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长波浪头发的女人
作者:周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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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我后排的男生相貌端正。他的头发永远都整整齐齐。他上体育课时穿跑鞋,平时穿黑皮鞋,而我们都穿家里做的布鞋。他总是把手插在口袋里,对别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可别人真要跟他说话,他还是很有礼貌的。他算术特别好,却什么干部也不做,是一个普通的少先队员。
大家叫他“小开”。传说他家里开着上海滩一家最有名的眼镜公司,而他是这个家的独子。多年后我看到《樱桃小丸子》里的花轮少爷,觉得那就是日本版的他。
但在这里,我要说的是他的妈妈。
在看到他妈妈之前,我看惯的是我母亲的愁容和忍让,我祖母的尖刻和暴躁,保姆们的唯唯诺诺或粗粗拉拉,弄堂里一些太太们的高傲和娇嗲,画报上电影里女工人女农民的强壮豪迈,女教师和居委会干部的严肃……我以为女人就是那样的,在某个年龄、某种身份中,她就一定是那样。直到我看到“小开”的妈妈。
她站在教室外幽暗的走廊里,贴在门边往里看,而我正要进教室。我停住脚,知道是她。我曾远远地看到她,推着自行车来接“小开”。自行车在那时引人注目,它是一件奢侈品。
她的头发像水波一样,一轮一轮地往下流淌,流过她的肩背。这个背影十分美。
我想看得更清楚,那被长波浪围着的脸。我在她身后转了一圈。可我只看到她的侧面——比照相馆挂出来的照片上的美女,要美上一百倍。
这美是哪里来的?我一点儿也说不上来。这柔软的长波浪确实是那时上海的流行,是要花很多钱很多工夫请理发师“做”出来的。可在她的脸上,并没有“时髦”这回事,她的美脱离了和长波浪有关的一切。她探头往里看着,急切,专注,眼睛里满含着一种欢喜,仿佛她就活在这急切和欢喜里。
我不敢看她,仿佛这美会打击到我。可我又忍不住抬头看。
她转过身来,背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她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甜蜜地自顾自微笑起来。
她的脸现在是完整了。微笑使她更美。她像在对一切微笑,从心里,而不是从五官出发。所以这美也跟她的五官无关。我想她看到了她的宝贝儿子,可又不愿让课堂里的儿子看到她。她巧妙地隐蔽了自己,在悄悄享受某种喜悦。站在她身边我嫉妒又羡慕:“小开”,他有这美一个美丽的、喜欢着他的妈妈啊!
她自然看不到。她不会在意站在她近旁的一个小学女生,也不会知道这小女孩心里的翻腾。这女孩只到她的腰间,而她的身材非常高挑。
而且这是在学校幽暗的走廊里,这里通常有闷湿的汗味和尿味弥漫,但是,确定的,我闻到了一种芬芳,像是从一些流淌着的美丽波纹中徐徐升起,像是一朵百合在悄悄开放。
谁能想到她会死呢?不久后的一天,“小开”手臂上裹了一块黑纱来上学,他的头顶上有一块洇血的纱布。原来,在星期天,他和他爸妈一同去公园,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去,他爸爸在最外面,他在中间,他妈妈在里面,三人并排骑着——这情景该是多么的引人注目——迎面却开来一辆卡车。他爸爸因躲闪及时,没有受伤,他妈妈为了护儿子,不知怎么就整个人都卷到卡车轮子底下了。
听说,送进医院以后,她的一头长波浪全部剃去,她的头颅被打开,可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风求凰摘自《陌生人过去现在时》图/李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