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只要七日暖
作者:周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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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在市供暖公司上班,每天负责收取供暖费。我们这座北方小城,一到冬天,家里如果不通暖气,冷得似乎连空气都能结成坚冰。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仿佛秋天刚过一半,就到了隆冬。那个下午,在窗口前等待交费的人排成长龙。我注意到一位男人,总是在轮到他的时候,就站到一边,独自待一会儿,似乎后悔了,再从队尾排起,等再一次轮到他,却又站到了一边,待一会儿,再一次回到队尾。好像,他想跟我说什么,却总也开不了口。临下班的时候,整个交费大厅,终于只剩下他。我问,您要交费吗?男人说,是交费,声音很大,很突然,语速很快,似乎一下午的勇气和力气,全都集聚在一起了。
我问他家庭住址,他急忙对我摆手:不忙不忙,他说,先麻烦问一下,能不能只交八天的钱?我愣住了。心想,只交八天的钱,开什么玩笑?他急忙解释,我知道这违反规定,我知道,供暖费应该一次交足四个月。可是,我只想交八天的钱:你们能不能破个例,只为我们家供八天的暖气?
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已经满脸皱纹,包括嘴角。那些话便像是从皱纹里挤出来的,每个字,似乎都饱经了风霜,苍老且浑浊。可是为什么呢?我迷惑不解。是这样的,男人说,我和我爱人下岗在家,还要供儿子念大学,没有多余的钱交供暖费——其实不交也行,习惯了,也不觉得太冷。今年我们想交八天的钱,从腊月二十九,交到正月初七……
可是,一冬都熬过了,那几天又为什么要供暖呢?因为过年吗?我问。不是不是,男人说,我和我爱人,过年不过年的,都一样。那几天通暖气,是因为我儿子要回来,他在上海念大学……念大三,两年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啥,打工忙,还是读书忙?不过今年过年,他要回来……写信说了呢,要回来,住七天,还要带着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上海的,我见过照片,很漂亮的闺女。男人慢吞吞地说着,眉毛却扬起来。
您儿子过年要回来住七天,所以您想开通八天的暖气,是这意思吧?我问。是的是的。男人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他回家住七天,我打算交八天的暖气费。家里太冷,得提前一天升温,否则他刚回来,受不了的。我算过,按一平方米每天一毛钱计算——是这个价钱吧?今年——每平方米每天一毛钱,我家五十八平方米,一天是五块八毛钱,八天,就是四十六块四毛钱……错不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钱,推给我。我数过的,男人说,您再数数。
我盯着男人的脸。男人讨好地对我笑,又怯怯的,那表情极其卑微,为了他的儿子,为了八天的供暖费。当时我极想收下这四十六块四毛钱,非常想,可是我不能,因为不仅我,连供暖公司,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于是我为难地告诉他,我得向上面请示一下,因为没有这个先例,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那谢谢您。男人说,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忙,我和我爱人倒没什么,主要是,我不想让儿子知道,这几年冬天,家里一直没通暖气……我起身,走向办公室。我没有再看男人的脸——不敢看。
最终,公司没有收下男人的钱,也没给男人供八天的暖气。原因很多,简单的,复杂的,技术上的,人手上的,制度上的,等等。总之,因为这许多原因,那个冬天,包括过年,我想,男人的家,应该冷得像个冰窖。
后来我想,其实这样也挺好,当他的儿子领着漂亮的女朋友从上海回来,当他发现整整一个冬天,他的父亲母亲都生活在冰窖似的家里,也许,那以后,他会给自己的父母,比现在,多出几倍的温暖吧?
(杨松摘自《人生与伴侣》2006年5月下半月图/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