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文革中遗失的日记
作者:张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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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记述的,是一段真实的往事。
这个遗失的日记的故事,同一个名叫过大江的年轻人有关。
那一年年初,由于文革中一场突然的变故,我丢失了心爱的日记本。
那两个日记本,其实是被人强行抢走的。日记中记录了我刚刚萌发的一场初恋隐秘的心迹。而我那个初恋的对象,另一所中学的“老高三”学生——那所学校的一派红卫兵头头,此时已被另一派“打倒”。那另一派的红卫兵涌入我家翻箱倒柜,发现了我的日记,认定其中必有可置其于死地的线索和材料,在我同他们发生了争吵而又势不敌众的情况下,他们拿了我的日记本扬长而去。
几乎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一个人假如在日记中倾诉了自己的心里话,而又不慎将其丢失,肯定意味着一场大祸即将临头。
那段日子里,几乎每一天,我都等待着厄运的降临。就是在那一年,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已经坚持了10年之久的写日记的习惯,被我自己彻底放弃。
然而奇怪的是,我日夜担心的那种情形,却始终没有出现。没有什么人再来找我的麻烦。那两本日记似乎那样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那一天,过大江这个陌生人的名字,从一封来自杭州师范学院英语系的信中,忽然跳了出来。
他在信中以急切的口气探问道:在这11年的时间里,我一直珍藏着那两本日记。如果我能确定你就是日记的主人,我愿意把它们归还给你……
我当即就给这个叫过大江的大学生回了信。我说,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他说那一年自己还是个调皮的小鬼头。那天,他被带到工宣队的办公室去谈话。但那会儿工宣队的领导恰好很忙,让他在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先等一会儿。
他似乎在无意之中,拉开了桌子的一只抽屉。他好奇地翻开了其中一个本子,胡乱看了一会儿,觉得那好像是本日记。扉页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他又接着看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日记。上面有一些关于感情的话语,朦朦胧胧地使他感到新鲜。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心里忽然强烈地涌来一种想读下去的愿望。
他说后来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把那两个小本子很快塞进了衣服里,然后从窗户上跳出了那间办公室,一口气跑回了家。
在那夜里他读完了这个不相识的女孩的日记。那个少年很久没有睡着,他只觉得有一行清凉的泪珠,从他脸上莫名其妙地淌下来。
他说他甚至有些震惊。在那以前的日子,除了“革命日记”,他从不知道还有人竟然这样写日记。那样娓娓地、悄悄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像是在对世界上一个最知心的朋友说话。
他忽然勇敢地决定,他将要永远保存这两本日记。
他从此记住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直到1980年,有一天他在图书馆阅报时,忽然觅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那个名字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熟稔了。许多年中,他一直以为那是他独一无二的珍藏,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在11年后再度发现她的时候,这个名字已是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在报纸杂志上露面的作家。
然而在他看来,作为作家的她,对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个名字已不再属于他独有。但他仍然十分守信地将那两本日记,很快托人带来了北京。
那年春节我和过大江终于在杭州见面。
他和我想象中的那个孱弱内向的少年,似乎有很大的差别。他已是一个高高个子、结结实实、有着宽大的身架、嗓音洪亮的年轻人。惟有那一双微笑而温和的眼睛,轻轻松松地洋溢着善良和诚实,眸中折射出点点纯净的闪亮恰是在我心中无数次勾勒过、确信过的,一点没错。只有这样的眼睛,才会看透和珍惜我日记中的那份真诚。
后来的许多年,日子就这样在没有日记的匆匆忙忙中,一天天流逝。过大江从大学毕业,先是在一所中学当英语教师,后又去了一家外贸公司。我许多次回杭州,他似乎忙得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所有关于过大江下海经商的消息,都曾使我十分迷惑不解。至少同我心中,那个有一双温和善良的眼睛,迷醉于纯情和真诚的过大江,相去甚远。长长的25年,一个人的半生,时间足以改变一切。包括当年的那个小男孩。一个美丽的春天,我偶过杭州小住,总算用呼机将过大江找到,相约在湖堤散步。由于那无法忘记的日记,我希望解开自己心里的疑惑。
我们已在湖堤走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有些累了。我的眼睛一次次望着那张绿椅,真希望能在那儿坐一小会儿。可惜,那张椅子上有一个人,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过大江说那是个园林清洁工人,看样子她正在这里休息,坐一会儿就会离开的。
我们在她不远的身后等了一会儿,她没有察觉,似乎没有走的意思。
我看了看表,我的时间不多。过大江也看了看表,他的时间也许更少。
后来过大江就朝那张椅子走过去。他很快地从衣袋里摸出了10元钱,微笑着递给那个女人。他似乎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你能让我们坐一下吗?
那个女工受惊一般地站起来,推开他的手,连连摇头。她说我不要你们钱你们坐吧我该走了我该去干活了……
她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那张长椅,消失在树丛中。
她不是傻,不是。大江用肯定的口气说,眼睛像湖水幽幽眨动。所以我还是认为,世界上的人,不会个个都是那么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我还是相信这个地球上,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值得我们活着。你说呢?
我无言地望着他,忽然想起大江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略略显得疲倦的面孔,比我十几年前第一次见他,显然已经成熟许多。惟有那双微笑的眼睛,却依然清澈、明净如初。
我似已没有必要对大江说出我的疑惑。分手时我们都很轻松。
我永远不会再写日记了。所以我只能将这个真实的故事,做以上的笔录。
(邓伟明摘自《北京文学》图/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