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阿里高原上的故事

作者:李 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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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听到人们唱起那首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歌时,我总是只记住了其中的一句歌词——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因为在我心里,它一直是与一段旧事连在一起的。我有时候真不明白,城里有那么多的人,人怎么还会寂寞?而在我们当兵时的阿里,那个寸草不生的地带,只有千年的化石而无人类炊烟的地方,我们长年守着风沙星月,守着孤独和孤单,守着乡愁和信念,那才是真正的寂寞呢。其实我们并不在乎缺氧的多少,而是常常为一年四季见不到山外的人发愁。每当听到关于寂寞的歌,我自然就想起了我们哨卡那个流传下来的故事,想起了那个故事里的新兵刘,想起了他那张曾在我们哨卡里留下了永不褪色的青春笑颜的脸。
  新兵刘初到山上的时候,爱说爱闹,一秒也闲不住。排长说,你要注意呢,别跑来跑去的,小心氧不足就呜呼了。刘说,得了吧,我才不怕呢!真是新兵,他可爱的身影不时地出现在每个人的房子里,跑了这个地方跑那个地方,可他非常失望,因为他发现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他不知道那儿的老兵都已经习惯不张口了,长年累月的坚守,已逐渐使他们丧失语言的功能。山下说一句话轻飘飘的,可山上连说话也是奢侈——没有足够的氧气来供人挥霍。
  新兵刘失望了,他刚上山来时写给他同学的那些豪言壮语已被活下来的压力所替代。到后来,这个爱动爱笑的兵心里像猫抓一样痒得难受,一回到班里就烦心,想吐,想骂人。待了几个月后,新兵刘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在营区周围瞎转悠,不停地荡过来荡过去。有一天,他不知犯了哪门子邪,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了界山的那边,想找一个人说说话。结果呢,他迷了路,天快黑了怎么也走不回来。刚好那天傍晚起了大风,下了大雪,连里见失踪了一个人,全慌了。连长马上派人四下里找,后来新兵刘是找到了,可连里却有一个战士在寻找过程中陷入了冰窟窿,救出来时已冻伤了双脚,成了甲级残疾。
  这下新兵刘可算是惹了大祸。他因为无组织无纪律,不但造成了人伤,而且他去的地方,正好越过了边界,被那边的人看到了,反映到我们这边来,问题就变得相当严重。为了惩前毖后,山下也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通知把他押到团里,千万不要让他跑了。
  那时正是冬天,高原上的路全被大雪封死。为了安全,连长亲自受领了这项任务,带了一位司机和一台卡车上路了。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新兵刘被铐在卡车的大厢板上。连长说,你小子真是吃饱了撑的,给我们添乱。新兵刘不说话,只是把手乖乖地伸过去,傻傻地笑。连长说,你笑个屁,到了这个地步,还有心思笑。
  新兵刘于是不笑了。
  车到库地大坝时,雪都埋到了车的保险杠。连长和司机下来挖雪,边挖边骂这鬼天气。新兵刘低低地叫,连长,让我也下来挖吧。连长累得气喘吁吁,正需要人手,司机早就这样想了。连长说,你小子可别逃,逃了我们负不了这个责任。
  新兵刘说,我哪敢?这荒山野岭的,我跑了也是死。
  连长于是给他解铐子。边解边说,你要跑,我们的枪里有得是子弹。新兵刘说,你放心吧连长,就冲你每天半夜起来给我们盖被子我也不会跑。
  他们不停地挖啊挖啊,终于把路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延伸。原计划8天走完的路,结果在路上整整走了14天。第11天时,他们所带的吃的东西不够了。最后只剩下一点儿压缩饼干。司机骂道,你他妈的一个新兵蛋子,革命贡献没有多少,现在要搭上我们两条命!
  新兵刘哭了。他坚决不吃东西。连长说你不吃饿死或冻死了我们怎么向上级交代?大家都要吃!这是命令!新兵刘哭着说,连长你们吃吧,你们活着还有用,我反正是犯了错误的人了,死了就死了呗。
  结果最后的一点儿压缩饼干在三个人手里传来传去。司机不吃,刘也不吃,连长更是不吃。连长于是发火了:我命令你们两个给我吃下去!
  司机说,你自己不吃,我就不听这个命令!
  新兵刘说,你不吃,打死了我我也不吃!连长说,我是你们的上级,我有权命令你们!你们有责任服从我的命令!司机和新兵刘还是不吃。连长火上来了,他从驾驶室里拿出冲锋枪来,子弹上了膛说,你们他妈的不服从命令我就有权处决!
  说完这句话,连长虎目蕴泪。司机和新兵刘低下头来,与其说是服从了命令,倒不如说是怕连长伤心。他们就一边哭一边吃了,最后三个人搂在一起,与风雪搏斗。
  半夜时,看着天空雪还没有停的意思,司机说,连长,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连长说,如果你们谁活着出去,就一定要到我老家去看看,告诉我妻子,我同意和她离婚,只是我要儿子,儿子必须留在我父母那里,不能带走。司机鼻子一酸说,她说是说,没准只是吓你的。连长说,反正我欠她的今生还不起了……新兵不停地哭。连长说,这时候哭有啥用?我当新兵时和你也差不多,还当了一回逃兵,跟着汽车部队偷偷下山了。没想到,后来这一干,倒是快二十年了。人生百味尝过,也没有什么后悔的。
  司机说,要说啊,我死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就是没有亲近过女人……一句话把连长逗笑了:你这鬼头兵!
  新兵刘听了哭得更厉害。连长说,你平时不是挺活跃嘛,死有什么了不起的?要说我们该是死好几次的人了。
  司机说,可惜这次要是死了,真是死得不明不白。新兵刘抽泣着说,我下辈子给你们做牛做马……连长抹了一把眼泪说,要说这也不是你的错,只怪这鬼地方太寂寞了,过去有个兵待了几天,就一个劲儿地想自杀……他们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挖啊挖啊,挖上一段就走一段,好在那次车上带的油多,汽车没熄火,再或他们命不该绝,到第12天,雪停了。他们连推带扯,最后终于随车走出了雪山。
  下山后,新兵刘把手伸出来说,连长你铐上我吧。
  连长拿出铐子,边铐边流泪。到了团部,分手时,连长握了握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准备走。新兵刘说,连长,我以后回来你要不要?
  连长把脸扭向绵绵不绝的昆仑山,好半天才说,要!
  新兵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又哭开了。他最后被判了一年的劳教。出来时,团里按他的要求还是让他上了昆仑山,可到了山上,他却没有见到连长,只见到了连长在藏北康西瓦的一座坟。原来连长早在一次巡逻中由于路况不好,不幸翻车死了。新兵刘跪在他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又放声大哭了一场。
  后来到了我们那一年,尽管条件与他们那时相比好多了,可无边的寂寞还是赶不走。氧气还是那样的奢侈,气候还是原来那么的恶劣,我们每个人又重复着各自新的故事。故事每一天都是新的。
  在漫长而又寂寞的日子里,忽然有一天,几辆高级吉普车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一直驶到我们的哨卡前才停下来,从车上钻出一个人,西装革履,气度不凡。我们都以为他是来观光的,没想到他给我们带来了大量的书籍、罐头、巧克力和其他食品,还有收音机、录音机等,说是让我们解闷儿。但奇怪的是,他一直不肯说出他的名字,却一见到我们就哭开了。后来,当了老板的他在山上烧了好些冥纸,待了一个多星期才下山去。那一个星期里,我们有着说不完的话。不用说,他就是当年的新兵刘了。
  (月汐摘自《岁月》 图/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