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杜甫

  比较一下盛唐诗歌和中唐诗歌,我们就可以发现它们之间的巨大差别。在中唐诗歌中,盛唐诗那种浓烈的理想色彩消退了,人间的艰辛代替了理想色彩,中年的思虑送走了少年情怀。中唐诗有一种更加生活化的倾向。盛唐诗人追求的是境界的浑融;而到了中唐,我们才看到了有意识的字锤句炼。盛唐存在着审美趣味相近的不同的诗人群落;而到中唐,我们却看到了有相近理论主张的不同的诗歌流派。中唐诗人在盛唐那样的艺术高峰面前,表现出拓展新的诗歌艺术领域的巨大努力。从盛唐到中唐,是一个巨大的转变。杜甫就是衔接这个转变的伟大诗歌。

  第一节 社会动乱与诗人杜甫
  自天宝中期开始的社会衰败与安史之乱 元结和《箧中集》作家 杜甫坎坷的一生 诗歌题材的大转变 杜诗的诗史性质 叙事技巧在杜甫手中 达到高度成熟
  唐玄宗后期,沉溺于声色,挥霍无度;且又沉迷于道教和密宗佛教,很少过问朝政。朝廷大权先后落入权相李林甫和杨国忠手中。自开元二十四年(736)张九龄罢相到天宝十一载(752),李林甫专权16年;天宝十三载(754)之后,杨国忠又独揽大权。李、杨累起大狱,朝政在倾轧与清洗中一塌糊涂。正直的士人无法立足朝廷;而当道奸佞之间,互相争斗;权相与拥兵权的边镇节度使之间,也矛盾激烈。政权内部,已呈分崩之势。在上者奢侈,必加重对民间的盘剥,王公百官豪富大量兼并土地,天宝后期,大量农民成为失去土地的流民。在社会繁荣背后,隐藏着贫困与不公。唐代社会在经历开元盛世的繁荣之后,正在酝酿着大的动乱,而玄宗却一无所知。
  终于在天宝十四载(755),爆发了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这年11月,拥有重兵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兵共15万,反于范阳。翌年五月,潼关失守,玄宗仓惶奔蜀。战火所经之处,州县残破,万室空虚,北半个中国疮痍满目。从安史之乱起,至乾元三年(760)五年间,全国人口从5288万锐减至1699万,可看出这场战争给唐代社会带来的巨大破坏。
  这场巨大的灾难,给唐诗带来了不小的转变。还在天宝年间,一部分失意士人,就已经在诗中反映了社会的不公与人生的悲惨艰辛,他们就是元结《箧中集》中所收的作者。《箧中集》收沈千运、赵微明、孟云卿、张彪、元季川、于逖、王季友诗24首。加上其它文集所收,这七人留下来的诗共46首。他们诗中没有盛唐诗中那种慷慨豪雄情调,而以悲愤写人生疾苦。“朝亦常苦饥,暮亦常苦饥。飘飘万馀里,贫贱多是非”(孟云卿《悲哉行》)。“徘徊宋郊上,不见平生亲。独立正伤心,悲风来孟津。大方载群物,生死有常伦。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同上《伤时》)。“忽忽望前事,志愿能相乖。衣马久赢弊,谁信文与才。善道居贫贱,洁服蒙尘埃”(张彪《北游还酬孟云卿》)。他们是最先感受到衰败景象到来的一群诗人,冷眼旁观,走向写实。元结把他们的诗作编在一个集子里,给了很高的评价。他的诗歌观念,与他们是一致的。他写有《二风诗论》、《系乐府序》、《刘侍御月夜宴会序》,主张诗应有规讽寄托,有益政教。
  元结(719~772),字次山,天宝十三载(754)登进士第。安史之乱之后,先后避难于邑(今湖北大冶)、瀼溪(今江西瑞昌)。后曾奉诏募兵抗拒叛军,又曾任道、容二州刺史。他最有名的诗是《舂陵行》、《贼退示官吏》、《系乐府十二首》。《系乐府》中的《贫妇词》、《去乡悲》、《农臣怨》诸篇,写生民疾苦。《舂陵行》以同情之心写安史之乱以来道州一带州县残破,民不聊生,而赋税逼迫:“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有司临郡县,刑法竞欲施。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赢。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 《贼退示官吏》亦写赋税之祸害,甚于盗贼。杜甫读此诗后,给予很高评价: “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元结与《箧中集》的诗人们,一变盛唐诗人诗中的理想色彩,而转向写人生悲苦。他们的诗,有思想深度而乏艺术力量。杜甫才把写实倾向推向了艺术的巅峰。
  杜甫(712~770),字子美,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西南)人,生于巩县,是晋朝名将杜预之后,祖父杜审言,初唐著名诗人。奉儒守素的家庭文化传统对他忠君恋阙、仁民爱物的思想有巨大影响。他的青年时代,是在盛唐社会中度过的,过了一段南北漫游、裘马轻狂的生活。20岁南下吴越,24岁回到洛阳,举进士不第。翌年东游齐赵。30岁时回到洛阳,筑室偃师,在那里结婚,往来偃师、洛阳间。33岁在洛阳遇到刚被“赐金放还”的李白,建立了千古传颂的友谊,两人同游梁、宋。遇高适,三人酣饮纵游,慷慨怀古。不久又北上齐鲁,过历下,登泰山,抒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的情怀。和许多盛唐诗人一样,他有巨大抱负,自谓能立登要路,致君尧舜。但这幻想在天宝五载(746)到长安之后,便彻底破灭了。到长安的第二年,他参加了由李林甫操纵的一次考试,落入骗局。落第之后回到偃师,后来又来到长安,献赋上书,干谒赠诗,希求汲引,但都落空。十载长安,历尽辛酸。“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献三大礼赋表》)。“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书左丞》)。这十载长安,使杜甫历尽人生辛酸,他看到了生民疾苦,关心着国家安危。忠君恋阙,仁民爱物的情怀,在这颠沛辛酸的生活里不惟未曾衰退,反而更加强烈了。这对于他的诗歌创作来说,是意义巨大的。就在这段时间,他写下了《兵车行》、《前出塞九首》、《丽人行》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反映天宝后期动乱行将到来的社会风貌的名作。
  安史乱起之后,杜甫落入叛军手中,被押解到陷落的长安。在陷落的长安,他写下了那些忠君恋阙的千古名作,如《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他听到肃宗已经即位灵武,便历尽艰辛,奔赴凤翔行在。他被授予左拾遗的官职。这个时期,他写了《羌村三首》、《北征》等名作。因疏救房琯,他于乾元元年(758)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这期间,他写了“三吏”、“三别”。乾元二年(759)秋,他终于弃官,携家入蜀,于岁末抵达成都,开始了他晚年飘泊西南的生活。
  他在成都有一段时间生活相对安定。后来因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反,成都混乱,他移家梓州,来往旁县,中间又曾在阆州小住。永泰元年(765)五月,离成都经渝州出峡,在云安短期养病之后,于次年春末迁居夔州(今四川奉节)。大历三年(768)春,他离夔州,飘泊江陵、公安、岳阳、潭州,大历五年(770)冬,死于自潭州赴岳州途中舟上,年五十九。杜甫暮年穷困潦倒,疾病缠身,十分凄凉。
  安史之乱带来了无数灾难,也给诗歌创作带来了变化。战乱生活题材很自然地进入诗歌创作中。盛唐诗人还不惯于引战争苦难入诗。他们还没有把眼光转向底层。在这场灾难面前,他们发抒感慨,“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李白是盛唐诗人中写及战乱最多的,有《奔亡道中》、《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扶风豪士歌》、《永王东巡歌》、《南奔书怀》等等,他写参与这场战争的感受、抱负、态度和不被理解的心情,还没有转向写底层百姓的苦难。写百姓苦难的,是安史乱起前后进入创作高潮的诗人们。李嘉祐写战后凋残景象:“处处征胡人渐稀,山村寥落暮烟微。门临莽苍经年闭,身逐嫖姚几日归。贫妻白发输残税,馀寇黄河未解围。”(《题灵台县东山村主人》)“白骨半随河水去,黄云犹傍郡城低。平陂战地花容落,旧苑春田草未齐。”(《宋州东登望题武陵驿》)最早而且最全面反映这场大战乱所造成的大破坏、大灾难的,是杜甫。杜甫用他的诗,写了这场战争中的许多重要事件,写了百姓在战争中承受的苦难,以深广生动、血肉饱满垢形象,展现了战火中整个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他的诗,被后人称为“诗史”。
  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在于具有史的认识价值。常被人提到的重要的历史事件,在他的诗中都有反映。至德元年(756)唐军陈陶斜大败,继又败于青坂,杜甫有《悲陈陶》、《悲青坂》;收复两京,杜甫有《收京三首》、《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九节度兵围邺城,看来胜利在即,杜甫写了《洗兵马》,其中提到胜利的消息接踵而至,提到回纥军助战、在长安受到优待的事,提到平叛诸将的功业。反映了此一事件在当时造成的普遍心理。后来九节度兵败邺城,为补充兵员而沿途征兵,杜甫有“三吏”、“三别”。宦官市舶使吕太一反于广州,杜甫后来写了《自平》。杜甫的有些诗,还可补史之失载,如《三绝句》中写到的渝州、开州杀刺史的事,未见史书记载。从杜诗可见安史乱后蜀中的混乱情形。而《忆昔》则描述了开元盛世的繁荣景象: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游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这是常被史学家用来说明开元盛世社会风貌的一首诗,写时事,不始于杜甫,但是到了杜甫,才从如此广阔的视野并如此频繁地写时事。他的诗,提供了史的事实,可以证史,可以补史之不足。
  但是杜诗的“诗史”性质,主要的还不在于它提供了史的事实。史实只提供事件,而杜诗则提供比事件更为广阔、更为具体也更为生动的生活画面。史称玄宗后期沉湎声色,记载了不少事实,而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我们才真切地感受到这沉湎声色的情景: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爰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里描写的是具体的情景,连面临这情景时感觉到的氛围和情思都有了。他写战争带给百姓的苦难,是从一个人、一个家庭写起的。写他们的遭遇,写他们的内心的悲酸。如《无家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败阵,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向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写到故乡荒凉,老母病死,归来无家,而尚得再次从军,令人不忍卒读。他把战火中的人的内心世界,一一展开,令人千载之下,为之动情。《羌村三首》、《哀王孙》、《哀江头》、《北征》等诗,都是这种写法。他的有些诗,虽不是直接写时事,只写一己的感慨,但由于他颠沛战乱之中,与这场灾难息息相关。心之所向,情之所系,未离时局,因之从他的感怆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其时社会的某些心理状态。从认识历史的起初面貌说,这一类诗,也具有诗史的意义。
  杜诗的诗史性质,决定了它写作方法的变化。盛唐诗创造玲珑兴象以抒情,杜诗用叙事手法写时事。诗的叙事手法起源甚早,《诗经》、乐府都用过。唐代诗人中李白的《赠张相镐》、李颀的《别梁锽》都用了叙述手法。李白的诗,叙自己的行藏;李颀的诗,实写梁锽的性格。而大量使用叙述手法,以五、七言古体写时事,即事名篇,把叙事手法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则是杜甫的创造。
  杜诗叙事,既叙事件经过,又用力于细部描写。这些细部描写,或人或物或心情,精心刻画,从细微处见出真实,展开画面,把人引入某种氛围、某种境界。《北征》叙从凤翔行在往鄜州省家的一路所见:“菊垂今秋花,石载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鸮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写到家情境:“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没有直接写战争灾难,而乱离与贫困一一显现。他写的都是不起眼的平常细事,但正是这些细小的描写,从一个视角展现了广阔的历史画面。也正是这些细小的描写,使杜诗的叙事方式有别于前此的叙事诗。它从概括描写走向写具体事件的片断,因写细节而更少概括描写常有的夸张,更多真实感。故事性被冲淡了,而生活色彩则等到极大的加强。《兵车行》、《羌村三首》、“三吏”、“三别”、《彭衙行》、《赠卫八处士》等诗无不如此。
  杜诗叙事,融入强烈的抒情。多数的叙事诗,他其实是作为抒情来写的。例如《羌村三首》,记回鄜州省家事,写重逢如何悲喜交集,写与家人、邻里如何在这悲喜中相见,仍然是细部描写,“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邻人满墙头,感概亦歔欷”;“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扣柴荆”。但这些细部描写要表现的,是悲喜交集的心境,是一腔蕴蓄已久、渴望渲泻的感情:悲哀、同情、无可奈何,都交错在一起。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客观的真实的叙述与主观的强烈的抒情,融为一体。他的一些诗,很难分出是抒情还是叙事。有时还杂以议论、融抒情、叙事、议论于一体。长篇如此,短篇也如此。有赋的铺排、散文的句法,也有抒情诗的意境创造。记述的是时事,反映的是历史的真实画面,而抒发的是一己情怀。这在中国诗歌史上是空前的,是诗歌表现方法的一种转变,是杜诗异于盛唐诗的地方。

  第二节 杜甫的律诗
  拓宽了律诗的表现范围和表现手法 以律诗写组诗 浑融的境界与出神入化 的技巧
  律诗在杜诗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杜甫写时事的诗,多是古体,因古体便于叙事。他在古体上的成就,无疑是巨大的。但他的律诗,在诗歌艺术上的成就却更为辉煌。
  杜甫律诗的成就,首先在于扩大了律诗的表现范围。他不仅以律诗写应酬、咏怀、羁旅、宴游,以及写山水,而且用律诗写时事。以古体写时事,较少受限制,杜甫多数写时事的诗都是古体;用律诗写时事,字数和格律都受限制,难度更大,而杜甫却能运用自如。他这部分写时事的律诗,较少叙述而较多抒情与议论,如《秋笛》、《即事》(“闻道花门破”)、《王命》、《征夫》等。为扩大律诗的表现力,他以组诗的形式,表现一些较难表现、较宽泛的内容,五律和七律都有这样的组诗。五律中的《秦州杂诗二十首》是一例。浦起龙已指出这是组诗。20首集中地表现了他在秦州时的心境。写于客居夔州时的《洞房》、《宿昔》、《能画》、《斗鸡》、《历历》、《洛阳》、《骊山》、《提封》,虽未标出总题目,但就内容言,实是组诗。《洞房》为八诗缘起:
  洞房环珮冷,玉殿起秋风。秦地应新月,龙池满旧宫。系舟今夜远,清漏往时同。万里黄山北,园陵白露中。
  由系舟峡江,因秋夜景色而引发对宫掖凄凉的联想。由今日宫掖之凄凉,而忆及往日宫中行乐之种种情形,于是有《宿昔》、《能画》、《斗鸡》诸篇,极写当年宫中之行乐。第五首《历历》是转折,由安史乱前转向乱后:“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无端盗贼起,忽已岁时迁。”第六首《洛阳》写洛阳陷落,叛军进逼长安,玄宗出走。第七首《骊山》写骊山已无复昔日繁华,寂寞凄凉,不胜今昔之感。第八首《提封》为总结,反思、议论:
  提封汉天下,万国尚同心。借问悬车守,何如俭德临。时征俊乂入,莫虑犬羊侵。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希望皇帝能行俭德,用贤人,戒兵火,加恩四海,则世事尚有可为。八首诗前后照应,情思脉络连贯,而表现的范围是一首律诗难以表达的。
  杜甫以律诗写组诗最为成功的,是七律,如《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特别是《秋兴八首》,可以说是杜甫律诗中的登峰造极之作。这组诗写于滞留夔州时期。此时安史之乱虽已结束,而外族入侵,藩镇叛乱,战争仍然不断。挚友已先后离开人世,诗人自己仍飘泊沧江,且疾病缠身。山城秋色,引发他的故园之思和对于京华岁月的怀念,回顾一生,感悟哲理。八首诗就是在这一思想脉络上展开,一层深入一层。第一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江峡秋色牵动滞留夔府孤城的寂寞心绪,也牵动故园之思。由丛菊两开引发留夔两载的辛酸岁月的感慨,引发对于故园的思念。正沉浸于回忆与思念之中,忽又为白帝城的四处砧声所惊断,于是有第二首。第二首又从现实开始,进入感慨与回忆: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从落日啼猿、孤城怅望中产生的身世飘零之感,引发对于往日曾叩近侍的回忆,又是感慨万千。正沉浸在回忆与感慨里,忽又被山城悲笳惊醒,回到现实中来。时光流逝,已经月上中天,叹时光而伤沦落,于是有第三首: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这一首从时光流逝叹抱负落空,引发对于朝廷用非其人的不满,于是有第四首: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这一首是对于国家命运的忧念。意谓政局变更,边境战火不断,国家前途可忧,而自己穷老荒江,无法报国,空有忧思而已。后四首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着忆往昔、感盛衰、伤沦落、叹身世。这八首诗要表现的是一种深沉复杂的感情,交错着感慨、回忆、思念与对于时局的看法。要用一首诗来把这些复杂的、低徊不尽的感情表达出来不容易做到,或者说不容易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用组诗则可以做到这一点。以律诗写组诗,极大地扩大了律诗的表现力,这是杜甫在律诗发展史上的贡献。
  杜甫把律诗写得纵横恣肆,极尽变化之能事,合律而又看不出声律的束缚,对仗工整而又看不出对仗的痕迹。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读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全诗把一种骤然到来的狂喜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用“忽传”、“初闻”、 “却看”、“漫卷”这些动词,加强了突然性和随意性色彩;用“即从”、“便下”、“穿”、“向”等词,连接四个地名,造成风驰电掣的气势。表达的方式,仿佛散文一般,感慨流畅,连贯性、整体感极强,毫不受律体的束缚。他在寓居夔州以后所作诗,这方面的成就,更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被杨伦称为“杜集七言律第一”的《登高》,就是这样的一首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风急、猿啸、鸟飞、木落,伴以滚滚而来的江水,整个境界卷入到急速的流动之中。然后是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用了那么多在动作上相互连贯性极强的动词,造成全诗的流动感和整体感,使人读来有一气流转之感。但细究起来,全诗在声律句式上,又有极精密的考究。八句皆对,首联句中也对。严整的对仗被形象的流动感掩盖起来了,严密变得疏畅。首联上句第一字仄声换成平声,下句第一字平声换成仄声,一开始便用轻重的变化增加了两个节奏。“猿啸”处本应是二仄声,他为了使“天高”与猿声连着表现一种高扬凌厉的情调,用了一个平声字 “猿”,三个平声连续上扬,“啸”仄下沉,两头均有一个急速的起伏,最后一个“哀”字,扬而不返。这首句在通过平仄的精心安排来表现声象上,真是精彩极了。
  杜甫律诗的最高成就,可以说就是在把这种体式写得浑融流转,无迹可寻,写来若不经意,使人忘其为律诗。如《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以亲切随便的语气说出,不露对仗与声律安排的痕迹。《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上四句用流水对,把春雨神韵一气写下,无声无息不期然而来,末联写一种骤然回首的惊喜,格律严谨而浑然一体。《旅夜书怀》也是这类千古传诵的名篇。
  杜甫自己说:“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呈路十九曹长》)又说:“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这正是他对律诗的主要追求。 “诗律细”不仅在于声律的精心安排,也在于从严谨中求变化,变化莫测而不离规矩。有时他为了表达某种感情的需要而写拗体,晚年七律拗体更多。这种拗体与七律初期出现的某些不合律现象是不同的,它是成熟之后的通变,表现为变化中的完整。
  杜甫律诗的又一成就,在于他炼字炼句上的成功。精于用字,刻划细微,在他的古体中有同样表现,而以律诗的表现最为精彩。他炼字,用力之处在表现神情韵味。刘熙载说“少陵炼神”,就是指这一点。他的用字,常常达到一字之下,他人难以更改的地步。他善于用动词使诗句活起来,用副词使诗疏畅而富于转折,特别是“自”字,他实在是用得好极了。他还善于用颜色字以强化某种情感色彩,用叠字以创造氛围,,用双声叠韵以使诗的声调更加和谐悦耳,用俗字口语使诗读来更加亲切。炼字,是他的自觉追求。他说过:“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他是用很大的精力在炼字上的。

  第三节 杜诗的艺术风格
  杜诗的主要风格沉郁顿挫 杜诗风格的另一面:萧散自然 杜诗风格与杜甫处境心境的关系
  杜诗的主要风格特征是沉郁顿挫,沉郁顿挫风格的感情基调是悲慨。杜甫是一位系念国家安危和生民疾苦的诗人。动乱的时代,个人的坎坷遭遇,一有感触,则悲慨满怀。他的诗有一种深沉的忧思,无论是写生民疾苦、怀友思乡,还是写自己的穷愁潦倒,感情都是深沉阔大的。他的诗,蕴含着一种厚积的感情力量,每欲喷薄而出时,他的仁者之心、他的儒家涵养所形成的中和处世的心态,便把这喷薄欲出的悲怆抑制住了,使它变得缓慢、深沉,变得低回起伏。长篇如此,短章也如此。例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先叙抱负之落空,仕既不成,隐又不遂,中间四句一转,感情起伏,待到郁勃不平之气要爆发出来,却又撇开个人的不平,转入对骊山的描写。由骊山上的奢靡生活,写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平愤懑之情似乎又是要喷薄而出了,但是没有,感情回旋,变成了“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的深沉叹息。“入门闻号洮,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悲痛欲绝的感情看来似乎要难以自制了,但又没有喷薄而出,“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个人的悲痛变成了对于百姓苦难的深沉忧思,留下了无穷韵味。《梦李白二首》也是这种回环反复表达感情的很好例子,梦中见其来,又疑其真来;分明他已真来,又疑其何以能逃出牢笼,定非真来;说他并非真来,又分明见其月色下憔悴颜色。真真幻幻,表现的是浓到如酒的情谊,深沉低回,波浪起伏。《北征》、《洗兵马》、《壮游》、《同谷七歌》、《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还有前面提到的《秋兴八首》都是这样的例子。沉郁顿挫,是杜诗的主要风格。沉郁,是感情的悲慨壮大深厚;顿挫,是感情表达的波浪起伏、反复低回。
  除了沉郁顿挫之外,杜诗还有其它的风格。胡震亨说杜甫的诗“精粗巨细,巧拙新陈,险易浅深,浓淡肥瘦,靡不毕具”(《唐音癸签》卷六)。就是说的杜诗风格的多样性。风格的多样正是伟大作家艺术上高度成熟的标志。在杜诗的多样风格中,萧散自然,是又一重要特色。闲适情趣,安静明秀境界,细腻的景物描写,形成萧散自然的特色。这类诗不少,如《水槛遣心二首》其一: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鱼鸟自得其乐,在一片宁静的氛围里,生一份闲适愉悦情思。“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漫成二首》其一)。 “野船明细火,宿鹭起圆沙”(《遣意二首》其二)。“芹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徐步》)。“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独酌》)。这些都是萧散心境、闲适情趣的产物。这类风格最有代表性的,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三: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其五: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其七: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这组诗把萧散自然的情怀抒写得从容和优雅,让人神往。《绝句漫兴九首》也是如此。
  杜诗的不同风格的形成,与杜甫不同时期的不同境遇,或者同一时期的不同心境似有关系。当他生活坎坷,颠沛流离,或处于战乱之中时,他的家国之思,身世之感,便自然涌出,悲歌慷慨。这时的诗,往往便表现为沉郁顿挫。长安困顿、陷落贼中、华州鄜州时期、陇蜀道上、夔州以后的诗,多数是这类风格。当他生活稍为安定时,他就写一些萧散自然的诗。成都草堂的一段时间,就有不少这类作品。

  第四节 杜诗的地位与影响
  集六朝、盛唐诗歌之大成 对后代诗人的影响
  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元稹是说杜甫兼有各家之所长。宋人秦观也有类似的看法:“于是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俊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所不及焉。然不集众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至于斯也。”(《论韩愈》)他是从杜甫的兼备各种风格的。如果我们从更广阔的视野说,杜甫的集大成,首先是他身上集中了中国文化传统里的一些最重要的品质,即仁民爱物、忧国忧民的情怀。在他的诗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与屈原相似的深沉忧思。屈原与杜甫当然有许多不同,但两人在诗中表现的忧国忧时却同样至诚。在杜甫的诗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仁政思想的传统精神;可以感受到司马迁的实录精神,面对史实而不回护,正视历史。这些当然不是诗歌传统自身,但它却决定了杜诗的基本品质,说明这些品质的渊源所自。
  就诗歌传统自身言,杜诗的叙事与议论,显然受到《诗经·小雅》的影响。而其悲歌慷慨的格调,显然又与《离骚》相近。它的缘事而发,则来自乐府传统。它浓烈的抒怀。细腻的感情,与建安诗歌有关。在诗的表现、表现形式上,他吸收的就更为广泛而多样。叙述夹议论,有“小雅”的因素,有赋的铺排技巧,有乐府的影响,也有史笔的痕迹。他的五言古诗广泛接受魏晋南北朝诗人的影响,如王粲、曹植、阮籍、谢灵运、陶渊明等。五七言律诗则可以说吸收了这两种体式发展过程中的一切经验;五律则主要学杜审言。而最重要的,是充分吸收盛唐诗人创造兴象、创造意境的经验,把它融入到叙事的技巧里,叙事而又有着意境的美。
  即使只从语言或意象上说,也可找出杜甫与前辈诗人的各种联系。例如,他的《杜鹃》、《石龛》诗,显然受到汉乐府相和歌辞相和曲《江南》的影响。《晚登瀼上堂》“江流静犹涌”,来自阴铿“大江静犹浪”(《和傅郎岁暮还湘州》)。《宿江边阁》“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来自何逊“薄云岩际出,初月浪中生”(《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艳曲》“江清歌扇底,影旷舞衣长”,来自庾信“绿珠歌扇底,飞燕舞衫长”(《和赵王看妓》)。《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 “昔如水上鸥,今如罝中兔”,来自鲍照“昔如鞲上鹰,今如槛中猿”(《代东武吟》)。《前出塞九首》其六“驱马天雨雪”,来自鲍照“北风驱雁天雨霜” (《代白纻曲二首》其一)。《小寒食舟中作》“云白山青万馀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来自沈佺期“两地江山万馀里,几时重谒圣明君”(《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小寒食舟中作》“春水船如天上坐”,来自沈佺期“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钓竿篇》)。《漫成二首》其一“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来自沈佺期“只为看花鸟,时时误失筹”(《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意象的启发引起联想,产生类似的诗句,从中可以看出杜甫对于前人诗歌成就的熟悉与有意的吸取。他非常推崇曹植和建安诗人,推崇陶渊明和谢灵运、谢朓、鲍照、庾信,特别是阴铿、何逊,说自己“颇学阴何苦用心”。对于陈子昂、初唐四杰、孟浩然、王维、李白,他更是推崇备至。他主张转益多师,正是这一点,使他成为集大成者。
  从唐诗的发展看,杜甫是一位承先启后的人物。杜诗是唐诗发展的一个转折。由于杜诗兼备众体而又自铸伟辞,积累了极其丰富的艺术经验,有许多的层面,也就为后来者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各种可能。中唐以后,白居易、元稹继承了杜甫缘事而发、写生民疾苦的一面,且受到杜甫五言排律夹叙夹议的影响;韩愈、孟郊、李贺则受到杜甫的奇崛、散文化和炼字的影响;炼字在晚唐更发展成苦吟一派;李商隐的七律得力于杜甫七律的组织严密而跳跃性极大的技法。他们都学杜甫的一枝一节,而开拓出新的诗派。宋以后,杜甫的地位更高,他在诗史上的影响,历千年而不衰。
  杜甫的更为重要的影响,是在思想情操方面。他的系念国家安危,同情生民疾苦,为历代士人所崇仰,在士人人格的形式上,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北宋爱国将领李纲在《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中说杜诗“平时读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之后,诵其诗如出乎其时,犁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其语之妙也。”南宋爱国将领文天祥兵败被俘,有《集杜诗》二百首,《序》说:“凡我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这种影响直至现代也历久而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