就是从我发出这个誓言起整整三年内,让这个地区和周围地带不再下雨!你自由了,康复了,而我还是疯子还有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想让我下雨,除非掐死我!,
  "在场的人都静静地听那个疯子乱喊乱叫,但我们这位学士却转过身来,握住教士的手说道:'您不用着急,我的大人,您别理会他的这些疯话.如果他是朱庇特不愿意下雨,那么我就是涅普图努斯,是水的父亲和主宰.只要有必要,我想什么时候下雨就下雨.,教士说道:'虽然如此,涅普图努斯大人,您还是最好还是不要惹朱庇特大人生气.您先留在疯人院里,等改天更方便的时候,我们再来接您吧.,院长以及在场的人都笑了,教士满面愧容地走了.于是,大家又把学士的衣服剥光了,学士仍然留在疯人院里,故事也就完了."
  "难道这就是您所说的那个与现在这里的情况极为相似而您又十分愿意讲的故事吗,理发师大人?"唐吉诃德说,"哎呀,剃头的呀剃头的,您这不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嘛.难道您真的不知道,将天才与天才相比较,将勇气与勇气相比较,将美貌与美貌相比较,将门第与门第相比较,都是可恨的,都是最令人讨厌的吗?理发师大人,因此我不是水神涅普图努斯,我并不足智多谋,也不想让别人把我看成足智多谋的人.我只是竭力想让大家明白,不恢复游侠骑士四处游弋的时代是个错误.在那个时代里,游侠骑士肩负着保卫王国的使命,保护少女,帮助孤儿,除暴安良.不过,咱们这个腐败的时代不配享受这种裨益.如今的骑士呀,从他们身上听到的是锦缎的声,而不是甲胄的铿锵声.现在的骑士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露宿野外,忍受严寒酷暑,从头到脚,盔甲披挂,并且脚不离马镫,手不离长矛,只求打个盹就行了.现在也不会有哪个骑士从森林里出来又跑进深山,然后再踏上荒凉的海滩.大海上骇浪惊涛,岸边只有一条小船,船上没有桨和帆,没有桅杆,没有任何索具,可是骑士勇敢无畏,跳上小船,驶向巨浪滔天的大海深处.大浪一会儿把他掀到天上,一会儿把他抛向深渊,可是他勇敢地昂首面对那难以抵御的狂风暴雨.待到情况逐渐好转时,他已经离开他上船的地方有三千多里了.他踏上那遥远而又陌生的土地,于是又拥有许多不该记录在羊皮纸上,而是应该铭刻在青铜器上的事迹.
  "可是现在,懒惰胜过勤勉,安逸胜过操劳,丑陋胜过美德,傲慢胜过勇气,理论代替了战斗的实践,游侠骑士的黄金时代已经成为辉煌的历史.不信,那你告诉我,现在谁能比高卢的著名的阿马迪斯更正直.更勇敢呢?谁能比英格兰的帕尔梅林更聪明呢?谁能比白衣骑士蒂兰特更随遇而安呢?谁能比希腊的利苏亚特更称得上是美男子呢?谁能比贝利亚尼斯受的伤更多并且杀伤的敌人也更多呢?谁能比高卢的佩里翁更无畏,比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更临危不惧,比埃斯普兰迪安更真诚呢?谁能比西龙希利奥更勇猛呢?谁能比罗达蒙特更桀骜不驯呢?谁能比索布利诺国王更谨慎呢?谁能比雷纳尔多斯更果敢呢?谁能比罗尔丹更无敌于天下呢?谁能比鲁赫罗更彬彬有礼呢?根据杜平的《宇宙志》,现在的费拉拉公爵还是他的后裔呢.
  "所有这些骑士和其他许多我可以列举出来的骑士都是游侠骑士,是骑士界的精英.这类人,或者相当于这类人的人,就是我要向国王陛下举荐的人.陛下如果能有他们效劳,就可以节约很多开支,土耳其人也只能气得七窍生烟了.如果能这样,我宁愿留在疯人院,宁愿教士不愿意把我从疯人院放出来.按照理发师说的,如果朱庇特不愿意下雨,那有我在这儿,一样可以想下雨就下雨.我说这些是想让那位剃头匠大人知道,我已经完全知道了他的意思."
  "事实上,唐吉诃德大人,"理发师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上帝保佑,我是一片好意,请您不要生气."
  "我生气没生气,我自己知道."唐吉诃德说.
  神甫说:
  "尽管刚才我几乎没说话,可是我听了唐吉诃德大人的话,心里产生了一个疑虑,我不想把它憋在心里,弄得挺难受的."
  "您还有什么话,神甫大人,"唐吉诃德说,"统统可以讲出来,您可以谈谈您的疑虑.心存疑虑不是件快乐的事."
  "既然您允许,"神甫说,"我就把我的疑虑讲出来.那就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使自己相信,唐吉诃德大人刚才说的那一大堆游侠骑士都是有血有肉的真人,相反,我觉得这是一种杜撰.传说或者更编造,要不然就是一些已经醒了的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些还处于半睡眠状态的人的梦呓."
  "这又是很多人都犯的另一个错误,"唐吉诃德说,"就是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骑士.我曾试图在各种场合多次向各类人纠正过这个普遍的错误观念,有时候,我的努力没有成功,还有一些时候,我以事实为依据,而成功了.事实是确凿无疑的,可以说高卢的阿马迪斯就是我亲眼所见.他个子高高的,脸庞白白的,黑黑的胡子梳理得很整齐,目光既温和又严厉.他不多说话,不易动怒,却很容易消气.我觉得我可以像描述阿马迪斯一样描绘出世界上所有故事中的游侠骑士.我可以根据故事里的陈述,再加上他们的事迹和性情,维妙维肖地想象出他们的面孔.肤色和体型."
  "那么,唐吉诃德大人,"理发师问,"您估计巨人莫尔甘特到底有多大呢?"
  "至于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巨人,"唐吉诃德说,"说法各不相同.不过《圣经》总不会有半点虚假吧,里面说的非利士人歌利亚就有七腕尺半高,这就算够高的了.另外,在西西里岛还发现过巨大的四肢和脊背的遗骨,从而估计遗骨的主人也会高如高塔,几何学可以证明这一点.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确切地说出莫尔甘特到底有多高,但我估计他不会很高.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我在专门记录他的事迹的故事里发现,他经常睡在室内.既然室内能够容得下他,那他就不会很高大."
  "是这样."神甫说.
  神甫对唐吉诃德这样的胡言乱语十分感兴趣,于是又叫他估计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罗尔丹以及法国十二廷臣的面孔会是什么样的,这些人都是游侠骑士.
  "关于雷纳尔多斯,"唐吉诃德说,"我斗胆说他脸庞宽阔,呈橙黄色,眼睛非常灵敏,有些凸出.他敏感易怒,结交的朋友都是些小偷或类似的无赖.罗尔丹或者罗托兰多,要不就是奥兰多,这些都是故事里主人公的名字,我认为或者说认定,他们都是中等身材,宽宽的肩膀,有点罗圈腿,褐色的脸庞,红胡子,身上多毛,目光咄咄逼人,不善言辞,却很谦恭,显得很有教养."
  "如果罗尔丹没有您形容得优雅,"神甫说,"那么,美人安杰丽嘉看不上他,而被那个乳臭刚干的摩尔小子的潇洒所吸引,投入了他的怀抱,也就不足与怪了.她也就爱温柔的梅多罗雨而不爱懒惰的罗尔丹,做得很明智."
  "那个安杰丽嘉,"唐吉诃德说,"神甫大人,是个见异思迁.活泼好动.有些任性的女孩,她的风流韵事也像她的美名一样四处流传.上千个大人.勇士和学者她全看不上,却偏偏爱上了一个矮个子翩翩少年,没有财产,有的只是一个对朋友知恩图报的名声.著名的阿里奥斯托对她的美貌大加称赞,却不敢或不愿描述她无耻献身之后的事情,却写了这样一句话:
  至于她如何做了女皇,
  也许别人会唱得更好.
  "这无疑也是一种先知.诗人们自称是先知.预言家,而且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后来,安达卢西亚就有位诗人为她的眼泪而悲伤,而另一位杰出的卡斯蒂利亚的著名诗人也赞颂她的美貌."
  "请您告诉我,唐吉诃德大人,"理发师这时说道,"有如此多诗人赞颂安杰丽嘉夫人,难道就没有诗人讥讽她吗?"
  "假如萨格里潘特或罗尔丹算是诗人,"唐吉诃德回答,"我想他们肯定会把她骂一通的.如果诗人在自己的想象中把某位夫人当成了自己的意中人,但却遭到她们的鄙视和拒绝,那不管是真还是假,诗人都会以讥讽或讽刺文章来报复,这也是诗人的本性.不过胸怀宽广的诗人是不会这样做.不过,至今我还没听说有轰动世界的攻击安杰丽嘉的诗."
  神甫感叹说"真是奇迹!"
  这时,忽然听见早已离开的唐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大家立刻循声赶去.

  第 二 章 桑乔与唐吉诃德的外甥女. 女管家激烈争论及其他趣事
  故事说到唐吉诃德.神甫和理发师听到喊声,那是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冲桑乔喊的.由于桑乔一定要进来看望唐吉诃德,而她们却把住门不让进,还说:
  "你这个笨蛋进来干什么?回你自己家去吧,不是别人,正是你骗了我们大人,还带着他到处乱跑."
  桑乔说道:
  "真是魔鬼夫人!告诉你被骗被带着到处乱跑的是我而不是你们主人.是他带着我到处跑,你们自己给弄糊涂了.他许诺说给我一个岛屿,把我骗出了家,我到现在还等着那个岛屿呢."
  "让那些破岛屿噎死你!"外甥女说,"混蛋桑乔,岛屿是什么东西?是吃的吗?你这个馋货.饭桶!"
  "不是吃的,"桑乔回答,"是我可以管理得比四个市政长官还好的一种东西."
  "就算这样,"女管家说,"你也别进来,你这个满脑子不东西的家伙.你去管好你的家,种好你那点地,别想要什么岛不岛的了."
  神甫和理发师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三个人的对话,可唐吉诃德怕桑乔把他们的那堆傻事都和盘托出,有损自己的名誉,所以就叫桑乔和那两个女人别嚷嚷了,让桑乔进来.桑乔进来了,神甫和理发师起身告辞.他们见唐吉诃德头脑里那些胡思乱想根深蒂固,仍沉湎于骑士的愚蠢念头,不禁对唐吉诃德恢复健康感到绝望了.神甫对理发师说:
  "你看着吧,伙计,说不定在咱们想不到的什么时候,咱们这位英雄就又会出去展翅高飞了."
  "我对此丝毫也不怀疑,"理发师说,"只是,侍从的头脑竟如此简单,甚至比骑士的疯癫更让我感到惊奇.他认准了那个岛屿,我想咱们就是再费力也不会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了."
  "上帝会解救他的."神甫说,"咱们瞧着吧,这两个人全都走火入魔了,简直是如出一辙.主人的疯癫若是没有侍从的愚蠢相配,那就不值得一提了."
  "是这样,"理发师说,"我很愿意听听他们俩现在在谈什么."
  "我肯定,"神甫说,"唐吉诃德的外甥女或女管家事后肯定会告诉咱们.照按她们俩的习惯,她们不会不偷听的."
  唐吉诃德让桑乔进了房间,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你刚才说是我把你从家里骗出来的,我听了很难受,你知道,我也并没有留在家里呀.咱们一起出去,一起赶路,一起巡视,咱们俩命运相同.你虽被扔了一回,可我也被打过上百次,比你还厉害呢."
  "这也是应该的,"桑乔说,"照您自己说的,游侠骑士遇到的不幸总是比侍从遇到的多."
  "你错了,桑乔,"唐吉诃德辩白:"有句话说:quando caput do-Let......"
  "我只懂得咱们自己的语言."桑乔说.
  "我的意思是说,"唐吉诃德说,"头痛全身痛.我是你的主人,所以我是你的脑袋,而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因为你是我的侍从.从这个道理上讲,我倒了霉,或者说如果我倒了霉,你也会感到疼痛.你如果倒了霉,我也一样疼痛."
  "理应如此,"桑乔说,"可是我这个身体部分被人扔的时候,您作为我的脑袋却在墙头后面看着我被扔上去,并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呀,它本来也应该感到疼痛嘛."
  "你是想说,桑乔,"唐吉诃德说,"他们扔你的时候,我没感到疼痛吗?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可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我的灵魂当时比你的身体疼得更厉害.不过,咱们现在先不谈这个,等以后有时间再来确定这件事吧.咱们现在说正题.你告诉我,桑乔,现在这儿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平民百姓都怎么说,贵族和骑士们又怎么说?他们对我的勇气.我的事迹.我的礼貌是怎么说的?他们对我要在这个世界上重振游侠骑士之道是怎么评论的?总之,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所听到的一切.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不要加好听的,也不要去掉不好听的.忠实的仆人应该据实向主人报告,不要因为企图奉承而有所夸张,也不要因为盲目尊崇而有所隐瞒.你该知道,桑乔,假如当初君主们听到的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而没有任何恭维的成分,那么世道就会不一样,就会是比我们现在更为'铁实,的时代,也就是现在常说的黄金时代.桑乔,请你按照我的告诫,仔细认真地把你知道的有关我刚才问到的那些情况告诉我吧."
  "我很愿意这样做,我的大人,"桑乔说,"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要生气,因为你想让我据实说,不加任何修饰."
  "我不会生气的,"唐吉诃德说,"你放开了讲,桑乔,不必绕弯子."
  "我首先要说的就是,"桑乔说,"老百姓把您看成最大的疯子,说我也愚蠢得够呛.贵族们说,您本来就不是贵族圈子里的人,就凭那点儿家世,那几亩地,还有身上那两片破布,竟给自己加了个'唐,,当了什么骑士.而骑士们说,他们不想让贵族与他们作对,尤其是那种用蒸汽擦皮鞋.用绿布补黑袜子的只配当侍从的贵族."
  "这不是说我,"唐吉诃德说,"我从来都是穿得整整齐齐,没带补丁的.衣服破了,那倒有可能,不过那是甲胄磨破的,而不是穿破的."
  "至于说到您的勇气.礼貌.事迹等事情,"桑乔接着说,"大家就看法不同了,有的人说:'疯疯癫癫的,不过挺滑稽.,一些人说:'勇敢,却又不幸.,还有人说:'有礼貌,可是不得体.,还说了许多话,连您带我都说得体无完肤."
  "你看,桑乔,"唐吉诃德说,"凡是出人头地的人,都会遭到谗害,自古以来很少或者根本没有名人不受这种恶毒攻击的.像尤利乌斯.凯撒,是个极其勇猛而又十分谨慎的统帅,却被说成野心勃勃,衣服和生活作风都不那么干净;亚历山大功盖天下,号称大帝,却有人说他爱酗酒;再说赫拉克勒斯,战果累累,却说他骄奢好色,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有人议论他太好斗,还说阿马迪斯爱哭.因此桑乔,对这些好人都有那么多议论,何况是我呢,你说的那些就属于这种情况."
  "问题就在这儿,而且还不止是这些呀!"桑乔说.
  "那么,还有什么?"唐吉诃德问.
  "还有很多没说的呢,"桑乔回答,"这些都算是简单的.如果您想了解所有那些攻击您的话,我可以马上给您找个人来把那些话都告诉您,一点儿也不会漏下.昨天晚上巴托洛梅.卡拉斯科的儿子来了.他从萨拉曼卡学成归来,现在已经是学士了.我去迎接他时,他对我说您的事情已经编成书了,书名就叫《唐吉诃德》,而且还说书里也涉及到我,并且就用了桑乔.潘萨这个名字.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也有,还有一些完全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吓得直画十字,不知道这个故事的作者怎么会知道了那些事情."
  "我敢肯定,桑乔,"唐吉诃德说,"一定是某位会魔法的文人编造了这个故事.他们要想写什么,就不会有什么事能够瞒住他们."
  "怎么会又是文人又是魔法师呢!刚才,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我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他对我说,故事的作者叫锡德.哈迈德.贝伦赫纳."
  "这是个摩尔人的名字."唐吉诃德说.
  "是的,"桑乔说,"我听很多人说过,摩尔人就喜欢贝伦赫纳."
  "你也许是把这个'锡德,的意思弄错了,桑乔."唐吉诃德说,"在阿拉伯语里,锡德是'大人,的意思."
  "这完全可能,"桑乔说,"不过,您要是愿意让他到这儿来,我立刻就去找他."
  "你如果能去找,那太好了,朋友."唐吉诃德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让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不把情况完全搞清楚,我就什么也不吃."
  "那我这就去找他."桑乔说.
  桑乔离开主人去找那位学士了,不一会儿就同那个人一起回来了.于是,三个人又开始了一场极其滑稽的对话.

  第 三 章 唐吉诃德.桑乔与参孙.卡拉斯科学士的趣谈
  唐吉诃德在等待卡拉斯科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思考.他想问这位学士,桑乔说的那本书里究竟写了自己什么.他不能相信真有这本书,因为自己杀敌剑上的血迹尚未干,不可能有人把他的高尚的骑士行为写到书里去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象有某位文人,不管是朋友还是对头,通过魔法把他的事写到书里去了.如果是朋友这样做的,那是为了扩大他的影响,把他的事迹突出到比最杰出的游侠骑士还要突出的地步;假如是对头做的,那就是为了把他贬低到比有文字记载的最下贱的侍从还要下贱的地步.因为他心里明白,书上从来没有写侍从的事迹.不过,如果确有这么一本书,既然是写游侠骑士的,就一定是宏篇巨著,洋洋万言,写得高雅优美而又真实.这么一想,他又有点放心了.可是,想到作者是个摩尔人,由于那个人的名字叫锡德,唐吉诃德又不放心了.摩尔人从来都是招摇撞骗,并且诡计多端的.他最担心的就是书里谈到他同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爱情时会有不得体的地方,这样会造成人们对他贞洁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蔑视和伤害.他希望书里描写自己对杜尔西内亚始终忠诚而又尊敬,克制了自己的本能冲动,鄙视女王.王后和各种身份的美女.当他正在山南海北地乱想着,桑乔和卡拉斯科来了.唐吉诃德十分客气地接待了卡拉斯科.
  这个学士虽叫参孙,个子却并不很大.他面色苍白,但头脑很灵活.他二十四岁,圆脸庞,塌鼻子,大嘴巴,一看就知道是个心术不正.爱开玩笑的人.果然,他一见到唐吉诃德,就跪了下来,说道:
  "请您高抬贵手,曼查的唐吉诃德大人.尽管我的级别只有初级四等,但我凭这件圣彼得袍发誓,您是这世界上空前绝后的著名游侠骑士.幸亏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下了这部记录您的英勇事迹的小说,幸好有心人又把它从阿拉伯语翻译成我们的西班牙语,才让大家都能欣赏到这部小说."
  唐吉诃德扶他站起来,说道:
  "想必真有一部写我的小说,并且是一位摩尔文人写的!"
  "千真万确,"参孙说,"而且据我估计,现在至少已经印了一万两千册.不信,在葡萄牙.巴塞罗那和巴伦西亚都印了.据说在安特卫普也在印呢.我想无论国家.什么语言,都会出版这部小说的译本."
  "在能够让品德高尚.成就突出的人高兴的事中,"唐吉诃德说,"有一件就是他的美名能够以各种语言印成书在人们中流传.但是我说的是美名,假如相反,那就还不如死了呢."
  "若论美名,"学士说,"您已经超过了所有游侠骑士.现在,摩尔人已经使用他们的语言,而基督徒们也用自己的语言,向我们十分逼真地描述了您的洒脱形象.您临危不惧.吃苦耐劳,忍受了各种痛苦,此外,您还在同托博索的唐娜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精神恋爱中保留了自己的忠贞."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唐娜杜尔西内亚夫人,"桑乔这时说,"我只听过称她为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小说里这点写错了."
  "这不是什么大错."卡拉斯科说.
  "的确不是什么大错,"唐吉诃德说,"不过请你告诉我,学士大人,人们最称赞的是这部小说里的哪些事迹呢?"
  "每个人的口味不同,所以意见也就不同."学士答道,"有些人最喜欢大战风车的事,也就是您觉得是长臂巨人的那些东西;另外一些人爱看砑布机的事;这个人觉得描写两支军队那段好,不过那两支军队后来似乎变成了两群羊;那个人又推崇碰到送往塞哥维亚的尸体那一节;也有人说释放划船苦役犯那段最精彩;还有人说这些都不如您遇到两个贝尼托巨人,又同勇敢的比斯开人搏斗那一段."
  "告诉我,学士大人,"桑乔又插嘴道,"我们的好马罗西南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我们同杨瓜斯人遭遇的那段有吗?"
  "那位文人无一遗漏地全部写下来了,"参孙说,"而且面面俱到,连好心的桑乔在被单里飞腾的事也有."
  "我没有在被单里飞腾,"桑乔说,"我只是在空中飞腾,不管我愿意不愿意."
  "我觉得,"唐吉诃德说,"在世界人类历史中恐怕没有哪一段不带有波折,特别是骑士史.骑士们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
  "虽然如此,"学士说,"据说有些人看过这部小说后,倒宁愿作者忘掉唐吉诃德大人在交锋中挨的一些棍棒呢."
  "可这些都是真事."桑乔说.
  "为了客观,这些事情其实不必提,"唐吉诃德说,"因为事实就在那儿摆着,永远不会改变,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写出来,假如这些事情有损主人公尊严的话.埃涅阿斯就不像维吉尔描写得那样具有同情心,尤利西斯也不像荷马说的那样聪颖."
  "是这样."参孙说,"不过,诗人写作是一回事,历史学家写作又是另外一回事.诗人可以不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而按照它们应该是什么样子来描写和歌颂那些事物;历史学家则不是按照事物应该怎样,而是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不作任何增减地写作."
  "假如如果那位摩尔大人想写真实情况,"桑乔说,"那么,我主人挨的那些棍棒肯定也有我的份儿.哪次不是他背上挨棍子,我就得全身挨打?当然,这也没什么新鲜的,这就像我主人说的,头疼全身疼."
  "你这个狡猾的桑乔,"唐吉诃德说,"看来你不想忘记的事情就一定会忘不了."
  "即使我想忘记我挨过的那些棍棒,"桑乔说,"我身上的那些瘀伤却不答应,我的肋骨到现在还疼呢."
  "住嘴,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要打断学士大人的话.我请他继续讲那本小说里是怎样写我的."
  "还有我呢,"桑乔说,"据说我还是小说里的一个重要'人伍,呢."
  "是'人物,,而不是'人伍,,桑乔朋友."参孙说.
  "又来一个抠字眼的,"桑乔说,"如果总是这样,咱们这辈子也说不完了."
  "你就是小说里的第二位人物,桑乔,若不是,上帝会惩罚我的."学士说,"有的人就愿意听你说话,而不是听全书刻画最多的那个人说话.但是,也有人认为你太死心眼儿,竟然会相信在场的这位唐吉诃德大人真会让你当个岛屿的总督."
  "现在还为时尚早,"唐吉诃德说,"等桑乔再上些年纪,有了更多经验,就会比现在更具有当总督的能力."
  "天啊,大人,"桑乔说,"我现在这个年纪若是还当不上总督,那么等到玛土撒拉那个年纪也还是当不上.现在,坏就坏在这个岛屿还不知道藏在哪儿呢,而不是我没有能力管理它."
  "你向上帝致意吧,桑乔."唐吉诃德说,"一切都会有的,也许比你想象得还要好.没有上帝的意志,连一片树叶都不会摇动."
  "是这样."参孙说,"如果上帝愿意,别说是一个岛屿,就是一千个岛屿也会给你的,桑乔."
  "我见过的那些总督,"桑乔说,"与我相比,简直没法儿提.即使这样,可还是得称他们为'阁下,,让他们吃饭用银餐具."
  "那些人不是岛屿总督,"参孙说,"而是其他一些很容易做的总督.岛屿总督至少得懂语法."
  "那个'语,我还行,"桑乔说,"这个'法,就跟我没关系了,我不懂.不过,这些事情还是让上帝去决定吧,只求上帝把我派到最适合我的地方去.只要这部小说的作者写我的事情时不写得让我太难堪,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大人,我就会心满意足.保证,如果把我的事写得不像我这个老基督徒做的,那么,'就是聋子我也得让他听见,."
  "那就是奇迹了."参孙说.
  "什么奇迹不奇迹的,"桑乔说,"谁要是介绍或者记述人物,总不能凭想象乱写吧?"
  "人们认为这部小说的弊病之一就是作者插进了一个题为《无谓的猜疑》的故事."学士说,"并不是故事本身写得不好,而是因为放的地方不对,与唐吉诃德大人的故事毫不相干."
  "我敢打赌,"桑乔说,"他肯定是把风马牛弄到一块儿去了."
  "现在看来,"唐吉诃德说,"这部写我的事迹的小说的作者不是有学识的文人,而是个无知的饶舌者.他写作时不加任何考虑,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就像乌韦达那位画家奥瓦内哈,人家问他画的是什么,他回答说:'像什么就是什么.,也许他画的是只公鸡,可画得太不像了,还得在旁边用哥特体的字写上:这是公鸡.写我的这部小说也许是这样,要看懂它还得加注解."
  "那倒没有,"参孙说,"里面写得很清楚,没有看不懂的地方,而且孩子们爱不释手,少年们争相传阅,成年人一目了然,老人们赞不绝口.这部小说被各个阶层的人广为流传,以至于后来人们一看到一匹瘦马,就说'罗西南多来了,.最爱读这部小说的还数那些侍童,没有一位贵人家的前厅里不摆着《唐吉诃德》的.这个人刚放下,那个人就拿走了,这边有人找,那边有人借.总之,这部小说是到今为止最有意思而且最没有低级趣味的小说,全书里没有发现.而且也根本没有一句不道德的或是违反了教会思想的句子."
  "如果不这样写,那就不是写真了,"唐吉诃德说,"而是撒谎.对于那些编写历史的人,就应该像对造伪币的人一样把他们烧死.仅我的事情就足够写的了,我不明白作者为何还要写那些与此无关的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大概就像俗话说的:'甭管这草那草......,实际上,作者只要写写我的想法.我的感叹.我的眼泪.我的良好的愿望和我的奋争,就足以写出厚厚的一大本了,厚得已经可以和托斯塔所有的著作相比.学士大人,我现在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编写史书需要具有真知灼见,妙趣横生才谈得上大家手笔.在喜剧里,最愚蠢的角色才是最精明的形象,因为让人以为自己头脑简单的人其实头脑并不简单.历史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必须真实,有真实才有上帝.然而,总有些人胡编乱造,还把他们的书到处滥发."
  "不会有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书."学士说.
  "这倒无可置疑,"唐吉诃德说,"但是,常常是有的作者本来已经名声在外,但是他的作品一出版,他的声誉却一落千丈,甚至从此被人看不起了."
  "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桑乔说,"印刷出来的东西可以慢慢阅读,所以很容易挑出错来,特别是那些大作家的作品.那些才识出众的人,伟大的诗人.杰出的历史学家总是或者经常受到那些自己没出过书却又特别热衷于给别人挑毛病的人嫉妒."
  "这并不奇怪,"唐吉诃德说,"有的神学家自己布道时讲得并不好,但对别人布道时的缺点特别清楚."
  "正是这样,唐吉诃德大人."卡拉斯科说,"不过,我希望那些评头品足的人能多一些宽容,少一些苛求,不要对别人作品的细枝末节品头论足.'荷马也有失误的时候,.那些人应该多考虑作者为了他的作品得以出版所花费的心血,而少考虑作品的阴暗面.也许他们觉得脸上有痣不好看,但是有些人却觉得更漂亮.这样说来,要出版一本书真是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因为要让所有的读者都满意是不可能的."
  "喜欢写我的这本书的人大概不会多."唐吉诃德说.
  "正好相反,就好比'愚人无数,,许多人都喜欢这样的小说.甚至还有一些人埋怨作者记性不好或是故意作梗,没有交代是谁偷了桑乔的驴,而只是写到驴被偷走了.还说忘了交代在莫雷纳山捡到的手提箱里那一百个盾是怎么处理的,为什么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很多人都想知道那笔钱到哪去了,或者干什么用了.这又是一个很重要的漏洞."
  桑乔回答说:
  "参孙大人,我现在不想报什么帐.我的胃现在很难受,如果不马上喝两口陈年老酒,我就没法活了.我家里有酒,您要想听就等着我.我吃完饭就回来,不管您或者其他什么人想问什么,也不管是丢驴的事还是盾的事,我都会回答."
  桑乔不等别人回答,就回家去了.
  唐吉诃德请求学士留下来吃顿便饭.于是学士留了下来.饭桌上添了两只雏鸡,他们还谈论了骑士道.卡拉斯科还是打诨不止.饭后,他们睡了午觉.然后桑乔回来了,他们又旧话重提.

  第 四 章 桑乔为学士解疑及其他应叙述的事情
  桑乔回到唐吉诃德家,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起来:
  "参孙大人说,人们想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偷了我的驴,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就在我们为了逃避圣友团的追捕,躲进莫雷纳山的那天晚上.我们在苦役犯和送往塞哥维亚的尸体那儿倒霉之后,我和我的主人躲进了树林.我的主人依偎着他的长矛,我骑在我的驴上.经过几次交战,现在我们已经浑身是伤,疲惫不堪,就像躺在四个羽绒垫上似的睡着了.尤其是我,睡得尤其死,不知来了什么人,用四根棍子把我那头驴的驮鞍架起来,把驴从我身下偷走了,我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这事很简单,并且也不新鲜.萨克里潘特围攻阿尔布拉卡的时候,那个臭名昭著的盗贼布鲁内洛就是用这种办法把马从他两腿中间偷走的."
  "天亮了,"桑乔说,"我打了个寒噤,棍子就倒了,我被重重地摔到地上.我找我的驴,却找不到了.我的眼里立刻流出了眼泪.我伤心极了.假如作者没把我这段情况写进去,那就是漏掉了一个很好的内容.不知过了多少天,我们同米科米科纳公主一起走的时候,我认出了我的驴,那个希内斯.帕萨蒙特装扮成吉卜赛人的样子骑在上面.那个大骗子.大坏蛋,正是我和我的主人把他从锁链里解救出来的!"
  "问题不在这儿,"参孙说,"问题在于你那头驴还没出现之前,作家就说你已经骑上那头驴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桑乔说,"也许是作者弄错了,要不就是印刷工人的疏忽."
  "肯定是这样."参孙说,"那么,那一百个盾又怎么样了,都花了吗?"
  桑乔答道:
  "都花在我身上和我老婆.孩子身上了.我侍奉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在外奔波,而他们在家耐心地等待我.假如等了那么长时间,而我回来的时候钱却没挣着,驴也丢了,那准没我好受的.还有就是;就算我当着国王也会这么说,什么衣服不衣服.钱不钱的,谁也不用管.如果我在外挨的打能够用钱来补偿,就算打一下赔四文钱吧,那么,就是再赔一百个盾也不够赔偿我应得一半的.每个人都拍拍自己的良心吧,不要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心要坏就不知能坏多少倍呢."
  "如果这本书能够再版的话,"卡拉斯科说,"我一定记住告诉作者,让他把桑乔的这段话加上去,那么这本书就更加精彩了."
  "这本书里还有其他需要修改的地方吗?"唐吉诃德问.
  "是的,大概还有,"卡拉斯科说,"不过并不像刚才说的那么重要."
  "难怪作者说还要出下卷,"参孙又说,"不过,他没有找到而且也不知道是谁掌握着下卷的材料,所以我们怀疑下卷还能不能出来.并且,有些人说:'续集从来就没有写得好的.,还有些人说:'有关唐吉诃德的事,已经写出来的这些就足够了.,但也有一些人不怎么悲观,而且说得很痛快:'再来些唐吉诃德的故事吧,让唐吉诃德只管冲杀,让桑乔只管多嘴吧,我们就爱看这个."
  "那么,作者打算怎么办呢?"
  "他正在尽力寻找材料,"参孙说,"只要找到材料,他马上就可以付梓印刷.他图的是利,并不怎么在乎别人的赞扬."
  桑乔闻言道:
  "作者贪图钱和利?那要能写好才怪呢.他绝对不会认真地写,这就像裁缝在复活节前赶制衣服一样,匆忙赶制的东西肯定不会像要求的那样细致.这位摩尔大人是什么人,在干什么呢?他若是想找有关冒险或其他事情的材料,我和我的主人这儿有的是.别说下卷,就是再写一百卷也足够了.这位大好人应该想得到,我们并不是在这儿混日子呢.他只要向我们了解情况,就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了.我只能说,我的主人要是听了我的劝告,那么我们现在肯定像那些优秀的游侠骑士一样,正在外面拨乱反正呢."
  桑乔还没说完,罗西南多就在外面嘶鸣起来.唐吉诃德听到了,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兆头,于是决定三四天后再度出征.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学士,并且同学士商量,自己的行程应该从哪儿开始好.学士说他觉得应该首先去阿拉贡王国,到萨拉戈萨城去.过几天,在圣豪尔赫节的时候,那儿要举行极其隆重的擂台赛,唐吉诃德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击败阿拉贡的骑士,那就等于战胜了世界上的所有骑士,从此名扬天下.并且学士对唐吉诃德极其高尚勇敢的决定表示赞赏.学士还提醒唐吉诃德,遇到危险时要注意保护自己,由于他的生命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那些在他征途中需要他保护和帮助的人.
  "这点我就不同意,参孙大人,"桑乔说,"让我的主人见了上百个武士就像孩子见了一堆甜瓜似的往上冲,那怎么行?求求您了,学士大人!该进则进,该退就得退,不能总是'圣主保佑,西班牙必胜,!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听说,大概是听我主人说的,在怯懦和鲁莽这两个极端之间选择中间才算勇敢.如果这样,我不希望我的主人无缘无故地逃跑,也不希望他不管不顾地一味向前冲.然而更重要的是,我有句话得告诉我的主人,如果他这次还想带我去,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所有战斗都是他的事,我只负责他吃喝拉撒的事,并且一定尽心竭力,可是要让我拿剑去战斗,即便是对付那些舞刀弄枪的痞子也休想!
  "参孙大人,我并不想得到勇者的美名,我只想做游侠骑士最优秀最忠实的侍从.如果我的主人唐吉诃德鉴于我忠心耿耿,想把据他说能夺取到的许多岛屿送给我一个,我会十分高兴地接受.如果他不给我岛屿,那么我还是我,我也不用靠别人活着,我只靠上帝活着,而且不做总督也许会比做总督活得还好.何况,谁知道魔鬼会不会在我当总督期间给我设个圈套,把我绊倒,连牙齿都磕掉了呢?我生来是桑乔,我希望死的时候还是桑乔.不过若是老天赐给我一个岛屿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只要不用费力气,也不用冒险,我才不会那么傻推辞不要它呢.人们常说:'给你牛犊,快拿绳牵,,'好运来了,切莫错过,."
  "桑乔兄弟,"卡拉斯科说,"你讲话真够有水平的,但虽然如此,你必须相信上帝,相信你的主人唐吉诃德,那么,他给你的就不是一个岛屿,而是一个王国了."
  "多和少都是一回事,"桑乔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卡拉斯科大人,只要我的主人没有忘记给我一个王国,我会珍重自己的.我的身体很好,完全可以统治王国,管理岛屿.这话我已经同我的主人说过多次了."
  "你看,桑乔,"参孙说,"职业能够改变人.或许你当了总督以后,就连亲妈都不认了."
  "只有那些出身低下的人才会变得这样.像我这样品行端正的老基督徒绝不会这样的.你只要了解我的为人,就知道我对任何人不会忘恩负义."
  "只要有做总督的机会,"唐吉诃德说,"上帝肯定会安排,而且我也会替你留心."
  说完,唐吉诃德又请求学士,说如果他会写诗,就请代劳写几首诗,自己想在辞别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时用,并且,唐吉诃德还请他务必让每句诗的开头用上她的名字的一个字母,那样等把全诗写出来后,那些开头的字母就能组成"托博索杜尔西内亚"这字样.学士说自己虽然算不上西班牙的著名诗人,因为西班牙的著名诗人至多也不过三个半,但他还是能按照这种诗韵写出几首,虽然写起来会很困难.因为这个名字一共有十七个字母,如果作四首卡斯特亚纳的话,还要多一个字母;如果写成五行诗的话,就还欠三个字母.不过尽管如此,他仍会全力以赴,争取在四首卡斯特亚纳里放下"托博索杜尔西内亚"这个名字.
  "哪儿都是一样,"唐吉诃德说,"但是如果诗里没有明确写明某个女人的名字,她就不会认为诗是写给她的."
  这件事就这样商定了.他们还商定唐吉诃德八天后启程.唐吉诃德嘱咐学士一定要保密,特别是对神甫.理发师.他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免得这一光荣而又勇敢的行动受阻.卡拉斯科答应了,然后起身告辞,而且嘱咐唐吉诃德,只要有可能,一定要把消息告诉他,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就这样告别了,桑乔去做外出的各种准备工作.

  第 五 章 桑乔和他妻子特雷莎的一席有趣的对话
  这部小说的译者译到第五章时,怀疑这部分是伪造的,因为桑乔在此处的妙论不同于以往那样傻话连篇,而是言语精辟,这在桑乔是不可能的.不过,译者并没有因此而不履行自己的职责,还是照译如下:
  桑乔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他的妻子从远处就看到了他那高兴的模样,忍不住问他:
  "你怎么了,桑乔,干吗乐成这个样子?"
  桑乔回答说:
  "我的老伴儿呀,但愿上帝能让我不像现在这样高兴,我才乐意呢."
  "我不明白,老伴儿,"她说道,"你说,要是上帝能让你不像现在这样高兴你才乐意呢,这是什么意思?我虽然傻,却没听说过有谁不高兴才称心如意呢."
  "你看,特雷莎,"桑乔说,"我高兴是因为我已经决定重新去服侍我的主人唐吉诃德,他要第三次出去征险了.我又跟他出去是因为我需要这样,而且我还指望这次能再找到一百个盾呢.我正是为此而高兴的.那一百个盾咱们已经花掉了.当然,要离开你和孩子我又难过.如果上帝能够让我不必在外颠沛流离,而是在家里坐享清福,我当然更高兴了.现在,我是既高兴又掺着与你分别的痛苦,因此我刚才说,如果上帝不让我像现在这样高兴我才乐意呢."
  "你看你,桑乔,"特雷莎说,"自从你跟了游侠骑士以后,说话总是拐弯抹角的,谁也听不懂."
  "上帝能听懂就行了,老伴儿,"桑乔说,"上帝无所不懂.咱们就说到这儿吧,这三天你最好先照看好驴,让它能时刻整装待发.你要加倍喂料,仔细检查驮鞍和其他鞍具.我们不是去参加婚礼,而是去游历世界,遇到的是巨人和妖魔鬼怪,听到的是各种鬼哭狼嚎.如果不碰上杨瓜斯人和会魔法的摩尔人,这些都算小事哩."
  "我完全相信,老伴儿,"特雷莎说,"游侠侍从这碗饭也不是白吃的.我会祈求上帝让你尽早脱离这个倒霉的行当."
  "我告诉你,老伴儿呀,"桑乔说,"要不是想到我要当岛屿的总督,我早就死在这儿了."
  "别这样,我的丈夫,"特雷莎说,"'鸡就是长了舌疮也得活呀,.你可得活着,让世界上所有的总督都见鬼去吧.你没当总督也从你娘肚子里出来了,没当总督也活到了现在;不当总督,若是上帝让你去坟墓,你就是自己不愿去,也会有人把你送去的.世界上那么多人没当总督,人家也没有因此就活不下去,也没有因此就不是人了.世界上最好的调味汁就是饥饿,而穷人从来不缺饿,因此吃东西总是那么香.不过你听着,桑乔,万一你当了总督,一定别忘了我和你的孩子们.你看,小桑乔已满十五岁了,假如你那位当修道院院长的叔叔想让他以后当神甫,也该让他去学习了.你再看看你的女儿玛丽.桑查吧,要是不让她结婚,她非死了不可.现在越来越看得出来,她非常想有个丈夫,就像你想当总督似的.反正,当个不如意的老婆也比当高级姘头强."
  "我明白,"桑乔说,"如果上帝让我当个总督什么的,我一定要让玛丽.桑查嫁给一个地位高的人.谁不能让她当上贵夫人就休想娶她."
  "不,不,桑乔,"特雷莎说,"让她嫁给一个地位相当的人才合适.你要让她不穿木屐而换上软木厚底鞋,不穿粗呢裙而换上带裙撑的绸裙,不叫玛丽,不以'你,相称,而是称'唐娜某某,或'贵夫人,,那可不是她所能做到的,准得处处出洋相,露出她的粗陋本性来."
  "住嘴,你这个傻瓜,"桑乔说,"过两三年就都适应了,该有的派头和尊严也就有了.即使没有又怎么样呢?她还是贵夫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看看自己的身份吧,桑乔,"特雷莎说,"别净想高攀了.俗话说,'邻居的儿子在眼前,擦干净鼻子领进门,.咱们的玛丽若是真能嫁给一个伯爵或骑士,那当然是好事,可就怕他随意欺负玛丽,说她是乡巴佬.庄稼妹.纺织女.只要有我在就休想,老伴儿!她可是我养大的!你只管拿钱来,桑乔,她的婚事由我来办.我看好了,有个洛佩.托乔,是胡安.托乔的儿子,一个健壮又结实的小伙子,咱们都认识他.我知道他对咱们的女儿印象不错.门当户对,这门亲事错不了.而且,这样玛丽总在咱们眼皮底下,大家都是一家人,父母.儿女.孙子和女婿,大家和睦相处,共享天伦之乐.你别着急把她嫁到宫廷和王府去,在那儿人家与她合不到一起,她也与人家合不到一起."
  "够了,你这个乱搅和的粗俗女人!"桑乔说,"你干吗平白无故地不让我把女儿嫁给那种能给我生'高贵,孙子的人?你看,特雷莎,我总是听老人们说,'福来不享,福走了就别怨,.现在福气已经来到咱家门口,咱们若是把门关上就不对了,咱们应该借此东风嘛."
  本书的译者认为,桑乔的这段话和下面的一段话都是杜撰的.
  "你这个害人虫,"桑乔接着说,"如果我当上一个有油水的总督,咱们从此就翻了身,难道你觉得不好吗?我要把玛丽.桑查嫁给我选中的人,你看吧,到时候人们就会称你为'唐娜特雷莎.潘萨,.不管那些贵夫人如何不愿意,你去教堂的时候都可以坐在细毯制的坐垫上,还有绸子.你不能一辈子总是这样,像个摆设似的.这件事不用再说了.不管你怎么讲,小桑查也得当个伯爵夫人."
  "我看你说得太多了,老伴儿,"特雷莎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怕她当这个伯爵夫人或者王妃.我可告诉你,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没同意.伙计,我一直主张门当户对,最看不上那种自己本来什么也不是却要攀龙附凤的人.我洗礼时起的名字是特雷莎,这个名字多痛快,没有什么这个那个,还罗哩罗嗦地'唐,什么.'唐娜,什么的.我的父亲叫卡斯卡霍.我是你的女人,所以人家又叫我特雷莎.潘萨,本来我应该叫特雷莎.卡斯卡霍,可法律就是国王,我对特雷莎.潘萨这个名字挺满意,不用加什么'唐,,那我担当不起.我也不愿意让人见我穿得像个伯爵夫人或总督夫人似的,背后却说:'你们看,那个喂猪婆还挺傲慢的,昨天还披着麻袋片,去教堂时没头巾,用裙摆包脑袋,今天就穿着带裙撑的裙子,戴着装饰别针,神气十足了,就像咱们不知道她是谁似的.,上帝让我七官四肢俱全,别管有几官吧,我才不想让人家这么说呢.你呢,伙计,去当你的总督或是岛督吧,愿意威风就威风去吧.可我和女儿,我向我已故的母亲发誓,我们绝不离开村子一步.好女就好比没有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派的女孩子,干活才是幸福.你跟随你的唐吉诃德去找你们的好运,让我们母女在家倒霉吧.我们是好人,上帝自然会帮助我们,让我们时来运转.我就是不明白,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没有'唐,的称号,是谁给他封了'唐,字."
  "我告诉你,"桑乔说,"你现在大概是中魔了.上帝保佑,老伴儿,你干吗要把这些没头没尾的事连在一起?我说的那些同碎石子.首饰别针.俗话和神气有什么关系?听着,你这个笨蛋,我只得这么叫你,因为你总是听不明白我的话.我是说,假如让我的女儿从一个高塔上跳下来,或者沉沦堕落,就像乌拉卡公主打算的那样,你或许有理由不按照我说的去做.可如果转眼之间,我就能给她安上一个'唐娜,或贵夫人的头衔,让她脱离苦海,一步登天,让她的会客室里的阿尔摩哈达比摩洛哥的阿尔摩哈达时期的摩尔人还多,你干吗不同意或不愿意让我这样做呢?"
  "你知道为什么吗,老伴儿?"特雷莎说,"因为俗话说,'看得见看不见全是他,.对穷人大家都视而不见,可是对富人就盯住不放.假如某个富人曾经是穷人,大家就议论纷纷,说东道西,没完没了.这种人大街上有的是,就像蜜蜂似的一堆一堆的."
  "听着,特雷莎,"桑乔说,"你听我对你说句话,这句话也许你这辈子都没听说过,现在我来告诉你.我要说的这句话是一位神父上次四旬斋布道时讲的,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他说的是:'眼前的东西明摆着,给人的印象比所有过去的东西都深刻.,"
  桑乔的这些话又让译者怀疑本章部分是虚构的,因为它已经超出了桑乔的能力.桑乔又接着说道:
  "因此,当我们看到某个人梳理整齐.穿着华丽而且有佣人前呼后拥的时候,就仿佛有一种力量使我们对他油然而生敬意,因为那个时刻产生的印象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感到在他面前矮了一截儿,这就使人们忘记了他的过去,不管他过去是贫穷还是有身份,反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们只注意到他的现在.命运使这个人由卑微转为高贵,如果他有教养,人大方,对大家都很客气,不同那些世袭贵族闹什么不和,你放心,特雷莎,不会有人记得他的过去,而只会注重他的现在,除非是那种总爱嫉妒别人.看见别人富了就不高兴的家伙.神父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老伴儿,"特雷莎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别在这儿长篇大论地让我头疼了.如果你决意要像你说的那样做......"
  "你应该说'决定,,老伴儿,"桑乔说,"不是'决意,."
  "别跟我争,老伴儿."特雷莎说,"上帝就是叫我这么说的,我不会说错的.我是说,你如果一定要当总督,就把你儿子小桑乔带走,让他从现在起就学着做总督吧.子继父业是完全正当的."
  "我一当上总督,"桑乔说,"就会派人来接他,还会给你寄钱来.我肯定会有钱.当总督的如果没有钱,肯定会有人借给他.你也得穿得像个样子,别跟现在似的."
  "你就寄你的钱来吧,"特雷莎说,"我肯定会穿得像个贵夫人."
  "那咱们就商定了,"桑乔说,"让咱们的女儿做个伯爵夫人."
  "等我看到她当了伯爵夫人,"特雷莎说,"我就当她已经死了埋了.不过,我再说一遍,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总之我们女人生来就是这个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说到这儿,特雷莎哭起来,仿佛她已经看见小桑查死了埋了似的.桑乔安慰她说,他们的女儿肯定会做伯爵夫人,不过他会安排得尽可能晚些.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桑乔又去看望唐吉诃德,准备启程.

  第 六 章 本书最重要的一章:唐吉诃德与其外甥女.女管家的对话
  桑乔.潘萨和他的妻子特雷莎.卡斯卡霍聊天的时候,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也没闲着.种种迹象表明,她们的舅舅或主人又要第三次出门,去从事游侠骑士的破行当.她们想尽各种办法,想让唐吉诃德打消这个可恶的念头,可一切都是对牛弹琴,徒劳一场.尽管如此,她们还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女管家说:
  "说实在的,我的主人,如果您不踏踏实实地在家待着,而是像个幽灵似的出去翻山越岭,寻什么险,依我说就是自找倒霉,那我只好大声地向上帝和国王抱怨,请他们来管管这事了."
  唐吉诃德对此回答道:
  "管家,上帝将怎样回答你的抱怨,我不知道;陛下将怎样回答你,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国王,就不去理会这些每天没完没了的瞎告状.国王有很多让人挠头的事,其中之一就是要听大家的禀报,还要答复大家.所以,我不想让我的事情再去麻烦他."
  女管家说:
  "那么,您告诉我,大人,陛下的朝廷里有没有骑士?"
  "当然有,"唐吉诃德说,"这不仅是帝王伟大的一种陪衬,而且是为了炫耀帝王的尊严."
  "那么,"女管家说,"您为什么不安安稳稳地留在宫廷里服侍国王呢?"
  "你看,朋友,"唐吉诃德说,"并不是所有的骑士都能成为宫廷侍从,也不是宫廷侍从都能成为游侠骑士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都得有.虽然我们都是骑士,可骑士跟骑士又有很大差别.宫廷侍从可以连宫廷的门槛都不出,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地图游历世界,不用花一分钱,也不用遭风吹日晒,忍饥受渴.而我们这些真正的游侠骑士就得顶着严寒酷暑,风餐露宿,不分昼夜,步行或骑马,足迹踏遍各地.我们对付敌人并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真刀真枪.危险时刻我们冲上前,从不多考虑什么骑士规则,我们的矛剑是否太短,是否带着护身符,是否把阳光分平均了,还有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决斗规则.这些你不懂,我却都知道.而且你应该知道,即使面对十个巨人,那些巨人高得刺破云天,腿似高塔,胳膊好像船上粗大的桅杆,眼睛大如磨盘,还冒出比炼玻璃炉更热的火焰,一个优秀的游侠骑士也不会感到畏惧;相反,他会潇洒勇猛地向巨人进攻,如果可能的话,就一下子把巨人打得落花流水,虽然那些巨人身披一种鱼鳞甲,据说比金刚石还结实,而且手持的不是短剑,是精致闪亮的钢刀,或是钢头铁锤,这种锤子我见过几次.我的管家,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让你知道骑士与骑士并不完全相同.所以,各国君主特别器重这第二种骑士,或者说是第一等的游侠骑士,是理所当然的.在我读过的几本书里,有的游侠骑士拯救了不止一个王国,而是很多王国呢."
  "可是我的大人,"外甥女这时候说,"您应该知道,这些说游侠骑士的书都是编造的.这些书如果还没被烧掉,也应该给它们穿上悔罪衣或者贴上什么标记,让人们知道它们全是些胡说八道.有伤风化的东西."
  "我向养育了我的上帝发誓,"唐吉诃德说,"假如你不是我的外甥女,不是我姐妹的女儿,就凭你这番侮慢不恭的话,我早就狠狠地惩罚你了,让大家都能听到你叫唤!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怎么能对骑士小说评头品足呢?如果阿马迪斯大人听到了会怎么说呢?不过,我敢肯定他会原谅你,因为他是他那个时代最谦恭的骑士,而且特别愿意保护少女.可是,如果其他不像他那样客气的骑士听到了会怎么样呢?有的骑士就很粗鲁.并非所有自称骑士的人都是一样的.有的很优秀,有的就很一般,看上去都像骑士,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经得起考验.有些出身卑微的人特别渴望能被人看作骑士,可也有出身高贵的骑士却甘愿成为下等人.前一种人凭野心或是凭良心变得有地位了,而后一种人却因为懒惰或行为不轨而堕落了,所以,我们一定要以我们自己的明断力来区分这两类骑士,他们名称相同,行为却不一样."
  "上帝保佑,"外甥女说,"您知道得可真够多的.如果必要的话,您真可以到大街上搭个布道台去进行说教了.可是您又睁着眼睛说瞎话,愚蠢得出奇.您本来已经上了年纪,却想让人以为您还很勇敢;您本来已经疾病缠身,却想让人以为您还年富力强;您本来已经风烛残年,却想让人以为您还能拨乱反正;尤其是您还自以为是骑士,其实您根本不是,破落贵族根本不能做骑士,穷人也不能做骑士!"
  "你说得很对,外甥女,"唐吉诃德说,"关于家族问题,我可以给你讲出一大堆话来,你准会感到惊奇.不过,我不想讲那么多了,以免把神圣的事同世俗的事混淆起来.你们仔细听我说,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家族归纳起来一共有四种.一种是最初卑微,后来逐渐发展到很高贵的层次.另一种是开始就兴旺,后来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水平.再一种就是开始很兴旺,后来发展成了一个金字塔尖.它的家族逐渐缩小,变成了极小的一部分,就像一座金字塔,它的底座已经毫无意义.最后一种家族人数最多,他们起初还算不错,说得过去,后来也是这样,就像一般老百姓家一样.第一种由卑微发展为高贵,而且仍然保持着高贵,其例子就是奥斯曼家族.这个家族从地位低下的牧人发展到了我们现在见到的这种地位.第二种开始不错,而且也保持下来了,很多君主都可以算作这种例子.他们继承了过去的境况,又把它保持下来,没有发展,也没有衰败,踏踏实实地过着他们的日子.至于那种最初很兴旺,后来只剩下一个尖的例子就成千上万了,例如埃及法老.图特摩斯.罗马的凯撒,还有无数的国王.君主.领主.米堤亚人.亚述人.波斯人.希腊人和北非伊斯兰教各国人,与先人相比,这些人的家族和权势都只剩下一点儿,现在已经找不到他们的后代了,即使能找到,地位也都很低下.
  "至于那些平民家族,我只能说他们的人数在不断扩充,可他们没有任何事迹可以留下美名,受到赞扬.你们这两个蠢货,我讲这些是为了让你们明白,现在对家族问题的模糊意识有多么严重.只有那些品德高尚.经济富有.慷慨好施的人才算得上伟大高贵.我说他们必须品德高尚.经济富有,而且慷慨好施,是因为一个人若只是伟大,如果他有毛病,那么他的毛病也大;如果一个人富有而不慷慨,那么她只能是个吝啬的乞丐,由于他只会拥有,不会正确使用他的财富,只会任意乱花或不花,而不会有效地利用它.贫穷的骑士则只能靠自己的品德,靠他和蔼可亲.举止高贵.谦恭有礼.勤奋备至.不高傲自大.不鼠肚鸡肠.尤其是仁慈敦厚来显示自己是个真正的骑士.他心甘情愿地给穷人两文钱,也和敲锣打鼓地施舍一样属于慷慨大方.如果他具有了上述品德,别人即使不认识他,也一定会以为他出身高贵,要不这样认为才怪呢.称赞历来就是对美德的奖励,有道德的人一定会受到称赞.
  "宝贝们,一个人要想既发财又有名气,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文的,另一条是武的,而我更适合于武的.我受战神的影响,生来偏武,所以我必须走这条路,即使所有人反对也无济于事.你们费心劳神地想让我不从事天意所指.命运所定.情理所求.尤其是我的意志希望我去做的事情,那只能是枉费心机,因为我知道游侠骑士须付出的无数辛劳,也知道靠游侠骑士能得到的各种利益.我知道这条道德之路非常狭窄,而恶习之路却很宽广,但是它们的结局却不相同.恶习之路虽然宽广,却只能导致死亡,而道德之路尽管狭窄艰苦,导致的却是生机,而且不是有生而止,是永生而无穷尽,就像我们伟大的西班牙诗人说的:
  沿着这崎岖的道路,
  通向不朽的境界,
  怯者无指望."
  "我真倒霉透了,"外甥女说,"瞧我的舅舅还是诗人呢.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如果是个泥瓦匠,盖一所房子准像搭个鸟笼子似的易如反掌."
  "我敢保证,外甥女,"唐吉诃德说,"如果是骑士思想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我真可以无所不能呢.我什么都会做,特别是鸟笼子.牙签之类的东西,这并不新鲜."
  这时候有人叫门.他们问是谁在叫门,桑乔说是他.女管家对桑乔简直讨厌透了,一听是他,立刻躲了起来,不愿见他.外甥女打开了门,唐吉诃德出来展开双臂迎接他.两个人又在房间里开始了另外一场谈话,同前面那次一样有趣.

  第 七 章 唐吉诃德与侍从之间发生的事及其他大事
  女管家一见桑乔进了他主人的房间,就猜到了桑乔的意图,猜想他们又会商量第三次外出的事情.她赶紧披上披风,去找参孙.卡拉斯科学士,觉得他能说会道,又是新结识的朋友,完全可以说服主人放弃那个荒谬的打算.她找到了参孙,参孙正在院子里散步.女管家一见到参孙,就跪到他面前,浑身汗水,满脸忧伤.参孙见她一副难过忧伤的样子,就问道:
  "你怎么了,女管家?出了什么事,看你跟丢了魂似的."
  "没什么,参孙大人,只是我的主人憋不住了,他肯定憋不住了."
  "哪儿憋不住了,夫人?"参孙问,"他身上什么地方漏了?"
  "不是哪儿漏了,"女管家说,"而是那疯劲又上来了.我是说,我的宝贝学士大人,他又想出门了,这是他第三次出去到处寻找他叫做运气的东西了.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称呼.第一次,他被打得浑身是伤,被人横放在驴上送回来.第二次,他被人关在笼子里用牛车送回来,还自认为是中了魔法.瞧他那副惨相,就是他亲妈也认不出他了,面黄肌瘦,眼睛都快凹进脑子里去了.为了让他能恢复正常,我已经用了六百多个鸡蛋,这个上帝知道,大家也知道,还有我的母鸡,它们是不会让我撒谎的."
  "这点我完全相信,"学士说,"您那些母鸡养得好,养得肥,即使胀破了肚子也不会乱说的.不过,管家大人,您难道真的只担心唐吉诃德大人要出门,而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吗?"
  "没有,大人."女管家说.
  "那您就不用担心了,"学士说,"您赶紧回家去,给我准备点热呼呼的午饭吧.您如果会念《亚波罗尼亚经》的话,路上就念念《亚波罗尼亚经》吧.我马上就去,到时候您就知道事情有多妙了."
  "我的天啊,"女管家说,"您说还得念《亚波罗尼亚经》?就好像我主人的病是在牙上,而不是在脑子里."
  "我说的没错儿,管家夫人.您赶紧去,别跟我吵了.您知道我是在萨拉曼卡毕业的,别跟我斗嘴了."卡拉斯科说.
  学士这么一说,女管家只好走了.学士去找神甫,同他说了一些话,这些话下面会提到.
  唐吉诃德和桑乔谈了一番话,这本书都做了准确真实的记录.桑乔对唐吉诃德说:
  "大人,我已经'摔服,我老婆了,无论您到哪儿去,她都同意我跟随您."
  "应该是'说服,,桑乔,"唐吉诃德说,"不是'摔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桑乔说,"我已经对您说过一两次了,只要您听懂了我要说的意思,就别总是纠正我的发音.如果您没听懂,那就说:'桑乔,见鬼,我没听懂你的话.,那时候您再纠正我.我这个人本来就很'拴从,......"
  "我没听懂你的话,桑乔,"唐吉诃德马上说,"我不明白'我很拴从,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拴从,,"桑乔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现在更不懂了."唐吉诃德说.
  "如果你还不懂的话,"桑乔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了.我不会其他说法,上帝会明白的."
  "好,现在我明白了,"唐吉诃德说,"你是想说你非常顺从.温和.听话,也就是我说什么你都能听,我让你干什么你都能凑合干."
  "我敢打赌,"桑乔说,"您一开始就猜到了是什么意思,就听懂了.您是故意把我弄糊涂,让我多说几句胡话."
  "也可能是吧."唐吉诃德说,"咱们现在谈正经的,特雷莎是怎么说的?"
  桑乔说:"特雷莎让我小心侍候您,少说多做;'到手一件,胜过许多诺言,;依我说,对女人的话不必在意,可是,不听女人的话又是疯子."
  "我也这么说."唐吉诃德说,"说吧,桑乔朋友,你再接着说,你今天说话真可谓句句珠玑."
  "现在的情况,"桑乔说,"反正您知道得比我更清楚,那就是咱们所有人都不免一死,今天在,也许明天就不在了,无论小羊还是大羊,死亡都来得很突然.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活得比上帝给他规定的寿命长.死亡总是无声无息的,当它来叩我们的生命之门时,总是很匆忙,不管你软求还是硬顶,也不管你有什么权势和高位.大家都这么说,在布道坛上也是这么讲的."
  "你说得有道理,"唐吉诃德说,"不过,我不明白你的用意何在."
  "我的用意就是要您明确告诉我,在我服侍您期间,您每月给我多少工钱,而且这工钱得从您的家产里支付,我不想靠赏赐过日子.总之,我想知道我到底挣多少钱,不管是多少,有一个算一个,积少成多,少挣一点儿总比不挣强.我对您许诺给我的岛屿不大相信,也不怎么指望了.不过,您如果真能给我的话,我也不会忘恩负义,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我会把岛上的收入计算出来,再按'百例,提取我的工钱."
  "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有时候按'比例,同按'百例,一样合适."
  "我知道了,"桑乔说,"我敢打赌应该说'比例,而不是'百例,.不过这没关系,反正您已经明白了."
  "我太明白了,"唐吉诃德说,"已经明白到你的心底去了.我知道你刚才那些俗话的用意所指了.你听着,桑乔,如果我能从某一本游侠骑士小说里找到例子,哪怕是很小的例子,表明他们每月或每年挣多少工钱,那么,我完全可以确定你的工钱.不过,我读了全部或大部分骑士小说,却不记得看到过哪个游侠骑士给他的侍从确定工钱数额,我只知道侍从们都是靠奖赏取酬的.如果他们的主人顺利,他们会意想不到地得到一个岛屿或其他类似的东西,至少可以得到爵位和称号.如果你是怀着这种愿望和条件愿意再次服侍我,那很好;但如果你想让我在你这儿打破游侠骑士的老规矩,那可没门儿.所以,我的桑乔,你先回家去,把我的意思告诉你的特雷莎吧.假如她愿意,你也愿意跟着我,靠奖赏取酬,自然妙哉;如果不是这样,咱们一如既往还是朋友,'鸽楼有饲料,不怕没鸽来,.'好愿望胜过赖收获,.'埋怨也比掏不起钱强,.我这样说,桑乔,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也会像你一样俏皮话出口成章.总之,我想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跟随我,靠奖赏取酬,与我同舟共济,上帝也会与你同在,让你成为圣人.我不乏侍从,而且,他肯定会比你顺从,比你热心,不像你那么笨,那么爱多嘴."
  桑乔听了主人这番斩钉截铁的话,脸上笼罩了一片愁云,心里也凉了半截.他原以为主人没有他就不能周游世界哩.正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参孙.卡拉斯科进来了.女管家和外甥女想听听学士如何劝阻唐吉诃德再次出门,也跟着进来了.这个爱开玩笑出了名的参孙一进来,就像上次一样拥护了唐吉诃德,高声说道:
  "噢,游侠骑士的精英,武士的明灯,西班牙的骄傲与典范!你向万能的上帝祈祷吧!谁想阻挠你第三次出征,就算他挖空心思也毫无办法,绞尽脑汁也不会得逞!"
  他又转过身来对女管家说:
  "管家夫人,您完全可以不念《亚波罗尼亚经》了.我知道,唐吉诃德要去重新履行他的崇高设想是个正确的决定.假如我们再不鼓励这骑士去发挥他的臂膀的勇敢力量和他的高贵无比的慈悲精神,我就会感到于心不忍,也会延误他除暴安良.保护少女孤儿.帮助寡妇和已婚妇女以及其他诸如此类属于游侠骑士的事情.喂,我英俊勇猛的唐吉诃德大人呀,您今天,最迟明天,就该上路了.要是还有什么准备不足的地方,我本人和我的财产都可以予以弥补.假如有必要让我做您的侍从,我将引以为荣."
  唐吉诃德这时转过身去,对桑乔说: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桑乔?愿做我的侍从的人多的是!你看,是谁自愿做我的侍从?是世上少见的参孙.卡拉斯科学士,萨拉曼卡校园的知足常乐者.他身体健康,手脚灵敏,少言寡语,能够忍受严寒酷暑,能够忍饥挨饿,具备了游侠骑士侍从的种种条件.当然,老天不会允许我仅仅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糟蹋文坛的骨干.科学的主力,影响优秀自由艺术的发展.还是让这位新秀留在他的故乡吧,为故乡增光,并且可以耀祖光宗.我随便找一个侍从就行了,反正桑乔是不肯跟我去了."
  "我愿意去,"桑乔已经被说动了心,两眼含着泪水说,"我的大人,您可别说我是过河拆桥的人.我并不属于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大家都知道,特别是咱们村上的人,都知道桑乔家世世代代是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还知道您有意赏给我很多好处和更好的诺言.要说我过多地考虑了我的工钱,那完全是为了取悦我老婆.她谈什么事情,一定要敲得死死的,比木桶箍还紧.不过,男人毕竟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我无论在哪儿都是男子汉,在家里也要做个男子汉,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现在不需要别的了,只要您立个遗嘱,再加个补充条款,这样就不会'犯悔,了.咱们马上就可以上路,也免得参孙大人着急,他不是说他的良心让他鼓励您第三次游历世界嘛.现在,我再次请求当您忠实合法的侍从,而且要比过去和现在所有游侠骑士的侍从都服侍得好."
  学士听了桑乔的这番言论十分惊奇.他虽读过《唐吉诃德》上卷,却从未想到桑乔真像书上描写的那样滑稽.现在,他听到桑乔把"立个遗嘱,再加个补充条款,这样就不会反悔了"说成"不会犯悔",对书上的描写就完全相信了.他觉得桑乔是当代最大的傻瓜,而这主仆二人是世界上罕见的疯子.
  最后,唐吉诃德和桑乔互相拥抱言和.此时,参孙已经成了这两个人心目中的权威人物,在参孙的建议和允许下,他们决定三天以后出发.在这三天中,他们要准备行装,而且还要找个头盔,唐吉诃德说无论如何得找个头盔.参孙同意送给唐吉诃德一个头盔,由于他的朋友有头盔,如果去向他要,他不会不给,尽管头盔已经不很亮,锈得发黑了.女管家和外甥女对学士大骂一通自不待言,她们还揪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脸,像哭丧婆一样哀嚎唐吉诃德的出行,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至于学士力劝唐吉诃德再次出行的意图,下面将会谈到,这全是按照神甫和理发师的吩咐做的,他们已经事先同学士通了气.
  三天后,唐吉诃德和桑乔觉得已准备妥当了.桑乔安抚好了他的妻子,唐吉诃德也说服了外甥女和女管家.傍晚时分,两人登上了前往托博索的旅程.除了学士之外没有人看见他们.学士陪伴他们走了一西里半路.唐吉诃德骑着他驯服的罗西南多,桑乔依然骑着他那头驴,褡裢里带着干粮,衣兜里装着唐吉诃德交给他以防万一用的钱.参孙拥抱了唐吉诃德,嘱托他不论情况如何一定要设法捎信来,以便与他们同忧共喜,朋友之间本应如此.唐吉诃德答应了.参孙回去了,唐吉诃德和桑乔走向托博索大城.

  第 八 章 唐吉诃德看望杜尔西内亚的遭遇
  "万能的真主保佑!"哈迈德.贝嫩赫利在这第八章开头说道."真主保佑!"他又说了三遍.据说,这是由于唐吉诃德和桑乔已经来到原野上,而这个妙趣横生的故事的读者从此又可以了解到唐吉诃德和桑乔的轶事了.作者要求读者暂且把这位贵族以往的骑士业绩放在一旁,而把眼光放在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上.过去的事迹从蒙铁尔原野开始,而这回是从前往托博索的路上发端.他的要求并不为过.作者接着讲他的故事.
  路上只有唐吉诃德和桑乔两个人.参孙刚一离开,罗西南多就嘶叫起来,那头驴也发出咻咻的鼻息,主仆二人都觉得这是好兆头.讲老实话,驴的鼻息声和叫声要比那匹瘦马的嘶鸣声大,于是桑乔推断出他的运气一定会超过他的主人,其根据不知是不是他的占星术,反正故事没有交待.只听说他每次绊着或者摔倒的时候,就后悔不该离家出走,因为若是绊着了或者摔倒了,其结果不是鞋破就是骨头断.桑乔虽然笨,但在这方面还是心里有数的.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桑乔朋友.咱们还得摸黑赶路,以便天亮时赶到托博索.我想在我再次开始征险之前,到托博索去一趟,去领受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祝福和准许.有了她的准许,我想,我就可以顺利地对付一切可能遇到的危险,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到夫人们的赞许更激励游侠骑士的勇敢."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不过我觉得您想同她说话,想见到她,甚至想领受她的祝福,都很困难,除非是她隔着墙头向您祝福.我第一次去见她就是隔着墙头看到她的,当时您让我带信给她,说您在莫雷纳山抽疯."
  "你怎么会想起说,你是隔着墙头看到那位有口皆碑的美女佳人的呢,桑乔?"唐吉诃德说,"难道不该是在走廊.游廊.门廊或者华丽的皇宫里见到她的吗?"
  "这些都有可能,"桑乔说,"但我还是觉得当时是隔着墙头,假如我没记错的话."
  "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到那儿去,桑乔."唐吉诃德说,"无论是从墙头上还是从窗户里,无论是透过门缝还是透过花园的栅栏,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她的光芒能够照耀到我的眼睛,照亮我的思想,使我得到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勇气."
  "可是说实话,大人,"桑乔说,"我看见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那个太阳时,她并没有亮得发出光来,倒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正在簸麦子,她扬起的灰尘像一块云蒙住了她的脸,使得她黯然失色."
  "你怎么还是这么说,这么想呢,固执认为我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在簸麦子呢,桑乔!"唐吉诃德说,"这种事情贵人们不会做的,他们也不应该去做.贵人们生来只从事那些能够明确表现其贵族身份的活动和消遣.
  "你的记性真不好,桑乔!竟忘记了咱们的诗人的那些诗,他在诗里向我们描述那四位仙女从可爱的塔霍河里露出头来,坐在绿色的草地上编织美丽的布帛.根据聪慧的诗人的描述,那些布帛是由金线.丝线和珍珠编织而成的.所以,你看到我的夫人的时候,她也应该正从事这种活动.肯定是某个对我存心不良的恶毒魔法师把我喜爱的东西改变了模样,变成了与其本来面目不相同的东西.所以我担心,在那本据说已经在印刷的记述我的事迹的书里,万一作者是个与我作对的文人,颠倒是非,一句真话后面加上千百句假话,会把这本记载真实事情的小说弄得面目全非.嫉妒真是万恶之源,是道德的蛀虫!桑乔,所有丑恶的活动都带来某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可是嫉妒产生的却只有不满.仇恨和疯狂."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在卡拉斯科学士说的那本写咱们的书里,肯定也把我的名誉弄得一塌糊涂.凭良心说,我没有说过任何一位魔法师的坏话,也没有那么多的财产足以引起别人的嫉妒.我这个人确实有点不好,有时候有点不讲道理,不过,这些完全可以被我朴实无华的憨态遮住.就算我没做什么好事,我至少还有我的信仰.我一直坚定地笃信上帝和神圣的天主教所具有和信仰的一切,而且与犹太人不共戴天.所以,书的作者们应该同情我,在他们的作品里别亏待了我.不过,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来去赤条条,不亏也不赚.只要能把我写进书里,供人们传阅,随便他们怎么写我都没关系."
  "这倒很像当代一位著名诗人遇到的情况,桑乔."唐吉诃德说,"那位诗人写了一首非常刻薄的讽刺诗,讽刺所有的烟花女.其中一个女子因为他不能肯定是否烟花女,就没有写进诗里去.那个女子见自己没有被录入,就向诗人抱怨,凭什么没有把她列入诗里.她让诗人把讽刺诗再写长些,把她也写进去,否则就让诗人也当心自己的德行.诗人照办了,把她写得很坏.那女子见自己出了名非常满意,尽管是臭名远扬.还有一个故事,写的是一位牧人放火烧了著名的狄亚娜神庙,据说那座神庙被列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牧人这样做仅仅是为了留名后世.虽然当时禁止任何人口头或书面提到他的名字,不让他如愿以偿,人们还是知道了那个牧人叫埃罗斯特拉托.卡洛斯五世大帝和罗马一位骑士的事情也属于这种情况.大帝想参观那座著名的圆穹殿.在古代,那座殿被称为诸神殿.现在的名称更好听了,叫诸圣殿,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非基督教徒建造的建筑物,最能够表现出建筑者的宏伟气魄.殿呈半球状,非常高大,里面很明亮,光线全是从一扇窗户,确切地说,是从顶部的一个天窗射进去的.大帝从那个天窗俯视整个大殿.在大帝身旁,有一位罗马骑士介绍这座优美精湛的高大殿堂和值得纪念的建筑.离开天窗后,骑士对大帝说:'神圣的陛下,刚才我无数次企望抱着陛下从天窗跳下去,那样我就可以留芳百世了.,'多谢你,,大帝说,'没有把这个罪恶念头付诸实施.以后,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表现你的忠诚了.我命令你,今后再也不准同我讲话,或者到我所在的地方.,说完大帝给了骑士很大一笔赏酬."
  "我的意思是说,桑乔,"唐吉诃德说,"在很大程度上,名利之心是个动力.你想想,除了功名,谁会让奥拉西奥全身披挂从桥上跳到台伯河里去呢?谁会烧穆西奥的手臂呢?谁会促使库尔西奥投身到罗马城中心一个燃烧着的深渊里去呢?在不利的情况下,是谁驱使凯撒渡过鲁比肯河呢?咱们再拿一些现代的例子来说吧,是谁破坏了跟随彬彬有礼的科尔特斯登上了新大陆的英勇的西班牙人的船只,又把他们毁灭了呢?这些以及其他很多的丰功伟绩,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功名之举.世人总是希望他们的非凡举动得到不朽美名,我们基督教徒.天主教徒和游侠骑士更应该看重身后的天福,天福才是天国永恒的东西.眼前的虚名至多只能有百年之久,最终都会随着这个世界消失,都属气数有限.因此,桑乔,我们的行为不应该超越我们信仰的基督教所规定的范围.我们应该打掉巨人的傲慢;应该胸怀坦荡,清除嫉妒心;应该心平气和,避免怒火焚心;应该节食守夜,不要贪吃贪睡;应该始终如一地忠实于我们的意中人,戒除淫荡;应该游历四方,寻求综合于我们做的事情,避免懒惰.我们是基督徒,更是著名的骑士.桑乔,你可以看到,谁受到人们的极力赞扬,也就会随之得到美名."
  "您刚才说的这些我全明白,"桑乔说,"不过我现在有个疑问,希望您能给我'戒决,一下."
  "应该是'解决,,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说吧,我尽量回答."
  "请您告诉我,大人,"桑乔说,"什么胡利奥呀.阿戈斯特呀,还有您提到的所有那些已故的功绩卓著的骑士们,现在都在哪儿呢?"
  "异教骑士们无疑是在地狱,"唐吉诃德说,"而基督教骑士,如果是善良的基督徒,那么,或者在炼狱里,或者在天堂."
  "那好,"桑乔说,"现在我想知道,在埋葬着那些贵人的墓地前是否也有银灯?或者在灵堂的墙壁上也装饰着拐杖.裹尸布.头发和蜡制的腿与眼睛?假如不是这样,在他们灵堂的墙壁上用什么装饰呢?"
  唐吉诃德答道:
  "异教骑士的坟墓大部分是巨大的陵宇,比如凯撒的遗骨就安放在一座巍峨的石头金字塔里,如今这座金字塔在罗马被称为'圣佩德罗尖塔,.阿德里亚诺皇帝的墓地是一座足有一个村庄大的城堡,曾被称为'阿德里亚诺陵,,现在是罗马的桑坦赫尔城堡.阿特米萨王后把她丈夫毛里西奥的遗体安放在一个被称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陵墓里.不过,在这些异教徒的陵墓里,没有一座在墙上装饰裹尸布和其他供品,以表明陵墓里埋葬的是圣人."
  "我正要说呢,"桑乔说,"请您告诉我,让死人复生和杀死巨人,哪个最重要呢?"
  "答案是现成的,"唐吉诃德说,"让死人复生最重要."
  "这我就不明白了."桑乔说,"一个人若能使死者复生,使盲人恢复光明,使跛者不跛,使病人康复,他的墓前一定灯火通明,他的灵堂里一定跪着许多人虔诚地瞻仰他的遗物.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这种人的名声一定超过了所有帝王.异教徒和游侠骑士留下的名声."
  "我承认这是事实."唐吉诃德说.
  "因此,只有圣人们的遗骨和遗物才具有这样的声誉,这样的尊崇,这样的殊礼.我们的圣母准许他们的灵前有灯火.蜡烛.裹尸布.拐杖.画像.头发.眼睛和腿,借此增强人们的信仰,扩大基督教的影响.帝王们把圣人的遗体或遗骨扛在肩上,亲吻遗骨的碎片,用它来装饰和丰富他们的礼拜堂和最高级的祭坛."
  "你说这些究竟想说明什么,桑乔?"唐吉诃德问.
  "我是说,"桑乔说,"咱们该去当圣人,这样咱们追求的美名很快就可以到手了.您注意到了吗,大人?在昨天或者昨天以前,总之是最近的事,据说就谥封了两个赤脚小修士为圣人.现在,谁若是能吻一吻.摸一摸曾用来捆绑和折磨他们的铁链,都会感到很荣幸,对这些铁链甚至比对陈设在国王兵器博物馆里那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罗尔丹的剑还崇敬.所以,我的大人,做个卑微的小修士,不管是什么级别的,也比当个勇敢的游侠骑士强.在上帝面前鞭笞自己几十下,远比向巨人或妖魔鬼怪刺两千下要强."
  "确实如此,"唐吉诃德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当修士,上帝把自己的信徒送往天堂的道路有多条,骑士道也可以算作一种信仰,天国里也有骑士圣人."
  "是的,"桑乔说,"不过我听说,天国里的修士比游侠骑士多."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这是由于修士的总数比游侠骑士多."
  "那儿的游侠不是也很多嘛."桑乔说.
  "是很多,"唐吉诃德说,"但能够称得上是骑士的并不多."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夜一天,这中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讲述的事情,唐吉诃德立刻因此感到悒悒不欢.第二天傍晚,他们已经看到了托博索大城.唐吉诃德精神振奋,桑乔却愁眉锁眼,因为他不知道杜尔西内亚的家在哪儿,并且,他同主人一样从没见过她.结果,一个为即将见到杜尔西内亚,另一个为从没见过她,两人都心绪不宁.桑乔寻思,假如主人叫他到托博索城里去,他该怎么办才好.后来,唐吉诃德吩咐到夜深时再进城.时辰未到,于是两人就在离托博索不远的几棵圣栎树旁待着,直到既定时间才进城去,结果后来又遇到了一连串的事情.

  第 九 章 本章的事读后便知
  大约夜半三更时分,唐吉诃德和桑乔离开那几棵圣栎树,进了托博索城.对城内万籁俱寂,居民们都已经入睡了,而且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睡得高枕无忧.夜色若明若暗,而桑乔希望夜色漆黑,那样他就可以为自己找不到地方开脱了.四周只能听到狗吠声,这吠声让唐吉诃德感到刺耳,使桑乔感到心烦.不时也传来驴嚎.猪哼和猫叫的声音.这些叫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使得多情的唐吉诃德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桑乔说:
  "可爱的桑乔,你快领我去杜尔西内亚的宫殿吧,也许她现在还没睡哩."
  "领您去什么宫殿哟,我的老天!"桑乔说,"上次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住的不只是一间小房子吗?"
  "她当时肯定是带着几个侍女在宫殿的某个小房间里休息,这是尊贵的夫人和公主们的通常习惯."
  "大人,"桑乔说,"您硬要把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家说成是宫殿,我也没办法.可就算是那样,现在它难道会还没锁门吗?咱们现在使劲叫门,把大家都叫醒了,合适吗?咱们能像到某个相好家去似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大,到了那儿就叫门,然后进去,那样行吗?"
  "咱们先到宫殿去,"唐吉诃德说,"到时我再告诉你咱们该怎么做.你看,桑乔,如果不是我看错了,前面那一大团黑影一定就是杜尔西内亚的宫殿映出来的."
  "那就请您带路吧,"桑乔说,"或许真是这样.不过,即使我能用眼看到,用手摸到,要我相信那就是宫殿,简直是白日做梦!"
  唐吉诃德在前面带路,走了大约两百步,来到那团阴影前,才看清那是一座塔状建筑物,后来弄清了那并不是什么宫殿,而是当地的一个大教堂.唐吉诃德说:
  "这是一座教堂,桑乔."
  "我已经看见了,"桑乔说,"上帝保佑,可别让咱们走到墓地去.现在闯进墓地可不是件好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说过这位夫人的家是在一条死胡同里."
  "真见鬼了,你这个笨蛋!"唐吉诃德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建在死胡同里的宫殿?"
  "大人,"桑乔说,"每个地区都有各自不同的习惯.也许在托博索,就是把宫殿和高大建筑物建在死胡同里.现在,我请求您让我在这大街小巷到处找一找,也许在哪个旮旯里能找到那个宫殿呢.这个该死的宫殿,害得咱们到处乱找!"
  "谈到我的夫人时,你说话得有点礼貌,桑乔."唐吉诃德说,"咱们就此打住吧,免得伤了和气又办不成事."
  "我会克制自己的,"桑乔说,"不过我只来过一次女主人的家,您就要我务必认出来,而且是在半夜三更找到它,而您大概来过几千次了,居然也找不到,您还要让我怎样耐心呢?"
  "我真拿你没办法."唐吉诃德说,"过来,你这个混蛋!我不是跟你说过上千次,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也从没跨进她的宫殿的门槛,只是听说她既美丽又聪明才恋上了她吗?"
  "那我告诉您,"桑乔说,"既然您没见过她,我也没见过."
  "这不可能,"唐吉诃德说,"至少你对我说过,你替我捎信又为我带来回信,曾见过她正在簸麦子."
  "您别太认真了,大人."桑乔说,"我可以告诉您,上次说我看见她以及我给您带了回信,也都是听说的.如果说我知道谁是杜尔西内亚夫人,那简直是让太阳从西边出来."
  "桑乔啊桑乔,"唐吉诃德说,"玩笑有时候可以开,但有些时候就不该再开玩笑了.不要因为我说我从没和我的心上人见过面,说过话,你也就不顾事实,说你没见过她,没有同她说过话嘛."
  两人正说着话,对面走来了一个人,还赶着两匹骡子,并且有犁拖在地上的响声.估计是个农夫,一大早起来到地里去干活.农夫边走边唱着歌谣:
  在龙塞斯瓦列斯山,
  法兰西人遇到了不幸.
  "真要命,桑乔,"唐吉诃德听到这句歌谣说道,"咱们今天晚上不会碰到什么好事.你没听到那个乡巴佬唱什么吗?"
  "听是听到了,"桑乔说,"可是,龙塞斯瓦列斯山的事情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他还可以唱卡莱诺的歌谣呢,这对咱们的事好坏并没有什么影响."
  此时农夫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唐吉诃德向农夫问道:
  "好朋友,上帝会给你带来好运.你是否知道,天下无与伦比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公主的宫殿在哪儿?"
  "大人,"那个农夫说,"我是外地人,几天前才来到这个地方为一个富农干农活.他家对面住着当地的神甫和教堂管事.他们或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或许清楚那位公主的事情,因为他们掌管着托博索所有居民的花名册呢.不过据我所知,在整个托博索并没有什么公主,贵小姐倒是有不少,每一个在家里都可以称得上是公主."
  "朋友,在那些人里大概就有我要找的那位公主."唐吉诃德说.
  "很可能,"农夫说,"那就再见吧,天快亮了."
  不等唐吉诃德再问什么,农夫就赶着骡子走了.桑乔见主人还呆在那里,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对他说:
  "大人,天快亮了.白天让人在街上看到咱们多不好.最好是咱们先出城去,您先藏在附近的某个小树林里,天亮以后我再回来找咱们这位夫人的房子或宫殿.如果找不到,算我倒霉;如果找到了,我就告诉您.我还会告诉她,您待在什么地方,正等待她的吩咐,好安排您去见她.这对她的名声并没有什么影响."
  "你这几句话可以说是言简意切,桑乔."唐吉诃德说,"你的话正中我下怀,我非常愿意听.过来,伙计,咱们去找个地方,我先藏起来.你就像你说的那样,再回来寻找,看望和问候我的夫人.她聪明文雅肯定超出了我的意料."
  桑乔急于让唐吉诃德走开,以免他发现自己胡诌杜尔西内亚曾带信到莫雷纳山的谎话.因此他们赶紧离开,来到离城两西里远的一片树林里.唐吉诃德藏起来,桑乔又返回城里去找杜尔西内亚.此后,又发生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事.

  第 十 章 桑乔谎称杜尔西内亚夫人中了魔法的巧计以及其他真实趣事
  这部伟大著作的作者在写到此章时,说他怕人们不相信,本想把本章略去.唐吉诃德的疯癫在本章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使得世界上任何大疯子都自愧不如.
  不过最后,尽管作者有此顾虑,还是据实把这些事情写了出来,没有任何增删,以免留下任何可能被认为是编造的口实.作者说得有道理,因为事实即使再扯也扯不断,总是在谎言之上,就像油总浮于水上一样.作者接着写道:唐吉诃德藏在托博索附近的小树林或者圣栎树林里,让桑乔回到城里,让他代表自己去同杜尔西内亚谈,请求她允许这位心已被她俘虏的骑士去拜见她,请她屈尊为自己祝福,以便自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果桑乔办不到这些事情,就不要回来见他.桑乔立刻答应,一定像上次那样带回好消息来.
  "你去吧,桑乔."唐吉诃德说,"当你去寻找的那个美丽的太阳在你面前发出光芒时,你不要眼花缭乱.你比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的侍从都幸运!你把她接见你的情况都记住,别忘了,例如,你向她陈述我的旨意时,她的脸色是否变了;听到我的名字时,她是否显得心慌意乱;如果她本来是在她那奢华的会客厅里坐着,你看她是否忽然在垫子上坐不住了;如果她是站着,你看她是否一会儿这只脚踩着那只脚,一会儿又那只脚踩着这只脚;她回答你的话时是否总要重复两三遍;她是否一会儿由和蔼变得严肃,一会儿又由冷淡变得亲热;她的头发本来并不乱,可她是否总用手去捋理;总之,伙计,你注意观察她的所有动作.如果你能如实地向我陈述,我就能得知她内心深处与我的爱情有关的秘密.假如你原来不知道,桑乔,那么你现在就应该知道,情人之间在牵涉到他们的爱情时,外观的动作往往是他们灵魂深处信息的极其准确的反映.去吧,朋友,愿你带去一个比我顺利的机遇,又带回一个更好的结果.现在,我只好孤苦伶仃地在这里惴惴期望着这个结果了."
  "我速去速回,"桑乔说,"请您宽心,我的大人.您的心眼儿现在小得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您该想想,人们常说,'心宽愁事解,,还说'没咸肉,就没有钩子,.俗话还说,'出乎意外,兔子跳来,.我是说,虽然咱们晚上没有找到咱们夫人的宫殿,可现在是白天了,我想也许会在咱们意想不到的时候找到它.等找到了,我自有办法对她说."
  "的确,桑乔,"唐吉诃德说,"咱们谈事情时,你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运用俗语.但愿上帝能让我得到比我的预期更多的佳运."
  唐吉诃德刚说完,桑乔就转身抽打他的驴走开了.唐吉诃德依然骑在马背上脚不离镫,手不离矛,满腹愁肠,思绪万千.咱们暂且不提唐吉诃德,先看看桑乔吧.桑乔此时同样忧心忡忡,思虑百般,并不亚于他的主人.刚一离开树林,他就回过头去,见唐吉诃德没跟上来,便翻身从驴背上跳下,坐在一棵树下,自问自答地说起来:
  "'告诉我,桑乔兄弟,现在你到哪儿去?,'是去寻找你丢了的那头驴?,'不,不是.,'那你找什么?,'我要找的东西非同小可,我要寻找一位公主,可以说她把美丽的太阳和所有天空都集于一身了.,'你想到哪儿去找她呢,桑乔?,'到哪儿,托博索大城呗!,'那好,是谁派你去的?,'是除暴除孽的.逢渴者给吃的.逢饿者给喝的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那很好.你知道她家在哪儿吗,桑乔?,'我的主人说应该是在王宫或者深宅大院里.,'你原来是否见过她?,'我和我的主人都没见过她.,'那么,如果托博索的人知道你是来勾引公主.骚扰妇人后,棒打你的肋骨,打得你体无完肤,那不是活该吗?,'如果他们不知道我是受托而来,那样做也许还算有道理.不过......
  你是使者,朋友,
  责任不在你,不.,
  "'你可别信这个,桑乔,曼查的人很好,但是火气也盛,不许任何人对他们不恭,所以趁人没发现,你别再找倒霉.,'婊子养的,滚蛋!,'天公,你打雷到别处去!,'真是为讨别人欢心,想找三条腿的猫,而且,这样在托博索找杜尔西内亚,简直是大海里捞针!,'我怎么这样说话呢,准是魔鬼闹的,没别人!,"
  桑乔自言自语地说着,最后他说道:"现在好了,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除非死亡降临到我们头上,谁都逃脱不了死亡的桎梏.种种迹象表明,我的主人是个疯子,我也快跟他差不多了.我比他笨,还得跟随他,服侍他.看来真像俗话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看在哪儿生,关键是在哪儿长,.就因为他是疯子,所以常常把这种东西说成是那种东西,把白的看成是黑的,把黑的当成白的.例如,他把风车当成巨人,把修士的骡子当成骆驼,把羊群看成敌军,还有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既然这样,就不难让他相信,我随便碰到的农妇就是杜尔西内亚夫人.如果他不信,我就发誓.他若还是不信,我就再三发誓.他若是坚持不信,我就一口咬定,不管怎么样,绝不松口.也许坚持到最后,他见我没把事情办好,以后就不会再派我送这类的信了.不过我想,他也许会认为是某个对他怀有恶意的魔法师跟他过不去,改变了杜尔西内亚的模样吧."
  这样一想,桑乔的精神就不紧张了.他觉得事情已经办妥,就在那里一直待到下午,让唐吉诃德以为他到托博索去了一个来回.事也凑巧,当他站起身,准备骑到驴背上时,看见从托博索来了三个农妇,骑着三头公驴驹或母驴驹,作者没有说明,估计是母驴驹吧,反正是一般农妇骑的那种牲口.这点并不重要,所以我们也就不必在此探讨了.桑乔一看见农妇,就立刻跑回去找他的主人唐吉诃德,只见唐吉诃德正在那里长吁短叹,情语缠绵.唐吉诃德一看到桑乔就问:
  "怎么样,桑乔朋友?我应该把今天记作白石日呢,还是算作黑石日?"
  "您最好把它记作红赭石日,就像讲坛上的标牌,很醒目,一目了然."
  "这么说,"唐吉诃德说,"你带来了好消息?"
  "极好的消息,"桑乔说,"您只需骑上马,飞奔去见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吧.她已经带着两个侍女来看望您了."
  "上帝啊!桑乔朋友,你说什么?"唐吉诃德说,"你别骗我,别用虚假的喜讯来解脱我真正的伤感."
  "我骗您对我有什么好处?"桑乔说,"而且事实就在眼前.您快过来,大人,您看,咱们的女王已经来了,看穿戴她就像个女王.她和她的侍女都是浑身金光灿灿,珠光宝气,有钻石.红宝石,那锦缎足有十层厚呢.她们的头发披散在背上,迎风摆动像发出缕缕阳光.特别是她们还骑着三匹'小花牡,呢,真叫绝了."
  "你是想说'小花马,吧,桑乔?"
  "'小花牡,和'小花马,没多大区别."桑乔说,"不管她们骑的是什么,反正她们都是漂亮女子,简直美貌绝伦,特别是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真令人眼花缭乱."
  "咱们过去吧,桑乔伙计,"唐吉诃德说,"作为你送来这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的报酬,我答应你,如果遇到什么征险的事,我一定把最好的战利品给你.如果你不喜欢战利品,我可以把今年我家三匹母马下的小马驹送给你.你知道的,那三匹母马现在正圈在咱们村的公地上等着下小驹呢."
  "我愿意要小马驹,"桑乔说,"因为第一次征险的战利品到底好不好,我心里没底."
  两人说着走出了树林,这时三个农妇已经走近了.唐吉诃德向通往托博索的路上望去,可是只看见三个农妇.他满腹狐疑,问桑乔是否把杜尔西内亚等人撇在城外了.
  "什么落在城外,"桑乔说,"难道您的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了?没看见来的这三个人,她们像正午的太阳一样光芒万丈?"
  "我没看见,"唐吉诃德说,"我只看见三个骑驴的农妇."
  "上帝把我从魔鬼手里解救出来吧!"桑乔说,"难道这三匹雪白的小马在您眼里竟成了驴?上帝呀,假如真是这样,我就把我的胡子拔掉."
  "那么我就告诉你,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那的确是三头驴,或许是三头母驴.确实如此,就好比我是唐吉诃德,你是桑乔一样.至少我这样认为."
  "别说了,大人,"桑乔说,"别这么说了,快睁开眼睛,过来向您思念的意中人致意吧,她已经走过来了."
  说完,桑乔抢前一步迎接三个农妇.他从驴背上跳下来,抓住其中一头驴的缰绳,双腿跪在地上,说道:
  "美丽高贵的王后.公主和公爵夫人,请您当之无愧地接受已被您征服的骑士的致意吧.在尊贵的诸位面前,他诚惶诚恐,脉搏全无,已经呆若木鸡.我是他的侍从桑乔,他是曾历尽千辛万苦的曼查骑士唐吉诃德,别号猥骑士."
  此时唐吉诃德也挨着桑乔跪了下来.他瞪着眼睛,将信将疑地瞪着桑乔称为王后和夫人的那个女人.他发现那不过是个农妇,宽脸庞,塌鼻子,并不好看,心里既惊奇又迟疑,始终不敢开口.几个农妇见这两个如此怪异的男人跪在地上,不让她们过去,也同样感到很惊奇.最后,还是那个被桑乔拦住了的农妇恼怒地开口说道:
  "倒霉鬼,让开路,放我们过去.我们还有急事呢."
  桑乔说道:
  "托博索万能的公主.夫人,您的高贵之心面对跪在至尊面前的游侠骑士为何不为所动呢?"
  另外两个农妇中的一个说道:
  "吁!我公公的这头驴呀,我先给你挠挠痒吧.你看看这些人,竟拿我们农妇开心,以为我们不会怪他们!走你们的路吧!让我们也赶我们的路,这样大家都方便!"
  "快起来吧,桑乔."唐吉诃德这时候说道,"我已经看清了,厄运总是对我纠缠不休,已经堵死了所有可以为我这颗卑微的心灵带来快乐的途径.噢,夫人,你是我可以期望的勇气,是贵族之精华,是解除这颗崇拜你的心灵之痛苦的唯一希望!可恶的魔法师现在迫害我,在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层云翳,使你的绝世芳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农妇.假如魔法师没有使我的脸在你眼里变得丑陋可憎,就请你温情地看看我吧.从我拜倒在你的芳容面前的崇敬,你可以看到这颗崇拜你的心灵的谦恭."
  "你简直可以当我的爷爷了,"农妇说道,"竟还说这种献殷勤的话!快躲开,让我们过去.求求你们了."
  桑乔让开一条路,让农妇过去了,心里也为自己摆脱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而欢喜异常.那个被认为是杜尔西内亚的农妇见到可以脱身了,立刻用随身带的一根带刺的棍子打了一下她的小驴,向前跑去.那头驴因为这一棍而感到一种超常的疼痛,开始撂蹶子,结果把那位杜尔西内亚摔到了地上.唐吉诃德见状赶紧跑过去扶她,桑乔也跑过去把已经滑到驴肚子下的驮鞍重新放好.驮鞍放好后,唐吉诃德想把那位令他神魂颠倒的夫人抱到驴背上,可是农妇已经站起来,用不着唐吉诃德了.她向后退了退,又向前紧跑几步,双手按着驴的臀部,非常敏捷地跳到了鞍子上,那样子简直像个男人.桑乔见状说道:
  "我的天啊,咱们这位夫人真比燕子还轻巧呢,即使是科尔多瓦或墨西哥的最灵巧的骑手也比不过她!她一下子就跃上了鞍子,不用马刺也能让她的小驴跑得跟斑马一样快!她的侍女也不落后,她们都能疾跑如风!"
  事实确实如此.另外两个农妇见杜尔西内亚上了马,也赶着驴跟她一同飞跑,竟然头也不回地一气跑了半西里多.唐吉诃德一直目送她们远去,直到看不见她们了,才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桑乔,你觉得怎么样?你看,魔法师多恨我呀,竟恶毒到这种程度,想剥夺我见到意中人本来面目的快乐!实际上,我生来就是最不幸的人,成了恶意中伤的众矢之的.你也看到了,桑乔,这些背信弃义的家伙把杜尔西内亚的模样改变了还不够,更把她变成像那个农妇那样愚蠢丑陋的样子,同时还剥夺了她作为贵夫人本身就具有的东西,也就是那种龙涎香和花香的香气.我可以告诉你,桑乔,刚才我要抱她骑上她的马,也就是我看着像驴的那个东西时,我闻到了一股生蒜味,熏得我差点儿没晕过去."
  "噢,恶棍,"桑乔说道,"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魔法师,真应该像穿沙丁鱼那样把你们穿成串!你们懂得多,做得多,干的坏事也多.你们这些坏蛋,把我们的夫人明珠般的眼睛变得像栓皮槠树的虫瘿,把她纯金黄的头发变得像黄牛尾巴毛,把她漂亮的脸庞变得非常丑,还除掉了她身上的香味.有了那种香味,我们就可以知道丑陋面目的背后到底是谁.当然,说实话,我觉得她一点儿也不丑,而是很美,而且,她嘴唇右侧上方有颗痣,还有七八根一扇多长的金丝般黄毛,那更是锦上添花."
  "根据脸和身体相关生长的道理,"唐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大腿内侧与脸上那颗痣相应的部位也应该有一颗痣.不过,你把痣边的那几根毛说得太长了."
  "我可以告诉您,"桑乔说,"那几根毛长在那儿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我也这样认为,朋友."唐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身上长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十全十美的.如果她身上有一百颗你说的那种痣,那它们就不是痣了,而是明亮的星星和月亮.不过你告诉我,桑乔,你为她整理的那个我看着像是驮鞍的东西,究竟是无靠背鞍还是女用靠背鞍呢?"
  "都不是,"桑乔说,"是短镫鞍,上面还有个罩子,看那华丽的样子,能价值半个城."
  "我看重的不是这些,桑乔."唐吉诃德说,"我现在再说一遍,我要再说一千遍,我是最不幸的人."
  桑乔见主人如此愚蠢,这么容易就上了当,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两人又议论了一阵,然后骑上牲口,往萨拉戈萨方向走.他们想立刻赶到那儿,参加每年一度在那个大城举行的庆祝活动.不过,在他们到达之前又发生了许多新奇的事,值得记录在此,供读者一阅,请看下文.

  第 十 一 章 天下奇事:英勇的唐吉诃德与《死神会议》大板车的奇遇
  唐吉诃德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想魔法师竟把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变成丑陋农妇的恶作剧,可是他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恢复杜尔西内亚原来的模样.想着想着出了神,他不知不觉松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罗西南多感觉到自由了,便走走停停,不时地停下来啃点路边茂盛的青草.桑乔叫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才醒过神来.桑乔对他说:
  "大人,牲口从不烦恼,只有人烦恼.不过,人如果烦恼过度,也就成牲口了.您忍着点儿,打起精神,拿起罗西南多的缰绳,振奋起来,表现出游侠骑士的抖擞精神来吧.这算什么?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是生活在现实中,还是生活在幻想中?让魔鬼把世界上所有的杜尔西内亚都带走吧,一个游侠骑士的健康比世界上所有的魔法和变化都重要."
  "住嘴,桑乔."唐吉诃德有气无力地怒道,"我让你住嘴,不许你污蔑那位着了魔法的夫人.她遭受不幸全都是因为我.是那些坏蛋对我的嫉妒造成了她的不幸."
  "要我说,"桑乔说,"想想她的过去,看看她的现在,有谁能不伤心落泪呢?"
  "你完全可以这样说,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已经看到了她完美的容貌.魔法并不能迷惑你的视线,掩盖她的美貌.它只能迷惑我,迷惑我的视线,然后它就失去了它的魔力.哪怕是这样,桑乔,只有一件事让我惦记着,那就是你形容她的美貌时形容得不恰当.比如说,假使我没记错的话,你说她的两只象眼睛像明珠.只有鱼眼睛像明珠,而不是夫人的眼睛.我觉得杜尔西内亚的眼睛应该像两只祖母绿宝石,另有两只天边弧线般的眉毛.你应该把明珠这个词从她眼睛那儿拿出来,放到她的牙齿那儿去.肯定是你搞错了,桑乔,错把牙齿当成了眼睛."
  "这完全可能,"桑乔说,"正如她的丑陋面目迷惑了您的眼睛一样,她的美貌也照花了我的眼睛.不过,咱们还是祈求上帝保佑吧,上帝对这悲惨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无所不知.在这个罪恶的世界上,几乎无处不惨杂着丑恶.欺骗和卑鄙行径.有一件事最让我担心,我的大人,那就是您打败了某个巨人或骑士后,命令他们去拜见美丽的杜尔西内亚.而那个可怜的巨人,或这个可怜又可悲的骑士,该到哪儿去找到她呢?我仿佛能看到他们在托博索到处寻找杜尔西内亚,可即使在大街上碰到她,他们也认不出来!"
  "桑乔,"唐吉诃德说,"或许魔法不会剥夺那些战败后前去拜见杜尔西内亚的巨人和骑士认出她的能力.我要打败一两个巨人,把他们派去,看看他们是否能认出杜尔西内亚来,然后,命令他们向我报告他们所碰到的情况."
  "我觉得您说得对,大人,"桑乔说,"用这个方法,咱们就可以弄清楚真相了,也就是说,如果只有您认不出她的本来面目,那么您就比她更为不幸.不过,只要杜尔西内亚夫人身体健康,精神愉快,那么咱们尽可以放心,继续征咱们的险,过些时候就会好的.时间是这些病以及其他比这更严重的病的最好医生."
  唐吉诃德正要说话,忽然从路上横出一架木板大车,车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人,而且赶着骡子的车夫竟是个丑恶的魔鬼.这辆敞篷车没有围栏.首先映入唐吉诃德眼帘的是一个面如死神的怪物,旁边是一个戴着两只巨型彩色翅膀的天使.她的一侧是一位头顶金制皇冠的皇帝.死神脚边是人们称为丘比特的神.他的眼睛并未蒙着,还带着弓.箭和箭囊.还有一个除了没戴面盔和顶盔以外,简直是全副武装的骑士,他的头上只有一顶插满五颜六色羽毛的帽子.这些服装不同而且形态各异的怪物的突然出现使唐吉诃德不免感到有些惊慌,桑乔也从心里感到害怕.不过,后来唐吉诃德又高兴了,他觉得这又是一次新的征险机会.这样一想,他立刻摆出不惧任何危险的架势,挡在车前,大声喝问:
  "车夫,魔鬼,或者不管你是谁,趁早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到哪儿去,还有车上拉的是什么人!"
  车夫不紧不慢地停下车,说道:
  "大人,我们是安古洛.埃尔马洛剧团的演员.今天是圣体节的第八天,上午我们在那个小山丘后面的一个地方演了一部劝世短剧《死亡会议》,下午还得到前面那个地方去演出.因为比较近,我们想免去脱衣穿衣之劳,所以就干脆穿着演出服.那个小伙子演死神;那个女人是剧团领班的夫人,演女王;另外一个人演士兵;那边那个演皇帝;我演魔鬼.我是剧团的重要人物之一,因为我在剧团里经常扮演主要角色.如果您还想了解其他什么情况,就问我好了,我都可以准确地告诉您.我是魔鬼,什么都瞒不住我."
  "我以骑士的名义发誓,"唐吉诃德说,"刚才我看到这辆车是如此样子,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巨险呢.现在我要说,凡事不能只看外观,要亲手摸一摸才知虚实.愿上帝保佑好人,去演你们的戏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尽管吩咐,我十分愿意帮忙.我从小就喜欢戏剧,年轻时总是追着剧团到处跑."
  他们正说着话,剧团的一个小丑打扮的人恰巧走过来.他身上带着许多铃铛,手里的一根棍子上还拴着三个吹鼓了的牛膀胱.他来到唐吉诃德面前,挥舞着手里的棍子,把牛膀胱使劲往地上摔,一边还跳着,使身上的铃铛叮当乱响.这下罗西南多吓坏了,立刻沿着原野拼命奔跑起来,唐吉诃德使劲勒着它嘴上的缰绳,也不能让它停下来.桑乔怕主人从马上摔下来,连忙从驴背上跳下,跑过去救主人.可是等他赶到时,唐吉诃德已经被摔到地上了.罗西南多也同主人一起摔倒了.每次罗西南多一发狂都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桑乔刚刚离开驴去救唐吉诃德,那个拿着牛膀胱的小丑就跳到驴背上,而且用牛膀胱拍打驴.用牛膀胱拍打并不痛,可那声音和恐惧却使得驴沿着原野向剧团下午演戏的地方飞奔而去.桑乔见驴跑了,主人又摔到地上,不知先顾哪一头好.不过他毕竟是个好侍从,对主人的忠诚战胜了对驴的感情,尽管他每一次看到牛膀胱在空中举起又落到驴屁股上的时候,都难过得要命.他宁愿那牛膀胱打在自己的眼珠上,也不愿让驴尾巴上哪怕是丝毫损伤.他又气又急地来到唐吉诃德身旁,见主人摔得够呛,忙扶他骑上罗西南多,然后说道:
  "大人,魔鬼带走了我的驴."
  "什么魔鬼?"唐吉诃德问.
  "就是那个拿牛膀胱的魔鬼."桑乔说.
  "他哪怕把驴藏到地狱最深处,我也要把驴找回来."唐吉诃德说,"跟我来,桑乔,那大车走不快,我要用他们的骡子抵偿你损失的驴."
  "已经没有必要了,大人."桑乔说,"您先消消气,我看那个人好像已经把驴放了,驴又按原路回来了."
  果然如此.原来那个魔鬼同唐吉诃德和罗西南多是一样的下场,跟他骑的驴一起摔倒了.于是,魔鬼步行到前面的村庄去了,驴也回到了主人身边.
  "即使这样,"唐吉诃德说,"我也得从那车上找个人,让他替那魔鬼接受我的惩罚,就是皇帝来也饶不了他."
  "您可别这么想,"桑乔说,"听我的劝告吧,千万别去碰那些滑稽演员,他们都很受宠.我曾看见一个滑稽演员因为杀死两个人被抓起来,但是后来又放了,什么钱也没花.您该知道,他们是给大家带来欢乐的人,所以大家都偏向他们,保护他们,帮助他们,尊敬他们.特别是那些皇家剧团和得到正式批准的剧团,所有人,或者大部分人,都生活得很富裕."
  "虽然如此,"唐吉诃德说,"但尽管你再夸他,即使大家都护着他,我也饶不了那个魔鬼演员."
  说完,唐吉诃德向大车走去,大声说道:
  "站住,等一等,你们这些逗乐的人,我要让你们知道该如何对待游侠骑士侍从的坐骑."
  唐吉诃德的声音很高,车上的人都听到了,也都听明白了.他们明白了唐吉诃德的意思,死神就立刻从车上跳下来,皇帝.魔鬼车夫和天使也跟着跳下来,连女王和丘比特也没有留在车上.大家拿起石头,排成一排,准备用碎石迎接唐吉诃德的进攻.唐吉诃德见他们已经摆出这样壮观的阵势,并且高举着手臂准备将石子狠狠地掷过来,于是便勒住了罗西南多的缰绳,思索该如何在向他们进攻时减少自己受到的威胁.正在这时,桑乔来了.他见唐吉诃德想对那排列有序的阵势发起攻击,便对唐吉诃德说道:
  "您若是这么做,那就真是疯了.您想想,我的大人,对于如此猛烈的雨点般的石子,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防御的手段,除非是躲进铜钟里.况且您还应该考虑到,一个人进攻一支包括死神在内,有皇帝参加战斗,而且善恶天使都为之助威的军队,并不能算是勇敢,那只能算作鲁莽.如果这样还不能让您罢休,那么您应该注意到,那些人当中虽然有国王.君主.皇帝,却没有一个是游侠骑士."
  "到现在,桑乔,"唐吉诃德说,"你才让我改变了我本来已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已多次说过,我不能够也不应该向非受封骑士进攻.桑乔,你如果想为你的驴报仇,现在正是时候.我可以在这儿为你呐喊助威."
  "没必要向任何人报仇,大人."桑乔说,"报仇并不是善良的基督徒做的事,而且我还要和我的驴讲好,报不报仇得听我的,而我主张在老天赐予我们的日子里过得太平无事."
  "既然你这样决定,"唐吉诃德说,"善良的桑乔,聪明的桑乔,基督徒桑乔,真诚的桑乔,咱们就不理这帮妖魔鬼怪,去寻求更大更有价值的惊险吧.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很多神奇的惊险."
  说完,唐吉诃德掉转辔头,桑乔也骑上了他的驴.死神和那些人也回到了他们的车上,继续赶路.死神之车的可怕遭遇由于桑乔对主人的善意劝阻而获得了顺利解决.第二天,唐吉诃德又碰到了一个痴情的游侠骑士,其情节同这次一样令人惊奇.

  第 十 二 章 英勇的唐吉诃德与骁勇的镜子骑士会面
  唐吉诃德和桑乔在碰到死神的那天晚上是在几棵高大茂密的树下度过的.唐吉诃德听从了桑乔的劝告,吃了些驴驮的干粮.吃饭时,桑乔对主人说:
  "大人,假如我您第一次征险得到的战利品作为对我的奖赏,而不是选择您那三匹母马下的小马驹,我也就太傻了.真的,真的,'手中麻雀胜似天上雄鹰嘛,."
  "你若是能让我任意进攻,桑乔,"唐吉诃德说,"我给你的战利品里至少包括皇帝的金冠和丘比特的彩色翅膀.我完全可以把这些东西夺来放到你手上."
  "戏里皇帝的权杖和皇冠从来都不是用纯金做的,而是用铜箔或铁片做的."桑乔说.
  "这倒是事实,"唐吉诃德说,"戏剧演员的衣着服饰若是做成真的就不合适了,只能做假的.这就同戏剧本身一样.我想让你明白,桑乔,你可以喜欢戏剧,并且因此喜欢演戏和编戏的那些人,因为他们都是大有益于国家的工具,为人生提供了一面镜子,人们可以从中生动地看到自己的各种活动,没有任何东西能像戏剧那样,表现我们自己现在的样子以及我们应该成为的样子,就像演员们在戏剧里表现的那样.不信,你告诉我,你是否看过一部戏里有国王.皇帝.主教.骑士.夫人和各种各样的人物?这个人演妓院老板,那个人演骗子,一个人演商人,另一个人演士兵,有人演聪明的笨蛋,有人演愚蠢的情人.可是戏演完后,一换下戏装,大家都成了一样的演员."
  "这我见过."桑乔说.
  "戏剧同这个世界上的情况一样."唐吉诃德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成为皇帝,有人成为主教,一句话,各种各样的人物充斥着这部戏.不过,戏剧演完之时也就是人生结束之日.死亡将剥掉把人们分为不同等级的外表,大家到了坟墓里就都一样了."
  "真是绝妙的比喻,"桑乔开说,"不过并不新鲜,这类比喻我已经听过多次了,譬如说人生就像一盘棋.下棋的时候,每个棋子都有不同的角色.可是下完棋后,所有的棋子都混在一起,装进一个口袋,就好像人死了都进坟墓一样."
  "桑乔,"唐吉诃德说,"你现在是日趋聪明,不那么愚蠢了."
  "是的,这也许也是受您的才智影响."桑乔说,"如果您的土地贫瘠干涸,只要施肥耕种,就会结出果实.我是想说,同您谈话就好象在我的智慧的干涸土地上施肥,而我服侍您,同您沟通,就属于耕种,我希望由此可以得到对我有益的果实,不脱离您对我的枯竭头脑的栽培之路."
  唐吉诃德听到桑乔这番不伦不类的话不禁哑然失笑,不过他觉得桑乔这番补充道的是实情,况且桑乔也确实偶尔说出些令人惊奇的话来,尽管有更多的时候,桑乔常常故作聪明,假充文雅,结果说出的话常常愚蠢透顶,无知绝伦.桑乔表现出记忆力强的最佳时刻就是他说俗语时,不管说得合适不合适,这点大致可以从这个故事的过程中看到.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夜.桑乔想把他的眼帘放下来了,他想睡觉时常常这么说.桑乔先给他的驴卸了鞍,让它在肥沃的草地上随便吃草.但是,桑乔并没有给罗西南多卸鞍,由于主人已经明确吩咐过,他们在野外周游或者露宿时,不能给罗西南多卸鞍,这是游侠骑士自古沿袭下来的习惯,只能把马嚼子拿下来,挂在鞍架上.要想拿掉马鞍,那是休想.桑乔执行了主人的吩咐,但他给了罗西南多同他的驴一样的自由.他的驴同罗西南多的友谊牢固而又特殊,如同父子,以至于本书的作者专门为此写了好几章.但为了保持这部英雄史的严肃性,他又没有把这几章放进书里.尽管如此,作者有时还是有疏忽的时候,违背了初衷,写到两个牲口凑在一起,耳鬓厮磨累了,满足了,罗西南多就把脖子搭在驴的脖子上.罗西南多的脖子比驴的脖子长半尺多,两头牲口认真地看着地面,而且往往一看就是三天,要不是有人打搅或是它们饿了需要找吃的.据说作者常把这种友谊同尼索和欧里亚诺或者皮拉德斯和俄瑞斯忒斯的友谊相比.这样可以看出,这两头和平共处的牲口之间的友谊是多么牢固,值得世人钦佩.与此相比,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倒让人困惑.有句话说道:
  朋友之间没朋友,
  玉帛变干戈结冤仇.
  还有句话说:
  朋友朋友,并非朋友.

  没有人以为作者把牲口之间的友谊与人之间的友谊相比是做得出格了.人从动物身上学到了很多警示和重要的东西,比如从鹳身上学到了灌肠法,从狗身上学到了厌恶和感恩,从鹤身上学到了警觉,从蚂蚁身上学到了知天意,从大象身上学到了诚实,从马身上学到了忠实.后来,桑乔在一棵栓皮槠树下睡着了,唐吉诃德也在一棵粗壮的圣栎树下打盹.不过,唐吉诃德很快就醒了,他感到背后有声音.他突然站起来,边看边听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他看见两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从马背上滑下来,对另一个说:
  "下来吧,朋友,把马嚼子拿下来.我看这个地方的草挺肥,可以喂牲口,而且这儿挺僻静,正适合我的情思."
  那人说完就躺下了,躺下时发出了一种盔甲的撞击声.唐吉诃德由此推断那人也是游侠骑士.他赶紧来到桑乔身旁.桑乔正睡觉,他好不容易才把桑乔弄醒.唐吉诃德悄声对桑乔说:
  "桑乔兄弟,咱们又遇险了."
  "愿上帝给咱们一个大有油水的险情吧,"桑乔说,"大人,那个险情在哪儿?"
  "在哪儿?"唐吉诃德说,"桑乔,你转过头来看看,那儿就躺着一个游侠骑士.据我观察,他现在不太高兴.我看见他从马上下来,躺在地上,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另外,他躺下时有盔甲的撞击声."
  "那您凭什么说这是险情呢?"桑乔问.
  "我并没有说这就是险情,"唐吉诃德说,"我只是说这是险情的开端,险情由此开始.你听,他正在给诗琴或比维尔琴调音.他又清嗓子又吐痰,也许是想唱点什么吧."
  "很可能,"桑乔说,"看来是个坠入情网的骑士."
  "游侠骑士大多如此."唐吉诃德说,"只要他唱,我们就可以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事,嘴上就会说出来."
  桑乔正要说话,传来了森林骑士的歌声,桑乔打住了.骑士的嗓音不好也不坏.两人注意听着,只听歌中唱到:
  十 四 行 诗
  请你按照你的意愿,夫人,
  给我一个追求的目标,
  我将铭记于肺腑,
  始终如一不动摇.
  你若讨厌我的相扰,
  让我去死,请直言相告.
  你若愿我婉转诉情,
  为爱情我肝胆相照.
  我准备接受两种考验,不论是
  蜡般柔软,钻石般坚硬,
  爱情的规律我仿效.
  任你软硬考验,
  我都将挺胸面对,
  铭刻在心永记牢.
  一声也许是发自肺腑的"哎"声结束了森林骑士的歌声.不久,只听骑士痛苦又凄凉地说道:
  "哎,世界上最美丽又最负心的人啊!最文静的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呀,你怎么能让这位已经被你俘虏的骑士无休止地游历四方,受苦受罪呢?我已经让纳瓦拉的所有骑士,让莱昂的所有骑士,让塔尔特苏斯的所有骑士,让卡斯蒂利亚的所有骑士,还有曼查的所有骑士,都承认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难道这还不够吗?"
  "不,"唐吉诃德说,"我是曼查的,我从没有承认也不可能承认,更不应该承认这件如此有损于我美丽的夫人的事情.你看见了,桑乔,这个骑士简直胡说八道.不过咱们听着吧,也许他还会说点什么呢."
  "肯定还会说,"桑乔说,"他可以念叨一个月呢."
  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森林骑士已经隐约听到了有人在议论他.所以他不是继续哀叹下去,而是站起身,声音洪亮却又很客气地问道:
  "谁在那儿?是什么人?是快活高兴的人,还是痛苦不堪的人."
  "是痛苦不堪的人."唐吉诃德回答说.
  "那就过来吧,"森林骑士说,"你过来就知道咱们是同病相怜了."
  唐吉诃德见那人说话十分客气,就走了过去.桑乔也跟了过去.
  那位刚才还唉声叹气的骑士抓着唐吉诃德的手说:
  "请坐在这儿,骑士大人.既然我在这儿碰到了你,我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我知道你是游侠骑士.这里只有孤独和寂静陪伴你,是游侠骑士特有的休息地方."
  唐吉诃德说道:
  "我是骑士,是你说的那种骑士.我的内心深处虽然也有悲伤.不幸和痛苦,可我并未因此而失去怜悯别人不幸之心.听你唱了几句,我就知道你在为爱情而苦恼,也就是说,你因为爱上了你抱怨时提到的那位美人而苦恼."
  结果两人一同坐到了坚硬的地上,客客气气,显出一副即使天破了,他们也不会把对方打破的样子.
  "骑士大人,"森林骑士问道,"难道您也坠入情网了?"
  "很不幸,我正是如此,"唐吉诃德说,"不过,因为处理得当而产生的痛苦应该被看作是幸福,而不是苦恼."
  "假如不是被人鄙夷的意识扰乱我的心,你说的倒是事实."森林骑士说,"不过,瞧不起咱们的人很多,简直要把咱们吃了似的."
  "我可从来没受过我夫人的蔑视."唐吉诃德说.
  "从来没有,"桑乔也在一旁说,"我们的夫人像只羔羊似的特别温顺."
  "这是您的侍从?"森林骑士问.
  "是的."唐吉诃德回答说.
  "我从没见过哪个侍从敢在主人说话的时候插嘴,"森林骑士说,"至少我的侍从不这样.他已经长得同他父亲一样高了,可是我说话时他从来不开口."
  "我刚才的确插话了,"桑乔说,"而且,我还可以当着其他人......算了吧,还是少说为佳."
  森林骑士的侍从拉着桑乔的胳膊说:
  "咱们找个地方,随便说说咱们侍从的事吧.让咱们的主人痛痛快快地说他们的恋爱史吧,他们肯定讲到天亮也讲不完."
  "那正好,"桑乔说,"我也可以给你讲讲我是什么样的人,看我是否算得上那种为数不多的爱插嘴的人."
  两个侍从说着便走开了.他们同他们的主人一样,进行了一场有趣的谈话.

  第 十 三 章 续述与森林骑士的奇遇及两位侍从新鲜别致的对话
  骑士和侍从分成两对,侍从谈自己的生活,而骑士谈自己的爱情.故事首先介绍侍从的谈话,然后才是主人的议论.据说,当两个侍从离开主人一段距离后,森林骑士的侍从对桑乔说:
  "我的大人,咱们这些当游侠骑士侍从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上帝诅咒咱们的祖先时说过,让他们就着脸上的汗水吃面包,咱们现在就是这样."
  "还可以说咱们是腹中冰冷吃面包."桑乔说,"谁能像咱们游侠骑士的侍从这样经受严寒酷暑呢?如果有吃的还算好,肚里只要有食就不那么难受,可咱们常常是一两天没有吃的,只能喝风."
  "不过与此同时,咱们也可望得到奖励."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如果被服侍的游侠骑士不是特别倒霉,侍从至少可以得到某个岛屿总督的美差,或者当个满不错的伯爵."
  "我已经同我的主人讲过,"桑乔说,"我当个岛屿总督就知足了.我的主人才已经慷慨地允诺过好几次了."
  "我服侍主人一场,能随便有个美差就满足了."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我的主人已经答应给我一个美差,真不错!"
  "您的主人一定是个教团骑士,"桑乔说,"只要服侍得好,他就会奖励他的侍从.可我的主人绝对不是教团骑士.我记得有些聪明人曾劝他做红衣大主教,可我看那些人是别有用心,而我的主人一心只想当皇帝.我当时怕得要命,怕他忽然心血来潮,当了主教,因为教会里的事我做不了.我还可以告诉您,尽管我看起来像个人似的,可要是做起教会里的事来,那就连牲口都不如了."
  "这您就错了,"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岛屿总督也不是那么好干的.有的总督很倒霉,有的很可怜,也有的悒悒不欢.混得好的也是心事重重,不得安宁,命运之神在他肩上放了一副沉重的担子.从事咱们这苦差的人最好都回家去,做些轻松的事情散散心,比如打猎钓鱼.世界上恐怕还没有哪位侍从穷得家里连一匹马.几只猎兔狗和一根钓鱼竿都没有."
  "这些我都有,"桑乔说,"不过我没有马,这是真的.但我有头驴,比我主人的马贵重两倍多.他要想换我这头驴,就是再加四担小麦,而且就在下个复活节换,我也不会换.算我复活节倒霉!我的小灰儿,我那头驴是灰色的,在我眼里是如此值钱,大概让您见笑了.至于猎兔狗,我有不少,我们村里也有的是.如果能借别人的光打猎就更有意思了."
  "真的,"森林骑士的侍从说,"侍从大人,我已经打算并且决定离开这些疯疯癫癫的游侠骑士了.我要回到我的家乡去,哺养我的孩子们.我有三个东方明珠一般的孩子."
  "我有两个孩子,"桑乔说,"漂亮得真可以面见教皇.特别是我那女儿,上帝保佑,我准备培养她当伯爵夫人,不管她妈愿意不愿意."
  "您那个准备做伯爵夫人的女儿芳龄多少啦?"森林骑士的侍从问.
  "十五岁左右,上下不相差两岁吧,"桑乔说,"已经长得像长矛一样高了,而且楚楚动人,力气大过脚夫."
  "那她不仅可以做伯爵夫人,"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而且可以做绿色森林的仙女.噢,这个婊子养的,多棒啊!"
  桑乔听了有点不高兴地说道:
  "她不是婊子,她妈也不是婊子.上帝保佑,只要我活着,她们谁也当不了婊子.您说话得有点礼貌,亏得您还受过游侠骑士的栽培呢,应该同游侠骑士一样有礼貌.我觉得您那些话说得不合适."
  "哎呀,您怎么把这样高级的赞扬理解错了,侍从大人?"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您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一位骑士在斗牛场上往牛背扎了很漂亮的一枪,或者某个人某件事干得非常出色时,人家往往说:'嘿,这个婊子养的,干得真棒!,这句话貌似粗野,实际上是很高的赞扬.大人,如果您的儿子或女儿没有做出令他们的父母受到如此称赞的事业来,您就别认他们."
  "是的,那我就不认他们."桑乔说,"既然这样,您完全可以把我和我的孩子.老婆都称作婊子.我的老婆孩子的所作所为对这种赞扬绝对受之无愧.为了见到他们,我祈求上帝免除我的死罪,也就是免除我当侍从的危险行当.我鬼迷心窍,再一次从事了侍从的行当.有一天,我曾在莫雷纳山深处捡到一个装着一百杜卡多的口袋,魔鬼把钱袋一会儿放这儿,一会儿放那儿,让我觉得似乎唾手可得,可以把它抱回家,用来放印子,收利息,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就是这种打算让我跟着我这位愚蠢的主人含垢忍辱,我知道,与其说他是骑士,还不如说他是个疯子!"
  "所以人们常说,贪得无厌."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要提到疯子,我的主人可谓天下第一.你应该明白,'驴子劳累死,全为别人忙,.他为了让别的骑士恢复神志,自己反而变疯了;他要寻找的东西,要是真找到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又要后悔."
  "他大概正在恋爱吧?"桑乔问.
  "是的,"森林骑士的侍从说,"他爱上了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她更冷冰冰的女人了.不过,她最坏的地方还不在于冷冰冰,而在于她有一肚子坏水,并且很快就能显露出来."
  "世上无坦途,"桑乔说,"总不免有些磕磕碰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我家的经最难念,;'疯子的伙伴倒比正常人的多,.但,有句俗话说得很对,'债多不愁,人多不忧,,有您在我就感到宽慰了,因为您服侍的主人同我的主人一样愚蠢."
  "蠢是蠢,但是很勇敢,"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而且论起卑鄙来,比愚蠢和勇敢的程度还要厉害得多."
  "我的主人不这样."桑乔说,"我认为他一点儿也不卑鄙,相反,人很实在,不对任何人使坏,而且对所有人都好,绝无害人之心.如果一个孩子告诉他白天是黑夜,他也会相信.就冲他这种单纯劲儿,我就从心眼里喜欢他,他就是做出再愚蠢的事,我也不忍心离开他."
  "即使如此,兄弟呀,"森林骑士的侍从说,"瞎子领瞎子,就有双双掉进坑里的危险.咱们最好趁早止步,干咱们自己的事情去.要征险并不等于就能征到真正的艰险."
  桑乔不时地吐点儿什么,看样子是很粘的唾液.森林骑士那位好心肠的侍从看到了,说道:
  "我觉得咱们说得太多了,舌头和上腭都快粘上了.我那匹马的鞍架上带着点儿生津的东西,效果挺不错的."
  说着他站了起来,不久儿就拿回一大皮囊葡萄酒和一个大馅饼.我一点儿不夸张,那馅饼足有一尺见方.馅是用一只大白兔的肉做的.桑乔摸了摸,以为是一只羊的肉做的,而且不是小羊羔,是大山羊.桑乔说:
  "难道您把这个也随身带着,大人?"
  "怎么,想不到吧?"那个侍从说,"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侍从,但是我在马屁股上带的比一个将军出门时带的食物还要好."
  不等人家让,桑乔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并说:
  "您真是个忠实合格的侍从,既普通又优秀,而且伟大,这顿饭就可以表明这一点,除非这顿饭是魔法变出来的.不过看样子它真是有点像变出来的.我就不行了,既卑微又倒霉.我的褡裢里只有一点奶酪,还挺硬,硬得能把巨人的脑袋打破.此外,还有几十个野豌豆,几十个榛子和胡桃.这全怨我的主人墨守成规,坚持认为游侠骑士只能用干果和田野里的野草充饥."
  "兄弟,"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我相信我的胃受不了什么洋蓟.野梨和山里的野根.让咱们的主人去说他们的骑士规矩吧,让他们去吃他们应该吃的东西吧,反正我带着凉菜盒,鞍架上还带着酒囊,算作备用.我特别喜欢酒,不时要抱着酒囊亲亲."
  说完,他把酒囊递给桑乔.桑乔把酒囊举到嘴边,喝了足有一刻钟.喝完后,他把头垂到一旁,长吁了一口气,说:
  "嘿,婊子养的,好家伙,真不错!"
  "您称赞酒好怎么能说是'婊子养的,呢?"森林骑士的侍从听到桑乔说"婊子养的",就对桑乔说道.
  "这是是赞美,"桑乔说,"称某人'婊子养的,并不是贬义.凭您最喜爱的年代发誓,大人,请您告诉我,这酒是皇城里出的吗?"
  "好一个品酒鬼!"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这酒正是皇城里出的,而且是陈年老酒."
  "瞒得了我吗?"桑乔说,"可别小看了我这套本领.侍从大人,我天生就有高超的品酒本领.只要让我闻一闻某种酒,我就可以准确地说出它的产地.品种.味道.贮存时间.是否还会变化以及其他种种有关情况.当然,这也没什么可惊奇的,我家祖上就有两位是曼查多年从未有过的优秀品酒师.为了证明这点,我给您讲一件他们的事.有一次,人们拉来一桶葡萄酒让他们品尝,请他们两人说说酒的质量好坏.他们一个用舌头尖舔了舔酒,另一个只是把鼻子凑到酒前闻了闻.第一个人说有股铁器味,第二个人说还有熟羊皮味.但是酒的主人说酒桶是干净的,酒里没有放任何鞣料,不会产生出什么铁器味和熟羊皮味.可尽管如此,两位著名的品酒师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酒卖光了,人们刷酒桶的时候发现,里面果然有一串用熟羊皮圈拴着的小钥匙.这回您就该知道了,出身世家,自有所长,."
  "所以我说,"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咱们也别去征什么险了.家里有面包,就不必去找蛋糕,还是回家好.如果上帝想找我们,就到咱们家里去找吧."
  "等我服侍主人到了萨拉戈萨以后,咱们再商量."
  后来,两位友好的侍从又是说又是喝,直到困倦了才闭上嘴,缓解一下口渴.要想让他们不渴是不可能的.两个人抓着已经快空了的酒囊,嘴里含着还没嚼烂的食物睡着了.咱们现在别再说他们了,来谈谈森林骑士和猥骑士那儿的事吧.

  第 十 四 章 唐吉诃德奇遇森林骑士续篇
  唐吉诃德和森林骑士谈了许多.据故事记述,森林骑士对唐吉诃德讲道:
  "总之,骑士大人,我想让您知道,我受命运的驱使,或者说由我自己选择,我爱上了举世无双的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说她举世无双,那是因为无论比身高.比地位或是比相貌,都没有人能够与她相比.这个卡西尔德亚对我善意的想法和适度的愿望答以多种多样的危险差使,就像赫拉克勒斯的教母对赫拉克勒斯那样,她每次都答应我,只要做完这件事后再做一件就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可是事情做了一件又一件,我不知道究竟做了多少件,究竟做完哪一件才能实现我的美好愿望.有一次,她派我去向塞维利亚那个有名的女巨人希拉尔达挑战.希拉尔达非常勇敢,她仿佛是青铜铸的,屹立在原地寸步不移,可她却又是世界上最轻浮.最易变的女人.我赶到那儿,看见了她,打败了她,让她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不敢乱动,要知道那时刮了一个多星期的北风呢.后来,她又让我去称两只巨大的吉桑多公牛石像的重量.这种活更适合脚夫干,而不适合骑士干.
  "还有一次,她让我跳进卡夫拉深渊,那真是空前可怕的事情哟.她要我把那黑洞深处的东西都给她拿上来.当然我制服了希拉尔达,我称了吉桑多公牛的重量,我又跳进深渊,把埋藏在深渊底部的东西都拿了上来,可是我的愿望仍然不能实现,而她的命令和嘲弄却没完没了.此后,她又命令我游历西班牙的所有省份,让各地所有的游侠骑士都承认只有她是最漂亮的,而我则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多情的骑士.我按照她的要求游历了西班牙大部分省份,打败了所有胆敢对我持异议的人.不过,最令我骄傲的是我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打败了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让他承认了我的卡西尔德亚比他的杜尔西内亚还漂亮.只此一举,我就可以说已经战胜了世界上的所有骑士,因为我说的那个唐吉诃德已经打败了所有骑士,而我又打败了他,那么他的光荣.名声和赞誉也就都转到了我的头上.
  败者越有名,
  胜者越光荣.
  就这样,原来记在唐吉诃德身上的无数丰功伟绩都算到我的身上了."
  唐吉诃德听了森林骑士的这番话深为震惊.他老想说森林骑士撒谎,话已经到了嘴边,可他还是强忍住了.他想让森林骑士自己承认是在撒谎.于是,唐吉诃德平静地对森林骑士说:
  "要说骑士大人您打败了西班牙的所有骑士,甚至是世界上的所有骑士,我都不想说什么;可要说您打败了曼查的唐吉诃德,我表示怀疑.很可能那是一个与唐吉诃德极其相似的人,尽管与他相似的人并不多."
  "怎么会不可能呢?"森林骑士说,"我向高高在上的老天发誓,我是同唐吉诃德战斗,并且打败了他,俘虏了他.他高高的个子,干瘪脸,细长的四肢,花白头发,鹰鼻子,黑黑的大胡子向下搭拉着.他还有个名字叫猥骑士,带着一个名叫桑乔的农夫当侍从.他骑的是一匹叫罗西南多的马,把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当作自己的意中人.那女人叫阿尔东萨.洛伦索,就好比我的意中人叫卡西尔德亚,是安达卢西亚人,我就叫她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那样.如果这些特征还不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那么还有我的剑在此,它可以证明我说的确凿无疑."
  "静一静,骑士大人,"唐吉诃德说,"您听我说.您该知道,您所说唐吉诃德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可以说好得就像我就是他一样.您刚才说的那些特征说得很准确,但我并不能因此就认为您打败的那个人就是他本人.而且,就我本身的体验来说,也不可能是他本人,除非是他那许多魔法师冤家,而且其中有一个总是跟他过不去,变出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人,把他打败,借此来诋毁他靠高尚的骑士行为在世界上赢得的声誉.为了证明这点,我还可以告诉您,就在两天前,他的魔法师冤家还把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这个美人变成了粗野低下的农妇模样.这些魔法师同样也可以变出一个唐吉诃德来.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让您相信我说的是真话,那么,唐吉诃德本人就在你眼前,无论是徒步还是骑马,他将以他的武器或者其他任何您认为合适的方式来证明这一点."
  说着唐吉诃德站了起来,手按剑柄,等着森林骑士的决定.可是,森林骑士不慌不忙地说道:
  "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唐吉诃德大人,既然我能够打败变成您这个模样的人,也完全可能打败您本人.不过,骑士战斗最好不在暗处,就像那些强盗无赖一样.咱们最好等太阳出来了再比试,而且咱们比试还应该有个条件,那就是输者以后得听赢者的,让他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只要不辱没他的骑士身份."
  "我赞成这个条件和约定."唐吉诃德说.
  两人说完就去找自己的侍从.两个侍从自入睡以后一直鼾声不停.两人把侍从叫醒,让他们分头去备马,等太阳一出来,就要进行一场生死的较量.桑乔一听这话吓坏了,他为主人的安全担忧,因为他已从森林骑士的侍从那里耳闻了森林骑士的勇猛.不过,两个侍从什么也没说,就去寻找自己的马.那三匹马和一头驴早已凑在一起互相嗅呢.
  森林骑士的侍从在路上对桑乔说:
  "知道吗,兄弟?在安达卢西亚,决斗有个规矩,那就是如果教父们发生决斗,那教子们也不能闲着,也得打.我这是想提醒您,咱们的主人决斗时,咱们俩也得打得皮开肉绽."
  "侍从来说大人,"桑乔说,"这个规矩在您说的那些强盗恶棍当中或许还行得通,可对于游侠骑士的侍从就休想.至少我没听我的主人讲过这个规矩,而游侠骑士界的所有规定他都能背下来.就算这是真的,明确规定了在侍从的主人决斗时侍从也必须互相打,我也不执行,我宁可接受对不愿打斗的侍从的处罚,我想也就不过是罚两磅蜡烛罢了.我倒更愿意出那两磅蜡烛.我知道买蜡烛的钱要比买纱布包头的钱少得多,假如打起来准得把脑袋打破了.还有,就是我没有剑,不能打.我这辈子从来没拿过剑."
  "我倒有个好办法."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我这儿有两个大小一样的麻袋,您拿一个,我拿一个,咱们以同样的武器对打."
  "这样也好,"桑乔说,"这样来回掸土要比受伤强."
  "不能这样."另一个侍从说,"麻袋里还得装五六个光溜溜的漂亮的卵石,否则扔不起来.两个麻袋一样重,这样咱们扔来扔去也下会伤着谁."
  "我的天啊!"桑乔说,"那咱们还得在麻袋里装上紫貂皮或者棉花团之类的东西,以免伤筋动骨.不过我告诉您,我的大人,你就是在麻袋里装满了蚕茧,我也不会打.咱们的主人愿意打就打吧,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喝咱们的,过咱们的.到时候咱们都得死,所以没必要不等到时候就自己赶着去找死."
  "即使这样,"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咱们也得打半个钟头."
  "不,"桑乔说,"我不会那么无礼,也不会那么忘恩负义,同人家一起吃喝过后又为一点儿小事找麻烦.更何况咱们现在既没动怒,也没发火,干吗像中了魔似的为打而打呢?"
  "对此我倒有个好办法."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在还没开始打之前,我先麻利地来到您身边,打您三四个嘴巴,把您打倒在我脚下,这样一来,就是再好的脾气也会发火的."
  "这种办法我也会,"桑乔说,"而且决不次于您.我可以拿根棍子,不等您勾起我的火来,我就用棍子先把您的火打闷了,让它这辈子都发不起来.这样我就可以让别人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谁做事都得小心点儿,不过最好还是别动怒;别人的心思谁也搞不清,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上帝祝福和平,诅咒战斗.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我是个人,谁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所以,现在我就告诉您,侍从大人,咱们究竟打出什么恶果,您得好好考虑一下."
  "好吧,"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咱们还是天亮了再说吧."
  此时,无数种花色的小鸟已经开始在树林中啼鸣,它们欢快的叫声仿佛在向清秀的曙光女神祝福和问候.女神已经透过门窗和阳台,从东方露出了她美丽的脸庞,从她的头发上洒下无数的液体珍珠.小草沐浴着她的露水,仿佛又从自身产生出无数白色的细珠来.柳树分泌出甘露,泉水欢笑,小溪低吟,树林喜悦,草原也由于小溪的到来而变得肥沃.天色刚刚透亮,周围的一切依稀可见,但首先映入桑乔眼帘的却是森林骑士侍从的鼻子,那鼻子大得几乎把他的全身都遮盖住了.说实话,那鼻子真够大的,中部隆起,上面长满了肉赘,而且青紫得像茄子,鼻尖比嘴还低两指.这个鼻子的体积.颜色.肉赘和隆形使那个侍从的脸变得奇丑无比,桑乔见了就开始发抖,像小孩抽羊角风似的.他心里暗暗打算,宁愿让人打自己两百个嘴巴,也不愿动怒同这个妖怪作战.
  唐吉诃德正在观察自己的对手.森林骑士已经戴好了头盔,所以看不到他的脸.但唐吉诃德可以从外观看出,他个子不高,身体却很结实.他在甲胄外面还披了一件战袍或外套,看样子是金丝的,上面缀满了闪闪发光的小镜片,显得威武而又华丽.他的头盔顶上还摆动着很多绿.黄.白色的羽毛,长矛靠在树上,锋利的铁头比巴掌还大.
  唐吉诃德仔细观察之后,断定这个骑士的力气一定大得很.不过,他并没有像桑乔那样感到害怕,而是大大方方地对这位镜子骑士说:
  "假如您的战斗愿望并没有影响您的礼节,我请您把您的护眼罩掀起一点儿来,让我看看您的脸是否与您的打扮一样威武."
  "无论您此次战胜还是战败,骑士大人,"镜子骑士说,"您都会有时间看我.我现在不能满足您的要求,因为我觉得在您没有承认我要求您承认的东西之前,掀起眼罩,耽误时间,便是对班达利亚美丽的卡西尔德亚的明显不恭."
  "在咱们上马前,"唐吉诃德说,"您还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您说的那个被您打败的唐吉诃德."
  "我对此的回答是,"镜子骑士说,"您同我打败的那个骑士如出一辙.不过,既然您说有魔法师跟你捣乱,我也就不能肯定您到底是不是那个骑士了."
  "这足以让我相信您仍然执迷不悟了,"唐吉诃德说,"为了让您清醒清醒,还是叫咱们的马过来吧.如果上帝.我的夫人和我的臂膀保佑我,我马上就会让您掀起您的眼罩,让我看到您的面孔,您也就会知道,我并不是您想的那个唐吉诃德."
  于是两人不再争论,翻身上了马.唐吉诃德掉转罗西南多的辔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准备跑出一段路后再折回来冲杀.镜子骑士也同样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不过,唐吉诃德还没跑出二十步,就听见镜子骑士在叫他.两人都转过身来,镜子骑士对唐吉诃德说:
  "骑士大人,请您记着,咱们搏斗有个条件,也就是我原来说过的,败者必须听从胜者的吩咐."
  "这我知道,"唐吉诃德说,"只要胜者吩咐的事情不违反骑士界的规定."
  "是这个意思."镜子骑士说.
  此时,唐吉诃德眼前出现了那个侍从少见的鼻子,把唐吉诃德吓了一跳,他被惊吓的程度并不次于桑乔.唐吉诃德以为那是个怪物,或者是世界上新发现的某个稀有人种.桑乔见主人已经开始助跑,不愿单独同大鼻子在一起,怕自己同那个侍从搏斗时,他用大鼻子一扒拉,就会把自己打倒或吓倒.于是,他抓着罗西南多鞍镫上的皮带,跟着主人,等到他认为主人该转身往回冲的时候对主人说:
  "求求您,我的主人,在您准备返身冲杀之前,帮助我爬到那棵栓皮槠树上去,在那儿我可以比在地上更津津有味地观看您同这位骑士的精彩搏斗."
  "我倒是认为,桑乔,"唐吉诃德说,"你是想爬到高处去隔岸观火."
  "您说得对,"桑乔说,"那个侍从的大鼻子可把我吓坏了,我不敢和他在一起."
  "那鼻子是够吓人的,"唐吉诃德说,"要不是我胆大,也会被它吓坏了.既然这样,你过来,我帮你爬上去."
  就在唐吉诃德帮助桑乔往树上爬的时候,镜子骑士已经跑了他认为足够的距离.他以为唐吉诃德也同他一样跑够了距离.于是,他不等喇叭响或者其他信号,就掉转他那匹比罗西南多强不到哪儿去的马的辔头,飞奔起来.他刚跑了一半儿路,就遇到了自己的对手.他见唐吉诃德正帮着桑乔上树,便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的马对此感激不已,因为它本来就跑不动了.唐吉诃德意识到对手正飞奔而来,立刻把马刺扎向罗西南多的瘦肋骨,催它跑起来.据故事说,只有这次它才算跑,其他时候都应该说是快步.它跑到镜子骑士跟前时,镜子骑士已经把马刺的整个尖头都刺进了马身里,可那匹马就是待在原地不动.马不动,长矛也没准备好,因为他的长矛仍放在矛托上.在这紧急关头,唐吉诃德已经冲了上来.唐吉诃德并没有发现对手所处的窘境,稳稳当当地用力向对手刺去,只见对手身不由己地从马背上摔到了地上,摔得手脚动弹不得,像死了一样.
  桑乔见镜子骑士落地了,立刻从树上滑下来,跑到自己主人身边.这时唐吉诃德已跳下马,来到镜子骑士身旁,解开他头盔上的绳结,看他是否死了,想给他透透气,看他是否能活过来.可唐吉诃德看到的是......谁听说了会不惊奇呢?故事说,唐吉诃德看到的脸庞.脸型.脸面.脸色不是别人,正是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唐吉诃德一见是他,便高声叫道:
  "快来,桑乔!你快过来看看,你肯定不会相信!你快点儿,伙计,你来看看魔法的本事,看看巫师和魔法师的本事吧."
  桑乔过来了.他一见是卡拉斯科的脸,连忙一个劲儿画十字.看样子那位落地的骑士已经死了.桑乔对唐吉诃德说:
  "依我看,我的主人,不管对不对,您先往这个貌似参孙.卡拉斯科学士的家伙嘴里插一剑,这样也许这一下就能杀死您的一个魔法师对手呢."
  "此话不错,"唐吉诃德说,"对手越少越好."
  说完唐吉诃德就要动手,可是镜子骑士的侍从跑了过来,此时他那难看的大鼻子已不见了.他大声喊道:
  "您要干什么,唐吉诃德大人,您脚下的那个人是您的朋友参孙.卡拉斯科学士,而我就是他的侍从呀."
  桑乔见这张脸已经不那么可怕了,便问道:
  "你的鼻子呢?"
  那个侍从答道:
  "已经放在我的衣袋里了."
  说着他把手伸向右边衣袋,拿出了一个用纸板做的用漆涂过的面具,其貌样前面已经描述过了.桑乔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人,惊奇地高声叫道:
  "圣母保佑!这不是邻居老弟托梅.塞西亚尔吗?"
  "正是我,"那位已疲惫不堪的侍从说,"我就是托梅.塞西亚尔,桑乔老友.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我是如何上当受骗,迫不得已来到这儿的.现在我请求您,恳求您,不要碰.不要虐待.不要伤害.不要杀死镜子骑士,他真是咱们的同乡,是勇敢却而处世不慎的参孙.卡拉斯科学士."
  此时镜子骑士已经苏醒过来了.唐吉诃德看见了,把剑尖放在他脸上,对他说:
  "骑士,如果你不承认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比你那位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强,我就杀死你.另外,如果经过这场战斗你能活下来,你还得答应我到托博索城去,代表我去拜见她,听候她的吩咐.假如她让你自己决定,你还得回来找我,把遇见她的情况告诉我.我所做出的丰功伟绩到处都会留下踪迹,你只要沿着这些踪迹就能找到我.这些条件都是根据咱们在战前的约定提出的,而且没有违犯游侠骑士的规定."
  "我承认,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开了绽的破鞋子也要比卡西尔德亚干净,比她那梳理杂乱的毛发贵重.我答应去拜见您那位夫人,回来后照您的要求,把情况向您如实汇报."
  "你还得承认和相信,"唐吉诃德说,"你以前战胜的那个骑士,不是也不可能是曼查的唐吉诃德,而是另一个与他相像的人,就像我承认并且相信你不是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一样.虽然你很像他,但你只是个与他很相像的人.你这个样子是我的敌人弄成的,以便遏制和缓解我的斗志,盗用我战无不胜的美名."
  "您怎么认为.怎么认定.怎么感觉,我就怎么承认.怎么认定.怎么感觉,"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骑士说,"只要我还能站起来.求求您,先让我站起来吧.您把我打翻在地,把我伤得可真不轻."
  唐吉诃德把他扶了起来,而桑乔却一直盯着托梅.塞西亚尔,问了他很多事情,可是他的回答证明他确实就是托梅.塞西亚尔.不过,唐吉诃德却坚持认为是魔法师把镜子骑士变成了参孙.卡拉斯科学士的模样,对桑乔发生了影响,使桑乔对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也不敢相信了.最后,唐吉诃德和桑乔仍然各持己见,垂头丧气的镜子骑士和侍从只得离开了唐吉诃德和桑乔,想到附近某个地方去上点儿药膏,把断骨接好.唐吉诃德和桑乔则继续向萨拉戈萨赶路,故事对此暂时按下不表,先来谈谈镜子骑士和他的大鼻子侍从到底是什么人.

  第 十 五 章 镜子骑士及其侍从何许人也
  唐吉诃德因为战胜了如此勇敢的镜子骑士因而傲慢自负,得意极了.他现在只是等着从那个骑士嘴里得知他的夫人是否仍然受到魔法的控制.如果那个战败的骑士还算是骑士,就得回来告诉他有关杜尔西内亚的情况.不过,只是唐吉诃德的想法是这样,而镜子骑士的想法却如刚才说的那样,想先找个地方上点药膏.
  故事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曾奉劝唐吉诃德继续进行其未竟的骑士事业,其实,他事先已同神甫和理发师商量好了既能让唐吉诃德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又不影响他那倒霉的征险想法.卡拉斯科提出一个建议,大家一致赞同,那就是把唐吉诃德干脆先放出去,因为让唐吉诃德留在家里差不多是不可能的;然后,参孙扮成游侠骑士的模样,在半路上与唐吉诃德交战.参孙肯定会打败唐吉诃德,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在唐吉诃德战败后,学士骑士可以命令他返回自己的家乡,在家里待两年,不许再出来,除非是学士骑士另有吩咐.唐吉诃德战败后肯定会履行诺言,从而不违犯骑士界的规定.在家里的这段时间里,也许唐吉诃德会忘记自己的狂妄之念,或者找到治疗他的疯病的合适办法.
  卡拉斯科愿意充当骑士,而桑乔的一位老弟和邻居托梅.塞西亚尔,一位生性快活.头脑正常的人,则自告奋勇扮成侍从.参孙就像前面谈到的那样披挂了盔甲,而托梅.塞西亚尔则在自己的鼻子上安了个假鼻子,以免与他的老朋友碰面时被认出来.他们沿着唐吉诃德走过的路线行进.唐吉诃德路遇死神之车的时候,他们已几乎赶上唐吉诃德了.最后,他们在森林里追上了唐吉诃德,发生了细心的读者前面已经看到的事情.如果不是唐吉诃德突发奇想,认为学士并不是那个学士,这位打错了算盘的学士恐怕就永远也当不上教士了.托梅.塞西亚尔见他们的如意算盘半路搁浅,对学士说道:
  "参孙.卡拉斯科大人,我们真是罪有应得,人们常常想得容易,匆忙动手,结果却很难实现.唐吉诃德疯疯癫癫,咱们神志正常,结果他倒安然无恙地笑着走了,您却满身是伤,满心忧愁.咱们现在得弄清楚,到底谁更算是疯子,是身不由己疯了的人,还是自愿充当疯子的人呢?"
  参孙回答说:
  "两种疯子之间的区别在于:身不由己疯了的人是永远的疯子,而自愿充当疯子的人想不疯时就可以不疯."
  "既然这样,"托梅.塞西亚尔说,"我自己想当您的侍从,属于自愿充当疯子的人.现在我不想再当疯子了,我要回家去."
  "随你的便,"参孙说,"但要是不把唐吉诃德痛打一顿,就别想让我回家.我现在找他不是想让他恢复神志了,而是要找他报仇.我的肋骨还疼着呢,我不会饶了他."
  两人说着话,来到一个正巧有正骨医生的村镇上.参孙在医生那儿治了自己的伤,托梅.塞西亚尔则离开他回家了.参孙仍在考虑报仇的事.这时故事及时转向,让读者先拿唐吉诃德开开心再说吧.

  第 十 六 章 唐吉诃德路遇曼查的一位精明骑士
  唐吉诃德得意洋洋.高傲自负地继续赶路.他打了胜仗,就把自己当成是世界上最英勇的骑士了.他觉得以后不管再遇到什么危险,他都可以征服,连那些魔法和魔法师更不在话下了.他忘记了自己在骑士生涯中曾经遭受的无数棍棒,也忘记了石头曾打掉了他半口牙齿,划船苦役犯曾对他忘恩负义,杨瓜斯人曾对他棒如雨下.现在他暗想,只要能找到解除附在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身上的魔法,他对过去几个世纪中最幸运的游侠骑士已经取得或者能够取得的最大成就都不再羡慕了.正想着,只听桑乔对他说道:
  "大人,我眼前现在还晃动着我那位托梅.塞西亚尔老弟的大鼻子,您说这是不是怪事?"
  "桑乔,难道你真的认为镜子骑士就是卡拉斯科学士,他的侍从就是你那位托梅.塞西亚尔老弟?"
  "我也说不清."桑乔回答,"我只知道他说的那些关于我家.我老婆和我孩子的事,除了托梅.塞西亚尔,别人都不会知道.去掉那个鼻子之后,他那张脸就是托梅.塞西亚尔的脸,我在家里经常看到那张脸;况且,他说话的声调也一样."
  "咱们想想,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听我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是怎样想的?他为什么要扮成游侠骑士的模样,全副武装地同我决斗呢?我难道是他的仇敌吗?难道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值得他这么恨我?难道我是他的竞争对手,或者他同我一样从武,而我武艺高强,他就嫉妒我的名声?"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卡拉斯科学士,大人,"桑乔说,"那骑士倒是很像他,他那位侍从也很像我那位托梅.塞西亚尔老弟,对此我们该怎么说呢?如果像您说的那样,这是一种魔法,那为什么偏偏像他们当中俩,难道世界上就没有其他人可变了吗?"
  "这全是迫害我的那些恶毒的魔法师设的诡计,"唐吉诃德说,"他们预料我会在战斗中取胜,就先让那个战败的骑士扮成我的学士朋友的模样,这样,我同学士的友谊就会阻止我锋利的剑和严厉的臂膀,减弱我心中的正义怒火,就会给那个企图谋害我的家伙留一条生路.这样的例子你也知道的,桑乔,对于魔法师来说,把一些人的脸变成另外一些人的脸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啊.他们可以把漂亮的脸庞变成丑陋的脸庞,把丑陋的脸庞变成漂亮的脸庞.两天前,你不是亲眼看到,美丽娴雅的杜尔西内亚在我眼里面目全非,变成了丑陋粗野的农妇,两眼呆滞,满嘴臭味嘛!而且,既然魔法师胆敢恶毒地把人变成那个样子,他们把我的对手变成参孙.卡拉斯科和你的老弟的样子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想以此从我手里夺走我取胜的荣誉.尽管如此,让我感到宽慰的是,无论他们把我的对手变成什么样子,最后我终于都取胜了."
  "事实到底怎么样,只有上帝清楚."桑乔说.
  桑乔知道所谓杜尔西内亚变了模样的事完全是他捣的鬼,所以他对主人的诡辩就很不以为然.不过,他也不愿意争论,以免哪句话说漏了嘴.
  唐吉诃德和桑乔正说着话,后面一个与他们同走一条路的人已经赶上了他们.那人骑着一匹十分漂亮的黑白花母马,穿着一件绿色细呢大衣,上面镶着棕黄色的丝绒条饰,头戴一顶棕黄色的丝绒帽子.母马的马具是棕黄色和绿色的短镫装备.那人金绿色的宽背带上挂着一把摩尔刀,高统皮靴的颜色也同宽背带一样.只有马刺不是金色,只涂了一层绿漆,光泽耀眼,与整身衣服的颜色映在一起,倒显得如纯金色一般.那人赶上唐吉诃德和桑乔时非常客气地向他们问了声好,然后一夹马肚子,超过了他们.唐吉诃德对那人说道:
  "尊敬的大人,既然咱们同路,就不必太匆忙,您大概也愿意与我们同行吧."
  "说实话,"骑母马的那个人说道,"要不是怕有我的母马同行,您的马会不老实,我也就不会急忙超过去了."
  "您完全可以勒住您的母马,"桑乔说,"我们的马是世界上最老实.最规矩的马,它从不做那种坏事.只有一次它不太听话,我和我的主人加倍惩罚了它.我重申一遍,您完全可以勒住您的母马,而且如果它愿意讲排场走在中间的话,我们的马连看都不会看它一眼的."
  那人勒住母马,看到了唐吉诃德的装束和脸庞深感诧异.唐吉诃德当时并没有戴头盔,头盔让桑乔像挂手提箱似的挂在驴驮鞍的前鞍架上.绿衣人打量着唐吉诃德,而唐吉诃德更是仔细地打量着绿衣人,觉得他不是个普通人.那人看上去有五十岁,头上缕缕白发,瘦长脸,目光既欢欣又严肃.总之,从装束和举止上看,这是个非凡的人.绿衣人觉得像唐吉诃德这样举止和打扮的人似乎从没见过.令绿衣人奇怪的是,他的脖子如此长,身体如此高,脸庞又瘦又黄,还全副武装,再加上他的举止神态,像这种样子的人已经多年不见了.唐吉诃德非常清楚地察觉到过路人正在打量自己,而且也从他那怔怔的神态中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只不过,唐吉诃德对所有人都是彬彬有礼.与人为善的,于是不等那人问,他就对说道:
  "您看我的这身装束既新鲜又与众不同,所以感到惊奇,这并不奇怪.不过,如果我现在告诉您,我是什么人,您就不会再感到惊奇了,我是......
  众人议论
  探险寻奇
  的骑士.我离开我的家乡,抵押了我的家产,放弃了享乐,投身于命运的怀抱,听凭命运的摆布.我想重振已经消亡的骑士道.许多天以来,我东磕西碰,在这儿摔倒,又在那儿爬起来,我帮助和保护寡妇和少女,照顾已婚女子和孤儿,做到了游侠骑士的职责,实现了我的大部分心愿.我的诸多既勇敢又机智的行为被印刷成书,在世界上的几乎所有的国家发行.有关我的事迹的那本书已经印刷了三万册,如果老天不制止的话,很可能要印三千万册.总之,简单地说,或者干脆一句话,我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别号'猥骑士,,虽然自卖自夸显得有些大言不惭,但如果别人不帮我说,我就只好自己说了,我的情况确实如此.因此,英俊的大人,只要您知道了我是谁,知道了我所从事的职业,无论是这匹马.这支长矛,还是这个盾牌.这个侍从,无论是这副盔甲还是这蜡黄的脸庞.细长的身材,从此以后都不会让您感到惊奇了."
  唐吉诃德说完便不再吱声了,而绿衣人也迟迟没有答话,看样子他还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该不该说.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唐吉诃德说道:
  "骑士大人,您刚才肯定是从我发愣的样子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不过,您并没有消除我看见您时产生的惊奇.照您说的,只要知道了您是谁,我这种惊奇就可以消除,可情况并非如此.相反,我现在更胡涂.更惊奇了,如今的世界上怎么还有游侠骑士,而且还会出版货真价实的骑士小说呢?我简直不能自己相信,现在还会有人去照顾寡妇,保护少女;您说的保护已婚女子的名誉,帮助孤儿,假如不是亲眼看见您做这些事,我是不会相信的.老天保佑!您说的有关您的高贵的.真正的骑士生涯的书已经出版了,但愿这本书能够使人们忘却那些数不胜数的有关游侠骑士的伪作.这种书已经充斥于世,影响了社会风气,影响了优秀小说的名声."
  "那些有关游侠骑士的小说是否都是虚构,"唐吉诃德说,"还值得商榷."
  "难道还有人怀疑那些小说不是伪作吗?"绿衣人说道.
  "我就怀疑."唐吉诃德说,"不过这事先说到这儿吧.假如咱们还能同路,我希望上帝能够让您明白,您盲目追随那些认为这些书是伪作的人是不对的."
  唐吉诃德这最后一句话让那位旅客意识到唐吉诃德的头脑可能有问题,想再找机会证实一下.不过,在他找到机会之前,唐吉诃德就已经要求旅客讲讲自己是干什么的,介绍一下自己的秉性和生活了.绿衣人说道:
  "猥骑士大人,我是前面一个地方的绅士.如果上帝保佑咱们,咱们今天就能在那个地方吃饭.我是中等偏上的富人,我的名字叫迭戈.德米兰达.我同我的夫人和孩子以及我的朋友们一起生活.我做的事情就是打猎钓鱼.不过我既没养鹰,也没养猎兔狗,只是养了一只温顺的石鸡和一只凶猛的白鼬.我家里有七十多本书,有的是西班牙文的,有的是拉丁文的,有些是小说,有些是宗教方面的书,而骑士小说根本没进过我家的门.我看一般的书籍要比看宗教的书籍多,只是作为正常的消遣.这些书笔意超逸,情节曲折,不过这种书在西班牙并不多.有时我到我的邻居和朋友家吃饭,但更多的时候是我请他们.我请他们时饭菜既干净又卫生,而且量从来都不少.我不喜欢嘀嘀咕咕,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议论其他人,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情,对别人的事情从不关心.我每天都去望弥撒,用我的财产接济穷人,却从不夸耀我做的善事,以免滋生虚伪和自负之心.这种东西很容易不知不觉地占据某颗本来是最谦逊的心.遇有不和,我总是从中调解.我虔诚地相信我们的圣母,相信我们无限仁慈的上帝."
  桑乔一直认真地听着这位绅士讲述自己的生活和日常习惯,感到他一定是个善良的圣人,能够创造出奇迹.于是,他赶紧从驴背上跳下来,迅速跑过去,抓住绅士的右脚蹬,十分虔诚又几乎眼含热泪地一再吻他的右脚.绅士见状问道:
  "你在干什么,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吻吧,"桑乔说,"我觉得您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位骑在马上的圣人."
  "我不是圣人,"绅士说道,"是个大罪人.兄弟,看你这纯朴的样子,一定是个好人."
  桑乔又骑到了他的驴背上.桑乔的举动引得本来有些忧心忡忡的唐吉诃德发出了笑声,这笑声又让迭戈感到惊奇.唐吉诃德问迭戈有多少孩子,接着又说古代哲学家由于并不真正了解上帝,认为人的最高利益就是有善良的天性,有亨通的福运,有很多的朋友,还有很多很好的孩子.
  "唐吉诃德大人,"绅士说,"我有一个孩子.假如我没有这个孩子,我会觉得我更幸运些.并不是他坏,而是他不像我希望得那么好.他可能有十八岁了,其中六年是在萨拉曼卡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我本来想让他改学其他学科,却发现他已经被诗弄昏了头脑.难道诗也可以称作学问吗?想让他学习法律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其实我更愿让他学习神学,那才是万般学问之上品呢.我希望他能为我们家族争光.在这个世纪里,我们的国王一直大力勉励德才兼备的人,因为有才而无德就好比珍珠放在了垃圾堆上.他天天都在探讨荷马的诗《伊利亚特》写得好不好,马西亚尔的箴言警句是否写得不正派,维吉尔的那首诗应该这样理解还是那样理解,反正他的所有话题都是以上几个诗人以及贺拉斯.佩修斯.尤维那尔和蒂武洛的诗集.至于西班牙现代作家的作品,他倒不在意.虽然他对西班牙诗歌很反感,但还是不自量力地想根据萨拉曼卡赛诗会给他寄来的四行诗写一首敷衍诗."
  唐吉诃德回答说:
  "大人,孩子是父母身上的肉,不管孩子是好是坏,做父母的都应该像爱护自己的灵魂一样爱护他们.做父母的有责任引导孩子从小就走正道,有礼貌,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等他们长大以后,他们才能成为父母的拐杖,后辈的榜样.强迫他们学这门或那门学问,我觉得都不合适,虽劝劝他们学什么也没什么坏处.假如这个孩子很幸运,老天赐给他好父母,他不是为了求生,而仅仅是上学,我倒觉得可以随他选择他最喜欢的学科.虽然诗用处并不大,主要是娱乐性的,但也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绅士大人,我觉得诗就像一位温柔而年轻的少女,美丽非凡,其他侍女都要服侍她,装点修饰她.这些侍女就是其他所有学科.这位少女应该受到所有侍女的侍奉,而其他侍女都应该服从她.不过,这位少女不愿意被拉到大街上去让大家随意抚摸,也不愿意在广场的一角或者宫殿的一隅被展示于众.她的品德那么纯正,假如使用得当,她就会变成一块无价的纯玉.拥有她的人,对她也必须有所限制,绝不能让蹩脚的讽刺诗或颓废的十四行诗流行.除了英雄史诗.可歌可泣的悲剧和刻意编写任何的喜剧之外,绝不能编写待价而沽的作品.不能让无赖和凡夫俗子做什么诗,这种人不可能理解诗的价值.
  "大人,您不要以为我这里说的凡夫俗子不过是指那些平庸之辈而已.凡是不懂得诗的人,不许他是什么达官显贵,都可以纳入凡夫俗子之列.反之,凡是能够按照我刚才说的那些对待诗的人,他的名字就应在世界所有的文明国家里得到传颂和赞扬.大人,您说您的儿子不太喜欢西班牙文的诗,我认为他或许在这个问题上稿错了,理由就是,伟大的荷马不用拉丁文写作,那是因为他是希腊人;维吉尔不用拉丁文写作,那是因为他是罗马人.总之,所有的古代诗人都是用他们自幼学会的语言写诗,并没有用其他国家的语言来表达自己高贵的思想.既然情况如此,所有国家也都理应如此.德国诗人不应该由于使用自己的语言写作而受到轻视;西班牙人,甚至比斯开人,也不应该由于使用自己的语言写作而受到鄙夷.我猜想,大人,您的儿子大概不是对西班牙文诗歌不感兴趣,而是厌恶那些只是单纯使用西班牙文的诗人.那些人不懂得其他语言以及其他有助于补充和启发其灵感的学科.不过,在这点上他也许又错了.事实上,诗人是天生的,也就是说,诗人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是个诗人,有了这个天赋,他不用学习或培育,就可以写出诗来,表明'上帝在我心中,,成为真正的诗人.我还认为,天赋的诗人借助了艺术修养会表现得更为出色,会大大超过了那些为艺术而艺术的诗人原因就在于艺术修养不可能超越天赋,而只能补充天赋,只有将天赋和艺术修养.艺术修养和天赋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培育出极其完美的诗人来.
  "我这番话的最终意思,绅士大人,就是让您的儿子听从命运的安排,走好自己的路.既然您的儿子是一位如此优秀的学生,想必他已经顺利地登上了做学问的第一个台阶,那就是语言,通过它就可以登上文学的高峰,这就好比是一位威风凛凛的骑士一样令人羡慕,人们对他将会像对待主教的冠冕.法官的长袍一样赞美.崇敬和颂扬.假如您的儿子写了损害别人荣誉的讽刺诗,您就得同他斗争,惩罚他,把他的诗撕掉;不过,如果他能像贺拉斯一样进行说教,抨击时弊,您就应该赞扬他,他这样做才能称得上高尚.诗人写抨击嫉妒的作品,在他的作品中揭露嫉妒的害处,只要他不确指某人,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当然,有的诗人宁愿冒着被放逐到庞托岛的危险,也要批评某种不良现象.诗人的品行假如纯洁,他的诗也会是纯洁的.笔言心声,内心是什么思想,笔端就会流露出来.当国王或王子从这些严谨.有道德.严肃的诗人身上看到了诗的神妙之处时,就会非常尊重他们,给他们荣誉,让他们富有,甚至还会给他们加上桂冠,使他们免遭雷击.头顶这种月桂树叶,太阳穴上贴着这种树叶,这样的人不该受到任何人或物的侵犯."
  绿衣人听了唐吉诃德的这番慷慨陈词不胜惊诧,不再以为他头脑有毛病了.刚才两人的谈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桑乔就已经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他离开大路,向附近几个正在挤羊奶的牧人要了点羊奶.绿衣人对唐吉诃德的头脑机敏.能言善辩深感满意,于是想继续谈下去.可是唐吉诃德此时一抬头,发现路上来了一辆车,车上插满了旌旗,以为又碰到了新的险情,就喊桑乔赶紧给他拿头盔来.桑乔听见主人喊他,赶紧撇下牧人,牵上驴,来到了主人身边.这次,唐吉诃德又遇到了一番恐怖离奇的事情.

  第 十 七 章 唐吉诃德勇气登峰造极,与狮子对峙圆满结束
  故事说到唐吉诃德大声喊桑乔给他拿头盔来.桑乔正在牧人那儿买奶酪.他听主人叫得急,慌了手脚,不知拿什么装奶酪好.既然已经付了钱,他舍不得丢掉,匆忙之中想到可以用主人的头盔装奶酪.他抱着这堆东西跑回来,看主人到底要干什么.他刚赶到,唐吉诃德就对他说:
  "赶紧把头盔给我,朋友,我看要有事了.也许前面的事非我不能解决呢.快去拿我的甲胄来."
  绿衣人听到此话,举目向四周望去,只见前方有一辆大车迎面向他们开来,车上插着两三面小旗,估计是给皇家送钱的车.他这意思对唐吉诃德说了,可唐吉诃德不相信,仍然以为凡是他遇到的事情都是险情.
  "严阵以待,稳操胜券.我已做好了准备,不会有什么失误.根据我的经验,我的敌人有的是看得见的,有的是隐身的,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们就会以某种方式向我进攻."
  唐吉诃德转过身去向桑乔要头盔.桑乔来不及把头盔里的奶酪拿出来,只好把头盔连同奶酪一起交给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接过头盔,看也没看,就急忙扣到了脑袋上.奶酪一经挤压,流出了浆汁,弄得唐吉诃德脸上胡子上都是汁液.唐吉诃德吓了一跳,问桑乔:
  "怎么回事,桑乔?是我的脑袋变软了,还是我的脑浆流出来了,或者是我从脚冒到头上来的汗?如果是我的汗,那肯定不是吓出来.我相信我现在面临的是非常可怕的艰险.你有什么给我擦脸的东西,赶紧递给我.这么多的汗水,我都快看不见了."
  桑乔一声不响地递给了唐吉诃德一块布,暗自感谢上帝,没有让唐吉诃德把事情看破.唐吉诃德用布擦了擦脸,然后把头盔拿下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的脑袋弄得凉飕飕的.他一看头盔里全是白糊状的东西,就拿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说:  "我以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生命发誓,是你在头盔里放了奶酪,你这个叛徒!不要脸的东西!没有教养的侍从!"
  桑乔不慌不忙.不露声色地说道:
  "要是奶酪,您就给我,我把它吃了吧......不过,还是让魔鬼吃吧,准是魔鬼放在里面的.我怎么敢弄脏您的头盔呢?您真是找对人了!我敢打赌,大人,上帝告诉我,肯定有魔法师在跟我捣乱,因为我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他们有意把那脏东西放在头盔里面,就是想激起您的怒火,又像过去一样打我一顿.不过,这次他们一定是枉费心机了.我相信我的主人办事通情达理,已经注意到我这儿既没有奶酪,也没有牛奶和其他类似的东西.即使有的话,我也会吃到肚子里,而不是放在头盔里."
  "这倒也有可能."唐吉诃德说.
  绅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惊讶,尤其是看见唐吉诃德把脑袋.脸.胡子和头盔擦干净后,又把头盔扣到了脑袋上,更是愕然.唐吉诃德在马上坐定,让人拿过剑来,又抓起长矛,说道:
  "不管是谁,要来现在就来吧!即使魔鬼来了,我也已做好了准备!"
  这时,那辆插着旗子的车已经来到了跟前,只见车夫骑在骡子上,还有一个人坐在车的前部.唐吉诃德拦在车前,问道:
  "你们到哪儿去,兄弟们,这是谁的车,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那些旗子又是什么旗?"
  车夫答道:
  "这是我的车,车上是两只关在笼子里的凶猛的狮子.这是奥兰总督送给国王陛下的礼物.旗子是我们国王的旗,表明这车上是他的东西."
  "狮子很大吗?"唐吉诃德问.
  "太大了,"坐在车前的那个人说,"从非洲运到西班牙的狮子里,没有比它们更大的,连像它们一样大的也没有.我是管狮人.我运送过许多狮子,但是像这两只这样的,还从来没有运送过.这是一雄一雌.雄狮关在前面的笼子里,雌狮关在后面的笼子里.它们今天还没吃东西,饿得很.您让一下路,我们得赶紧走,以便可以找个能够喂它们的地方."
  唐吉诃德笑了笑,说道:
  "想拿小狮子吓唬我?用狮子吓唬我!已经晚了!我向上帝发誓,我要让这两位运送狮子的大人看看,我究竟是不是那种怕狮子的人!喂,你下来!你既然是管狮人,就把笼子打开,把狮子放出来.我要让你看看,曼查的唐吉诃德到底是什么人,即使魔法师弄来了狮子我也不怕!"
  绅士心中暗想:"这下可好了,这下我们的骑士可露馅了,绝对是那些奶酪泡软了他的脑袋,让他的脑子化脓了."
  这时桑乔来到绅士身旁,对他说:
  "大人,看在上帝份上,想个办法别让我的主人动那些狮子吧.要不,咱们都得被撕成碎片."
  "难道你的主人是疯子吗?"绅士问道,"你竟然如此害怕,相信他会去碰那些凶猛的野兽?"
  "他不是疯子,"桑乔说,"他只是太鲁莽了."
  "我能让他不鲁莽."绅士说.
  唐吉诃德正催着管狮人打开笼子.这时绅士来到唐吉诃德身旁,对他说道:
  "骑士大人,游侠骑士应该从事那些有望成功的冒险,而那些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勇敢如果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那就算不上是勇敢,而应该说是发疯了.更何况这些狮子并不是冲着您来的,它们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它们是被当作礼物送给陛下的,拦着狮子不让送狮人赶路就不合适了."
  "绅士大人,"唐吉诃德说,"您还是跟您温顺的石鸡和凶猛的白鼬去讲道理吧.每个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这是我的事,我知道这些狮子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唐吉诃德接着又转过身去对管狮人说:
  "我发誓,你这个混蛋,假如你不赶紧打开笼子,我就要用这支长矛把你插在这辆车上."
  赶车人见唐吉诃德这身古怪的盔甲,又见他决心已下,就对他说:
  "我的大人,求您行个好,在放出狮子之前先让我把骡子卸下来吧.如果狮子把骡子咬死了,那我这辈子就完了.除了这几匹骡子和这辆车,我就没什么财产了."
  "你这个人真是胆小!"唐吉诃德说,"那你就下来,把骡子解开吧,随你便.不过,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你是白忙活一场,根本不用费这个劲."
  赶车人从骡子上下来,赶紧把骡子从车上解下来.管狮人高声说道:
  "在场的诸位可以作证,我是被迫违心地打开笼子,放出狮子的.而且我还要向这位大人声明,这两只畜生造成的各种损失都由他来负责,而且还得赔偿我的工钱和损失.在我打开笼子之前,请各位先藏好.反正我心里有数,狮子不会咬我."
  绅士又一次劝唐吉诃德不要做这种发疯的事,这简直是在冒犯上帝.可唐吉诃德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绅士让他再好好考虑一下,就知道他是在自欺欺人.
  "大人,"唐吉诃德说,"假如您现在不想做个您认为是悲剧的观众,就赶快骑上您的母马,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桑乔听到此话,眼含热泪地劝唐吉诃德放弃这个打算.若与此事相比,那么风车之战呀,砑布机那儿的可怕遭遇呀,以及他以前的所有惊险奇遇,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您看,大人,"桑乔说,"这里并没有什么魔法之类的东西.我看见笼子的栅栏里伸出了一只真正的狮爪.由此我猜,既然狮子的爪子就有那么大,那狮子肯定是个庞然大物."
  "你因为害怕,"唐吉诃德说,"所以觉得那只狮子至少有半边天那么大.你靠边,桑乔,让我来.如果我死在这儿,你知道咱们以前的约定,你去杜尔西内亚那儿.别的我就不说了."
  唐吉诃德又说了其他一些话,看来,让他放弃这个怪谲的念头是没指望了.绿衣人想制止他,可又觉得自己实在难以和唐吉诃德的武器匹敌,而且跟一个像唐吉诃德这样十足的疯子交锋,却算不上什么英雄.唐吉诃德又催促送狮人打开笼门,而且还不断地威胁他.绿衣人运用这段时间赶紧催马离开了.桑乔骑着他的驴,车夫骑着自己的骡子,都想在狮子出笼之前尽可能地离车远一些.桑乔因为唐吉诃德这次肯定会丧生于狮子爪下而哭泣,他还咒骂自己运气不佳,责怪自己真愚蠢,怎么会想到再次为唐吉诃德当侍从呢.不过哭归哭,怨归怨,他并没有因此就停止催驴跑开.管狮人见该离开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就把原来软硬兼施过的那一套又软硬兼施了一遍.唐吉诃德告诉管狮人,他即使再软硬兼施,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在管狮人打开笼门的这段时间里,唐吉诃德首先盘算的是,与狮子作战时,徒步是否比骑马好.最后他决定步战,怕罗西南多一看见狮子就吓坏了.于是他跳下马,把长矛扔在一旁,拿起盾牌,拔出剑,以非凡的胆量和超常的勇气一步步走到车前,诚心诚意地祈求上帝保佑自己,然后又请求他的夫人杜尔西内亚保佑自己.应该讲明的是,这个真实故事的作者写到此处,竟然不禁感慨地说道:"啊,曼查的孤胆英雄唐吉诃德,你是世界上所有勇士的楷模,你是新的莱昂.唐曼努埃尔二世,是西班牙所有骑士的骄傲!我用什么词来形容你这骇人的事迹呢?我怎样才能让以后几个世纪的人相信这是真的呢?我即使极尽赞颂之词,对你来说又有什么过分呢?你孤身一人,浑身是胆,豪情满怀,手持单剑,而且不是那种镌刻着小狗的利剑,拿的也不是锃亮的钢盾,却准备与来自非洲大森林的两只最凶猛的狮子较量!你的行为将会给你带来荣耀,勇敢的曼查人,我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赞颂你了!"
  作者的感叹到此为止.现在言归正传,管狮人见唐吉诃德已摆好了架势,看来再不把狮子放出来是不行了,要不然那位已经暴跳如雷的骑士真要不客气了,他只好把第一个笼子的门全部打开.前面说过,这个笼子里关的是一头雄狮,体积庞大,面目狰狞.它本来躺在笼子里,现在它转过身来,抬起爪子,伸个懒腰,张开大嘴,又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呵欠,用它那足有两扇长的舌头舔了舔眼圈.做完这些,它把头伸到笼子外面,用它似乎冒着火的眼睛环顾四周.它那副眼神和气势,就是再冒失的人见了也会胆寒.唯有这位唐吉诃德认真地盯着狮子,准备等狮子走下车后同它展开一场搏斗,把它撕成碎片.
  唐吉诃德的癫狂此时已达到了空前的顶峰.可是宽宏大量的狮子却并不那么不可一世,无论小打小闹还是者暴跳如雷,它仿佛都满不在乎.就像前面讲到的那样,它环视四周后又转过身去,把屁股朝向唐吉诃德,慢吞吞.懒洋洋地重新在笼子里躺下了.唐吉诃德见状,让管狮人打狮子几棍,激它出来.
  "这我可不干,"管狮人说,"假如我去激它,它首先会把我撕成碎片.骑士大人,您该知足了,这就足以表明您的勇气了.您不必再找倒霉了.狮笼的门敞开着,它出来不出来都由它了.不过,它现在还不出来,恐怕今天就不会出来了.您的英雄豪胆已经得到了充分证明.据我所知,任何一位骁勇的斗士都只是向对手挑战,然后在野外等着他.假如对手没有到场,对手就会名声扫地,而等待交手的那个人就摘取胜利的桂冠."
  "这倒是真的,"唐吉诃德说,"朋友,把笼门关上吧.不过,你得尽可能为你亲眼看到的......我的所作所为做证,那就是你如何打开了笼子,我在此等待,可它不出来;我一再等待,可它还是不出来,而且又重新躺下了.我只好如此了,让魔法见鬼去吧,让上帝帮助理性和真理,帮助真正的骑士精神吧.照我说的,把笼门关上吧.我去叫那些逃跑的人回来的,让他们从你的嘴里得知我这番壮举吧."
  管狮人把笼门关上了.唐吉诃德把刚才用来擦脸上奶酪的白布系在长矛的铁头上,开始叫唤.那些人在绅士的带领下正马不停蹄地继续逃跑,同时还频频地回过头来看.桑乔看见了白布,说道:
  "我的主人正叫咱们,他可能把狮子打败了.假若不是这样,就叫我天诛地灭!"
  大家都停住了,直到认出那个晃动白布的人的确是唐吉诃德,这才稍稍定了神,一点一点地往回走,一直在走到能够清楚地听到唐吉诃德喊话的地方,才来到大车旁边.他们刚到,唐吉诃德就对车夫说:
  "重新套上你的骡子,兄弟,继续赶你的路吧.桑乔,你拿两个金盾给他和管狮人,就当我耽误了他们的时间而给他们的补偿吧."
  "我会很高兴地把金盾付给他们的,"桑乔说,"不过,狮子现在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于是管狮人就断断续续而又十分详细地介绍了那次战斗的结局.他尽量夸大唐吉诃德的勇气,说狮子一看见唐吉诃德就害怕了.尽管笼门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敞开的,狮子却不愿意也没胆量从笼子里走出来.骑士本想把狮子赶出来,但因为他对骑士说,那样就是对上帝的冒犯,骑士才很不情愿地让他把笼门关上了.
  "怎么样,桑乔?"唐吉诃德问,"难道还有什么魔法可以斗得过真正的勇气吗?魔法师可以夺走我的运气,但要夺走我的力量和勇气是不可能的."
  桑乔把金盾交给了车夫和管狮人.车夫套上了骡子.管狮人吻了唐吉诃德的手,感谢他的赏赐,并且同意到王宫见到国王时,一定把这件英勇的事迹禀报给国王.
  "假如陛下问这是谁的英雄事迹,你就告诉他是狮子骑士的.人此,我要把我以前那个猥骑士的称号改成这个称号.我这是沿袭游侠骑士的老规矩,也就是随时根据需要来改变称号的."唐吉诃德说道.
  大车继续前行,唐吉诃德.桑乔和绿衣人继续赶路.
  这时,迭戈.德米兰达默不作声地观察唐吉诃德的言谈举止,觉得这个人说他明白吧却又犯病,说他疯傻吧却又很明白.迭戈.德米兰达还没听说过有关唐吉诃德的第一部小说.若他读过那部小说,就会对唐吉诃德的疯癫有所了解,不至于对其言谈举止感到惊讶了.正因为他不知道那本小说,所以他觉得唐吉诃德有时像疯子,有时又像明白人;听其言,侃侃而谈,头头是道;观其行,则荒谬透顶,冒失莽撞.迭戈.德米兰达自言自语道:"他把装着奶酪的头盔扣在脑袋上,却以为是魔法师把自己的脑袋弄软了.还有什么比这类事更荒唐的吗?还有什么比要同狮子较量更冒失的吗?"迭戈.德米兰达正在独自思索,暗自嘀咕,唐吉诃德对他说道:
  "迭戈.德米兰达大人,您肯定是把我看成言谈举止都十分荒唐的疯子了吧?这倒算不了什么,我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像个疯子.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您能注意到,我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又疯又笨.一位骑士能当着国王的面,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中央一枪刺中一头咆哮的公牛,自然体面;骑士身披一件闪光的盔甲,在夫人们面前得意洋洋地进入比武竞技场,无比风光;骑士的所有武术演练都是很露脸的事情,既可以供王宫贵族开心消遣,又可以为他们增光.但是,这些都还是不如游侠骑士体面.游侠骑士游历沙漠荒野,穿过大路小道,翻山岭,越森林,四处征险,就是想完成自己的光荣使命,得以万世留芳.我想,游侠骑士在某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帮助一位寡妇,比一位宫廷骑士在城市里向某位公主献殷勤要荣耀得多.所有的骑士都各负其责.宫廷骑士服侍贵夫人们,身穿侍从制服为国王点缀门面,用自己家丰盛的食物供养贫困的骑士,组织比武,参加比赛,显示出伟大豪爽的气魄,特别要表现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品德,这样才算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可是,游侠骑士要到世界最偏远的地方去,闯入最困难的迷途,争取做到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在草木稀少的地方顶着酷夏的炎炎烈日,在冰天雪地的严冬冒着凛冽的寒冷;狮子吓不住他们,在魑魅魍魉面前他们也无所畏惧,而是寻找它们,向它们进攻,并且战胜它们,这才是游侠骑士真正重要的职责.
  "命运使我有幸成为游侠骑士中的一员,所以我不能放弃我认为属于我的职责范围内的任何一个进攻机会.因此,向狮子发动进攻完全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虽然我知道这显得太鲁莽了.我知道何谓勇敢,它是介于两种缺陷之间的一种美德,不过,宁愿勇敢过头,近于鲁莽,也不要害怕到成为胆小鬼的地步;这就好像挥霍比吝啬更接近慷慨一样,鲁莽也比怯懦更接近真正的勇敢.在这类征服艰险的事情中,迭戈大人,请您相信,哪怕输牌,也要能争取一张牌就多争取一张,因为听人家说'这个骑士大胆莽撞,,总要比听人家说'这个骑士胆小怕事,要好得多."
  "唐吉诃德大人,"迭戈说,"您的言行合情合理.我猜想,即使游侠骑士的规则完全失传了,也可以在您的心中找到,这些规则已经储存在您的心中.天已经晚了,咱们得加紧赶到我家的那个村子去.您也该休息了,辛劳半天,尽管身体上不感觉累,精神上也该觉到累了,精神上的疲劳同样可以导致身体上的劳累."
  "我十分荣幸地接受您的盛情邀请,迭戈大人."唐吉诃德说.
  两人加速催马向前,大约下午两点时,他们赶到了迭戈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唐吉诃德称迭戈为绿衣骑士.

  第 十 八 章 在绿衣骑士家的遭遇及其他怪事
  唐吉诃德发现迭戈的家大得简直就像一座村庄.临街的大门上方有标牌,那是用粗石做的.院子里有酒窖,门廊处有地窖.很多产于托博索的酒坛子又使唐吉诃德怀念起已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来.他喟然长叹,也不管旁边有什么人,就情不自禁地说道:
  "为我受苦的心上人呀,
  上帝会让你如意称心.
  托博索的酒坛啊,是你勾起了我对那位使我痛苦万分的心上人的甜蜜回忆!"
  迭戈的那位大学生兼诗人的儿子闻声同母亲一起出来迎接唐吉诃德,他们看到唐吉诃德的奇怪装束都愣住了.唐吉诃德下了马,十分礼貌地请求吻女主人的手.迭戈对他夫人说:
  "夫人,请你非常热情的接待你面前这位曼查的唐吉诃德大人吧,他是世界上最勇敢最聪明的游侠骑士."
  迭戈的夫人唐娜克里斯蒂娜十分热情又十分有礼貌地接待唐吉诃德,唐吉诃德也十分客气地答之以礼.对那个大学生,唐吉诃德也同样寒暄了一番.那个学生根据唐吉诃德的言谈判断,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机敏的人.
  原作者介绍了迭戈家的各种情况,把乡间富裕农户的东西叙述了一遍.可是译者却认为,这些琐屑小事与这部小说的主题没有关系,就把这些描写全都删去了.他觉得事实要比那些干巴巴的细节更有说服力.
  唐吉诃德走进客厅,桑乔帮他脱掉甲胄.唐吉诃德只穿着短裤子.羊皮坎肩,衬衣是学生式的大翻领,既没上浆,也没镶花边;脚上穿的是浅黄色的软靴,外面是打了蜡的硬皮鞋,全身上下都蹭满了盔甲的铁锈.他把剑挂在一条海豹皮宽背带上,据说这是因为他的肾有病已经多年,身上披着一件上等呢料的棕褐色短外套.他先要了五六桶水冲洗脸和头.各桶的水量不一,可是全都洗完,水仍然是乳白色的.这都是馋嘴的桑乔造成的.他买的破奶酪把主人弄白了.经过一番打扮,唐吉诃德风度翩翩地走出来,来到另一个房间,那位大学生正在那儿等着他,准备趁着备饭的时候同他闲聊.唐娜克里斯蒂娜夫人见有贵客光临,想利用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证明自己能够而且善于款待来到她家的客人.
  迭戈的儿子叫洛伦索.在唐吉诃德刚才脱盔甲时,他就问父亲:
  "父亲,您带到咱们家来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的名字,他的打扮,还有他说自己是游侠骑士,都使我和母亲都感到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孩子."迭戈说,"我只能对你说,我看见他做了一些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可又说了一些聪明绝伦的话,而把他的荒谬举动抵消了.你去同他聊聊吧,从他的谈吐猜测一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个聪明人,他到底是机智过头还是愚蠢透顶,你按照情理自己去判断吧.不过说实话,我倒希望把他看成是疯子,而不是正常人."
  就这样,洛伦索去找唐吉诃德了.谈话中,唐吉诃德对洛伦索说道:
  "您的父亲迭戈.德米兰达对我谈过您的超群的智慧,而且特别提到您是个伟大的诗人."
  "诗人,我也许算得上,"洛伦索说,"可要说是伟大的诗人,那我就不敢当了.我的确是个诗歌爱好者,并且喜欢读一些优秀诗人的作品,但绝对够不上我父亲所说的伟大的诗人."
  "我觉得你如此谦虚很不错,"唐吉诃德说,"因为现在的诗人都很狂妄,都自以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
  "凡事都有例外,"洛伦索说,"也许有的人就不是这样,就不这么想."
  "这种人很少,"唐吉诃德说,"不过请您告诉我,您现在正写什么诗,竟使得您的父亲有些忧虑不安?如果是敷衍体诗,我略知一二,很希望拜读您的作品.如果这诗是为诗歌比赛准备的,我劝您争取二等奖,因为一等奖往往要照顾人情或是为贵人准备的.二等奖才货真价实.三等奖等于二等奖,以此类推,一等奖就等于三等奖,这就同大学里授学位一样.不过尽管如此,号称'第一名,的人毕竟是最露脸的."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说他是疯子,"洛伦索心里说,"让我再接着同他聊."
  他于是对唐吉诃德说:
  "我觉得您在学校里上过学.您学的是什么专业?"
  "游侠骑士专业."唐吉诃德说,"我觉得它像诗歌一样优美.若说它超过了诗歌,也只是超出了那么一点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专业,"洛伦索说,"我还从来没听说过."
  "这是一门包括了世界上所有专业或大部分专业的专业."唐吉诃德说,"因为从事这项专业的人必须是法学家,懂得奖惩分明,使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东西;他应该是神学家,若有人来向他请教,他可以明确地讲解他所信奉的基督教教义;他应该是医生,尤其应该是草药专家,能够识别荒山野岭中可以治伤的药草,免得游侠骑士到处去寻找治伤的药;他应该是天文学家,能够通过观察星星知道已经是深夜几时,知道自己所处的方位和气候带;他应该懂得数学,这门学问每时每刻都会用得上;除此之外,他还应该具有宗教道德和其他各种基本道德.接下来,他还得会其他一些小事情,例如,他应该像尼古拉斯或尼科劳人鱼那样善于游泳,能够钉马掌,或修理马鞍和马嚼子.还有,他应该忠实于上帝和他的意中人,应该思想纯洁,谈吐文明,举止大方,行动果敢,吃苦耐劳,同情弱者,最主要的就是坚持真理,为了保卫真理,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许多大大小小方面的才能构成了一个优秀的游侠骑士.这回您该知道了,洛伦索大人,骑士的学问难道是一门粗浅的学问吗?难道不能同学校和课堂里最高深的学问相比吗?"
  "如果真是这样,"洛伦索说,"我承认它是一门超越了其他所有学科的学问."
  "什么叫'如果真是这样,?"唐吉诃德说.
  "我是说,"洛伦索说,"我怀疑世界上过去和现在是否真有具备了如此才能的游侠骑士."
  "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多次了,现在我又得重复."唐吉诃德说,"那就是大部分人都认为世界上不曾有过游侠骑士.依我看,只有老天创造出奇迹,他们才会相信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确实存在着游侠骑士,否则我再费力气解释也是徒劳.在这方面我已有多次的经验了.现在,我并不想让您摆脱多数人曾经重复的错误,只是想恳求老天让您醒悟,让您明白,在过去的世纪里,游侠骑士对于世界来说是多么有益而又必要,而当今之世如果风行游侠骑士又有多少好处.然而现在,由于人本身的罪恶,却是贪图安逸和追求享乐占了上风."
  "这回我们这位客人可露馅了."洛伦索心中暗想,"不过,他毕竟是个非常特殊的疯子.如果我没有认识到这点,那么我就太笨了."
  因为叫他们去吃饭了,所以他们的谈话停止.迭戈问儿子对这位客人印象如何,儿子答道:
  "要想治好他的疯病,大概世界上所有的医生都无能为力,看来只有靠那些摇笔杆子的人了."
  大家去吃饭了.招待客人的饭食果然像迭戈在路上说的那样:干净.丰盛.鲜美.不过,最令唐吉诃德感到满意的是整个家庭像苦修会的修道院一样幽静.饭罢,大家撤掉台布,向上帝致谢,又用水洗洗手.唐吉诃德恳求洛伦索把他准备参加诗歌比赛的诗拿来给自己看看.洛伦索说:
  "有些诗人在人家请他念自己的诗时,他拒绝;可人家没请他念的时候,他却又自作多情.为了不让你们以为我也是那种人,我就念念我的敷衍诗吧.不过,我并没有指望它得什么奖,只是为了锻炼一下我的智力."
  "我的一位朋友,一位非常明智的人,"唐吉诃德说,"认为不应该给人家念敷衍诗,而让人家厌烦.他说理由就是敷衍诗从来都不能表现原文的含义,往往超出了原诗的范围,而且敷衍诗本身的范围也特别窄,既不准用问句,也不能用'他曾说,.'他将说,,不能用动名词,不能改变含义,还有其他一些清规戒律,都束缚了敷衍诗.对于这些,大概您也有所了解吧."
  "唐吉诃德大人,"洛伦索说,"我存心想找出您就的破绽,可是没找到,您像泥鳅一样从我手里溜掉了."
  "我不明白您说的'溜掉了,是什么意思."唐吉诃德说.
  "以后我会让您明白的."洛伦索说,"不过,现在您还是先听听原诗,再听听根据它写的敷衍诗吧."原诗是这样写的:
  假如今能比昔,
  何须等待明日.
  让时光倒流,
  或让未来现在达抵.
  敷 衍 诗
  如同一切都会发生,
  我的幸福已成陈迹.
  那曾经不浅的幸运
  一去不复返,
  无影无息.
  命运之神,
  你已见到我
  在你脚下拜倒了几个世纪.
  让我重新成为幸运者吧,
  我又会春风得意,
  "假如今能比昔".
  我并不贪求其他乐趣与荣耀,
  其他的掌声和欢呼,
  其他的成功和胜利.
  只求得到往日的欢乐,
  它现在却是痛苦的回忆.
  如果你能让我回到往昔,
  命运之神,
  我所忍受的煎熬将会更替.
  如果这一幸运能立刻实现,
  "何须等待明日".
  我的追求绝非可能.
  事过境迁,
  却要时光倒转,
  世上从未有过如此回天之力.
  时间飞逝,
  永不回头.
  光阴一去不还,
  追求者必失败,
  除非"让时光倒流".
  生活在彷徨中,
  希冀又恐惧,
  虽生犹死,
  不如为超脱痛苦
  毅然决然地死去.
  我愿一死了之,
  可事情未如我意.
  斗转星移,
  生活还会让我恐惧,
  "或让未来现在达抵".
  洛伦索刚念完,唐吉诃德就站起来,拉住了洛伦索的右手,声音高得像喊叫一样,说道:
  "老天万岁!出类拔萃的小伙子,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你应该得到桂冠,但不是在塞浦路斯或加埃塔,就像一位诗人说的那样,而是在雅典科学院.上帝饶恕我吧,如果这些学院现在还存在的话;或者,是在现存的巴黎.波洛尼亚和萨拉曼卡科学院!上帝保佑,评审委员们若是不给你一等奖,那就让福玻斯用箭射死他们,就让缪斯永远不进他们家的门槛!大人,如果您能赏光的话,就请再给我念几首更高级的诗吧,我想全面领教一下您的非凡的才华."
  虽然洛伦索把唐吉诃德看成是疯子,这时听到唐吉诃德的赞扬,还是很高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恭维的力量,你真是无处不及,力大无边啊!洛伦索就证明了这个事实.他满足了唐吉诃德的要求和愿望,又念了一首根据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传说写的十四行诗:
  十 四 行 诗
  美丽的少女凿开了墙壁,
  也打开了英俊的皮拉摩斯的胸臆,
  阿摩尔从塞浦路斯赶来,
  观看这窄小神奇的孔隙.
  相对无言,默默无语,
  唯恐声音穿过这狭小的罅缝;
  但两相情愿,两心相通,
  爱情面前无阻力.
  事出预料,情非人意,
  少女误走一步,导致香消玉陨.
  噢,如此奇妙的悲剧.
  同一把剑,他们被掩杀又复生,
  留下了一个墓穴,一场回忆.
  "感谢上帝,"唐吉诃德听洛伦索念完诗后说,"在当今无数蹩脚的诗人当中,我终于发现了像您这样完美的诗人.这首十四行诗的高超技巧就向我表明了这一点."
  唐吉诃德在洛伦索家住了四天,受到的了极其盛情的款待.四天后,唐吉诃德向主人告别,对在主人家受到很好的照顾表示感谢.但是作为游侠骑士,过多地贪图安逸就不合适了.他还要去履行他的职责,征服险恶,他听说这种险恶在当地就有很多.他打算就近转悠几天,等到了萨拉戈萨大比武的日子再到萨拉戈萨去.反正他是要去那儿的.不过,他首先得到蒙特西诺斯山洞去.据说那里有很多奇怪的事情,他想去看看.另外,他还想去看看人称"鲁伊德拉七湖"的发源地和它真正的水流走向.迭戈和他的儿子对唐吉诃德的光荣决定大加赞赏,告诉他,家里有什么他认为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尽可拿走,对于从事这种高尚职业的好人应该如此.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唐吉诃德兴高采烈,桑乔却垂头丧气.他对在迭戈家酒足饭饱的日子非常满意,不愿意再到荒郊野林去吃褡裢里那点干粮了.虽然如此,他还是用褡裢装上了足够的食物.唐吉诃德临行前对洛伦索说:
  "我不清楚是否已经对您说过,假如我已经说过了,那我就再说一遍:如果您想走捷径,少费力气,就达到那难以抵达的法玛的顶峰,您不用做别的,只需部分地放弃那略显狭窄的诗歌创作之路,而去选择更为狭窄的游侠骑士之路.游侠骑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为皇帝."
  唐吉诃德接着又说了一些疯话,才结束了他的疯癫过程.他说道:
  "上帝知道,我本想带洛伦索大人同我一起走的,以便教教他该怎样宽恕普通人,打掉狂妄人的威风,这是从事我们这行的人必不可少的品德.但您年纪轻轻,并且还从事了这个值得赞颂的行当,因此我不能把您带走.我只想告诫您,作为诗人,您应该更多地采纳别人的意见,而不要固执已见,那才能一举成名.世界上的父母都不认为自己的孩子丑;而在意识方面,这种自欺欺人的情况就更为严重."
  迭戈父子俩对唐吉诃德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的言语甚感惊讶.唐吉诃德翻来覆去地说,无非就是要去寻求他那倒霉的艰险,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父子二人又客气了一番,女主人也依依惜别,唐吉诃德和桑乔分别骑着罗西南多和驴出发了.

  第十九章 多情牧人及其他着实有趣的事
  唐吉诃德离开迭戈家后走了不远,就碰到两个教士模样或者学生模样的人,还有两个农夫,四个人都骑着驴.一个学生带着一个绿色粗布包,当旅行包用,里面隐约露出一点白色细呢料和两双粗线袜.另一个学生只带着两把击剑用的新剑,剑上套着剑套.农夫带着其他一些东西.看样子他们是刚从某个大镇采购回来,要把东西送回村里去.学生和农夫同其他初见唐吉诃德的人一样感到惊奇,很想知道这个与众不同的怪人到底是谁.唐吉诃德向他们问好,得知他们与自己同路,便表示愿与他们为伴,请他们放慢一点,因为他们的驴比自己的马走得快.唐吉诃德还简单地向他们介绍了自己是什么人以及自己从事的行当,说自己是个游历四方.寻奇征险的游侠骑士,并且告诉他们,自己叫曼查的唐吉诃德,别名狮子骑士.唐吉诃德这番话对于农夫来说简直是天书,可两个学生却能听懂,他们马上意识到唐吉诃德的头脑有毛病,深感意外,但是出于礼貌,其中一人对唐吉诃德说道:
  "骑士大人,假如您的行程路线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寻奇征险的人常常如此,那么您就同我们一起走吧,这样您就会看到曼查乃至周围很多里之内迄今为止最盛大.最豪华的一次婚礼."
  唐吉诃德问他是哪位王子的婚礼,竟如此了不起.
  "是一个农夫和一个农妇的婚礼."学生说道,"农夫是当地的首富,农妇则是男人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婚礼的场面极其新颖别致,因为婚礼将在新娘家所在村庄旁边的一块草地上举行.新娘美貌超群,被称为美女基特里亚,新郎则叫富豪卡马乔.新娘芳龄十八,新郎年方二十二,可谓天生一对,地配一双,虽然有些人好管闲事,总念叨两家的门第不合,因为美女基特里亚家的门第比卡马乔家高.不过,现在已经不太注重这个了,财富完全可以弥补这个裂痕.这个卡马乔很潇洒,忽然心血来潮地要给整片草地搭上树枝,让阳光照不到那覆盖着地面的绿草.他还准备了舞蹈表演,有剑舞和小铃铛舞,村里有的人简直把这两种舞跳绝了;还有踢踏舞,那就更不用说了,请了很多人来跳呢.不过,我刚才说到的这些事,以及其他我没有说到的事,也许都不是这场婚礼上令人最难忘的.我估计最难忘的大概是那个绝望的巴西利奥将在婚礼上的所作所为.巴西利奥是基特里亚邻居家的一个小伙子,他家与基特里亚父母家住隔壁.爱神要利用这个机会向世人重演那个已经被遗忘的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爱情故事.巴西利奥从很小的年龄就爱上了基特里亚,基特里亚对他则以礼回报.村里的人在闲谈时就说这两个孩子谈情说爱了.随着两人年龄的增长,基特里亚的父亲不让巴西利奥像以前一样随便到他家去了.为了免得总是放心不下,他让女儿同富豪卡马乔结婚.他觉得把女儿嫁给巴西利奥不合适,巴西利奥的经济条件和家庭境况都不那么好.不过说实话,他是我们所知道的最聪明的小伙子.他掷棒是能手,角斗水平很高,玩球也玩得很好;他跑如雄鹿,跳似山羊,玩滚球游戏简直玩神了;他有百灵鸟一样的歌喉,弹起吉他来如歌如诉,特别是斗起剑来最灵敏."
  "单凭这点,"唐吉诃德这时说,"别说和美女基特里亚结婚,就是同希内夫拉女王结婚,他也完全配得上,假设女王今天还活着的话!兰萨罗特和其他任何人企图阻止都无济于事."
  "你们听听我老婆是怎么说的吧,"桑乔刚才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这时候突然说道,"她历来主张门当户对,就像俗话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觉得巴西利奥这个小伙子不错,应该同那个美女基特里亚结婚.谁要想阻止有情人成为眷属,就让他今世长乐,来世长安!"
  "如果有情人就可以结婚,"唐吉诃德说,"那么儿女和谁结婚,以及什么时候结婚,就由不得父母选择和做主了.如果做女儿的可以自主选择丈夫,她很可能会选中父亲的佣人,也可能在大街上见到某个人英俊潇洒,就看上那个人了,尽管那个人其实是好斗的无赖.恋爱很容易蒙住理智的双眼,而理智对于选择配偶是必不可少的.选择配偶很容易失误,必须小心翼翼,还要有老天的特别关照才行.一个人要出远门,如果他是个谨慎的人,就会在上路之前寻找一个可靠的伙伴同行.既然如此,为什么一个人在选择将与自己共同走完生命路程的伴侣时不能这样呢?况且,妻子和丈夫要同床共枕,同桌共餐,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呢.妻子不是商品,买了以后还可以退换.这是一件不能分割的事情,生命延续多长,它就有多长.这种联系一旦套到了脖子上,就成了死结,除了死神的斩刀,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把它解开.关于这个题目,还有很多可以谈的.不过我现在很想知道,关于巴西利奥的事,学士大人是否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那个被唐吉诃德称为学士的学生答道:
  "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了,只知道巴西利奥自从听说美女基特里亚要同卡马乔结婚,就再也没笑过,也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话,总是若有所思,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神志很明显已经不正常了.他吃得少,睡得也少,而且吃的时候只吃水果,睡的时候就像个野兽似的睡在野外的硬土地上.他不时仰望天空,又不时呆痴地盯着地面,除了空气吹动他的衣服之外,他简直就是一尊雕像.他显然已经伤透了心.我们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明天美女基特里亚的一声'愿意,就等于宣判了他的死亡."
  "上帝会有更好的安排,"桑乔说,"上帝给他造成了创伤,也会给他治伤;从现在到明天还有很多小时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房子就塌了呢.我就见过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的情况,说不定谁晚上躺下时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就起不来了呢.你们说,有谁敢夸口自己总能平步青云呢?没有,肯定没有.女人的'愿意,和'不愿意,几乎没什么区别.我觉得基特里亚真心实意地爱着巴西利奥,我祝巴西利奥洪福齐天.我听说,爱情会给人戴上有色眼镜,让人把铜看成是金子,把穷看成富,把眼屎看成珍珠."
  "你还有完没完了,可恶的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只要说起话来就怪话连篇,非得让魔鬼把你带走才成.你说,你这个畜生,什么'平步青云,,还有其他那些话,你都懂吗?"
  "如果没有人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桑乔说,"那么把我的话都看成胡说八道,也没什么奇怪.不过这也没关系,反正我自己知道,我刚才说的绝非胡说八道,倒是您,我的大人,总是对我所说所做百般地'挑赐,."
  "应该说'挑剔,,"唐吉诃德说,"不是'挑赐,,挺好的话让你一说就走了样,真不知是谁把你搞得这么糊里糊涂的."
  "您别跟我生气,"桑乔说,"您知道我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也没有在萨拉曼卡上过学,所以不知什么时候,我说话就会多个字或少个字.真得靠上帝保佑了.其实,没有必要让一个萨亚戈人说话同托莱多人一样标准,而且,也不见得所有托莱多人说话都那么利索."
  "的确如此,"学士说,"同在托莱多,在制革厂和菜市等地区长大的人,就同整天在教堂回廊里闲荡的人说话不一样.纯正.地道.优雅和明确的语言应该由言语严谨的朝臣来说,即使他们出生在马哈拉翁达.我说'言语严谨,是因为他们当中很多人言语并非严谨,而严谨的言语应当是了解一种优秀语言的语法,再伴之以正确的运用.各位大人,恕我冒昧,我是在萨拉曼卡学习宗教法规的,自认为可以明白.通顺而且言之有意地表达我的思想."
  另一个学生说:"你不是认为你耍黑剑的本事比耍嘴皮子的本事还大吗?不然的话,你在学习上就应该排第一,而不是排末尾了."
  "喂,你这个多嘴的家伙,"学士说道,"你对击剑的技巧一无所知,所以对它的认识也就大错而特错了."
  "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认识问题,而是切切实实的事实."那个名叫科丘埃洛的学生说,"如果你想找我领教一下的话,就拿剑来,正好我现在来劲儿呢,而且精神头儿也不小,肯定会让你明白我并没说错.你下来,使出你的步伐.弧圈.角度和理论来吧,我就用我的外行蛮技术,准能把你打得眼冒金星.除了上帝,恐怕还没有谁能让我败阵呢,相反倒是一个个都被我打跑了."
  "你败阵没败阵我管不着,"另一个也不示弱,"反正你上场立脚之处很可能就是为你掘墓的地方.我是说,你会死在你的技术上."
  "那就看分晓吧."科丘埃洛说.
  说着他立刻从驴背上跳下来,怒气冲冲地从学士的驴背上抄起了一把剑.
  "别这么简单,"唐吉诃德这时说,"我愿意做你们的击剑教练和裁判,否则就可能说不清了."
  唐吉诃德说着跳下马来,抓起他的长矛,站在路中央.此时,学士已经英姿勃勃.步伐有序地冲向科丘埃洛.科丘埃洛也向他刺来,而且眼睛里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冒着火.两个与他们同行的农民则在驴背上观赏这场恶战.科丘埃洛又挥又刺又劈,反手抡,双手砍,重有重力,轻有轻功,频频出击.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不断进攻着,可是,学士的剑套忽然迎面飞来,糊到他嘴上,把他的锐气戛然斩断,让他像吻圣物一般吻了那只剑套,虽然并不像吻圣物那样虔诚.最后,学士一剑一剑地把科丘埃洛衣服上的扣子全剥了下来,把他的衣服划成一条一条的,像是章鱼的尾巴,还把他的帽子打掉了两次,弄得他狼狈不堪,气得他抓住剑柄,用尽全身力气扔了出去.在场的一位农夫曾经当过公证员.据他事后证明,那剑扔出了差不多一里地.由此说明,人们完全可以用智巧战胜蛮力.
  科丘埃洛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桑乔走到他身旁,对他说道:
  "依我看,大学生,您就听听我的劝告,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向任何人挑战比剑了,最多只能比比摔跤或掷棒,因为您既年轻,又有力气.至于那些击剑高手,我听说他们能准确地把剑尖刺进针鼻儿里去呢."
  "我很高兴我能认识到我错了,"科丘埃洛说,"经过亲身经历我才明白,我与事实相距甚远."
  科丘埃洛说着站了起来,拥抱了学士,两人和好如初.这时公证员去捡剑.他们估计他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就决定不等他了,争取尽早赶到基特里亚那个村庄去,他们都是那个村庄的人.
  在后面这段路程里,学士向大家介绍了一些剑术的技巧,讲得既生动又有条理,大家都意识到了技巧的重要性,科丘埃洛也消除了自己的偏见.
  已是傍晚了.他们还没到达村子,就觉得前面的村子里仿佛有无数星光在闪烁,同时还听到了笛子.小鼓.古琴.双管笛.手鼓.铃鼓等各种乐器混合在一起的轻柔乐曲.走近村子,他们才发现村子入口处已经用树枝搭起了一个棚子,上面装满了彩灯.当时的风非常微弱,连树叶都不摆动,所以彩灯也都静止不动.
  那些吹奏乐曲的人都是来庆贺婚礼的.他们三三两两地来回走动,有的唱,有的跳,还有一部分人演奏着上面说的各种乐器,草地上到处充溢着欢乐的气氛.更多的人则在忙着搭看台,准备第二天进行歌舞表演,正式举行富豪卡马乔的婚礼和巴西利奥的葬礼.虽然农夫和学生盛情邀请,唐吉诃德却不肯进村.他请求农夫和学生原谅,说他始终认为游侠骑士应当住在野外树林里,而不是留宿在村镇里,即使是金屋玉宇也不行.说完唐吉诃德就离开了大路,桑乔对此极为不满,此时他又想起了迭戈家舒适的住宿条件.

  第 二 十 章 富人卡马乔的婚礼和穷人巴西利奥的遭遇
  曙光初照,太阳神还没来得及以炽热的光芒揩干它金发上的露珠,唐吉诃德就懒洋洋的活动着四肢,站了起来去叫桑乔.桑乔此时仍鼾声不止.唐吉诃德见状没有马上叫醒他,只是对他说:
  "你呀,真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人.你心绪平静,不会嫉妒别人,也没有别人嫉妒你;魔法师不跟你捣乱,魔法也不找你的麻烦.睡吧,我再说一遍,我可以再说一百遍.你不用担心自己的老婆,不必操心如何还债,不必为第二天干什么来养活你和你那小小的苦难家庭而彻夜不眠.你不必由于野心勃勃而蠢蠢欲动,也没有什么虚幻可以让你烦躁不安;你的愿望从来没有超出喂养你的驴的范围,而供养你的担子却落到了我的肩上,这种负担从来都是自然而然地落到主人身上的.仆人睡了,主人却在熬夜,得考虑如何养活仆人,可改善他的条件,以及如何奖赏他.老天冰冷着脸不下雨,仆人不愁,主人却心忧.丰年仆人服侍主人,荒年主人得养活仆人."
  唐吉诃德说了半天,桑乔并不理会,他还睡着呢.若不是唐吉诃德用矛头把他弄醒,他肯定不会马上起来.桑乔好不容易才起来了.他睡眼惺忪地.懒洋洋地环顾四周,说道: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从那个树枝棚方向传来了一股用灯心草和百里香烤肉条的气味.我在心里担保,开始就是这么好的味道,那婚宴一定很丰盛."
  "够了,馋嘴!"唐吉诃德说,"快过来,咱们去看看婚礼,看看那个受到冷落的巴西利奥会干什么吧."
  "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桑乔说,"要不是他穷,他现在就会同基特里亚结婚了.他身无分文还想高攀?依我看,大人,穷人就应该知足常乐,别异想天开.我敢用我的一只胳臂打赌,卡马乔完全能够用钱把巴西利奥埋起来.要是这样,而且也应该是这样,那么,若是基特里亚拒绝卡马乔送给她的华丽的衣服和首饰,因为卡马乔肯定会送给她的,却选择巴西利奥的掷棒和耍黑剑,那她就简直是个大笨蛋了.掷棒掷得再好,击剑时假动作做得再漂亮,也换不来酒店里的一杯葡萄酒.技巧和水平卖不了钱,迪尔洛斯伯爵再有水平也赚不了钱.一个有水平的人如果再有钱,那才是像样的日子.在良好的基础上才能盖得起高水平的大楼来,但是世界上最坚实的基础就是钱."
  "看在上帝份上,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赶紧住嘴吧.我相信,如果允许你到处都说起来没个完,你恐怕连吃饭和睡觉的时间都不会有,得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说话了."
  "如果您记性不错,"桑乔说,"也许还记得吧,咱们这次出来之前曾有约定,其中一条就是让我任意说话,只要我不攻击别人,不冒犯您的尊严就行.直到现在,我觉得我还没有违犯这项约定."
  "我不记得有这条约定,桑乔,"唐吉诃德说,"即使有,我也要让你住嘴.你听,昨天晚上咱们听到过的那些乐器演奏的乐曲,现在又在村子里响起来了,婚礼肯定是在凉爽的上午,而不是在炎热的下午举行."
  桑乔根据主人的吩咐办了.他给罗西南多备了鞍,又给他的驴套上了驮鞍,两个人骑着牲口慢慢走进了树枝棚.首先耀入桑乔眼帘的是在一棵当作烤肉叉用的榆树上正烤着整只的小牛,用来烤肉的木柴堆起来足有半座小山高.火周围还吊着六只锅,不过这可不是六只普通的锅,而是六个大坛子,每只锅都能盛下一个屠宰场的肉.一只只整羊放进去,就像放进几只雏鸽似的.无数只已经剥了皮的兔子和褪了毛的鸡挂在树上等待下锅,飞禽猎物不计其数,也都挂在树上晾着.能装两阿罗瓦酒的酒囊,桑乔数了数,足有六十多个,而且里面都装满了上等葡萄酒.成堆的白面包堆得像打麦场上的麦垛一样高,奶酪就像砖头一样码在一起,形成了一堵墙,两口比染锅还大的油锅正在炸面食,用两只特号的大铲子把炸好的面食从油锅里捞出来,放进旁边一口用来裹蜜的大锅里.五十多个男女厨师穿得很干净,高兴而又利索地忙碌着.在破开的小牛肚子里,缝着十二只嫩嫩的猪崽,这样烤出来的牛肉更加肉嫩味美.各种各样的调料看来不是论磅,而是论阿罗瓦买来的,都放在一个敞开的大箱子里.总之,婚礼的场面虽然简朴,但食物极其丰盛,足够一支军队吃的.
  桑乔看着这一切,欣赏着这一切,立刻喜爱上了这一切.他首先被那些大锅吸引住了,很想先吃它半锅;接着,他又馋上了酒囊;最后,他盯上了煎锅里的东西,假如那些大肚子锅能够叫做煎锅的话.他实在忍不住,并且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就跑到一个正在忙碌的厨师身旁,非常客气地解释了一番自己的饿劲儿,请求厨师允许自己讨点锅里的汤来泡泡自己带的干面包.
  厨师回答说:
  "兄弟,感谢富豪卡马乔,今天不分什么穷人不穷人了.你来,找找看有没有大勺子,先捞一两只鸡,好好吃一顿吧."
  "我找不到勺子."桑乔说.
  "你等等,"厨师说,"我的天,你这个人办事真够磨蹭的,真是没用!"
  说完他抓起一只勺,从一个大坛子里舀出三只鸡和两只鹅,对桑乔说:
  "吃吧,朋友,先吃这点儿当点心,一会儿再吃正餐."
  "我没家伙拿呀."桑乔说.
  "你连锅端走吧,"厨师说,"卡马乔有钱,今天又高兴,不在乎这点儿."
  桑乔在这边忙活的时候,唐吉诃德正在观看十二个农夫骑着十二匹马进了树枝棚.十二匹骏马都配着华丽鲜艳的马具,胸带上戴着铃铛.十二个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井然有序地列成几行绕着草地慢跑,边跑边欢呼:
  "卡马乔和基特里亚万岁!郎财女貌,基特里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唐吉诃德心里想:看来,他们肯定没见过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要是他们见过,就绝不会这样赞颂这个基特里亚了.
  很快又有各种各样的舞队从各处走进了树枝棚,其中有一支是剑舞队,有二十四个英姿勃勃的小伙子穿着又细又白的麻布衣,头上戴着五颜六色的细绸巾,一伙灵巧的少年在前面带路.骑马的一个人问舞队中是否有谁受了伤.
  "感谢上帝,到现在为至我们还没有任何人受伤,大家都挺好的."
  然后,他进入伙伴们的队伍里,灵巧地转着圈.唐吉诃德虽见过这种舞蹈,但像今天跳得这么出色,他还是第一回看到.他觉得另一队风姿如玉的姑娘跳得也很不错,那些姑娘都很年轻,年龄都在二十四岁和十八岁之间,衣服都是帕尔米亚呢绒做的,头发有一部分扎成辫子,有一部分散披着,全是金黄色的,完全可以与太阳争辉.头上戴着用茉莉花.玫瑰.苋草和忍冬藤编成的花环.领队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头和一位老妇,但是他们跳得轻松自如,根本不像他们那个年纪的人.他们随着萨莫拉风笛的旋律起舞,表情欢快,步履轻盈,堪称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舞蹈表演家.
  接着是一支技巧舞队和一支被叫作"告示舞"的舞队.八个仙女分成两队,一队由爱神丘比特率领,另一队由财神领头.爱神的身上有两只翅膀,还带着弓.箭和箭袋,财神则穿金戴绸,五彩缤纷.跟随爱神的仙女每人背上都有一张白羊皮纸,上面分别用大字写着她们的名字,第一个仙女的名字是"诗艺",第二个叫"才智",第三个是"豪门",第四个称为"勇敢".财神身后跟随的仙女们也同样背着自己的名字."慷慨"是第一个仙女的名字,"赠与"是第二个仙女的名字,第三个仙女叫"财富",第四个叫"享受".队伍最前面是由四个野人拖着的一座木制城堡.野人身上裹着染成绿色的麻布,再缠上长春藤,他们装扮得太逼真了,桑乔被吓了一跳.城堡的正门上方和城堡的四面都写着"谦逊之堡"的字样,四个鼓乐手和笛手演奏着乐曲.丘比特开始跳舞.他跳了两个组合动作,然后抬头张弓,向站在城堞之间的一位少女说道:
  无论是在天空.陆地,
  还是在波涛起伏的辽阔海洋,
  或是在恐怖的阴间地府,
  我都是
  无所不能的神啊.
  我从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人所不能,
  我能实现;
  人之所能,
  我也能遂心任意.
  念完诗后,他向城堡上射了一箭,然后退回原位.接着是财神出场,鼓乐声停止了,只听财神说道:
  我比爱神更强,
  爱神是我先导.
  天上地下万物,
  惟我门第最高,
  最知名,最兀傲.
  我就是财神,
  但很少有人利用得好,
  若无我能成事,那才蹊跷.
  我可保佑你,
  阿门,万事皆美妙.
  财神退了下去,"诗艺"出场,她像其他几个人一样做了几个动作,然后眼睛盯着城堡上的少女,说道:
  温情的才思,
  温情的诗艺.
  姑娘,我用我心
  给你送去千首
  孤傲高洁的诗.
  即使你的佳运
  遭到其他女人妒忌,
  只要你不嫌弃,
  我会让你升华到
  超越月晕凌空立.
  "诗艺"让开后,"慷慨"从财神身边走出来.她同样做了几个动作,然后说道:
  人们称我为慷慨,
  只要我不是极度挥霍.
  据说挥霍可以
  把人的意志消磨.
  然而为了你更加显贵,
  我偏要极度挥霍,
  尽管这是坏毛病,却也高尚,
  满腔情爱
  可借此尽情表露.
  两队的每个角色就这样依次出场,每个人都做几个动作,再念几首诗,有的诗高雅华丽,有的诗令人捧腹.唐吉诃德的记性虽好,但也只记住了前面说到的那几首.后来,她不都混在一起,分分合合,组成了各种美丽奔放的图案.爱神每次从城堡前面经过,就向城堡上射一箭;而财神则每从城堡前经过,就掷一个空心的金色彩球,彩球落在城堡上就爆裂了.跳了好一阵后,财神掏出一个猫皮钱袋,里面可能装满了钱,把它也抛到城堡上.随着钱袋坠落,搭建城堡的木板散开,城堡里的少女暴露无遗.财神偕同他那队仙女,上前把一条大金链套到了少女的脖子上,表示已经俘虏并征服了她.爱神和他的仙女们看见了,连忙去抢她.这些表演都是载歌载舞,在鼓乐的伴奏下进行的.大家劝说四个野人停止了争斗,四个野人又把搭城堡的木板重新搭建起来,少女又像刚才一样重新藏在里面.大家兴高采烈地看着舞蹈表演全部结束.
  唐吉诃德问一个仙女,是谁设计组织了这场舞蹈表演.仙女说是村里一位义演经纪人,他很善于组织这种活动.
  "我敢打赌,"唐吉诃德说,"这个教士或义演经纪人亲卡马乔一定胜过巴西利奥,而且更善于当讽刺剧的编导,而不是当主持晚祷的教士.舞蹈很好地表现了巴西利奥的才智和卡马乔的财富."
  这些话桑乔全听到了.桑乔说道:
  "胜者为王,我站在卡马乔一边."
  唐吉诃德说"别说了,桑乔,你真像一个势利小人,就是那种喊'胜者万岁,的人."
  "我究竟属于哪种人我不知道."桑乔说,"我只知道,从巴西利奥的锅里绝不会得到象今天从卡马乔这儿得到的这么多吃的."
  桑乔把盛满鹅和鸡的锅拿给唐吉诃德看,并抓起一只鸡,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并且说道:
  "巴西利奥完了,就因为他穷!你有多少钱就值多少钱.世界上的人只有两类,就像我祖母说的那样,那就是有钱人和没钱人,她站在有钱人那边.这年头儿,看什么都得先掂量掂量.一头披金的驴胜过一匹套着驮鞍的马.因此,我再说一遍,我站在卡马乔一边,因为他的锅里有的是鹅.鸡.兔子什么的,而在巴西利奥的锅里能得到什么呢?只剩下汤了."
  唐吉诃德问.
  "你还有完没完了,桑乔?"
  桑乔说,"没完也得完呀,我已经看出来了,您特别不爱听.若不是您打断我的话,我可以说三天."
  唐吉诃德说,"上帝保佑,桑乔,让我在死之前看到你成为哑巴!"
  "要像咱们现在这个样子,"桑乔说,"不等您死,我就先入土了.那样,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至少是最后审判日到来之前,我绝对说不了话啦."
  "桑乔,就算是世界末日来临了",唐吉诃德说,"你也不会住嘴.你过去说,现在说,甚至还要说一辈子.而且,我死在你前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有不说话的时候,哪怕在你喝酒和睡觉的时候,这点我可以肯定."
  "大人,说实在的,"桑乔说,"对死神不必抱什么幻想,她是大羊小羊一样吃.我听我们的神甫讲过,不论是国王的深宅,还是穷人的茅屋,她的脚都一律踏平.这位老夫人一点儿也不娇气,没有什么她不敢的.她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敢做.不论什么人,不分年龄和地位,她都统统装入自己的口袋.这位收割者从来不睡觉,总是不分昼夜地收割,无论是干草还是绿苗都一律割掉.她吃东西似乎不嚼,把她能找到的东西都吞下去,像只饿狗似的,而且 总是吃不够.虽然她并不是大腹便便,却总像患了水肿一般,焦渴难耐,就像人喝整坛子凉水一样,把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要喝下去."
  "桑乔,别再说了,"唐吉诃德说,"你好自为之,适可而止吧.就冲你对死亡发表的这一番大实话,就可以说你是个杰出的说教者了.桑乔,我告诉你,你天生就聪明,完全可以随身带个布道台,到世界各地去慷慨陈词了."
  桑乔说,"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谁讲得好,谁就活得好."
  唐吉诃德说,"你也不用再懂别的了.不过我不明白,对上帝的惧怕本来是智慧的源泉,可你却不怕上帝怕蜥蜴,竟知道得那么多."
  "大人,关于您的骑士道,您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桑乔说,"至于别人究竟是惧怕还是勇敢,您就别操心了.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惧怕上帝,这点我自己知道.您不是先让我把这些吃的消灭了吧,别的全是费话,等我们来世再说也可以."
  桑乔说完又端着那只诱人的锅吃了起来,这也激起了唐吉诃德的胃口.若不是由于下面又发生了事情,他肯定也会跟着吃起来.

  第 二 十 一 章 续述卡马乔婚礼以及其他事
  唐吉诃德和桑乔正谈论着前章说到的话题,忽听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原来是一群马排成长长的队伍热热闹闹地迎接新婚夫妇.马队周围是各式各样的乐器和表演,以及神甫.新郎新娘双方的亲属以及邻村的头面人物.所有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桑乔一看见新娘就说道:
  "新娘穿戴得根本不像农妇,倒像是宫廷淑女.天哪!我看见她戴的胸章是珊瑚做的,那身昆卡出的帕尔米亚呢绒是三十层的!你看,饰边是用白麻纱做的!我敢打赌,那是缎子的,再看她那手上,戴的若不是玉石戒指那才怪呢,那戒指太精美了,上面还镶满了凝乳般的白珍珠,每一颗的价值都很昂贵.嘿,婊子养的!瞧那头发,要不是假发,像这么长又这么金黄的头发,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呢!无论是气质还是身材,你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甚至可以把她比喻为挂满了果实的能走动的椰枣树,她的头发和脖子上的各种首饰就像树上的一串串椰枣.我从心里发誓,这才是高雅的姑娘,才真正值得一娶哩."
  听了桑乔这番粗俗的赞扬唐吉诃德不禁哑然失笑.同时,他也觉得除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之外,比这位基特里亚更漂亮的女人,他的确没见过.美女基特里亚迎面走来,面色有些苍白,这估计是睡眠不足所致.做新娘的大致都如此,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忙于打扮,总是睡不好.他们走近草地旁边一座铺满了地毯和鲜花的看台,婚礼和舞蹈演出都将在那里举行.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喊声,其中一个声音喊道:
  "干吗那么着急,等一等呢!"
  大家闻声回头,原来是一个身穿带洋红色条饰的黑外套的男人在喊.然后人们发现,他头上戴着一顶办丧事用的柏枝冠,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手杖.等人走近,大家认出他就是英俊青年巴西利奥.大家都呆住了,不知道他喊大家停下来要干什么,唯恐发生什么不测.
  巴西利奥赶来了.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站在新婚夫妇面前,把手杖带钢头的一端戳在地上,面无血色,双眼盯着基特里亚,声音颤抖而又沙哑地说道:
  "你完全清楚,忘恩负义的基特里亚,按照咱们信奉的神圣法则,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应该嫁给别人.同时,你知道,我一直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我的才智,我的家境会好起来,因此对你的名誉一直很尊重.然而,你竟然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不嫁给我却想嫁给别人!他的财富不仅可以使你过得很富裕,而且可以使你过得很幸福.为了让你幸福如意,尽管我觉得你不配,但这是天意,我要用我自己的双手来清除可能妨碍你们的障碍,自寻短见.万岁,富豪卡马乔和负心女基特里亚万岁!祝他们幸福永远!死吧,让穷人巴西利奥死吧!是他的贫穷使他失去了幸福,把他送入了坟墓!"
  说完他就拔起戳在地上的手杖,露出了留在地上的长剑,原来这是一把带剑的手杖的剑鞘,可以称之为剑柄的一头仍戳在地里.巴西利奥泰然自若,而却横心已定地往上一扑,剑尖和半截钢剑立刻从他的脊背上血淋淋地露了出来.可怜的巴西利奥被自己的剑击倒在地,躺在了血泊中.
  他的朋友们立刻围上来救他,对他给自己造成的不幸感到万分悲痛.唐吉诃德也跳下马赶来救巴西利奥.唐吉诃德抱起他,发觉他还没断气,大家想把剑拔出来,可是在场的一位神甫却认为,在巴西利奥忏悔之前不能把剑拔出来,因为只要一拔剑,他马上就会咽气.这时巴西利奥已经有些苏醒了.他声音痛苦而又无力地说道:
  "你如果愿意的话,狠心的基特里亚,在这最后的时刻,请你把手伸给我,同意做我的妻子.我仍然想让我的莽撞能得到些宽慰,那就是能让我属于你."
  神甫听到此话后对他说,马上首先考虑自己的精神健康,然后才是身体的需要.神甫还非常诚恳地祈求上帝宽恕巴西利奥的罪恶和轻生.巴西利奥回答说,假如基特里亚不把手伸给他,并同意做他的妻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忏悔.只有基特里亚同意了,他才会改变主意,才有气力忏悔.
  唐吉诃德听了巴西利奥的请求后,大声说他的请求合情合理,并且可行;无论是把基特里亚作为英雄巴西利奥的遗孀娶过来,还是把她从她父母身边直接娶过来,卡马乔都同样体面.
  "这里只是一句'愿意,的问题,并不会有任何实际后果,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巴西利奥的婚礼只能是他的葬礼了."
  卡马乔听了此话,惶惶然不知如何才好.可是,巴西利奥的朋友们却七嘴八舌地要求卡马乔同意基特里亚把手伸给巴西利奥,做巴西利奥的妻子,以使这个在绝望中轻生的灵魂得到安慰.卡马乔一方面是动了恻隐之心,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说只要基特里亚愿意,他也同意,因为这不过是把他的婚礼推迟一会儿的问题.
  大家又围到基特里亚身旁.有的人再三请求,有的人以泪代言,有的人以理力争,都劝她把手伸给可怜的巴西利奥.基特里亚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好像她不知道.不能够也不愿意答话似的.若不是神甫说她得马上决定到底怎么办,因为巴西利奥已经奄奄一息,容不得她再犹豫不决,恐怕基特里亚仍然会默不作声.
  这样,美女基特里并一言不发.心烦意乱而且看起来好像有些忧伤地来到巴西利奥身旁.此时巴西利奥已眼睛上翻,呼吸急促,但仍在不断地念叨基特里亚的名字,看来他似乎等不及做忏悔就会死去.基特里亚走过来跪在巴西利奥身边,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巴西利奥把手伸出来.
  巴西利奥睁大了眼睛,认真看着她,说道:
  "基特里亚,你这时才动了同情心,可是你的同情心现在只能是一把结束我生命的匕首.我现在已经无法接受你同意嫁给我的荣耀,更无法驱除由于死亡幽灵即将合上我的眼睛而带来的痛苦了.我恳求你,我的灾星,不要为了应付我,也不要为了再次欺骗我,才让我伸出手来,并且把你的手也伸给我;我要你承认,你是心甘情愿地把手伸给我的,答应我做你的合法丈夫.如果在这种时刻,你再骗我,或者以虚情假意来对待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就毫无道理了."
  巴西利奥说着就昏了过去,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巴西利奥这回已魂归西天了.基特里亚郑重而又羞愧地用自己的右手抓住巴西利奥的右手,对他说道:
  "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我的意志.我情愿地把我的右手伸给你,愿意做你的妻子,也接受你心甘情愿地伸来的右手,只要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没有扰乱你的意识."
  "我把手伸给你."巴西利奥说,"我并没有糊涂,老天照应,我的意识非常清楚.我把手伸给你,愿意做你的丈夫."
  "我愿意做你的妻子,"基特里亚说,"无论你寿比南山,还是就在我的怀抱里魂归西天."
  "这个小伙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还要说那么多的话?"桑乔这时说,"别再让他卿卿我我了,还是先保重自己的灵魂吧.我觉得他现在光顾得说了."
  巴西利奥和基特里亚的手拉到了一起.神父不禁激动,潸然泪下,并为他们祝福,祈求老天让新郎的灵魂得以安息.这位新郎刚得到祝福,就马上很轻松地站了起来,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狡黠拔出了自己体内的剑.在场的人都很惊奇.有几个好奇心盛的人没有多想就喊起来:
  "奇迹!真是奇迹!"
  可是巴西利奥却说道:
  "不是奇迹,而是巧计."
  神甫感到莫名其妙,马上用双手扒开巴西利奥的伤口察看,原来并没有刺破巴西利奥的肉和骨头,只是刺破了巴西利奥准备的一支铁管.铁管里装满了血,放在身体上一个合适的位置上.据后来得知,巴西利奥进行了精心配制,因而血不会凝固.
  于是神甫.卡马乔和其他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被愚弄了.基特里亚却并不为这场闹剧难过,相反,当她听说这婚姻是骗局,所以无效时,却再次申明自己愿意同巴西利奥结婚.大家断定这是场两人精心策划的骗局.卡马乔和他的那些人愤怒至极,拔出剑向巴西利奥冲去,要找他算帐.可是,马上又有很多人出来帮助巴西利奥.这时,只见唐吉诃德手持长矛,用盾挡着自己的身体,一马当先冲了出来.大家忙为唐吉诃德让出一块地方,桑乔对这种争斗之事从来不感兴趣.刚才他从大坛子里尝到了美味,现在他又跑到了大坛子旁边,把那儿看得像圣地似的.唐吉诃德大声说道:
  "诸位大人,且慢,为爱情失意而进行报复是没有道理的.爱情同战争一样,在战争中,利用计谋战胜敌人是合法并且是常用的办法.同样,在爱情的竞争中,也可以把善意的计谋用作达到自己预期的目的的一种手段,只要它不损害他们所爱的人的名誉就行.基特里亚属于巴西利奥,巴西利奥属于基特里亚,这是天意的安排.卡马乔很富裕,他随时随地都可以随意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巴西利奥只剩下一只羊了,任何人,不管他的势力有多大,也不应该夺走他那只羊.上帝把他们两个人安排在一起,那么,任何人也不应该把他们分开.谁若想把他们分开,那就首先尝尝我的矛头吧."
  说完,唐吉诃德用力而又灵巧地挥舞起手中的长矛,使那些初识他的人都大惊失色.卡马乔刚才一时忘了基特里亚的存在,现在才记起自己已被基特里亚所抛弃,仍然耿耿于怀.神甫是个办事谨慎.心地善良的人.卡马乔听从了神甫的劝告,连同他的人也起平静下来,把他们的剑都放回了原处.此时他们并不在意巴西利奥的计谋,只是埋怨基特里亚的轻率.卡马乔想,基特里亚还没出嫁就那么爱巴西利奥,现在同巴西利奥结了婚,只会更加爱他.应该感谢上帝没有把基特里亚给他,而是把她从自己身边叫走了.
  卡马乔和他这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巴西利奥那边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富豪卡马乔为了表示自己对这场闹剧并不介意,就想让婚礼继续举行下去,当作是他在结婚一样.当然,巴西利奥和基特里亚以及他们的那些人却不想再这样举行婚礼,就回巴西利奥的村子去了.有钱人能受到一些人的阿谀奉承,品德高尚.头脑机敏的穷人同样也会有人追随.敬重和保护的.
  巴西利奥那些人觉得唐吉诃德有胆有识,就邀请唐吉诃德随他们一起回自己的村子去.只有桑乔怏怏不乐,他原来期待着卡马乔那丰盛的宴请,据说那天的宴请一直持续到晚上.桑乔跟在与巴西利奥那些人同行的主人后面,闷头赶路,尽管心中念念不忘,但也只好把豪华安逸远远抛到身后,这指的是他的那锅差不多吃完了的鸡和鹅.桑乔现在虽然不饿了,心中却仍然不快,只是若有所思地骑着驴,跟在罗西南多的后面.

  第 二 十 二 章英勇的唐吉诃德对曼查中心的蒙特西诺斯洞窟的奇妙探险
  这对新婚夫妇觉得唐吉诃德鼎力相助,靠自己的勇敢成全了他们,论武艺他比得上熙德,论口才赛得过西塞罗,所以对唐吉诃德进行热情款待.桑乔也在新婚夫妇家中享受了三天.后来,唐吉诃德和桑乔才获悉,佯装受伤是巴西利奥自己设的计,并非事先与基特里亚共谋,只不过巴西利奥希望基特里亚能同他结婚,就像事实后来发生的那样.巴西利奥也承认,他事先曾把他的计划同几个朋友打过招呼,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保证这个骗局能成功.
  唐吉诃德说:"为达到正当目的所采取的手段,不能够也不应该说是骗局.有情人能成眷属是最崇高的目标.不过我们也应该注意到,饥饿和贫困是爱情的大敌.爱情本来是完完全全的欢乐,但在有情人得到了心爱的东西之后,贫困和饥饿就成了有情人最厉害的敌人."唐吉诃德说自己这番话的意思是想让巴西利奥做正经的事.他的那些特长虽然能够为他赢来虚名,却挣不来钱.他应该合法地从事正当的生计,为自己建立家业,这是勤劳可靠之人必不可少的条件.正派的穷人,假若穷人能够称得上是正派人的话,有了漂亮的妻子之后,就把妻子看成是自己的生命.谁要是夺走了他的妻子,就等于夺走了他的名誉,就是于要了他的命.而穷人美丽正派的妻子应该得到用月桂树枝和棕榈树叶做的胜利者的冠冕.仅美貌本身就足以吸引所有那些见过她或认识她的人,他们会像老鹰或高傲的猛禽扑食一样地追逐她.若她美貌而又贫困和窘迫,连那些乌鸦.苍鹰和其他鸟儿也都会趋之若鹜.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够洁身自好的女人,称得上是她丈夫的光荣.
  "聪明的巴西利奥,你听我说,"唐吉诃德接着说,"我忘了是哪位圣人曾说过,美丽的女人全世界只有一个,他劝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妻子看成是那个唯一美丽的女人,这样他就会生活得很愉快.我没结过婚,而且直到现在,我也不想结婚.不过,若有人向我请教如何才能找到一个能与之结婚的女人,我要劝告他,首先应当更注重的是名分而不是钱财.善良的女人不会仅仅由于善良而获得什么名分,她必须拿出自己的样子来.公开的放荡比偷鸡摸狗更会损害一个女人的名誉.若你娶了一个正派女人到家里来,要保持她的名分,甚至说使她的名分更好,这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如果你娶回来的是个坏女人,要改造她就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了.当然,也不要因此就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我并不是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只是说它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唐吉诃德的这番话桑乔全听到了.他自言自语道:
  "我的这个主人呀,我一说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他就说我可以两只手搬一个讲坛,到处去进行说教了.可是他自己一说起来,警句成堆,劝勉连篇.他不仅能两只手搬一个讲坛,而且可以每个手指都搬两个讲坛,到广场去,有问必答.让魔鬼保佑你们这些游侠骑士吧,你们真是无所不知啊!我原来以为你们只知道那些与骑士道有关的事情,真没想到你们什么都知道,到处都要插一杠子."
  桑乔嘟哝的这些话被唐吉诃德听到了.唐吉诃德问桑乔:
  "你嘟哝什么呢,桑乔?"
  "我什么也没嘟哝,"桑乔回答,"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我在结婚之前没听到过您刚才说的那番话呢?若我当初听到了,那么现在我就会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唐吉诃德说,"你的特雷莎难道就真的那么坏吗?"
  桑乔说,"没那么坏,不过也没那么好,至少没有像我希望的那么好."
  "你说你老婆的坏话这就不对了,桑乔."唐吉诃德说,"她至少还是孩子他妈呢."
  桑乔说:"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她犯起脾气的时候也说我的坏话,尤其是她吃醋的时候,连鬼都受不了."
  唐吉诃德和桑乔在新婚夫妇家里享受了整整三天.唐吉诃德请求那位聪明的学士,给他指明通往蒙特西诺斯洞窟的道路,说他十分想进洞去,亲眼看看所有有关那个洞的各种奇怪现象的传说是否真实.学士说他可以把自己的一位表兄介绍给唐吉诃德.他的那位表兄是学校里的高才生,而且非常喜欢读骑士小说.他的表兄十分愿意带他们到那个洞的洞口去,并且把鲁伊德拉的湖泊指给他们看.那些湖泊不仅是在曼查,而且在整个西班牙也很著名.他还说,唐吉诃德一定会和那个小伙子相处得非常愉快,那小伙子已有著作印刷出版,并且献给了王子.后来,那个小伙子骑着一头已经怀孕的母驴来了.母驴的驮鞍上披一条五颜六色的毯子或者说是麻布.桑乔为罗西南多和自己的驴备好鞍,把褡裢装满,同那个小伙子的褡裢放在一起.收拾好后,他们祈求上帝保佑,向大家告辞后,上路直奔著名的蒙特西诺斯洞窟.
  路上,唐吉诃德问那个小伙子从事什么职业和研究.小伙子说他是个人文学家,他所从事的职业就是著书,那些书既丰富人民的生活,也活跃了国家的生活.其中一本叫《礼服大成》,里面收集了七百零三种各类颜色.样式和尺寸的服装,宫廷贵族都可以从中选择制作适合自己在节日或参加庆典活动时穿的服装,而不必求人或者绞尽脑汁地按照自己的意图去设计了.
  "我也为有猜疑心的人.被鄙视的人.被遗忘的人和下落不明的人都设计了符合他们的服装,他们穿起来肯定会很合适.我还有一本书,打算称它为《变形记》或者《西班牙的奥维德》.这本书非常独特.在这本书里我模仿奥维德的手法,以戏谑式的文述说了塞维利亚的风向标,马格达莱纳的天使,科尔多瓦的贝辛格拉水道,吉桑多的公牛,还有莫雷纳山脉,马德里的莱加尼托斯和拉瓦彼斯的泉水;同时,我也没有忘记皮奥霍.卡尼奥.多拉多和普里奥拉的泉水.我采用了暗喻.明喻和借喻的手法,将娱乐.惊奇和寓意集于一体.我的另外一本书是《维尔吉利奥.波利多罗补遗》,专门记叙各种事物的来源.这本书学识渊博,波利多罗没有提到的很多重要东西,我都进行了考证,并且准确地叙述出来.波利多罗没有叙述谁是世界上第一个患感冒的人,谁第一个用水银软膏治疗性病,而我对此都逐一进行了考证,至少参考了二十五种书籍进行验证.您由此就可以看出我这本书的水平以及在全世界的用处了."
  桑乔一直在认真地听小伙子讲述,桑乔对小伙子说:
  "大人,请您告诉我,谁是世界上第一个搔脑袋的人呢?我觉得应该是我们的祖先亚当.如果您能告诉我,上帝会保佑您的书出版顺利的."
  小伙子说:"是亚当,因为亚当肯定有脑袋和头发.如果是这样,即使他仅搔过一次,也会成了世界上第一个搔脑袋的人."
  桑乔说:"我也这样认为.再请问,谁是世界上第一个翻筋斗的人?"
  "兄弟,说实话,"小伙子说,"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敢肯定,待我以后研究一下再说.我那儿有很多书,我得回到我那儿去研究,以后咱们还有机会见面,等咱们再见面时再说."
  桑乔说:"大人,您就别再费劲了,刚才我问的那个问题,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世界上第一个翻筋斗的人是魔鬼.它被上帝从天上扔进了深渊,于是它就成了世界上第一个翻筋斗的."
  "你说得有道理,朋友."
  唐吉诃德却说:
  "这个问题和答案都不是你说出来的,桑乔,你肯定是从哪儿听来的."
  桑乔说:"别说了,大人.我要是想自问自答,我可以从现在一直问到明天早晨.而且,我要是想胡问乱答,我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帮忙."
  唐吉诃德说道:"你懂得不多,说得倒不少,桑乔.有的人不辞辛苦地了解调查问题,可是待到调查了解清楚了,无论对理解力还是对记忆力都没有任何帮助,那等于一钱不值."
  两人随便东拉西扯,一天便过去了.晚上,他们就在一个小村子里寄宿.小伙子对唐吉诃德说,从那儿到蒙特西诺斯洞窟只不过是两西里远.如果唐吉诃德想进洞去,就得准备点儿绳子,以便下到洞底用.唐吉诃德说即使是深渊,他也要下去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们买了近一百尺的绳子.第二天下午两点,他们来到洞前.洞口很宽敞,但长满了枸杞.野生无花果.黑莓和杂草,盘根错节,把洞口全都遮住了.一到洞口,小伙子.桑乔和唐吉诃德就都下了马,小伙子和桑乔就把绳子结结实实拴在唐吉诃德身上.他们正绕着绳子,桑乔对唐吉诃德说:
  "您看您要干什么呀,我的主人!您就算是想把自己活埋了,也别找这么个像瓶子似的窄洞把自己冻死呀.这个比地牢还可怕的洞里到底有什么,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少说费话.你捆你的绳子,"唐吉诃德说,"桑乔朋友,像这种事,非我莫属呀."
  这时,向导对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大人,我请求您,仔细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也许有些还可以写进我的那部《变形记》里呢."
  桑乔说:"反正,笨蛋全得靠内行人指点."
  说完这话,唐吉诃德身上的绳子也捆好了.绳子并没有绑在盔甲外面,而是拴在他的紧身坎肩上.唐吉诃德说:
  "咱们忘记带个小铃铛来了.若有个小铃铛拴在我身边的绳子上,听见铃铛响就能知道我正在往下去,知道我还活着.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我只好听从上帝的安排了."
  说完唐吉诃德跪在地上,低声向天祈祷,请求上帝来帮助他,让他在这次新奇的探险中马到成功.接着他又高声说道:
  "我行动的主宰.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啊!要是你能够听到你的幸运情人祈祷的声音,我请求你,绝代佳人,听听我的声音吧.我请求你不要拒绝对我加以保护,我现在极其需要它.我现在就要下到我面前的这个深洞里去,为的是让世人都知道,只要有你的帮助,我就无所不能."
  说完唐吉诃德来到洞口,发现要是不用手拨开或者用刀砍倒洞口的杂草,根本就无法进洞.于是他拔出剑,把洞口的杂草全砍倒.随着砍草的声音,洞里猛然飞出无数只大乌鸦,密密麻麻的乌鸦群竟把唐吉诃德冲倒在地.假如他不是个基督徒,而是个迷信的人,就会把这看成是不祥之兆,从而找借口逃避葬身于洞底.
  唐吉诃德站起身来,发现那只不过是飞出了一群乌鸦和其他诸如蝙蝠之类的夜飞鸟,便等乌鸦飞完,让小伙子和桑乔放下绳子,使自己下到那个恐怖的洞里去.唐吉诃德刚下去,桑乔就在胸前不断地画十字,嘴里说道:
  "有上帝为你引路,有法兰西石山和加埃塔三位一体的圣像与你为伴,游侠骑士的精英啊,你去吧,世界上最伟大的铜心铁臂英雄啊!上帝为你引路,保佑你从这黑洞中安然无恙地回到光明的生活中来吧!"
  小伙子也做了同样的祈祷.
  唐吉诃德不断地喊他们放绳子.两人一点一点地把绳子往下放,放到一百时,喊声从一个转弯处传出来,最后就没有声音了.两人想把唐吉诃德拉上来,因为现在已经没有绳子可放了.不过,他们还是先等了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他们再拉绳子时,绳子已经没有了什么分量,很容易拉,估计唐吉诃德已经留在里面了.桑乔恸哭不已,赶紧往上拉绳子,想看个明白.可是,他们在拉到大约八十尺的时候又感到了重量,两人都欣喜若狂.最后拉到只剩十尺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唐吉诃德了.桑乔对唐吉诃德大声喊道:
  "我的主人,您终于回来了,我们还以为您要留在洞里呢."
  唐吉诃德一句话也不回答.两人把唐吉诃德拖出洞口后,才发现他还闭着眼睛,看样子是睡着了.小伙子和桑乔把唐吉诃德平放在地上,给他解开了绳子,唐吉诃德还是没有醒.两人又晃又摇,过了好一会儿,唐吉诃德才醒了过来.他伸了个懒腰,好像刚从一场酣梦中醒来一样,然后惊恐地环顾四周,说道:
  "让上帝饶恕你们吧,朋友们,你们竟打扰了我所做的人世间最美的春梦.讲实话,我现在才认识到,人类的所有欢乐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场美梦,或者就像野地里的花朵那样凋零.不幸的蒙特西诺斯啊!身受创伤的杜兰达尔德啊!倒霉的贝莱尔玛啊!痛哭流涕的瓜迪亚纳啊!还有鲁伊德拉的凄然千金们!你们美丽的眼睛淌出的泪水竟流成了河."
  唐吉诃德肝肠欲断地发着感慨,小伙子和桑乔一直认真听着.他们请求唐吉诃德给他们解释一下这些话的意思,并且讲一讲他在那个地狱里看到的情况.
  "你们把它称为地狱?"唐吉诃德问,"别这么叫.那不是地狱,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唐吉诃德要求给他些吃的,他很饿.他们把小伙子带的粗麻布铺在草地上,把褡裢里的干粮拿出来,三个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把下午点心和晚饭合成一顿吃了.撤掉粗麻布后,唐吉诃德说:
  "你们都别站起来,注意听我说."

  第 二 十 三 章
  空前绝后的唐吉诃德讲述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的见闻,离奇怪诞令人难以置信
  下午四点钟,太阳躲进了云层,只露出一点儿微弱的光线.唐吉诃德不紧不慢地向他那两位忠实的听众讲述,自己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见到的情况.他开始说起来:
  "从这儿下到十二人或十四人深的地方,右侧有个凹面,里面宽敞得能够容得下几头骡子和一架大骡车.透过地面上的几个窟窿,只能射进几束微弱的光线,远远不够照明用的.我又累又烦,正当我吊在绳子上又急又恼,不知该如何再向下走时,我发现了那块凹面,便决定进去休息一下.我大声叫你们,想让你们等我叫你们时再放绳子,可你们可能没听见我的叫声.于是,我就把你们徐徐放下的绳子收起,盘成一团,坐在上面考虑着待一会儿没人给我放绳子了,我怎么才能下到洞底.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一股极度的困意袭来,我竟不知怎么回事就睡着了.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片美妙秀丽.人类思维难以想象的风景如画的草地上.
  "我睁大了眼睛,又揉了揉眼皮,发现自己并没有睡着,确实醒着.尽管这样,我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和胸脯,证明那确实是我自己,而不是什么虚无的幻觉,而且我的触觉.感觉和思维能力就和我现在的情况一样.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皇宫或王宫,它的墙壁似乎都是水晶的.宫殿的两扇大门打开了,我看见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长者向我走来.他身穿一件深紫色长袍,袍子长得拖到地上,胸前和肩膀上披着一条青缎披巾,头上戴着黑色米兰帽,长长的白胡须垂过腰间.他的手里除了一串念珠外没有任何东西.念珠的珠子比普通的胡桃还大,大珠比鸵鸟蛋还大.那长者的气质.步伐以及庄重而又悠然自得的神态,不论是怎样说,都使我感到惊奇.他来到我面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地拥抱我,然后对我说:'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我们被魔法困在这偏远的山洞里,已经恭候你多年了,希望你能够把这个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的情况公诸于世.这样伟大的功绩只有像你这样勇敢无畏.气概非凡的人才能胜任.跟我来,尊贵的大人,我想让你知道发生在这座水晶宫里的奇事.我就是这儿的总管,将在这里终身留守.我就叫蒙特西诺斯,这个洞窟就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听他一说他是蒙特西诺斯,我就问他,洞外世界传说他按照老朋友杜兰达尔德的吩咐,在杜兰达尔德临死之前,用一把小匕首把老朋友的心脏掏了出来,献给了贝莱尔玛夫人,这事是不是是真的.他说是真的,不过不是匕首,更不是小匕首,而是一把比锥子还尖的锋利短刀."
  "准是塞维利亚的拉蒙.德奥塞斯造的那种短刀."桑乔这时候说.
  "我也不清楚,"唐吉诃德说,"但绝不会是那位短刀匠造的,因为拉蒙.德奥塞斯是不久前的人物,而发生这桩悲剧的龙塞斯巴列斯年代则是在很早以前.不过,这并不重要,并不影响事情的真实性和历史的连贯性."
  "是这样的."小伙子说,"请您继续讲下去,唐吉诃德大人,我听得简直如痴如醉."
  "我也讲得津津有味,"唐吉诃德说,"令人尊敬的长者蒙特西诺斯领我走进了水晶宫,宫殿里又有个雪白的地宫,里面凉快极了,还有一座做工极其精细的大理石陵墓.我看到陵墓里躺着个骑士.那骑士不像其他陵墓里的骑士那样,是青铜的.大理石的或玉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右手放在心脏一侧,我看到他的手毛茸茸的,而且青筋暴露,看样子那位骑士很有力气.蒙特西诺斯见我看着陵墓发怔,不等我发问就对我说:'这就是我的朋友杜兰达尔德,那个时代的多情勇敢的骑士精英.他和我以及其他许多在这里的男女一样,都是被那个法国魔法师梅兰制服在这里.据说梅兰是魔鬼的弟子,可我觉得他不像,因此人家说他比魔鬼还强点儿呢.至于我们是怎么样以及为什么被制服在这里的,无人知晓,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后肯定会知道的,我想这个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令我惊奇的是,杜兰达尔德的的确确死在我的怀抱里,他死后我亲手把他的心脏取了出来,他的心脏大概足有两磅重.据自然科学家讲,心脏大的人要比心脏小的人勇敢.既然这位骑士确实死了,他现在怎么还能不时地唉声叹气,好像他仍然活着似的?,正说到这儿,只听杜兰达尔德大叫一声,说道:
  蒙特西诺斯呀,我的兄弟,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求你,
  那就是等我死后,
  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
  请你用短刀或者匕首,
  把我的心脏
  从胸膛取出,
  送到贝莱尔玛那里去.
  "令人尊敬的蒙特西诺斯听到声音,立刻跪倒在骑士面前,眼含热泪地说道:'杜兰达尔德大人,我非常尊贵的兄弟,我已经在我们遭受重大不幸的那一天按照你的吩咐做了.我尽量小心地把你的心脏取了出来,没有在你的胸膛里留下一丝残余部分.我用花边手绢把你的心脏擦干净,带着它踏上了去法国的路程.出发之前,我挥泪如雨,掩埋了你的尸体,泪水冲洗了我的双手,冲洗了我的手在你的胸膛里沾染的鲜血.说得再具体些,我最亲爱的兄弟,在走出龙塞斯瓦列斯以后,每当我一到达某个有盐的地方,就往你的心脏上撒了点儿盐,以便它被送到贝莱尔玛夫人面前时,哪怕不是新鲜的,至少也没有变味.贝莱尔玛夫人,你,我,你的侍从瓜迪亚纳,以及女管家鲁伊德拉和她的七个女儿.两个外甥女,还有你的其他许多熟人和朋友,都被魔法师梅兰制服在这里已经多年了.五百年过去了,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死去,只是少了鲁伊德拉以及她的女儿和外甥女们.大概是因为她们总是哭哭啼啼,梅兰起了怜悯之心,就把她们变成了同样多的小河,这些小河在人世间和曼查被称为鲁伊德拉小河.其中七条女儿河属于西班牙国王,两个外甥女小河则属于一个十分神圣的圣胡安骑士团.你的侍从瓜迪亚纳为你的不幸以泪洗面,最终变成了瓜迪亚纳河.这条河流到地面上,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太阳,想到此时已经没有了你,心里很难过,就又重新钻入地底.但是,它毕竟不能不顺流而走,所以又不时地露出地面,于是太阳和人们又能看到它了.贝莱尔玛的那些小河和其他许多小河都用自己的水补充它,最后浩浩荡荡地流入了葡萄牙.尽管如此,无论流到哪里,它都显得十分悲伤,不愿意用自己的水喂养珍贵的鱼类,只喂养了一些与金色塔霍河里的鱼大不相同的.味道并不鲜美的低档鱼种.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些话,我的兄弟,我已经对你说过多次了,可你总是不回答,因此,我认为你是不信任我或者并没有听见我说,对此我到底是多么伤心,只有上帝知道.现在我想告诉你一点儿消息.这消息即使不能减轻你的痛苦,至少也不会给你增加任何痛苦.你知道吗,智人梅兰预言的那位能做很多事的伟大骑士,那位曼查的唐吉诃德,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睁眼看看吧.他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辉煌的成就在当今之世重振了骑士道,他可以帮助我们解脱魔法.这样伟大的业绩只有这样伟大的人物才能完成.,'可是如果解除不了魔法,,那位身受重创的杜兰达尔德说道,'如果解除不了魔法,兄弟,我说呀,咱们别着急,那就洗牌吧.,说完他就侧过身去,同以前一样默不作声了.
  "这时忽然传来哭喊声,还伴着深深的叹息和痛苦的抽泣声.我回过头去,透过水晶墙看见两队极其美丽的少女从另一间大厅里依次走出.少女都穿着丧服,头上像土耳其人,一样裹着白头巾.走在队尾的是一位夫人,她那庄重的神态像是夫人.她也穿着黑色的衣服,长长的白纱一直拖到地上,裹头的白巾比其他人都大两倍.她的眉心很窄,鼻子有些塌,偶尔露出那白得像剥了皮的杏仁一样的牙齿,也是稀稀落落,参差不齐.她的手上托着一个薄麻布包,里面隐约可见一块干瘪的东西,想必就是那颗已经干了的心脏.
  "蒙特西诺斯告诉我,那队少女是杜兰达尔德和贝莱尔玛的佣人,她们是同主人一起被魔法制服在这里.用细麻布托着心脏走在最后的那位夫人就是贝莱尔玛.她带领着那群少女每星期列队走四次,为杜兰达尔德的身体和心脏唱挽歌,确切地说,是哭挽歌.要说贝莱尔玛的面目显得有些丑陋,不像传说的那么漂亮,那完全是由于魔法日夜折磨所致,这点人们从她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上就可以看出来.'你别以为她脸色发黄.眼圈发黑与她月经不调有关,她其实已经有很多个月,甚至很多年没来月经了.完全是由于手里时刻捧着那颗心,她想起了她那苦命情人的不幸遭遇,自己内心悲痛,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否则,她的美貌.风度和精神几乎可以与托博索闻名遐迩的杜尔西内亚相比.,'别说了,,我说,'蒙特西诺斯大人,你的事你该怎么讲就怎么讲.你知道,任何比较都是可恶的,因此你不要拿某个人同其他人相比.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就是杜尔西内亚,贝莱尔玛夫人就是贝莱尔玛夫人,她们该是谁就是谁,到此为止吧.,蒙特西诺斯回答说:'唐吉诃德大人,请原谅,我承认我刚才就说贝莱尔玛夫人几乎可以同杜尔西内亚夫人相比是不对的.假如我刚才意识到,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意识到了,您就是杜尔西内亚夫人的骑士,我决不会拿贝莱尔玛夫人同她相比,而是拿天来同她相比了.,蒙特西诺斯这么一说我才平静下心来.刚才我听他拿贝莱尔玛夫人同杜尔西内亚夫人相比,心里很不痛快."
  "不过,更让我惊奇的是,"桑乔说,"您为什么不骑在那个老东西身上,把他的骨头都打断,把他的胡子揪得一根不剩呢?"
  "不,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我要是那样做就不对了.我们大家都应该尊重老人,哪怕他们并不是骑士,特别是要尊重那种既不是骑士又中了魔法的老人.我十分清楚,我们俩在讨论问题时应该心平气和."
  小伙子这时说道:
  "这我就不明白了,唐吉诃德大人,您在下面只待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看见这么多东西,说了这么多的话呢?"
  "我下去有多长时间?"唐吉诃德问.
  "一个多小时."
  "不可能,"唐吉诃德说,"我在那儿天黑又天亮,天亮又天黑,一共三次.所以,按照我的计算,我在那个咱们的视线看不到.够不着的洞里一共过了三天."
  "我的主人说的大概是真的,"桑乔说,"他遇到的那些事都是被魔法变了样的,所以我们觉得是过了一小时,可是在那边却已经过了三天三夜."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
  "您在那段时间里吃东西吗了吗,大人?"小伙子问.
  "一口东西也没吃,"唐吉诃德说,"而且我也不饿,没感觉到饿."
  "那些被魔法控制的人呢,也不吃东西?"小伙子问.
  "不吃东西."唐吉诃德说,"他们也没有大便,虽然他们的指甲.胡子和头发似乎都在长."
  "那些被魔法制服的人睡觉吗?"桑乔问.
  "不,不睡觉."唐吉诃德说,"至少在我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天里,没有一个人合眼,而且我也没睡."
  "俗话说得好,"桑乔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您和那些不吃不睡的中了魔法的人在一起,您不吃不睡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请您原谅,我的主人,您刚才说的那些事情,我若是相信了一件,就让我见上帝去......我差点儿说成让我见鬼去了."
  "为什么不相信呢?"小伙子问,"难道唐吉诃德大人说谎了吗?即使他想说谎,可要编这么一大堆谎话,恐怕时间也来不及呀."
  "我觉得我的主人没有说谎."桑乔说.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唐吉诃德问.
  "我觉得是那个梅兰,是对您在下面看到并且谈了话的那些人施了魔法的魔法师们,向您的想象力和记忆力里灌输了那座宫殿的事情,所以您刚才才那么说,那么以后也会那么说."
  "说来有可能,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我亲眼见到.亲手摸到的.蒙特西诺斯还告诉了我许许多多新奇的事情,只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讲,等咱们以后在路上我再慢慢给你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在那风景秀丽的原野上,在我眼前忽然出现三个农妇,像山羊似的蹦蹦跳跳.我一眼就认出那其中一个就是托博索美丽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另外两个是咱们在托博索出口处见到的另外两个农妇,对此你又该怎么说呢?我问蒙特西诺斯是否认识她们,蒙特西诺斯说不认识,可能是前几天刚在那儿出现的几位贵夫人吧,他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在那里还有其他几位前几个世纪和当今世纪的夫人,她们已经被魔法变成了不同的怪模样,其中就有他认识的希内夫拉女王及其女仆金塔尼奥娜,她们正在为从布列塔尼来的兰萨罗特斟酒."
  桑乔听主人这么一说,就想到唐吉诃德要么是神志不正常,要么就是高兴过了头.因为桑乔知道所谓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的事是他一手制造的,他就是那个魔法师.直到现在,桑乔才完全相信他的主人神志不正常,已经全疯了.桑乔对唐吉诃德说道:
  "您真是坏时候进洞交坏运,我亲爱的主人,而且更糟糕的是碰到了蒙特西诺斯大人,他让您回来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没进洞以前神志很正常,就像上帝给了您一个正常的脑袋一样,妙语横生,还不时给人以教诲.可是,现在您胡说八道."
  "因为认识你,桑乔,"唐吉诃德说,"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跟你计较."
  "我也不跟您计较,"桑乔说,"哪怕您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打我或者杀了我.还有一些话,若不是您总纠正我,我也得说呢.咱们现在既然没吵架,那就请您告诉我,您凭什么认出那是杜尔西内亚夫人?如果您同她搭了话,都说了些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
  "她穿的就是上次你指给我看时她穿的那身衣服."唐吉诃德说,"我同她讲话,可她没回答,却转身跑了,快得简直如离弦之箭.我想去追她,可是蒙特西诺斯却劝我别再白费劲,而且我也该出洞了.
  "蒙特西诺斯还说以后他会告诉我,贝莱尔玛.杜兰达尔德.他自己以及那里的所有人是如何摆脱魔法的.不过,最让我伤心的是,蒙特西诺斯正同我说着话,我竟没发现是什么时候,不幸的杜尔西内亚的一位女伴已经来到我身边,眼含泪水,颤抖着声音低声对我说:'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吻您的手,请您告诉她您的近况;还有,她现在手头紧,请您务必借给她六个雷阿尔,或者您有多少都借给她吧.她以这条白布裙为抵押,会尽快把钱还给您.,我很惊奇,转身问蒙特西诺斯:'蒙特西诺斯大人,中了魔法的贵人难道也会有手头紧的时候?,蒙特西诺斯答道:'请相信我,唐吉诃德大人,这种手头紧的情况到处都有,无处不在,即使中了魔法的人也不能幸免.既然杜尔西内亚夫人派人向您借六个雷阿尔,而且抵押品也挺值钱,您就把钱给她吧,看来杜尔西内亚夫人现在确实缺钱.,'抵押品我不要,,我说,'而且我也不能如数给她六个雷阿尔,因为我只有四个雷阿尔.,我给了她四个雷阿尔,也就是桑乔你那天给我,准备路上万一遇到穷人乞讨时用的四个雷阿尔.我对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女伴说:'朋友,请告诉你们的夫人,我为她的窘迫从心里感到难过,真想成为富卡尔来救济她.我还要告诉她的就是,假如我看不到她温柔的目光,听不到她睿智的谈话,我的健康就不会也不该得到保障.因此,我诚心诚意地请求夫人允许这位已被她俘虏了心的辛劳骑士能够见到她,同她说几句话.请告诉她,她也许会在某个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听到我如何向她信誓旦旦,就像曼图亚侯爵在半山腰遇到他行将咽气的侄子巴尔多维诺斯时,发誓要为侄子报仇时说的那样.侯爵发誓在为侄子报仇之前要食不求精,另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在为杜尔西内亚夫人解除魔法之前,我不图安逸,要游历世界八方,甚至要比葡萄牙的唐佩德罗王子走的地方还多.,'这些都是您应该为我们夫人做的.,那个侍女说."
  "她接过了四个雷阿尔.不过她没有向我鞠躬行礼,而是向上跳了一下,跳了差不多有两米高."
  "噢,神圣的上帝啊!"桑乔这时候大喊一声说道,"世界上难道真有如此魔力的魔法师和魔法,竟把我本来很精明的主人变得如此疯癫?大人啊大人,请您看在上帝份上,保重自己,保全自己的名声,不要再听信那些让您神经错乱的胡言乱语了!"
  "因为你很爱我,桑乔,你才会这样对我说话."唐吉诃德说,"由于你对世界上的事物还缺乏经验,因此稍微困难一点的事情你就以为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等以后有时间的时候,我再给你讲我在下面看到的事情吧,那时你就会相信我讲的这些事都是真实的."

  第 二 十 四 章  琐事种种,对理解这部巨著必不可少
  这部巨著的译者说,当他翻译到蒙特西诺斯洞窟探险这一章时,发现原作者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本人在边白上写了下面几句话:
  "我不能相信,也无法让自己相信,英勇的唐吉诃德真会遇到前面一章所记述的事情.他在此之前的各种奇遇都还真实可信,而洞窟奇遇这一章却显得不着边际,太超乎常理了.我不能想象,作为那个时代最当之无愧的贵族.最高尚的骑士,唐吉诃德竟会骗人;就是把他杀了,他也不会骗人.另外,我觉得他能讲得这样绘声绘色,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编出来的胡话.假如这段经历是杜撰的,我并没有责任,所以我也不管它是真是假,照写不误.读者须小心对待,自己去判断,我也只能如此而已.不过,我确实听说唐吉诃德在临终之前反悔,承认这一段是他编的,因为他觉得在有关他的故事里应该有一段这样的经历."然后,作者又言归正传:
  小伙子对桑乔的大胆和唐吉诃德的耐心深感惊讶.他以为,唐吉诃德是由于见到了他的夫人杜尔西内亚而高兴,尽管是中了魔法的杜尔西内亚也好,否则,桑乔免不了因为自己的那番话而遭受皮肉之苦,桑乔对主人的那番话确实出格了.小伙子对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大人,我觉得同您走这一趟确实受益匪浅,我从中得到了四个好处.第一就是认识了您,我觉得这是我的幸运.第二,我知道了这个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的情况,并且了解了瓜迪亚纳河和鲁伊德拉诸河的变迁,这对我的《西班牙的奥维德》很有益处.第三,我知道了纸牌自古就有,至少在卡洛马尼奥皇帝时代就有了.按照您所说的,蒙特西诺斯同杜兰达尔德说了半天话之后,杜兰达尔德才醒过来说道:'别着急,那就洗牌吧.,这种话肯定不会是在他被魔法制服以后,而是在他中魔法以前,在法国,即刚才说的那个卡洛马尼奥皇帝时代学会的.这个考证对于我正在编写的另一本书《维尔吉利奥.波利多罗古代发明补遗》也同样很有帮助.我觉得那本书里似乎忘了写纸牌的由来,现在正好写进去.这很重要,何况引证的又是像杜兰达尔德这样既严肃又可靠的人物.第四,就是确切查明了瓜迪亚纳河的发源地,这个问题到现在尚不为人所知呢."
  "您说得对,"唐吉诃德说,"不过我想问一下,虽说我对上帝能否恩准您的书出版还表示怀疑,但假如他能恩准,您打算把您的书献给谁呢?"
  "所有能够接受我献书的达官贵人."小伙子说.
  "那不会有很多,"唐吉诃德说,"并不是他们不配,而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接受.他们觉得没有义务满足作者因其作品而应当享受的荣誉.不过,我认识的一位王子可以弥补这项缺陷,而且能弥补得甚好,如果我斗胆说出来,恐怕即使心胸再宽广的人也会嫉妒呢.可是,咱们还是先说到这儿吧,等有时间再慢慢聊.现在,咱们先去找个过夜的地方吧."
  "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座寺院,"小伙子说,"住着一位隐士,听说他当过兵.大家觉得他是个好基督徒,而且特别见多识广,心地善良.他在寺院旁边自己花钱盖了一间房子.房子虽小,毕竟能容得下几个客人."
  "这位隐士也有母鸡吗?"桑乔问.
  "很少有隐士不养母鸡的."唐吉诃德说,"现在的隐士不同于埃及沙漠地带的那些隐士,穿的是棕榈叶,吃的是草根.我并不是想由此及彼,我只是想说明现在的隐士不像以前的教士那样清苦.不过,这并不等于说现在的隐士不像以前的隐士那样善良.至少我认为他们还是善良的.如果人已经变坏了,假装善良的虚伪总比公开的罪恶强."
  他们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走得急,而且不时用棍子抽打一匹驮着长矛和戟的骡子,走到他们面前时,只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过去了.唐吉诃德对那人说:
  "那位好人,请停一停.看你走得太快了,那头骡子恐怕受不了的."
  "我不能停下来,大人."那个人说,"我带的这些兵器明天还得用呢,所以我现在不能停下来,再见吧.不过,要是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运这些东西的话,我决定今晚就住在过了寺院之后的那个客店里.你要是顺路,就去找我,我可以给你讲些新鲜事.现在还是再见吧."
  说完,不等唐吉诃德问他想讲什么新鲜事,他就急急地催骡走了.唐吉诃德感到有些奇怪,并且他向来爱打听新鲜事,就吩咐马上启程,也到那个客店,而不是去寺院寻访小伙子所说的那个隐士了.
  于是三个人上了马,直奔客店,到达客店时,天色已接近傍晚.当路过寺院时,小伙子曾建议唐吉诃德进去喝一杯,桑乔听到此话,马上掉转驴向寺院奔去,唐吉诃德和小伙子也跟了过去.可是命运好像跟桑乔过不去,隐士正好不在家,只碰到一个替隐士看家的人.三个人要向那个看家人买点贵的东西,但那人回答说主人没有贵的东西,不过,若是要便宜的水,他十分乐意提供.
  "若是因为口渴,"桑乔说,"路上就有井,我喝井水就可以解渴了."
  于是他们离开寺院,催骡向客店赶去,走了不远,就发现前面有一位青年,他走得并不快,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青年肩上掮着剑,剑上挑着一个包袱,估计里面是短裤或肥腿裤.短斗篷.衬衣之类的衣服.他身上穿着丝绒短外套,有的地方已经磨得发亮了,衬衣也露在外面,脚上穿的是丝袜和京城当时流行的方头鞋,年龄大约十八九岁,一张快活的脸,看起来挺机灵.他嘴里哼着塞基迪亚解闷,走到他们面前时,正好唱完一曲.小伙子记得歌词是这样唱的:
  从戎皆因贫困,
  有钱决不入伍.
  唐吉诃德首先同青年攀谈.唐吉诃德问他:
  "英俊的青年啊,看你轻装赶路,要去何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想知道."
  青年回答说:
  "轻装赶路是因为天气热和贫穷,我要去投军."
  "因为天气热还说得过去,"唐吉诃德说,"因为贫困是怎么回事呢?"
  "大人,"那个青年说,"我这个包袱里有几条丝绒肥腿裤和一件短外套.但我在路上穿坏,进城时就没有像样的衣服了,我也没钱再买衣服.还有,也是为了图凉快,我才穿得这么少,等我赶到离这儿十二西里远的步兵连入伍时再把衣服都穿上.那儿有不少车马到码头去,据说码头在卡塔赫纳.我宁愿入伍为国王效劳,也不愿意在京城里伺候那些穷光蛋."
  "您难道能得到什么赏赐吗?"小伙子问.
  "若是我伺候一位西班牙的大人物,或者什么贵人,那我肯定能得到赏赐."青年人说,"侍奉贵人总会有好处,仆役里往往会出少尉或上尉,或者能弄到其他什么好差事.可是我不那么走运,总是伺候所谓的王位继承人或者收入菲薄的人,浆洗一条衣领就会花掉他们的一半薪俸.小听差的若能挣大钱,那才是怪事呢."
  "你以你的生命发誓,告诉我,朋友,"唐吉诃德问道,"你干了这么多年,难道连一套制服都没挣到吗?"
  "倒是给了我两套,"青年人说,"不过,就像出家人还俗之前要交还法衣,再取回自己的衣服一样,侍从们完成了在宫廷的服役后回家,制服也就被收走了.制服当初只是为了装门面用的."
  "就像意大利人说的,真够奸的."唐吉诃德说,"不过,你已经离开了宫廷,壮志满怀,应当看成是走了幸运之路.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首先为上帝效力,其次为国王和自己的主人效劳,尤其是以习武来为他们效劳更光荣.更有益的事情了.就像我多次说过的那样,习武即使不能像从文那样有利可图,至少也会比从文更能赢得荣誉.虽然文人比武士建立了更多的功业,我仍然觉得武士与文人相比,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一种辉煌的感觉,大大超过了文人.我现在有句话要对你说,你要记在脑子里,这对你会很有益处,并会减轻你的负担.这句话就是要摒弃对可能遇到不测的忧虑,由于不测再大,至多不过是一死;如果死得其所,死是最崇高的事情.
  "曾经有人问那位英勇的罗马皇帝凯撒,什么是最好的死亡方式.他回答说,最好是突如其来.意想不到地死去.尽管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无视上帝真正存在的异教徒的回答,却说得很对,因为这样可以免除人类心灵的痛苦.如果你在两军冲突中阵亡,或者被炮弹击中,或者被地雷炸飞,可那又何妨呢?反正都是一死,一切都结束了.按照泰伦提乌斯的说法,战死比逃生更能称得上勇士;服从指挥官,越是尽可能执行指挥官的命令,就越能获得优秀战士的美名.你记住,孩子,一个优秀战士身上散发出的应当是火药味,而不是香味.当你年事已高却仍然从事这项荣耀使命时,即使你满身伤痕,断手瘸腿,你至少也感到一种光荣,不会因为自己的贫困而感到羞耻.何况,现在已就如何救济老弱病残士兵发布了命令.有的人嫌年老的黑奴不能干活,就借口'解放他们,而把他们赶走,如果用这种办法来对待老弱病残的士兵就不对了,这会使他们遭受饥饿,导致死亡.这件事我现在不想再谈了,你先上来吧,骑在我的马屁股上.咱们一同到客店去,再同我一起吃顿晚饭吧.明天早晨你继续赶你的路,愿上帝让你如愿以偿."
  那个青年没有骑唐吉诃德的马,不过,他愿意与唐吉诃德在客店共进晚餐.据说,桑乔当时心里想:
  "上帝保佑我的主人吧!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又说得那么好,可为什么说起蒙特西诺斯洞窟的事情时,他怎么竟会瞎话他见到了那么多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东西呢?好吧,以后再看吧."
  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客店.这回桑乔有些高兴,因为他的主人没有像以前那样把客店当成城堡,而是把它当成了真正的客店.他们一进客店,唐吉诃德就向店主打听那个运送长矛和戟的人.店主说他正在马厩里安顿他的骡子呢.小伙子和桑乔也去安顿自己的驴,并且把马厩里最好的马槽和地方让给了罗西南多.

  第 二 十 五 章  学驴叫的风波,木偶艺人及神机妙算的猴子
  唐吉诃德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于想知道运送武器的人在路上同意讲的那些奇事.他按照店主的指点,找到了那个人,让那个人无论如何马上给他讲那些事情.那人答道:
  "我说的那些奇事得慢慢讲,而不能站着说.我的好大人,请先让我给骡子喂点吃的,然后再给你讲吧.我说的那些事准会让你惊奇."
  "那就别耽误时间了,"唐吉诃德说,"我来帮你做."
  说着他就动起手来,筛大麦,刷马槽.那人看到他一副热心的样子,也非常愿意满足他的要求.送武器人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唐吉诃德也挨着他坐下了.小伙子.青年人.桑乔和店主都凑过来听.那人讲道:
  "诸位大概听说过,离这个客店大约四西里半的地方,有个市镇议员丢了一头驴.其实这是他家的一个女佣搞的鬼,说起来话就长了.议员虽然千方百计地找驴,却总也没找到.十五天过去了,丢驴的议员在广场上碰到了当地的另一位议员.那位议员对他说:'请客吧,伙计,你的驴找着了.,'我请客,没问题,伙计,,这个议员说,'不过你告诉我,我的驴在哪儿呢?,'在山上,,那个发现了驴的议员说,'我今天早晨看见的.它身上的驮鞍和轭具都没了,看着真让人可怜.我想把它牵回来交给你,可是它已经变野了,不愿意见人.我刚走到它身边,它就跑掉了,钻进了大山深处.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俩可以去找,不过你得先让我回家,把我这头驴安顿好.我马上就回来.,'你如果能帮忙,,丢驴的议员说,'我一定厚礼相谢.,我讲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些知道实情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于是,两个议员一起爬上山,到了那个地方找驴,可是找来找去没找到.他们又在周围的地方仔细寻找,还是没找到.于是那个发现了驴的议员对丢驴的议员说:'听我说,伙计,我现在想到一个办法,要是照这个办法做,那头驴别说是藏在山里,就是藏在地底下,咱们也能找到它.我学驴叫学得特别好,如果你也能学驴叫,这事儿就成了.,'你说学驴叫,伙计?,丢驴的议员问,'天啊,要说学驴叫,我比谁都不差,就是跟驴比也不差呢.,'那咱们就试试看,,另一位说,'我想这样:你从山的这一侧上去,我从另一侧上去,咱们围着山走一遍.每走一段,你就学一声驴叫,我也跟着学驴叫.那头驴只要是在山里,就肯定能听见咱们叫,也会回答咱们.,丢驴的议员说:'伙计,你的主意真不错,你真聪明.,
  "于是两人分头行事.结果两人几乎是同时学驴叫,彼此都被对方的叫声欺骗了,以为是他们要找的驴出现了,便循声赶去.两人会合后,丢驴的议员说:'伙计,难道刚才不是我的驴在叫么?,'不,是我在叫.,另一个议员说.'我告诉你吧,,丢驴的议员说,'你的叫声和驴的叫声没什么区别,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谁学得这么像呢.,'这恭维还是你当之无愧哟,我可不敢受用呀,伙计.我向上帝发誓,世界上学驴叫学得最像的人也只顶你一半.你声音高亢,声调持久,而且抑扬顿挫,有声有色,反正一句话,我只能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啦.,'由此看来,,丢驴的议员说,'我可以引以自豪了,这说明我还有点本事,有一技之长.我以前就认为我学驴叫学得不错,可是从没想到像你说的这么好.,'我还可以说,,那个议员说道,'有些绝技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失传了,那是因为某些不懂得利用它们的人使用不当所致.,'像咱们这种绝技,若不是现在为自己的事用着了,恐怕在别处也派不上用场.就冲这点,咱们得求上帝保佑这种绝技总能对咱们有用.,
  "说完两个人又分头行动,重新学起驴叫来,结果又是互相上当,重新会合在一起.最后,两人约定了暗号,连续叫两声便是他们自己的叫声,而不是驴的叫声.就这样,他们不时发出两声驴叫,走遍了一座大山,结果驴还是没回音.那头可怜而又倒霉的驴怎么会有回音呢,它已经在密林深处被狼吃掉了.后来,两个议员发现了驴的残骨.驴主人说:'我原来就奇怪它怎么不回答呢.如果它没死,听见了咱们的声音肯定会叫,否则就不是驴了.不过,我听到你学驴叫学得这么像,也不枉我找驴一场,尽管我找到的是一头死驴.,'你也不差呀,伙计,,另一个议员说,'名师出高徒嘛!,说完两人便沙哑着嗓子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镇子,并且向他们的朋友.邻居和熟人讲述了找驴的经过,还互相吹捧对方学驴叫顶呱呱.结果这件事被周围村镇的人知道了,并且传开了.魔鬼可没睡觉,它本来就喜欢到处挑拨是非,兴风作浪,结果邻近村镇的人一见到我们镇上的人就学驴叫,分明是以此来羞辱我们的议员学驴叫.
  "年轻人也卷了进去,而且连说带比划,乱成一团,各个村镇都是一片驴叫声,闹得我们镇上的人到哪儿都能被人一眼认出来,就像黑白一样分明.最后,这种嘲弄发展到了我们这些被嘲弄者几次带着家伙成群结伙地去同那些嘲弄我们的人打架,打得难解难分,谁都不甘示弱.我猜想明天或者哪一天,我们这个驴叫镇的人将会去同离我们镇两西里的一个地方的人打架,那个地方的人特别同我们过不去.你们看,我买的这些长矛和戟就是为这做准备的.这就是我要对你们讲的奇闻.如果你们觉得这算不上什么奇闻,就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送武器人刚讲完,客店门口来了一个人,他身上穿的袜子.肥腿裤和坎肩都是羊皮的.那人高声说道:
  "店主大人,有房间吗?会占卦的猴子和《梅丽森德拉脱险记》的戏班子就要到了."
  "我的天哪,"店主说,"原来是佩德罗师傅!今儿晚上可真热闹了."
  刚才忘了说明,这位佩德罗师傅的左眼和几乎半边脸都蒙着用绿色塔夫绸制的膏药,看样子那半边脸有什么毛病.店主接着说道:
  "欢迎欢迎,佩德罗师傅.猴子和道具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
  "已经很近了,"佩德罗师傅说,"我先来一步,看有没有房间的."
  "就是阿尔瓦公爵在这儿住着,也得把房间让给佩德罗师傅呀!"店主说,"把猴子和道具运来吧.今晚店里有客人,他们要想看您的戏和猴儿的表演就掏钱吧."
  "时机不错,"佩德罗师傅说,"我一定让让价,只要能保住本就行了.我现在就去催促拉猴子和道具的车赶紧来."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客店.
  唐吉诃德问店主那佩德罗师傅是什么人,带来的是些什么猴子和道具.店主答道:
  "他是著名的木偶剧艺人,在邻近阿拉贡的曼查一带演出《著名的唐盖费罗斯解救梅丽森德拉》,已经好多天了.这是一部在这一带多年来都没见过的优秀剧目,而且表演得很出色.他有一只猴子,非常聪明,别说跟猴子比,就是跟人比也不差.假如问它什么,它会认真听着,然后爬到主人的肩膀上,贴着主人的耳朵把答案告诉主人,接着佩德罗师傅再把答案告诉大家.它说的主要是过去的事情,对未来说得并不多.虽然不是每次都回答得很准确,但大部分都能说对.因此,我们觉得它有魔鬼附身.猴子每回答一次问题,我是说它每向主人耳语后,主人非常代他回答一个问题,就收费两个雷阿尔,因此大家都认为这位佩德罗师傅很有钱.他是一个风流男子,用意大利语说,是个'好伙伴,,过着世界上最舒适的日子,说话比六个人说得多,喝酒比十二个人喝得多,这些全都靠他那张嘴.那只猴子和那个木偶剧团."
  这时,佩德罗师傅回来了,还有一辆车,车上是道具和一只猴子.那只猴子个头不小,没有尾巴,屁股毛烘烘的,不过猴子的脸并不难看.唐吉诃德一看见猴子便问:
  "请告诉我,会占卦的先生,我们的命运如何?这是两个雷阿尔."
  唐吉诃德让桑乔交给佩德罗师傅两个雷阿尔.佩德罗替猴子答道:
  "大人,这个猴子从不回答关于未来的问题,它只谈过去的事情,现在的事情也能说一点儿."
  "岂有此理!"桑乔说,"我决不会花一分钱去让别人告诉我自己过去的事情.就我自己的事儿,又有谁能比我更清楚呢?花钱请教别人我已经知道的事情,那才是犯傻呢.不过,你既然知道现在的事情,这儿是两个雷阿尔,请告诉我,猴儿精大人,我老婆特雷莎.潘萨这会儿正在干什么,她怎样消磨时间的?"
  佩德罗师傅并没有去接那两个雷阿尔,只是说:
  "我不能未劳先取酬."
  说完他用右手拍自己的左肩两下,于是猴子一跃跳到了他肩上,并把嘴凑到主人耳朵边,急速地搐动着牙齿,过了一会儿才跳回到地上.转瞬之间,佩德罗师傅已跪到唐吉诃德面前,抱住他的腿,说道:
  "我抱着这两条腿,就好像抱着赫拉克勒斯的两根支柱!已被遗忘的骑士道的伟大振兴者啊!无论如何赞扬您都当之无愧的曼查的骑士唐吉诃德啊!您是呼唤昏厥者的精灵,是扶持即将跌倒者的依靠,是倒地者的保护人,所有不幸者的慰藉!"
  唐吉诃德不知所措,桑乔目瞪口呆,小伙子表情茫然,青年人莫名其妙,送武器的人如坠雾中,店主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总之,他不了听了这番话的人都惊呆了.那木偶艺人继续说道:
  "还有你,善良的桑乔!你是世界上最优秀骑士的最优秀侍从,你该知足了.你那位好老婆特雷莎现在很好,这会儿她正在梳理一磅亚麻.说得再具体一些,她的身旁有个豁了口的酒坛子,里面装着很多葡萄酒,她正边干边喝呢."
  "我觉得这很好,"桑乔说,"她是个十分幸运的人.在她不吃醋的时候,就是拿女巨人安丹多纳来换她,我也不干.据我主人说,那是个完美而又有用的巨人.我的特雷莎就是那种宁可亏待了孩子也不能委屈自己的人."
  "我告诉你们,"唐吉诃德说,"一个人看书多就见得多,也就是见多识广,若不是我这会儿亲眼所见,我怎么能会相信世界上有会占卦的猴子呢!我就是这个猴子所说的曼查的唐吉诃德,尽管它的颂扬有些言过其实.不过,无论如何,得感谢老天,使我成了个心地善良的人,总是善待所有人,没有亏负过任何人."
  "如果我有钱,"青年人说,"我一定得问问猴子,我此次远行会遇到什么情况."
  这时,佩德罗师傅已从唐吉诃德身边站起身来.他说道:
  "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个小畜生不回答有关未来事情的问题.假如它能回答,那没钱也没关系.为了表示愿意为在场的唐吉诃德大人效劳,我愿意放弃我所有的利益.既然我应该而且愿意这样做,我要去布置戏台了,好为客店里的所有人免费助兴."
  店主一听,喜出望外,急忙去指点搭戏台的地方.戏台一会儿便搭好了.
  唐吉诃德对猴子占卦并不非常满意,觉得无论是说过去还是道未来,让一个猴子出面总归不太合适.所以,在佩德罗师傅忙着搭戏台的时候,他同桑乔一起走到马厩一角谁也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对桑乔说:
  "你听我说,桑乔,我仔细考虑了,这个猴子的本领很奇怪.我觉得不管是明文还是默契,它的主人佩德罗师傅肯定和魔鬼订过契约."
  "如果是给魔鬼搭的台子,那肯定很脏."桑乔说,"不过,佩德罗师傅给魔鬼搭台子,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桑乔,我是说他同魔鬼之间肯定有某种配合.他通过猴子施展魔鬼的本领,以此谋生,等发财以后,就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而这正是与全人类为敌的魔鬼所梦寐以求的.我相信这点是由于这只猴子只能回答有关过去和现在的事情,魔鬼的智慧不也是仅限于此吗?对于未来的事情,它只能靠猜测,而且不是每次都能猜出来.只有上帝知道所有时候的事情,对于上帝来说,无所谓过去和未来,一切都是现在."
  "事实既然如此,那个猴子显然是在以魔鬼的口吻说话.让我奇怪的是,怎么没有人向宗教裁判所告发它,对它进行调查,彻底搞清究竟是谁在占卦呢?不论是这只猴子还是它的主人,肯定都不会那种占星术.现在西班牙非常流行那种东西,无论是娘儿们还是小孩,或者修鞋的老头儿,都可以拿几张纸牌往地上一摊,用他们的无知和谎言来断送科学的神圣真理.我听说有一位夫人请教算命先生,她的小母狗如果怀胎下崽,能够生几只什么颜色的小狗.那位算命先生掐算了一番之后说,如果她的小母狗怀胎生崽,能一窝生出三只小狗,一只是青色的,一只是肉色的,还有一只是杂色的,不过,一定要在白天或夜间的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交配,而且还要在星期一或星期六.结果两天之后,那只母狗因为吃得太多撑死了.那个算命的也就同所有或者大多数算命先生一样,在当地被称为了'一口清,."
  "不过,我倒是希望您能让佩德罗师傅问问那只猴子,您在蒙特西诺斯洞里遇到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桑乔说,"真对不起,我总觉得那全是骗人的东西,或者至少是虚幻的东西."
  "那倒有可能,"唐吉诃德说,"我就照你说的去办;不过,我总还是有点儿顾虑."
  恰巧佩德罗师傅来找唐吉诃德,说戏台已经准备就绪,请唐吉诃德看戏去,那出很戏值得一看.唐吉诃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佩德罗师傅,请他立刻就问问他的猴子,蒙特西诺斯洞里的那些事究竟是虚幻还是事实.唐吉诃德自己觉得是两者兼而有之.佩德罗师傅一句话也没说,又把猴子带来了,当着唐吉诃德的面问猴子:
  "猴儿先生,这位骑士想知道,他在一个名叫蒙特西诺斯的洞里看到的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又像以往一样做了个手势,猴子跳到他的左肩上,那样子好像同他耳语了一番,然后佩德罗师傅说道:
  "猴子说,您在那个洞里看到或遇到的事情部分是假部分是真.您问的事情,它现在只知道这些.假如您还有什么情况想了解,得等到星期五再问,那时它都可以回答您.现在,它神力已耗尽,就像刚才说的,得到星期五才能恢复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大人?"桑乔说,"我从来都不信您说的洞里的那些事是真的,连一半都不信."
  "事实会说明一切,桑乔,"唐吉诃德说,"时间可以揭示一切事物,即使是埋在地下的,也终究会搞个水落石出.就说到这儿吧,现在让咱们去看看好心的佩德罗师傅的戏吧,我想它肯定有点儿新鲜之处."
  "怎么是有点儿呢?"佩德罗师傅说,"我的戏里新鲜之处多着呢.我可以告诉您,唐吉诃德大人,这是世界上最值得看的东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否则就晚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说要表演呢."
  唐吉诃德和桑乔跟着佩德罗师傅过去,来到那个露天戏台旁.戏台上到处都点满了蜡烛,显得一片辉煌而又引人注目.他们一到,佩德罗师傅就钻进戏台里了,他要在那儿操纵小木偶.戏台外面站着一个小伙计,佩德罗师傅让他讲解戏的内容.他手里拿着一根小棍,按照出场顺序一一介绍点着剧中人物.
  客店里的所有人全来了,有的人还得站着,唐吉诃德.桑乔.青年人和那个小伙子坐在最好的位置看戏.讲解员开始讲解.其所说所演请看下章.

  第 二 十 六 章  续述木偶艺人以及其他着实有趣的事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认真的听讲解员讲解.只听一阵铜鼓和喇叭响,接着是一阵炮声.然后,讲解的小伙子提高了嗓门:
  "现在,在你们面前表演的是根据法国编年史和西班牙街头流传的民谣编写的一个真实故事,内容是唐盖费罗斯大人解救他的夫人梅丽森德拉的故事.梅丽森德拉被摩尔人关在西班牙当时称为桑苏埃尼亚的城里,也正是现在的萨拉戈萨.你们看,唐盖费罗斯正在玩十五子棋,就像歌词唱的:
  唐盖费罗斯正在玩十五子棋,
  救梅丽森德拉的事已被忘记.
  "那个头戴皇冠.手拿权杖的人就是梅丽森德拉的继父卡洛马尼奥皇帝.他见女婿如此游手好闲非常恼火,过来责备女婿.他责备得很严厉,好象恨不得用权杖打女婿十几下,甚至有人说他真的动手打了,而且打得非常重.他还说唐盖费罗斯如果不设法救出自己的妻子,就会名誉扫地等等这样的话.他说:
  我已经说够了,你看着办吧!
  你们看,皇帝转过身去,只留下唐盖费罗斯还在那里生气.他离开了棋盘和棋子,让人给他马上拿盔甲来,又向他的兄弟罗尔丹借杜林达纳宝剑.罗尔丹不愿意借剑给他,却愿意陪同他去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可是这位怒气冲天的英雄不同意,说单枪匹马就足以救出自己的妻子,哪怕妻子被藏在地下最深处.就这样,他全身披挂上路了.现在,请诸位掉过头来看那座塔楼.假设那是萨拉戈萨王宫,即现在叫阿尔哈费里亚王宫的一座了望塔.了望塔上那位穿着摩尔人服装的夫人就是举世无双的梅丽森德拉.她无数次从这里遥望通向法国的道路,思念着巴黎和她的丈夫,聊以自慰.你们看,现在出现了一个你们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的场面.你们看见了吗?那个摩尔人把手指放在嘴边上,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梅丽森德拉背后.你们看,他在梅丽森德拉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而梅丽森德拉迅速地用自己的白衣袖擦嘴,伤心不已得直揪自己秀丽的头发,仿佛是她的头发造成了罪孽.你们看,走廊里那个表情严肃的摩尔人就是桑苏埃尼亚的马尔西利奥皇帝.皇帝看见了那个摩尔人的无礼行为,虽然那个摩尔人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心腹,但他还是下令把那个摩尔人抓起来,抽二百鞭,并且把他带到城里那个摩尔人常去的街上去游街示众:
  叫喊者在前,
  押解者在后.
  你们看,那个摩尔人马上就要受到惩罚了,尽管他的罪恶企图并没有得逞.摩尔人不像我们,没有什么'缓期执行,以观后效,."
  "孩子,孩子,"唐吉诃德这时候大声说道,"你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想要弄清一件事情,必须有很多的.充足的证据."
  佩德罗师傅也在台里说道:
  "孩子,你别说得太离谱,最好是按照那位大人的吩咐去做.你继续讲下去,是怎样就怎样,而不要冷嘲热讽的,否则很容易不攻自破."
  "我一定照办,"那个孩子说,"这个骑着马.身披加斯科尼斗篷的人就是唐盖费罗斯.他的妻子现在也在这里.她对那个胆大妄为的摩尔色鬼的愤恨已经消除,可现在平静多了.她站在塔楼的了望台上同自己的丈夫说话.不过,当时她并没有认出自己的丈夫来,还以为他是某位过路人呢.她同这位所谓过路人的对话,民谣里是这样说的:
  勇士,如果你到法国去,
  请去找唐盖费罗斯.

  "她的其他话我就不说了,噜嗦常会使人生厌.现在只说唐盖费罗斯拿掉了斗篷,再看梅丽森德拉那高兴的样子,就知道她已经认出了自己的丈夫.我们可以看到她是如何从了望台上下来,打算骑到丈夫的马屁股上的.可是真不巧,她裙子的一角被了望台的铁栏杆挂住了,结果被悬空吊在了了望台上.
  "你们再看,仁慈的老天总是在关键时刻解救危难.唐盖费罗斯飞奔而至,他不顾梅丽森德拉贵重的裙子是否会被挂破,马上抓住她,硬把她拽了下来,然后一扭身把她放到马屁股上,让她像男人那样骑在马上,等她坐稳后又叫她从背后搂住自己的腰,以免掉下去,因为梅丽森德拉夫人不习惯以这种方式骑马.你们看,骏马嘶鸣,表示它很高兴驮着勇敢的男主人和美丽的女主人.你们看,他们两个人转身出了城,兴高采烈地踏上了通往巴黎的路途.祝你们一路平安,你们这一对天下无比的真正有情人!祝你们平平安安地回到渴望已久的祖国,一路顺风,畅通无阻!你们的朋友和亲戚正注视着你们,祝你们安度余生!"
  此时,佩德罗师傅又提高了嗓门说道:
  "说得痛快点儿,孩子,别支支吾吾的,各种形式的矫揉造作都不好."
  讲解员没有答话,只是继续说道:
  "总有些游手好闲的人到处乱踅摸.他们看见梅丽森德拉从了望台上跳下来,上了唐盖费罗斯的马,就跑去向马尔西利奥皇帝报告.皇帝立即下令拿起武器追赶,你们看,他们的动作有多快!全城响遍了钟声,所有寺院的钟都敲响了."
  "这就错了,"唐吉诃德说,"在敲钟这个问题上,佩德罗师傅是大错特错了.摩尔人不敲钟,只敲铜鼓,还吹一种类似笛号的六孔竖笛.要说在桑苏埃尼亚敲钟,那简直是弥天大谎."
  佩德罗师傅闻言停止了表演,说道:
  "您不要吹毛求疵,唐吉诃德大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要过分认真.现在上演的上千部滑稽戏,难道不都是一派胡言吗?虽然是一派胡言,可还是照演不误,不但得到了掌声,而且得到了赞扬,得到了一切.只要能塞满我的钱包,孩子,即使戏里的错误多如牛毛,你也接着往下说."
  "这才是实话."唐吉诃德说.
  那孩子又说道:
  "你们看,有多少骑兵出城追赶这对天主教情人啊!无数只喇叭吹响了,无数只竖笛吹响了,无数只铜鼓敲响了.我真怕他们被抓住.假如他们被抓住了,就要被拴在那匹马的尾巴上拖回来,那场面可就惨了."
  唐吉诃德看到这么多摩尔人追赶,又听到这样惊天动地的声音,觉得他应该去帮助那两个正在逃跑的人.于是他站起来,大声说道:
  "只要我还在,我绝不允许在我面前对这样一位著名的骑士,对勇敢而又多情的唐盖费罗斯进行污辱!站住,你这无耻的混蛋!不许再追,要不我就要动手了!"
  说做就做,唐吉诃德立刻拔出剑,一跃跳到戏台旁,雨点般地急速砍向那些木偶摩尔人,结果有的被打倒了,有的被砍掉了脑袋,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成了碎片.混乱之中,有一剑猛劈下去,若不是佩德罗师傅及时蹲身躲避,他的脑袋肯定像切面团一样被砍掉了.佩德罗师傅喊道:
  "快住手,唐吉诃德大人,您看看,您砍倒.打翻.杀死的摩尔人都不是真人,只是些小泥人呀!我真是自作自受!把我的东西全毁了,我的家产全完了."
  但是,唐吉诃德并没有因此就停止砍杀.他仍双手持剑,连连砍杀,挥剑如雨,不一会儿工夫,戏台就塌了,所有的道具和木偶都变成了碎片.马尔西利奥国王受了重伤,卡洛马尼奥皇帝的脑袋和皇冠分了家.观众大乱,猴子从客店的房顶逃跑了,小伙子吓坏了,那个青年也异常害怕,就桑乔也惊恐不已,事过之后他曾发誓说,他从没见过主人如此愤怒.把戏台全部砸坏之后,唐吉诃德才安静些了.他说道:
  "我要让所有那些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的人都来看看,游侠骑士对世界是多么有益.假如没有我在这里,善良的唐盖费罗斯和美丽的梅丽森德拉会怎么样呢?他们绝对会被那些坏蛋追上,遭到不测.总之,游侠骑士道应当比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更永久地存在下去!"
  "让骑士道永久地存在下去!"佩德罗师傅这时有气无力地说道,"还不如让我去死吧!我真是倒霉透了,就像唐罗德里戈国王说的:
  昨日我是西班牙的主人,
  今天我却不能说
  我身有分文.
  半小时前,或者连半小时的一半时间都不到,我还拥有国王和皇帝,马厩里还有许多马,箱子和口袋里有许多华丽的衣服.可现在,只剩下一堆破烂,我成了个穷光蛋.尤其是我的猴子也没有了,看来要找回来,得费不少劲呢.这都怪这位不分青红皂白的骑士大人.据说他抑强扶弱,做了许多好事,怎么偏偏对我就不那么宽容呢!求高高在上的老天行行好吧,这位猥骑士这回可把我弄得真够猥的."
  桑乔听了佩德罗师傅的话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说道:
  "别伤心,佩德罗师傅,你别叹气,我听了心里难受.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主人唐吉诃德是个虔诚的教徒,十足的基督教徒.如果他意识到他做了错事时,就会向你承认错误,赔偿你的损失,而且条件会优厚得多."
  "假如你的主人能够对他所给我造成的损失赔偿一部分,我就满意了,那么他也可以心安理得.要是谁损坏了别人的东西又不赔偿,他的灵魂就升不了天."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不过,我到现在仍不明白,我和您有什么关系,佩德罗师傅."
  "怎么没关系?"佩德罗师傅说,"这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谁把它们打碎的,弄得遍地都是?难道不是您的不可战胜的有力臂膀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是您的吗?难道不是我的吗?我靠什么过日子,难道不是靠这些东西吗?"
  "现在我才明白,"唐吉诃德说,"和前几次的情况一样,那些跟我过不去的魔法师先是让这些人物按照他们的本来面目在我面前出现,然后又改变了它们的模样.诸位正在听我说话的先生们,我老实对你们说,我刚才看到的都是真真实实的,梅丽森德拉就是梅丽森德拉,唐盖费罗斯就是唐盖费罗斯,马尔西利奥就是马尔西利奥,卡洛马尼奥就是卡洛马尼奥,因此我才怒从心头起.我要履行我游侠骑士的义务,我要帮助那两个被追赶的人,正是出于这一番好意,我才做了我刚才做过的事情.要是事与愿违,那并不是我的过错,而是那些跟我过不去的魔法师的过错.不过,既然我有错,尽管并非是我有意铸成,我还是愿意主动受罚.佩德罗师傅,您看看这些被打坏的木偶一共需要赔多少钱,我一定会用西班牙现行金币赔偿你."
  佩德罗师傅对唐吉诃德鞠了一躬,说道:
  "我没想到,曼查英勇的唐吉诃德,穷苦弱者的真正恩人和保护者,竟会有这样空前的仁爱品德.至于这些被打碎的木偶到底值多少钱,就请店主大人和桑乔大哥来做你我之间的公断人吧."
  店主和桑乔同意做公断人.于是,佩德罗师傅从地上拾起了没有脑袋的萨拉戈萨国王马尔西利奥,说道:
  "显然,已经不可能把这个国王恢复原样.除非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否则我认为他已经死了,因此,怎么也得赔我四个半雷阿尔."
  "可以."唐吉诃德说.
  "这个已经被从上到下劈开了,"佩德罗师傅又拿起被劈开的卡洛马尼奥皇帝说,"所以,要四个雷阿尔加一个夸尔蒂约并不算多."
  "也不少."桑乔说.
  "不算多,"店主说,"干脆凑个整数,就算五个雷阿尔吧."
  唐吉诃德说:"那就给五个雷阿尔加一个夸尔蒂约吧.损失这么大,我并不在乎这一个夸尔蒂约.快点儿吧,佩德罗师傅,现在该吃晚饭了,我已经有点饿了."
  "这个没了鼻子又少了一只眼的木偶是美女梅丽森德拉.我也不多要,就要两个雷阿尔加十二个马拉维迪."
  "这就有点儿见鬼了,"唐吉诃德说,"由于梅丽森德拉和她的丈夫如果一路顺风,现在至少已进入法国享清福了.我觉得他们的马不是在跑,简直是在飞.所以你也别以次充好,拿别的木偶来冒充没鼻子的梅丽森德拉.上帝会保佑一切,佩德罗师傅,咱们还是都踏踏实实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吧.您再接着说."
  佩德罗师傅见唐吉诃德又开始犯糊涂,就像刚才那样担心他又赖账,就说道:
  "这个也许不是梅丽森德拉,而是她的侍女.那么,您赔我六十个马拉维迪,我就满意了."
  就这样,两人又逐一讨论了其他被损木偶的价钱,再由两个公断人裁决,让双方都满意.赔款总数为四十雷阿尔零三个夸尔蒂约.桑乔付了钱.佩德罗师傅另外又要两个雷阿尔作为找猴子的劳务费.
  "给他两个雷阿尔,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不是找猴子,而是找消息.如果谁现在能够确切地告诉我,梅丽森德拉夫人和唐盖费罗斯大人已经回到了法国,并且已经与家人团聚,那我就给他二百个雷阿尔作为奖励."
  "无论谁也比不上我的猴子说得更准确,"佩德罗师傅说,"可即使是魔鬼这会儿也找不到它.不过我觉得,无论是由于感情还是由于饥饿,它今天晚上就得回来找我,至于结果如何,只能明天见分晓了."
  戏台风波终于平息,于是大家一起非常客气地吃晚饭,唐吉诃德也显得格外慷慨,支付了晚餐的全部费用.
  运送长矛和戟的人天亮之前就走了.天亮以后,小伙子和那个青年人也来向唐吉诃德告别,他们一个要回到家乡去,一个要继续赶路.唐吉诃德给了继续赶路的青年人十二个雷阿尔作为资助,佩德罗师傅已经很了解唐吉诃德了,不想再和他纠缠,因此在凌晨太阳出来之前便收拾好自己的那些被打坏的道具,带着自己的猴子,去寻找自己的运气了.可店主并不了解唐吉诃德,所以对唐吉诃德的疯癫和慷慨感到十分惊奇.桑乔按照主人的吩咐非常大方地付了店钱.八点左右,唐吉诃德和桑乔离开客店上了路.且让他们走吧,我们可以抽空把一些跟这部著名小说有关的情况介绍一下.

  第 二 十 七 章  佩德罗师傅与猴子的来历,唐吉诃德调解驴叫纠纷,不料事与愿违,自找倒霉
  这部著名小说的作者锡德.哈迈德在本章开头写道:"我以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的名义发誓......"可是译者说,锡德.哈迈德是摩尔人,却要以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的名义发誓,这无非是为了表明,既然他以基督教徒的名义发誓,他说的那些事就都是真实的,或者应该是真实的.所以,他写唐吉诃德的那些事,特别是介绍佩德罗师傅为何许人,那只猴子在那一带村镇以占卦称奇等等,也都是真的了.作者又说,读者也许还记得,在本书的上卷里,唐吉诃德在莫雷纳山释放的那批苦役犯里有个叫希内斯.德帕萨蒙特的,唐吉诃德称之为希内西略.德帕拉皮利亚,后来就是他偷了桑乔的驴.可是由于印刷者的失误,小说的上卷里忘了说明驴是如何被偷以及何时被偷的,所以很多人把印刷者的责任归咎于作者的疏忽.其实,希内斯是趁桑乔在驴背上打瞌睡的时候把驴偷走的,就像当初萨克里潘特骑在阿尔布拉卡上时,布鲁内略竟从他的腿下把马偷走了一样.后来桑乔把驴找回来了,这在前面已经有所记述.这个希内斯自知罪孽深重,罄竹难书,为了逃避法律的惩罚,决定逃到阿拉贡境内,蒙上左眼,靠演木偶戏过日子.演木偶戏这类事可是他的拿手本领.
  后来,他从几个获得自由后从土耳其的柏培尔回来的基督徒手里买了那只猴子,训练它一看到自己的信号就跳到自己肩上,在耳边嘀嘀咕咕,或者像是嘀嘀咕咕.后来,他带着他的戏班子和猴子去某地演出之前,总是先在附近尽可能了解有哪些人,哪些事情,把这些记在脑子里.到了那个地方之后,他首先演出木偶戏.木偶戏有些是历史题材的,有些属于其他内容,但都是大家熟悉的有趣剧目.演完木偶戏后,他就开始显示猴子的本领,向当地人说猴子可以算出过去和现在的事情,只是不能预测将来的事情.每回答一个问题收两个雷阿尔,有时候也视问话人的情况酌情减价.他甚至还会到他知道曾出过什么事的家庭去,即使人家不愿意花钱占卦,他也向猴子发出信号,然后说猴子告诉他什么事情,结果当然很符合实际情况.他就这样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人们都很崇拜他.他这个人很机灵,往往能把问题回答得恰如其分.由于从来没人追问过他的猴子是如何占卦的,所以他到处招摇撞骗而饱了私囊.那次,他一进客店就认出了唐吉诃德和桑乔.他很了解他们两人的情况,因此占起卦来很容易让唐吉诃德.桑乔和客店里的所有人感到惊奇.不过,正像前面一章所记述的那样,唐吉诃德挥剑斩掉了马尔西利奥国王的脑袋,并且扫荡了他的骑兵团.如果当时唐吉诃德的手再低一点儿,希内斯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这就是有关佩德罗师傅及其猴子的情况.
  再说曼查的唐吉诃德离开客店之后,决定先到埃布罗河沿岸地带,然后再进入萨拉戈萨城.在进行擂台比武之前,他还有的是时间四处周游.他怀着这个目的赶路,走了两天,没遇到什么值得记录在纸上的事情.第三天,唐吉诃德登上一个山区,忽然听到一阵鼓号声和火枪的枪声.
  起初唐吉诃德还以为是某支军队从那儿经过.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催马往山顶赶去,到了山顶才发现是两百多名武装分子,带着各种武器,长矛呀.弩呀.戟呀.扎枪呀,还有一些火枪和护胸盾牌.唐吉诃德沿着山坡往下走,已经接近了那群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旗帜,而且可以看清旗子的颜色和旗帜上的徽记,特别是能看清其中一面白缎尖角旗上画着一头小驴.那头驴画得十分逼真,它昂着头,张着嘴,舌头伸出,那姿态仿佛在嘶叫.它的周围用大字写着两行字:
  两位大市长
  驴叫没白学

  唐吉诃德根据这面旗子断定准是那个驴叫镇的人.于是他告诉了桑乔那旗子上写的是什么,还说,告诉他们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弄错了,因为原来说学驴叫的是两位议员,可是按照旗子上写的,学驴叫的却是两位市长.桑乔答道:
  "大人,这倒无关紧要,说不定当时学驴叫的两位议员后来成了市长呢.如果是这样,用这两种称呼都可以.况且,不管是市长学还是议员学,只要他们学过驴叫就行了.无论是市长还是议员,都可以学驴叫."
  最后,唐吉诃德和桑乔明白了,原来是受羞辱的那个镇子的人出来同羞辱他们的那个镇子的人打架.那个镇子的人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他们已经无法再和睦相处了.
  唐吉诃德向那些人走去.桑乔见了不无担心,他向来不愿意让唐吉诃德参与这种事情.那群人以为唐吉诃德是跟他们一伙的,就放他进了队伍.唐吉诃德掀起护眼罩,风度翩翩地来到驴旗下.那伙人当中的几个领头人都围过来看他,而且同所有初次见到他的人一样,感到十分惊奇.唐吉诃德见大家都盯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趁别人还没开口,提高嗓门说道:
  "各位大人好,我想对诸位说几句话.我恳求你们让我把话讲完.若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们,只要你们稍微有所表示,我就会往我的嘴上贴个封条,把舌头缩回去."
  大家都说有话请讲,愿意洗耳恭听.这样,唐吉诃德才继续说道:
  "诸位大人,我是个游侠骑士.游侠骑士是个习武行当,他的职责是扶弱济贫.我前几天听说了你们遭遇的不幸,也知道了你们不时同你们的对手发生冲突的原因.关于你们的事情,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按照决斗的规则,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受了侮辱,那就错了.因为一个人不能侮辱全镇的人,除非他不知道是谁背叛了自己,才把对方的人都一起算上.要说这种例子,只有唐迭戈.奥多涅斯.德拉腊.他不知道只是贝利多.多尔福斯背叛并杀害了国王,所以才侮辱整个萨莫拉的居民,于是全城人都要报仇,都起来反击.当然,唐迭戈大人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他所做的已经大大超出了他应该指责的范围.他没有理由侮辱死者,侮辱水,侮辱面包,侮辱那些即将出生的人和其他一些毫不相干的东西.可是愤怒一旦爆发,便一发而不可止,难以遏制.但即使这样,个人也不该侮辱整个王国.省.城市.村镇和全体人民.对于这种侮辱,显然也没有必要去报复,因为这还称不上是侮辱.那些年轻人和粗人总爱起外号,如果'母钟镇,的人总是去和如此称呼他们的人厮杀,还有'管家男,.'茄子秧,.'小鲸鱼,.'大肥皂,等地的人也都去拼命,那还得了!如果这些人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去争斗,打来打去的,那还得了!那可不行!连上帝也不会答应!明智的男人和治理有方的国家只有在四种情况下才会弹上膛,剑出鞘,不惜牺牲个人的生命和财产.这四种情况就是:第一,保卫自己的天主教信仰;第二,保护自己的生命,这是顺理成章的法则;第三,保护自己的名誉.家庭和财产;第四,在正义战争中为国王效劳.如果可以再加个第五条,或者说附加一条,那就是保卫祖国.除了这五条至关重要的原因之外,还有其他一些正当合理的情况,也可以拿起武器.可是为一些枝节小事,为一些与其说是侮辱还不如说是开玩笑的小事舞刀弄枪,就显得有些欠考虑了.况且,进行这些并非正义的报复直接违反了我们所信仰的神圣法则.当然,如果是正义行动,那就谈不上是报复了.神圣法则要我们友好对待我们的敌人,热爱讨厌我们的人.这点虽然有点儿难以做到,但这是那些只注重人世而不尊重上帝.只注重肉体而忽略了精神的人所必须遵守的.耶稣基督是上帝,也是实实在在的人.他从不说谎,过去和现在都不说谎.作为我们的创世者,他说:'我的轭是软和的,我的担子是轻的.,他并没有要求我们做任何办不到的事.所以诸位大人,你们有义务遵照人类的神圣法则平静下来."
  "我的主人简直是神学家,"桑乔这时说,"否则真是活见鬼啦.就算他不是,也同神学家没什么区别."
  唐吉诃德停下来喘口气.他见大家仍然盯着他不做声,就想继续说下去,似乎并没有察觉桑乔的尖刻言辞.桑乔见唐吉诃德停住了,立刻把话头接过来,说道:
  "我的主人曼查的唐吉诃德,曾经叫'猥骑士,,现在叫'狮子骑士,,是一位非常聪明的贵族,精通拉丁文和卡斯蒂利亚语;他无论劝导什么事都是一把好手;对于各种决斗规则,他了如指掌.所以他说什么,你们尽管照办就行了,错了算我的.而且,他刚才说了,没有必要仅仅因为别人学驴叫就发火,我对此也同意.我年轻的时候,想怎么学就怎么学,没有人管我们,而且我学得惟妙惟肖.只要我一叫,全村所有的驴都跟着叫.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我爹妈的儿子,我爹妈都是很正派的人哩!我这点本领受到我们村几个人的嫉妒,不过我满不在乎.我说的都是真话,不信你们等等,听我叫一下.这种本领就跟游泳一样,一旦学会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说完桑乔就用手捏着鼻子,开始学起驴叫来.他的叫声非常响亮,使附近所有的山谷都回荡不已.桑乔身旁的一个人以为桑乔是在嘲笑他们,便举起手里的棍子朝桑乔打去,打得桑乔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唐吉诃德见桑乔遭打,便提起长矛向打桑乔的那个人冲去,可是两人之间隔着许多人,根本够不着那个人.相反,他见石头像雨点儿似的打来,还有许许多多弩和火枪对着他,只好掉转罗西南多,拼命地逃跑,一边跑还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他脱离危险,唯恐一颗子弹从背后打进,再从前胸穿出来.此外,他还得不时地喘息一下,以便看看自己是否还有气.不过,那些人见唐吉诃德已经逃跑,也就不再扔石头了.他们把桑乔抬到驴上,让他骑着驴随主人而去,当时桑乔刚刚醒过来,还不足以驾驭自己的驴.好在那头驴始终跟着罗西南多,寸步不离.唐吉诃德跑出一段路,回头见没有人追赶,便停下来等桑乔.
  那伙人一直在原地等到天黑,没见对手前来应战,便高高兴兴地回自己的镇子了.如果他们知道古希腊人的习惯,肯定会在那个地方建立一座胜利纪念碑.

  第 二 十 八 章 作者贝嫩赫利说,细读本章
  自有体会  敌人诡计暴露,英雄不妨逃跑,伺机东山再起才算得上聪明人.唐吉诃德证实了这个真理.他激起了当地人的怒火,惹得那群愤怒的人对他不客气,他就脚下生烟,扔下了桑乔,置桑乔于危险而不顾,逃到了一个他认为足够安全的地方才止住脚步.桑乔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横卧驴背在后面跟随.等到追上主人时,他已经清醒过来.桑乔从驴背上滚下来,落到罗西南多脚下,浑身疼痛,狼狈不堪.唐吉诃德下马察看桑乔的伤口.他见桑乔从头到脚都是好好的,不禁勃然大怒,说道:
  "你偏偏在那个倒霉的时候学驴叫,桑乔!你为什么偏偏在秃子面前说灯泡亮?你学驴叫,除了招棍子打,还能招来什么?你得感谢上帝,桑乔,他们只打了你一棍子,没用刀子在你脸上划个十字."
  "我现在不想说什么,"桑乔说,"我觉得说话有些透不过气来.咱们骑上牲口走吧.我以后再也不学驴叫了,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说:有些游侠骑士只顾自己逃走,把忠实的仆人甩给敌人,任凭仆人被打得遍体鳞伤."
  "不是逃跑,是撤退."唐吉诃德说,"你该知道,桑乔,勇敢而不谨慎,就是鲁莽,而鲁莽者成功多半靠的是运气,而不是靠勇气.所以我承认我是撤退了,但不是逃跑.在这方面,我是模仿许多勇士的做法,准备伺机东山再起.这种例子在历史上比比皆是.不过,讲这些对你没什么用处,我也没兴趣,我这会儿不想说了."
  桑乔在唐吉诃德的帮助下上了驴,唐吉诃德自己也骑上了马.他们慢慢走着,不知不觉走进了不远处的一片杨树林.桑乔不时发出痛苦的哎哟声和呻吟声.唐吉诃德问他怎么会这么难受,桑乔回答说,他从尾骨到脖子根都疼,疼得快没知觉了.
  "他们用来打你的那根棍子很长,"唐吉诃德说,"打到了你的整条脊骨,所以你的脊背疼.如果打到你身上的面积更大,你会疼得更厉害."
  "我的天啊,"桑乔说,"您可帮我解释清楚了一个大问题,而且讲得这么精辟!真是的,我对疼痛的原因就那么不明白,还得您告诉我那是棍子打的!如果是我的脚踝疼,我或许还可以琢磨一下为什么会疼;可我是被打痛的,这原因还用猜吗?我的主人啊,我相信,别人是根本靠不住的.现在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跟着您是别想指望得到什么了.这次您让我在那儿挨打,以后,您还会让我上百次地被人用被单扔,或者受其他捉弄.现在他们往我背上打,以后就会往我眼睛上打.我真是个笨蛋,否则我现在会混得好得多.以后除非是有好处的事,我什么也不再干了.我如果回家去照应我的老婆和孩子,靠上帝恩典,我再说一遍,我现在会混得好得多,也用不着跟着您在根本没有路的地方奔波,喝不好也吃不好.要说睡觉呢,侍从老弟呀,你就量七尺地吧,如果愿意,还可以再量七尺,随你的便,你愿意占多大地方就占多大地方.过去的所有游侠骑士都是傻瓜!谁第一个涉足游侠骑士,还有,谁第一个愿意给那些傻瓜骑士当侍从,我咒他被烧死,被烧成灰!至于现在的游侠骑士,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对现在这些游侠骑士,我得尊重,因为您就是其中的一个嘛,还因为我知道,在说话和考虑问题方面,您比魔鬼稍微强点儿."
  "我现在可以和你好好打个赌,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这会儿尽管说,没有人会阻拦你,这样你身上就一点儿也不疼了.说吧,我的宝贝,你脑子里怎么想的,都说出来.只要你不疼了,你胡说八道半天,我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既然你那么愿意回家去找老婆孩子,如果我阻拦你,上帝也不容.我的钱就在你手里,你看看咱们第三次出来已经多长时间了,你每月该拿多少钱,你就自己拿吧."
  "您跟参孙.卡拉斯科不是很熟吗,我在为参孙.卡拉斯科的父亲托梅.卡拉斯科干活的时候,"桑乔说,"每月除了吃饭外,还挣两个杜卡多.至于在您这儿我应该挣多少钱,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当游侠骑士的侍从要比干农活辛苦多了.我们干农活,不管白天干多少活,不管怎么不好,至少可以围着锅吃晚饭,在床上睡觉.可是自从跟了您之后,我就没在床上睡过觉.除了咱们在迭戈.德米兰达家舒服了几天,在卡马乔的聚餐会上从锅里捞了点油水,还有,在巴西利奥家连吃带喝又睡了几天外,其余时间我都是露天睡在坚硬的土地上,忍受着各种恶劣天气,靠干奶酪和面包块充饥,喝的是野地路边的溪水或者泉水.""我承认你说的都是真的,桑乔."唐吉诃德说,"那么你说,我该比托梅.卡拉斯科再加多少钱呢?"
  "我觉得如果您每月给我再加两个雷阿尔,"桑乔说,"就很不错了,这可以算是我的工钱.可是,若按照您答应给我一个小岛掌管的话,您应该给我再加六个雷阿尔才对,这样每月加起来就是三十个雷阿尔."
  "很好,,唐吉诃德说,"工钱就照你说的算.咱们离开村子已经二十五天了,你就按照这个数算吧,桑乔,看看我应该给你多少钱,然后就照我刚才说的,你自己拿吧."
  "我的天哪!"桑乔说,"您的帐算得太不对了.您答应给我岛屿的那份钱,应该从您答应给我岛屿之日起一直算到现在."
  "那么我答应你多长时间了,桑乔?"唐吉诃德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桑乔回答说,"大概有二十年,再加三天左右."
  唐吉诃德拍了一下脑门,大笑起来,然后说道:
  "从我在莫雷纳山那段日子到现在才将近两个月,桑乔,你怎么说我已经许给你岛屿二十年了呢?现在我告诉你,你是想用付你工钱的办法把我放在你手里的那些钱都拿走.如果真是这样,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把我的钱全部给你,但愿它能对你有用.只要能甩开如此没良心的侍从,我就是身无分文也高兴.告诉我,你这个游侠骑士侍从的叛逆,你在哪儿见过或者读过,某个游侠骑士的侍从敢在他的主人面前说'您每月应该付我多少多少工钱,?你说,你说,你这个无赖.混蛋.妖怪!你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混蛋.妖怪!如果你能在那浩如烟海的骑士小说里找出哪个侍从说过,或者哪怕想过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就去死.还可以把我算成是傻瓜.掉转你的驴,回家去吧.从现在起,你没有必要再跟我往前走一步了,我的好心算让狗给吃了!我的诺言也算白说了!你这个人真是连猪狗都不如!我正要抬举你,让你老婆喊你'大人,,你却要告辞了?我正打定主意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岛屿的总督,你却要走了?这真像你常说的那样,'蜜不是喂驴的,.你是驴,你就是驴,你到死也只能是头驴.依我看,你到死也不会知道你是个畜生."
  桑乔目不转睛地盯着唐吉诃德,听着主人骂自己,内疚不已.他眼里噙着泪花,声音颤抖地说道:
  "我的主人,我承认除了差一条尾巴外,我真成一头驴了.如果您愿意给我安上一条尾巴,我很愿意戴上它,这一辈子每天都像驴一样侍奉您.请您原谅我不懂事.您也知道,我懂得很少.如果我说多了,那也是糊涂而决非恶意,况且,'知错就改,上帝所爱,嘛."
  "你要是说话不带点俏皮话才怪呢,桑乔.那好,只要你改了,从今以后不再热衷于打小算盘,而是心胸宽广,振作精神,等待我的诺言实现,我就原谅你.我许的诺言尽管还没有实现,但并不是不可能的."
  桑乔强打起精神,说他一定照办.
  两人说着话进入了那片杨树林.唐吉诃德躺在一棵榆树下,桑乔躺在一棵出毛榉树下,但这里的树都已经是只有根没有叶了.桑乔这一夜过得很难受,安静下来以后,棍子打的地方显得更疼了.唐吉诃德则整夜不断地思念心上人.尽管如此,两人最后都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天亮以后,两人又继续赶路,向著名的埃布罗河岸边走去.下一章将记述他们在那里遇到的事情.

  第 二 十 九 章  乘魔法船的险遇
  且说唐吉诃德和桑乔走出杨树林,来到了埃布罗河边,一看到河,唐吉诃德感到心旷神怡.只见岸边一片秀丽景色,河流平缓,河水清清,就象水晶一般缓缓流动,竟勾起了唐吉诃德的无限情思,尤其是他在蒙特西诺斯洞里遇到的情景.虽然佩德罗师傅的猴子说过,那些事不过是真假参半,可唐吉诃德还是宁愿相信那些事都是真的.而桑乔却相反,他觉得那些事全是假的.
  他们再往前走,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只小船,船拴在岸边的一棵树上,船上既没有桨,也没有渔具.唐吉诃德向四周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他没说什么,翻身下了马,让桑乔也下驴把马和驴都拴在旁边的一棵杨树上.桑乔问唐吉诃德为什么要这样,唐吉诃德说:
  "你应该知道,桑乔,这条船肯定是在召唤我上去,乘着它去援救某个骑士或者其他有难而急需帮助的贵人.这是骑士小说里魔法师常做的事情.某位骑士遇到了麻烦事,仅仅靠自己的力量已经能够摆脱出来了,就必须求另外一位骑士帮助.虽然两个骑士相隔两三千里,或许更远,魔法师常常借助一块云,要不放上一条小船,让那个骑士上了小船,转眼之间,就从空中,或者海上,把骑士送到需要他帮助的地方.所以我说,桑乔,这条小船一定也是起这个作用的,这点可以确信无疑.不过在上船之前,你要先把马和驴拴在一起.我必须按照上帝的指引上船去,无论谁阻拦我也没有用."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您又要弄出点儿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为是胡说八道的东西了.那么我只好低头服从了,就像俗话说的'照主人的吩咐办,方能吃饱饭,.尽管这样,我还是于心不忍,想告诉您,我觉得这条船并不是遭受魔法的人的船,而只是一条渔船.这条河里有世界上最好的鲱鱼."
  桑乔边说边把驴和马拴在一起.把两头牲口撇下,让它们听天由命,桑乔十分心疼.唐吉诃德让桑乔不要担心,说那个将要把他们送到千里迢迢之外的人会喂好这些牲口的.
  "我不懂'千里条条,是什么意思,"桑乔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千里迢迢,就是遥远的意思,"唐吉诃德说,"你不懂,这并不新鲜,你又没学过拉丁文,而且不像某些人那样,自以为懂了,其实一无所知."
  "牲口已经拴好了,"桑乔曰,"现在该怎么办了?"
  "该怎么办?"唐吉诃德说,"画个十字起锚啊.我是说,上船去,砍断缆绳."
  唐吉诃德说着一跃跳上了小船,桑乔也跟着跳了上去,并且砍断了缆绳,小船慢慢离开了河岸.小船离河岸将近两西里远的时候,桑乔开始哆嗦,害怕船会沉到河里去.不过,最让他难过的还是听见他的驴在叫,看见罗西南多正在拼命的企图挣脱缰绳.于是,他对唐吉诃德说:
  "驴离开了咱们,难过得直叫唤,罗西南多也想挣脱出来,以便能够跟随咱们.最尊贵的朋友们,你们安静下来吧.疯癫把我们分开了,但愿随之而来的如梦初醒还会让我们回到你们的身边!"
  说到这儿,桑乔竟痛心地哭起来.唐吉诃德又气又恼地说道:
  "你怕什么,胆小鬼?你哭什么,软骨头?谁打你了还是追你了,你这个耗子胆!难道你还缺什么吗?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难道让你赤脚穿越里弗山了吗?难道你现在不是像一位大公爵似的乘坐小船风平浪静地穿过这段迷人的河流,立刻就要到达辽阔的大海了吗?咱们现在至少已经走出七八百里了.如果咱们这儿有仪器,可以量量北极的角度,那么我就可以告诉你,咱们已经走出多远了.虽然我懂得不多,但我也可以说,咱们现在已经穿过或者很快就要穿过将南北极等距离平分的赤道线了."
  "等咱们到达您说的那条赤道时,"桑乔问,"咱们就走出多远了?"
  "已经很远了,"唐吉诃德说,"因为据已知的最伟大的宇宙学家托勒密的计算,地球连水带陆地共有三百六十度.只要咱们到了我说的那条线,咱们就已经走了一半."
  "上帝保佑,"桑乔说,"您引证的是一位多么高级的人物呀!什么指甲和蒜,还加上什么蜜之类的,我真搞不清楚."
  唐吉诃德听到桑乔把宇宙学家.计算和托勒密等都搞错了,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对桑乔说道:
  "你大概听说过,桑乔,西班牙人或者从加的斯上船去东印度群岛的人,要想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过了我刚才对你所说的那条赤道线,其中一个方法就是看船上所有人身上的虱子是否都死光了.船只要一过赤道线,你就是拿金子换,全船也找不出一个活虱子了.所以桑乔,你可以伸手往自己腿上摸一摸.假如摸到了活东西,咱们就算把这件事搞清楚了.要是没摸到活东西,那就是已经过了赤道线."
  "我才不信呢,"桑乔说,"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按您说的去做,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做这种试验不过.凭我自己的眼睛看,咱们离开岸边并不远,而且离拴牲口的地方也很近,罗西南多和驴仍在原地.这么看来,我敢发誓,咱们走得像蚂蚁一样慢."
  "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吧,桑乔,别的不用管.你不懂什么叫二分二至圈.经线.纬线.黄道带.黄道.极地.至日.二分点.行星.天体符号.方位.等量呀等等,是这些东西构成了天体和地球.假如你懂得这些东西,或者只懂一部分,你就可以知道咱们现在正处于什么纬线,现在是什么黄道带,咱们已经经过了什么星座了,下面还要经过什么星座了.我再说一遍,你往自己身上摸摸,我估计你现在肯定比白纸还干净."
  桑乔用手去摸,逐渐摸到了左膝窝里.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主人说道:
  "这个经验可能是假的,要不然就是离您说的那个地方还远着呢."
  "怎么回事?"唐吉诃德问,"你摸到点什么?"
  "岂止是一点儿呢!"桑乔说.
  桑乔甩甩手指头,然后又把整只手放进河里洗.小船随着河流平稳地向前漂移,并没有什么神秘的魔力或者隐蔽的魔法师暗中推动,只有轻柔的河流缓缓流淌.
  这时他们发现前面有几座高大的水磨房,唐吉诃德一看到水磨房就高声对桑乔说道:
  "你看到了吗,朋友?前面出现了一座城市.城堡或者要塞,那位受困的骑士或者落难的女王.公主或王妃,肯定就在那儿,我就是为了要解救他们而被召唤到此的."
  "您说什么见鬼的城市.城堡或要塞呀,大人?"桑乔说,"您没看清那只是磨小麦的水磨房吗?"
  "住嘴,桑乔,"唐吉诃德说,"即使它们像水磨房,也根本不是水磨房.我不是说过嘛,魔法可以使任何东西改变它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是真把它们改变了,而是把它们变得看上去像某种东西,比如,我唯一的希望杜尔西内亚就被改变了模样."
  他们说话时,小船已经进入了河的主流,不像刚才走的那样缓慢了.磨房里的工人看见一条小船顺流而下,眼看就要撞进水轮,急忙拿起长竿子出来拦挡小船.因为他们的脸上和衣服上就是面粉,所以样子显得挺怪的.他们高声喊着:
  "活见鬼!你们往哪儿去?不想活了吗?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不是想掉进河里淹死.再被打成碎片吗?"
  "我不是说过嘛,桑乔,"唐吉诃德说,"咱们已经到了可以让我大显身手的地方.你看,妖魔鬼怪已经出来了.跟咱们作对的妖怪可真不少,况且面目都那么丑恶......好吧,那就来吧,你们这些混蛋!"
  唐吉诃德从船上站起来,对磨房工人厉声喝道:
  "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恶棍,赶紧把关在你们要塞或牢狱里的人放出来,不顾他们的身份是高是低,也不论他们是什么人,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又叫狮子骑士.我受上天之命,专程来解除这场危难."
  说完他拔出剑向磨房工人们挥舞.磨房工人们听了唐吉诃德一通乱喊,也不明白他喊的是什么意思,只顾用长竿去拦小船.此时,小船眼看就要进入水轮下的急流中了.
  桑乔跪了下来,真心地恳求老天把他从这场近在眼前的危难中解救出来.多亏磨房工人们手疾眼快,用长竿拦住了他们的船.但是船虽然被拦住了,可还是翻了个底朝天,唐吉诃德和桑乔都掉进水里.算唐吉诃德走运,他会游泳,可是身上的盔甲太重,拖累他两次沉到了河底.要不是磨房工人们跳进河里,把他们俩捞上来,那情况就糟了.两人上了岸,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这回他们可不渴了.桑乔跪在地上,双手合拢,两眼朝天,虔诚地祈求了半天,祈求上帝保佑他从此摆脱主人的胡思乱想与胆大妄为.
  小船的主人是几位渔民,这时也赶到了,可是小船已经被水轮撞成了碎片.看到小船坏了,几位渔民开始动手剥桑乔的衣服,并且要求唐吉诃德赔偿小船.唐吉诃德十分镇静而又若无其事地对磨房工人和渔民说,如果他们放了关押在城堡里的那个人或那几个人,他可以高价赔偿小船.
  "什么人,什么城堡,"一个磨房工人说,"你有毛病呀?你难道想把到这儿来磨小麦的人都带走吗?"
  "够了!"唐吉诃德自言自语道,"看来,要说服这些强盗做件好事简直是对牛弹琴.这回准是有两个本领高强的魔法师在较劲儿,一个想干,另一个就捣乱.一个让我上船,另一个就跟我对着干.上帝帮帮忙吧,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尔虞我诈,我也没办法了."
  唐吉诃德提高了嗓门,看着水磨房说道:
  "被关在里面的朋友们,不论你们是什么人,都请你们原谅我.因为我和你们的不幸,我现在无法把你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这项任务只好留给其他骑士去完成了."
  然后,唐吉诃德同渔民们讲好,赔偿了五十雷阿尔的船钱.桑乔很不情愿地付了钱,然后说道:
  "再碰上两回这种乘船的事,咱们的钱就光了."
  渔民和磨房工人见他们两人与众不同,又听不懂唐吉诃德那些话的意思,于是感到非常惊奇,觉得他们像是疯子,便离开了他们.磨房工人进了水磨房,渔民回到自己的茅屋去了.唐吉诃德和桑乔也回到了他们拴牲口的地方.唐吉诃德和桑乔的魔船奇遇到此结束.

  第 三 十 章 唐吉诃德路遇一位美丽的女猎人
  骑士和侍从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牲口旁边.特别是桑乔,用掉的那些钱简直让他心疼死了,从他那儿拿钱就像挖了他的眼珠似的.两人最后默默无言地骑上了牲口,离开了那条有名的大河.唐吉诃德仍沉浸在他的情思里,而桑乔却在盘算,要想发财,看来前途已经很渺茫了.他虽然不聪明,却完全可以看清楚,主人的所有行动或大部分行动都是疯疯癫癫的.他想寻找机会,哪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回自己老家去.可是,命运偏偏让他越不愿意怎样就越得怎样.第二天,太阳刚下山,他们就走出了树林.唐吉诃德向绿草地极目望去,只见草地尽头正有一群人马向他们走来.唐吉诃德看清了,那是一群放鹰打猎的猎人.待他们走得更近时,又发现其中有一位体态优美的夫人,她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小马,绿色的宝石镶嵌座儿,还有个白银的靠背马鞍.那位夫人也穿了一身绿衣服,显得雍容华贵而又英姿飒爽.她的左手托着一只苍鹰,唐吉诃德一见那苍鹰,就猜到她肯定是位贵夫人,而且是那群猎人的主子.唐吉诃德果然没猜错.唐吉诃德对桑乔说道:
  "你赶紧过去,桑乔小子,告诉那位骑小马.擎苍鹰的夫人,就说我狮子骑士希望吻这位尊贵夫人的手.如果她允许,那我就过去吻,并且非常愿意全力为她效劳,听凭她的吩咐.不过,你说话注意点儿,桑乔,别总是带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俗语."
  "您这回可算是说错人了!"桑乔说,"您这话竟是对我说的,我这辈子又不是第一次向高贵的夫人传话!"
  "除了向杜尔西内亚夫人传过话外,"唐吉诃德说,"我不知道你还对别人传过话,至少在我这儿没有."
  "这倒是真的,"桑乔说,"不过'兜里有钱,不怕欠帐;家里有粮,做饭不慌,.我是说,您什么也不用提醒我,我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一点儿."
  "我也相信,桑乔,"唐吉诃德说,"上帝会帮助你,祝你走运."
  桑乔催着他的驴跑起来.等跑到那位美丽的狩猎夫人面前时,他下了驴,跪倒在夫人面前,说道:
  "美丽的夫人,那边的那位骑士名叫狮子骑士,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侍从,家里人都叫我桑乔.这位狮子骑士不久前也叫猥骑士,他派我来对您说,请您赏光允许他心甘情愿地实现他的愿望.根据他说的和我想的,这个愿望不是别的,就是能为您这位高贵美丽的夫人效劳.如果您能同意这件事,不但对您有利,而且也可以给他脸上增光."
  "说得对,优秀的侍从,"那位夫人说,"你已经十分得体地完成了你的使命.站起来吧,像猥骑士这样伟大的骑士我们早有耳闻,他的侍从跪在地上就不合适了.站起来吧,朋友,告诉你的主人,我和我的公爵丈夫非常欢迎他到我们这儿的别墅来做客."
  桑乔站了起来,他对这位夫人的美貌和气质修养深感惊讶.不过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位夫人竟然听说过他的主人猥骑士.她没称他狮子骑士,大概因为狮子骑士这个称号是最近才提出来的.公爵夫人又问道:
  "告诉我,侍从兄弟,你的主人是否就是现已出版的小说《唐吉诃德》里的那个人?而且,他还把托博索一个叫杜尔西内亚的女人当作自己的意中人?"
  "就是他,夫人."桑乔说,"他还有个侍从,这本小说里也应该有,除非是从一开始就漏掉了.我是说,在印刷的时候就漏掉了.侍从的名字叫桑乔,就是我."
  "我为此非常高兴,"公爵夫人说,"去吧,桑乔兄弟,去告诉你的主人,说我们非常欢迎他到我们这儿来,再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让我高兴了."
  桑乔带着这个令人愉快的答复,非常高兴地跑回到主人那儿,把那位贵夫人对他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且用自己那套粗言俗语把贵夫人的美貌和风雅举止捧上了天.唐吉诃德在马鞍上气宇轩昂地坐好,把脚在马蹬里放正,戴好护眼罩,然后催动罗西南多,风度翩翩地去吻公爵夫人的手.公爵夫人这时也把公爵丈夫叫来了,把自己刚才对桑乔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丈夫.由于两人都是骑士小说的爱好者,原来都读过这部小说的上卷,知道唐吉诃德缺乏理智的可笑行为,因此非常愿意也非常高兴认识唐吉诃德.他们决定按照小说里记述的各种习惯和礼节来接待唐吉诃德,在唐吉诃德同他们在一起的几天里继续看他的热闹,他说什么都依着他.
  这时唐吉诃德到了.他掀起护眼罩,看样子是想下马,桑乔赶紧过去为唐吉诃德扶住马蹬,可是很不幸,当他下时,一只脚被驮鞍的绳子绊住,挣脱不出,结果脚吊在绳子上,嘴和胸着地摔了下来.唐吉诃德已经习惯了有人为他扶住马蹬下马.这回也以为桑乔已为他扶好了马蹬,便猛然翻身下马.但是那鞍子可能没捆好,结果他连人带鞍摔到了地上.唐吉诃德很不好意思,心里暗暗诅咒桑乔,其实桑乔的一只脚那时仍被绊着呢.
  公爵连忙吩咐那些猎手把唐吉诃德和桑乔扶起来.唐吉诃德被摔得浑身疼痛,一瘸一拐地想向公爵夫妇跪拜.可是公爵不论如何也不同意,相反,公爵却跳下马来,抱住了唐吉诃德,对他说道:
  "我很抱歉,猥骑士大人,您第一次到我这儿来就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侍从的不小心往往会招致很严重的麻烦."
  "我见到了您,勇敢的公爵大人,"唐吉诃德说,"就不可能存在任何不幸了.即使我摔进深渊,但见到您的荣耀也会让我重新腾飞,从深渊里脱身.我这个侍从,让上帝诅咒他吧,他只会张嘴胡说八道,连个鞍子都捆不结实.可是不管怎样,不论我摔倒了还是站立着,无论我步行还是骑马,我都时刻准备为您和您尊贵的夫人......美女之王.风雅公主之典范即我们的公爵夫人效劳."
  "且慢,我的唐吉诃德大人!"公爵说,"只要有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在,您就不该称赞其他美人."
  桑乔此时已从绳子的纠缠中解脱了出来,正站在旁边.他不等主人答话,就抢先说道:
  "不可否认,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确实很美丽.不料,能人又遇到高手,我听说这叫作自然规律.这就好比一个陶器工匠做出一只精美的陶杯,也就可以同样做出两只.三只.上百只精美的陶杯那样.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的公爵夫人的美丽一定不次于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夫人."
  唐吉诃德转身向公爵夫人说道:
  "您完全可以想象到,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的侍从这么都不如我这个侍从多嘴而又滑稽.要是您能允许我为您效劳几天,他就会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公爵夫人答道:
  "如果这位好桑乔滑稽,那我就更喜欢他了,滑稽证明他很机灵.滑稽与风趣,唐吉诃德大人,您知道,并不是愚蠢的人能够做到的.因此,如果说桑乔滑稽而又风趣,那么,我可以肯定他很机灵."
  "还爱多嘴."唐吉诃德又补充了一句.
  "那就更好了,"公爵说,"很多滑稽的事情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咱们先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耽误时间了,伟大的猥骑士,请您......"
  "您该称狮子骑士,"桑乔说,"猥骑士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是狮子骑士的形象了."
  公爵接着说道:
  "我说狮子骑士大人,请您到附近我的城堡里去吧,您将在那里享受贵人的待遇.我和我的夫人经常在那里接待路过的游侠骑士."
  桑乔此时已把罗西南多的鞍具收拾完毕,并且捆好,然后唐吉诃德骑了上去.公爵也骑上一匹漂亮的马,让公爵夫人骑马走在两人中间,一起向城堡走去.公爵夫人叮嘱桑乔跟在她旁边,说她喜欢听桑乔说话.桑乔也不客气,夹在三人中间,一起说着话.公爵和公爵夫人很高兴,觉得在他们的城堡里接待这样一位游侠骑士和一位骑士待从,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第 三 十 一 章 许多大事
  桑乔觉得自己得到了公爵夫人的赏识,非常高兴.他想,他在这座城堡里得到的款待绝不会亚于在迭戈和巴西利奥家得到的待遇.桑乔总是想过舒适的生活,因此只要有机会,他就决不放过.
  据说公爵抢先一步回到了别墅或者城堡,向佣人们吩咐接待唐吉诃德的方法.所以唐吉诃德刚同公爵夫人来到城堡门口,就有两个穿着洋红色细缎晨衣的仆役或马夫从城堡里出来,把唐吉诃德从马上迅速的扶了下来,又对唐吉诃德说:
  "请您扶我们的公爵夫人下马."
  唐吉诃德要去扶公爵夫人下马,结果两人客气了半天,因为公爵夫人坚持要公爵抱她下马,说不能让堂堂的大骑士做这种小事.最后,还是公爵把她抱下了马.他们刚走进一个大院子,就有两位美丽的少女往唐吉诃德的肩上披了一条红色大披巾.院子的走廊里立刻挤满了男女佣人,他们高声喊道:
  "欢迎游侠骑士的精英!"
  所有人,也可以说大部分人,还往唐吉诃德.公爵和公爵夫人身上喷洒香水.唐吉诃德又惊又喜,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体验到自己是个游侠骑士了,而并非幻觉,他亲身体验到了过去只有在书里才能看到的游侠骑士所能享受的待遇.
  桑乔没有去照顾他的驴,紧而随着公爵夫人进了城堡.可是,他又不忍心把驴孤零零地留在外面,就走到一群出来迎接公爵夫人的女仆面前,对其中一位老妇低声说:
  "冈萨雷斯夫人,或者您的芳名是......"
  "我叫唐娜罗德里格斯.德格里哈尔瓦."老妇说道,"你有什么吩咐,兄弟?"
  桑乔回答道:
  "我想请您出城堡一趟,我的灰驴还在外面.劳驾您找人或者您本人把它带到马厩里去.那可怜的驴胆小,从来没这样单独待过."
  "主人聪明,侍从也机灵,"老妇说,"真让我们长见识.去你的吧,兄弟,算你和带你来的那个人倒霉,你还是自己去照顾你的驴吧,这儿的女仆可没干过这种活儿!"
  "可是,我的确听我的主人说过兰萨罗特的故事,我的主人满肚子都是故事.他说过:
  他来自布列塔尼,
  夫人们为他治伤,
  女仆们为他看驴.

  我这头驴,就是兰萨罗特大人拿他的坐骑来换,我还不干呢."
  "兄弟,你真有意思."老妇说,"把你的滑稽还是留到有人掏钱听你说的地方去说吧,我这儿最多只能给你一下子."
  "那可好,"桑乔说,"您这一下子准轻不了.就冲您这把年纪,您准亏不了!"
  "婊子养的!"老妇发起怒来,说道,"我年纪大不大,我自己会告诉上帝,用不着告诉你,你这个混蛋,没教养的东西!"
  老妇这句话的声音很大,使公爵夫人也听见了.她回过头来,看见老妇怒不可遏,眼睛都红了,就问她在同谁说话.
  "我刚才同这位好人说话,"老妇说,"他非叫我把城堡门口他的驴送到马厩去,还举例说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有几位夫人为一个兰萨罗特治伤,就有女仆照看他的驴.最不像话的就是他竟说我老了."
  "如果是说我,"公爵夫人说,"我也会觉得这话比什么都厉害."
  她又对桑乔说:
  "你应该知道,桑乔朋友,唐娜罗德里格斯还很年轻.她戴头巾主要是为了保持尊严和出于习惯,并不是因为年纪大了."
  "我要是有那个意思,就让我余生不得安宁!"桑乔说,"我只是想说,我太疼爱我的驴了,要把它交给像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这样慈祥的人照管才行."
  这些话唐吉诃德全听到了,他对桑乔说:
  "这些话是在这种地方讲的吗?"
  "大人,"桑乔说,"一个人不论是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讲话.我在这儿想起了驴,就在这儿说驴;要是我在马厩里想起来,就在马厩里说."
  公爵说道:
  "桑乔说得很对,他完全没有责任.桑乔你尽管放心,你的驴会得到应有的照顾,他们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你的驴."
  公爵这么一说,大家都非常高兴,只有唐吉诃德除外.接着大家登上城堡高处,把唐吉诃德让进一座装饰着极其华贵的金色锦缎的客厅.六名少女帮助唐吉诃德脱下盔甲.这些少女事先已被公爵和公爵夫人教过,应当怎样招待唐吉诃德,以便让他觉得自己是在被当作游侠骑士款待的.唐吉诃德脱去盔甲后,身上只剩瘦腿裤和羊皮紧身坎肩,使他显得又细又高又瘦又干瘪,两颊瘦得差不多贴在一起了.看他那个样子,要不是主人事先嘱咐的几点注意事项里有一项是必须忍住笑的话,这几位少女早就笑出声来了.
  她们请求唐吉诃德把衣服都脱下来,她们要给他换件衬衣.唐吉诃德坚决不同意,说游侠骑士的尊严同勇气一样重要.不过,他让人把衬衣交给了桑乔,自己则同桑乔一起躲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个豪华床,在那唐吉诃德脱光衣服,换上了衬衣.他见只有自己和桑乔在场,就对桑乔说道:
  "告诉我,你这个新小丑.老笨蛋,你觉得让那样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妇人难堪对吗?那是你说你的驴的时候吗?或者说,像他们这样的大人既然能对客人百般照顾,难道还能让客人的驴受委屈吗?上帝保佑,桑乔,你得注意点儿,别露了馅,让人看出你是个乡巴佬.你呀,真糟糕,你记住,佣人表现得越好,越有教养,主人就越受到尊重.王公贵人居于其他人之上的一大高贵之处就是:他们拥有像自己一样高贵的佣人.算你苦命,算我倒霉!你难道没发现,假如人们看出你是个粗俗的乡巴佬或滑稽的傻瓜,就会把我也当成江湖骗子.冒牌骑士吗?别这样了,桑乔朋友,千万别再做那些失礼的事情了.爱多嘴又爱出洋相的人稍有闪失,就会被人看成是令人讨厌的骗子.管好你的舌头吧,说话之前再三考虑一下,别忘了,承蒙上帝的恩赐,靠我臂膀的力量,才使咱们的名声以及财产前景可观呢."
  桑乔非常恳切地答应唐吉诃德,他一定会听从主人的吩咐办,管好自己的嘴巴,藏好自己的舌头,不经过仔细考虑就不说话.他要让唐吉诃德放心,自己不会给主人丢脸.
  唐吉诃德穿好衣服,把皮肩带连同剑披挂在身上,再披上红色的披巾,戴上少女们为他准备的绿缎帽子.穿戴停当后,他走出小房间,来到一个大厅里.少女们分排站立,手里都端着洗手水,毕恭毕敬地请他洗手.十二个侍者连同管家接着又来请他去吃饭,说主人已经在恭候了.这些人前呼后拥地围着唐吉诃德来到了另一个大厅,厅里已经摆好一桌丰盛的酒席,桌子上只有摆着四套餐具.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大厅门口迎接,在他们身旁还有一位庄重的教士,这种教士是专为贵族管家的.可是这种教士并不出身于贵族,因此并不知道该如何教育贵族,而往往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所以,他们只希望他们管理的贵族家庭心胸狭隘,成为可怜人.我这里所说的这位陪同公爵和公爵夫人出来迎接唐吉诃德的教士,大概就是这种人.他们非常客气地寒暄一番,就左右相伴地陪同唐吉诃德来到桌前.公爵请唐吉诃德坐在首席上.尽管唐吉诃德再三推辞,公爵还是坚持,唐吉诃德只好从命.教士坐在唐吉诃德的对面,公爵和公爵夫人分坐在唐吉诃德两侧.
  桑乔也一直在场,他看到公爵夫妇对唐吉诃德如此礼遇,不胜惊奇.他见公爵和唐吉诃德你推我让,互相请对方坐在首席,就说:
  "如果你们二位允许的话,我给你们讲一个我们村里关于坐席的故事吧."
  桑乔此话一出口,唐吉诃德不禁一哆嗦,他知道桑乔肯定又要说什么傻话了.桑乔看见了,明白唐吉诃德的心思,就说道:
  "我的大人,您不必害怕我会胡来,或者说一些不该说的东西.您嘱咐我的说多说少.说好说坏那一套,我都没忘."
  "我倒什么也不记得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随便说吧,反正你来得快."
  "我说的都是实话,"桑乔说,"有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在场,他从不让我说."
  "你随便说谎,桑乔,"唐吉诃德说,"我不管,不过你说话要先想想."
  "我已经再三想过了,谁想找茬儿都没门儿,您回头就知道了."
  "诸位最好还是让这个笨蛋出去吧,"唐吉诃德说,"要不然他不知道要说多少胡话呢."
  "我以公爵的名义发誓,"公爵夫人说,"千万别让桑乔走开.我很喜欢他,他很机灵."
  "承蒙您对我的信任,"桑乔说,"可是我并不机灵.但愿夫人您永远机灵.我要讲的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村的一个贵族要请客.这个贵族很富有,而且很有势力,是阿拉莫斯.德梅迪纳.德尔坎波家族的人.他同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唐阿隆索.马拉尼翁的女儿唐娜门西亚.基尼奥内斯结了婚.唐阿隆索.马拉尼翁在埃拉杜拉淹死了,为此几年前在我们村还发生过一场争斗呢.我记得我的主人唐吉诃德也参加了,结果铁匠巴尔巴斯特罗的儿子,那个淘气鬼托马西略受了伤......这难道不是真事吗,我的主人?您倒是说句话呀,别让他们以为我是个多嘴多舌的骗子."
  "在此之前,"教士说,"我认为你倒不像说谎的人,而只像个多嘴的人,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就不知道该怎样看你了."
  唐吉诃德说:"你举了这么多例证,桑乔,又介绍了这么多情况,我不能不说,你说的也许都是实话.你接着说吧,尽量把故事讲简短些.照你这么讲,两天也讲不完."
  "你不必讲得简短,"公爵夫人说,"我喜欢听.相反,你知道什么就讲什么吧,哪怕六天都讲不完也没关系.如果真能讲那么多天,那也将是我平生最愉快的日子."
  "那么,诸位大人,"桑乔接着说下去,"我对这个贵族了如指掌,因为他家离我家只有一箭之地.他请的客人是个穷农夫.农夫虽然穷,但却是个正派人."
  "接着说吧,兄弟,"教士说,"像你这么讲,可能这辈子也讲不完了."
  "只要上帝保佑,只用半辈子就能讲完."桑乔说,"后来,农夫到了那个请客的贵族家.那个贵族现在已经死了,愿他的灵魂安息.据说他死得很安祥,我当时不在场,到腾布莱克收割去了......"
  "我的天啊,那你就赶紧从腾布莱克赶回来吧.要是你不想为那个贵族举行葬礼,就把他埋了拉倒,赶紧把故事讲完吧."
  "问题是,"桑乔说,"当两个人正要入席的时候......此刻他们好像就在我的眼前,很清楚."
  教士见桑乔讲得噜噜嗦嗦,断断续续,很不耐烦,唐吉诃德也是强压着怒火,而公爵和公爵夫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刚才说,他们正要入席."桑乔说,"农夫一定要贵族坐在首席,而贵族则坚持让农夫坐在首席,并说在他家里就得听他的.可农夫自以为懂规矩,有教养,就是不肯坐在首席.后来那贵族火了,双手按着农夫的肩膀,硬逼他坐了下来,并且对他说:'坐下吧,你这个笨蛋,我无论坐在什么地方,总是在你上首.,这就是我的故事.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唐吉诃德那本来是褐色的脸上,此时又仿佛涂上了无数种颜色.桑乔话里有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有些羞愧难当,公爵和公爵夫人只好强忍着笑.为了转移一下话题,以免桑乔再继续说下去,公爵夫人就问唐吉诃德,有没有关于杜尔西内亚的消息.此外,他肯定又打败了不少巨人和坏蛋,是不是又派他们去拜见杜尔西内亚了.唐吉诃德答道:
  "夫人,我的不幸从来都是有始有终的.我打败过巨人,我派遣过坏蛋和恶棍去拜见杜尔西内亚夫人,可是她已经被魔法变成一个难以想象的丑农妇了,我派去的那些坏蛋又怎么能找到她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桑乔说,"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另外,若论轻盈和灵巧,她不亚于一个翻筋斗的演员.她能像猫一样从地面一下子蹿到驴背上."
  "你看见过那个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吗?"公爵问.
  "什么看见呀!"桑乔说,"是哪个家伙第一个发现她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不就是我吗?此事千真万确!"
  教士听他们讲什么巨人呀.恶棍呀.魔法呀,意识到旁边的这个客人大概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关于唐吉诃德的那本小说公爵经常阅读.教士还曾多次责怪公爵,说阅读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无聊.可现在,他怀疑的事竟变成了现实,于是他非常恼火,对公爵说道:
  "大人,您必须向上帝交代这个人做的好事!这个唐吉诃德,或者唐笨蛋,或者随便怎么称呼他吧,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糊涂,他只是趁机在您面前装疯卖傻而已."
  教士又转身对唐吉诃德说:
  "还有你,蠢货,谁告诉你,说你是游侠骑士,还战胜了巨人,抓住了坏蛋的?你趁早走人吧!我还告诉你,你赶快回你的家里去,要是有孩子,养好你的孩子,管好你的财产,别再到处乱跑,装傻充愣,让所有认识你或不认识你的人笑话你啦.你这个倒霉鬼,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什么时候见过游侠骑士?西班牙有巨人吗?曼查有坏蛋吗?有你说的那个遭受魔法迫害的杜尔西内亚吗?有你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唐吉诃德认真听着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士的慷慨直言.直到见教士不说话了,唐吉诃德才不顾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座,满面怒容地站起来说道......
  至于唐吉诃德怎样说,需专门记录一章.

  第 三 十 二 章  唐吉诃德怒斥污蔑者以及其他严肃而又滑稽的事情
  唐吉诃德站了起来,颤抖着全身,声音急促而又含糊地说道:
  "此地此时以及我对您所处地位的一贯尊重,压抑了我的正义怒气.还有,正如我说过的,所有穿长袍的人都运用同女人一样的武器,那就是舌头.所以我也只想同您开展一场舌战.我本来以为您会好言相劝,但没想到您竟然出口伤人.进行善意而又有效的指责应该选择其他场合,需要一定的条件.您刚才当众尖刻地指责我,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了善意指责的范围.善意的指责最好是和颜悦色,而不是疾言厉色,更不应该在还没搞清自己指责的对象究竟有没有错的时候,就无缘无故地指责人家是笨蛋.蠢货.请您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蠢事,值得您如此指责我?您让我回家去管好家,您可知道我有没有老婆孩子,就让我去管好老婆孩子?有的人自己在小家小户长大,所见识的只不过是他们村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地方的事,却钻到别人家去教训人,还规定骑士道应该如何如何,对游侠骑士评头品足,这难道不是胡闹吗?如果一个人东奔西走,不谋私利,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得以留芳千古,你能说他虚度光阴.枉费年华吗?如果是各类骑士和各类出类拔萃.慷慨大方.出身名门的人把我看成傻瓜,我无可非议;可如果是那些从未涉足骑士道的学究把我说成是蠢货,我不以为然.我就是骑士,如果上帝愿意,我这个骑士可以去死.有的人有追求广阔天地的雄心大志,有的人有阿谀奉承的奴颜媚骨,有的人有贪图虚伪的自我欺骗,还有的人追求一种真正的信仰.而我呢,只按照我的命运的指引,走游侠骑士的狭窄之路.为此,我鄙夷钱财,却不放弃荣誉.我曾经为人雪耻,拨乱反正,惩处暴孽,战胜巨人,打败妖怪.我也多情,而游侠骑士必然如此.可我不是那种低级情人,我只追求高尚的精神向往.我一直保持着我的良好追求,即善待大家,不恶对一人.请尊贵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评评,一个如此情趣.如此行事.如此追求的人是否应当被人称为傻瓜?"
  "天啊,说得真好!"桑乔说,"您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的大人,我的主人,要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可再说.再想.再主张的了.这位大人一再坚持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世界上都没有游侠骑士.这是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才这样说,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大概你就是那个桑乔吧,兄弟?"教士问,"据说你的主人曾许诺过给你一个岛屿?"
  "我就是桑乔,"桑乔说,"而且我也同别人一样,当得了总督.我是'近朱者赤,,属于那种'不求同日生,但要同日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好主人,并且陪伴他很多个月了.假如上帝愿意,我也会变得同他一样.他长寿我也长寿;他不乏统帅的威严,我也会成为岛屿总督."
  "的确如此,桑乔."公爵此时说道,"我这儿正好有一个不错的岛屿,没人管理,现在我就代表唐吉诃德大人,把它分配给你."
  "赶紧跪下,桑乔!"唐吉诃德说,"快吻公爵大人的脚,感谢他对你的恩赐."
  桑乔照办了.教士见状极其愤怒地从桌子旁站起身来,说道:
  "我以我的教袍发誓,您像这两个罪人一样愚蠢.连明白人都变疯了,疯子岂不更疯!您接着陪他们吧.只要他们还在这儿,我就回我家去.既然说了也无济于事,我省得白费口舌."
  教士不再多说,什么也没吃便离去了.公爵夫妇请求他留下也无济于事,公爵就不再说了.他觉得教士如此生气大可不必,他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
  公爵最后终于止住了笑,对唐吉诃德说道:
  "狮子骑士大人,您回答得太高明了,使得他无言以对.虽然他觉得这是对他的冒犯,可事实绝非如此.您很清楚,这就如同妇女不冒犯别人一样,教士也从不冒犯别人."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道理就在于:不应该受到冒犯的人也不应该去冒犯别人.妇女.儿童和教士即使受到攻击也不能自卫,所以他们不应该受到凌辱.冒犯与凌辱之间有这种区别,这点您很清楚.凌辱来自于能够做到.已经做到而且仍坚持做的一方;而冒犯可能来自于任何一方,但是这并不等于凌辱.举例说吧:一个人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忽然来了十个手持武器的人,把他打了.尽管他拔剑尽力自卫,仍然寡不敌众,最终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就是报仇.这个人受到的就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同样的情况还可以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一个人正在走路,背后来了一个人打他,而且打完了就跑.挨打的人追他,结果没追上.这个挨打的人受到的也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如果打人者还坚持打他,那才是凌辱.如果那个人打了他,尽管是突然袭击,可随后仍然持剑原地不动,面对自己的对手,那么挨打的人就是既受到了冒犯,又受到了凌辱.说他受到了冒犯是因为那个人对他突然袭击;说他受到了凌辱是因为打他的那个人不仅没有逃跑,反而留在原地不动.
  "所以,按照这个决斗的规则,我很可能受到了冒犯,但是没有受到凌辱.儿童们不懂事,同妇女们一样逃跑不了,而且他们也没有能力坚持对抗.宗教界的人也同样如此.前面说到的这三种人缺少进攻和防御的能力.虽然他们本能地要保护自己,可他们无法冒犯任何人.我刚才说我可能受到了冒犯,但现在一想,这根本算不上冒犯.不能凌辱别人的人,自己也谈不上受到污辱.因此我不该生气,其实也并没有为那位善良人说我的那些话生气.我只希望过一段时间后,他能够明白,他以为世界上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游侠骑士的想法是错误的.如果阿马迪斯或者他家旅中的某个子孙知道了这件事,我想这对他就不妙了."
  "这点我敢肯定,"桑乔说,"他们肯定会把他像切石榴或熟透了的甜瓜似的从头到脚劈开.他们若是发起怒来可叫人够受的!我凭我的信仰发誓,我敢肯定,假如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听见了这小子说的话,准会一个嘴巴打得他三年说不出话来.谁要是惹了他们又想逃出他们的手心,那才是怪事呢."
  公爵夫人听了桑乔的话觉得很可笑.她觉得桑乔比唐吉诃德更滑稽更疯癫.当时在场的许多人也都这么想.
  唐吉诃德终于平静下来了.宴请结束,撤去台布,又来了四个侍女.其中一个手里端着一个银盘,另一个端着一个洗手盆,也是银的,还有一个肩上搭着两块极白极高级的毛巾,最后一个裸露着半截胳膊,她那双雪白的手上托着一块那不勒斯出产的圆形香皂.托盘的侍女走过来,潇洒而又灵活地把盘子举到唐吉诃德的胡子下面.唐吉诃德一句话也没说,对眼前这个侍女的举动感到惊奇,以为这是当地的什么习惯,不洗手反倒洗胡子,于是他尽可能地把胡子往前凑.端洗手盆的侍女立刻往唐吉诃德的脸上撩水,拿香皂的侍女用手在唐吉诃德的脸上急速地抹香皂,唐吉诃德老老实实地任凭她涂抹,结果不仅他的胡子,而且他的整个脸甚至眼睛上都是雪花似的香皂沫了,唐吉诃德只好使劲闭上眼睛.公爵和公爵夫人不知其中实情,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侍女们到底要干什么.待唐吉诃德脸上的香皂沫有一扇厚时,涂香皂沫的侍女推说没有洗脸水了,叫端盆的侍女去加水,让唐吉诃德等着.唐吉诃德只好等在那里,当时他那可笑的样子可想而知.
  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大家都看着唐吉诃德.他们见唐吉诃德把他那深褐色的脖子伸得足有半尺长,紧闭着眼睛,胡子上全是香皂沫,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侍女们都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主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觉得这些侍女既可气又可笑,不知该如何是好,到底是对她们的恶作剧进行惩罚呢,还是为她们把唐吉诃德弄成这个样子,给大家带来了快乐而给予奖励.端水盆的侍女回来后,她们为唐吉诃德洗了脸,拿毛巾的侍女为唐吉诃德仔细擦干了脸.然后,四个侍女一齐向唐吉诃德深深鞠了一躬,准备离去.可是公爵为了不让唐吉诃德看破这个恶作剧,便叫过端盆子的侍女来,对她说:
  "过来帮我洗洗,你看水还没用完呢."
  侍女很机灵,走过来像对唐吉诃德那样把盆子端给公爵,并且迅速而又认真地为公爵洗脸涂香皂,并且为公爵把脸擦干净,然后鞠躬退了出去.事后才得知,原来公爵觉得如果不像唐吉诃德那样也给他洗洗脸,侍女们肯定会因为她们的恶作剧而受到惩罚.既然同样为公爵洗了脸,事情就可以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桑乔仔细地看着这种洗脸方式,心里想:"上帝保佑,这个地方是否像给骑士洗胡子一样,也有为侍从洗胡子的习惯?无论对上帝而言还是对我而言,显然都需要这么洗洗.若是再能用剃刀刮刮胡子,那就更妙了."
  "你说什么,桑乔?"公爵夫人问.
  "我是说,夫人,"桑乔说,"我听说过在别处王宫贵府吃完饭要洗手,但从没听说过要洗胡子.到底还是活得越久越好,这样见识就更多.谁说活得越长,倒霉就越多呀?这样洗洗胡子毕竟不是受罪嘛."
  "别着急,桑乔,"公爵夫人说,"我让侍女们也给你洗洗胡子,以后必要时甚至可以给你大洗一通."
  "只要现在能给我洗洗胡子我就知足了,"桑乔说,"至于以后怎么样,那就看上帝怎么说了."
  "当差的,"公爵夫人对餐厅侍者说,"你就按这位好桑乔要求的去做吧,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侍者说他愿全力为桑乔效劳,说完就带着桑乔去吃饭了.只剩下公爵夫妇和唐吉诃德天南海北地聊天,不过,都没离开习武和游侠骑士的话题.
  公爵夫人请唐吉诃德描绘一下杜尔西内亚的美貌和面孔,说唐吉诃德对此肯定有幸福的回忆,据她所知,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美貌不仅名扬四海,而且连曼查都知道了!唐吉诃德听了公爵夫人的话,长叹一声说道:
  "假如我能够把我的心掏出来,放在您面前这张桌子上的一个盘子里,您就可以看见印在我心上的倩影,用不着我再费口舌描述她那难以形容的美貌了.不过,为什么要让我来仔细描述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美貌呢?这件事也许别人更能胜任,像帕拉西奥.蒂曼特斯.阿佩勒斯,可以用他们的画笔,利西波可以用他的镂刀,把杜尔西内亚的相貌刻画在大理石和青铜器上;还有西塞罗和德摩斯梯尼,可以用他们的文辞来赞美她."
  "什么是德摩斯梯尼文辞,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问,"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德摩斯梯尼文辞,就是'德摩斯梯尼的文辞,,就好比说'西塞罗文辞,是'西塞罗的文辞,一样.他们两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辞家."
  "原来是这样."公爵说,"夫人糊涂了,竟提出这种问题.尽管如此,如果唐吉诃德大人能向我们描述一下杜尔西内亚的情况,我们还是很高兴的.我敢肯定,哪怕您只是大略地描述一下,她也一定漂亮得足以让最美丽的女人嫉妒!"
  "我怕把她不久前遭受的不幸从我心头抹掉,"唐吉诃德说,"不然我就加以描述了.现在,我更为她难过了,而不是描述她.二位大概知道了,前些天我曾想去吻她的手,得到她的祝福,指望她允许我第三次出征,可我碰到的却是一位与我所寻求的杜尔西内亚完全不同的女人.她受到魔法的迫害,从贵夫人变成了一个农妇,从漂亮变成了丑陋,从天使变成了魔鬼,从香气扑鼻变成了臭不可闻,从能言善辩变成了粗俗不堪,从仪态大方变得十分轻佻,从春风满面变成了愁眉不展,总之一句话,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变成了萨亚戈的一个乡下妇女."
  "上帝保佑!"公爵喊了一声,说道,"是谁制造了世界上这样大的罪恶呢?是谁夺走了她的美貌.气质和荣誉?"
  "谁?"唐吉诃德说,"除了某个出于嫉妒而跟我过不去的恶毒的魔法师外,还能有谁呢?这种坏东西生在世上就是为了污蔑诋毁好人的业绩,宣扬他们的丑恶行为的.以前有魔法师跟我过不去,现在有魔法师跟我过不去,将来还会有魔法师跟我捣乱,直到把我和我的骑士精神一起埋葬进被遗忘的深渊.在这方面,他们选择了最能触痛我的方式,因为夺走了游侠骑士的情人就好比夺走了了他用于观看的眼睛,夺走照亮他的太阳,夺走养活他的食粮.我已多次说过,现在还要再说一遍,没有夫人的游侠骑士就好比没有树叶的大树,没有根基的建筑物,没有形体的阴影."
  "说得太对了,"公爵夫人说,"不过,假如我们相信了前些天刚刚出版的那本已经受到了普遍欢迎的有关唐吉诃德的小说,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么,您好像从来没见过杜尔西内亚夫人,而且这位夫人压根儿就不存在,她只是您幻想之中的一位夫人,是您在自己的意识里造就的这样一个人物,并且用您所希望的各种美德勾画了她."
  "关于这点,我可要说说."唐吉诃德说,"上帝会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杜尔西内亚,她到底是不是虚构的人物,这种事没有必要去追根寻底.并非我无中生有,我确实把她当作是一位具有各种美德.足以扬名于世的贵夫人,非常的崇拜.她美丽无瑕,端庄而不高傲,多情而不失节,并且由于知恩图报而彬彬有礼,由于彬彬有礼而不失为大家闺秀.总之,正因为她出身豪门,所以才显示出她血统的高贵,显示出她远比那些门第卑微的美女更完美."
  "是这样的,"公爵说,"不过,唐吉诃德大人想必会允许我斗胆告诉您,我读过有关您的那本小说.按照那本小说上写的,就算在托博索或者托搏索之外的什么地方有这样一位杜尔西内亚,而且她也像您所描述得那样美丽可爱,可是若论血统高贵,她恐怕比不上奥里亚娜.阿拉斯特拉哈雷娅.马达西玛和其他此类豪门女子.像这样的豪门女子在骑士小说里比比皆是,这点您会很清楚."
  "对此我要说,"唐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行如其人,她的道德行为表现出了她的血统.一位道德高尚的平民比一位品行低下的贵人更应当受到尊重,况且,杜尔西内亚完全有条件能成为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的女王呢.一位貌美品端的女子的地位应当奇迹般被提高,即使没有正式提高,也应当从精神上得到承认."
  "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您说起话来真可谓是小心翼翼,就好像人们常说的,字斟句酌.我从此相信,必要的话还是要让我家里的所有人,包括我的丈夫相信,在托博索有个杜尔西内亚.她依然健在,而且容貌艳丽,出身高贵,值得像唐吉诃德这样的骑士为她效劳.不过,我还是有一丝怀疑,并且因此对桑乔产生了一点儿说不出来的反感.我的怀疑就是那本小说里说过,桑乔把您的信送到杜尔西内亚那儿时,她正在筛一口袋的麦子,而且说得很明确,是荞麦,这就让人对她的高贵血统产生怀疑了."
  唐吉诃德回答说:
  "夫人,您大概知道,我遇到的全部或大部分的情况都与其他游侠骑士遇到的情况不同,也许这是不可捉摸的命运的安排,也许这是某个嫉贤妒能的魔法师的捉弄.但有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那就是所有或者说大多数著名的游侠骑士都各有所长.他们有的不怕魔法,有的刀枪不入,譬如法国的十二廷臣之一,那个著名的罗尔丹.据说他全身只有左脚板能受到伤害,而且必须用大号针的针尖,其他任何武器都不起作用.所以,贝尔纳多.德尔卡皮奥在龙塞斯瓦列斯杀他的时候,见用铁器奈何不了他,就想起了赫拉克勒斯把据说是大地之子的凶恶巨人安泰举起杀死的办法,用双臂把罗尔丹从地上抱起,扼死了他.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我也可能在这些方面有某种才能,不过不是刀枪不入的本领,因为我的经历已多次证明,我皮薄肉嫩,绝非刀枪不入.而且,我也无力抵制住魔法,因为我曾经被关进笼子里.不过,从我那次脱身之后,我相信已经没有任何魔法可以遏制我了.所以,魔法师见他们的恶毒手段对我已经不起作用,就下手害我心爱的人来报复我,想采取虐待杜尔西内亚的办法置我于死地,因为杜尔西内亚就是我的命根子.因此我觉得,当我的侍从为我送信去的时候,他们就把她变成了一个正在干筛麦子之类粗活儿的农妇.不过我已经说过,那麦子绝非荞麦或小麦,而是一颗颗东方明珠.为了证明这点,我可以告诉诸位,前不久我去了一趟托博索,却始终没找到杜尔西内亚的宫殿.第二天,我的侍从看到了她的本来面目,真可谓是世界美女之最;但在我眼里,她却成了一个粗俗丑陋的农妇,本来挺聪明的人,却变得语无伦次.我并没有身中魔法,而且照理我也不可能再中魔法了,所以,只能说是她受到了魔法的侵害,被改变了模样,是我的对手们想以她来报复我.在见到她恢复本来面目之前,我会始终为她哭泣.我说这些,是想让大家不要相信桑乔说的杜尔西内亚筛麦子的事.杜尔西内亚既然可以在我眼里被改变模样,也完全可以在桑乔眼里被改变模样.杜尔西内亚属于托博索的豪门世家,当地有很多这种高贵古老的世家.我相信,杜尔西内亚的家族一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未来的几个世纪里,她的家乡一定会以她的名字命名,并且因此而名噪一时,就如同特洛伊以海伦而闻名,西班牙以卡瓦而著称一样,甚至比她们的影响还大得多.
  "此外,我还想让公爵夫人知道,桑乔是有史以来游侠骑士最滑稽的侍从,而且有时候,他又傻又聪明,让人在想他到底是傻还是聪明时觉得很有趣.有时他办坏事,人家骂他混蛋;有时他又犯糊涂,人家骂他笨蛋.他怀疑一切,又相信一切.有时我以为他简直愚蠢透了,可后来才发现他真是聪明极了.总之,如果用另外一个侍从来同我换,即使再另加一座城市,我也不换.我现在正在迟疑,把他派到您赐给他的那个岛上去是否合适.至于当总督的能力,我觉得只要指点他一下,他肯定能像其他人一样当好总督.而且,我们多次的经历也证明了,做总督不一定需要很多知识和文化,现在几乎有上百个总督不识字,可是他们却管理得很好.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只要他们有良好的意图,又愿意把事情做好,就会有人为他们出主意,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做才好.那些没有文化的优秀总督,就是靠谋士来决断事情的.我只想劝您不要贪不义之财,也不放弃应得之利.还有其他一些小建议,我暂且先留在肚子里不说,到必要的时候再说,这对于您启用桑乔以及他管理岛屿都是有益处的."
  公爵.公爵夫人和唐吉诃德刚说到这儿,忽听得城堡内一片喧闹.只见桑乔惊慌失措地猛然闯了进来,脖子上像戴围嘴儿似的围着一条围裙.他身后跟着很多佣人,更确切地说,是厨房里的杂役和一些工友,其中一个人手里还端着一小盆水.看那水的颜色和浑浊的样子,大概是洗碗水.拿盆的人紧追桑乔,十分热切地要把盆送到桑乔的胡子底下,另外一个杂役看样子是想帮桑乔洗胡子.
  "这是干什么,诸位?"公爵夫人问,"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要对这位善良的人干什么?你们怎么不想想,他已经被定为总督了?"
  那个要给桑乔洗胡子的杂役说:
  "这位大人不愿意让我们按照规矩给他洗胡子,而我们的公爵大人和他的东家大人都是这样洗的.
  "我愿意洗,"桑乔说,"但是我想用更干净点儿的毛巾,更清点儿的水,他们的手也别这么脏.我和我的主人之间不该有这么大的差别,让侍女用香水给他洗,却让这些见鬼的家伙用脏水给我洗.不论是百姓之家还是王宫的习惯,都必须不使人反感才好,更何况这儿的洗胡子习惯实在比鞭子抽还难受.我的胡子挺干净,没必要再这么折腾.谁要是想给我洗,哪怕他只是碰一碰我脑袋上的一根毛,我是说我的胡子,那对不起,我就一拳打进他的脑袋.这种怪'鬼矩,和洗法不像是招待客人,反而像是耍弄客人呢."
  公爵夫人见桑乔气成这个样子,又听他说了这番话,不禁笑了.唐吉诃德见桑乔的这副打扮,身上围着斑纹围裙,周围还围着一大群厨房的杂役,便有些不悦.唐吉诃德向公爵和公爵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像是请求他们允许自己讲话,于是就声音平缓地对那些佣人说道:
  "你们好,小伙子们,请你们放开他吧.你们刚才从哪儿来的,现在就请回到哪儿去,或者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吧.我的侍从现在脸很干净,这套东西只能让他感到更难受.听我的话,把他放开吧.他和我都不习惯开玩笑."
  桑乔又接过话来说道:
  "你们这是拿笨蛋开心!我现在实在是活受罪!你们去拿个梳子或者别的什么来,把我的胡子梳一梳,要是能梳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那就给我剃个阴阳头!"
  公爵夫人并没有因此而止住笑,她说道:
  "桑乔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什么事儿都很有道理.就像他说的,他现在挺干净的,没必要洗,既然他不习惯我们这儿的习惯,就请他自便吧.你们这些人也太不注意,或者说你们太冒失了,对于这样一位大人,对这样的胡子,你们不用纯金的托盘和洗手盆以及德国毛巾,却把木盆和擦碗用的抹布拿来了.总之,你们是一群没有教养的混蛋.正因为你们是一群混蛋,才对游侠骑士的侍从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恶意."
  那些杂役和与他们同来的餐厅侍者以为公爵夫人真的是在说他们,便赶紧把围裙从桑乔脖子上拿下来,慌作一团地退了出去,撇下了桑乔.桑乔见自己已经摆脱了他以为是天大的危险,立刻跪到公爵夫人面前,说道:
  "夫人尊贵,恩德无限.您对我的恩德,我唯有在来世被封为游侠骑士后终生服侍您才能报答.我是个农夫,名叫桑乔.潘萨,已婚,有子女,给人当侍从.假如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只要您吩咐一声,我将俯首听命."
  "桑乔,"公爵夫人说,"看来你已经在礼貌中学到了礼貌.我是说,你已经在唐吉诃德大人的熏陶下学会了礼貌,可以说是礼貌的规矩或者如你所说的'鬼矩,的榜样了.有这样的主人和这样仆人多好!一位是游侠骑士的北斗,一位是忠实侍从的指南.起来吧,桑乔朋友,对于你的礼貌,我也予以回报.我要敦促公爵大人尽快履行让你成为总督的诺言."
  他们的谈话到这里结束.唐吉诃德去午休了,公爵夫人对桑乔说,若是他不是特别困乏的话,就请他陪同自己和侍女们到一个凉爽的客厅去度过下午.桑乔说,夏季他有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午觉的习惯,不过为了能给夫人效劳,他宁愿争取全天不睡觉,随时听候夫人的吩咐.说完他便离去了.于是,公爵又叮嘱家人怎样按照古代骑士的习惯,把唐吉诃德作为游侠骑士款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