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我抛弃了我的智障女

作者:昔昔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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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女儿昔昔,是我永远也难以愈合的痛。
  昔昔在两岁时被医生宣布为痴呆儿。我和爱人坐在医生对面,霎时没有了任何表情,我知道我们这一生的幸福已被押在了黑暗的牢狱里,看不到一丝的光亮。而昔昔,却口涎着水,无动于衷地在桌子上爬来爬去。
  在得知昔昔是痴儿之前,我的家庭是非常幸福的。我常常自豪地对别人说,看看我的女儿,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没有?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亲亲她的小脸蛋,她的脸粉粉的,白里透红,如雨后的夏荷一样,亲一下,满是奶香,就像刚出炉的面包那样温软。我的妻子就会嗔怪我,说我的胡子扎着孩子的脸了,孩子被扎得笑起来……啊,那时候,那时候,我想起那个时候,我还曾经爱过这个小孩。
  两岁以后,昔昔与同龄孩子所有的差距暴露得更加明显了。她说话迟,且又慢又结巴。走路就更迟了,虽不像有些痴儿那样明显,但也是不稳,虽说是不稳,力气却奇大,啪的一巴掌莫名其妙地就迎面打过来了,家里所有的人都被她打过,也习也为常了。
  她四岁时我送她去幼儿园,好说歹说,花了两倍的钱才愿意收昔昔。可昔昔只上了一个月就辍学了,原因是我与老师闹翻了。那天,昔昔被一群小朋友捉弄,忽然犯了疯劲,她打小朋友,还咬人,撕人,局面一团糟。老师把她锁起来,通知我去带她走。
  我赶到的时候,打开门,昔昔已经不闹了,哭累了的脸上泪与鼻涕都干了,一张脸上沾满了灰。幼小的昔昔就这样孤单地被锁在小屋里,看她的样子已经等我很久了。她看到我,忽然像看到了救星一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向我倾诉:“打我,打我。”
  这一刻我的心里被这个女儿烦透了。我不敢看老师,怕看到她那怨气十足的眼。我知道孩子有缺陷,这个时候我只有低下沉重的头,我大声地质问昔昔,打她,打着打着,我发现她是被捆起来的,她瞪着迷茫的眼睛看我,眼睛里满是泪水,她仿佛在说,别人都打我,我好不容易等到爸爸来了,为什么你也打我呢?
  忽然之间,我愤怒了,我对老师说,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凭什么锁这么小的孩子,还捆着她?园长赶来了,一个劲向我赔礼道歉。我怒火平息之后,推着自行车默默地离开了,我知道她们也不容易。
  我给昔昔买根棒棒糖,她马上就高兴地噢噢叫起来,毕竟是痴儿,立刻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自行车的后座里,把脸贴在我的后背,对于她而言,这一刻就是她的天堂。
  可是对于我而言,昔昔就是我的地狱。
  不上学只有雇保姆看护她,但即使付高额的保姆工资,也没有人愿意来干。我妻子只好放弃了工作在家里带她。昔昔好的时候,谁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她画画的时候,令所有人吃惊,她比正常孩子学得都快,都专心。她还善于把碎纸片拼成漂亮的画面,创意连大人也意想不到。但这点安静是仅有的优点了,如果稍有不慎画完的画就被她点燃了,家里因此失了几次火,瓶瓶罐罐常摔自是常事了,而且大小便随处拉,不分床上床下。我们很少放她出去,仅仅在一个家中,她就无数次被烫到、电到、烧到、伤到,这些自是常事。动步要人拉着,否则就向前冲,拿什么也不稳,嘴里呀咿有声。我实在是怕回家,也怕客人到我家。
  都说所有的父母爱孩子,可是我们心里都嫌她,每看到她一眼,都觉得人生没有希望,甚至有时候我们希望她生病,生病就不治了,让她自生自灭,但她身体居然好得很,从不生病。我有时候暗暗希望她突发意外,死于车祸啊水灾什么的,一了百了,痛一场就过去了。上苍为什么要判我这样的无期徒刑呢,我真愿一死百了,而孩子没死之前,我却连死的权利也没有,我们一起去死吧,首先把她弄死,然后我们两口再自杀,怎么死呢,淹死她,还是烧死她,毒死她,还是推到悬崖上跌死她?这些问题我都细细的不止一次地想过。
  但是昔昔却仍是这样无动于衷且不动声色地成长着,让我们发疯。直到有一天,她扭开了煤气灶,我们全家都煤气中毒了。也许是窗户门关得不严实,邻居发现了,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昔昔究竟死了没有呢?
  很少人能知道面对一个痴儿的艰辛与痛,能了解做父母这种爱恨兼具的心。有人劝我说上海有家医院,许多人把不治的孩子扔在那里,然后医院收留下来,做为研究课题,居然很多孩子都治好了。
  在我们一家三口都健健康康地出院那一天,我们作出了一个决定,把昔昔扔到上海那家医院里。那天阳光特别好,我和昔昔坐在医院草坪上,我说,昔昔,来,爸爸给你换上新衣服。是秋天了,只需要穿一件毛衣,可是我却把包里的衣服都给她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毛衣,然后再穿上外套。我说:“昔昔,你不要脱这些衣服,热了也不要脱,过几天天会冷的,爸爸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没有人为你添衣服了,你知道吗?”昔昔傻笑着看我,唉,她能听懂个什么呢?我把方便袋里好吃的点心拿给她,这些都是她平时很少吃到的。我在她上上下下每个口袋里都塞满了吃的。我说昔昔,你一定要记住,饿了,就吃这些东西,你看,外面的口袋里有,里面的口袋里也有。昔昔吃着点心傻笑着看我,唉,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听懂。我看着她,把她抱在怀里,亲亲她的脸蛋,唉,她小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亲吻着她的啊,那时候我对她只有自豪和爱,现在呢,我却是满心的嫌恶。是不是优秀的孩子值得父母去爱,而缺憾的孩子不值得父母去爱呢?阳光这么好,照着大地,每一个地方都那么光明,而我却这么阴暗,这么罪恶。
  我给她办了住院手续,计划将她丢在病房里。我说昔昔,爸爸说的,你都知道吗,你都能记得吗?昔昔仍是那样傻笑。我摇着她的小肩膀:要记住要记住啊。唉,我的傻女儿啊,爸爸不是人,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是畜牲啊!我不禁泪流满面。昔昔像懂了一点似的,不吃了也不笑了,伸手擦我的眼泪,然后又呵呵地笑了。我拿起她擦我眼泪的手,内心在动摇着。但是这么多年我受够了,我握住她白白嫩嫩的小手,深深地埋下我的头,亲吻了她一下,然后扭头走了。
  我走到大街上,又折回来,我要亲眼看她被医院收留了再走,我躲在隐蔽地方偷偷看着她,她一直在玩,我安心了,过了很长时间,她在病房大厅里哭了起来,四处找我,嘴里喊着“爸爸爸爸”,她那么彷徨无依,惊慌失措,平时我们很少放她出来,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是第一次。她的一声声哭喊,使我的心像中炮弹一样,痛起来,揪在一起,我想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是真的想啊。但是我能吗?如果医院能专门研治她,把她当做一个课题,是的,我在她的空白病历上也注明了她的病因;如果治好,她一定是一个漂亮聪明的小女孩。带回去,生活依旧是那样黑暗,永无尽头。带回去也是死,不如留在这儿,留点希望。那一天,我一直跟着她,她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走了又回来,回来又走。人群围集起来……一直到她终于被一个护士领进去了。
  我坐在火车站许久,多久,我不知道,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天一夜。我握着车票,我迈不开去检票口的脚步。离开我,我的昔昔会哭吗?会冷吗?会热吗?会饿吗?会怕吗?我决定再去看她一面再走。
  我又折回医院,已经不知道她在哪儿了,我小心翼翼地坐在长廊上,这时我听到两个女人的议论声:昨天又有一个小孩扔在这儿了,还以为扔这儿能看病,其实医院根本不拿孩子当人待,听说许多小孩看看不行了,器官就被移植了,挖眼睛的挖眼睛,肝啊肾啊都给切了卖钱。余下的就用药水泡着给医学院学生做实验。
  我听到这些,吓得头皮又麻又大。我发疯地往病房里跑,昔昔,昔昔还在吗?想到昔昔那憨憨的可爱的样子,现在她的眼还在吗,肝还在吗,肾还在吗,还是躺在冰冷的福尔马林药水里?我奔跑在医院的走道里,大声地呼喊着昔昔。我的内心也在疯狂地呼喊:昔昔,昔昔,是爸爸不好,是爸爸把你推上死亡的深渊的,爸爸是个畜生啊!我四处呼喊着,寻找着,焦灼与伤心炙烤着我,就像天上的太阳那样,我抬头看着天,世界忽然在那个时候没有声音了,非常的安静,天上的云,树影和人的脸在我面前旋转,黄昏好像在那个时刻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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