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散曲的进展

  从元末到明初的散曲的进展──北曲的盛况──南曲的抬头──元、明间诸北曲作家们:汪元亨、谷子敬、丁野夫、唐以初、汤舜民、贾仲明等──蒙古西域人之工散曲者──朱有敦──康海与王九思──陈铎──常伦与王磐──唐寅的北曲──杨廷和及其“名公臣卿”们──元人作南曲者之罕见──高则诚为今知南曲作家的第一人──刘东生与杨维桢──南曲家的朱有敦──陈沂、王阳明等──徐霖、沈仕等──唐寅与祝允明等──李日华等。

  ○一

  从元末到明的正德,散曲的进展,可分为两方面来讲。第一,北曲依然的在蓬蓬勃勃的滋生着,并未显露出衰弱的气象来。第二,南曲也由无人知的民间暗隅里,抬头而出,渐渐的占领了曲坛的重要的地位。但这时期的北曲,气象虽未衰落,作家虽仍不少,而能不为前人所范围者却不多,能独创一个新的作风者,尤为罕见。几个大名家,像朱有敦、常伦、康海、王九思、唐寅、陈铎等等,其作风左右脱不掉元代曲家们的范型。北曲到了这个时候,已是相当于南宋的词的凝固为冰,雕刻成器的时代了。虽有豪杰之士,也脱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以外去。倒是新起的南曲,表现出另一种清新活泼的气象出来,造成了以后一百几十年的曲坛的新局面。但在明初,南曲的作家实在寥寥无几。其全盛,则在弘、正之间。

  北曲的作家们,由远入明者,有汪元亨、谷子敬、唐以初、贾仲明、丁野夫、汤舜民、杨景贤、刘东生诸人。贾仲明《续录鬼簿。所载尤多,大抵皆为元、明间人。

  汪元亨,饶州人,浙江省掾。但《乐府群珠》(卷三)则以他为“元尚书”,不知何据。贾仲明说他“有《归田录》一百篇,行于世,见重于人。”《雍熙乐府》载他的散曲至百篇,殆即所谓《归田录》。他的散曲,脱不了马致远、张云庄式的“休居闲适”的气味,充分的表现着丧乱时代的无可奈何的享乐主义,像他的《折桂》令:

  问老生掉臂何之?在云处青山,山下茅茨。向陇首寻梅,着杖头挑酒,就驴背咏诗。叹功名一张故纸,冒见霜两鬓新丝。何苦孜孜,莫待,细看渊明《归去来辞》。

  还不是致远、云庄乃至小山诸人作品的翻版么?

  谷子敬所作杂剧有《城南柳》等。所作“乐府隐语,盛行于世。蒙下堂而伤一足, 终身有忧色。乃作《耍孩儿》乐府十四煞以寓其意,极为工巧。”惜此《耍孩儿》今已不可得见。

  丁夫,西域人。“故元西监生。羡钱塘山水之胜,因而家焉。动作有文,有冠济楚。善丹青小景,皆取诗意。套数小令极多。”但今也罕见他的所作。

  唐以初名复,京口人,号冰壶道人。“以后住金陵,吟卜诗,晓音律。”杂剧有《陈子春四女争夫》,今佚。散曲有《普天乐徐都相书堂》一首:“伯牙琴,王维画,文章公子,宰相人家,联一篇感兴诗,说几句知音话,”及《红绣鞋》四首见于《乐府群珠》。

  汤舜民所作乐府,今传者尚多。贾仲明谓“文皇帝在燕邸时宠遇甚厚。永乐间恩赉常及。所作乐府,套数小令极多。语皆工巧,江湖盛传之。”舜民之用,是曲中的老手,能手,圆稳老到,是其特长,却没有怎样了不得的天才。像《南吕一枝花》:“树当轩作翠屏,月到帘为银烛,柳锦铺白毡,苔绿展翠绒褥,四壁萧疏。若得琅护,何须萝蔓铺。”设景也还平庸,不见怎么的新警。

  杨景贤本为蒙古人,“因从姐夫杨镇抚,人以杨姓称之。善琵琶,好戏谑。乐府出人头地。”永乐初,与舜民及仲明同被宠遇。

  贾仲明(一名仲名)自号云水散人,所作散曲有《云水遗音》等集。惟今传者已不多。刘东生“作《月下老定世间配耦》四套,极为骈丽,传诵人口”《世间配耦》疑为杂剧。其散曲也罕见。

  朱仲宜为元末人,名经,陇人,号观梦道士,又号西清居士。以儒业起为浙江省考试官。尝为《录鬼簿》作序;和贾仲明也相交甚深。其子启文,任中书宣使。文学过人。“亦善乐府隐语。”

  此外,《续录鬼簿》所载,还有:刘君锡,燕山人,“隐语为燕南独步。”夏伯和,号雪蓑钓叟,松江人。“文章妍丽,乐府隐语极多”,尝作《青楼集》。全子仁,名普庵撤里,高昌家秃兀儿氏,元赣州路监郡。詹时雨,随父宦游福建,因而家焉。“乐府极多,有补《西厢变棋》(疑即今传之《围棋闯局》)并‘银杏花凋残鸭脚贡’诸南吕行于世。”刘士昌,宛平人,“所作乐府,语极骈丽。有《四季》黄钟及《娇马衫》中吕传于世。”花士良,高邮人,洪武初知凤翔府事,后以事死非命。金尧臣,淮东人,左司郎中,“乐府有《金人捧露盘》,《沉醉东风》等行于世。”张伯刚,京口人,洪武初,任临洮太守。李唐宾,广陵人,号玉壶道人,淮南省宣使,“乐府俊丽。”兰楚芳,西域人,与刘廷信在武昌赓和,人多以元、白拟之。俞行之名用,临江人。“乐府小令,极其工巧。永乐中,嘉其才,官以营膳大使。”贾伯坚名固,山乐沂州人,拜中书左参政事。倪瓒所作乐府:“有《送行水仙子》二篇,脍炙人口。”孙行简,金陵人,洪武初任上元县县丞。徐孟曾,兰陵人,号爱梦,世业医。“平居好吟咏,乐府尤工,然其气岸高峻,时人以为矜傲,呼为戆斋。”杨彦华名贲,滁阳宦族,自号春风道人。永乐初为赵府纪善。

  蒙古人、女真人及西域人工散曲者也有不少。《续录鬼簿》所载者,有:金元素,康里人氏,名哈剌,“故元工部郎中,升参知政事。尝有《咏雪塞鸿秋》为世绝唱。后随元驾北上,不知所终。”金文石,元素子,因其父北去,忧心成疾,卒于金陵。“作乐府,名公大夫伶伦等辈,举皆叹服。”月景辉,也里可温乐,居京口,官至令尹。“吟诗和曲,笔不停思。”赛景初,西域人,授常熟判官。“遭世多故,老于钱塘、西湖之滨。”沐仲易,西域人,故元西监生,“有《自赋大鼻子》、《哨遍》,又有《破布衫》,《耍孩儿》盛行于世。”虎伯恭,西域人,“与弟伯俭、伯让以孝义相友爱。当时钱塘风流人物,咸以君之昆仲为道称。”

  涵虚子《太和正音谱》所录“古今众英”中有明初曲家十六人。在上面所举的以外者,还有王子一、王文昌、陈克明、穆仲义、苏复之、杨文奎等五人。这些元、明之间的散曲作者们,其作品传于今者殆百不存一。大多数皆片言只语,不遗于人间。其偶有所遗,像杨彦华的《春游》(《端正好》套):“江南自古繁华地,追胜游尽醉方归。波动处绿鸭浮,沙暖处红鸳睡。风流佳致,省可里杜鹃啼。”王文昌的《夏景》(“南北合套”):“碧烟淡霭暗蘼芜,洒几点黄梅雨,菡苕将开燕将乳。”兰楚芳(兰,《正音谱》作蓝)的《春思》(《愿成双》(套):“青春一捻,奈何娇羞更怯!流不干泪海几时竭?打不破愁城何日缺?诉不尽相思舍!”也都不是什么惊人的名篇。

  继于贾仲明时代之后的散曲作家,仅一朱有敦耳。涵虚子(朱权)所作散曲,今未见一篇。其他作家,则连姓氏也不曾见之记载。宣德到成化的六十年间的散曲坛实是沉寂若墟墓的,幸赖朱有敦纵横驰骤于其间,稍增生气。“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那时不唱宪王的乐府,又唱谁的?有敦的散曲集“诚斋乐府”,今日亦幸得见全部。诚斋之曲,亦多陈腐的套语,远不如他的杂剧之能奔放自如,别辟天地。像《隐居》(《一枝花》套)的一段:

  对着这一川残照波光冥,两岸西风树色明,看了这山水清幽足佳兴。醒时节共樵夫将古人细评,醉时节就蓬窗将衾款挣,任那鼻息ぴぴ唤不醒。

  又像《嘲子弟省悟修道》(《粉蝶儿》套)的一段:

  既得了黍珠般一粒丹,急将来华池中满口吞,这的是神仙自有神仙分,那其间将你这折柳攀花的方才证得本!

  都不是什么上乘的曲子。

  ○二

  到了弘治、正德间,北曲的作家们忽又像泉涌风起似的出来了不少。北方以康(海)、王(九思)为中心,南方以陈铎为最著。他若常伦的豪迈,王磐的俊逸,并各有可称。

  这时代的北曲,早已成了“天府之物”,民间反不大流行。作者们类皆以典雅为宗。像元人那样的纵笔所如,王语方言,无不拉入的勇气,已不是多见的了。惟真实的出于“性灵”之作,却反较明初为盛。他们不复是敷衍塞责。他们是那样的认真的推陈出新的在写着;即最凡庸的“庆寿”、“宴集”之作,有时也有很可观的隽什佳句句得。

  康海的散曲集,有《氵片东乐府》。王九思的散曲集,有《碧山乐府》、《碧山续稿》及《碧山新稿》等。他们为当时曲坛的宗匠者总在半世纪以上。九思嘉请初犹在(1468-1550?),影响尤大。对于这两位大作家,世人优劣之论,纷纭不已。王世贞以为“其秀丽雄爽,康大不如也。评者以敬夫声价,不在关汉卿、马东篱下。”王伯良也抑康而扬王。其实二人所作,皆流于粗豪,对山更甚。碧山是较为蕴藉,故深为学士大夫所喜。对山之曲,时有故作盘空硬语者,像“轻蓑一笛晚云湾,这逍遥是罕!”“多君况乃青云器。乐转凤凰歌,灯转芙蓉戏,剔团圆明月悬天际。”“雾冥蒙好兴先裁,意绪难捱,诗酒空开,万里泥途,三径何哉!”之类,集中几于俯拾皆是。他盛年被放,一肚子的牢骚,皆发之于乐府,故处处都盈溢着愤慨不平之气,像《读史》“天岂醉,地岂迷,青霄白日风雷厉。昌时盛世奸谀蔽,忠臣孝子难存立。朱云未斩佞人头,祢衡休使英雄气!”但也有写得很清隽者,像《晴望》:

  天空雾扫,云恬雨散,水涨波潮,园林一带青如掉,山色周遭。点玉池新荷乍小,照丹霄晴日初高。两件儿休支调:鸡肥酒好,宜醉浒西郊。称他为曲中的苏、辛、殆足当之无愧(1475-1540)。碧山却没有对那山样的屹立冈头的气概了。他也愤慨,他也不平,他也想奔放雄豪,然而他的笔锋却总未免有些拘谨,有些不敢迈开大步走去。像“一拳打脱凤凰笼,两脚登开虎豹丛,单身撞出麒麟洞,望东华人乱拥,紫罗衤阑老尽英雄。”《水仙子》未尝不想其气势的浩荡,却立刻便显出其“有意做作”的斧凿痕来。远不及对之浑朴自然,写得不经意。他的本色语,乃是像《杂咏》《寄生草》般的圆熟的:

  氵美陂水乘个钓艇,紫阁山住个草亭;山妻稚子咱欢庆,清风皓月谁争竞,青山绿水咱游咏。醉时便唱太平歌,老来带是疏狂性。

  集合于康、王的左右者有张炼、史沐、张伯纯、何瑭、诏川诸人。山东李开先则在嘉请间和九思相唱和(李开先见第六十三章)。张炼也是武功人,所作有《双溪乐府》二卷。他是对山的外甥,作风却不似对山。像《四时行乐》:“虚窗易醒,秋霖初霁,纤月才明,凭谁唤起登楼兴?景物关情!滴苍苔梧桐露冷,透疏帘杨柳风轻,兀自把危阑凭。对烟霞万顷,谁知有少微星。”还只办得一个“稳字”,并未脱去“陈套。何瑭字柏斋,有《柏斋何先生乐府》一卷。史沐、张伯纯、康川诸人所作,则皆见《北宫词纪》中。康川疑即刻《氵片东乐府》的对山之弟浩。

  陈铎的散曲集有《梨云寄傲》、《秋碧乐府》及《滑稽余音》等。他的散曲,最得时人称誉。王世贞独短之,以为:“陈大声金陵将家子,所为散套,既多蹈袭,亦浅才情。然字句流丽,可入弦索。”像“忆吹箫玉人何处也?立尽梧桐月”《清江引》之类,诚未免流于“蹈袭”。但这乃是明人的通病,并不仅大声一人为然。大声自有其最新警,最漂亮的作品在着。他不独善状物态,更长于刻划闺情。像“更初静,月渐低,绣房中老夫人房睡。我敢连走到三四回,嘱多情犬儿休吠”“赤紧的做几场糊突梦,猜也难猜!花落花开,有日归来。务教他谎话儿折辨真实,弃钱儿消缴明白”;“当时信口说别离,临行话儿牢记。他道一句不挪移,那曾有半句儿真实!把些神前咒,做下小儿戏”;都是最深刻,最畅达的情词。但也有表现着很愤懑的情绪的,像“与知音坐久盘桓,怪舞狂歌尽此欢,天下事吾侪不管!”

  常伦字明卿,沁水人,正德间进士,官大理评事。他多力善射,好酒使气。用考调判陈州。又以庭詈御史,以法罢归。益纵酒自放。居恒众歌伎酒间变新声,悲壮艳丽,称其为人。尝省墓,饮大醉,衣红,腰双力,驰马绝尘。前渡水马,顾见水中影,惊蹶。堕水,刃出于腹,溃肠死。年仅三十四(1491-1524)。有《常评事写情集》。他是那样的一位疏狂的人,故他的作风也显着异常的奔放与豪迈。像《天净沙》:

  知音就是知心,何拘朝市山林,去住一身谁禁,杖藜一任,相思便去相寻。那样的潇洒,便是他的特色。就是恋情的歌咏,他也是那么样的粗率直爽,像:“好坚著一寸心,相应着一片口。传示他卓文君,慢把车儿骤,请袖彼相如弄琴手。”又像“平生好肥马轻裘,老也疏狂,死也风流,不离金尊,常携红袖。”他是那么大胆的绝叫着刹那的享乐主义!

  王磐字鸿渐,高邮州人。生富室,独厌绮丽之习。雅好古文辞。家于城西,有楼三楹,日与名流谈咏其间,因号西楼。他恶诸生之拘挛,弃之。纵情山水诗画间。每风月佳胜,则丝竹觞咏,彻夜忘倦。有《西楼乐府》同时有王田者字舜耕,济南人,亦号西楼。明人如王世贞、陈所闻已常把他们二人混为一淡。但鸿渐不作南曲,以此可别于舜耕。鸿渐的散曲,殆为明人所作中之最富于诙谐的风趣者。以马致远、王元鼎较之,似也未必有他那么脱口成趣。王伯良绝口称之,以为“于北词得一人,曰高邮王西楼,俊艳工炼,字字精琢。”正德间,阉诗当权,往来河下者无虚日每到,便吹号头,齐丁夫。西楼尝作《朝天子》嘲之:“喇叭,锁哪,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他又爱作《失鸡》、《嘲转五方》、《瓶杏为鼠所啮》一类的曲子,是《失鸡》的《满庭芳》,尤传诵一时:

  平生淡薄,鸡儿不见,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闲锅灶,任意烹炮。煮汤的贴他三枚火烧,穿妙的助他一把胡椒,到省了我开东道。免终朝报晓,直睡到日头高。江盈科评他所作,谓“材料取诸眼前,句调得诸口头。其视匠心学古,艰难苦涩者,真不啻啖哀家梨也。”西楼的长处便在于此。他若不经意以出之,却实是警健工炼的。

  唐寅以南曲著称于时,但写北曲也饶有风趣。寅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居士,吴县人。尝中解元、以疏狂,时漏言语,因此误,竟被除籍。益自放(1470-1523)。所作多怨音。有私印曰“江南第一才子”;又曰:“普救寺婚姻案主者”。世人以所盛传的“三笑姻缘”,殆实有其事。他作《叹四词》四阕(调寄《对玉环带清江引》),见于《尧山堂外记》(卷九十一):“清闲两字钱难买,苦把身拘碍!人生过百年,便是超三界,此外更别无计策”;“富贵不坚牢,达人须自晓。兰蕙蓬蒿,算来都是草,鸾凤鸱枭,算来都是鸟。北邙路儿人怎逃!及早寻欢乐。痛饮千万觞,大唱三千套,无常到来犹恨少”;“算来不如闲打哄,枉自把机关弄。跳出面糊盆,打破酸荠瓮,谁是惺惺谁懵懂!”这样的情调,都是由愤懑的内心里喷吐而出的。

  杨慎的父亲杨廷和,字介夫,新都人,成化进士。武宗时为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嘉请初,以议大礼,削职归。卒年七十一(1459-1529)。所作散曲集,有《乐府遗音》。其情调大类张云庄的《休居乐府》。但也很有潇爽之作,像《三月十三日竹亭雨过》:

  风阑不放天晴,雨余还见云生,刚喜疏花弄影,鸟声相应,偶然便有诗成。以“名公巨卿”而写作散曲者,“北调如李空同、王浚川、林粹夫、韩苑洛、何太华、许少华俱有乐府,而未之尽见。”(王世贞语)《尧山堂外纪》(卷八十三)曾载王越之作。越字世昌,浚人。官都御史,以功封威宁伯。他所作皆“粗豪震荡如其人”。像《朝天子》:“万古千秋,一场闲话,说英雄都是假!你就笑我剌麻,你休说我哈沓,我做个没用的神仙罢。”林粹夫名廷玉,号南涧,侯官人。韩邦奇字汝节,号苑洛,朝邑人。他们所作,并见《尧山堂外纪》(卷九十)。粹夫醉中戏作《清江引》云:“胜水名山和我好,每日家相顽笑。人情下苑花,世事襄阳炮,霎时间虚飘飘都过了。”韩苑洛弟邦靖,字汝庆,为山西参政。亦能作曲,养病回,书一《山坡羊》于驿壁道:“青山绿水,且让我闲游玩;明月清风,你要忙时我要闲。严陵,你会钓鱼,谁不会把竿?陈抟,你会睡时,谁不会眠?”他们的请调,大抵都是如此的“故作恬谈”的。苑洛尝作邦靖行状,末云:“恨无才如司马子长、关汉卿者以传其行。”以汉卿比肩子长,苑洛的醉心剧曲,可谓笃至!

  杨循吉字君谦,吴县人。中进士,除礼部主事。性好山水,居于南峰,因自号南峰山人。正德末,循吉老且贫,因伶人臧贤见武宗。每夜制为新声,咸称旨。然帝待之无异伶优,久不授他官与秩。循吉愧悔,亟乞放归(1456-1544)。这个遭标,和徐霖有些相同。他罢部郎归,尝作《水仙子》云:“归来重整旧生涯,潇洒柴桑处士家。草庵儿不用高和大,会清标岂在繁华。纸糊窗,柏木榻,挂一幅单条画,借一枝得意花,自烧香,童子煎茶。”又作《对玉环带清江引》四首,“百岁霎时过,不饮待如何!枉自将春蹉,桃花笑人空数朵。”其情调都是相同的。虽貌为恬淡,其实是不能安于寂寞的。

  尝见天一阁蓝格抄本《北曲拾遗》一册,中有王舜耕及杨南峰作。舜耕所作的《商调集贤宾·述怀》也是充满了厌世的情调:“老阎罗大开着门户等。者么你口强牙哽,末稍拳使不下口强星星。”同书所载作者们,又有景世珍、虞味蔗、湖西主人及洗尘等四人,生平并未详,当皆南峰、舜耕同时人。

  ○三

  元时有“南北合套”,但南曲则绝未见到一篇。《雍熙乐府》,《盛世新声》及《词林摘艳》所载南曲,不知中有元人作否?陈所闻《南宫词纪》(卷六)载有《浪淘沙·道情》:“绿竹间青松,翠影重重,仙家楼阁白云中。”题“元人”作,不知何据。南曲的最早的一位作家,当为高则诚。则诚,永嘉平阳人,为有名的《琵琶记》的作者。他的南曲有《商调二郎神·秋怀》“人别后,正七夕穿针在画楼,暮雨过纱窗,凉已透”一套,见于《南宫词纪》,并不怎样的重要,似还远不信《琵琶》的《赏月》诸出呢。以写作《娇红记》著名的刘东生,也写着南曲《秋怀》:“簟展湘纹新凉透,睡起红绡皱,无言独倚楼。一带寒江,几树疏柳,牵惹别离愁,天迥苍山瘦。”颇饶富丽的铺叙与陈述。东生的南曲,恐怕仅存有这一套了。(见《南宫词纪》卷三)杨维桢也写作南曲,今传《夜行船·员古》:“霸业艰危,叹吴王端为苎萝西子倾城处”一套。(明人选本像《吴俞萃雅》等皆题杨升庵作;但《南九宫词》及王伯良则皆以为铁崖作。)

  杨、高、刘而后,南曲的大家,又得算到朱有敦。他的《诚斋乐府》里也有南曲。最有名者为《双调柳摇金》,凡四篇,设为《诫风情》,《风情答》及再诫,再答:“风情休话,风流莫夸,打鼓弄琵,意薄似风中絮,情空如眼内花,都是些虚脾烟月,担阁了好生涯。想汤瓶是纸,如何煮茶!”但“诫”虽是教训诗,“答”却充溢着肉的追求的赞颂的。

  王世贞《艺苑卮言》所评宣、成、弘间人作:“赵王之‘红残驿使梅’,杨邃庵之‘寂寞过花花朝’,李空同之,‘指冷凤凰生’,陈石亭之‘梅花序’,顾禾斋之‘单题梅’,皆出自王公,脍炙人口。然较之专门,终有间也。王威宁《越黄莺儿》,只是浑语,然颇佳。”今多已不可得见。石亭即陈沂,禾斋即顾鼎臣,鼎臣的《咏梅花》(《正宫白练序》套)今犹存于《南宫词纪》(卷二)中:“春光早漏泄,向南枝,信已传,还掩映旧日水痕清浅。”都只是套语,别无新意。

  王阳明为理学大儒,他的南曲虽不多见,然见于《南宫词纪》的一篇《归隐》(《双调步步娇》套)却是那样不平常的赤的谩骂:“乱纷纷鸦鸣鹊噪,恶狠狠豺狼当道。冗费竭民膏,怎忍见人离散!举疾首蹙额相告,簪笏满朝,干戈载道,等闲间把山河动摇!”他为了愤懑而退隐,却即退隐了,也还是满怀的不忍人之心。同时有邵宝的,也以名臣而能南曲。宝字国贤。号二泉,无锡人。《新编南九宫词》所载者,又有秦宪副、王思轩尚书、方洗马、燕参政、杨阁老诸人词;他们也都是这时代的人物。其词“较之专门,终有间也”。燕参政(仲义)的《画眉昼锦》套,抒写晓行的情景,实为古今绝唱。以少游的“梦破鼠窥灯”一词较之,未免有“小巫”之感。“霍索起披襟,见书窗下有残灯。把行囊束整,跨马登程。伤情!半世随行琴和剑,几年辛苦为功名。从头省:只赢得水宿风餐,戴月披星!……”“伐木响丁丁,傍幽林取次行,只听得败叶儿淅零索落随风韵。疏星尚存,残月尚明,碧溪清浅,梅横疏影。算行程:山程共水程,一程过了又一程。”其健昂悲壮的情绪,似尤在“ィ彼小星,三五在东”之上。

  ○四

  陈大声在南曲坛上,也是一位纵横驰骤罕逢敌手的大家。《秋碧》曲里以南曲写就者,似较之以北曲出之者为更柔媚,更富于绮腻宛曲之感。像《好事近》套:“兜的上心来,教人难想难猜!同心罗带,平空的两下分开。伤怀,旧日香囊犹在。诗中意,须写的明白。归期一年半载,算程途咫尺,音信全乖。”已甚缠绵悱恻,而《风情》的《锁南枝》,《丽情》的《黄莺儿》:

  肠中热,心上痒,分明有人闲论讲。他近日恩情又在他人上。要道是真,又怕是谎,抵牙儿猜,皱眉儿想。──《锁南枝》

  一见了也留情!口不言,心自省,平白惹下相思病。佳期又未成,虚耽着污名。老天不管人孤另,对残灯一场价睡醒,胡突梦,见分明。──《黄莺儿》

  尤能以本色语,当前景,曲曲传达出最内在的柔情。这便是他的特色。

  王世贞云:“徐髯仙霖,金陵人,所为乐府,不能如陈大声稳妥,而才气过之。”徐霖所作,惜今绝罕见。《南宫词纪》所载的《闲情》二首,殆为他的全部的遗产了:“春染郊原如绣,草绿江南时候,和烟衬马,满地重茵厚。……添愁,桃花逐水流,还愁青春有尽头!”若仅以此二曲衡之,却实不足以和大声并肩立。

  同时有沈仕,字懋学,一字子登(《曲品》云一字野筠),号青门山人,仁和人。著《唾窗绒》,亦善绘画。他和陈大声齐名,明人每并称之。沈德符云:“沈青门、陈大声辈南词宗匠。”徐又陵也并举之。张旭初评“其辞:冶艳出俗,韵致谐和,入南声之奥室矣。”梁辰鱼的《江东白苎》尝有《效沈青门唾窗绒体》,引云:“青门沈山人者,钱塘菁英,武林翘楚。丹青冠于海上,词翰遍于江南。任侠气满,迹类霸陵将军;自伤情多,家本秦川公子。但峻志未就,每托迹于醉乡;逸气不伸,常游神于花阵。联翩秀句,倾翠馆之梁尘,旖旎芳词,动青楼之扇影”他是那么倾倒于青门。他的整个的《江东白苎》,也许可以说是规模《唾窗绒》的结果。自嘉、隆以后,像陈大声那么样的本色的情歌,是不为文人学士所重视的了。他们追步的目标,便是《唾窗绒》和《江东白苎》。这风气竟历百余年而未衰。沈仕所作,诚都是娇艳若“临水夭桃”的东西,像《黄莺儿》:

  俺只道秋水浸芙蓉,却原来透窗绿脸晕红。朦胧相对浑如梦。又不是云山几重,怎说与离情万种!只见绿杨烟里花枝动。总相逢,淡月笼烟,人在广寒宫。后人所追摹的便是这一类的绮腻而典雅之作。但他也时有很露骨,很浅显的东西,像《锁南枝》

  雕阑畔,曲径边,相逢他猛然丢一眼。教我口儿不能言,腿儿扑地软。他回身去,一道烟。谢得腊梅枝把他来抓个转。

  那样天真而漂亮的东西,却便没有人去模仿了。

  唐寅、祝允明、文征明的三人,在弘、正间也皆以南曲著名,唐寅成为白眉。他们都是吴人,又皆相友善。寅北曲未必当行出色,南曲则显露着很超绝的天才。他的《黄莺儿》数首最有名:

  细雨湿蔷薇,画梁间燕子归,春愁似海深无底。天涯马蹄,灯前翠眉,马前芳草灯前泪。梦魂飞山万里,不辨路东西。

  祝允明字希哲。号枝山,又号枝指生(1460-1526)。尝为广中邑令,归装载可千金,不二年都尽。好负逋责,出则群萃而诃谇者至接踵。竟不顾去。尝赋《金落索》,为时脍炙:

  东风转岁华,院院烧灯罢。陌上清明,细雨纷纷下。天涯荡子,心尽思家。只见人归不见他!合欢未久难抛舍,追悔从前一念差。伤情处,恹恹独坐小窗纱。只见片片桃花,阵阵杨花,飞过了秋千架。以那么陈腐的题目,写出那么隽妙的“好词”,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难怪当时的许多少年们都发狂似的追随于他之后。文征明名璧,以字行。原籍衡山。他的画最有名。有翰林时,每为同官者所窘,他们昌言于众道:“我衙门中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耶?”惟陈石亭等数人,和他相得甚欢。(1470-1559)他所作曲,不多见;像《山坡羊》:“远涧风鸣寒漱,落木天空平岫,也很清秀。

  李日华的《南西厢记》大为人所诟病,但他的散曲却是很清丽可爱的。他的《玉芙蓉》:“残红水上飘,青杏枝头小”最有名。像《六犯清音》:“含情独倚小阑前:怎禁得纤腰瘦怯愁如海,怎禁得淑景舒迟昼似处”之类,也都还很稳贴。

  常伦、康海、王九思的几位北曲作家,也间作南词。在他们的时候,南曲是正抬头要和北曲争夺曲坛的王座的当见。到嘉、隆的时代,便是南曲的霸权已定的时期了。

  常伦的南曲,依然和他的北曲似的那么豪迈;像《山坡羊》:“二十番春秋冬夏,数十场酸咸甜辣,些娘世事,海样胸襟大”;“山和水,水和山,厮环厮辏。醉而醒,醒而醉,闲拖闲逗。无边光景,天付与咱情受。”在南曲里实在是很可诧怪的一种闯入的情调。对山和碧山的南曲,却和时人的作风无大差异,像对山的《山坡羊·四时行乐》:“关情白云零露,惊心落霞孤鹜,碧天暗里秋光度。……狂图功名已自诬,江湖从今好共娱。”所不同者,惟北人的疏狂之态未尽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