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5期


你不应该沉默

作者:胡念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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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来,我很难对一个沉默者的内心状态做出判断。“沉默为金”,是的,这很对———在有些时候,在有些场合。在这里,我说的是另一些时候和另一些场合,在这些时候,在这些场合,我们应该开口说话。可我们常常听不到声音,或者说,我们听到的是沉默的声音。
   是的,是沉默的声音。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声音。
   让我对你讲讲四十多年前我少年时的一次经历。那是冬天,在一个下午,我到水站去挑水。地上有雪。我大概有十岁,长得很瘦弱,个子也不够高,扁担两头的水桶只能刚刚离开地面,走在路上,桶底有时就会擦着积雪。那样的一幅景象,如今在我们的城市里是见不到了,如果有———请想想,你会感到那是不可思议的。现在,我常常听到有人深情地回忆五十年代,说那时的人是多么的相互关心,相互帮助。这我可不知道,那可能发生在大人中间。我所知道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挑着一担水,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不会有人来关心他。那是很常见的。水桶接满了水之后,我必须双手使劲将其提离地面,然后再用膝盖推着,才能把桶挪到一边。每一次,水都溅湿了我的裤子。可是从来没有人来帮过我。这就是我的记忆,这就是记忆中的我的五十年代。
   还是让我们进入我的那次经历吧。当我来到水站时,那个看水龙头的老太太已经准备下班了。她拉下小屋的小玻璃窗,围上黑围巾,戴上黑线帽,就要离开。我敲着小窗,恳求她打开水龙头上的锁,卖给我一担水。她没有搭理我。我急了,大声嚷起来。这时,她俯下身子,打开了小窗。下面发生的事是我想忘也忘不掉的:她用一根枯瘦的指头指着我的脸,咆哮着:你这个小兔崽子,为什么骂我?
   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位老人应该是不在人世了,我也即将成为或已经成为老人。我想,我今天所说的这件事,已经同我无关,也与她无关。漫长的岁月改变了我们当事人的身份。这样,你应当相信我在这里公布的真相,那就是,我没有骂她,或者说,那个孩子没有骂她。
   我是在贫民街长大的,骂人并不被当做是什么严重的事。然而,在当时,这种不实之辞的指控,除了使我委屈,更让我害怕。我怕她为此不卖给我水。水缸里只剩下不到一瓢水;而母亲正病在床上。
   在辩解无效之后,我哭了。我想到要寻求援助。这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向社会寻求道义和良知的援助。这个援助其实很简单:有人给我作证,我没有骂人;我要得到这个援助也很容易:此时,正有一个人站在我的身边。
   这是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记忆最深的是他那络腮胡子和明亮有神的眼睛。他也是来挑水的,紧随我之后而来。他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他完全可以为我作证。
   你说得很对,他没有作证。是的,这个男人,这个魁梧的男人没有为一个弱小的孩子作证。如今,他应该有八十多岁了,或者是七十多岁。因为,孩子看大人,总是看得老些。不管怎样,我也不再把他看作是这件事的当事人。这样,我们就能超出事情的本身来谈论这件事了。
   你能猜出他不作证,可你能否告诉我,他为什么不作证?对于这一点,我至今不明白。不过,有一点我想了很久,那就是,如果他作证了,人类也许就没有了文学。我的意思是说,在类似这样的事情当中,如果完全没有了不作证的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就消失了。是不是这样?
   在此事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他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对大人的世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我觉得,我无法对付那个我将来必须要进入的世界。
   现在,我进入大人的世界已经很久了,我懂得了沉默的重要意义。我也懂得说话要讲究时候与场合。我看到,有人遭逢祸患,只是因为说了几句话。事情过后,人们常常会很巧妙地问他是否在不适当的时候,不适当的场合,说了不适当的话,从而经历了不适当的命运。我明白这样的话,也明白说这样话的人。我始终不明白的是,到底什么时候是适当的时候,什么场合是适当的场合,什么样的话才是适当的话。对此,也许我永远也弄不明白。
   有一点我想可以明确指出:在一些岁月里,在某一些时刻,沉默者的沉默无形中袒露出他们的灵魂。这是一些暧昧的灵魂。同嘴唇一样紧闭着的还有心。那心正在辗转寻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处。那游移散漫的目光,表明对生命交流的完全拒绝。在这样的人面前,在这样的心面前,你会感到人生真的是很荒凉。然而,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就在这一刻,面对这样的沉默,你开始了对生活,对自己的怀疑。一粒沉默的种子会埋进你的生命里并悄然生长。终于,有一天……你也会想,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场合,由我来说这种话是不适当的。于是,你转身,离去,回家———妻子和孩子正在等着你。
   四十年前的那个男人一定在不断想着妻子正等他挑水回家做饭,这是我所想不到的。我完全把他当成了我的保护。我靠在他身边,他那敞开的蓝色棉大衣的下摆贴在我脸上,有一股温暖而又熟悉的气味。我想起了父亲,每年过年,父亲从外地回家,他大衣上散发出的就是这种气味。我哭得更厉害了。我想,他就要开口说话了。
   突然,这男人推了我一下。事实上,应该是他后退了一步,我的感觉却是他把我推进了一片空旷。我停住哭声,惊讶地抬起头去看他,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迅即转移目光,一声不响,去看路边一堆肮脏的积雪。
   对视只是一瞬间,但在记忆里,一直凝固到今天。此刻,我再一次注视这目光———这以后我多次见过的目光,这犹疑和怯懦的目光,这缺少爱的目光,这写尽了历史辛酸的目光。这目光,诠释了这个男人的沉默。
   然而,那个瘦弱的孩子当时却一点都不明白。在寒冷的暮霭里,他挑起两个空桶向回家的路走去。他听到,在他的背后传来了水龙头放水的声音。
  (文/冯宇摘自《北京文学》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