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4期
天堂蜂群
作者:王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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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躺在木屋中,栖息面山三年,他仍在地面上,背朝黄土面朝天。
面山上几块自家的菜地,月亮菜低垂着脸,豇豆用藤萝向前延伸着,玉米踮着脚眺望原野。那时母亲就像一株向日葵,寻找着丢失的太阳。她说,老头子睡在这里,你们远走高飞,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听见木屋里父亲哼了一声。父亲生前就是这样,对母亲说的话不满,就会哼上一声。他们一生并不和睦,很少交流。可是母亲在父亲的棺木边,总是哭得昏天黑地,甚至晕倒。她把父亲的生平编成哭词:“我的姊妹呀,你身体不好命比黄连苦啊,你躺在床上我端茶倒水不分昼夜啊……”她称丈夫为“姊妹”真是创造。
对于存在于地面上的亲人,我们总是寄寓着人寰情怀。这大约就是厝放三年的风俗的意义吧。古人遗留“丁忧三年”的习俗,真是尽了孝道。我没有在父亲身边丁忧三年,但只要父亲还在地面,我就不时回归故乡,与他深谈和静坐。三年来,我在隐隐不安中度过。一次清明祭扫,一点星火将荒山燃着,火借风势,肆虐地席卷面山,几个乡亲慌忙用树枝扑打,母亲颠跑着用木桶提水才将火浇灭。由此我对父亲的居所更是深感不安。
前年腊月,三年已满,决定安葬父亲。
我踏遍房前屋后,为父亲寻找理想的穴居之地。小王冲是丘陵地带,几十亩稻田,几方水塘,几座山峁。印象中的家乡广袤无垠,可搜寻每一寸土地,我发现村落的土地是那么有限。我用哪块土地将我的父亲埋葬?
我将锄头举到半空,用力挖下去。乡亲们说,挖三锄头,口里要念叨“一挖金,二挖银,三挖聚宝盆”。我觉得无论是祈祷还是象征,这样念叨只不过体现了发财的梦想。于是我振振有词地表达了三句更有寓意的动土宣言。
父亲生前没有坐过八抬大轿,现在,在鞭炮齐鸣中,他享受到了。一只大红公鸡骑在木屋上,几只蜜蜂嗡嗡地护送着,八个汉子起轿,向塘柏山进发。作为长子,我在前面引路,顺着山坡,一路向上。这山从菖蒲岭延伸过来,突兀而起,脉络清晰。父亲生前说过,新文化运动发起人之一、著名教育家、我的堂叔父王星拱先生就曾厝放于此山。
到目的地停下,开始敛棺。照旧习子女不可目睹,我倚一棵颤动的松树,遥望着。蜜蜂绕着棺木,嗡嗡地飞。时值三九寒冬,蜜蜂早该冬眠,它们从何而来?
棺木打开,蜜蜂嗡的一声喷涌而出。
敛棺老者吓得大叫一声。数百只蜜蜂!仿佛从棺木中飞出的精灵,莫不是戏剧中梁祝化蝶的传说在我父亲身上应验?
那蜜蜂炸开了窝,整个塘柏山一时肃穆。飘荡的野蜂,不蜇人,绕着棺木嗡嗡地转,像吟诵着天堂的经文。原来是棺盖内倒挂着一只硕大的蜂巢。
数百只蜜蜂温暖的家!这里遮风避雨,冬暖夏凉;这里万籁俱寂,远离喧嚣。这些追寻鲜花、芬芳和美的天使,飞遍旷野,寻觅到生命的栖居之地。他们把我的父亲当成了自然伙伴。这真的是生生不息,一边是生命寂灭,一边是更多生命盎然滋生。
老者说,蜂蜜滴到头骨上,难清理了。
我悄悄问,人化掉了吗?敛棺老者说,那还不早就化成光骨头啦!
老者用毛巾蒙住脸,戴上手套,强行扒下蜂巢,扔到草地上。我看见数百只蜂窝眼中,蜜蜂从沉睡的梦里惊醒,蠕动。金黄色的蜂蜜流到冬日的荒坡上,荒野四散香甜的气息。塘柏山,你也啜饮着这天堂之蜜!
敛棺老者遇到了难题,棺木中还有密密麻麻数百只蜜蜂,伏在蜂蜜上,或嗡嗡徜徉。老者下不去手,遂以塑料袋套头,抠出二洞视物,再试。但无论如何蜂群挥之不去。
下葬活动因蜜蜂问题而束手无策。群蜂飞舞,洗去了山冈上亡灵的气息,让人们从哀伤的氛围中回到现世。有人提议,用杀虫剂灭杀。戕杀这几百只与父亲相伴天堂之旅的精灵,我觉得实在是残忍。可是我们与这些自然之物无法沟通。杀虫剂买来了。塘柏山北坡上,松树垂手而立,苍天笼罩着大地,几百只生灵,举行着一场浩大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殉葬仪式。这一场无声无息的殉葬!
而蜂蜜早已渗透了父亲的骨殖。我的两个姐姐嘤嘤地哭。母亲哭得晨昏颠倒:“你生前受够了苦难,你走后吃够了蜂蜜呀……”
土地被挖开,凿井。井底被修理得平平整整。用芝麻秸秆和稻草点燃,暖井。一堆熊熊的火焰燃起,把穴道烧得温暖。父亲从人间和地面进入土地和原野的怀抱。
我没见着父亲最后的模样,他一生中最坚强的部分归于尘土了。他手掌中的骨头怎样拉扯我长大,他肩膀上的骨头怎样担待生活重负,他头颅中的骨头怎样支撑人生智慧……母亲将墓地后一棵苦楝树连根挖去。我用衣服兜一捧黄土,将父亲埋葬。突兀而起的坟冢,将我父亲的一生总结为一捧黄土。
天地亘古,我念着让生命生生不息的宣言。人生苦短,我辈当终日乾乾,夕惕若厉。
(山人摘自《散文海外版》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