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父亲的手
作者:四川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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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听来的故事。
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小杰正在饭店厨房里洗碗,他看见锅里的水,像中了邪一样颤抖摇摆直至倾覆到旁边的灶膛里,发出刺耳的声音,接下来,满天满地便充满了一股刺鼻的煤腥味。
这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父亲,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唯一亲人,此时正在山里一家化工厂的硫酸车间打工,他的身旁有一个千倍于厨房水锅的硫酸池。
就在大街上的人们惊恐着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小杰已冲进店里,拎起自己的自行车,冲了出去。身后是老板娘惊恐的叫声:这个时候,你上哪儿去?
小杰没有答话,自行车如一条受惊的泥鳅,穿越在惶恐失措的大街上。他所在的地方,离父亲打工的地方75里地,平时他去,需要三个小时。
他拼命往前蹬着车,希望把这时间尽可能缩短再缩短一些。
这时,广播里传来消息:汶川发生大地震。他知道,父亲所在的厂子,和汶川一山之隔,直线距离只有几十里。
他出城,一路所见的景象基本正常,房没塌电线杆也没倒,大街上除了许多惊恐的人之外,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这让他心里有点庆幸,希望老天保佑,让爸爸没事。自从妈妈两年前去世之后,爸爸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他为了能多挣点钱还清妈妈的医药费,而选择去了最危险的硫酸车间,据说那里每天有三元钱的劳保补贴。
父亲工作地方的越来越近,看到的景象再也不像最初那么乐观。平常熟悉的景象,像一幅画被人横空抹了一笔,变得潦草陌生。许多房子垮塌了,满面灰尘和鲜血的人们正在废墟里扒人。
自行车止步于一处断桥前。还好,水不深,他从桥上冲下去,沿着河滩抄近路向父亲所在的厂,不,应该说是向父亲所在厂的废墟扑去。
车间已经夷为平地。一些满脸是血的人在声嘶力竭地相互吆喝着去救人,从他们的话语中知道,还有几十个人埋在里面,空气中一股刺鼻的硫酸味让他的眼睛发涩。
他本能地冲向父亲的宿舍楼。但四层的小楼已夷为平地。
他疯狂地又冲回车间,向那些正在扒房子的叔叔们打听父亲,得到的答案都是没看见!这时,他希望父亲并没在里面,哪怕是去干他平时最讨厌的赌博或找女朋友都行!
但很快,他的期望落空了,人们从废墟里扒出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是父亲同寝室的张叔叔,另有一个残留着一口气,说他父亲确实在上班。
仿佛一座大山垮下来,砸在他头上,让他瞬间失了方向。
之后,军队来了,不断从废墟中刨出遇难者的遗体。一些家属也来了,开始认自己的亲人。小杰平时连杀兔子也不敢看,但此刻,却不得不一张一张地去正视那些满是血污的脸。
随着营救的进一步推移,新挖出来的遗体,已不再分辨得出面部特征,砖头、硫酸、雨水和时间纠集在一起,将死者们的遗容搞得面目全非。没有一张脸,能再让小杰想起父亲憨厚而愧意的笑容,父亲一直觉得是自己的没出息让儿子吃了苦头,每次看他,都是这样的表情。
救援队说:只能凭生前特征再找了。
小杰于是想父亲的身体特征。父亲中等个头,面色黝黑,嘴唇常年发乌,好像从没睡好一般眼圈总是黑黑的。
但这些特征,基本不再存在了。人们希望能有指向性更明确的特征。
小杰想起,父亲一只手的小指头,因为在建筑工地上受伤,锯掉一截。但究竟是哪只手,就很模糊了,因为这样的工伤,对于他这样的打工者,实在太不值得一提了。
但这时候,他必须想起来。种种与父亲的手有关的细节,必须被想起。那双曾经捧着他抱着他给他送来糖为他捆绑行李,偶尔还会轻轻在他背上拍一下的手,怎么想不起来了呢?那是自己寻找父亲的唯一依据啊!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大哭起来。
此后三天里,他一共辨认了七十八具遗体,其中大部分已逐渐被人识别,还有二十几具无法辨认,其中有九具,左手或右手上都缺少数目不等的指头,这些都是像他父亲一样、常年在外打工的人,手上的伤痕,几乎都是打工生涯留给他们的纪念。
他越是努力地想,越是想不起来。有几次,在睡梦之中,他甚至依稀地看到了父亲举起的双手,并慢慢接近那根受伤的指头。
但每当关键时刻,他就会莫名其妙地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身体内,似乎有一股力量,不愿让他想起来。那是他潜意识中拒绝接受这个事实的力量。他宁愿接受“失踪”那两个字,至少这两个字,还能给他留点念想和希望。
有很多次,他甚至责怪自己,在上次父亲送自己去饭店打工时,没有拉拉父亲的手,和他告别,那样,至少对他那熟视无睹的手,有一点点记忆。
但很快,他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知道,如果知道那次见面是最后一次,这世上有什么力量,能让他松开拉着的父亲的手?他的父亲,还会以这样突然的方式,离他而去?
他为自己的不能预知后事,而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