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5期


翻乐谱的女子

作者:琳内·沙伦·施瓦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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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谱女子出现在舞台侧翼,向着台上走来,比钢琴与大提琴演奏家稍后几秒,在欢迎的掌声刚开始减弱之时,走进灯光。根据精确的计时,翻谱女子知道这掌声不是为她而响——并非过于谦卑,而是分外清醒,她决不想分享哪怕一丝不属于她的掌声。她只为一个使命登台而来,一个有点荒谬却颇为值得的使命——在即将降临的光荣与辉煌之中,成就一种让步,一种对世事之极限与精神之极限的让步。
  精确的计时,毋庸置疑,是翻谱者最必要的素质;而谦恭,于她也同样重要。虽然翻谱女子可以尽力表现得谦恭,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方式减弱自身的光芒,她却无法使自己完全不引人注目。她的突然登台与两位音乐家的登台一样令人兴奋,甚至令人惊喜。她肩披波浪般的金发,金发的光芒像火花四射,与舞台的灯光交相辉映。比起两位演奏家,她是那么年轻,颀长的身姿在台上亭亭玉立。她着一身黑,黑色是力显谦恭、力蔽锋芒者之首选。然而,这身黑衣却以如此引人的气质裹住她的肌体,虽然肌体仿佛是按照这身黑衣塑造而成,但却调皮地抵抗着将它裹住的“黑色的谦恭”。她的心形脸庞,恰如童话中的公主。惟一没有被黑色裹住的脸、脖子和双手,肤色白净得如同纯奶油,双唇则抹上了深紫红。
  在等待的寂静中,翻谱女子将坐着的上身向左倾斜,略略靠近钢琴家。她耐心地将双手作莲花状放在大腿上,就像睡莲小憩在暗色的池塘。她的双眼注视着谱架上的乐谱,身体虽然平静但不失警觉,随时准备履行她的职责。
  两位演奏者习惯性地进行着肢体与脸部的各种准备动作,当钢琴家的手向着脸与头发最后一挥击,当大提琴手在缓慢而极其挑剔的正音后将外套一甩以使他的身体呼吸更畅,音乐会终于开始了。翻谱女子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顷刻,她无声地直起身向前微倾,随着她的右上身越过钢琴家,观众很自然地想象并感觉到他闻到了她胸部和手臂的暗香,还有她山间瀑布般秀发的芬芳;观众想着,她散发的幽雅香气虽有那么一点诱惑,但也不致令演奏者分心,因为这香味不会“喧宾夺主”,不会盖过乐曲的魅力。
  在无需翻谱时,翻谱女子一直保持着倾斜而又平衡的身姿,而一旦需要,她会飞快而敏捷地将手伸到乐谱的右页——这个动作是那么突然却又并不令人吃惊。右页的上角已经折过一下,这是翻谱女子事先做的准备,她耐心而又干练,将所有必须翻的乐谱的右上角折好,以免在音乐会上有半点耽搁。在钢琴家几乎不被人察觉的点头示意下,她将右页左边的圆弧拱起处一推,该页即一翻而过,她随即将页面抚平,人坐直了回去。她的肢体动作极其微小,要达到的目的——回到座位——则坚定无比。
  翻谱女子虽然注意地听着乐曲,却似乎并不为音乐所动,她全身心地服务于她的使命。但是,正如她那无法否认的翻谱能力——绝不会迟疑哪怕半秒,绝不会在页角上有半点磨蹭,绝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与手势——她自身的光芒也无法不吸引全场观众的眼睛。洁白的皮肤,黑色的服装,金色的长发——她当然知道自己被全场观众所注视,但她无法将注视的目光折射,而只能吸进她静若止水的身躯。这种“静若止水”正是她刻意达到的境界,也正是这种无时不在的“刻意”分散了音乐对她的真正吸引。
  于是,当所有的眼睛都爱上了翻谱女子,她的任务就不再那样平凡,她也不再只是一件吸引眼球令眼球的主人从音乐中分心的礼物。相反,她与音乐有着非凡的密不可分的联系。她不是音乐的具体表达者,不是音乐的活符号——要将音乐表达出来是太容易了。她的存在要微妙得多,她是音乐的产物,是天上的精灵,一个被音乐之声变成了凡人的精灵。她与音乐的关系一定是这样的:虽然钢琴家在十分清晰地敲打着键盘,虽然大提琴手面带着丰富的表情(常常是许多不幸的扭曲)拨拉着弓弦,但是,观众的强力注视,或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超自然的力,使得音乐似乎来自静静地端坐在金色光芒之中的翻乐谱的女子。跟随着音乐的推进,观众更加深情地凝视着她。由于她的美丽和他们的凝视,她升华为一件妙不可言的伟大乐器——不再使人从音乐分心,而是音乐的真正源头。
  音乐会已经持续得很长很长,但音乐厅的气氛却始终充满着活力。或许是音乐会实在太长,或许翻谱女子终究只是凡人而不是童话中的公主,她终于无法再保持那种超凡脱俗的形象。虽然对自身的任务仍然未显疲态,翻乐谱时仍然未有半点疏忽,她却开始显露出凡人那样的对音乐的欣赏:她的眼皮会为一个演奏得恰到好处的转折而轻轻颤动,她的嘴唇会为一个令人满意的和弦而略露微笑,她不再静若止水,她呼吸的节奏显而易见,上身伴随环绕着她的音乐波浪般地晃动。这一切虽然看上去赏心悦目,但这种自我约束的放松却是不祥的预兆,它暗示着音乐会已进行得够长应该结束,暗示着“超凡脱俗的美”不能无限地坚持,也暗示着我们不可能永远陶醉于光芒四射的静止。翻谱女子常人般随着音乐而起伏的身姿是音乐会快要结束的象征。我们开始对刚才听过的甚至即将要听到的最后的音符依依不舍,怀念起音乐会的整个过程。音乐的开篇引领我们进入一片安全而美丽的音乐绿地,那是听觉的伊甸园。但是当我们意识到音符的弧线开始掉头向下,把我们带离伊甸园时,音乐会的高潮已经回落,我们不得不面对寂静与严肃的现实。
  而当音乐会真的进入尾声,翻谱女子却并不像演奏者那样立刻进入胜利的放松状态,她仍然笔挺地坐着,保持着平静。两位演奏家频频向观众鞠躬致意,愉快而友好地互拥着肩,在胜利的喜悦中,亲切温暖的目光不断投向对方。这是翻谱女子所无法分享的,无法分享观众的掌声,无法分享胜利的喜悦。她耐心地站在钢琴旁的椅子边,与音乐会开始时的出场一样,极其精确地计算着离场的时间——在演奏家离场的几秒钟后,迅速收集好谱架上的乐谱,整理乐谱的干练一如一位称职的侍女。
  音乐家再一次出来向观众鞠躬,翻谱女子则不再出现,她的使命已彻底完成。我们理解她的不再登台,但我们却是那样地希望再见到她。失缺了她,仿佛一场令人流连忘返的愉悦失缺了核心;失缺了她,仿佛发出最动人音乐的乐器随着音乐一并消失。我们会不再记得演奏家的模样,但只要我们重温那天的音乐,我们就会看见翻谱女子——黑色的礼服,金色的长发,公主般的身姿——光芒四射而又静若止水。只消片刻,我们就会融化在她那令人如痴如醉的音乐之中。
  (十郎摘自《译林》 图/迟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