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移民监,坐三年
作者:persianpri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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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政府移民法规定,如果新移民想要保留移民资格,要在登陆后的五年中于加拿大本土待满两年,而要申请公民资格,则需要在四年中待满三年。这两条规定被移民们戏称为“移民监”,顾名思义,当然是说,就像坐监狱一样,等这么个自由身份。)
这位成天在我们吧台前坐着的迪多老兄就是这样的一个囚徒。迪多来自非洲一个叫做赞比亚的国家,据说他们国家的官方语言是法语,接下来就是他们国家多达十几种的土著部落语。但迪多很聪明,自学了英文,所以跟大家的普通交流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但很不幸,当他稍微喝高了点,就开始上述各种语言交叉的激情演讲,那个时候,除了老跟他混的另几个非洲兄弟,别人真的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从他的演讲片断和他兄弟的描述中,我们慢慢拼贴出了这位非洲之子的传奇人生。他不断诅咒的那个叔叔显然是他们国家的一个政要,在迪多富裕的父亲过世后,侵吞了他们家的财产,十来岁的迪多中断了学业,为了活命,去采石场砸过几年石头,后来机缘巧合,跟人去了安哥拉,恰逢安哥拉战乱,他利用自己灵活的头脑,倒起了军火,常常是死尸堆里走来回,终于积累出了第一桶金子。
然后,隐姓埋名,重回赞比亚,这才知道,其时他的叔叔所在的政府已经倒台,他于是放开拳脚,利用政府官员贪污腐败,踏上了财富直通车。一次他告诉我,因为赞比亚缺水,他就从美国订购了一批打水设备,也就二百多美金一台的成本,然后和政府官员勾结,达成协议,租赁给政府,每台月租金就是八十美金,维修费用政府还另付。这哪里是打水设备,这简直是打金条嘛。就靠这个协议,他至今每个月净挣四千多加币,折合成他们当地的货币“夸查”,就是个天文数字了。
然后,他就去创建了他们国家最豪华的夜总会,有自己的私人武装作保镖,生意做得很大,但是非洲政局动荡,政客的胃口越来越大,通货膨胀居高不下,这个销金窟慢慢变成了他的无底洞,他也上了四十岁,刀头喋血的日子也有点不适应了,思前想后,决定趁自己还有点钱的时候,移民加拿大,给孩子和自己的未来一点安宁。这个非洲豪客现在很低调,成天就在我们的小酒馆厮混,每天倒计时地算着他可以递交公民申请的日子。豪情难抑的时候,就和在这里认识的布隆迪的几个小兄弟高谈阔论,据说言语甚是倨傲,常常弄得他们色变,可是此人出手实在大方,得罪了听众不怕,他给人不停地买吃买喝,那几位看起来手头拮据的仁兄也只好忍着,卖个耳朵让他说。
也许是因为自己是白手起家,迪多对在多伦多艰苦打拼的我非常欣赏,自己老来帮衬生意不算,还老嚷嚷着要入伙,跟我合做生意,说自己在多伦多壮志难酬,空有资本,投资却屡屡不见效益,又是七万多投的货车运输,又是十二万投的股票,全都打了水漂。说现在想想只有跟勤劳聪明的中国人合伙才是上策。
我一了解才知道,迪多在多伦多做生意,还是按照非洲那一套,不相信律师和法律,不相信会计和财务制度,也不理会政府的执照和税收要求,能马虎就马虎,跟人交易,只是弄个收条盖个手印,还涂涂改改,有了事情大家都说不清。我们给他指出关键所在,他居然说,他是非洲人当然按照非洲的方式来做,还谴责加拿大政府和加拿大人如何邪恶云云。听得我们完全晕掉,萨布里娜看看我,小心地把他拍在桌上说要入伙的四万块给推回去,说我们现在还没什么投资意念,等有了再来叫你。
那天他又喝了个大醉,看看他兜里的巨款,我们只好打电话让他老婆来带走了他。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们都没看到他,听他的小兄弟说,他在离我们店五个地铁站的地方开了个酒吧,我们正说哪天去看看。结果没几天,迪多又出现了,这回喝得更猛。一问才知道,他的确投资了个在繁华地段半地下室的大型酒吧,结果去看店的时候他就没加个小心,根本没意识到他的酒吧楼上,就是另一家三十年历史的运动型酒吧。那个地下室酒吧根本不可能有好生意,所以前任东家要卖。
他被几个居心叵测的“朋友”蒙骗签了三年合同。酒醒后才觉得不对劲,还好这回请了个律师,七弄八弄,算是只赔个一万块收场。他又开始嘶吼,说我迪多是头非洲的狮子,结果来了多伦多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地方,被困死了,说,肖恩,你看我的手,这不是手,这曾经是爪子,什么样的麻烦我一爪子拍过去就搞定了,现在不是了,不是了呀!说完放声号啕,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等他平静了些,架起他,把他弄上出租车送回了家。他住在一个豪华公寓里,一个比他年轻十五岁的黑美人做老婆,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家人都很习惯他这个醉醺醺的样子了,没人表示诧异。他老婆很熟练地把他的鞋脱了,连内衣都没给他脱,就把他扔进了浴缸。乖巧的女儿给他放水泡泡。
他老婆给我倒了杯可乐,叹了口气说,迪多真的是很喜欢在你们店里待着,跟我说,你们很能干,也只有你们才拿他当朋友,而不是想从他手里骗钱,跟其他人不一样。又说,迪多这么下去,我真担心他等不到拿公民身份就把身体喝垮了。可是我劝他一次,他就打我一次,我也不说了。等拿到身份,迪多会立刻就走,一天都不多留。也许为了孩子的教育,我不得不留下,可是迪多他一定要回去,不然他就完了,我这个丈夫就完了。黑美人说得泪光涟涟。
后来,我听说迪多去找工作了,不过他的脾气让他没办法做任何一份工作,他最长的记录是连做了两天工,然后把安全鞋砸到了老板的脸上。然后就来了我店里喝酒,拿这事当笑话说给我听,然后他想想,说,肖恩你知道吗?现在,你的酒吧就像我的教堂,几天不来,我就有罪恶感。我大笑说,那恐怕是因为你干的坏事比较多,要来向肖恩神甫告解。他想了一下说:“我在加拿大还真没干过坏事,可是我活得像个囚徒,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在非洲干了很多让我良心不安的事情,可那时我活得像个国王,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你不觉得吗?”
我望着他探询的目光,真的无言以对。
在对每个人一样公平的这段移民监的时间里,有些人会觉得来到世界的另一头,就像是身陷囹圄,失去了自由,从此消沉,怨天尤人,在记忆中,神话自己的历史的同时,妖魔化自己面对的挫折,失去了当年创业时候的冲动激情,不再想通过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新的世界,而是幻想身边的世界会因为自己的辉煌历史而改变。结果就是一连串的失望,这三年就成了人生旅程中一块不愿回首的空白。他们离开的时候心中毫无留恋。
同样是三年,我也见到另一些人有另一个选择,他们好奇地看待这个地球的另一半,为了更好地融入新世界,就努力淡化自己过去的成功回忆,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用新鲜而渴望的目光来认识新大陆,来学习和感受这里新的游戏规则。通过改变自己,或是回到学校学习,或是去做一份甚至是多份从未尝试过的工作,经历这样一个事实上非常痛苦的过程,来重新寻找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在变化中,再次寻找到对人生的把握,就像重生了一次。
“移民监,坐三年”。如果这个事实不可改变,那么可以改变的只剩我们自己,因为,境由心造,情由心生,国王和囚徒,我想,这样的对立面其实离得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