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走出清华门，冒充聋哑人
作者：石一枫 李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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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北京学院路的一所麦当劳里见到的李成。他并不像想象中的困难大学生那样寡言少语、木讷沉静，而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小伙子，似乎习惯于对周围的人和事报以乐观的，甚至是嘲讽性的笑容。由于是利用晚饭时间采访，我们一起吃了两个汉堡套餐。李成指着麦当劳的商标对我说：这儿我熟，我在这儿工作过。我说：你在麦当劳打过工么？李成说：也是打工也不是，反正我一来上班就有人把我往外轰。
接着他向我讲了两个月装聋作哑的经历。
你看我话多吧？用你们北京人的话说，就是贫蛋。其实我以前也不是贫蛋，这两个月才变成这样的。不是因为不想说话还必须得说话，而是因为想说话的时候不准说话，憋坏了，爆发了，就成贫蛋了。不信试试，白天拿胶布把嘴贴上，晚上做梦都演出诗朗诵。
我在北京呆了四年，平均每月花钱二百。二百块钱还不够有的人花一天呢，我能花一个月，能省钱是本事，被迫省钱就是没本事，说到底还是没本事。其实习惯了也没那么难，早上一馒头中午半拉烙饼晚上一碗米饭，搭配点儿土豆茄子，伙食费控制在一天五块往里，剩下的钱买点牙膏肥皂这些东西。雷锋也是这么算计钱的，不过雷锋把省下的钱捐给更困难的同志了，我就是那困难的同志。现在雷锋牺牲了，也就没人给我们捐钱了。哈哈……不过我也不指望，上学的时候省省也就省下来了，将来工作了就好了。
我还是挺充满希望的，我上的大学很有名，专业也好，这些年热门。老听说师兄师姐毕业以后年薪十万八万的，我那点儿问题不就是吃饭问题么，头一个月的工资就能解决了。
对于找工作我也想好了，发挥不挑不拣的精神呗。那些家里条件好、有背景的人，或者爱去国家单位，图那儿清闲，或者就去外企，为了时髦。我们这样的虽说没路子，可也有体力，进不了炙手可热的单位，去个一般的国企、民营公司也行。反正收入也可以，足以解决自己的生计甚至老家的父母亲戚兄弟姐妹的生计了。在北京有个过得去的工作，跟老家比就天上地下了。人家起点高，希望也高，我们起点低，有点儿希望就乐观。一算幸福值，差不离。哈哈……
工作是个盼头，但是找工作是个坎儿。要想挣钱先得花钱，没有投入哪儿有产出？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关键是哪儿有钱往那儿投入啊。最简单的，做简历得花钱吧，别看少，也是钱，而且其实也不少。我一看我们同学的，彩打、附照片，看清楚的是简历，没看清楚还以为是房地产的楼书呢。我问他们怎么做的，他们说是找专门的排版公司设计的，设计一个好几百。虽说我成绩不比别人低，还拿过两回奖学金，可这时候还是嘀咕了：万一自己送份儿灰头土脸的简历，人家连看都懒得看呢，那不因小失大了？说起来找工作看的是人，可人都印在纸上呢。找工作对我比对别人更重要，我的简历也就更应该比别人显眼啊。我也得找排版公司做一版，印上几十份儿。
再说衣服，我就不打肿脸穿西装了——不是说笑话，我要穿西装真得打肿了脸，你看脸上这菜色，打肿了还配那西服呢。不过就算不穿西服总得过得去吧，大学四年我都没穿过一双皮鞋，现在脚上那双臭球鞋都露脚指头了。让人家看见了，不说我穷，而是说我不尊重人。现在让人尊重得有大钱，尊重人家也得有点儿小钱啊，连小钱都没有，就连想尊重别人都尊重不了，尊重不尊重的跟你没关系。为了尊重人家，得买皮鞋。
还有坐车、吃饭、考试报名费，林林总总零七碎八，还是钱的事儿。关键时刻打车的费用也得提前算出来，假如一个考试在西直门，二十分钟之后就得奔上地，坐车肯定是没戏了。这些都算下来，一千差点儿，两千富余，到哪儿找这两千块钱去？管亲戚借？当初上学就管人家借过，还等着工作以后还呢。管学校要？真吃不上饭了学校也许能报销，可没听说过找工作的费用找学校报销的。求同学？关系过得去的差不多都是我这样的穷学生，现在大家都到了较劲的时候，谁好意思开口啊。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那几天真是把我急得够呛，离招聘会考试面试集中的时候只差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得弄两千块钱。当家教、当推销员的事儿一来是不可能说找着就找着，二来干那些挣两千弄不好得好几个月。我一想这事儿就犯愁，不瞒你说，有的时候看见同学放在宿舍里的mp3、电脑都手痒痒，那时候还得告诫自己压抑住了，做人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啊。
后来也是凑巧，我找到了那个办法。那是有一天，宿舍里的小张约网友回来，跟我们讲的事儿。小张家里有钱，连工作都不用找，而是直接联系出国，现在英国的学校找好了，就成天见网友，热衷于跟不同的女孩谈情说爱。我们都说，你这是急着临走之前把种留下啊，小张也说，到外国弄不好种就串了。那天小张告诉我，他正在餐厅里跟一个女孩儿聊天，忽然来了一个聋哑人，掏出残疾证，然后就把一堆钥匙链摆桌上让他买。那女孩刚假装善良，说了一句挺可怜的，小张就立刻假装大方，买了俩钥匙链。回了宿舍小张说，五块钱的钥匙链谁用啊，给你算了。我看着钥匙链，当时就心生一计。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了吧？我之前也劝自己，这不是骗人。为什么不是骗人呢？因为我冒充聋哑人，不说话，哪儿来的骗人啊。再不道德，算是劫富济贫行了吧，让小张这样的给我捐助点儿没什么。我到批发市场，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堆劣质钥匙链，又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您为聋哑学生奉献一份爱心。按理说还应该做一张残疾证，可是一想办假证还得二百呢，还是省了吧，怎么证明自己是聋哑人？大嘴巴抽都不吭声，那就是聋哑人了。
一个钥匙链五块，一天卖出二十个就是一百，这样不到一个月就能解决问题。我就这样变成聋哑人了。别看没干过这种事儿，我也知道应该注意什么。首先就是不能在学校附近活动，万一碰见熟人怎么办？丢人不说，还要穿帮。还有就是得挑地方，商场、大饭馆这些什么人都有的地方不能去，而且那些场合你突然出现也招人烦。还是快餐店、咖啡馆这种地方合适，那儿谈恋爱的多、学生多、心情愉快的人多，这样的人一多就好办。
第一天我到了城里的一个大商场附近。还没把钥匙链从书包里拿出来就犹豫了，地铁旁边就有几个沿街乞讨的、穿着破棉袄的老头，一天二十四小时趴地上，要不就是不畏严寒的小孩儿，频频围攻单身女青年。我想，我干的事儿可跟他们差不多啊，而且人家是老弱病残，我还是小伙子大学生呢，是有点说不过去。不过再一想，我也是有难事儿啊，为了找工作么，要是找不着工作，弄不好就真跟他们一样了。一横心一咬牙一不要脸，看见肯德基麦当劳就进去。
第一次倒也容易，我找了两个正在喝咖啡聊天的女孩，过去就把钥匙链往面前一放。她们正纳闷呢，我就把“请帮助聋哑人”的纸条拿出来了，然后尽量灿烂地笑。那俩女孩一个说：真的假的？一个一脸厌恶：烦不烦啊。我刚想掉头走，可一犹豫：人家刚说你烦你就走，那还叫聋哑人么？只能装没听见，继续灿烂地笑。果然有一个女孩掏出五块钱，拿了一个钥匙链，这时我才鞠躬走人，心里悲哀又庆幸：开张啦，聋哑人。
第二次是一对情侣，正跟那儿谈爱心呢：保护白鳍豚营救大熊猫。我把钥匙链放过去了：考验考验爱心吧。那女孩的反应果然是一慌，男孩果然尴尬了。后来不知是为了爱情还是爱心，反正又得手了一回。
这时候我发现，原来人家买你的钥匙链，基本上不是因为同情，就是因为烦：烦你，烦钥匙链，甚至烦爱心。爱心就是得成天说还不能轻易让它滚蛋，你说烦不烦？烦吧，你们一烦，我就挣五块钱。
不过没卖出几个，碰上一个爱刨根问底或者没事找事的。那人看见我的钥匙链，先看着我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废话，假的能回答你么，我只好继续充耳不闻，灿烂地笑。后来这人居然突然对着我大喊一声，想吓唬我，这不是吃饱撑的么？幸亏我有准备，继续灿烂地笑。笑到最后那人也没买。这样的人比我还不如。可是出了这事儿，旁边的人感兴趣了，服务员也来了，跟我说这儿不让卖东西。还是不能立刻走，立刻走可就露馅了。我只好装聋作哑，装疯卖傻地展示了半天“请帮助聋哑人”的纸条，最后被人拽出去了。
出来之后，又想哭又想笑。没想到这事儿还真能挣到钱，从那以后，我白天就没机会张嘴了，一天跑五六个快餐厅，卖十几个钥匙链。到了晚上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陡然发现这一天还没说话呢，真是特想找人说话。往后的几天，我干脆学会自言自语了，回到宿舍就唠唠叨叨的，想把一天没说的话补回来。同学说：你怎么成话唠了？我说：对啊，我都快成神经病了。同学说：都是找工作压力大给闹的吧？我说：那是，压力是大。
熟人不一定是帮得上忙的人，却是你不经意间就会碰到的人。那天我卖钥匙链的时候碰到熟人了，当时刚把钥匙链放过去，一看，就是小张。我一惊，小张也吓了一跳。但是我立刻保持了笑容，他也跟着笑了。我们俩装作互相不认识，他买了一个钥匙链，什么也没说。回到宿舍，他才对我说：哥们儿，你这行为可以。我惭愧得满脸通红，说：是，这行为是不好。他却说：不好？这行为多有劲啊。我说：你说的是什么行为？他说：行为艺术啊。我只好说：行为艺术，行为艺术。我冒充聋哑人都成艺术了，我怎么不觉得这事儿艺术？
碰到小张这次还算好的，还有一次更险。当时我正跟人家傻乐呢，忽然背后被人一拍，原来是一个同班的女同学，她还特惊喜：你也来这儿吃饭？接着那女生还在说她也来买东西之类的，我已经看见旁边人脸上一团迷雾了。还没等人家反应过来，我撒腿就跑，快跑出店门的时候，听见人家说了一句：骗子。
现在想想都后怕，要是让人家抓着，弄不好就是一顿暴打。不过好歹坚持下来了，我用冒充聋哑人的钱做了简历，买了皮鞋衬衫领带，参加了无数个考试面试实习，终于在一家过得去的公司找到了工作。现在正在实习呢，实习工资已经有三千了，对于我来说，真是一步登天啊。
我不愿去回想冒充聋哑人的那几天，也不愿体会那是什么感觉。有钱有闲才喜欢体会这个体会那个呢，我只想忘了那件事。不过现在碰见要饭的、卖唱的、卖花的，我都会给他们钱。人家说：那可都是假的。我说：就算是假的，也有真的苦衷，否则谁愿意骗人呢？骗点儿小的，不骗大的，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骗骗，又算多大罪过呢？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道德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