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我是个乙肝患者
作者:蓝色兵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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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刚刚开始的那些日子,家里很穷,穷到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只是住在一个9平米的宿舍里。两个农村考出来的工农兵大学生,靠自己的能力留在了城市,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占了屋子一半的床和一个不大的桌子可以吃饭,可以看书。厨房就是走廊,厨具只有一个煤油炉。厕所和水房是公用的,早晨的时候还要排队等候。当时谁也想不到这个地方在二十多年后1平米要10000多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我——一个不知道应不应该出现的生命就诞生在这里。
3岁之前的事情,我已经完全无法记起了,只是后来听父母说,当初他们一个月工资总共36元整,我每个月订牛奶就要20元,他们每到月末都要向隔壁借5元钱才行。后来我就上了幼儿园,每天爸爸都用他的28的大自行车驮着我去,晚上再回来。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日子是很懵懂的,记得我的生活就从一次发烧之后改变了。
北方的冬天,很冷,晚上12点多,我因为扁桃体炎发高烧,父母赶紧找了附近诊所的医生来给我打针。后来我慢慢好了。2个月后,幼儿园体检,是我有记忆的第一次体检。所有的小朋友都抽了血。一周后,园长找到我的父母,不让我继续上幼儿园了,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只知道父母很久都再没笑过,然后就找保姆白天看护我,可是来了两个保姆都是来了两天就不干了。后来的日子很无聊,当我要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向我交代了一件让我一辈子也不许忘的事,就是没有他们在的情况下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许抽血,包括学校的体检。因为我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会过敏(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以为抽血会过敏)。
上小学的时光真的很无聊,不多的作业让我有很多时间去我家楼下的币厅玩街霸。当时父母对我基本不加管束,小小的我被游戏机的乐趣深深地吸引。终于有一天我逃学在币厅里玩了一白天。找不到我的老师找到了父亲,而父亲却很轻易地在街霸的机器前找到了我,狠狠的踹了我一脚,然后夹着我回到家,连续打了我一个多小时。我号啕大哭的时候竟然发现原来他也哭了。而后他把我锁在家里,自己出去了。我记得当时我又是害怕又是疼,勉强爬上床,打开书包把语文书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希望他回来看到我在看书会放过我。我觉得一阵子迷糊,竟然睡着了。当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爸爸妈妈全在我床边,我头上盖着冰毛巾,我想起来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原来我发烧了。妈妈看见我这样,竟然使劲地捶打爸爸的肩膀,爸爸一声也没有吭。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提我逃学的事,这次发烧还让我觉得是件躲避惩罚的好事。等我病好后,他们带着我去医院抽血,晚上他们拿着一张纸看了半天,妈妈哭了,骂了爸爸一宿,爸爸只是不停地抽烟。
从那以后,一种他们称做“大黄片”的药片成了我每日的必修课。一天3次,都是从他们手里交给我,一次3片,我从来都不知道是什么药,问过他们,他们说打蛔虫的。这种药片我一直吃了半年,每两个月我就去抽一次血。直到有一天,我偷偷看见妈妈把一个瓶子上的标签撕掉,而那个瓶子里装的正是我每天吃的“大黄片”,我猛地冲过去,想从妈妈手里抢被撕下的标签,妈妈不知道哪来的劲,一下推倒了我。我爬起来又去抢,还咬了她的手一口,终于让我抢到了手,展开已经被揉皱了的标签,我看到上边标的是“复方护肝片”。我想这有什么不敢让我知道的?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药,妈妈见我看到了,赶忙说:“乖儿子,这个和你吃的不一样,这个是你爸吃的!”我想这还能骗得了我?明明是一样的。晚上爸爸回来了,竟然当着我的面真的吃了3片,说这是他吃的。
我的心里虽然依然怀疑,但是再没有提起。这种“大黄片”整整吃了一年。1991年的时候,我11岁,爸爸妈妈的收入仍然不多,而且刚搬了家,家里基本没什么积蓄了。爸爸妈妈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带我去上海玩。我莫名其妙地被他们拉上了火车,开始了上海的旅程。到了上海,他们没找旅店,却直接去了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爸爸拉着我的手,坐在候诊的长凳子上,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但是候诊室的门牌我还是认识的:“消化科一诊室”。
进入诊室,我的父母很虔诚地望着穿白大褂的那个老大夫,她问:谁是病人?爸爸指指我。我抢着说,我长了蛔虫。那大夫叹了口气,问:“几年了?”爸爸说7年了,说着把一大堆叠得整整齐齐的化验单递到她手里。大夫又问:“你们查过没有?”爸爸说:“都查过,都没事。”“他怎么得的?”“打针。”那大夫又叹了口气,然后问我身上有没有劲,肚子那里疼过没有,我说没有。她又让我躺下,蜷起腿,用冰凉的手在我的肚子上左摸右摸,非常疼。妈妈叫我忍着点。然后妈妈就领着我出了门,爸爸独自留下了。出来后妈妈对我说:“你老实坐在凳子上等我一会儿。”见我答应了,她又进入了诊室,我自己无聊地呆坐在门外的长凳上。
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处方和几张单子,他们领我又抽了血,然后去药房买了一堆药,有蜡封的药丸和几盒注射药剂,然后带我离开了医院。下午去了游乐园,去了外滩,吃了小笼包子。晚上找了一家便宜的旅店住了一宿。第二天他们让我呆在旅店,又去了医院拿化验单。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又是中午。我好奇地问那个大夫说什么,他们说没什么。晚上我们就坐火车离开了上海。
回到家里的一周后,我从学校出来的时候,看见爸爸站在校门口。我很诧异,因为我的家就在学校的后边,以前他们都没接过我。他见到我接过书包,问我一天都上了什么课,等我回答问题之后,说:“带你吃肉串去!”于是我们来到学校边的串店。点了肉串后他说:“老儿子,今天晚上咱们要吃上海带回来的药,还要打针,行不?”我不同意,怕疼。他说:“怕什么,我老儿子最厉害,打针我天天带你吃肉串。”当时我竟然答应了。晚上,爸爸竟然要自己给我打针,我看着针吓得哗哗流汗,当时就不干了,他上来按住我,扒开裤子就用酒精消毒。我使劲地挣扎,使劲地哭,可是他一点也不松劲。我一着急,抓住针管,这时本来不忍心看的妈妈也上来帮忙,按住了我的手,爸爸趁机就把针扎了进去,快速地把药推进了肌肉,然后拔出。之后任凭我使劲地哭也不劝我了。我哭了一阵子,疼劲过去了,也就不哭了。爸爸这才说,这个月要一天一针,然后一周两针啊。我又开始哭。
后来才知道,我打的是人重组干扰素。几乎所有的副作用都在我身上出现了。第一针打完2小时我就高烧,烧了3天,恶心,无力,根本起不了床,感觉自己虚脱了,眼睛都睁不开,满脑子都是幻影,有幻听,总看见一个人在我面前挥舞旗帜,很大很大的旗帜。全身肌肉疼痛,像被一个很小很小的桶把自己箍在里面,伸不开身体。直到后来我才知道,1991年,能打到这个药的人得付出多少金钱,这是当时最有效的药物,而且国内没有生产,全是国外进口。爸爸妈妈因为买这个药基本把家底用空了。
其实我学医也是父母的心愿,希望我学医之后更会照料自己。他们给我用了几乎所有的乙肝治疗方法,只要他们听说,那肯定会给我试试。在我身上为了治疗这个病花的钱到底有多少,我真的不敢去想。我现在正在口服贺维力片,一直等待奇迹的出现。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也就是我得这个病正好10年的时候,在一次做肝胆胰脾B超的时候,父亲突然让医生给我测量一下门静脉的宽度(这个测量只要看过有关肝病的书的朋友就会知道什么意思吧)。回家后,爸爸妈妈和我郑重地谈一个问题:这辈子不能喝酒。我问为什么,他们说也应该让我知道了,其实我得了乙肝,这是我第一次确定地知道自己有这个病。他们一再告戒我要保密,无论是谁,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说。
就这样,我也隐藏着这个秘密,终于,我迎来了第一个考验。我考入了我市最好的高中,可是入学的时候要体检。全家都坐在一起想办法。经打听每年体检都在我们的区医院。父母先找到了区医院检验科的一个大夫(当然也是托人认识),我爸爸说他的一个侄子要体检,请那位大夫帮个忙,当然有所表示。我才顺利过关。但那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了那种震撼。我们体检出结果的时候,我的班主任老师竟然在全体同学的面前,叫起我的两个同学,说他们有乙肝,让他们找家长来学校办理休学一年。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们。同学们也都议论纷纷,说他们还在一起吃过饭什么的,等等。我当时真的出了一身冷汗。
这件事让我真的对这个病产生了恐惧,自己懵懂地觉得乙肝是一起生活、一起吃饭就会传染。从那之后,我只用自己的碗、自己的筷子、自己的毛巾。我也逐渐沉默起来。偷偷地看了些关于乙肝的书,知道血液传播才是最重要的原因。高中的生活是在阴霾中度过的,我把自己隐藏起来。人们开始觉得我是个冷漠的人,内向的人。
转眼到了高中三年级,我的治疗一直没有间断,中间反反复复出现了几次肝功变化,父母又以我学外语的名义领我去了次北京,北京302医院。医生看了我的化验单,建议我住院治疗几天,父母原本只是打算带我看看病,没想到会住院,所以只请了3天的假,再加上302医院的管理很严,不让家属陪护,所以我就自己留在了北京。
自己躺在床上,每天打针吃药的日子很无聊,但是精神却一直很紧张,让我开始思索今后的路。一个病房有3个病人,我的床靠门,中间的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原来是个司机,感染乙肝病毒二十多年了,黑瘦黑瘦的,但是肚子很大,肚子上的静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是腹水。他已经肝硬化了,还有肝性脑病,他是老患者,肝性脑病的患者一定要控制蛋白的摄入量,据大夫说这次来就是因为他嘴馋,偷偷吃了两个鸡蛋,在家犯病了,就被送了回来。他24小时几乎有十七八个小时在睡觉,意识有时会不清楚。靠窗户那边是个六十多岁的大爷,不是乙肝患者,他说他自己一天至少一斤白酒,喝了能有30年,我入院的前两天,他因为突然吐血来住的院,现在插着三腔两囊管。晚上,我睡不着,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心里的恐惧难以形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不知道病毒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离开我的身体,让我可以自由的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