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佑护灾难中的孩子

作者:毕淑敏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朋友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三岁的女儿,乘坐长途汽车。旷野的高速公路上突然起了浓雾,气团包抄过来,好像牛奶翻滚。司机就把车靠在紧急停车带,耐心等待。过了许久,雾渐渐稀薄些,为了赶时间,司机就上路了。雾大,管理站封锁了高速公路,路面上几乎没有一辆车。司机就很放心地加快了速度。惨案就在此时发生。当司机发现前面有一辆货车抛锚时,尽管把刹车全力踩死,客车车头还是拱入了货车车厢。
  货车上满载着的钢筋,在客车巨大的惯性之下,化成锋利的长矛,将客车前三排座位齐刷刷戳透,无数鲜血喷溅而出……
  那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当场死了。也许是生命的本能,也许是冥冥中的神灵指点,总之在那电光石火的恐怖刹那,母亲把女儿猛地往下一压,一根钢筋擦着小姑娘的头皮刺了过去,小女孩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伤着。
  客车停住了,后排座位上幸免于难的人们,在庆幸自己命大的同时,竭力抢救着前排的乘客。
  听人说,那三岁的小姑娘,爬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母亲,第一句对别人说的话是——我妈妈流了这么多的血,她死了。
  她默默地看着人们翻动妈妈的尸体,过了一会儿,当人们放弃抢救的希望,抱起孩子时,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妈妈死了之后,我不要后妈。
  给我转述这个悲剧的朋友发着感慨:你看看如今的孩子,真是小精灵!当时就知道她妈妈死了,也不哭。然后马上就想到了后妈的事,心眼可真多啊!都是看电视学来的。大伙听说了,都不信这么大的孩子,就这么能琢磨。有的人不信,后来见了面就当场试验。问那孩子,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说,那孩子是怎么回答的呢?
  朋友说,还真像别人学的那样,你一问,那小姑娘就说,我妈流了好多好多血……一下子就死了……我听见头顶上轰的一声……我不要后妈……
  我说,后来呢?
  后来问的人太多了,小姑娘好像觉出了什么,就不说了。什么都不说,充满仇恨地看着你。
  我说,事件怎么处理的?
  朋友说,客车和货车打官司,都说对方的责任大。死者家属不让火化尸体,人就一直在冰柜里冻着。为了催促解决,死者家属联名上访,拖家带口地集体告状……
  我焦虑地问,在大家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在哪儿呢?
  朋友说,她在哪儿?她还能在哪儿?当然是跟着她爸爸了。大伙说什么,她就听着呗。上访的时候,大伙教她跟领导说,要是不赔我们家钱,就不把我妈妈从冰柜里拉出来。
  我说,小姑娘说了吗?
  朋友说,她说了啊。她爸、她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让她这么说,她哪能不说啊?你还别说,这孩子一出动,哀兵动人,就是管事。领导当时就批了——从厚抚恤。家里人领了一笔钱,后事就办了。
  我说,后来呢?
  朋友说,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一切都结束了呗!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各就各位。
  我说,那个小姑娘呢?
  朋友说,不知道,可能一切都好吧。
  我的心,被搅得深深不宁。直觉告诉我,绝不是一切都好!在那个女孩身上,发生了巨大的断裂和混乱。
  我相信那聪慧过人的小姑娘,会对她三岁时经历的这一惨案,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也许她会遗忘,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不记得那喷溅流淌的滚烫鲜血,那呼啸而过的恐怖之声,那骨肉横飞的悲惨场面,那被人传授的鹦鹉学舌……这些悲怆的恐惧和无与伦比的失落,被人体的本能的保护机制,不由分说地压入了混沌的潜意识。
  一片空白。因为这种猛烈的负面刺激早已远远超过了一个幼童的心灵所能承载的负荷。然而,空白之下,依然汩汩地流淌着不息的血流。未经妥善处理的哀痛,绝不会无声无息地消解。它们潜伏在我们心灵的最底层,腐蚀着风化着灵魂的基石,日日夜夜睁着一只怪眼,折磨得我们永无安宁。
  也许她什么都记得,但她什么都不说。对一个孩子来说,顿失母爱,是多么严酷陡峭的跌落!没有人能够替代母亲温暖的怀抱,没有人能够补起塌陷的太阳。孩子的世界,在这一瞬永远地变了颜色!从此,她沉默寡言,自卑自弃或是自怜自恋,她怨天尤人,不能从容接受别人的爱,也不能慷慨施予他人以爱,乖戾暴躁喜怒无常……世上游荡着一个冷漠孤寂的独影,到处洒下点点凄苦的清泪或是——永不流泪。
  当然,事情也许会有另外的可能性,但我不敢盲目乐观。上述的发展趋势,并非危言耸听。我们曾在无数成人的心理障碍中,看到幼年不幸的浓重阴影。
  天灾人祸之中,谁是最痛楚的受难者?是失去丈夫的妻子?还是失去妻子的丈夫?是失去子女的父母?还是失去父母的子女?
  这样比较,也许最终是无法完成的,漩涡中的每一个都椎心泣血。但我还是要说,那个三岁的女孩,是最最需要佑护的人啊!
  因为她稚弱,因为她敏感,因为她聪慧,因为她是惨案的最近目击者,因为她的心灵是一朵刚刚孕育的蓓蕾。
  也许她的身上没有血痕,但我知道,她的心被洞穿。也许她的神经没有折断,但我知道,她的大脑激烈震荡。也许她的视力依然完整,但我知道,她的眼前出现了拂不去的昏暗。也许她的呼吸并不困难,但我知道,她的灵魂一次次地窒息……
  我由此呼吁,在一切灾难的现场,我们不但要在第一时间,全力救助孩子身体上的创伤,而且要最大限度地保护他们稚嫩的心灵。尽快地将他们从恐怖的现场抱离,给他们以温暖的安全的庇护。不要诱发他们对悲惨处境无休止的回忆,不要出于成人的功利目的,将未成年人拉入处理后事的复杂局面。要由训练有素的人员,对突发灾难中的孩子,进行系统的医救和后续的治疗……
  我不知那个三岁的女孩,现在何处?我希望她的家人能给予她无尽的关爱。我希望她能从悲怆中站起来,我希望她安宁享有明媚的人生。
  (徐永明摘自《养心的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