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昆腔的起来

  昆腔起来以前的南戏──昆腔的起来──昆腔的创作者魏良辅──梁辰鱼与其《浣纱记》──郑若庸与张凤翼──李开先、王世贞等──屠隆与汪廷讷──梅鼎祚──郑之珍的《目连救母戏文》

  ○一

  昆腔的起来,是南戏革新的一个大机运。在昆腔未产生之前,南戏只是像野生的蔓草似的,无规律的发展着。正德以前的南戏作家们,以无名氏为多,盖大都出于乡镇文士们的创作,教坊优伶的传习,词多鄙近,曲皆浅显明白如说话,妇孺皆听得懂。徐渭《南词叙录》谓:“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布女顺口可歌而已。谚所谓随心令者即其技欤?”故南戏,明人往往谓之乱弹。盖以其没有一定的音律。又各囿于地域,同一戏文,而各地的歌唱的腔调不同。当时,有余姚、海盐等腔。明陆容《菽园杂记》(十卷)云:“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曰戏文子弟。”《南词叙录》云:“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玉茗堂文集》卷七)云:“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这可见在昆腔起来的时候,南戏的歌唱法是极为凌乱的。弋阳流行最广,却以鼓为节,调又喧闹。海盐腔却是以“拍”为节的。他们的乐器也是不能统一。到了昆山魏良辅起来,一手创作了昆腔之后,方才渐渐的征服了一切,统一了南戏的乐器与歌唱法,增大了南戏的音乐的效力。原来南戏的歌唱,是以箫管为主的,和北剧之以弦索为主器,恰相对抗。但良辅则集合于一堂,一切皆拉来为他自己所用。笛、管、笙、琵之合奏,实为良辅的勇敢的尝试。沈德符云:“今吴下皆以三弦合南曲,而箫管叶之。”正指昆山腔而言。这繁音合奏的优雅的腔调,其能打倒单调而喧闹的弋阳诸腔,那是当然的事。所以自嘉靖以后,不久便传遍了天下。在徐渭写他的《南词叙录》的时候(嘉靖三十八年,即公元1559年),昆山腔还只行于吴中。到了万历的时候,则昆山腔随了南戏势力的大盛,甚至侵入北方。其流行之速与广,都是空前的纪录。但在嘉靖间,尚有不了解的人,对于昆腔加以非难。徐谓在《南词叙录》里,却极力的称扬昆腔的好处,极力为之辩护:

  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节而唱南曲者,字虽不应,颇相谐和,殊为可听。亦吴俗敏妙之事。或者非之,以为妄作。请问《点绛唇》、《新水令》是何圣人著作?

  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旧声而加以泛艳者也。隋、唐正雅乐,诏取吴人充弟子习之。则知吴之善讴,其来久矣。

  徐氏可谓昆腔的第一个鼓吹者、知音者、赏识者。自有昆腔,于是南戏始不复囿于地方剧。自有昆腔,于是南戏始不复终于乱弹而成为一种规则严肃,乐调雅正的歌剧。昆腔在海盐、弋阳、余姚诸腔中,实最后出。然在很短的时期内便压倒了她们。同时,北剧也因之而大受排挤而至于消亡。沈德符《顾曲杂言》云:“自吴人重南曲,皆祖昆山魏良辅,而北词几废。”沈氏之时,离良辅创昆腔之时不过五六十年,而昆腔的势力,已慢如此之盛大!

  关于这位伟大的音乐家,一手创作了昆山腔的魏良辅,其时代却颇难确定。向来每以他为嘉、隆间人。陈其年诗亦有:“嘉隆之间张野塘,名属中原第一部。是时玉峰魏良辅,红颜妖好持门户”的话。但他的时代似更应提前。徐渭时,昆山腔已有势力。祝允明(嘉靖五年卒)的《猥谈》云:“数十年来南戏盛行,更为无端。……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趁逐抑扬,杜撰百端,真是胡说。”是昆山腔之肖,至迟当在正德(公元1506──1521年)间。陆容为成化、弘治间人,所作《菽园杂记》,历举海盐、永嘉诸腔,却无昆腔的名目。可见昆腔的出现,最早也当在成化以后(即公元1487年之后)。我们如以昆山腔为出现于正德时代,当不会有多大的错误的。其盛行当在嘉靖中叶以后。良辅于嘉靖间或尚在人间。良辅的生平也不甚可知。余怀的《寄畅园闻歌记》(见《虞初新志》卷四)云:“南曲盖始于昆山魏良辅云。良辅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镂心南曲,足迹不下楼十年。当是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度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取字齿唇间,跌换巧掇,恒以深邈助其凄泪。吴中老曲师如袁髯、尤驼者,皆瞠乎自以为不及也。……而同时娄东人张小泉,海虞人周梦山,竞相附和。惟梁溪人潘荆南独精其技,至今云仍不绝于梁溪矣。合曲必用箫管,而吴人则有张梅谷,善吹洞箫,以箫从曲,毗陵人则有谢林泉工{厌手}管,以管从曲,皆与良辅游。而梁溪人陈梦萱、顾渭滨、吕起渭辈,并以箫管擅名。”胡应麟《笔丛》也说道:

  魏良辅别号尚泉,居太仓南关,能谐声律。若张小泉、季敬坡、戴梅川之类,争师事之。梁伯龙起而效之,考证元剧,自翻新调,作《江东白苎》、《浣纱》诸曲。又与郑思笠精研音理。唐小虞、郑梅尔五七辈杂转之,金石铿然。谱传藩邸戚畹,金紫熠龠之家,取声必宗伯龙氏,谓之昆腔。张进士新,勿善也。乃取良辅校本,出青于蓝,偕赵瞻云、雷敷民与其叔小泉翁,踏月邮亭,往来倡和,号南马头曲。其实禀律于梁,而自以其意稍为韵节。昆腔之用,不能易也。一部昆腔史,已略尽于此。而梁辰鱼便是第一个戏剧家,利用这个新腔以写作他的剧本的。

  ○二

  梁辰鱼字伯龙,昆山人。他的《浣纱记》虽不是一部极伟大的名著,却是一部最流行的为人模楷的剧本:特别在音曲一方面。《静志居诗话》云:“梁大伯龙填《浣纱记》。王元美诗所云:‘吕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是也。又有陆九畴、郑思笠、包郎郎、戴梅川辈,更唱迭和,清词艳曲,流播人间,今已百年。传奇家别本。弋阳子弟可以改调歌之,惟《浣纱》不能,固是词家老手。”《笔从》亦云:“谱传藩邸戚畹,金紫熠龠之家,取声必宗伯龙氏,谓之昆腔。”《芳诗话》云:“梁辰鱼字伯龙,以例贡为太学生。虬须虎颧,好轻侠,善度曲。世所谓昆山腔,自良辅始,而伯龙独得其传。著《浣纱记传奇》,梨园子弟多歌之。同里王伯稠赠诗云:‘彩毫吐艳曲,粲若春花开。斗酒清夜歌,白头拥吴姬。家无担石储,出多少年随。’”《蜗亭杂订》云:“梁伯龙风流自容,修髯美姿容,身长八尺,为一时词家所宗。艳歌清引,传播戚里间。白金文绮,异香名马,奇技淫巧之赠,络绎于道。歌儿舞女,不见伯龙,自以为不祥也。其教人度曲,设大案西向坐,序列左右,弟传叠和。所作《浣纱记》至传海外。然止此不复续笔。《浣纱》初出,梁游青浦时,屠隆为令,以上客礼之。即命优人演其新剧为寿。每遇佳句,辄浮大白。梁亦豪饮自快。演至《出猎》,有所谓摆开摆开者,屠厉声曰:‘此恶句,当受罚。’盖已预备污水,以酒海灌三大盂。梁气索,强尽之。吐委顿。次日不别竟去。”屠氏此举,未名过于恶作剧。《浣纱》虽非上品,然较之屠氏所作的《昙花》诸记,则固在乎其上。在屠氏眼中看来,或仍嫌《浣纱》未尽典雅呢。

  《浣纱记》叙吴、越兴亡的故事,而以范蠡、西施为中心人物。惟串插他事过多,头绪纷烦,叙述时有不能一气贯串之外,描写也过嫌匆促。其擅胜处只是排场热闹,曲调铿锵而已。像范蠡、西施那么重要的人物,也未能将其个性活泼的表现出来。惟写伍子胥与伯则颇为尽力,盖那样的人物本来是比较容易写得好的。《浣纱》亦名《吴越春秋》(据《艺苑卮言》),王世贞评其“满而妥,间流冗长”。吕天成亦谓:“罗织富丽,局面甚大。第恨不能谨严。中有可减处,当一删耳。”实则其病乃在太简率,并不在太“冗长”。她仅于叙述吴、越兴亡的大事中,插入西施、范蠡的一件悲欢离合的事伯,大不似一般传奇的生旦的遭遇为主体的样子。

  ○三

  与伯龙同时的重要戏剧作家,有郑若庸和张凤翼二人。凤翼到万历末尤存;而若庸则时代较早。这二人恰好代表了两个不同的时代。若庸的时代,是嘉靖间诸藩王尚为文士的东道主的时代。凤翼却不曾做过诸侯的上客;他只是一位卖文为活的文人。这两个时代便是明代中叶和明万历以后的大不相同的所在。自藩王不复成为文士们的东道主,诸藩的编刻书籍的风气消歇了以后,江、浙的书肆主人们便代之而兴。文士们所依靠者乃为求诗求文的群众,以及刻书牟利的书贾们,而不复是高贵清华的诸侯王了。所以明末书坊所编刻的许多通俗的书籍,便应运而兴,文士们也几半为生活而著作着,一时且呈现着竞争市场的气象。吴兴凌、闵二家的争印朱墨刊本;安徽、浙江、乃至苏州、金陵之纷纷刊布小说、戏曲,都可以说是因此之故。至于福建,本是书贾刊书牟利之乡,那更不用说了。张凤翼乃是其中的许多卖文为活的文士之一。而郑若庸也许便是最后一位曳裾侯门的学者了。

  郑若庸的《玉记》,承接于《邵璨香囊记》之后,而开创了曲中骈俪的一派。《曲品》谓:“《玉》黄雅工丽,可咏可歌,开后人骈绮之派。每折一调,每调一韵,尤为先获我心。”若庸字中伯,号虚舟,昆山人。诗有《吉蜣集》八卷,《北游漫稿》二卷。传奇有《玉记》、《大节记》二种。赵康王闻其名,走币聘入邺。客王父子间。王父子亲逢迎,接席与交宾主之礼。于是海内游士争担簦而之赵。中伯乃为著书,采掇古文奇字累千卷,名曰《类隽》。康王死,去赵居清源,年八十余始卒。其诗与谢榛齐名。《静志居诗话》谓:“中伯曳裾王门,好擅乐府。尝填《玉》词以讪院妓。一时白门杨柳,少年无系马者。”《曲品》亦谓:“尝闻《玉》出而曲中无宿客。”《玉记》在当时,其势力当是极大的。《玉记》凡三十六出,叙王商与其妻秦氏庆娘的悲欢离合事,而其中心描写,则为妓女的无情,老鸨的狠毒,帮闲的恶辣。戏文中叙多情的妓女最多,如桂英,如杜十娘,如梁红玉,如李亚仙等等,叙薄情的也有,惟都没有《玉》那么的着意着力。《玉》写李大姐还不十分尽心,写鸨母李翠翠却最出色。此剧结构甚为严紧,可以说是无一事无照应,无一人无下落。王商庙中录囚,方见秦氏,封赠之旨即下,在情节上实嫌骨突难解,但作者却早已觉到了这一层。他便借商口问道:“辛大人,下官才见寒荆,圣上如何就有宠命?”又便借朝使辛弃疾口中答曰:“下官在军中已知大人与贤夫人之事。前日陛见,具表奏闻。意欲待旨下才来奉报。谁想大人已先会合了!”如此,在结构上既显得严紧,在情文上也便毫无阙漏矛盾了。

  所谓《玉》之“板”,可于下文见之。其病在堆砌过当。

  〔排歌〕(生)好鸟调歌,残花雨香,秋千丽日门墙。可怜飞燕倚新妆,半卷朱帘春恨长。(合)花源畔,玉洞傍,免教仙犬吠刘郎。琼楼启,翠张,不知何处是他乡。(占)老身回敬姐夫一杯。大姐唱个曲儿。(丑)大姐通书博古,就说几个古人,比喻王相公。(小旦)如此,污耳了。

  〔北寄生草〕(小旦)河阳县栽花客。(丑)是好一个潘安。(小旦)锦官城题柱郎。(丑)好个相如。(小旦)山公立志多豪放,张良举足分刘项,苏秦唾手为卿相。这相逢不似楚襄王,怕思归学了陶元亮。(生)起动,起动!小生与大姐同饮一杯。

  若庸尚在《大节记》一种,今未见《曲品》谓:“《大节》工雅不减《玉》。孝子事,业有古曲;仁人事,今有《五福》;义士事,今有《埋剑》矣。”则《大节》似系合孝子、仁人,义士三事而为一帙者。《曲录》又著录若庸《五福记》一本;误。《曲品》云:“《五福》,韩忠献公事,扬厉甚盛。还妾事已见郑虚舟《大节记》中。”可知郑氏所叙的关于韩琦还妾事,已包括于他所著的《大节记》中,决不会再写一部《五福记》的。

  张凤翼字伯起,号灵虚,江苏长洲人,与弟献翼、燕翼,并有才史,号“三张”。嘉靖四十三年举人。会试,不第。晚年以鬻书自给。沈瓒《近事丛残》云:“张孝廉伯起,文学品格,独迈时流,而以诗文字翰交结贵人为耻。乃榜其门曰:‘本宅纸笔缺乏。凡有以扇求楷书满面者银一钱,行书八句者三分;特撰寿诗寿文,每轴各若干。’人争求之。自庚辰至今,三十年不改。”他还受了总兵李应祥的厚礼而为之作《平播记》。《曲品》云:“伯起衰年倦笔,粗具事情,太觉单薄,似受债师金钱,聊塞白云耳。”是他连戏曲也是肯出卖的。他于《平播记》外,所作戏曲更有《戏拂记》、《祝发记》、《窃符记》、《灌园记》、《虎符记》、《з记》、六种,合称“阳春天集”。今惟《窃符记》未见全本,《з》、《平播记》已佚,余四种幸皆得读。

  《红拂记》为凤翼少年时作。尤侗谓系他“新婚一月中之所为”。流行最广。叙李靖、红拂妓事,全本杜光庭《虬髯客传》而略加增饰。他名虬髯客为张仲坚。最后言仲坚浮海为扶余国王后,并助唐征高丽。其中并杂以乐昌公主分镜事。徐复祚谓:“惜其增出徐德言合镜一段,遂有两家门,头脑太多。”《灌园记》本于《史记·田敬仲世家》,叙乐毅伐齐,杀齐王。齐世子法章,改名王立,逃亡于民间,为太史敫的灌园仆。敫女君后见而爱之,赠以寒衣。后二人的秘密暴露,法章殊受窘。恰好田单复齐,迎立法章为王。他遂纳君后为妃,并以君后侍女朝英,嫁给田单为夫人。冯梦龙尝改之为《新灌园》,其序道:“父死人手,身为人奴,汲汲以得一妇人为事,非有心肝者所为。伯起先生云:我率我儿试玉峰,舟中无聊,率尔弄笔,遂不暇致详。诚然,诚然!”

  《虎符记》叙明初花云抗战于太平事。云为朱元璋守太平。陈友谅攻之。城陷,云被囚,不屈。被送于武昌,双眼因之而盲。妻郜氏投江,遇其弟救之。妾孙氏保孤而逃到金陵。中经若干困苦,方始出险。及其子成人,乃为父报仇,攻下武昌,合家团圆,而云目疾亦愈。云不屈而死,是事实,但传奇每重团圆,所以成了这样的结局。这剧是凤翼所写者中最激昂慷慨的一本,写花云殊虎虎有生气,颇像《双忠记》。

  《祝发记》本于《南史·徐ゼ传》、《陈书·徐ゼ传》,叙ゼ擒子孝克孝亲事。这剧是伯起在万历十四年,因母八旬寿诞而作的。孝克当侯景乱时,家无余粮。为救母饥,乃鬻妻以易米。母知之,大怒。恰孝克遇达摩大师,遂从之祝发,改名法整。后王僧辩起兵讨侯景,达摩乘苇渡江,见僧辩,以法整为托。而僧辨见到法整,却原是他的旧友孝克。遂劝他还俗为官。而其妻臧氏也守贞不二,终于团圆。其中《达摩渡江》及孝克祝发的几段,至今传唱犹盛。

  凤翼所作,其作风和若庸是很相同的,每好以典雅的文句,堆砌于曲文中,像《祝发记》第十七折:

  〔二郎神〕(旦唱)时乖蹇,少不得取义舍生难苟免。信熊掌和鱼怎得兼!便有龙肝凤髓,也只合啮雪餐毡。这麟脯驼峰堆满案,总则是卧薪尝胆。转忆我旧齐盐,怎教人努力加餐。只说到吃一顿饭,却用上了那么多的典故进去!到了梅禹金的《玉合记》便无句不对,无语无典的了。

  ○四

  较辰鱼较前,和若庸同辈者有山东李开先,也以能剧曲活动于文坛上。开先和王九思为友,尝相唱和。他字伯华,号中麓,章丘人。家富藏书,尤富于词曲,有“词山曲海”之称。所作散曲颇多。传奇有《宝剑记》、《登坛记》二种。王世贞《艺苑卮言》谓:“伯华所为南剧《宝剑》、《登坛记》,亦是改其乡先辈之作。二记余见之,尚在《拜月》、《荆钗》之下耳。”《曲录》所载别有《断发记》而无《登坛记》。盖误以《曲品》所载无名氏的《断发记》为李氏之作。《宝剑记》最有名。万历间,曾有陈与郊等几个人将它改作过。《登坛记》今未之见,或系叙韩信灭楚事。《宝剑记》所叙者,为林冲被迫上梁山及终于受招安的经过。其事实完全本之于《水浒传 》。惟以锦儿代死。林冲夫妇终于团圆的结局,易去冲妻张氏殉难的不幸的悲剧耳。《水浒传》叙林冲事,颇虎虎有生气,特别是野猪林及《风雪山神庙》的几段。此记于野猪林则匆匆叙过,于《风雪山神庙》一段,则竟不提太;于林冲得了管草厂的差缺后,即直接陆谦的焚烧草厂。此等外似皆不及《水浒传》。惟《夜奔》一出,写林冲逃难上梁山时的心理,较有精彩。今剧场上常演者亦仅此一折耳。

  〔驻马听〕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人惊觉。唬得俺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雁儿落带得胜令〕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唬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空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沽美酒带太平令〕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哭号兆,急走羊肠去路遥,怎能勾明星下照?昏惨惨云迷雾罩,疏喇喇风吹叶落。听山林声声虎啸,绕溪涧哀谫猿叫。俺呵,唬得我魂飘胆消,心惊路遥。呀!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收江南〕呀,又只见乌鸦阵阵起松梢,听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空随风雨度良宵。剧中更插入花和尚做新娘,黑旋风乔坐衙二段,也与本传毫无关系。如将此作放在写类似的题材的《水浒记》、《义侠记》及《翠屏山》之列,似颇有逊色。盖伯华北人,其写南剧,自不会当行出色。

  又有《鸣凤记》,盛传于万历间,相传为王世贞作。世贞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州山人,太仓人。嘉靖进士。以父忄予因事为严嵩所杀,弃官归。嵩败后,隆庆初乃伏阙讼父冤。后累官刑部尚书。始与李攀龙狎主文盟。为后七子之中心。攀龙死,世贞独霸文坛者近二十年。所作有《州山人四部稿》,及《鸣凤记》传奇等。或以为《鸣凤记》系他门客所作,疑不能明。此记也多排偶之句,描景写情,往往未能宛曲呀深刻。所述似以杨继盛为中心,又似以邹应龙为中心。头绪纷烦,各可成篇。分则成为独立的几段,合则仅可勉强成为一剧耳。实则其中心乃为某事,并非某人。像这种的政治剧,在当时殊少见。传奇写惯了的是儿女英雄,悲欢离合,至于用来写国家大事,政治消息,则《鸣凤》实实为嚆矢。以后《桃花扇》、《芝龛记》、《虎口余生》等等似皆像继之而起者。《鸣凤记》的概略,可于第一出《家门》大意中见之:

  〔满庭芳〕元宰夏言,督臣曾铣,遭谗竟至典刑。严嵩专政,误国更欺君。父子盗权济恶,招朋党浊乱朝廷。杨继盛剖心谏诤,夫妇丧幽冥。忠良多贬斥,其间节义并著芳名。邹应龙抗疏感悟君心,林润复巡江右,同戮力激浊扬清。诛元恶,芟夷党羽,四海庆升平。

  所谓《鸣凤记》,大约便是取义于“朝阳丹凤一齐鸣”的罢。其中如《严嵩庆寿》(第四出)、《灯前修本》(第十四出)、《夫妇死节》(第十六出)等,评者皆公认为全剧中最好的地方。但《庆寿》的一出较之《绿野仙踪》(小说)所写的同一的题材,其深入主与逼真似犹远为不及。《修本》的一出似甚用力,但也未能十分的写出杨继盛的雄烈的情怀来。其最大的缺点,则为所写的前后八谏臣,其面目都无甚悬殊,其行踪也大相类似,颇给我们以雷同之感。

  陆采的出现,约与梁辰鱼为同时。他的作剧时代,在嘉靖中。他所作凡四剧,《易鞋记》、《怀香记》、《南西厢》及《明珠记》。《易鞋记》叙述程钜夫与其妻离合事。钜夫被掳为奴,其主以一宦家女妻之。女屡劝钜夫逃去。他疑为伪,诉之主人。主人笞其妻,后更卖之。钜夫乃知妻之真意。遂逃去,终为臣卿。事见陶宗仪《辍耕录》。采写此,也殊动人。《怀香记》叙述贾谧女偷香私赠给韩寿事。《明珠记》叙述王仙客、刘无双的离合事。《南西厢记》则为不满意于李日华的“斗胆翻词”而重写者。《明珠记》在其间最为有名,系他少年时所作。钱谦益云:“年十九,作《王仙客无双传奇》,子余(采兄粲)助成之。”因此,颇有谓《明珠》乃陆粲所作而托名于采者。但采自己尝说道:“曾咏《明珠》掌上轻,又将文思写莺莺。”是《明珠》之非粲作可知。《明珠》颇圆莹可爱,故得盛传。但《南西厢》则殊令人对之有“江郎才尽”之感。他虽然看不起日华的剽窃,而他的成就也很有限。他尝很自负的说道:“试看吴机新织绵,别生花样天然;从今南北并流传,引他娇女荡,惹得老夫颠。”其实,并不值得如何的赞赏,而说白尤为鄙野不堪,大有佛头着粪之讥。采字天池,自号清疾叟,长洲人。

  同时有卢冉者,字次便,一字子木,大名浚县人。好使酒骂座,补捕入狱几死。曾作《想当然》传奇,叙刘一春遇合双双美事。但《剧说》引《书影》,则以为实邗江王汉恭作,托冉名。(《醒世恒言》卷二十九《卢太学诗酒傲公侯》,即写冉冤狱事。)

  屠隆代表了一个思想荒唐凌乱的时代;那便是隆、万间的几十年。这时代升平稍久,人习苟安,社会上经济力比较的富裕。言大而夸的文人学士们尽有投靠到一般社会,以卖文为活的可能。于是许多的“布衣学士”,“山中宰相”乃至退职投闲的小官僚们,都可以用他们的“文名”做幌子,过着很优裕的生活。王百谷、陈眉公、张伯起都是这一流人。而屠隆也便在其间雄据着一席。因为生活的萧逸自由,便渐渐的沦落到种种享乐与空想的追求。方士式的三教合一与长生不老的思想,因而形成了当时的一个特色。也真有荒唐的方士们应运而生,肆其欺诈。隆便是被诈的一人,也便是足以代表这些荒唐的文士们的一人。隆字长聊,又字纬真,号赤水,官至礼部主事。俞显卿上疏讦之。遂罢归。归兴自放。纵情诗酒,好宾客,卖文为活。诗文率不经意,一挥数纸。所作传奇有《彩毫》、《昙花》、《修文》三记。《彩毫记》叙李白事,选事不精,文复板滞,似更下于《浣纱》。《昙花记》叙述木清泰好道,弃家外游,遇僧、道二人点化之。历试诸苦,并游地府、天堂。其夫人亦慕道修行。清泰归,乃转试她。后阖门飞升。这是一本荒唐的已入魔道之作。或谓木清泰即指其好友西宁侯宋世恩;也许便是迎合世恩之意而作的。《修文记》叙述蒙曜一家修道成仙事。(《曲海总目提要》及《小说考证》皆以为系叙李长吉事,大误,盖缘未见原书。)曜即是隆自己。其妻,其二子,其夭逝之女与子媳,并皆捉入戏中。即其仇俞显卿,其友孙荣祖(即愚弄隆学仙者)亦并皆写入。可说是一部幻想的戏曲体的自叙传。其女湘灵死后,修文天上,全家皆赖以超拔。其仇俞显卿,则被囚地狱,乃赖蒙曜的忠恕而亦得超脱鬼趣。在思想的荒唐空幻和想像的奔驰自如上,隆的《修文》、《昙花》都可以说是空前的。惟曲白则多食古不化之语,并不能显出什么生动灵活的气韵来。

  伟大的宗教剧《目连救母行孝戏文》也出现于此时,却较《修文》、《昙花》更为重要,更为弘伟。《修文》、《昙花》有些自欺欺人,近于儿戏,《目连救母》却出之以宗教的热忱,充满了恳挚的殉教的高贵的精神。此戏文似当是实际上的宗教之应用剧。至今安徽等地,尚于中元节前后,演唱目连剧七日或十日,以祓除不祥或驱除恶鬼。此戏文的编者为郑之珍,新安人,自号高石山房主人。全戏凡一百折,乃是空前的浩瀚的东西。其中插入的几个短故事,像《尼姑下山》(即后来《思凡》之所本),和《劝姐开晕》。同为最强烈的人间性的号呼,肉对于灵的反抗。自五十七折以后,写目连挑经担和母骨到西天去求佛,大类《西游记》的故事。也有白猿保护着他,也有火焰山,也有寒冰池,也有烂沙河,也有脱去凡胎的一幕,多少总受有《西游》故事的影响。而青提夫人的游十殿,也许是要当作实际上的劝惩之资的,故写得格外的详细,惨怖。

  汪廷讷的《长生》、《同升》二记,也和屠隆的《修文》、《昙花》同样的荒唐可笑。《长生记》叙述某人因虔敬吕仙而得子成道事;《同升记》写三教讲道度人事;其中主人翁也皆为汪氏他自己。廷讷字昌朝,一字无如,自号坐隐先生,无无居士,休宁人,官盐运使。有《环翠堂集》。他在南京,有很幽倩的园林,常集诸名士,宴饮于园中。(详见《南宫词纪》)所作《环翠堂乐府》,据说凡十八种,但今所知所见者,只有十五种。《同升》、《长生》外,为《狮吼》、《天书》、《三祝》、《种玉》、《义烈》、《彩舟》、《投桃》、《二阁》、《七国》、《威凤》、《飞鱼》、《青梅》、《高士》诸记。其中有写得很好的,像《狮吼记》,叙述陈季常妻柳氏的奇妒事,便是绝好的一部喜剧。清人所作《醒世姻缘传》小说,中有一部分故事,便系剽窃《狮吼》的。《三祝记》之写范仲淹微时事;《种玉记》之写霍中孺事;《义烈记》之写汉末党祸事(以张俭为主人翁);《天书记》之写孙、庞斗智事,都很不坏。惟《三祝》的情境,间亦窃之于古戏(即《吕蒙正破窑记》)。在浓妆淡抹、斗艳竞芳的风尚之中,廷讷诸作,还算是很灵隽自然的。周晖《续金陵琐事》云:“陈所闻工乐府,《濠上斋乐府》外,尚有八种传奇:《狮吼》、《长生》、《青梅》、《威凤》、《同升》、《飞鱼》、《彩舟》、《种玉》。今书坊廷讷皆刻为己作。余怜陈之苦心,特为拈出。”此话如可靠,则廷讷的传奇,大都皆非己作了。所闻字荩卿,金陵人,曾编刻《南北宫词纪》。说廷讷以资买稿,攘为己有,或不能免。如以《长生》、《同升》诸作,也并作为他人之作,未免过甚其辞;特别《长生记》,似不会是倩他人代作的。因为,那里面是充满了廷讷自己的荒唐的思想。

  梅鼎祚结束了骈俪派的作风。骈俪派到了他的《玉合记》,也便是登峰造极,无可再进展一步的了。鼎祚字禹金,定量城人。弃举子业,肆力于诗文。尝编纂《青泥莲花记》、《才鬼记》等,甚见其搜辑的渊博。《玉合》外,并有《长命缕》,叙单符郎、邢春娘事。《玉合》叙述韩、章台柳事,几至无句不对,无语不典。遂与《玉》之“板”,同传为口实。《曲品》云:“词调组诗而成,从《玉》派来,大有色泽;伯龙极赏之。恨不守音韵耳。”从《玉合》以后,骈俪派便趋于绝路。汤显祖、沈出现于万历间,遂把这陈腐笨拙的作风,如狂飚之扫落叶似的,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