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真实的谎言

作者:金文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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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完最后一例手术,已近下午5点,我匆忙换下手术服,就直奔火车站,明天是娘80岁生日,今晚我必须赶回农村老家。
  刚走出医院大门,手机突然顽固地震动起来。首长命令我一小时内赶到机场,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
  在娘和任务之间我别无选择。在去机场的路上,我拨通了老家的电话,告诉娘,我去北京参加一个培训班,今天就走,不能亲手给娘剥鸡蛋吃了。没办法,我只能对娘撒谎。
  娘对北京很敏感,娘撇开生日的话题,叮嘱我,丫头,现在北京“杀死”厉害着呢,你可要注意啊。“杀死”是SARS的谐音,娘搞不清它们的区别。
  我有三个哥哥,娘近不惑之年才有了我这唯一的女儿,娘就一直丫头、丫头地叫着,叫得满世界都知道我是她的宝贝疙瘩、贴心小棉袄。
  我有点后悔了,真不该说去北京!我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我赶紧说,娘,您忘啦,丫头本身就是医生,还是个厉害的医生,咱可不怕“杀死”。
  娘呵呵地笑了,是呀,是呀,就挂了电话。
  作为第一批进入小汤山医院的军医,我被直接分配到重症监护室,和其他几位军医组成了名副其实的“敢死队”。
  重症监护室是抗击“非典”前沿中的前沿,工作强度超乎了我的预想,每个人都在挑战极限,高速运转着。即便如此,我还是会拖着疲惫的身体给娘打电话。
  然而,当媒体报道“非典”和小汤山时,我在医院走廊匆匆走过的身影还是牢牢定格在娘的眼里。尽管套着防护服,但一个镜头就够了,娘还是凭直觉认出了我。
  那天晚上,我连续抢救了三个危重病人,几近虚脱地从监护室出来,时间已是凌晨时分,我费力地脱下那早被汗水湿透的防护服,饥饿却没有食欲。
  我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竟然有十多个未接来电,其中娘的就有六个。
  我赶紧给娘回电话。娘说,没啥子事,就是想我了,又问我吃了宵夜没有。
  我说不饿。娘急了,说你这孩子还是不知道照顾自己,身体垮了怎么工作,没食欲也要强迫自己吃,听话!娘也只在这样的时候对我严厉。
  娘,您去睡吧。我知道娘半宿没睡。
  不行,去弄点吃的,听你吃下去我就睡。娘坚持着。
  我知道拗不过娘,就急急忙忙地去拿方便面,我还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等把方便面泡上了,再拿起听筒,耳边传来轻轻的鼾声,娘睡了。
  娘一定又是坐着睡的,我能想象得出。小的时候,有多少次,娘拿着针线,在为我们操劳的时候坐着睡着了,我真的记不清了。而今天40岁的我,却依然让娘惦念着。
  要是能在娘的身边该多好啊,我可以扶娘躺下来,给娘盖上被子。可我做不到,我只能轻轻地、轻轻地挂断电话,按娘的要求狼吞虎咽地把方便面消灭干净。但面进了嘴里,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
  我半夜还在工作,更戳穿了我参加培训班的谎言,但娘却从来没有直接问过我,我们默契地回避着“非典”的话题。
  娘开始特别关注起“非典”的形势。娘除了每天看电视新闻以外,生活中又增加了两项必修课。一件是去村委会看报纸,其实说看,不如说去听。娘不识字,但娘可以求人帮她读报。娘不关心政治,娘只关心“非典”,因为这和她的宝贝丫头有关。另一件事就是晚饭后的上香祈祷。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娘非常虔诚,净手后娘都要跪着上香,而且都要等香燃尽了才肯起来,娘腿脚不好,一炷香对于她来说简直等于半个世纪,娘每次都要靠拐杖才能颤颤巍巍地站起。娘只能用这种方式为她的丫头祈祷平安。
  每天上午,娘照例是要去村委会的。但那天下起了雨,可娘不管雨不雨的,娘一手打着伞,一手拄着拐杖出门了。风很大,风把娘的雨伞吹跑了,娘急着去追,一下子滑倒了。
  娘就这样卧床不起。
  我给娘打电话的时候,感觉娘的声音不对,有些沙哑。但娘不承认是身体不舒服,娘呵呵地解释,我那些假牙又光荣下岗了,嘴里兜不住风。
  我说那赶紧镶上啊,明天我给三哥打电话,让他领您去镶。娘连说了好几遍不用,娘说我等我的宝贝丫头回来给我镶。
  娘迷信,娘忌讳不吉利的话,可娘确实怕我回不去。想到那些在抢救病人过程中感染“非典”,甚至献出生命的同事,我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但我还是爽朗地笑着,大声说,娘,丫头保证回去给您镶牙,咱镶满口的烤瓷牙!
  娘最终没能挺过来,娘去了,娘是面对着北京,面对着小汤山,面对着女儿的方向坐着去的,电话听筒静静地悬垂在床边,一副倾听的样子。
  知道噩耗已是第三天的黄昏,是大哥来的电话,哥说,妹啊,娘走了,别怪哥,是娘不让告诉你的,娘不想耽误你的工作。大哥还说其实娘最放心不下,最想看一眼的就是我这个老丫头。大哥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悲痛从心底弥散开来,整个世界都空虚了。我只能默默地跪下来,向着家乡的方向,母亲的方向,叩首,因为那是愧疚的方向、崇敬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