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6期
蛋铺里的安娜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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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初,我回到芝加哥,打算把修了一半的艺术硕士修完。
朋友托朋友,找到一处房租低廉的居室,据说它最令人羡慕的长处是方圆一英里之内有家“九毛九”百货店和一个“Egg Store”(蛋铺)———芝加哥的中国留学生没有不知道这个著名的食品减价商场的。
我很快便跻身到采购的人群中去了。
走到奶制品一廊时,发现一个瘦小老太太坐在两大桶牛奶边上。“蛋铺”里充满喜洋洋的各国语言,若不留心,决不会听见这老人细弱的呻吟。她几乎是整个店铺中惟一的白面孔。美国人但凡有体面收入,是不会来这里和各种肤色的移民打捞食物渣滓的。我还没走上前,就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从老妪身上泛起。
我问老太太哪里不妥,她哼哼着说:“我的脊梁要杀死我了!”我必须完全蹲得与她一样矮小才听得见她的话。她身边搁着一个手推车,是专为老年人购物所设计的那种,只是它也老得如她一样变了形。
我把两大桶牛奶放到手推车上。从她婴儿一样尖细的期期艾艾中,我弄明白了,她在这儿佝缩了一个多小时了,就是想把脊背的疼痛挨过去,再把两桶牛奶搬上车。我左手推着她的车,右手环过她的背,插在她的右腋下,等于将她的体重全挂在我的右臂上。我感到她整个人不比两桶牛奶重多少。我问她还需要买别的什么,她说不需要了,两桶牛奶足够她和她的家庭一周的生活了。我差点问:一周七天光靠牛奶?但我及时闭了嘴。
我问老太太家住哪里,她说只有三个街口之遥。我决定把她当面交给她的家人。
我一身担着老太太和牛奶,走到马路上。那股奇特的气味我现在已判断出来了———是股类似动物园的气味。老太太告诉我她叫安娜。我发现安娜的衣着是六十年代的,大致是件黄色的灰外套,或说是大致成了灰色的黄外套。安娜极清瘦,衣服也过于单薄,因而她那几乎弯成“S”形的一根脊柱,清晰地显现在她背上。假如把她整个人抹平整,她不见得比我矮多少。我问起她的家庭,她说:“是啊,我有个大家庭等着我去喂呢。”我纳闷竟没有一个比她健康点的晚辈来承担采购。她像读懂我心思似的解释说:“我有两个儿子,在朝鲜战争时上前线了,都没回来,至少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回来。”
我说:“您一定弄错了,不是朝鲜战争,一定是越战吧?”
她说:“我没弄错,是朝鲜战争,越战的时候我一个儿子也没有了。”
我心里暗暗大吃一惊:安娜至少有八十五六岁了。虽然她勉勉强强算是活着,但毕竟有这把孱弱的阳寿。再瞅她的脸容,不知何处使她看去像个婴孩,残缺不全却幼稚无邪的那一种面容,头上稀疏柔软的黄白绒毛在无风的太阳里浮动。我很难启齿地又问:“那您丈夫呢?”安娜说:“他去世已经二十年了。”
这时我们已走过第二个街口,我由于不小的劳力支出,而浑身有了汗。安娜指指前面说:“看,那就是我们的家。”
她手指的地方,一大片灰蒙蒙的鸽子,你挤我我挤你地发出打嗝似的低音。我留意她说“我们的家”,心里觉得有些宽慰。
三个街口我和安娜竟走了四十多分钟。其间安娜不断请求我停一停,因为一阵剧痛又朝她脊梁袭来,疼痛使她蜷曲、扭歪,原已变形的身躯更加走样。我也已筋疲力尽了,总算听她说:“就这里。”
是一排店铺式房子,大部分倒闭了,关着门,陈列橱窗玻璃上被涂鸦,贴着招租广告和卜卦、文身、逃犯通缉告示。那一大群鸽子见了安娜,一齐“呼啦啦”振翅起飞,轰炸机似的朝我们冲过来。我感到扑面的是带着腥膻体温的一片固体肮脏。我闭眼屏气,躲着那羽毛间夹尘土的风。安娜的嗓音更细弱温存:“我的天使们!”
她请我把牛奶倒在屋子旁边一个残破玻璃盆里,她说:“抱歉了,就只有牛奶了。”等我照她吩咐完成了对鸽子的服务,抬起头立刻怔住了———她那间店铺房的陈列窗里一下子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猫,大概有二十多只,全都像安娜一样细瘦,只是眼睛都直逼逼的,晶亮,被饥饿点燃着,我这才明白安娜所说的“家庭”。我不敢走进安娜的这个家庭。从敞开的门窥入,里面是一目了然的赤贫———有张床垫,有个冰箱,没有浴室和厕所,也没有厨房。我只把两大桶牛奶给她提到门内,大半个身体坚定地留在门外,但我还想为这个已进入末日的孤独老人做点什么。她蹲着身挨进门,她身上的气味马上融入屋里暖暖的生物气息。猫们竟比安娜要干净些,也多些优越感。我迅速撕下一页纸片,写了我的电话号码,递给安娜:“如果有什么事———比如你的背痛得厉害,你起不来去买牛奶,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住得很近。”
安娜却没接那号码,她说:“谢谢你,我没有电话。”
“你从来不给任何人打电话?”
“不打,我没电话,也没人可打。”她刻意躲着我锋利的逼问。
大概也为省一笔电话钱。我木木地看她掩上门,猫刹那间全从陈列橱窗里消失了。然后就听见屋内响起猫们你死我活的欢宴声以及安娜婴儿啼哭般的笑。
一个月之后我决定搬离那个贫民区。四个月后学期结束了,我乘了火车回到那个有“蛋铺”的地方。我来到安娜的门前,从门的缝隙看进去,没有安娜了,却仍是一地的猫。它们更瘦了,薄薄的一片,如同影子。我想安娜一定还在世,猫在等她。靠近“蛋铺”,如安娜这样的生命总可以维持一个大致活着的状态。这样想,“蛋铺”是功德无量的,它翼下孵着多少大致存活着的生命。
(十郎摘图/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