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5期
康巴鼓手
作者:罗 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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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天还麻黑时就开始响起,伴着折多河喧腾的浪花,一声又一声重重地响起,直到阳光点燃折多山银塔似的雪峰时,我感觉到鼓点里像有无数血肉饱满的生命,随着时快时慢的节奏风似的旋舞。阳光便一点一点地蔓延下来,直到把睡梦中的小城淹没。鼓声骤然停下,那节奏明快的生命的律动,似乎还在空气中奏响。
咚咚……咚叭咚叭……咚咚咚……
那时,听见鼓声母亲总爱叹气,说巴尔洛老汉的鼓声总让人心里堵了一口冷气,他是在召唤他的孙子小降泽,他孙子走了好多年了,他要一直把孙子送到极乐的圣地香巴拉。
我同小降泽从小就是朋友,小降泽住在城边那条泥石流冲积而成的小河沟旁,简陋的石头房子,汉式黑瓦房顶,藏式雕花窗。两层楼,下层是畜圈,拴着两匹再也不能跟随驮脚娃远行的老马。走进底楼,黑得失去了眼睛,鼻孔堵满了马粪烘热的腥味。我叫了几声降泽,只有格格格的笑,不知他躲在何处。眯一会儿眼睛,那团黑雾才悄然散去,我看清了,面前是个一人多高的草垛,左边一个木马槽,一匹黑马喷着鼻息恨我。我又叫了几声小降泽,没有声音。我有些恐慌了,慢慢地朝门外退去。此时,一串很脆的鼓声飘来,在我耳边,在臭烘烘的马圈内飞着。我第一次感觉到鼓点是非常细碎的可以飘飞的东西,它每颤动一下,我的心便涌起一股湿漉漉的温热。我又叫了几声小降泽,呼啦啦一声,碎草漫天飞舞,小降泽从草垛后跳出来,望着我哈哈大笑,头发上鼻尖上满是草屑和马粪。他把一只红色的鼓举过头顶,咚咚咚敲了几声,说,好听吧。
我看清了那只鼓,红色的鼓帮上绘着八宝图案,鼓皮很厚很古老了,小降泽说是龙皮,五色海子里的龙皮。皮面上彩绘着一条生着鹰样的双翅与利嘴的龙,叼着一条怪蛇。小降泽说,这鼓是他爷爷当年在金刚寺做喇嘛时,用来请神做法事的。这鼓很灵,敲响时,可以招来常眠不醒的灵魂,可以招来海子里的龙神和雪山上的年神。他以为我不信,便又咚咚咚敲了几声。我真的看见有五色的光影在黑暗中舞动,心便缩紧了。他见我吓得缩紧了身子,便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有什么怕的,我给你驱逐了恶鬼,招来了吉祥,你该高兴得大笑才对。他又把鼓藏在了草垛中,对我神秘地说,不要对任何人讲,这是他爷爷藏在这里的。
后来,我上中学,小降泽跟他爷爷赶马帮送货进山了,我俩就很少碰面了。
那个初春的日子,折多河里的冰消融得特别早,冰板像破碎的鼓皮,哗啦一声就成了碎片,冰冷的水涌上来一冲刷,碎片就消失了,又成了急得吐白沫的浪花。那一天,我听到了小降泽遭遇不幸的消息,他与爷爷去遥远的热科草场送货时,不幸同失蹄的烈马一起从万丈高崖滚落下去……他爷爷在折多河里水葬了他。见过水葬的人说,那天所有的人都感觉到独行在风雪中似的凄凉。天还没敞亮开来,阳光只在山头涂上淡淡的一笔,小降泽的爷爷就扛着尸体来到河岸。他一边等着太阳升起,一边把酥油涂抹在尸体上,每一个部位都均匀地涂上了,又用酥油堵塞了孙子的鼻孔和嘴巴,然后对着湍急的河水哼唱一支早已失传了的古老的歌。阳光把山头涂得雪亮时,他把尸体朝河心扔去,又大叫着孙子的名字追了很远,才在河边一块大石上坐下来,从背上取下那只鼓,对着河水一遍一遍地敲响,咚咚咚……
从此,那鼓声便在小城里响起来,一声一声很有节奏地响,把有些人家的窗户涂上一层碧绿,有些人家窗户抹上一层艳红。小城人早已习惯了这鼓声的敲打,习惯了这明快的节奏,他们可以和着这个节奏跳舞,和着这个节奏唱歌,和着这个节奏喝酒。
我轻轻地来到河岸,站在巴尔洛老汉的背后。他回头看看我,嘴角隆起好看的笑纹,指指他旁边的一块干爽的石头要我坐下。我坐下,他的鼓点就敲响了,一下一下,把河里的浪花激得哗啦哗啦响。我沉默地坐着,他专心地敲着,完了他看看我,眼角皱着一片好看的条纹。他说,过了今天他就不再敲鼓了。他说他明白了,灵魂里的鼓声比人世间的鼓声更好听,它是响在人的心里的。这个世界上,树有树的鼓点,水有水的鼓点,连我们的呼吸和阳光也有它自己的鼓点。我们是生活在鼓点的节奏中的,不用敲,我们都能清晰地听到那一声比一声明快响亮的咚咚咚……
我问,小降泽能听到?他说,能。我问,他敲的鼓你也能听到?他没回答,一片水湿的泪淹没了他苍老的眼睛……
(高小山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