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死是美丽的
作者:张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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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美丽的。
我写下这个题目天正下着秋天的雨。
我第一次觉得死是美丽的,就是一个下着秋雨的日子。
那时我约莫五岁半,住在医院里。那时我几乎长年住在儿童病房,等着我的腿好起来,等着回到市委保育院大班那群快乐的孩子中间去。在那里真有说不出的快乐,我可以尽情地跑,尽情地跳,尽情地欢呼,也尽情地调皮捣蛋。
一天我住进了白色的病房里,四周静极了,屋里只有两张带铁栏的儿童病床。虽然医生说我的病情很严重,可在这里,我算病得最轻的。我还能坐着,从铁栏里向外张望。观望屋里也观望窗外。我还能说话,只要有护士阿姨,我就会不停地说,不停地问,阿姨,我什么时候好?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阿姨……如果几个穿白衣、戴白帽、脸上遮着大口罩的护士阿姨凑在一起,她们便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精神?再住下去真得憋出病来。她没有一会儿安静。
的确,我没有一会儿安静。我坐在病床上玩儿腻了所有能摸得到的东西,实在没有东西玩儿了,我便拔开暖瓶盖,看着那一缕缕热气变幻着形状冒出来,飞升去。我曾期望对面床上的那个孩子跟我说话,跟我玩儿,可他却整天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微闭着眼睛,发出轻轻的鼾声。他的头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鼻子里插着一根细细的红色的小管子,手上脚上终日吊着盐水瓶。他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也不睁开眼睛。他的爸爸妈妈给他带来一堆花花绿绿的罐头、果子露,他还是不睁开眼睛,而那一切都让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垂涎欲滴。记得我们班里有个男孩子为了想吃一口罐头,故意在下雪天脱光上衣,飞跑到门口让冷风猛吹一下。回到床上很响地打喷嚏,好让自己感冒发烧打哆嗦,住进隔离室,等待吃罐头。
我的床头没有罐头,也没有果子露,我只是腿不能走路,我照样香喷喷地吃饭,可我羡慕那个孩子的罐头和果子露,于是我想叫醒他:喂,喂,你醒醒,你还没有睡够吗?呸,你讨厌!他叫也叫不醒,喊也喊不醒。我拿根小木棍轻轻捅捅他,轻轻敲敲他,为了能够着他,我差点儿从床上摔到地上。
我问护士阿姨,他为什么总是睡觉不理人?
阿姨说这个男孩子没长脑瘤之前又活泼又调皮,后来病重了,做完手术他累了,就睡着了,他正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他做什么梦?他梦见了什么?我不停地问。
阿姨说他梦见自己坐火车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是个很美的地方,等火车到站他就醒了。
于是我盼望男孩儿坐的火车快些开,快些到站,然后他睁开眼睛,然后他跟我说话,然后他让我尝尝他那些花花绿绿的罐头和紫红色的透明的果子露,再告诉我他所看见的一切。
我每天双臂伏在铁栏上,下巴颏儿懒懒地靠在胳膊上,等待他醒来。男孩子很漂亮,圆圆的脸庞,翘鼻子,嘴巴微张着,有点儿像笑的样子,可以看见他像我一样掉了一颗大门牙。他没有睁过眼睛,我想他的眼睛一定又大又亮。每当看到他黑黑的眼睫毛眨动,我就会高兴,我就会连连叫他,喂,喂,你看,你看,外面下雨啦。有一只蜻蜓飞来啦!
有一天,很冷,天真的下起了雨,雨不大,发出均匀的淅沥声,屋里很昏暗。我很闷,想哭,伏在栏杆上不耐烦,就睡着了。
忽然我听到一阵忙乱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男孩子的床边围着一圈医生,他们悄声说话,摇头,无声地收起听诊器,无声地收起病历夹,又无声地走了出去。护士阿姨拔去男孩子鼻子上的红管子,拔掉他手上的吊针,又用白色松软的毛巾为他擦脸。男孩儿的脸色变白了,更安静了,他的睫毛不再眨动。阿姨扯起白色床单将他全身盖严了。
为什么把他盖起来?我还等他醒来呢。我说。我不敢大声说,只是小声嘟哝,因为屋里的人都放低了声音说话。
后来,男孩儿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给他穿了崭新的蓝色有白杠的海军服。还把一顶后面有两根飘带的海军帽戴在他缠满白色绷带的头上。然后他们悄声哭泣,哭湿了手绢。他的妈妈啜泣着说他就喜欢这样的衣服。这时来了一辆带四个轮子的平车,人们把男孩儿抱上去,推他走了。我听到更伤心的抽泣声。
门关上了,男孩儿的床上空荡荡的,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护士阿姨抱了一摞新的白床单进来了,她们很快就把男孩儿的床整理得干干净净。她们很静默地做着这一切。
我怯怯地问,阿姨,他怎么啦?
他死了。
死是什么?
死就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坐火车吗?
护士阿姨点点头。
再也不回来了吗?
护士阿姨依然点点头。
我哭了。
一位阿姨过来搂着我的肩膀,摸着我毛茸茸的头发。她说,你别哭,其实那里是很美的。
那天晚上,我总也睡不着,望着对面的床,已听不见男孩儿的轻轻的喘息,听不见氧气瓶咕噜噜的冒泡声,只有窗外细细长长的雨声。我呆呆地想着,恍惚看见那个男孩儿睁开眼睛,扯下了头上的绷带,他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跑出去,去坐火车。长长的绿色的火车发出鸣叫,轰隆隆向前开,闪亮的车窗像幻灯片一样闪过。我想起自己去武汉爷爷家就坐过火车,车窗外面真的很美,有田野,有小河……
死,就是去很美的地方啊!
我的小小的心安静下来,就困了,就睡着了。
(何亚军摘自《意林·金故事———那些逝去的生命》图/陈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