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忧伤的年代
作者: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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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要经历18岁,这是一个内心青涩的,变化的,动荡的,敏感的,想挣脱温暖茧子的年龄,这是一个荒谬又奇怪的年龄。以下是我18岁时写下的日记,是一段最真实的青春体验。
7月8日
事情的起因极其简单,没有引起一点儿注意。刺毛虫的毛刺落在了我晾晒在院子里的内裤上,内裤是翻过来晒的。它刺伤了小孩子难以启齿的部位,我无法同人诉说,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恐和痛楚又一次袭来,却和从前的全不一样。它是贴近而且具体的。每时每刻,无法回避。开始时还能忍受,心想一觉醒来,就能过去了,可事态却在发展,一天比一天严重。红包被擦破了,并且感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能帮得了我。我还强颜欢笑,装作没事人一样,和大家一起玩啊,闹啊!痛楚与恐惧与日俱增,我自己,一个人。趁人们午睡的时候,悄悄地去到药房买消炎药片。药房就在那家平民化电影院的隔壁,中午时分,街上少有行人,蝉在响亮地鸣叫,阳光从梧桐树叶里洒下,闪闪烁烁的,叫人睁不开眼。柏油马路在汽车轮胎下柔软地起伏。我赤脚穿一双凉鞋,齐膝的花格子裙里的折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走进药房,说要买消炎片。心下紧张地盘算着,假如别人问我是什么地方发炎,我将怎样回答。不想,那店员什么都没问,卖给我的是“强的松”。这样小小的,白色的药片,不敢指望它能解决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那么巨大,任何措施都无济于事。可不指望它又指望什么呢?
人们香甜地午睡着,我吞下了“强的松”这不敢指望的指望。我还指望睡眠来拯救我,我不能放弃幻想:事情也许会在睡眠之中缓解好转。可这时候,睡眠已经变得不那么容易了。一半是刺痒灼痛,一半是恐惧和忧虑。我在凉席上辗转反侧,默默地吞着眼泪,等着睡眠和“强的松”发生效应。而所有的折磨,在夜深人静时则变得分外尖锐,生病已经够苦了,又是生这样糟糕的见不得人的病。我一心以为这是见不得人的病。炎症和焦虑使我开始发起低烧,并且迅速消瘦。可是谁也没有注意。我依然要应付人们,应付得滴水不漏。
青春期的孩子是相当能受罪的。他们的承受力和柔韧度简直无法限量。倘若没有这样的能耐,他们如何接纳他们的敏锐的感受?他们娇嫩的身心能感觉到最深刻,最细微的疼痛。倘若没有力量承受后果,他们怎么行?所以,他们既是娇嫩的,又是坚强的。孩子的坚强,意义要更重大一些。成人的坚强有一半是麻木,是身心打上了坚硬的茧子,隔离了体验。
事情似乎不能再拖下去了,可我依然顽强地挨了下来,一天又一天,直到这天晚上,母亲很晚回来,看我还醒着,问我怎么了。就在这一瞬间,我软弱了下来,我的意志崩溃了,多日来,以极大的毅力维系着的自尊自强,全崩溃下来。我泪流成河,从家里哭到医院里。在治疗台上清洗创口时,我大哭大叫,不让医生近身。这样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觉得天都塌了下来。这正是最羞于自己身体变化的时候,连自己都不敢正视自己的身体。而就在这一刻,帷幕拉开了。七八个医生围着我,按住我的手脚。门口还挤着看热闹的病人,住院的日子是无聊的,难得来这么一场好戏。人们都在笑着,对我的痛苦抱着轻松好玩的态度。在我的哭叫挣扎中,有一位头发花白的医生挤进来,对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我告诉你,我女儿在新疆……我一时理解不了她的女儿在新疆和我有什么关系,可是她严肃谴责的神情却震住了我,我不由地止住了哭声。接下来,就是清洗,消毒,然后住进医院。事情就这样简单,只是一次受伤和感染,需要的是治疗。
7月25日
我的外伤其实很简单,经过简单的敷药与消炎,便立即好了起来。疼痛和羞耻都是在入院第一天消除的。那清洗创口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最终有力地解决了我的折磨,一些新的类似于快乐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滋长着。我的身心进入安宁。这是真正的和平的安宁。出院那一天,我和妈妈下了公共汽车,走过弄堂口的街心花园。我发现,我的肩膀已经和妈妈的一般高了,而我却还扎着那样可笑的牛犄角似的小辫,在地面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阳光明媚,过去的那一段时间,忽然沉陷进了阴晦的暗影里。
(何淑仪摘自《忧伤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