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5期
两件毛衣
作者:王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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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初现,解放大军已经抢渡长江。江南一小镇中的一殷实之家紧锁着黑漆大门,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人在大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动。有两件事让他心中不安:他年轻的妻子正在黑漆大门里艰难地待产;小镇的一些人家已经不知去向,他的父亲也曾因逼债太甚而致人自杀。父亲已经去世,这笔账说不定会清算到他的头上,他怎么办?
他终于走了,没来得及看一看终于来到世上的他的孩子。等他的妻子沉睡了一天一夜后才发现,他竟然什么也没带在身边就走了。他的妻子知道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会有更多的风霜雨雪。她曾是在风霜雨雪中走过来的。她是这小镇上一家开豆腐店人家的女儿,因母亲长年病卧在床,一家人起早摸黑也只能是勉强度日。她长得十分秀气,不像是吃小镇的小河水长大的。
他的家是开钱庄的,他在上海读书,但是他不喜欢上海,所以当他见到她以后就决定娶她为妻。他给她一本识字课本,对她说,等她把上面的字都认全了,他就娶她。
她读完了识字课本,等他那霸道的父亲去世,她走进了他家的黑漆大门。他们夫妻很恩爱。虽然小镇以外的世界已经不太平,但是他和她却像生活在世外桃源。他和她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梧桐树,说是将来一大家子人可以有个乘凉的地方。他还背着人教会了她打毛线,这是他从他上海的女同学那里学的。于是,她在劳作之余,在青灯下一针一线地织起毛衣来。她决定要打一件最漂亮的毛衣给她的丈夫御寒。她找了一本毛线编织书,比照着。随着她的孩子在腹中日渐长成,她手中的毛衣也一天天地显出了样子。
但是他终于没有穿上他盼了几个月的毛衣,他可谓是仓皇出逃。
她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和屈辱。她就靠为镇上的人洗衣服和打毛衣,含辛茹苦地抚育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好心人总还按数给她工钱;有强横的,丢给她一句话,地主婆还想要工钱?她也不恼,因为她觉得有责任为他的家赎罪。以后强横者要她打毛衣,她依然认认真真地完工。时间长了,镇上的人开始忘了那扇黑漆大门里有过的罪恶而接纳了她。那个被逼死了人的家庭,有位30多岁的汉子甚至要娶她为妻。她拒绝了,她相信丈夫会回来,她打的毛衣他一定会穿上,他和她以后会子孙满堂,并且在梧桐树下快乐地乘凉。
每当落叶纷飞、飞鸿南去的时候,她总要把那件又漂亮又厚实的毛衣拿出来放到她自己的衣柜里,就好像第二天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每隔几年,她又惟恐毛衣在箱底放久了不暖和,便又拆了重织。她把她所有的梦想和思念扎扎实实地编织进了毛衣。
那件漂亮的红毛衣已经拆洗了10多遍了,颜色不再那么亮艳,她也华发早生,日渐衰老。小镇的孩子见了她也已经称呼她奶奶了。
当80年代来临,两岸开始解冻,有人从海峡那边探亲回来告诉她,他早就已经在那里又有了新家。两个孩子跑进屋里找出他年轻时的照片,三下两下地撕了。她拿起碎片,动作笨拙地企图再把照片拼完整。她茫然若失地喃喃说道:“一个人过日子是难啊,不容易熬啊!”从此,一家人的希望破灭了,头顶上那一片洁白的云飘散了。
他终于回家了,但是她已经离开了人世。他一进门,见到了她的遗像就“扑通”一声跪下,他知道他所欠她的情今生今世都难以还清。跟着他进门的是他台湾的妻,她姓林。林随他也跪倒在她的遗像前,着着实实地磕了3个响头。看得出她是个善良的人,她没有什么错,谁也没有理由责备她。
他把他和林的故事告诉了他的一对儿女。
他在黑漆大门口焦急地走动时,另一个镇上的大户正带着细软家什急急忙忙地走过,见了他,就对他说,你们家是有血债的,解放军一过来就什么都完了。他被拉着一起走了。当时他只觉得后面已有人追来,所以就忘了他的妻和孩子。那大户的一个重铁匣子放到了他肩上。
到了台湾,他放下了别人家的钱财,就一文不名了。他只能寻找干苦力的活,因为他没有朋友。有一天他在去小客栈的路上昏倒在街头。这时候正好林走过,她扶起了他,于是两个孤苦伶仃的人走到了一起。像一切自然发生的故事一样,结局也是自然的。他和林相守相伴度过了漫长的艰难岁月。
当孩子们知道林在他们的父亲最困难的时候,靠捡破烂养活他时,孩子们所有的怨恨都没有了,他们走到林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世界本没有什么恩怨,有的只是潮起潮落。
他和林回了台湾。紧接着十月小阳春一过,朔风又要吹起了,人生真是苦多秋寒啊!
他的两个孩子把母亲压在箱底的红毛衣拿了出来,他们要把母亲几十年的相思原封不动地交给他们的父亲。
他收到了远隔山水的孩子们寄来的毛衣。他发现,除了他似曾相识的那件红毛衣外,还有一件崭新的绿毛衣。他明白了孩子们的心意。他把绿毛衣披在了林的身上,说:“这是孩子们孝敬你的。”林流泪了。
台湾的冬天无雪却也苦寒,红毛衣和绿毛衣相伴会感到温暖。
(张海丽摘自《青年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