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1期


友情似鞭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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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一个陌生口音的人打电话来,请求我的帮助,很肯定地说我们是朋友(我们就称他D吧),相信我一定会伸出援手。我说我不认识你啊。D笑笑说,我是C的朋友。我不由自主地对着话筒皱了皱眉,又赶紧舒展开眉心。因为这个C我也不熟悉,幸好我们的电话还没发展到可视阶段,我的表情传不过去,避免了双方的尴尬。
   可能是听出我话语中的生疏,D提示说,C是B的好朋友啊。
   事情现在明晰一些了,这个B,我是认识的。D随后又吐出了A的姓名,这下我兴奋起来,因为A确实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D的事很难办,须用我的信誉为他作保。我不是一个太草率的人,就很留有余地地对他说,这件事让我想一想,等一段时间再答复你。
   想一想的实质就是我开始动用自己有限的力量,调查D这个人的来历。我给A打了电话,她说B确实是她的好友,可以信任的。随之B又给C作了保,说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尽可以放心云云。然后又是C为D投信任票……
   总之,我看到了一条有迹可循的友谊链。我由此上溯,亲自调查的结果是:ABCD每一个环节都是真实可信的。
   我的父母都是山东人,虽说我从未在那块土地上生活过,但山东人急公好义的血液,日夜在我的脉管里奔腾。我既然可以常常信任偶尔相识的路人,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朋友的朋友呢?
   依照这个逻辑,我为D作了保。
   结果却很惨。他辜负了我的信任,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愤怒之下,我重新调查了那条友谊链,我想一定是什么地方查得不准,一定是有人成心欺骗了我。我要找出这个罪魁,吸取经验教训。
   调查的结果同第一次一模一样,所有的环节都没有差错,大家都是朋友,每一个人都依旧信誓旦旦地为对方作保,但我们最终陷入了一个骗局。
   问题出在哪里呢?我久久地沉思。如果我们摔倒了,却不知道是哪一块石头绊倒了我们,这难道不是比摔倒更为懊丧的事情吗?
   那条友谊链在我的脑海里闪闪发光,它终于使我怀疑起它的含金量来了。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东西可以毫不走样地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嫡亲的骨肉,长相已不完全像他的父母。孪生的姊妹,品行可以天壤之别。遗传的子孙,血缘能够稀释到1/16、1/32。同床的伴侣,脑海中缥缈的梦境往往是南辕北辙。高大的乔木,可以因为环境的变迁,异化为矮小的草丛。橘树在淮南为橘而甜,移至淮北变枳而酸……
   人世间有多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其中也包括了我们最珍爱的友谊。
   友情不是血吸虫病,不能凭借着口口相传的钉螺感染他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变是常法,要求友谊在传递的过程中,像复印一般的不走样,原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幼稚。
   道理虽是想通了,但情感上总是有着大而坚硬的疙瘩。我看到友情的传送带在寒风中变色。信任的含量,第一环是金,第二环是锡,第三环是木头,到了C到D的第四环,已是蜡做的圈套,在火焰下化作烛泪。
   现代人的友谊如链如鞭。它羁绊着我们,抽打着我们。世上处处是朋友,我们每天在各式各样友情的漩涡中浮沉。几乎每一个现代人,都曾被友谊之链套牢,都曾被友谊之鞭击打出血痕。
   现代人的友谊,很坚固又很脆弱。它是人间的宝藏,需要我们珍爱。友谊的不可传递性,也决定了它是一部孤本的书。我们可以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友谊,但我们不会和同一个人有不同的友谊。友谊是一条越掘越深的巷道,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刻骨铭心的友谊也如仇恨一样,没齿不忘。
  
  (汤春喜摘自《养心的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