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0期


八廓街的记忆

作者:王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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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9年我利用执勤的空隙去了一趟八廓街。街道两旁那些高高低低破旧不堪的藏式民房,死寂一般沉睡着,何时醒来?石板路上不时有一堆堆不知烧毁了什么的灰烬,还在有气无力地冒着残烟。偶尔从藏式小楼的窗洞里有人半伸着头窥探。
  八廓街是拉萨城市的标志。7世纪松赞干布娶文成公主为妻后建起了大昭寺,渐渐地环绕大昭寺形成了八廓街。当时这条街上除了藏家富豪开设的店铺外,还有一些印度和尼泊尔商人的小店。我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大部分商店的门都死死地关闭了,只有少数的印度商人乘机开门赚钱。我和几个战友出出进进串着商摊,只看不买。新兵的每月津贴只有6元,囊中羞涩!
  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一位藏族老阿妈。她手摇转经筒,穿一件陈旧藏袍,袍沿拖着地,她走过的地面上蹭下了一行印痕。老阿妈脸上布满核桃皮似的皱纹,深藏于皱纹里的眼神仿佛集中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和忧伤。她衣褶里凝滞的霜尘及藏靴上的破洞,告诉人们她是从远方来的朝觐者。藏北?还是阿里或者亚东?不得而知。一只藏犬跟随在老人身后,这时窜到一个角落处抬起后腿撒一泡尿。据说多年后,这些尿也能让主人找到返回的路,有藏犬人就不会迷路。
  秋风已经很凉了,老阿妈走在落叶的风里。这时她抬起疲惫的头,突然疾步走到我面前,乞求般拦住了去路。我不清楚她要做什么,又不懂藏话无法交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惊恐。只是经过她几番的又是说话又是比划之后,我终于明白,她是让我买下她的藏刀。我这才发现她的左手攥着一束枯萎了的格桑花,花簇中间露着一把小巧的藏刀。她不是买卖人,这我能从她的着装推断出来,那为什么要卖藏刀?我似乎明白了,曾听人讲过,这些来拉萨朝觐的牧民,不少人为了一次神圣的远行,往往要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卖掉作盘缠。倾家荡产者实在不少。他们一步磕一个长头匍地前行,数月甚至成年都虔诚地匍匐在路上。有些长老煎熬不过旅途的艰辛,就心甘情愿地长眠在了朝觐的路上。为了心中朝思暮想的那块明丽圣地,他们无怨无悔。眼下这位老阿妈朝觐到了拉萨,这是她的造化,福分。但是她大概灯干油尽,身无分文,无法返回故乡了,才想到卖藏刀。回程的路并不轻松,仍然要磕头,烧香。那些虚无那些轮回,那些无法悲伤的眼泪在风雪里飞!
  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老人,藏袍褴褛,满脸忧患,双手颤抖。我同情她,怜悯她。但是我不能用夜色淹没夜色,也不能用眼泪对抗哭泣。只有让她感受温暖,看到哪怕一丝明媚,才能中止她悠远的叹息。我毫不犹豫地掏出多于这把藏刀三倍的钱,买下了它。这藏刀大约半尺长,刀套上镂刻着几种吉祥如意图案,镶在刀柄上的宝石红绿相间,亮亮晶晶。藏刀为什么要裹在格桑花中?格桑花象征吉祥,象征和谐。我心明如镜,和平年代用刀的时候少,用心的时候多,我喜爱藏刀是为了收藏。
  就在我买阿妈的藏刀时,我们排长李黑子一直站在稍远处的一家小店门前,不错眼珠地看我,那眼神怪怪的令我琢磨不透。不过,我没在意,排长是管我们的直接领导,也许他认为我这个老大不小的兵还花钱买刀玩,俗气!没关系,我会给他说清楚的。
  我拿着藏刀回兵站,一路上心儿沉沉,脚步也沉。但毕竟做的是一件善事,得到了些许的安慰。谁会想到走在半路上,排长突然问我:“你买的这把藏刀有故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心生疑窦,会有什么故事?
  “藏刀是我从商摊买的,后来阿妈要去了。”排长说话的口气很肯定。我不明白了,怔怔地望着他。
  “她朝觐来到拉萨后,手里连一分钱也没有了。她乞求我送她藏刀,我没有理由拒绝!”我什么也没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手中的藏刀戳我心了!
  我把藏刀递给排长,他不接,说:“你留着吧!二十年三十年后,你把发生在八廓街的这个故事讲给后来人听,这是贫困的藏民觉醒前的故事,如果他们不信,我来作证。”
  如今老阿妈那一代人早就走了,当年的八廓街也跟着那一代人走了。但是发生在那里的诸如老阿妈讨藏刀又卖藏刀的旧故事,不会过时也不会老。只要我们的日子还往前赶,就要守住那些旧故事,像庄稼守住土地,像花朵守住节气。
  (李慕清摘自《新民晚报》2006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