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孤独很残酷
作者:余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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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我去塞格德看朋友,彼什迪家是我必到的一站。
在许多帮过我的朋友里,彼什迪是和我最要好的一个。彼什迪的父亲埃米尔是琼格拉底州警察局的刑警上校,曾在我身份“黑转白”时帮过大忙。不过,我从没见过他穿警服,每次我去找彼什迪,都见他穿一身休闲装,说话慢条斯理,面带微笑,只要别人话音未落,他就不会张口,给人感觉更像一位以倾听为职业的心理医生。难怪彼什迪的母亲总开丈夫的玩笑:“他不仅在同事里人缘很好,罪犯们也都喜欢由他审问,好像自愿帮他破案一样。”
每次我去彼什迪家,母子俩都会争抢着给我说埃米尔的新笑话。可是这一次,或许由于我成了作家的缘故,埃米尔未等家人开口,自己主动向我讲述了一件刚发生的烦心事:圣诞节时,埃米尔值班,整座大楼空得让人心慌。妻子跟儿子、儿媳去奥地利滑雪,他感到特别孤单。忽然,他想起楼上关着一个涉嫌杀人犯,这桩案子由他负责,但找到的证据还不充分。
上校让人到拘留所把嫌疑犯提过来。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他出人意料地和犯人说:“你看,今天是圣诞,我也一个人,你也一个人。今天晚上不是提审,而是一起吃一顿饭,随便聊聊。”说完,他派人到隔壁餐馆打了两份快餐,边吃边侃些男人的话题:足球,女人,盖房,学生时代……起初犯人还很紧张,后来就开始争辩。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突然寂静下来,犯人的眼睛东转西转,不敢直视,动作逐渐放慢,最后费劲地狠咽一口饭,半张的嘴忽然喘息起来。
埃米尔敏感地皱起眉头,知道对方肚子里在想什么,他忽然冲着犯人失控地呵斥:“你给我闭嘴!你听见没有?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说完再次按响电铃,命令将嫌疑犯带回关押的房间。
“上校先生……我……我就是。”未等狱警出现,对方就迫不及待地交代了,仿佛他的回答迟些,自己的喉管就会被割断。
说到这里,埃米尔脸上流露出烦闷与沮丧。他问我:“你学过心理学,又是作家,也许我说的只有你能明白——从良心上讲,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让我觉得自己‘手段卑鄙,动机龌龊’。”
显然,那家伙招供并非慑于上校的威严,而是自己没能扛住圣诞夜的感动。事实上,埃米尔提他出来陪自己吃饭,目的并非要感动对方,而是没有扛住节日里的孤独。
“那个蠢货,自己给自己套上了绞索……”埃米尔的语调里充满懊恼,“现在可好,犯人是招了,可我觉得自己犯了罪似的。别人不仅不会理解,反会觉得我是办案高手,更让我烦。”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样子像是自言自语,“这东西……人在用的时候真要小心。”
“您指什么?”我不解地问。
“感情,我指感情!”他的情绪有些激动,“真想不到,一点点爱就能有那么大能量,一点点同情,片刻之间竟能置人于死地……”
这时候,正在一旁鼓捣电脑的彼什迪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插嘴道:“爸,我看您也能写小说啦。”
埃米尔瞥了儿子一眼,摇摇头,然后自嘲地挥了下手,将话题转到物价方面。但是,整个晚上我都觉得该对埃米尔说点儿什么,即使不是直接的安慰,也至少该表示自己对他的讲述有所触动。但是直到起身告辞,我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话,离开的时候照例跟一家人亲热地吻别,当我的脸被男主人的胡子茬刺痛时,心里涌上了一股复杂的心痛。
(施兴摘自《深圳商报》2008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