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盛唐的诗人群体

  唐开元、天宝年间,经济繁荣,国力强盛,涌现出大批禀受山川英灵之气而天赋极高的诗人。他们“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殷璠《河岳英灵集序》)。初唐以来讲究声律辞藻的近体,与抒写慷慨情怀的古体汇而为一,诗人作诗笔参造化,韵律与抒情相辅相成,气协律而出,情因韵而显,如殷璠所说的“神来、气来、情来”,达到了声律风骨兼备的完美境界。这成为盛唐诗风形成的标志。
  开元十五年(727)前后,是盛唐诗风形成的关键时期。武后时兴起的重视文词的进士科,至此进一步演变为“以诗赋取士”,而且乡贡入试者的比例大大超过了国子监生徒,为各地有才华的寒俊文士打开了入仕的希望之门。加之喜延纳才士的张说和张九龄先后为相,长安成为四方乡贡文士的聚散地。过去那种由宫廷侍从型文人集团主持诗坛的局面,为各种松散的才子型诗人群体间的争奇斗妍所取代;诗歌创作“既多兴象,复备风骨”,并形成不同的风格群体,创造出各种诗歌之美。

  第一节 王维与创造静逸明秀之美的诗人
  王维和孟浩然 以王、孟为中心的其他诗人 隐逸情结与山水情怀对诗境创 造的意义 神宗思想对诗歌感情格调的影响
  王维是盛唐山水田园诗代表作家,祖籍太原祁(今山西祁县),后家于蒲(今山西永济),生于武后长安元年(701)。从15岁起,他游学长安数年,并于开元九年(721)擢进士第,释褐太乐丞,因事获罪,贬济州司仓参军。此后他开始了亦官亦隐的生涯,曾先后隐居淇上、嵩山和终南山,并在终南山筑辋川别业以隐居。他也向宰相张九龄献诗以求汲引,官右拾遗,又一度赴河西节度使幕,为监察御史兼节度判官,还曾以侍御史知南选。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乱起,至德元年(756),叛军攻陷长安,他被迫接受伪职。次年两京收复时,他因此被定罪下狱;但旋即得到赦免,不仅官复原职,还逐步升迁,官至尚书右丞。不过,王维晚年已无意于仕途荣辱,退朝之后,常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于上元二年(761)卒于辋川别业,年六十一。
  在当时许多想建功立业以扬名不朽的才士一样,王维早年对功名亦充满热情和向往,有一种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他在《少年行》中说:“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其《送张判官赴河西》诗则云:“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声调高朗,气魄宏大。王维赴河西节度使幕时到过塞外,他出塞前后写的诗,如《从军行》、《观猎》、《出塞作》、《送元二使安西》等,洋溢着壮大明朗的情思和气势。其《使至塞上》云: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以英特豪逸之气融贯于出色的景物描写之中,形成雄浑壮阔的诗境。那无尽的长河、广阔地平线上的落日、大漠孤堡上的烽烟,透露出诗人走马西来天尽头的豪迈气概。
  但奠定王维在唐诗史上大师地位的,是其抒写隐逸情怀的山水田园诗。他精通音乐,又擅长绘画,在描写自然山水的诗里,创造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的静逸明秀诗境,兴象玲珑而难以句诠。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在清新宁静而生机盎然的山水中,感受到万物生生不息的生之乐趣,精神升华到了空明无滞碍的境界,自然的美与心境的美完全融为一体,创造出如水月镜花般不可凑泊的纯美诗境。
  空明镜界和宁静之美,是王维山水田园诗艺术的结晶。因心境空明,他对自然的观察极为细致,感受非常敏锐,像画家一样,善于在动态中捕捉自然事物的光和色,在诗里表现出极丰富的色彩层次感,如: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终南山》)
  日落昏暗,愈显江湖之白色;潮来铺天,仿佛天地也弥漫潮水之青色。一是色彩的相衬,一是色彩的相生。日色本为暖色调,因松林青浓绿重的冷色调而产生寒冷的感觉,这是条件色的作用。红叶凋零,常绿的林木更显得苍翠,这翠色充满空间,空濛欲滴,无雨而有湿人衣之感,这也是条件色的作用。至于“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则淡远迷离,烟云变灭,如水墨晕染的画面。王维以他画家的眼睛和诗人的情思,写物态天趣,宁静优美而神韵缥缈。
  在当时,与王维齐名而同样以写自然山水见长的诗人是孟浩然。他的生、卒年均早于王维,但成名却在王维之后。
  孟浩然(689~740),襄阳人,是盛唐诗人中终身不仕的一位作家。40岁以前,他隐居于距鹿门山不远的汉水之南,曾南游江、湘,北去幽州,一度寓寄洛阳,往游越中。开元十六年(728),他入长安应举,结交王维、张九龄等人,开始遍交诗坛群彦。次年赋诗秘省,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一联名动京师;但却不幸落第。随后,他南下吴越,寄情山水。开元二十五年(737)入张九龄荆州幕,酬唱尤多。三年后不达而卒。
  在他人眼中,孟浩然是位地道的隐逸诗人。李白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赠孟浩然》)其实,孟浩然并非无意仕进,与盛唐其他诗人一样,他怀有济时用世的强烈愿望,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诗云: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首诗是赠张说的(一说赠张九龄),“临渊羡鱼”而坐观垂钓,把希望通过张说援引而一登仕途的心情表现得很迫切,有一种不甘寂寞的豪逸之气。故诗写得境界宏阔、气势壮大,尤其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一联,是非同凡响的盛唐之音。
  孟浩然禀性孤高狷洁,虽始终抱有济时用世之志,却又不愿折腰曲从。张九龄可举荐王维,却无法举荐他。当他求仕无门,而且应举落第后,就高吟“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放弃仕宦而走向山水,以示不同流俗的清高。他在《夏日南亭怀辛大》中说: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抒发自己独自乘凉时的感慨,一句“恨无知音赏”,表明了诗人清高自赏的寂寞心绪。以山水自适的情怀,融入池月清光、荷风暗香和竹露清响的兴象中,顿觉清旷爽朗。净化了的情思,用提纯的景物表现,有种单纯明净的美。
  由于生活环境和性格气质的不同,在诗的写法和艺术风格方面,孟浩然与王维是有区别的。他的山水田园诗,更贴近自己的生活,“余”、“我”等字样常出现在诗里。如《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又如《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出现在孟浩然诗里的景物描写,常常就是他生活环境的一部分,带有即兴而发、不假雕饰的特点。如《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写自己春晓时的感觉,不经意的猜想中透露出明媚宜人大好春光,似有惋惜之情,却又无迹可寻。诗语自然纯净而采秀内映,相较而言,似比王维的诗更显淳朴,更接近陶渊明诗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
  孟浩然一生多次出游,而且偏爱水行,在乘舟漫游吴越水乡的过程中写了不少山水诗。遇景入咏时,他常从高远处落笔,自寂寞处低徊,随意点染的景物与清淡的情思相融,形成平淡清远而意兴无穷的明秀诗境。如《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再如《耶溪泛舟》:
  落景馀清辉,轻桡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
  前一首写日暮泊舟时的“客愁”,寂寞惆怅的孤独心绪,因野旷天低、江清月近而愈显清远无际。后一首表现傍晚泛舟时的散淡逸兴,老翁少女相对视,落落大方,情纯意洁,脱尽凡俗之气。语句平淡,淡得几乎看不到作诗的痕迹,而诗味却很醇厚。如果说王维的山居歌咏长于表现空山的宁静之美的话,那么孟浩然的乘舟行吟之作,则给人以洗削凡尽之感,情思的净化、语言的清淡,和诗境的明秀融为一体,将自然纯净的山水之美透彻地表现了出来。
  自然平淡是孟浩然山水诗的风格特点。尽管他的诗中也有刻划细致、用字精审的工整偶句,如“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秋登兰山寄张五》);“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但非有意于模山范水,只是一时兴到之语。观其全诗,多以单行之气运笔,一气浑成,无刻画之迹;妙在自然流走、冲淡闲远,不求工而自工。
  王维和孟浩然在盛唐诗坛享有盛誉,影响很大。崔兴宗称王维为“当代诗匠” (《酬王维》诗序),王士源说孟浩然的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矣”(《孟浩然集序》)。当时,以王、孟为中心,还有一批诗风与他们相近的诗人,如裴迪、储光羲、刘昚虚、张子容、常建等。
  裴迪曾与王维一起隐居终南山,在生活情趣和创作风格方面受王维的影响很深。他的《辋川集二十首》就是两人的唱和之作。如《华子冈》:
  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稀。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这是他写得较好的一首诗,虽远不能与王维的同题之作相比,但力求把诗写得明净一些的创作倾向,还是比较明显的。
  储光羲的生活经历较为曲折。他登进士第后任安宜等地县尉,不久辞官归乡,曾与王维等人隐居终南山多年。旋又出仕,在安史之乱中被叛军俘虏,接受伪职。后因此而被贬窜南方,卒于贬所。他的诗留存下来的比较多,《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田家杂兴八首》、《田家即事》等,是其直接写田园生活的代表作。在这些诗中,由于作者想表达的是返朴归真、养性怡情的思想,言玄理的成分较多,艺术上并不成功。储光羲写得较好的诗,是《杂咏五首》、《江南曲四首》等表达隐逸情趣的作品。如《杂咏五首》里的《钓鱼湾》: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由杏花春水和潭荷游鱼构成的明秀小景,融进诗人的敏锐感受和怡静心情,确有一种“格高调逸,趣远情深”(殷璠《河岳英灵集》评语)的韵味。在风格的自然淡远方面,与孟浩然的诗十分接近。
  刘昚虚和张子容也是诗风与孟浩然相近的诗人。他们都是孟浩然的朋友,彼此之间常有唱和,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如刘昚虚的《暮秋扬子江寄孟浩然》:
  木叶纷纷下,东南日烟霜。林山相晚暮,天海空青苍。暝色况复久,秋声亦何长。孤舟兼微月,独夜仍越乡。寒笛对京口,故人在襄阳。咏思劳今夕,江汉遥相望。
  一种绵长的思友之情,寄寓于水长天阔的遥望之中,诗境澄淡清远。
  张子容也有类似的诗作,如《除夜乐城逢孟浩然》、《送孟浩然归襄阳二首》等,写得较好的是《泛水嘉江日暮回舟》:
  无云天欲暮,轻鹢大江清。归路烟中远,回舟月上行。傍潭窥竹暗,出屿见沙明。更值微风起,乘流丝管声。
  写行舟江上时所见的景色,诗境清逸淡雅,与孟浩然的诗相似,但气味较薄而终逊一筹。
  与王、孟诗风相近的诗人中,常建的创作成就最高。他中进士后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县尉,但大部分时光隐居于终南山和武昌江渚。他写归隐生活的山水田园作品,多孤高幽僻的隐逸风调,其灵慧秀雅和空明寂静,与王维诗十分相近。如《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馀钟磬音。
  把深山古寺的清幽和山光潭影的空明,写得极为真切,通于微妙至深的禅境。心无纤尘的幽远情思,融入万籁俱寂的宁静之中;而清润悠扬的钟磬声,又显出了静中之动,传达出生气远出的缥缈韵味。
  这种表里澄澈的明秀诗境,不仅使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如常建在《江上琴兴》一诗中所说:“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清心澄虑,静观山水而生情,情具象而为景;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交融互渗而构成晶莹美妙的诗境。
  盛唐山水田园诗的大量出现,与隐逸之风的盛行有直接的关系。这一时期的诗人,多有或长或短的隐居经历;即便身在仕途,也向往归隐山林和泛舟江湖的闲适逍遥,有一种挥之难去的隐逸情结。
  但在盛唐士人中,那种消极遁世、为隐居而隐居的纯粹隐者是没有的。有人以归隐作为入仕的阶梯,于是有“终南捷径”之说。而更多的是将归隐视为傲世独立的表现,以入于山林、纵情山水显示人品的高洁;进而把返归自然作为精神的慰藉和享受,寻求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纯美天地。大自然的山水之美,确具有某种净化心灵的作用,能涤污去浊、息烦静虑,使人忘却尘世的纷扰,产生忘情于山水而自甘寂寞的高逸情怀。
  这种山水情怀对于明秀诗境的创造十分重要。因唯有甘于寂寞,才能对自然有细致的观察和敏锐的感觉,才能以一种虚灵的胸襟去体悟山水,由实入虚,一片空明,向外发现了山水的美,向内发现了自己的真性情。孟浩然的纵情山水,还不时流露出深感寂寞的孤独;王维晚年的归隐,确已达到了他在《裴右丞写真赞》里说的“气和容众,心静如空”的“无我”境界。因此,在表现自然山水的宁静之美方面,王维诗的心态更具典型意义。
  王维《山居即事》说:“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这是他独自隐居山中时的心态写照。由于生性好静而自甘寂寞,他能把独往独来的归隐生活写得很美,其《酬张少府》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无心于世事而归隐山林,与松风山月为伴,不仅没有丝毫不堪孤独的感觉,反而流露出自得和闲适。
  著名的《辋川集二十首》,是王维晚年隐居辋川别业时写的一组小诗,将诗人自甘寂寞的山水情怀表露得极为透彻。在明秀的诗境中,让人感受到一片完全摆脱尘世之累的宁静心境,似乎一切情绪的波动和思虑都被净化掉了,只有寂以通感的直觉印象,难以言说的自然之美。如: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一则说“不见人”,再则云“人不知”,复又说“寂无人”,在常人看来,该是何等的孤独寂寞!而王维则不然,因他所欣赏的正是人在寂寞时方能细察到的隐含自然生机的空静之美。那空山青苔上的一缕夕阳、静夜深林里的月光、自开自落的芙蓉花,所展示的无一不是自然造物生生不息的原生状态,不受人为因素的干扰,没有孤独,也没有惆怅,只有一片空灵的寂静,而美的意境就产生于对这自然永恒的空、静之美的感悟之中。
  在王、孟等人的隐逸心态里,有一种脱情志于俗谛桎梏的义蕴;其心无滞碍、天机清妙的精神境界,比前人单纯心系归隐的山林歌咏要高一个层次。这也使他们向往的隐逸,超出了一般意义上苟全性命的避世隐居,具有更为丰富和新鲜的思想文化蕴涵。
  王维很早就归心于佛法,精研佛理,受当时流行的北宗禅的影响较大,晚年思想又接近南宗禅,撰写了《能禅师碑》。孟浩然、裴迪、储光羲、刘昚虚、常建等人,也都与禅僧往来很密切,作诗深受禅风的熏染。他们的山水诗创作,从观物方式到感情格调,都带有受禅宗思想影响的文化义蕴,饶有禅意和禅趣。
  佛禅思想对王、孟等人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但最主要的是“无生”观念。王维作于早年的《哭殷遥》诗云“忆昔君在日,问我学无生”。直至晚年,他在《秋夜独坐》中还说:“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同样,孟浩然《还山贻湛法师》说:“幼闻无生理,常欲观此身。”其《游明禅师西山兰若》则云:“吾师往其下,禅坐证无生。”此外,储光羲在《同王十三维哭殷遥》诗中亦说: “故人王夫子,静念无生篇。哀乐久已绝,闻之将泫然。”等等。“无生”之说,出于佛典里的大乘般若空观,是“寂灭”和“涅槃”的另一种表述方式,流行于唐代士人中的《维摩诘经》里,就有“无生无灭是寂灭义”的说法。学无生所要达到的是一切毕竟空的“无我”之境。在《能禅师碑》中,王维说六祖慧能“乃教人以忍曰:忍者无生,方得无我。”孟浩然《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则云: “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迷心应觉悟,客思未遑宁。”他们学无生的具体方法是坐禅,即静坐澄心,最大限度地平静思想和情绪,让心体处于近于寂灭的虚空状态。这能使个人内心的纯粹意识转化为直觉状态,如光明自发一般,产生万物一体的洞见慧识和浑然感受,进入物我冥合的“无我”之境。
  这种以禅入定、由定生慧的精神境界,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教义后体悟到的一种心灵状态,对王、孟等人的艺术思维和观物方式影响极大。当他们从坐禅的静室中走出来,即习惯于把宁静的自然作为凝神观照而息心静虑的对象,从而使山水诗的创作独具慧眼,由早期的写气图貌和巧为形似之言,进入到“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王昌龄《诗格》语)的意境创造。魏晋以来用玄学意味体会自然的山水审美意识,演进为以禅趣为主而契入禅境,禅境常通过诗境来表现。如王维《终南别业》里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水穷尽处,自然也就是深山空静无人处,人无意而至此,云无心而出岫,可谓思与境谐,神会于物。诗人着重写无心,写偶然,写坐看时无思无虑的直觉印象,那无心淡泊、自然闲适的“云”,是诗人心态的形象写照。对境观心而道契玄微,静极生动、动极归静、动静不二的禅意,渗入到了山情水态之中,化作天光云影,空灵而自然。
  与坐禅相关联,王、孟等人多喜欢写独坐时的感悟,将禅的静默观照与山水审美体验合而为一,在对山水清晖的描绘中,折射出清幽的禅趣。如王维《秋夜独坐》中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里的“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以果落、虫鸣、鸟声反衬山林的静谧,寄寓诗人的幽独情怀。再如孟浩然的《万山潭作》:“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又《武陵泛舟》:“水回青嶂合,云度绿溪阴。坐听闲猿啸,弥清尘外心。”所写景物虽有不同,但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幽寂静的情思氛围。类似的感情格调,亦多见于与王、孟诗风相近的其他诗人的作品中,形成了偏于表现自然山水宁静之美的清淡诗风。
  拈花微笑的空灵境界,是禅的最高境界,也是王、孟等人在山水诗创作中所追求的艺术极境。在他们创造的明秀诗境中,既有澄澹精致的宁静画面,又有绵邈灵动的情韵,能于空静中传出动荡,平淡里秀出幽深。倡导神韵说的王士祯说,王、孟等人的诗多入禅之作,所举诗句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常建);“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孟浩然);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刘昚虚)等。认为其“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带经堂诗话》卷三)。其实,这些诗句表现的是诗人静观寂照时感受到的自然界的轻微响动,以动写静,喧中求寂,超以象外而入于诗心,显示出心境的空明与寂静。此外,王、孟等人还善于写静中之动,如静谧山林里的一声鸟叫、清潭中的游鱼、深山古寺的几杵疏钟等,能于空寂处见生气流行,清幽禅趣转化为诗的悠远情韵,更显冲淡空灵。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盛唐山水田园诗人的作品多带有禅意和禅趣,但像王维那样直接契入空灵禅境的并不很多。王维诗独具特色的宁静之美和空灵境界,奠定了他在中国山水田园诗发展史上他人难以企及的正宗地位。

  第二节 王昌龄、崔颢和创造清刚劲健之美的诗人
  王翰、王昌龄、李颀、崔颢、祖咏等诗人的创作
  与王维、孟浩然等山水诗人同时出现于盛唐诗坛的,有一群具有北方阳刚气质的豪侠型才士。他们较热衷于人世间的功名富贵,动辄以公侯卿相自许,非常自信和自负,颇有横绝一世、骏发踔厉的狂傲气概。尽管他们入仕后的境遇与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反差甚大,颇多失意之感,但仍不失雄杰之气。他们的诗歌创作,具有豪爽俊丽而风骨凛然的共同风貌,创造出了清刚劲健之美。
  这群个性鲜明的豪侠诗人,多为进士出身的寒俊文士,文学活动主要在开元、天宝年间。王翰是他们当中进士及第较早的一位。他是并州晋阳(今山西太原)人,生卒年不详,于睿宗景云元年(710)登进士第,“发言立意,自比王侯” (《旧唐书·王翰传》),为人狂傲而放纵。在进士登第后赴吏部诠选时,他将海内文士分为九等,于吏部东街张榜公布;第一等中仅有三人,除了被誉为“一代文宗”的张说和大名士李邕之外,剩下一人就是他自己,自负得近于狂妄。他入仕后生活放荡,日与才士豪侠游乐,纵酒蓄妓,因此而被贬为道州司马,卒于任上。
  王翰狂放不羁的行为心态,在盛唐士人中具有典型性;与赤裸裸地追求功名相关,怀有及时富贵行乐思想。他在《古娥眉怨》中说:“人生百年夜将半,对酒长歌莫长叹。情知白日不可私,一死一生何足算。”以放荡为风骨,在后人看来难免轻狂,但反映出当时士人特有的那种极其坦荡的心情和豪健的气格。所以王翰诗多一气流转的壮丽俊爽之语,代表作为《凉州词二首》其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以豪饮旷达写征战,连珠丽辞中蕴含着清刚顿挫之气,极为劲健。王翰存诗不多,但仅此一首七绝,也足以名世了。
  王昌龄的七绝比王翰写得好,不仅质量高,数量也多。他是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早年居灞上,曾北游河陇边地。开元十五年(727)登进士第,补秘书省校书郎。七年后中博学宏词科,为汜水尉。因“不护细行,屡见贬斥” (《旧唐书》本传)。开元二十七年(739)获罪谪岭南,翌年北归,任江宁丞。约于天宝初又被贬龙标尉。安史之乱时,他被毫州刺史闾丘晓杀害。
  从其《少年行》、《长歌行》等作品中可以看出,王昌龄是个慕侠尚气、纵酒长歌的性情中人。他在《郑县宿陶大公馆赠冯六元二》中说:“儒有轻王侯,脱略当世务。”不乏睥睨一世的狂放气概。他的一再被贬,与不护细行、放纵不羁很有关系。但因出身孤寒和受道教虚玄思想的影响,他身上有种一般豪侠之人缺乏的深沉,观察问题较为敏锐,带有透视历史的厚重感。他作诗不是全凭情气,也很讲究立意构思,其作品除豪爽俊丽之外,还有“绪密思清”的特点。如《出塞二首》其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全诗的主调,是最末一句表现出来的卫国豪情,悲壮浑成,给人以大气磅礴之感。诗人从秦汉的明月关山落笔,上下千年,同此悲壮,万里征人,迄无还日,不仅写出了沉思历史时对勇于献身边关者的同情和民族自豪感,还隐含着对现实中将非其人的讽刺。如此丰富的内容和深厚的情感,压缩在短短四句诗中,意脉细密曲折而情气疏宕俊爽,堪称大手笔。
  在王昌龄的边塞诗里,用乐府旧题写的五言古诗和七言绝句各有10首,但为后世传诵的均为七绝。因其性格豪爽,故七言长于五言;而思致缜密,讲究作法,又宜于短章而不宜长篇。为补反映复杂内容时短章的局限,他创作出了以相关连的多首七绝咏边事的连章组诗,即著名的《从军行七首》。按顺序从中挑出几首,也可串连起来: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其一)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其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其四)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其五)
  前二首写深长的边愁,羌笛吹奏的《关山月》曲中的别情,用“换新声”勾连,又被琵琶撩乱,托之以高天秋月照长城的苍凉景色,苍凉中又弥漫一重壮阔的情思氛围。后二首写追求边功的豪情,不破敌立功“终不还”的壮志,因夜战擒敌而实现,壮烈情怀与胜慨英风合并而出。出于人之常情的离愁别怨,与英雄气概相结合,声情更显悲壮激昂。前后章法井然,意脉贯穿,清而刚,婉而健,有气骨,为七绝连章中的神品。
  除早年出手不凡的边塞诗外,王昌龄后来创作的送别诗和以女性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也很出色。由于他被贬后心境有所变化,与王维、孟浩然等山水诗人交往密切,相互影响;加之受南方自然风物的熏陶,晚年诗风偏于清逸明丽,但仍有一种清刚爽朗的基调。如《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一: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借送友以自写胸臆,用“冰心在玉壶”自喻高洁,意蕴含蓄而风调清刚。再如《采莲曲二首》其二: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带有南方民歌的味道,清丽自然,但有爽劲之气为底蕴,故能脱于流俗。作者其它写女性的作品,如《长信秋词五首》、《闺怨》等,亦复如此。
  王昌龄是专攻七绝的高手。无论写什么题材,表达什么感情,格调或高昂开朗,或清刚苍凉,或雄浑跌宕,或爽丽自然,总有一种刚健之美在。他的七绝留存下来七十馀首,写得几乎首首皆好。
  盛唐豪侠型诗人创造的清刚劲健之美,基于北方士人的阳刚气质,但又带有南国的清虚情韵,是南北诗风交融的产物。这于王昌龄的作品里已有体现,在崔颢、李颀、祖咏等同类诗人的创作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他们入仕前后,都有一段北走幽燕河陇、南游荆楚吴越的经历,这种南北漫游,往往成为其诗风形成或转折的重要契机。
  崔颢是汴州(今河南开封)人,约生于武后长安四年(704),于开元十一年(723)登进士第。由于他早年好赌博饮酒,择妻以貌美为准,稍不如意即离弃,被称为“有俊才,无士行”(《旧唐书》本传)。殷璠《河岳英灵集》说“颢年少为诗,名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 崔颢诗歌的“忽变常体”,是从他及第前两年的南游开始的,其标志是由汉水行至湖北武昌时创作的《黄鹤楼》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的前半段抒发人去楼空的感慨,后半段落入深重的乡愁,所用事典“鹦鹉洲”是连接前后的关捩。相传此洲是汉末狂生祢衡被杀的葬身处,一代名士的风采早已被萋萋芳草湮盖了;如今以祢衡为同调的诗人,也因狂放而名陷轻薄,而游历至此,怎能不顿生空茫之感,有不如归去之叹呢?
  此诗虽为律诗变体,却被誉为唐人七律的压卷之作。盖因作者以摇曳生姿的古歌行体入律,前四句豪爽俊利,显出大气磅礴的狂放气质。雄浑的气势,令李白读之罢笔。“晴川”、“芳草”这一对仗工整的律联,不仅使流走的气势得以顿蓄,也因“鹦鹉洲”一典的隐喻使全诗意脉贯通,潜气内转,馀势鼓荡,溢为尾联的唱叹。这种亦古亦律、大巧若拙的结构体制,便于表现高唱入云的雄健气格,也使声谐句对的律句更显清拔隐秀,形成寄情高远的超妙诗境。
  南方的人文景观和自然风物,使崔颢的狂侠习气得到洗练,作诗的豪爽笔调中,添了一层清丽空远的韵味。他南游至吴越一带时,写了一些效仿江南民歌的对答体短诗。如《长干曲四首》其一:
  君家何处往,妾往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这种清新活泼而带有一定情节性的连章小诗的创作,近于乐府古制,对于崔颢北归后写作《邯郸宫人怨》等乐府歌行叙事诗是有影响的。他的乐府歌行,能将豪宕顿挫之气势,寄寓于明丽俊逸的叙事之中,具有清劲爽丽的特点。
  崔颢诗中最具凛然风骨的作品,是他于开元后期北上入河东军幕时创作的边塞诗,如《赠王威古》、《古游侠呈军中诸将》等。诗人有意在诗中显示豪侠气概,如“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能反映他此时夙愿得偿之感的是《雁门胡人歌》:
  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此诗写边境之状如在目前,似断而能续的歌行流转体调,保持了作者豪爽俊丽的一贯风格。由于是写戎旅生活,更多了一些反映狂生本色的阳刚意气。
  李颀的创作经历与崔颢颇相像。他是嵩阳(今河南登封县)人,在当地有东川别业,于开元二十三年(735)登进士第。在及第后作的《缓歌行》中,他说:“男儿立身须自强,十年闭户颍水阳。业就功成见明主,击钟鼎食坐华堂。二八蛾眉梳堕马,美酒清歌曲房下。”歌唱当时寒俊士人所憧憬的功名富贵和享乐生活,将初入仕的“尊荣”夸张到了极点,其狂想近于天真。官至一小小县尉的现实,很快就击碎了他的美梦,未满秩而去官,归隐东川。他写有一些给他带来声誉的边塞诗,其中较著名的是《古从军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起调雄浑旷放,一片神行,中以一、二联揽写大景物而意气磅礴,再结之以感慨万分的唱叹。骨气老劲,刚健有力。与崔颢诗不同的是,诗中缺乏鲜亮的色调,铺天盖地的野云、纷纷雨雪、哀鸣胡雁等阴冷的意象,蕴含着狂生末路的郁勃不平之气,透出一种极苍凉的悲怆情怀。
  李颀信奉道教神仙之说,与著名道士张果有交往,失意南游时,他对南方风物中的幽奇景象和灵怪事物尤为倾心,使其作品在雄浑刚健中带有玄幽之气。如《爱敬寺古藤歌》,先写古藤横空直上的龙虎英姿,继而笔锋一转,集中描写古藤遭雷击后倒垂黑枝的幽奇意象,所谓“风雷霹雳连黑枝,人言其下藏妖魑。空庭落叶乍开合,十月苦寒常倒垂。”在前后意象强烈对比的反差中,回旋跳宕着矫健之气。再如《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里,对弹奏胡笳的描写: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用众多通神明的幽奇意象,形容胡笳声的酸楚哀怨,言其能逐飞鸟、遏行云,灵感鬼神,悲动夷国,有一种震荡心神的强劲力量。
  这首足以代表李颀诗歌创作成熟风格的七言歌行,作于天宝五载(746)。在此前后,他还创作了一些颇负盛名的送别诗,传神地写出了盛唐士人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征。如《别梁锽》:“梁生倜傥心不羁,途穷气盖长安儿。回头转眄似雕鹗,有志飞鸣人岂知。……一言不合龙頟侯,击剑拂衣从此弃。朝朝饮酒黄公垆,脱帽露顶争叫呼。”把一代豪侠那种雄武坦荡、纵酒狂叫的形象,生动地描绘了出来。又如《送陈章甫》:“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在唐代诗人中,李颀第一位以诗成功地刻画了人物性格。所写人物的狂傲精神,正是诗人自身心态的反映,与诗风的豪爽俊丽和雄健磊落高度吻合。
  祖咏也是当时值得一提的诗人。他是洛阳人,开元十二年(724)登进士第,与王维有唱和;后因仕途失意,移居汝坟,为王翰的座上客。他也曾南游江南,北上蓟门,其成名作是应试时写的《终南望馀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以苍秀之笔,写出了终南山景色的清寒,诗仅四句,意尽而止。祖咏的代表作当为北上时创作的《望蓟门》:
  燕台一望客心惊,萧鼓喧喧汉将营。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写要塞蓟城的险要,令人望之心惊,但却触动了诗人要立功塞上的豪情。调高语壮,气格雄健,不失为盛唐正声。

  第三节 高适、岑参和创造慷慨奇伟之美的诗人
  高适、岑参、王之涣等人的创作
  以边塞为题材的诗在唐代极为流行,盛唐时蔚为壮观。作为盛唐边塞诗的杰出代表,高适的诗歌在反映现实的深度方面超过同时的许多诗人,应时而生的追求不朽功名的高昂意气,与冷峻直面现实的悲慨相结合,使他的诗有一种慷慨悲壮的美。
  高适(700~765),字达夫,郡望渤海蓚(今河北景县),早年生活困顿,随父旅居岭南。开元中他曾入长安求仕,并于开元十八年(730)至开元二十一年(733)间,北上蓟门,漫游燕赵,希望能从军立功边塞,但却毫无结果。后寓居宋中近十年,贫困落拓。天宝八载(749),他因有人举荐,试举有道科中举,授封丘尉。三年后弃官入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掌书记。安史乱起后,他从玄宗至蜀,拜谏议大夫。自此官运亨通,做过淮南节度使和蜀、彭二州刺史。代宗即位后,他入朝为刑部侍郎、转左散骑常侍,进封渤海县侯。
  在动辄自比王侯的盛唐诗人中,高适是唯一做到高官而封侯者。《旧唐书》本传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但他仕途畅达的最后十年作诗并不多,大部分作品是安史之乱以前写的。在高适早年的诗作里,颇多不遇的悲慨,其《宋中别周梁李三子》说:“曾是不得意,适来兼别离。如何一尊酒,翻作满堂悲。”在《宋中十首》其一中,他对历史上梁孝王广揽人才之事的不再有感慨不已,吟唱道:“梁王昔全盛,宾客复多才。悠悠一千年,陈迹唯高台。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高适诗中,颇多这种寓壮气于苍凉之中的慷慨悲歌,如《古大梁行》:“暮天摇落伤怀抱,倚剑悲歌对秋草。”又《送蔡山人》: “斗酒相留醉复醒,悲歌数年泪如雨。”悲歌声里,跳动着一颗不甘寂寞、急于用世的雄心。
  高适是个非常自负、功名心极强的诗人,性情狂放不羁,好交结游侠。想通过立功边塞而封侯的理想和热情,促使他不畏艰险,两次北上蓟门,所谓“北上登蓟门,茫茫见沙漠。倚剑对风尘,慨然思卫霍”(《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想像汉代大将卫青、霍去病那样在边塞立功封侯。尽管这种愿望当时落了空,但对边塞生活的实地体验和冷静观察,使他能在第一次北上归来后,于开元二十六年(738)创作出了极负盛名的边塞诗力作《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这首诗表达的思想感情是极为复杂的,既有对男儿自当横行天下的英雄气概的表彰,也有对战争给征人家庭带来痛苦的深切同情;一方面是对战士浴血奋战而忘我的崇高精神的颂扬,另一方面则是对将领帐前歌舞作乐的不满。作者对当时边塞用兵而将非其人的情形是有看法的,亦不讳言征战的艰苦,但不失奋发激昂的高亢基调;苦难与崇高的对照,更增添了出塞征战的慷慨悲壮。故此诗虽多用偶对,却不以文采华丽见长,而是纵横顿宕,以沉雄质气和浑厚骨力取胜。
  高适的边塞诗,多数写于蓟北之行和入河西幕府期间,是据诗人亲临边塞的实际生活体验写成的。除七言歌行外,在表现形式上多采用长篇吟怀式的五言古诗,将作者个人的边塞见闻、观察思考和功名志向揉为一体,苍凉悲慨中带有理智的冷静,但基调是慷慨昂扬的。特别是他被哥舒翰聘用,入河西幕府后,精神很振奋,其《送李侍御赴安西》诗云:“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壮志满怀,雄心勃发,写得极粗犷豪放。在《塞下曲》中,他描绘了从戎征战时“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的壮观场面后,直言道: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这种热烈向往边功的慷慨豪情,往往使他的诗显得壮大雄浑、骨气端翔。不过,战争的艰苦往往超出想象,也是诗人能冷静感受到的,故慷慨激昂中亦时见悲凉,如《武威作二首》其一:“匈奴终不灭,塞下徒草草。唯见鸿雁飞,令人伤怀抱!”
  殷璠在《河岳英灵集》里称赞高适,说他“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故高适作诗以质实的古体见长,律诗好的不多,但他写的一些与从军边塞相关的绝句,亦有气质沉雄、境界壮阔的特点。如《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再如《塞上听笛》:“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这样的诗,若没有亲临边塞的生活体验,也是不容易写出来的。
  以边塞诗著称的盛唐诗人中,与高适一样有入幕经历而诗风相近的是岑参。杜甫在《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中说:“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高、岑并称始于此。后来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也说:“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
  岑参(约715~770),祖籍南阳,出生于江陵(今湖北江陵)。他的曾祖父、伯祖父和堂伯父都曾做过宰相,父亲做过两任州刺史,但这些都是往日的光荣了。他幼年丧父,家道中衰,全靠自己刻苦学习,于天宝三载(744)登进士第,授右内率兵曹参军。天宝八载(749),他弃官从戎,首次出塞,赴龟兹(今新疆库车),入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两年后返回长安,与高适、杜甫等结交唱和。天宝十三载(754),他又再度出塞,赴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入北庭都护府封常清幕中任职约三年。后来他到灵武,经杜甫等推荐,任右补阙;又历起居舍人、虢州长史等职。永泰元年(765)出为嘉州刺史,因蜀中兵乱,他两年后方赴任。次年秩满罢官,流寓成都,卒于客舍。
  两次出塞深入西北边陲,是岑参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壮举。与高适一样,他是个热衷于进取功名的诗人,有着强烈的入世精神。时逢朝廷大事边功,高仙芝、哥舒翰、封常清等,都是以守边博得爵赏的著名将领,这为当时的士人展示了一条封侯的捷径。岑参在《送郭乂杂言》中说:“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 《银山碛西馆》又说:“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追求功业而羡慕富贵,是盛唐士人的普遍心理,也是岑参不满于在内在的卑官任上虚度时日而慷慨从军的主要思想动机。
  岑参第一次出塞就写了不少边塞诗,如《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中作》、《早发焉耆怀终南别业》、《敦煌太守后庭歌》、《碛中作》、《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等,但不知由于何种原因,在当时未引起注意。
  再次出塞,给岑参提供了成为边塞诗大师的又一次机会。这次入幕的幕主封常清,是他每一次出塞时的幕友,上下和同僚的关系都很融洽。尽管边塞生活比较艰苦,自然环境恶劣,岑参的心情却乐观开朗,充满了昂扬进取精神。昔日幕友的成功,对他也是一种激励。他这一时期所写的诗,多为献给封常清的颂扬之作,以及幕友间的道别之作,思想性并不强,但却都是其边塞诗的代表作。因这些作品充分体现了岑参长于写感觉印象的艺术才能和好奇的个性,将西北荒漠的奇异风光与风物人情,用慷慨豪迈的语调和奇特的艺术手法,生动地表现出来,别具一种奇伟壮丽之美。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雪夜风吼、飞沙走石,这些边疆大漠中令人望而生畏的恶劣气候环境,在诗人印象中却成了衬托英雄气概的壮观景色,是一种值得欣赏的奇伟美景。如没有积极进取精神和克服困难的勇气,是很难产生这种感觉的,只有盛唐诗人,才能有此开朗胸襟和此种艺术感受。再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幕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此诗写得大气磅礴,奇情逸发,最令人称绝的是“梨花开”的意象。此意象在作者第一次出塞时写的诗里就出现过,但均为写实,如《登凉州尹台寺》: “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开。”而此次所写纯属雪花似梨花的夸张感觉。此一感觉印象,不仅体现了戍边将士不畏严寒的乐观精神,也使边地风光更显神奇壮丽。
  在这一时期,岑参还写了《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火山云歌送别》、《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旋歌》等一系列优秀作品。在立功边塞的慷慨豪情的支配下,诗人印象中的军旅生活、边塞风物、异域风情,全都变得神奇瑰丽起来,并热情地加以歌颂。突破了以往征戍诗写边地苦寒和士卒劳苦的传统格局,极大地丰富拓宽了边塞诗的描写题材和内容范围。艺术表现上,借鉴了高适等人七言歌行纵横跌宕、舒卷自如的体势而加以创新,形式接近乐府,但完全不用乐府古题而自立新题。用韵十分灵活,有基本上一韵到底的(《白雪歌》),也有两句换韵(《轮台歌》)或三句换韵的(《走马川》),视所写内容而定。声韵或轻快平稳或急促劲折,音节宏亮而意调高远。岑参的这些作品,不仅意奇、语奇,还兼有调奇之美。殷璠《河岳英灵集》论岑参诗说:“参诗语奇体俊,意亦奇造。”其时岑参第二次赴边塞的诗作尚未问世,他就看出了岑诗的这些特点。而这些特点在岑参后来写的边塞诗里,得到了更为充分的表现。
  岑参擅长的体裁是七言歌行和七言绝句,他以边塞生活为题的七绝也多佳作,如《适入京使》: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表达赴边塞时对家乡和亲友的思念,情真意切。虽只是用家常话写眼前景致,却道出人人胸臆中语,反映了诗人感情生活及诗风深沉细腻的一面,遂成为客中绝唱。
  在以写边塞题材著称的盛唐诗人里,岑参是留存作品最多的。他前、后两次出塞创作的边塞诗多达七十馀首。尤其是后一次出塞,他写出了同类题材中最优秀的作品,其艺术成就在某些方面已超过了高适,无愧高、岑并称的荣誉。
  与高适、岑参诗风相近的诗人有王之涣、陶翰等。
  王之涣(688~742),字季凌,绛州(今山西绛县)人,曾寓居蓟门,故被称为蓟门人。他少有侠气,常击剑悲歌,后折节攻文,以门荫调补冀州衡水主簿。遭诬构成拂衣去官,遍游大河南北,交谒名公。开元末复出仕,补文安郡文安县尉。他为人“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开元中,他与高适、王昌龄交往唱和,三人齐名。王之涣仅存六首诗,有两首极为著名。一首是《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诗境壮阔雄浑,反映出盛唐士人高远开朗的胸襟,比王湾《次北固山下》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更显气势昂扬。另一首为《凉州词二首》其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于壮观中寓苍凉,慷慨雄放而气骨内敛,深情蕴藉,意沉调响。其沉雄浑厚处与高适诗相近。此诗当时即被配乐传唱,流传甚广。但黄河距凉州甚远,似无关涉,故有的传本第一句为“黄沙远上白云间”,由此引起后人的无数争论。
  陶翰是润州丹阳(今江苏丹阳县)人,生卒年不详,于开元十八年(730)登进士第,次年又登博学宏词科,授华阴丞。天宝中入朝任大理评事等,官至礼部员外郎。他作诗以五言为主,写有一些边塞诗,多古意苍劲的悲壮风格。如《出萧关怀古》中的“孤城当瀚海,落日照祁连。怆矣苦寒奏,怀哉式微篇。更悲秦楼月,夜夜出胡天。”再如《古塞下曲》:
  进军飞狐北,穷寇势将变。日落沙尘昏,背河更一战。骍马黄金勒,雕弓白羽箭,射杀左贤王,归奏未央殿。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东出咸阳门,哀哀泪如霰。
  用古调抒写身经百战的将士不获封赏的悲慨,明显带有受传统征戍诗影响的痕迹。未入幕到过边塞的诗人写作边塞题材时常常如此。其作品的现实内涵和艺术创意,自然不能与高适、岑参等亲临沙场的诗人的作品相比,但在慷慨悲壮的诗歌风格方面,确有一些相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