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韩愈与白居易

  五七言诗风格的两个极端的转变──艰险与平易──韩愈与白居易──韩愈的诗──奇崛的创作──韩愈的同道者:卢仝、孟郊、贾岛等──流畅如秋水的泛滥的白居易体──旧氏的“新乐府”──伟大的叙事诗与抒情诗──元稹与李绅──刘禹锡柳宗元与姚合──第三派的崛起:王建张籍李贺等──女作家薛涛

  ○一

  上面已经说过,五七言诗的格律,到了大历间,是已发展到无可再发展的了,其体式也已进步到无可再进步的了,诗人们只有在不同作风底下,求他们自己的深造与变幻。但大历的诸诗人,除了顾况一人外,其他“十才子”之流,皆没有表现出什么重要的独特的风格出来;他们仿佛都只在旧的诗城里兜着圈子。最大的原因是,没有伟大的诗人出来,其才情够得上独辟一个天地的。但过了不久,伟大的诗人们终于是产生了。其中最重要者便是韩愈与白居易。他们各自开辟了一个崭新的诗的园地,各自率领了一批新的诗人们向前走去。他们完全变更过了齐、梁、沈、宋,乃至王、孟、李、杜以来的风格。他们尝试了几个古人们所从不曾尝试过的诗境,他们辟出了几个古人所从不曾窥见的诗的园地。但他们却是两条路走着的;他们是两个极端。韩愈把沈、宋、王、孟以来的滥调,用难险的作风一手拗弯过来。白居易则用他的平易近人,明白流畅的诗体,去纠正他们的庸熟。韩愈是向深处险处走去的白居易是向平处浅处走去的。这使五七言诗的园苑里增多了两朵奇葩;这使一般的诗的城国里,更出现了两种重要的崭新的作风。

  ○二

  韩愈是一位古文运动的大将,他的诗似不大为人所重。当时孟郊的诗名,实较他为重,故有“孟诗韩笔”之称。又宋人往往以为柳子厚的诗,工于退之。那大概是他的文名太大了,故把他的诗名也掩蔽住了。在他的同时,难深险瘦的作风,把捉到者固不止他一人;像孟郊、贾岛、卢仝之流,莫不皆然。但他的才情实远在他们以上。如同在散文上一样,他在诗坛上也是一位天然的领袖人物。

  愈字退之,南阳人。生二岁而孤,由嫂郑夫人抚育。少好学。贞元二年(公元786年)始到京师。到贞元八年(公元792年)才登进士第。他颇锐意于功名,数投书于时相,皆不报,因离京到东都。后宁武节度使张建封聘他为府推官。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调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十九年以事贬阳山令。宪宗即位(公元806年),为国子博士,改都官员外郎。后裴度宣慰淮西,奏以愈为行军司马。吴元济平,入为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宪宗遣使到凤翔迎佛骨入宫。愈上表切谏。帝大怒,贬他为潮州刺史。穆宗立(公元821年),召他为国子祭酒。后又为京兆尹,转吏部侍郎。长庆四年卒(768-824)。年五十七。有集四十卷。

  他的诗,和他的散文的作风很不相同。他在散文方面的主张,是要由艰深的骈俪回复到平易的“古文”的,他打的旗帜是“复归自然”的一类。但他的诗的作风却不相同了。虽然同样的持着的反对浓艳与对偶的态度,却有意的要求险,求深,求不平凡。而他的才情的弘灏,又足以肆应不穷。其结果,便树立了诗坛上的一个奇帜,一个独创出来的奇帜。故他的散文是扬雄、班固、《左传》、《史记》等等的模拟,他的诗却是一个创作,一个崭新的创作。他在诗一方面的成就,是要比他的散文为高明的。唐书谓他“为诗豪放,不避粗险,格之变,亦自愈始焉。”岁寒堂诗话说:“柳柳州诗,字字如珠玉,精则精矣,然不若退之变态百出也。使退之收敛而为子厚则易,使子厚开拓而为退之则难矣。意味可学,而才气则不可及也。”这评语颇为公允。他为了才气的纵横,故于长诗最为擅长,像《南山诗》是最著名的。他在其中连用五十几个“或”字,以形容崖石的奇态,其想像的奔驰,是远较汉赋的仅以堆字为工者不同的: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ず,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凑,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或乱若抽笋,或や若注炙,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先强势已出,后钝嗔讠豆讠需。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或如临食案,肴核纷,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椁柩。或累若盆罂、或揭若豆,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差不多把一切有生无生之物,捕捉进来当作形容的工具的了。又像《嗟哉董生行》:“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嗟哉,董生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鱼”,其句法是那样的特异与不平常!难怪沈括要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了。在短诗方面,比较不容易施展这种非常的手段,但他也喜用奇字,发奇论,像《答孟郊》:“名声暂膻腥,肠肚镇煎妙。古心虽自鞭,世路终难拗。弱拒喜张臂,猛闲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又像《晚寄张十八助教周郎博士》:“日薄风景旷,出归偃前檐。晴云如擘絮,新月似磨镰。”但他所刻意求工者,究竟还在长诗方面。他的许多长诗,差不多个个字都现出斧凿锤打的痕迹来,一句句也都是有刺有角的。令人读之,如临万丈削壁,如走危岩险径,毛发森然,汗津津然出,不敢一刻放松,不敢一步走错,却自有一个特殊的刺激与趣味。这是他的成功!

  ○三

  和他同道的,有卢仝、孟效、贾岛、刘叉、刘言史诸人。他们也都是刻意求工,要从险削,从寒瘦处立定足根的。卢仝,范阳人,隐居少室山,自号玉川子。韩愈为河南令,爱其诗,与之酬唱。后因宿王涯第,涯被杀,仝竟也罹祸。他的长诗,像《月蚀诗》,也是险峻异常的,但工力的深厚,较韩愈差得多了;且设想也幼稚得可笑。短诗却尽有很可爱的,像《示添丁》:“泥人啼哭声呀呀,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画如老鸦。父怜母惜扌国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又像《喜逢郑三游山》:

  相逢之处花茸茸,石壁攒峰千万重。他日期君何处好,寒流石上一株松。

  孟效字东野,湖州武康人,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韩愈一见为忘形交。年将五十,始得登进士第。调溧阳尉。郑余庆镇与元,奏为参谋,卒(751-814)。张籍私谥之日贞曜先生。郊最长于五言,李观说他:“郊之五言时,其高处在古无上,其平处下顾二谢。”他没有写过什么很长的诗,但个个字都是出之以苦思的。他喜写穷愁之状,喜绘寒饥之态。像:《寒地百姓吟》:“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骚。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饥雪吟》:“饥鸟夜相啄,疮声互悲鸣。冰肠一直刀,天杀无曲情”;《出东门》:“饿马骨亦耸,独驱出东门,少年一日程,衰叟十日奔”;《寒溪》;“晓饮一杯酒,踏雪过青溪,……独立欲何语?默念心酸嘶”;《秋怀》:“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答友人赠炭》:“驱却座上千重寒……暖得曲身成直身”等等。岂便是所谓“郊寒”的罢?

  贾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僧,名无本。韩愈很赏识他,劝他去浮屠,举进士。后为普州司仓参军。会昌初,卒,年六十五(777-841)。岛与孟郊齐名,时称他们的诗为“郊寒岛瘦”。像“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客喜》),“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朝饥》)等等,也颇有寒酸气。相传他初赴举在京时,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尝跨蹇,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遂吟道:“落叶长安”,方思属联,杳不可得,忽想到“秋风吹渭水”五字,喜不自胜。至唐突某官,被系一夕始释。又一日在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思易“敲”为“推”,引手作推敲之势,至犯韩愈的车骑,他还不觉。这真是一位深思遗世,神游象外的诗人了。他尝自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可见其吟咏之苦。每至除夕,必取一岁年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心血也。”痛饮长谣而罢。

  刘叉少任侠,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闻韩愈接天下士,步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道:“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遂行。归齐、鲁,不知所终。他的《雪车》,是很大胆的谩骂:“士夫困征讨,买花载酒谁为适?天子端然少旁求,股肱耳目皆奸慝。……相群相党,上下为蝥贼。庙堂失禄不自惭,我为斯民叹息还叹息!”

  刘言史,邯郸人,他的诗美丽恢赡。和孟郊友善。初被荐为УУ强令,辞疾枣不受。后客汉南,李夷简署司空掾。寻卒。他的诗颇近郊、岛,像:“老性容茶少,羸肌与簟疏。旧醅难重漉,新果未胜Θ。”(《立秋日》)

  ○四

  要是说韩愈一派的诗,像景物萧索,水落石出的冬天,那末,白居易一派的诗,便要说他是像秋水的泛滥,畅流东驰,顾ツ自雄的了。韩愈派的诗是有刺的;白居易派的诗却是圆滚得如小皮球似的,周转溜走,无不如意。韩愈派的诗是刺目涩口的;白居易派的诗,却是爽心悦耳的,连孩子们念来,也会朗朗上口。

  白居易字乐天,下わ人。幼慧,五六岁时,已懂得做诗。以家贫,更苦学不已。登进士第后,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三年(公元808年)拜左拾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授太子左赞善大夫。未几,以事贬江州司马。移忠州刺史。元和十五年升主客郎中,知制诰。长庆二年(公元822年)除杭州刺史。文宗开成元年(公元836年)为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后以刑部尚书致仕。卒年七十五(772-846)。有《白氏长庆集。》

  他是最勤于作诗的人;他尝序刘梦得的诗道:“彭城刘梦得,诗豪者出。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一二年来,日寻笔砚,同和赠答,不觉滋多。太和三年春已前,纸墨所存者凡一百三十余首。其余乘与伏醉,率然口号者不在此数。”仅仅一二年间,已有了那末多的成绩!在他的长久的诗人的生涯里,所得自然更多。他尝自分其诗为四类:一,讽谕,包括题为“新乐府”者,这是他自己最看得重的一部分;二,间适,是他“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三,感伤,是他“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四,杂律,是他的“五言七言,长短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但他的诗,最重要者自是他的“新乐府”辞。他与元九书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是彻头彻尾抱着人生的艺术之主张的。故他的诗“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学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而许多题为“新乐府”者,便都是在这样的主张底下写成的。杜甫的许多歌咏民间疾苦的诗,是写实,是后写实里弹出讥诫之意来的;他并没有明白的说出他是诫谏。但居易却是老老实实的把他的诗拿来做劝诫的工具了。他的“新乐府”,作于元和四年(公元809年),恰好是他做左拾遗的时候。全部“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其自序道:“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已把他的主旨说得很明白。这样彻底的人生的艺术观,是我们唐以前的文学史上所极罕见的。在这五十篇中,有议论,像《海漫漫》,《华原磬》等;有叙事,像《新丰折臂翁》,《卖炭翁》等;但即叙事者,也往往以劝诫的议论结。《新丰折臂翁》最有名,是写一个折了臂的老人的故事。其所以折臂者,盖全为了逃避兵役之故。“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这和杜甫的《兵车行》等是同样表曝了唐代徵兵制度的罪恶的。除了“新乐府”外,像《秦中吟》十首,也同是此意。惟“新乐府”多婉曲的劝谕,《秦中吟》则是不客气的讽刺与责骂:“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歌舞》);“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买花》)。大约“新乐府”为了是居谏臣之位时所作,“愿得天子知”的,故措辞不得不和平婉曲些罢。但此类的“新乐府”,实在未见得成功;天子知与不知,且不说,就文学而论,则五十篇中,起初的可算做好诗的,还不到十篇。无疑的,《新丰折臂翁》与《卖炭翁》乃是其中的最好的二篇。居易的好诗,实不在此而在彼。他自己所不大看得重的“闲适”和“感伤”的二类的诗,其中尽有许多真实的伟大的作品在着。《长恨歌》是很成功的一篇叙事诗;《琵琶行》也是很伟大的一篇抒情诗。我们读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舟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但这似有些受顾况《李供奉弹箜篌歌》的暗示的罢。)实在觉得韩愈的《南山》,卢仝的《月蚀》有些吃力不讨好。其他长歌短什,好的也很不少。相传他未冠时谒顾况,况恃才少年推可,见其文自失道:“吾谓斯文遂绝,今复得子矣!”居易作风,有一部分确近顾况,惟顾况较他更为逼近口语耳。居易他自己也很想做到妇孺皆能懂的地位。《墨客挥犀》曾记着:“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他既这样的要求通俗,所以当时他的诗流传得也最盛。《丰年录》:“开成中,物价至贱。村路卖鱼肉者,俗人买以胡绢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唐音癸签引》)《酉阳杂俎》也记着:当时有刺乐天诗意于身,诧白舍人行诗图者的事。又,鸡林行贾,售居易诗于其国相,率篇易一金。流行之盛,可谓自诗人以来所未曾有。

  ○五

  和白居易同时的诗人们,有元稹、李绅和刘禹锡诸人。他们都是居易的好友,虽然作风未必十分相同。居易和元稹先有元、白之称。稹卒,又和刘禹锡齐名,号刘、白居易叙禹锡诗道:“予顷与元微之唱和颇多,或在人口。尝戏微之云:仆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吟咏情性,播扬名声,其适遗形,其乐老者,幸也。然江南士女,语才子者多云元、白。以子之故,使仆不得独步于吴、越间,此亦不幸也。今垂老复遇梦得,梦得得非重不幸耶?”把他们的关系,说得很明白。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诗名与白居易相埒,天下传讽,号“元和体”。往往播乐,妃嫔近习皆诵之。宫中呼元才子。尝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后官武昌军节度使(779-831)。有《元氏长庆集》百卷。稹虽和居易相酬唱,但居易的流畅平易的作风,他却未能得到。不过他的诗虽不能奔放,却甚整炼,像:“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兔骄痴缘树木。舞榭欹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尘埋粉壁旧花细,鸟啄风筝碎珠玉。……蛇出燕巢盘门拱,菌生香案正当衙”(《连昌宫词》),写残破的芜宫是很尽了力量的。他的《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显然是受了白居易“新乐府”的影响的。他尝谓:“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汉,遂不复拟赋古题。”(《乐府古题序》)这是“新乐府”的一篇简史。他还写了《代曲江老人百韵》《茅舍》、《赛神》、《青云驿》、《阳城驿》以及《连昌宫词》等,皆有讽劝之意。他还作了一篇传奇《会真记》,成了后来的一个最有名的传说的祖本。

  李绅字公垂,润州无锡人,与元、白为友,就是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里所说的李校书。今绅所作的《新题乐府》(凡二十首)已不传,而他诗传者却甚多。他于宗时为中书侍郎,同门下平章事。他的《莺莺歌》,失传已久,近乃于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中辑得之,可见出其叙事歌曲的作风的一斑。

  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人,贞元间登进士第,为监察御史。以附王叔文,贬为郎州司马。落魄不自聊,吐词多讽托幽远。蛮俗好巫,尝倚其声,作《竹枝词》十余篇,武陵洞间悉歌之。后入为主客郎中,又出刺苏州。迁太子宾客分司。会昌时,加检校礼部尚书,卒(772-843)。年七十二。有集。他虽和乐天、微之相酬唱,但他却不是他们的一群。他很少写什么讽劝的“愿得天子知”的东西,他有他自己很特异的作风。他久在蛮方,其短歌,是很受少数民族的情歌的影响的,故甚富于南国的情调。像《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天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这些情歌的风趣,是我们的诗歌里所不曾有过的。禹锡的模拟,可说是成功的。

  ○六

  和刘禹锡最友好的柳宗元,与韩愈同以古文鸣。但他的诗却和他的散文同为我们所看重。他并不像韩愈那样的善于鼓吹,宣传,且又久窜蛮方,无召集一班跟从者的凭藉。所以他在当时,虽然文名甚著,却是很寂寞的。除了老朋友们,像韩愈、刘禹锡等,时时还提到他外,别的人几乎是都不会想到过有那么一位诗人!他字子厚,河东人,登进士第。调蓝田尉。王叔文用事时,待宗元甚厚,擢尚书礼部员外郎。叔文败,与刘禹锡等并遭贬斥。他贬永州司马。自此蹭蹬不振,以是益自刻苦为文章,养成了隽郁而清幽的作风。元和十年移柳州刺史;后四年卒。年四十七(773-819)。有集。他的诗,像《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以及“烟销日出不见人,Ы乃一声山水绿”(《渔翁》);“泉回浅石依高柳,迳转垂藤间绿筠”(《过卢少尹郊居》);“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等;都是精莹如珠玉似的,与韩愈诗之大气包举,万象森列者大不相同。

  和柳宗元风格略同而影响更大者有姚合,陕州峡石人,登元和进士第,授武功主簿。后出为杭州刺史。终秘书监。他和张籍、王建诸人游,诗名重于时,人称“姚武功”。曾成了后一期诗人们的一个中心。他的诗,颇具幽峭之趣,刻意苦吟,务求古人体貌所未到。像“童子病来烟火绝,清泉漱口过斋时”(《寄灵一禅师》);“幽处寻书坐,朝朝闭竹扉。山僧封敬寄,野客乞诗归”(《寄张》);“秋灯照树色,寒雨落池声。好是吟诗夜,披衣坐到明”(《武功县中作》)等,皆是足供清吟的。宋代的“永嘉四灵”便是奉他为宗主的。他曾选《极玄集》,录王维至戴叔伦二十一人诗一百首,颇可见其意旨所在。有集。

  ○七

  元和、会昌之间(公元806-846年)的诗人们里,曾别有一群,挺生出来,为韩、白二派所不能包纳;那便是张籍和李贺、王建等。他们是复兴了宫体的艳诗,而更加上了窈渺之情思的。他们开辟了别一条大道,给李商隐、温庭筠他们走。这一派的诗,关系既大,影响也极巨伟。唐、五代以来的“词”的一个新诗体,其作风差不多都是由此而衍绎下去的。他们是繁弦细管的音乐,是富丽奥暧的宫室,是夏日昼光所反映的海水,是酒后模糊的谵语;若可解若不可解,若明又若昧,那便是他们的作风。

  王建字仲初,颍川人,大历十年进士。初为渭南尉。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从军塞上。后归咸阳,卜居原上。他工乐府,与张籍齐名。《宫词》百首,尤传诵人口。像:

  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客亭临小,灯火夜妆明。

  ──《江馆》

  合暗报来门锁了,夜深应别唤笙歌。房房下著珠帘睡,月过金阶白露多。

  ──《宫词》

  都是很艳丽,且很富于含蓄之情的。已是开了张籍与温、李的先路。他初作《宫词》时,因与枢密使王守澄有宗人之分,故多知禁掖事。后因过燕饮,以相讥谑。守澄深衔之。忽曰:“吾弟所作《宫词》,内庭深邃,何由知之?明当奏上。”建作诗以谢,末句云:“不是姓同亲说向,九重争作外人知?”守澄恐累己,事遂寝。

  张籍字文昌,苏州吴人。或日和州乌江人。贞元十五年登进士第。韩愈深重之,荐为国子博士。仕终国子司业。他的诗,其作风甚类王建,往往要想留些“有余不尽”之意,又往往喜写怨女春情之事。像:“曲江亭上频频见,为爱鸬莺雨里飞”(《赠项斯》);“梧桐叶下黄金井,横架辘轳牵素绠。美人初起天未明,手拂银瓶秋水”(《楚妃怨》);“江南人家多橘树,吴姬舟上织白苎。……清莎覆城竹为屋,无井家家饮潮水”(《江南曲》)等皆是。相传朱庆余受知于籍,籍为选定其诗。庆余因之登第,尚为谦退,作《闺意》以献籍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籍和之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抵万金。”全以“闺情”为象徵,这便是他们所最擅长之处。有集。

  李贺字长吉,系出郑王后。七岁能辞章。韩愈皇甫始离未信。过其家,使贺赋诗,辄就,乃大惊。自是有名。贺每日旦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及暮归,足成之。母道:“是儿呕出心肝乃已耶?”然不能禁也。所作乐府,乐工皆合之管弦。仕为协律郎。卒年二十七。有集。他的诗句尚奇诡,绝去畦径,但其大体,则近于王建、张籍。惟较为生硬耳。《蝴蝶飞》一诗,最足以见出其作风:

  杨花扑帐春云热,龟甲屏风醉眼缬,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又像他的长篇《昌谷诗》:“遥峦相压叠,颓绿愁堕地。光洁无秋思,凉旷吹浮媚。……嘹嘹湿蛄声,咽源惊溅起。”盖并有退之之奇与建、籍之艳者。

  ○八

  这时有一个女作家薛涛。其诗很可称道。涛字洪度,随父宦,流落蜀中为妓女。辨慧工时,甚为时人所爱。元稹尝喜之。书皋镇蜀,也时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其诗轻而艳丽,时有佳句,像《题竹郎庙》:

  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