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1期
黄衣大男孩的悲伤
作者:欧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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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见过如此破碎的一个头。小女孩在模糊的血肉中不能成型的脸,让人惊魂不定。
和我一起值班的小李试着要在她的喉咙里插上一根管子,以便接上呼吸器,但她的牙床早已弯曲,管子在血泊中不管怎么弯,都插不进去。他要我接手,我忽然胆怯,抖动的手不敢伸过去。
我对他说:“你再试一试吧!”生怕那支离破碎的脸骨,随时会因为我的用力而再度向内凹陷。
我到外面去解释病情。
急救室门外站着焦灼的一群人,彼此间似乎都有些亲戚关系。我一走出来,一个穿着鲜黄外套的大男孩立即抢到我面前,问我:“医生,怎么样?”大男孩看起来还很年轻,可能只有二十岁。
我回答说:“头骨破碎成这个样子,大概活不成了!”
他听了立即拉着我的手,惊惶失措,反复地叫:“医生,医生……”
见他衣服上有被擦破的痕迹,耳朵和脸上也沾了些血,我猜想他就是这起车祸的肇事者,现在只能无力地面对这血肉模糊的惨剧。
周围的人痛哭失声,激动地抱在一起。
我回到急救室,小李正压着女孩的胸口,说肋骨可能断了,因为胸壁好软。我帮着打药,调呼吸器。门外继续传来刚才那男孩的哀号,他不断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但女孩的心跳终究没有恢复,我们最后只好放弃。
小李打开门,正式向家属宣布病人不治死亡,所有的人再次发出一声惨叫,一窝蜂冲进病房,哭倒在女孩的尸体旁。大男孩的声音在嘈杂中被掩盖。我见他想向尸体靠近,却立即被另一个可能是他哥哥的男子给揪住,那男子愤怒地叫说:“我不让你看!我不让你看!”男子的拳头伸出,就要向男孩打过去,但犹豫间在半空中停住,狂叫一声,将男孩甩到门外去。
大男孩被摔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没再爬起来。他跪在那里,头激动地捶着地板,不断哭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整整有半小时的时间,大家在他身旁走来走去,或打电话,或呆站,或看尸体,没人肯理他,任由他像犯人般地垂着头,长长久久地跪下去。
我们开始收拾尸体。大家慢慢恢复了平静,大男孩也没再发出声音,但还是没人愿意走过来将他扶起来。沉默比谴责更威猛,情何以堪,男孩煎熬在众人无声的抗议和愤怒中,仿佛一身都是罪恶。
我见到一个可能是他母亲的女人想上前去,但犹豫间又停止,脸上出现着痛苦的神情。
我终于按捺不住,走上前去,拉起男孩的手,对他说:“起来坐一坐吧!你跪着会挡了人家的路。”我知道我不说,他一定不敢爬起来。跪了那么久,膝盖早已红肿疼痛,任谁都需要休息了!
男孩仍低着头,先是有些坚持,但最后还是随着我的搀扶,坐到椅子上来,看着地面,沉默不语。
他连我都不敢看了!
听说,这死去的女孩是他的表亲,他深夜里用摩托车载她去夜游,一不小心撞上大卡车,女孩就飞出去了。
原谅这大男孩吧!我心里叫着。他还很小,才二十岁!无力面对生命中这样的悲剧。
尸体在众人的围绕下被送往太平间,刚才将大男孩揪起推甩在地的那男子这时也倒了一杯水走来,放在男孩面前,拍拍他的肩,哽咽说:“大家正在烧香,你要不要去拜一拜?”
男孩在失落中喝了一口水,眼泪已经流干,想想就站了起来。男子搭着他的背,两人沉默地往太平间走去。
悲伤的背影,震撼着我的心。我也曾经二十岁,二十岁应该是一个读书、参加社团、交女朋友、学习知识的好时机。二十岁仍活在象牙塔里,身体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打击。
没人知道男孩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是遭到起诉,需要坐牢,抑或继续煎熬在众人无声的谴责中?
但觉当事情已无法挽回时,原谅别人,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勇敢地活下去,或许才是明智之举。
(落美摘自《台港文学选刊》2008年第7期 图/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