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散曲作家们

  散曲的出现──散曲的来源──南曲与北曲──小令与套数──元代散曲的前后二期──前期的作家们──大诗人关汉卿──王和卿与王实甫──杨果、商挺等──冯子振、卢挚、贯云石──白朴──马致远──马九皋、张养浩等──刘时中、王伯成等──后期的作家们──张可久与乔吉甫、徐再思、曾瑞等──钟嗣成──杨朝英与周德清──吴西逸、吕止庵等──女作家王氏。

  ○一

  当金、元的时候,我们的诗坛,忽然现出一株奇葩来,把恹恹无生气的“诗”坛的活动,重新注入新的活力,使之照射出万丈的光芒,有若长久的阴霾之后,云端忽射下几缕黄金色的太阳光;有若经过了严冬之后,第一阵的东风,吹拂得青草微绿,柳眼将开。其清新愉快的风度,是读者之立刻便会感到的。这株奇葩,便是所谓“散曲”。但这里所谓“忽然现出”,并不是说,散曲乃像摩西《十戒》版似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的生命,在暗地里已是滋生得很久了。她便是蔓生于“词”的领域之中的;她便是偷偷地在宋、金的大曲、赚词里伸出头角来的。

  她的产生时候,已是很久了。但成为主要的“诗”体的一种的时候,则约在金、元之间。金、元的杂剧是使用着这种名为“曲”的诗体,成为她的可唱的一部分的。在更早的时候,“诸宫调”也已用到她成为其中“弹唱”的成分。宋人的唱赚,也是使用着“曲”的。所以“散曲”的实际上的出现,实较“剧曲”为更早。惟其成为重要的诗人们的“诗体”,则恰好是和“剧曲”同时。创作“杂剧”的大诗人关汉卿也便是今所知的第一位伟大的散曲作家。

  散曲可以说是承继于“词”之后的“可唱”的诗体的总称,正如“词”之为继于“乐府辞”之后的“可唱”的诗体的总称一样。其曲调的来源,方面极广,包罗极多的不同的可唱的调子,不论是旧有的或是新创的,本土的或是外来的,宫庭的或是民间的。但在其间,旧有的曲调,所占的成分并不很多。大部分是新闯入的东西。在那些新闯入的分子们里,最主要的是“里巷之曲”与“胡夷之曲”,正如“词”的产生时代的情形一样。

  散曲通常分为“南”、“北”二类。北曲为流行于金、元及明初的东西。南曲则其起源似较北曲为更早,但其流行则较晚。差不多要在元末明初的时候,我们才见到正则的南曲作家出现。当北曲成为金、元诗人们的主要诗体之时,南曲似还不曾攀登得上文坛的一角。所以北散曲似是出现于杂剧之先,而南散曲的出现则要在戏文的产生之后,也许那时候已经流行于民间了。但今日却没有她存在的征象可见。所以这里所讲的第一期的散曲的发展,只讲的是北散曲。

  南曲和北曲,其最初的萌芽是同一的,即都是从“词”里蜕化出来。金人南侵,占领了中国的中原和北部,于是中原的可唱的词,流落于北方而和“胡夷之曲”及北方的民歌结合者,便成为北曲,而其随了南渡的文人、艺人而流传于南方,和南方的“里巷之曲”相结合者便成为南曲。

  无论南曲或北曲,在其本身的结构上,皆可分为两种不同的定式,一是小令,二是套数。小令起源于词的“小令”,是单一的简短的抒情歌曲,常和五七言绝句,及词中的小令,成为中国的最好的抒情诗的一大部分。小令的曲牌,常是一个。但也有例外者,像:(一)带过曲(此仅北曲中有之),例若“沽美酒带过太平令”、“雁儿落带过得胜令”等等。(二)集曲(流行于南曲里),系取各曲中零句合而成为一个新调,例若“罗江怨”,便是摘合了《香罗带》、《皂罗袍》、《一江风》的三调中的好句而成的。最多者若“三十腔”,竟以三十个不同调的摘句,合而成为一新调。(三)重头,即以若干首的小令咏歌一件连续的或同类的景色或故事。例若元人常以八首小令咏“潇湘八景”,四首小令咏春、夏、秋、冬四景,或竟一百首小令咏唱《西厢》故事等等。惟每首韵各不同。

  “套数”起源于宋大曲及唱赚。至诸宫调而“套数”之法大备。套数是使用两个以上之曲牌而成为一个“歌曲”的。在南曲至少必须有引子、过曲及尾声的三个不同之曲牌,始成为一套。在北曲则至少须有一正曲及一尾声(套数间亦有无尾声者,那是例外),无论套数使用若干首的曲牌,从首到尾,必须一韵到底。

  在元末的时候,有沈和甫的,曾创作了南北合套的新调。这南北合套的出现,反在今知的纯粹的南曲散套的出现以前。我们由此可知,南曲的存在,是较今所知的时候为久远的。

  ○二

  初期的散曲作家们,几全以北曲为其活动的工具。从金末到元末,便是他们的活动的时代。这个初期的散曲时代,可分为两类不同的作家群,或两个不同的时期。前期是从金末(约公元1234年)到元大德间(约公元1300年),相当于钟嗣成《录鬼簿》上所说的“前辈名公”的时代。后期便是由大德间到元末(公元1367年),相当于钟嗣成的时代。这两个时代的作风是不大相同的。前期不不脱草创时代的特色,散曲的写作,只是戏曲作家们的副业,或大人先生们的遣兴抒怀之作,或供给妓院里实际上的歌唱的需要。但后期便不同了。散曲的使用是无往而不宜。专业的散曲作家们也便陆续的出现了。他们以歌曲为第二生命,他们的一切活动,几都集中于散曲。他们是诗中的李、杜,是词中的温、李、辛、姜。这一期,可以说是散曲的黄金时代。

  前期的作家们,据《录鬼簿》的记载,所谓“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有董解元、刘秉忠、商政叔、杜善夫、阎仲章、张子益、王和卿、盍志学、杨西庵、胡紫山、卢疏斋、姚牧庵、徐子芳、史天泽、张弘范、荆臣、陈草庵、张梦符、陈国宾、刘中庵、马彦良、赵子昂、阎彦举、白无咎、滕玉霄、郑玉宾、冯海粟、贯酸斋、曹光辅、张洪范、郝新庵左丞、曹以斋尚书、刘时中待制、萨天锡照磨、李溉之学士、曹子贞学士、马昂夫总管、班恕斋知州、冯雪芳府判、王继学中丞(自郝新庵以下十人,《楝亭丛书》本及他本《录鬼簿》皆别列于“方今名公”之下,但天一阁抄本则直接于前。似当从天一阁本。等四十一人。)而天一阁旧藏抄本《录鬼簿》则更有张云庄、奥殷周、赵伯宁、王元鼎、刘士常、虞伯生、元遗山等七人。这些人大都是“公卿大夫居要路者”。他们大都是以其余暇来作散曲的。他们的作风,离不开宴会、妓乐、山水的歌颂,乃至浅薄的厌世和恬退的思想。只有杜善夫,王和卿等数人的作风略有不同。当时伟大的戏曲家关汉卿、白仁甫和马致远,即在散曲坛上也成了鸡群里的白鹤,驰骋于散曲的平原之中,无可与争锋者。王实甫的散曲也有数阕传于今。现在略述这时期的比较重要的若干作家。

  ○三

  董解元的首列,只是“以其创始”(钟嗣成语)之故。他并没有散曲流传下来。散曲的历史的开场,仍当以大诗人关汉卿为第一人。汉卿的散曲大抵散在杨朝英的《阳春白雪》和《太平乐府》里。他的作风,无论在小令或套数里,所表现的都是深刻细腻,浅而不俗,深而不晦的;正是雅俗所共赏的最好的作品。像《一半儿》四首的《题情》,几乎没有一首不好的,足当《子夜》、《读曲》里的最隽美的珠玉。姑举其一: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又像他的《沉醉东风》的一首: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著饯行杯,眼阁著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直是最天真最自然的情歌。又像《仙吕翠裙腰》一套《闺怨》,全篇也都极为自然可爱:〔上京马〕“他何处?共谁人携手?小阁银瓶歌酒。况忘了咒,不记得低低耨。”仅这一小段已是很凄婉尽情的了。他的写景曲,像《大德歌》和《白鹤子》也是最短悍的抒情歌曲:

  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密洒堪图画。看疏林噪晚鸦,黄芦掩映清江下,斜揽著钓鱼差。──《大德歌》

  四时春富贵,万物酒风流,澄澄水如蓝,灼灼花如绣。──《白鹤子》

  他有一套《南吕一枝花》,题作《杭州景》的,系作于元灭南宋(公元1276年)不久之时的,故有“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之语。明人选本,曾把“大元朝”改“大明朝”,于是汉卿的著作权便也为明代的无名氏所夺去了。在许多杂剧里,我们看不出汉卿的思想和生平来。但在散曲里,我们却知道他是马致远的同道,也是高唱着厌世的直捷的享乐的调子的。像“官品极,到底成何济?归学取他渊明醉”;像“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四块玉》)这种态度和情绪,影响于后来的散曲的作家们是极大的。

  关汉卿的朋友王和卿,(名鼎,大名人,学士。)是一位惯爱开玩笑的讽刺的作家。他的散曲,放在当代诸作家的作品里是尖锐的表现出其不同色彩来的。《尧山堂外记》(卷六十八)曾记载着关氏和他开玩笑的故事。他的散曲的题目都是些“大鱼”、“绿毛龟”、“长毛小狗”、“王大姐浴房内吃打”、“胖妻夫”皆《拨不断》、“咏秃”(《天净沙》)之类。但可惜他的滑稽和所讽刺的对象都落在可怜的被压迫的阶级以及不全不具的人体之上,并没对统治阶级有过什么攻击。所以他的成就并不高。他有《题情一半儿》:“泪点儿只除衫袖知,盼佳期,一半儿才干,一半儿湿。”也是以嬉笑的态度出之的。但像“情粘骨髓难揩洗,病在膏育怎疗治?”(《阳春曲,题情》)却是比较正经的。明胡元瑞《笔丛》疑和卿即王实甫。其实他们不会是一个人的。他们的作风是那样的不同。以写“咏秃”、“胖妻夫”一类题目的人,决不会动手是写那么隽雅的《西厢记杂剧》的。在散曲方面,实甫自有其最圆莹的珠玉在。像实甫的《春睡》:“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片声雪下呈祥瑞,把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山坡羊》)(据《尧山堂外纪》。但此曲亦见张小山《北曲联乐府》中。恐《外纪》误。《别情》:“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尧民歌》)都是异常的绮腻,异常的清丽,确是《西厢》的同调。

  商政叔名道,元好问称其“滑稽豪侠,有古人风。”(见《遗山集》三十九卷《曹南商氏千秋录》)官学士。他有《问花》的《月照庭》一套,并不甚好。《天净沙》四首,咏梅的,也没有新意新语。同时,杜善夫,名仁杰,又字仲梁,济南长清人。官散人。元好问的《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曾举荐他和王贲、商挺、杨果、麻革等数十人,都是“南中大夫士归河朔者”。他的散曲有《庄家不识拘阑》一套(《耍孩儿》),写庄家第一次看戏的情形,极为有趣,乃是描写元代剧场的最重要的一个资料。

  杨果字正卿,号西庵,蒲阳人。宋亡时,流寓于河朔。元好问举荐之。后官参政。西庵所作,以小令为多。他的《小桃红》: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处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关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是装载着很浓厚的亡国的感伤的。

  商挺字左山,东明人。他的《潘妃曲》十九首,写闺情极得神情,像“蓦听得门外地皮儿鸣,只道是多情,却原来翠竹把妙窗映”;“止不住泪满旱莲腮,为你个不良才,莫不少下你相思债!”而下面的一首尤为艳腻之极:

  只恐怕窗间人瞧见,短命休寒贱,直恁地胳膝软!禁不过敲才厮熬煎。你且觑门前,等的无人啊旋。

  元好问以诗名,他的散曲很少,但《骤雨打新荷》两首,却是很有名的。“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曲名当是由此而得。

  姚燧字牧庵,官参政。牧庵的散曲,留传下来的不少(1239-1314)。题情的,像“梦儿里休啊,觉来时愁越多”;“等夫人熟睡着,悄声儿窗外敲”(皆《凭阑人》);咏怀的,像“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满庭芳》)”,都比较得直率浅露,少婉曲的情致。

  白无咎名贲,白子,官学士,以所作《鹦鹉曲》:“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绿蓑归去”有名于时。冯子振尝和之数十首。无咎的《百字折桂令》:“千点万点,老树昏鸦,三行两行,写长空哑哑雁落平沙。曲岸西边近水湾,鱼网纶竿钓槎。断桥东壁傍溪山,竹篱茅舍人家。满山满谷,红叶黄花。正是伤感凄凉时侯,离人又在天涯。”和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可称异曲同工。

  同时有刘太保,名秉忠(抄本《录鬼簿》作名梦正),所咏《干荷叶》一曲,盛传于世:“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胡紫山名,官至宣慰使,所作短曲,颇饶逸趣,像“几枝红雪墙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一春能得几睛明?三月景,宜醉不宜晴。”

  冯子振、贯云石、卢挚三人是这时期很著名的作曲者。白无咎的《鹦鹉曲》以“难下语”著,但子振却立意和之至数十首。子振字海粟,攸州人,官学士(1257-?)。所作散曲劲逸而潇爽,像“孤村三两人家住,终日对野叟田父,说今朝绿水平桥,昨日溪南新雨。”(《鹦鹉曲·野渡新晴》)是同时曲中罕见的隽作。

  贯云石一名小云石海涯,字酸斋,畏吾人。父名贯只哥,遂以贯为氏(1286-1324)。酸斋的散曲,颇似词中的苏、辛,像:“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但也有极清丽婉腻之作,像:“起初儿相见十分欢,心肝儿般敬重将他占,数年间来往何曾厌”;“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簿幸亏人难禁受,想著那樽席上捻色风流,不良杀教人下不得咒”和关汉卿最妙的情歌是足以媲美的。

  卢挚字处道,号疏斋,涿州人。他所作以小令为多。他的《蟾宫曲》:“想人生七十犹稀。百岁光阴,先过了三十。七十年间,十岁顽童,十载羸,五十岁除分昼黑,刚分得一半儿白日。风雨相随,兔走乌飞,仔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最为有名,直捷大胆的高喊着刹那的快活主义。他的“沙三,伴哥来茶;两腿青泥,只为捞虾”(《蟾宫曲》),写农村生活很得神理。

  白朴字仁甫,金亡时,仅七岁,为元遗山所抚养。自以为是金的世臣,不仕于元。有《天籁集》。他的散曲,俊逸有神,小令尤为清隽。像:

  红日晚,残霞在,秋水共长天一色。寒雁儿呀呀的天外,怎生不捎带个字儿来。──《得胜令》

  轻拈斑管书心事,细摺银笺写恨词,可怜不惯害相思。只被你个肯字儿,拖逗我许多时。──《得胜令·题情》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氵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寄生草·劝饮》

  都是能以少许胜人多许的。

  马致远是这期散曲作家里为人所追慕的。他是那么不平凡的一位抒情诗人。关汉卿在杂剧里不易见出“自己”来,即在散曲里,也很少抒怀之作。致远则无论在杂剧,或在散曲上,都有他很浓厚的“自我”在着。他的散曲是那样的奔放,又是那样的飘逸;是那样的老辣,又是那样的清隽可喜。他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相传以为绝唱。而他自己的作风也便是那么样的疏爽而略带些凄惋的味儿。恰有如倪云林的小景,疏朗朗的几笔里,是那么样的充溢了诗趣。他的《双调夜行船·秋思》:“百岁光阴一梦蝶”,也传诵到今。其实他的最好的篇什,还不是发牢骚的东西,像“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天上梯”;“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或什么《叹世》《野兴》的“不如醉还醒,醒而醉”,或“则不如寻个稳便处闲坐地”之类。他的最隽雅的东西便是寥寥的几笔,刻画凄清的情景。那便是他的长技,像:

  寒烟细,古寺清,近黄昏礼佛人静。顺西风晚钟三四声,怎生教老僧禅定

  ──《寿阳曲·烟寺晚钟》他还长于写恋情,却又是那样刻骨镂肤的深刻,像“从别后,音信绝;薄情种害杀人也。逢一个见一个因话说,不信你耳轮儿不热”,“他心罪,咱便舍,空担着这场风月。一锅滚水冷定也,再扌窜红几时得热!”他还写些很诙谐的东西,像《借马》,写吝者买一马,千般爱惜,不幸为人所借。他叮咛再四,方才被借者牵去:“懒习习牵下槽,意迟迟背所随,气忿忿懒把鞍来鞴。我沉吟了半晌语不语,不晓事颓人知不知?他又不是不精细,道不得他人弓莫挽,他人马休骑。”他是那么样的万分不愿,却又“对面难推”,只好叮叮咛咛的吩附道:“不骑啊,西棚下凉处拴。骑时节拣地皮平处骑。将青青嫩草频频的喂。歇时节肚带松松放。怕坐的困,尻包儿款款移。勤觑著鞍和辔,牢踏著宝镫,前口儿休提。”后来的弋阳调的小喜剧《借靴》,显然便是从此脱胎而出的。可惜致远这类的散曲不多,否则其成就当远在王和卿以上。

  马九皋字昂夫,所作多小令,只是宴饮时的漫唱,貌为豪放,而实中无所有。像“大江东去,长安西去,为功名走遍天涯路。厌舟车,喜琴书,早星星鬓影瓜田暮。”其实,当时一般老官僚们所作的散曲,大都是这一类的不痛不痒的自夸恬退的东西。张云庄(名养浩的)《云庄张文忠公休居自适小乐府》,全部都是如此。“紫罗衤阑未必胜渔蓑,休只管恋他,急回头好景已无多。”从这样浅薄的情绪里出发的歌曲,自然不会是很高明的。有名的不忽麻平章(一名时用,字用臣)的《点绛唇·辞朝》:“宁可身卧糟丘,索如命悬君手”一套,其情绪也全同于此。大约许多“公卿大夫,居要路者”的所作,其作风大者是趋向于这一条路的。

  刘时中在他们里是一位杰出的作家。时中名致,号逋斋,甯乡人,任翰林待制。他和姚燧同时,而略为后辈。以和卢疏斋相唱和。他小令甚多,颇富于青春的荡放的情趣。像:“愿天,可怜,乞个身长健。花开似锦海如川,日日西湖宴。”也偶有牢骚语。而其最伟大的的作品则为《上高监司》的两套《端正好》。这两套俱见于《阳春白雪》,是散曲家们从来未之尝试的新的境地。他在这里,把散曲的作用,提高到类似白居易《新乐府》的了。这两套似是连续的,可算是散曲里篇幅最长的一篇。“众生灵遭魔障,正值着时岁饥荒。谢恩光拯济皆无恙,编做本词儿唱。”一开头便把第一篇的大意说明。第二篇则是讲江西钞法的积弊的。“库藏中钞本多,贴库每弊怎除。”在研究元代经济史上是极重要的资料。

  戏曲家庾吉甫、王伯成、侯正卿、李寿卿、赵天锡、赵明道诸人也都写作散曲,而以王伯成、侯正卿为尤著。伯成所作,有数套流传,亦有小令,像《阳春曲·别情》:“多情去后香留枕,好梦回时冷透衾。闷愁山重海来深,独自寝,夜雨百年心。”侯正卿,真定人,号艮斋先生。杂剧有《关盼盼春风燕子楼》,今不传。散曲以《客中寄情》的《菩萨蛮》套:“镜中两鬓皤然矣,心头一点愁而而已。清瘦仗谁医,羁情只自知。”为最被传诵。在一般恬退浅率的作风里,是特以劲苍凄凉著的。赵明道有《题情》的《斗鹌鹑》一套,尽量的使用着叠字:“燕燕莺莺,花花草草,穰穰劳劳”,当是受着李易安的“寻寻觅觅”的调子的影响的。

  ○四

  后期的作家们,以张可多及乔吉甫为双璧,时人比之为诗中的李、杜。但在乔、张外,也并不是无人。这期的散曲坛较之前期更为热闹。编《太平乐府》、《阳春白雪》的杨朝英,他自己也写曲。著《中原音韵》的周德清,所作更为精莹。作《录鬼簿》的钟嗣成,也显出他的特殊的恢谐与颓放的风趣来。此外,见于《灵鬼簿》和《阳春白雪》、《太平乐府》、《乐府群玉》、《乐府新声》诸书者,更不止数十人。兼作杂剧者,于乔吉甫外,以郑德辉、瞧景臣、曾瑞等为最著。其专工散曲者,则有吴西逸、秦竹村、吕止庵、宋方壶、李爱山、王爱山、曹明善、钱子云、顾君泽、徐甜斋、董君瑞、高安道诸人。

  张名久的才情确足以领袖群伦。他的作风,和前期的马致远有些相同,却决不是有意的模拟。前期的诸作家,往往多随笔遣兴之作。到了可久起来后,方才用全副心力在散曲的制作上。他的作风是爽脆若哀家梨的,一点渣滓也不留下;是清莹若夏日的人造冰的,隽冷之气,咄咄逼人。他豪放得不到粗率的地步。他精丽得不到雕镂的地步。他潇疏得不到索寞的地步。他是悟到了“深浅浓淡雅俗”的最谐和的所在的。《太和正音谱》说他“如瑶天笙鹤。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吃烟火食气。”李开先谓:“小山清劲,瘦至骨立,而血肉销化俱尽,乃孙悟空炼成万转金铁躯矣。”自元、明以来,推重他的人,受他影响的人,更不知多少。所以他的散曲集,流传独盛。他字小山,庆元人。以路吏转首领官。他是一位不大得意的人,所以常常透露出些牢骚来。前期的散曲作家们,大都是“公卿大夫”们。而这期的作家们却都是同张氏一样的郁郁不得志的人物。“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他是那样的貌为旷达。他的《南吕一枝花·湖上晚归》套:“长天落彩霞,远水涵秋镜;花如人面红,山似佛头青。”李开先、学德符俱以为足和马致远的“百岁光阴”相匹敌。底下的几首小令,可以作为他的作风最好例证:

  今宵争奈月明何,此地那堪秋意多。舟移万顷冰田破,白鸥还笑我。拼余生诗酒消磨。云母舟中饭,雪儿湖上歌,老子婆娑。──《水仙子·西湖秋夜》

  天边白雁写寒云,镜里青鸾瘦玉人,秋风昨夜愁成阵。思君不见君,缓歌独自开樽。灯挑尽,酒半醺,如此黄昏。──《水仙子·秋思》

  门前好山云占了,尽日无人到。松风响翠涛,叶烧丹灶,先生醉眠春自老。──《清江引·山居春枕》

  与谁,画眉?猜破风流谜。铜驼巷里玉骢嘶,夜半归来醉。小意收拾,怪胆禁持。不训羞谁似你!自知,理亏,灯下和衣睡。

  ──《朝天子·闺情》

  乔吉甫字梦符,作杂剧甚多。他和小山一样,也常住于杭州。小山有《苏堤渔唱》(原集未见,《北曲联乐府》多采之),梦符也有“题西湖《梧叶儿》百篇”。可惜这《梧叶儿》是一篇也未流传下来。李开先尝为之辑《乔梦符小令》刻之。他的生活,较小山更为魄。钟嗣成谓他“江湖间四十年,欲刊所作,竟无成事者。”他的《自述》也道:“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他的作风,颇有人称之为“奇俊”的,其实较小山是放肆得多,浓艳得多了。最好的例子,像:

  红粘绿惹泥风流,雨念云思何日休?玉憔花悴今番瘦,担著天来大一担愁,说相思难拨回头。夜月鸡儿巷,春风燕子楼,一日三秋。──《水仙子·忆情》

  风吹丝雨巽窗纱,苔和酥泥葬落花。卷云钩月帘初挂,玉钗香径滑,燕藏春衔向谁家?莺老羞寻伴,蜂寒懒报衙,啼杀饥鸦。──《水仙子·暮春即事》像《私情》、《一枝花》,“老婆婆坐守行监,狠橛丁暮四朝三,不能够偷工夫恰喜喜欢欢”一类的话,确是小山所不敢出之口的。

  郑德辉被后人并汉卿、致远、仁甫,称为“关、马、郑、白”四大家。但他的散曲,存者不多。像“雨过池塘肥水面,云归岩谷瘦山腰”;“情山远,意波遥,咫尺妆楼天样高。月圆苦被阴云罩,偏不把离愁照。玉人何处教吹箫?辜负了这良宵。”已有些使我们嗅得出古典的文人的气息来。他是那样的爱雕钅娄词句,那样的喜偷用古语。这影响于后人者很大。从他以后,以粉饰为工和以偷句为业的散曲家,是那么一大群!

  徐甜斋名再思,字德可,嘉兴人。好食甘饴,故号甜斋。有乐府行于世。世人以他和贯酸斋并称,谓之“酸甜乐府”。他所作,有很疏爽的,像《夜雨》的《水仙子》: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但咏《春情》的几首,却又是那样的娇媚可喜:“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剔春纤碎采花瓣儿,就窗纱砌成愁字”;“一自多才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曾瑞卿大兴人,家于杭州。善丹青,能隐语小曲。其散曲集《诗酒余音》虽不存,然散见于《太平乐府》诸书里者却也不少。他所作,大都为江湖间的熟语,市井里的习辞,像“旧衣服陡恁宽,好茶饭减多半;添盐添醋人撺断,刚捱了少半碗。”故能传唱一时。

  沈和甫名和,杭州人。“能词翰,善诙谑,天性风流,兼明音律。以南北调合腔自和甫始。如《潇湘八景》、《欢喜冤家》等曲,极为工巧。后居江州,近年方卒。江西称为蛮子关汉卿者是也。”今《潇湘八景》犹见于《雍熙乐府》。

  瞧景臣字景贤。大德七年,他从维扬到杭州。与钟嗣成相识。嗣成云:“维扬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惟公《哨遍》,制作新奇,皆出其下。”景臣的《高祖还乡》,今存,确是一篇奇作。他借了村庄农人们的眼光,看出这位“流氓皇帝”的装模作样的衣锦还乡的可笑情形来,真把刘邦挖苦透了。“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ㄏ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是那样的故意开玩笑!

  周仲彬名文质。其先建德人,后家于杭州。“家世儒业,俯就路吏。善丹青,能歌舞,明曲调,懂音律。”他的情词,写得很有风趣,像“曾约在桃李开时,到今日杨柳垂丝。假题情绝句诗,虚写恨断肠词,嗤,都扯做纸条儿。”

  吴仁卿字弘道,号克斋先生,历仕府判致仕。有《金缕新声》。今存者仅小令数首耳。钱子云名霖,松江人,弃俗为黄冠,更名抱素,号素庵。所作有《醉连余兴》,今存者亦寥寥。曹明善,衢州路吏。“有乐府,华丽自然,不在小山之下。”其《长门柳》二词,“长门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如雪”,尤为世所盛传。但像《折桂令》的数首:“问城南春事如何?细草如烟,小雨如酥。”;“小红楼隔水人家,草已鸣蛙,柳未藏鸦。试卷朱帘,录山问寺,何处无花”似尤富于逸趣。

  赵文宝(一作文贤)名善庆(一作孟庆),饶州乐平人。善卜术,任阴阳学正。所作杂剧,皆已亡失。散曲存二十余首。他的作风,甚受北宋词的影响,纤雅圆润,不失为隽品。像“望睛空莹然如片纸,一行雁一行愁字”;“雨痕著物润如酥,草色和烟近似无,岚光照日浓如雾。”王仲元,杭州人,所编有《于公高门》等。高敬臣名克礼(《录鬼簿》作字敬礼),号秋泉,“见任县尹,小曲乐府极为工巧,人所不及。”王日华,名晔,号南斋,杭州人。有与朱凯题《双渐小青问答》,今存。董君瑞,真定冀州人,有《哨遍·硬谒》;高安道也有《哨遍·嗓淡行院》,俱出以方言俗语,形容人情世态,入骨三分。

  《录鬼簿》的著者钟嗣成,和这期的作者们,大都相友善。他自己也是一位很好的抒情诗人。他字继先,号丑斋,汴梁人。累试不第。又不乐为吏。乃居于杭州,以著作为事。作杂剧数种。其散曲充满了不平的愤懑,像《丑斋自述》乃是一篇绝沉痛的苦笑:

  〔梁州〕子为外貌儿不中抬举,因此内才儿不得便宜。半生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争奈灰容土儿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鬃稀稀,那里取陈平般冠玉精神,何晏般风流面皮,那里取潘安般俊俏容仪。自知就里,清晨倦把青鸾对。恨杀爷娘不争气,一日黄榜招收丑陋的,准拟夺魁。〔隔尾〕有时节软乌纱抓扎起钻天髻,干皂靴出落着簌地衣,向晚乘间后门立,猛可地笑起。似一个甚的?恰傻似现出钟馗,唬不杀鬼!

  《醉太平》小令三首,写乞儿的生活者,似即为有名的《绣襦记》里的郑元和叫化一出之所本。《清江引》的《情》:“夜长怎生得睡著,万感萦怀抱。伴人瘦影儿,惟有孤灯照。长吁气,一声吹灭了。”也是绝妙好辞。想不到写着不甚通顺的《灵鬼簿》的作者,却是一位如此高明的诗人。“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这话至少用在这里是很对的。

  任则明名昱,四明人。少年狎游平康,以小乐章流布裙钗,晚乃锐志读书。他和曹明善是朋友。“绛罗为帐护寒轻,银甲弹筝带醉听,玉奴捧砚催诗赠,写青楼一片情。”正是他少年时代生活的缩影。

  李致远,生平未详,《太和正音谱》列之于徐甜斋、杨澹斋之次,当是这期内的作家。他惯以清逸的话,写清逸的景物,像“柔条不奈晓风流,乱织新丝绿”颇多好句。

  杨澹斋名朝英,青城人,尝和贯酸斋为友。酸斋道:“我酸则子当澹。”遂以号之。(邓子晋《太平乐府》序)至正间,编纂当代才人之作,为《太平乐府》、《阳春白雪》二集,为今日论元代散曲者主要的宝库。他自己所作,间也见于集中。像“浮云薄处日,白鸟明边隐约山”之类也很不坏。

  周德清的《中原音韵》为曲家所宗,他自作也复出之以百炼千锤,无懈可击,像《秋思》:“千山落叶岩岩瘦,百结柔肠寸寸愁,有人独倚晚妆楼。楼外柳眉叶,不禁秋。”

  《太平乐府》诸书所载曲家们,尚有吕济民,尝和冯海粟《鹦鹉曲》;又有吕止庵(《阳春白雪》别有吕止轩),或系一人。吴西逸、宋方壶,皆示知生平,所作存者颇多,而无甚特殊的作风。赵显宏号学村,未知里居,喜以诗句入曲,像“春日凝妆上翠楼,满目离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已开了明人以南翻北的一条大路。朱庭玉存套曲甚多,类皆题情、急别一类的文章。王爱山字敬甫,长安人,所作也多闺怨之辞。同时有李爱山的,也作曲。他们所作,每多相混。

  女流作家。这时绝少。有大都行院王氏,作《粉蝶儿》长曲一套,描写妓女生活,极为沉痛:“〔斗鹌鹑〕愁多似山市睛岚,泣多似潇湘夜雨。少一个心上才郎,多一个角头丈夫。每日价茶不茶,饭不饭,百无是处,交我那里告诉!最高的离恨天堂,最低的相思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