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5期


刀下留情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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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没当医生以前,想像中的手术刀是长而弯,极锋利的样子,像切西瓜用的。第一次看到手术刀,心情——好失望。
  它是那么的小,像一枚银色的柳叶。配上精致的手柄,亮闪闪,像一把西餐具。
  做手术就用这种刀吗?我不死心地问。总觉得作为执掌人类生命的兵器来说,它似乎太轻盈了。
  做手术又不是杀猪,只有凶器才是又大又狠的。你见过绣花吗?绣花针都是很小的,做手术是很细致的活。老医生对我说。
  医生这个行当,说科学,它是极缜密的,动不动就给你分析到分子水平亚分子水平。但有时它又是极云山雾罩的,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地涂满灰色。医生老了就是个宝,像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农,懂得这一行里许多心领神会的秘诀。医学在某种意义上是经验科学,像木匠一样是需要手把手地教学。
  手术刀片很锐利,我用它削过铅笔,比任何转笔刀都好使。偶尔也用它削过苹果,因为刀柄的角度是为了切割人肉而准备的,于削果子并不相宜。
  执手术刀有多种姿势,就像拿筷子有多种姿势,不强求一致,只要把饭送到嘴里就行。比较常见的执刀姿势叫执笔式。不是执毛笔,是执钢笔式。只不过笔写下的是字体,而刀写下的是血痕。
  我第一次给人动手术的时候,操刀的手不住颤抖。手术台是用白巾围起来的。病人仿佛被罩在一顶帐篷里,看不见头脸。盖肚子的地方留出一道布缝,其下裸露一段洁净的皮肤,这就是拟下刀子的场所。
  手术台以右侧为尊(假如医生不是左撇子)。老医生站在左边,充当我的助手。他高耸的颧骨把口罩顶得很高,目光炯炯地瞪着我。
  我潇洒地执着刀,在病人的皮肤上鸡啄米似的比划着,就是切不下去。皮肤显出不真实的惨白,刀尖的点戳下有细小的血珠毛茸茸地渗出,像雪原上奇怪的小红果。施了麻醉,病人安然躺着,并不觉得疼。
  快点,老医生对我说。这句话没出声,只是他的口罩动了动。我猜出他说的是这两个字。
  我已经在底下千百次地练过下刀子了。我切过布,切过树叶,切过冻猪肉……我觉得自己已经杀气腾腾,像孙二娘似的了,可事到临头就是下不去刀。
  老医生不耐烦地咳嗽了好几声,我知道他已忍无可忍。
  去他的吧!口子又不是割在我身上,我为什么要缩手缩脚!一狠心,切下去就是了!反正打了麻药,他是绝不知痛的。不开刀,他肚子里的疙瘩怎么能取出来?不下决心戳下这第一刀,我又怎能成为一个好医生?千万别把他当成人,就把他当成案板上的一条鱼或者干脆就把他当成木板……
  我的心渐渐凝固,直直地将刀尖抵住他的皮肤。可能是铁器冰凉,肌肉猛地跳弹蹿起老高。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把手术刀扔在地上。
  他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老医生的眼睛恶狠狠地瞄准我。我知道再延宕下去,我就跟战场上的逃兵差不多了。我一咬牙,把刀子立起来,像根棍一样捅了下去……
  我原以为人的肉是很硬的,这错误大概源于冻猪肉的感觉。我将永远记住手术台上这个年轻士兵的皮肤,像洗过的梨子一样清新柔软,雪白地绽开了。
  我以为会有汹涌的血立即将这残酷的缝隙填满,想不到肌肤洁净地敞开着,肌纤维像新锯开的木板,纹理清晰。
  这个人难道没有血液吗?我惊愕之极。甚至怀疑刀法是否犯了严重的误差,要不然这个人为什么不出血呢?
  我在等待出血。平日我们总是把伤口和出血连在一起的,焦灼中,瞬间无比漫长。
  其实在伤口和出血之间是有一段明显的空白。健康的血管突然斩断时,会惊吓得目瞪口呆,猛地缩回去。片刻之后,才会清醒地流出血液。
  快切,在血还没有溢满创口的时候,一气呵成。老医生命令我。
  因为我的迟疑,那刀口出现了一个顿挫。好像临帖时一竖没写完,突然停了笔。接下去再写时,无论怎样用心,终没有原装的严丝合缝。
  我不知那个年轻的士兵现在何处。他可记得身上不直的刀口,出自一个女医生最初的刀锋。
  以后的操作就比较地顺利了,我已在台下演练过无数遍。只要不时时想着白布下是一个大活人,我就肆无忌惮地飞针走线刀兵相见。
  手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人身上做一场针线活。把皮肉裁开,把破损了的赘处剪了去,拼拼接接修修补补,尽可能周全地把人再囫囵缝起来。不能把坏的留下来,也不能把好的浪费了去。一针一针,细细地缝,密密地缝。要缝得结实,要缝得妥帖。要是给年轻的女孩做手术,更得缝得匀称美观,人的肌肤是一种特殊的料子,外科医生是生命的裁缝。
  小毕医生,你没有发现我对你很不错吗?有一天,老医生笑眯眯地对我说。
  没有……我没有……发现。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只发现老医生对我比对别人更严厉。
  我认为你将来可以成为很优秀的外科医生,当然这需要培养。老医生很严肃地说。
  我惊诧莫名,我受宠若惊。那一刹那,我被这神圣的事业所感动。
  世界上的刀,都是以杀戮为目的。惟有小小的手术刀,刀锋下淌着浓烈的情。
  (许扣锁摘自《千头万绪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