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佐玛岩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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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见佐玛岩是去卡诺的路上。它距离尼日利亚首都三十多公里,正面对着高速公路。见了它我立刻明白为什么人们以阿索岩命名首都的街道、区域,而很少提到佐玛岩。相比阿索岩的明朗和壮丽,佐玛岩呈现出一种凶险和不祥。从体积上来看,佐玛岩似乎更高大,更陡峭,岩石颜色极暗,上面有无数灰白沟回。在岩石中部,有一张倒置的巨大脸谱,是岩石的凸凹和光影形成的,使佐玛岩更加触目惊心。但那种邪恶的魅力,使人在恐惧中深受吸引。第二次路过佐玛岩时,我请求司机停车,在它的脚下仔细地观望它。
佐玛岩的一边有一座豪华而荒凉的酒店,从来没有开张过。所有破碎的玻璃窗里都是黑暗和空寂。一楼带落地窗的长廊酒吧里生满半人高的蒿草,楼顶的圆形餐厅大概是供人观赏佐玛岩的,像常见的希尔顿之类连锁酒店的造型,只不过阴气逼人,而让人觉得它是那类酒店死去而留下的遗骸。我早就听说过这个酒店的传说。酒店的第一任老板刚完成建筑就死了。酒店由第二个老板买下,正打算开张,也神秘地死去。第三任老板看中了酒店的旅游前程,也看中前两任老板死后而造成的酒店地产跌价,把酒店盘了过来。老板按照他的趣味给酒店又来了一次整容。各界人士都被邀请来参加剪彩了,神秘死亡居然第三次发生。从此这酒店没人再敢沾手,渐渐地就成了废墟。仅仅七年时间,钢窗框上一层血红的锈迹,外墙被风雨沙尘剥蚀得色泽流失殆尽,处处裂纹生着草,面对它站一会儿就已进入了一个险象环生、悬念迭起的希区柯克式的故事。在这里,一切从现代文明返回原始都来得飞快;荒野生机勃勃,繁殖力惊人,它就佝伏在近旁,伺机反扑,一旦人疏忽,它便如一片不可阻挡的绿色烈焰一样烧将过来。佐玛岩酒店便成了这绿色火灾中的残骸。
同行者都在恐惧的刺激中作乐。他们说黄昏后这里有鬼唱歌,有人在晚上看见回廊酒吧里穿行着黑衣侍者,面孔和佐玛岩上那个巨大脸谱一模一样。到了非洲后,我们的理性都变得脆弱,入乡随俗地迷信起来。佐玛岩的鬼酒店故事倘若在美国听说,我一定会哈哈大笑,觉得它是个不高明的通俗传说,但站在佐玛岩下,置身这古老的荒野,我突然觉得这个鬼故事的发生有它的道理,有一定的可信性。理性远远不能解释这个自然环境,唯物论也不应是惟一正确的世界观。渐渐沉暗的天色中,佐玛岩逼近了,它黑暗底色上的灰白沟回以及那倒置的巨大人面,都使它显出狰狞的伟岸。它立在笔直的高速公路口上,像是冥界之门,也像超自然世界给自然世界竖立的警示:莫测永远大过已知,人们,切莫自以为是。
不管那些有关佐玛岩的传说有几分真实,在尼日利亚到处可见人对超物质存在的追问。从他们日常的宗教活动日程到他们的民间艺术——雕刻、绘画、歌舞,无一不寄托人对不可视的黑暗主宰的畏与敬甚至着迷。受我父亲的影响,我到了非洲后就常逛土著艺术市场和艺术展览馆(其实二者间没什么区别),不久就收集了一大堆各部落的面具。我在读《毕加索传》时,了解到他艺术上的“变法”是在一次看见非洲面具展览之后。非洲艺术大大延伸了毕加索的想象力。非洲的想象力是不受可视、已知世界限制的,是无视三维物质空间的,它伸向黑暗的未知,伸向无极,追寻一切造化的根源,以及超越生命形骸的存在。用一位英国著名学者的话概括:非洲艺术表达的是恐惧。我想这恐惧要广义地理解,其中包括敬畏,包括人在大自然中不自负的自我定位。非洲人宁愿让神秘的东西永远停留于神秘。
我每次走在乡间和城市的民间艺术市场上,就会一再感叹理性对想象力的残害。没有受到理性束缚的艺术品那样不拘束,想夸张、强调哪里,就夸张、强调哪里,把崇拜、敬畏、恐惧以生殖、观望、咬噬的器官夸张强调出来,把生的力量强调得生猛狰狞,融人鬼神于一体,既是膜拜神鬼,又是自我膜拜。相比之下,古希腊艺术、文艺复兴作品显得太拘泥于物质形态,太乖巧,于是苍白柔弱,不是对手了。对于神秘与原始的认同,使想象力脱离了地心引力,飞翔起来。毕加索越是成熟,艺术越趋于原始(他的原始是从理性中升华的原始),那么他的想象力,应该是无限自由的了。人在解释神秘时获得过一次自由,是物质的自由,而人对神秘放弃解释,大概是又一次获得自由,是心灵的自由。心灵的自由,让人放肆地、大胆地想象,想象力便如同非洲的荒野,眨眼间以蛮横生猛的生机漫遍天涯。如同野性复仇的绿色烈焰一样,吞没千篇一律的都市酒店,切断现代文明伸向原始的锁链。
(水观音摘自《文学界》2007年第3期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