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回忆温暖

作者:一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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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是在冬季里一个雪后的黄昏。
   那一年我16岁。当其他同年龄的女孩子还在暖洋洋的教室里看书或者做白日梦的时候,我已经带着盛满孤独无助的行李走过好几个冬天了。
   一个星期之前,我被那家小旅馆的老板娘辞退了,原因是她无法容忍我在半夜值班的时候看书,尽管走廊里的灯是通宵亮着的。关系不错的一个女孩介绍我到这个城市来,并给了我她一位表姐的通讯地址,她说这个城市一定会收容我。
   这个城市也许是真的愿意收容我的,可是它收容我的方式未免太霸道了。下火车以后我才发现,我兜里的钱包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走了,那里有我几个月打工攒下的全部积蓄,也有朋友写给我的通讯地址。我踩着满地积雪,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天越来越黑,空气也越来越冷,白天已经渐渐融化的积雪又在寒风中慢慢地结冰,我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就是在这样的冬夜里被冻死的,而我的情形还不如她,身上连一根火柴都没有。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就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灯光挣扎过去。
   那是一家小酒店。
   我进门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准备打烊,店面很小,几张木桌围拢在屋子中央一个小小的炭火炉的四周,那小伙子用火钩挑起炉盖,要把炉火封死,听见门响,他一回头,就看见了我。我的脸僵硬得张不开嘴说话,只顾站在门口,贪婪地捕捉着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的棉团般的热气,而他显然对一个女孩子深夜孤身走进来有点意外,一时怔在了火炉边。过了好久,他问我:“要吃饭吗?”
   我摇摇头。我说我只是太冷,如果他不介意的话,我只想在屋里站一会儿就走。
   我等着他告诉我小店已经下班了,让我赶紧离开,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回过头去,放下手里的火钩和炉盖,歪着头想了一想,拿起旁边一把火铲,铲了几块木炭倒进炉子里,把一只烧水的大壶坐在炉子上。“那就坐下吧,”他说,“我们这儿不关门,你坐多久都行。”
   壶里的水很快就开了,壶盖被水汽顶得突突直响。那小伙子从柜台里一道门帘后面匆匆走出来,拿着一个大搪瓷缸子,把它放在我面前的小桌子上,我忙说我不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喝水不要钱。”
   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不明白他怎么会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窘迫。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想跳起身逃走———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可怜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是这间小屋实在太温暖了,暖到我宁愿忍受被别人可怜。我不吭声了,任凭他给我倒上水,用双手小心地捧住那个搪瓷缸子,感受着热力从水里流出来,一丝一丝的渗透我的全身。我并不想掉眼泪。从很久以前我就发誓再也不流泪了,可有时眼泪不肯顺从我的意愿———它们一定是在外面冻成了冰,却在小屋的暖气中融化了,还没来得及被我收拾起来就变成水流下来。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去,落在缸子里,落在木桌上,不愿抬手去擦,怕他看见我在可怜地哭,他却转身离开了。
   过了好久,他又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我刚把脸埋在胳臂里擦掉眼泪,看见他端来两个盘子,放在我面前。“忙了一晚上,我还没吃饭呢。”他很随意地说,“一起吃点吧。”我没动。
   “这个店是我家开的,我也算老板了。咱们就算交个朋友,你要是不见外,就当我请朋友一起吃宵夜好不好?”他说着,把一双筷子递过来,“这些菜都是我妈做的,随便吃点,别客气。”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真的,我并不相信他,他实在过于好心了,我不相信我真能碰上这样的好人。也许他另有所图,我想。这样的怀疑倒让我莫名其妙地心安理得起来,我接过筷子,一声不响地开始吃,边吃边等着他提出问题,比如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今年多大了,准备在这里呆多久,甚至想到了如果他敢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该怎么反抗———他却始终不说一句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挑几根菜放到嘴里,实际上是一直陪着我吃,等我吃完他就把碗碟收走了。那会儿我突然盼望着他跟我聊点什么,他却拿了本书坐在柜台里,对我说:“你坐着歇会儿吧。我明天还得考试,不陪你说话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坐在那儿捧着书聚精会神地看,过上一会儿就走到炉边添炭或者往壶里添水,而我渐渐消除了戒备和敌意,又因为实在走得太累,竟然伏在桌上睡着了。有一会儿隐隐听见有人说话,是那个小伙子和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说,“妈,你先睡吧”。那个女人的声音很低很柔和,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就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细细碎碎地持续着,汇进我的梦里,让我恍恍惚惚地想起在家时的那些安静的夜晚,听见妈妈轻声慢语地跟爸爸说些平常而琐碎的话题。后来我看见了她的脸,一张和蔼慈祥的脸,在梦里,她把一件大衣披在我身上,对我笑了笑,轻声说:“睡吧。”
   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直起身,发现自己肩上真的披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而面前摆着一个盘子,里面是几个包子和两个煮熟的鸡蛋。我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我伸手拽了拽大衣,又碰了碰眼前的盘子,以为它会像神话里出现在卖火柴小姑娘面前的烤鹅和圣诞树一样,转眼就消失了,可它们并没有消失。周围安安静静的,那小伙子伏在柜台上睡着了,炉火却没有灭,壶里的水还在突突地冒着热气。自尊心和生存需要在我脑子里你来我往地争斗了半天,最终还是自尊心败下阵来,我吃掉了那几个温热的包子,把鸡蛋揣进口袋里,在一张纸上写了“谢谢”两个字,连同那件大衣一起小心地放在柜台上,然后离开了依然温暖的小店。
   那个白天,我顺利得如有神助似的找到了一份工资很低,但足以让我暂时维持生存的工作。
   我后来就留在了这座城市。
   几年过去,当我终于安定下来,自信不会再让人流露出可怜的目光的时候,我曾经试图去寻找那家小店。可是,几年中城市的面貌已经有很大变化,而我对当年走过的街道本来印象就很模糊,加上那种不起眼的小店实在太多太多了,所以始终没能找到它。
   常常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间暖洋洋的小店铺,想起那个善解人意的小伙子,毫无所求地帮助了一个孤独的女孩,却还要小心翼翼维护着她那幼稚的自尊心,想到这儿的时候,我总会像那一晚一样,有种想掉泪的感觉。
   有一天跟一位朋友谈起这段往事,他告诉我,那一年的冬天下过好几场大雪,是这个城市近十几年中最冷的一个冬天。我说我没觉得。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天始终跟那个小店的灯光,那熊熊燃烧的炭火炉,那坐在炉子上突突冒气的水壶和那只大大的搪瓷缸子联系在一起,我想,那是我有生以来感觉最温暖的一个冬季。
  文/张召摘自《一生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