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生命的布绳索

作者：阿　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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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忆，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策划人兼撰稿人、北大中文系文学士、北大法学院法律硕士。
　　2005年8月14日傍晚，天气依然十分闷热，俺和《实话实说》制片人海啸师兄吃过饭，一起去宣武医院，看望他的母亲。海母已经住院两个多月，此时已全身衰竭，等待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天实在太热，老人光着上身，仰躺在病床上，昏睡中，发出明显的轰隆隆的喘息声。她的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维持生命，而俺最惊讶的发现是，老人的双手竟被布绳分绑在床两侧的扶手上，就在俺惊诧地几乎要问出声来的同时，俺已经猜到了答案。
　　老人家做过医护，如此情形，她定能意识到已无生还可能。
　　所以，即使是半昏迷状态她也知道，这样拖累子女，没有意义。
　　于是只要有机会，她便会抬手抓掉插管儿，了结自己的生命。
　　为防不测，她的双手，必须绑着。
　　
　　俺听见海啸的姐姐大声向母亲呼唤——妈，阿忆来看您啦，听见了吗，妈，阿忆来看您来啦，听得见吗，阿忆来看您，哎，对，记得他吗，喜欢他主持《实话实说》吗——海姐这样喊着，海母居然歪过头，奋力斜睁开一道眼缝，向着俺，送来若有所思的微弱一瞥，俺急忙迎上她的目光。
　　就在这时，海姐突然大喊，喊声中夹杂着一点点惊喜和自豪，她发现弥留之际的母亲，竟翻过捆绑着的右手，冲着阿忆方向，伸出了大拇指！
　　你看见了吗阿忆，妈妈在夸你主持得好，她跟你伸拇指呢！
　　遗憾的是，等俺收回迎上去的目光，回身，低头，去寻找老人家被捆绑着的右手时，那个传说中的动作已经消失。俺握住她的手，再抬头看老人家，她已被这一连串的反应和小动作累坏了，于是她偏过头，又睡了过去。俺只得问海啸，是真的吗？
　　海师兄说，是真的，妈妈每期必看，从小崔到和晶到你，每期必看，比我还认真。她很喜欢你，但你自己不珍重。
　　在这个问题上，这是海啸的基本看法。这个时候，俺已退出《实话实说》4个月，交回和晶主持，大家谁也没拦住俺。
　　你知道我妈这个时候能做出这个动作要花多大气力？
　　同病房的老病友也纷纷首肯，说是呀是呀是呀，老太太好久就这么昏迷着，肯定是真喜欢你，才都这样儿了还冲你伸拇指，我们都看见了，是真的。
　　……
　　俺的思绪还是迅速回落在老太太被绑在床头的手上，觉得人生实在是太痛苦了，这会不会是绝大多数人的未来？
　　海啸劝俺别耽误太多时间，赶快忙自己的事去吧。他送俺下楼，俺便脱口告诉他，俺决定每年带娘爹去最远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不惜一切代价，每年都要挤出至少10天时间，陪他们去遥远的国家看看，否则，以后没机会了，会后悔一辈子。
　　俺和娘爹同在京城，竟然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俺想了想，这局面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既然改不了，无法经常陪娘爹，那咱就破费点儿，每年来一次大举动，集中孝顺一次，孝顺规模要超过能经常陪伴父母的常人才行。就这样，俺和娘爹去了法国，去了瑞士，去了意大利，以后有时间，俺会把去南欧和平遥的照片贴出来，很好看。
　　
　　好啦言归正传吧，今年陪娘爹从莫斯科回京后不久，俺又挤了挤时间，接他们去水利医院，去探望他们的一对儿老战友。坐着的是余阿姨，躺着的是叶叔叔，两人基本是看着俺长大，碰巧他们的女儿又跟俺在大学的同一个班里，亲上加亲。
　　
　　现在，他们都老了，余阿姨过去是医生，早就退休了，现在天天来看护老伴儿，叶叔叔半身不遂多年，去年已闹过一次病危，这次又住进医院，情况不比去年好多少，这一次，他到底能不能再次挺过鬼门关呢？
　　他被唤醒后，恍惚间，还可以认识俺的娘爹，但他的腹部已严重积水，鼻子和小臂插着管子，一样是只要抬手抓掉插管儿，很快就会过去。
　　所以俺蓦然发现，海啸母亲手上的那个布绳，系在了叶叔叔的手上！
　　只要他老人家脱开绑绳，胡乱抓掉插管儿，一个生命便完结了。
　　
　　无论是海啸师兄的妈妈，还是这位叶叔叔，都是在俺看过后不足半个月过世的。
　　给俺留下同样深刻记忆的，是他们手上的布绳索。
　　他们要了结自己，俺们要留住他们，但死神还是接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