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长篇小说的进展

  罗贯中以后长篇小说作者的沉寂──《水浒传》的改编──吴承恩《西游记》的出现──福建版的《四游记》──《封神传》──《三宝太监西洋记》──《杨家府》与《孙庞斗智》──邓志谟、杨尔曾等──《平妖传》的改作──伟大的《金瓶梅》──其时代与作者的推测──《金瓶梅》的影响──《隋炀帝艳史》与《禅真逸史》──讲史进展的途径──《皇明英烈传》──熊大木、冯梦龙等。

  ○一

  自罗贯中以后,长篇小说的作者似乎又中断了一时。从洪武到正德,这一百六七十年间,我们找不到一位重要的作者或著名的作品。“也许书阙有间”,我们不能得到正确的史料。但即有几位无名的作家,而其没有产生著名的作品,则为不可掩的事实。直到了嘉靖、万历时,伟大的创作,方才陆续的出来,呈现了空前的光彩。自有长篇小说以来,其盛况恐怕没有超过那个时代的。《水浒传》完成于这时,《封神传》写作于这时,《西游记》也于这时始有了定本。尤其伟大的,则更有了空前所未有的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虽然其中一部分的描写,未免过于刻画淫秽,曾招致了多数人的责难──《金瓶梅》。所谓小说界中的四大奇书,已有了三部是完成于这时的。此外《皇明英烈传》和《三宝太监西洋记》的出现,诸种讲史的编订,也都是值得一说的。

  《水浒传》的祖本,虽创作于施耐庵,编纂于罗贯中,然使其成为今样的伟大的作品的,则断要推嘉靖时代的某一位无名作家的功绩。这一位伟大的作家可惜我们现在已不能知道他的真确的姓名。有的人说是郭勋写的,但事实上似乎不会是的。(也有人说是汪道昆写的,更不可靠。)也许这位大作家曾在过郭勋的幕府中的也难说。我们以简本的《水浒传》与嘉靖时出现于世的繁本“水浒传”一加比较,我们便知道,在这两本之中,躯壳虽是,而精神则已是全然不同的了。原本或只是一具枯瘠不华的骨殖;附之以血肉,赋之以灵魂者,则为嘉靖本的《水浒传》的作者。嘉靖本《水浒》之对于原本《水浒》,不仅扩大、增饰、润改之而已,简直是给她以活泼泼的精神,或灵魂,而使之焕然动目,犁然有当于心,由平常的一部英雄传奇而直提置之第一流的文坛的最高座上。《水浒》而没有遇到嘉靖时代的这位改作者,则也终于是罗贯中氏的一部创作而已,终于是罗氏《三国志演义》的伯仲之间的一物而已。但既遇到了这位改作者,则其地位与重要便完全不同了。她已不复是《三国志演义》的侪辈,也不复是《说唐传》,及原本《平妖传》的侪辈。她独自高出于罗氏的诸作而另呈了一副面目,正如罗氏的《三国志演义》之高出于元刊《全相平话》的诸作一样,而其高出的程度则不仅伯仲之间而已。这位改作者,其运用国语文的程度已臻炉火纯青之候,几乎是莹然的美玉,粹然的真金,湛然的清泉,已不见一毫的渣滓,一丝的疵瑕。而其曲折深入,逼真活泼的描写,也已与最高的创作的标准相符合。第一黄金时代的诸话本作家,有时虽也可达到这个境地,然其作品总是短篇。若长至一百回,十余册的作品,他们是不敢试手的。这种长篇的大著之出现于此时,正足以见这个嘉靖时代之较第一黄金时代为尤伟大。也正足以表现文学史上的发展规律,决不是“一代不如一代”,而有时是在向前进步的。

  综观嘉靖本的《水浒传》与罗氏原本不同者约有数点。第一是,添加了一部分的“题材”进去。嘉靖本与原本其事实间架当无不同,次序也犁然如一;起于洪太尉的误走妖魔,而终于宋江、吴用、李逵的死与葬。但嘉靖本究竟也添加了一部分材料进去,那便是征辽的故事的一大段。这一大段故事是加在全伙受招安之后,擒捕方腊之前的。因为罗氏原本已将陆续聚集于梁山泊的一百单八位好汉的结果,都已安排定了,嘉靖本的作者无法再将这种前定的结果移动。所以他对于平辽的一役,便平空添出了许多人物来,代替梁山泊诸好汉去冲锋陷阵,死于战地,梁山泊好汉们却是一个也不曾受到损害──虽然战事的激烈,未必下于征方腊。这乃是嘉靖本作者的苦心孤诣处,也是他的补插此段的显出补插的大罅隙处。第二是,扩大了原文的叙述。往往原文十字,嘉靖本的作者可以扩大而成为百字。胡应麟谓:“中间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真有超出语言之外。”盖其高出于原本远甚之处,便在于这种“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

  ○二

  《西游记》小说,流行于今者凡数种。于《唐三藏取经诗话》之外,有杨致和作的四十一回本,万历时,余象斗曾编入他所刊行的《四游记》中。有朱鼎臣作之十卷本《唐三藏西游释厄传》,为隆、万间福建书林刘莲台所刻。有吴承恩作一百回本,即今日所通行者。近更在《永乐大典》一三一三九卷发见《西游记》的一段,“魏征梦斩泾河龙”。其中情节,大致相同,无甚出入。朱、杨似从吴本删节而来,而《永乐大典》本则当为吴本之所本。吴本之出现,实为《西游》故事里最伟大的一个成就。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淮安人。性敏多慧,博极群书,复善谐剧。著《西游记》及《射阳存稿》等。嘉靖甲辰岁贡生。后官长兴县丞。隆庆初,归山阳。万历初卒。承恩在当时,名不出乡里,《西游记》虽风行一时,而知其出于吴氏之手者盖鲜。以《永乐大典》本与吴本较之,二本之间,相差实不可以道里计。《大典》本《西游记》,未脱民间原始传说的面目。吴氏之作则为出于文人学士之手的伟大的创作。其一枯瘠无味,其一则丰腴多趣。其间的不同,正若嘉请本《水浒传》之与罗氏原本。难怪吴作盛传于世,而《大典》本则掩没不传。吴氏依据《大典》本以成其骨骼,更杂以诙谐,间以刺讽,或有意的用以说说道理,谈谈玄解。于是后之解说便多。或以为作者是以此阐佛的,或以为作者是讲修炼的,或以为作者是用以讨论儒家的明心见性之学的。总之,他们是无一是处的。作者难免故弄滑稽,谈谈久已深入民间及文人的哲学中的五行的相生相克等等之说,然决不是有意的处处如此布置的。原来,这种布置,一半并非吴氏的创作而是传之已久的。吴氏之作的百回,可分为下列的四大段:

  第一段第一──第七回:叙孙悟空出生、求仙及得道、闹三界等事。

  第二段第八──第十二回:叙魏征斩龙、唐皇入冥、刘全送瓜及玄奘奉谕西行求经事。(通行本吴氏《西游记》于第八九回间插入玄奘的身世及为父母报仇事,盖系从朱鼎臣本抄补而来的。)

  第三段第十三──第九十九回:叙玄奘西行,到处遇见魔难,所遇凡八十一难,但皆由佛力佑护,及孙行者的努力,得以化险为夷,安达西天。这是全书最长的一大段。写得虽是层次井然的一难过去又一难,却难得八十一难之中,事实雷同者却不很多。此可见作者的心胸的细致与乎经营的周密。

  第四段第一百回:写玄奘及其徒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等护经回东土,皆得成真为佛事。但作者算算,前文只有八十难,于是又增“水厄”一难,以成全八十一难之数;殊足使读者有迷离惝之感。(按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玄奘的乐归是由佛另行派人护送的,孙行者诸人皆留在西天成佛,并不与玄奘同归。)

  这四大段至少可成为三部独立的书。孙行者花果山水帘洞的出生,龙宫、地府与天宫的大闹,八卦炉、五行山的厄运,乃是一部独立的英雄传奇。第二段唐太宗入冥事,在唐末便已有了像《唐太宗入冥记》一类的俗文小说了。第三段及第四段,更可以自成一部好书,与荷马的《亚特寒》(Odyssey)是有同样的迷人的魔力的。将这不同的四段而以玄奘西行的一条线贯串之,这是很有趣的,而且是很早的一种努力。而吴氏则为这个努力中的最后而且最高明的一位作者。连吴昌龄氏也有内。从《唐太宗入冥记》以后,叙述太宗、玄奘之事者,不知多少,而集其大成者则为吴氏此作。其后虽更有《后西游记》、《续西游记》以及《西游补》之属,然方之吴氏的所作,则似乎皆有“续貂”之感。《西游补》虽另有寄托,另饶趣味,然其文学上的成功,则实在赶不上吴氏。

  与《西游记》同类的著作,这个时候也产生了好几部。万历时,余象斗曾总集之编为《四游记》一书。这部《四游记》名虽一书,其实乃是四部毫不相干的书的总集。其中的一部便是杨致和氏的四十一回本的《西游记》。其他三部则为:(一)《上洞八仙传》(一名《八仙出处东游记传》),兰江、吴元泰作;(二)《南游记》(亦名《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余象斗编;(三)《北游记》(亦名《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亦为余象斗编。合此四者,即所谓东、西、南、北《四游记》者是。当时未必是恰恰合于“四游”之数的。除了杨致和的《西游记》外,其余三书,皆未必原名即为《东游记》等等的。且除了杨致和、吴元泰二书显然为万历以前的旧本外,《南游记》及《北游记》亦当为相传已久的民间的读物。故余象斗加了一番的编订之后,只题为“编”而不题为“作”。《上洞八仙传》凡二卷,五十六回,叙八仙得道原由,而其叙述的中心则为八仙赴蟠桃会后渡海而归。八仙各有宝物,而蓝采和的玉版尤烂烂发光。龙王太子深爱之,遂摄而夺之,并将采和幽于海底。其他七仙上岸,不见采和。借其仙术,知采和陷在龙宫。因此仇隙,遂与龙王大战。以火烧海,移山填洋,极仙家幻变的能事,大似《西游记》前数回孙行者大闹天宫。龙王大败,请了天兵来助,也敌不了八仙的威力。后来观音东来,为他们讲和,始各和好如初。《五显灵官大帝化光天王传》(即《南游记》凡四卷十八回,写华光为救母而大闹天宫、地府,受尽诸般苦楚,始终不悔不服。后为孙行者之女月孛所制,几死。赖火炎王光佛救之,华光始愈,皈依佛道。这又是一部大闹三界的活剧,而其布局较《西游记》为尤伟大。华光救母与目莲救母恰恰是一个对照。然一则以佛力,一则以魔力,行动大不相同。然其精神的纯洁高尚,富于“殉教”的观念则一。如果作者的描写力也达到吴承恩的程度,则这部书的成就似当较《西游记》为尤伟大。《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即《北游记》)凡四卷二十四回,亦为神灵争斗的一幕。然并不足观,远不如《南游记》的轰轰烈烈,有声有色。

  《西游记》等作,原有所本,而许仲琳的《封神传》则虽亦有所本,却完全是自己的创作,自己的骨架,并无多大承袭旧文处。我们将许氏的《封神传》与元刊的《武王伐纣书》一对读,则知许氏之采用旧文的事迹处,实寥寥无几。旧作武王伐纣虽不少神怪之言,较之许氏的《封神传》来却真如小巫之见大巫。《乐毅伐齐七国春秋后集》,虽也仙魔恶斗,撼天动地,攻阵被围,鬼哭神惊,极幻怪神奇的能事,然较之《封神传》来却也令人有“自哙以下,不足观矣”之叹。总之,任什么“相斫书”,却总没有像《封神传》的那么极力形容“憝国九十有九国,馘魔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十”的那次威武凄怖的战役的。武王伐纣,古来本有“血流漂杵”之说。然经了儒者的粉饰,却轻轻的以“前徒倒戈”文之。《封神传》虽有夸张过度之处,却很大胆的打破了这个传统的观念。《封神传》全书一百回,作者许仲琳,南京应天府人,号钟山逸叟,生平未详。虽间有浅陋之处,然其博学广闻,多采异语以入传,则颇使人感到他并不是一位浅陋的学者。张无咎序《平妖传》,曾及《封神传》,则许氏的生代,至迟当在万历,早则或在嘉靖、隆庆。这时,政治界对于文字的罗网似乎最稀,(虽待遇儒臣不以礼,却不大管文人的账,故淫亵之作皆可公然发卖。)故《封神传》中的叙述,颇有很大胆的地方。若哪吒的逼父,杨戬的反殷,都是旧礼教所不能容的,而许氏却言之津津。又通天教主的门下,万江皆仙,百兽不拒,亦颇使人有仁者泽及万物之感。惟杀戮死伤过多,又过于鼓吹着定命论,却也使人处处感得栗然、凄然,不甚觉得愉快。关于姜尚的屡困不遇及与其妻马氏的交涉,似乎作者颇受有流行当时的《荐福碑》、《金印记》诸剧的影响。

  《封神传》若甚似荷马的《依里亚特》(Iliad)及印度大史诗《马哈勃拉太》(Mahabrata),则产生于万历时代的《三宝太监西洋记》,大似荷马的《亚特赛》与印度的史诗《拉马耶那》(Ramayana)。《西洋记》凡一百回,罗懋登作。懋登号二南里人,生平亦不甚可知。惟所刊著之作颇多。曾为《琵琶记》作音释,又为丘的《投笔记》作注,他自己也写着些剧本,乃是万历间一位很好事的文人。《西洋记》叙的是,永乐中太监郑和奉使率将士下海威服南洋诸国事。此举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至今锡兰岛上尚有郑和的碑文在着,南洋各地也尚都流传着三宝太监的传说。此事并没有什么神奇幻怪的影子,然一入罗氏的笔端,却成了一部较《亚特赛》为尤怪诞,视《拉马耶那》不相上下的一部叙录神奇的历险与战争之作了。不知这种神奇的故事,是罗氏的冥想的创造,还是民间本来流传着的。我们猜想,像这样夸诞可怪的故事至多只有三分是依据传说,而其余七分则完全由作者自己添上去的。作者的文笔颇多有意做作,故自弄文之处,大不似《水浒》、《西游》诸作的自然流畅,似乎他是深中着“七子”诸人的复古运动之毒害的。例如:

  原来先前的高山大海,两次深涧樵夫,藤葛龙蛇蜂鼠,俱是王神姑撮弄来的。今番却被佛爷爷的宝贝拿住了。天师的心里才明白,懊恨一个不了。怎么一个懊恨不了?“早知道这个宝贝有这等的妙用。不枉受了他一日的闷气。”王神姑又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天师道:“我救你我还不得工夫哩。我欲待杀了你,可惜死无对证;我欲待捆起你,怎奈手无绳索:我欲先待中军,又怕你挣挫去了。”

  ──《西洋记》第四十回

  这种故意舞文弄墨的地方,颇失了小说的天趣。故终不能与《水浒》、《西游》等同得人赞颂。

  《杨家府演义》出现于万历间,《孙庞斗智》出现于崇祯间,也都是《封神传》、《西游记》一类的神怪小说。《孙庞斗智》的来源是很古远的。元代建安虞氏刻有《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同时所刻而今已不传的《七国春秋前集》,当必为“孙庞斗智”无疑。这读了《乐毅图齐》的开场白而可知的。崇祯本的这部《孙庞斗智》,其气韵也和《乐毅图齐》极为相类,或是就元人旧本而改作的罢。

  《杨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义》刊于万历三十四年,首有秦淮墨客厅。前半全本于称为《北宋志传》的“杨家将”的故事,后半十二寡妇征西,及杨文广、杨怀玉的故事,似为作者所创作,极荒诞不经,文字也很浅率。中叙杨家诸将和狄青的冲突,青屡屡的想谋害他们。这事很可怪。俗传的《狄包杨万花楼演义》,狄青是站在杨家的一边的。这里却把狄青写成王钦若式的人物了。不知有所据否?秦淮墨中客纪振伦,字春华。此书或即其所自著的罢。

  邓志谟出现于万历间,写了不少体裁诡怪的东西。他写了好几种的“争奇”。今所知者已有《山水争奇》,《风月争奇》,《梅雪争奇》,《花鸟争奇》,《童婉争奇》,《蔬果争奇》等数本;每奇凡三卷。第一卷是一篇小说,其性质极类李开先的杂剧《园林午梦》。譬如《山水争奇》便是叙述“山神”和“水神”的争胜斗口的。山神说山是如何的好,水神又说水是如何有造于人类和万物。各搬出了不少的典故来,作为证据。其第二卷、第三卷则各搜辑“山”、“水”或“蔬”、“果”的“艺文”,自诗赋以至剧曲,无不包罗在内,很有些重要的资料。他又写作了《晋代许旌阳得道擒蛟铁树记》、《唐代吕纯阳得道飞剑记》、《五代萨真人得道咒枣记》等神仙故事。今惟《铁树记》最流行。《飞剑记》亦见于《醒世恒言》。志谟字景南,饶安人,自号百拙生,亦号竹溪散人,为建安书贾余氏的塾师,故所作都由余氏为之刊行。

  杨尔曾则于万历、天启间在杭州写作着小说。他字圣鲁,钱塘人,号雉衡山人,又号夷白主人。他刊行了插图的通俗书不少。像《海内奇观》、《图绘宗彝》等,至今还在流行着。他的《东西晋演义》凡十二卷五十回,刊于万历间。《晋书》原为“薮谈”,这部演义也极雅驯,几乎无一字无来历。在讲史里是较好的一部。他的《韩湘子传》,凡三十回,刊于天启三年,却是很诞妄的,大约是出于《升仙记》而作的罢。最可笑的,是他说,韩愈前生为玉皇大帝殿前的卷帘将军,因争蟠桃,失手将琉璃盏打碎,故被贬谪到人间来。韩湘子的故事至此已尽幻变的能事。

  伟大的作家冯梦龙在泰昌间改作罗贯中的《平妖传》,这是很得称誉的一部小说。他将罗氏原本二十回,扩大为四十回。自第一回《授剑术处女下山》到第十五回《胡媚儿痴心游内苑》都是新增的。在原书一至五回间,增入了三回,十八至二十回间,增入了二回。如此一改,面目遂以全新。“始终结构,有原有委,备人鬼之态,兼真幻之长。”(张无咎《平妖传序》)其间的改作、增润之处,确是颇为横恣自然的。

  ○三

  《金瓶梅》的出现。可谓中国小说的发展的极峰。在文学的成就上说来,《金瓶梅》实较《水浒传》、《西游记》、《封神传》为尤伟大。《西游》、《封神》,只是中世纪的遗物,结构事实,全是中世纪的,不过思想及描写较为新颖些而已。《水浒传》也不是严格的近代的作品。其中的英雄们也多半不是近代式(也简直可以说是超人式的)。只有《金瓶梅》却彻头彻尾是一部近代期的产品。不论其思想,其事实,以及描写方法,全都是近代的。在始终未尽超脱过古旧的中世传奇式的许多小说中,《金瓶梅》实是一部可诧异的伟大的写实小说。她不是一部传奇,实是一部名不愧实的最合于现代意义的小说。她不写神与魔的争斗,不写英雄的历险,也不写武士的出身,像《西游》、《水浒》、《封神》诸作。她写的乃是在宋、元话本里曾经略略的昙花一现过的真实的民间社会的日常的故事。宋、元话本像《错斩崔宁》、《冯玉梅团圆》等等尚带有不少传奇的成分在内。《金瓶梅》则将这些“传奇”成分完全驱出于书本之外。她是一部纯粹写实主义的小说。《红楼梦》的什么金呀,玉呀,和尚,道士呀,尚未能脱尽一切旧套。惟《金瓶梅》则是赤的绝对的人情描写;不夸张,也不过度的形容。像她这样的纯然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来写中等社会的男与女的日常生活(也许有点黑暗的,偏于性生活的)的,在我们的小说界中,也许仅有这一部而已。俗语有云:“画鬼容易画人难。”以人为常见之物,不易得真,却最易为人找到错处;鬼则为虚无飘渺的东西,任你如何写法,皆无人来质证,来找错儿。《西游》,《封神》,画鬼的作品也,故易于见长。《金瓶梅》则画人之作也,入手既难,下手却又写得如此逼真,此其所以不仅独绝于这一个时代的小说界也!可惜作者也颇囿于当时风气,以着力形容淫秽的事实、变态的心理为能事,未免有些“佛头着粪”之感。然即除净了那些性交的描写,却仍不失为一部好书。

  《金瓶梅》的作者,不知其为谁。世因沈德符有“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语,遂定为王世贞所作。张竹坡作《第一奇书》批评,曾冠以《苦孝说》。顾公燮的《消夏闲记摘抄》也详记世贞撰作此书以毒害严世蕃,为父复仇事。然其实这些传说却未必是可信的。《金瓶梅词话》的欣欣子序云:“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兰陵为今山东峄县;和书中之使用山东土白一点正相合。惜这个伟大作家笑笑生今已不知其为何许人。欣欣子和笑笑生为友辈,序上曾称引到丘、周静轩等而称他为“前代骚人”,又就其所引歌曲看来,皆可信其为万历间,而非嘉靖间之所作。《金瓶梅》一出,便为文士们所赞赏。沈氏《野获编》云:“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是此书在万历中方盛行于世。《金瓶梅》全书凡一百回。据沈德符言,其五十三至五十七回原阙,刻时所补。《金瓶梅》的内容,只是取了《水浒传》的关于武松杀嫂故事为骨子而加以烘染与放大。当时,此故事也曾见之于剧场,像沈的《义侠记》所演的便是,可见其流传的范围甚广。作者虽取了这个人人熟知的故事,然其描写的伎俩却高人不止一等。其结局也和《水浒传》不同。其中心人物为西门庆。像西门庆这样的人物,在当时必是一个实型。却说西门庆,清河人,本是一个破落户,后渐渐的发达,也挣得一官半职,以财势横行于乡里间。娶有一妻三妾,尚在外招花引柳。遇武大妻潘金莲,悦之。鸩其夫武大,纳她为妾。武大弟武松,为兄报仇,误杀李外傅,刺配孟州。西门庆益横恣。又私李瓶儿,亦纳她为妾,得了她不少家财。瓶儿生一子,夭死。她自己不久亦亡。而庆因淫纵过度,也死。于是家人零落。金莲被逐居在外。恰遇武松赦归,为他所杀。庆妻吴月娘有遗腹子孝哥。金兵南侵,举家逃难。月娘在一佛寺中,梦到关于她家的因果报应,遂大悟。孝哥也出家为和尚。《金瓶梅》的特长,尤在描写市井人情及平常人的心理,费语不多,而活泼如见。其行文措语,可谓雄悍横恣之至。像第三十二回:

  敬济喝毕,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忽有吴月娘从后边来。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在房门首石台基上坐。便说道:“孩子才好些,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还不抱进去!”金莲问:“是谁说话?”绣春回道:“大娘来了。”敬济慌的拿钥匙往外走不迭。众人都下来迎接月娘。月娘便问:“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金莲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请俺娘坐坐。陈姐夫寻衣服,叫他进来吃一杯。姐姐,你请坐。好甜酒儿,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娘要家去。我又记挂着你孩子,径来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着。前日刘婆子说他是惊寒,你还不好生看他!”李瓶儿道:“俺陪着姥姥吃酒,谁知贼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

  其他像第七回的写《杨姑娘气骂张四舅》,以及潘金莲、王婆的泼辣的口吻,应花子的帮闲随和的神情,都是化工之笔,至今尤活泼泼的浮现于我们的眼前的。

  《金瓶梅》有好几种不同的版本。最早的一本,可能便是北方所刻的《金瓶梅词话》,沈德符所谓“吴中悬之国门”的一本。当冠有万历丁巳(四十五年)东吴弄珠客的序和袁石公(题作廿公)之跋的。《金瓶梅词话》,当最近于原本的面目。起于《景阳冈武松打虎》,并有吴月娘被掳于清风寨,矮脚虎王英强迫成亲,却幸遇宋江,说情得释的一段事。那都是后来诸本所无的。山东土白,也较他本为独多。崇祯版而附有黄子立、刘启先、洪国良诸人所刻插图的一本《金瓶梅》,大约是在武林所刻的,却面目大异于《金瓶梅词话》。第一,每回的回目都对仗得很工整,不像《词话》之不仅不对仗,字数也有参差,像第二回的回目:

  西门庆帘下遇金莲 王婆贪贿说风情

  一为八字,一为七字。崇祯版则整齐得多了。第二,崇祯版为适合于南人的阅读计,除去了不少的山东土白,以此,减少不少的原作的神态。第三,崇祯版以《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开始。武松打虎事,只是淡淡的说过。今所见的各本,像张竹坡评的《第一奇书》和其他坊本皆从崇祯本出。又有《真本金瓶梅》,删去秽亵,大加增改,更失原本的真相。

  《隋炀帝艳史》是紧跟在《金瓶梅》之后的。所写的不是一个破落户,却是一个放荡的皇帝的一生。组织了《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诸文,而加以很细腻,很妖艳的描写,确是一部杰作。她影响于后来的小说很大。褚人的《隋唐演义》,前半部便全窃之于《艳史》。《红楼梦》的描写、结构,也显然受有《艳史》的启示。《艳史》出版于崇祯间,题“齐东野人编演”,凡八卷四十回,确是一部盛水不漏的大著作。

  《禅真逸史》和《禅真后史》也都出现于崇祯间。二书皆题清溪道人编,叙述很诞异不经,也多杂秽亵的描写,而教训的气味又很重。和《隋炀艳史》比较起来,未免有驽驷之感。《逸史》凡四十回,《后史》凡六十回。

  ○四

  在这时代,讲史的刊行与编订可谓极盛。福建、杭州、南京、苏州诸书肆,所刊印的小说,十之七八是讲史。自嘉靖到崇祯,几乎每部讲史都要增订、润改个几次。也有出自文人们的创作的。大都那些讲史都是由俗而雅,由说书者的讲谈而到文人学士的笔削,由杂以许多荒诞鄙野的不经的故事而到了几成为以白话文写成之的历史或纲鉴。那演化的途径是脱离“小说”而迁就、黏附“历史”。这个演化,也许可以说是倒流。讲史原是历史小说,却不料竟成了这样的“白话历史”的一个结果!

  最早的一部讲史,便是《皇明英烈传》(一作《英武传》,一作《云合奇踪》)。这是郭勋作的。相传郭勋尝改订《水浒传》,刊行《三轩志演义》;是一位很懂得欣赏小说的人物。勋为郭英后,袭封武定侯。后因事下狱死。据说,他之作《英烈传》,为的是要表彰郭英的功绩。后又有《真英烈传》,则有意反对之,把郭英的地位缩小得很多。《英烈传》写朱元璋得天下事,把这位流氓皇帝的“发迹变泰”的故事,烘染得很活泼。而刘基、宋濂诸人,却被写成诸葛亮似的神怪的人物。

  福建书贾熊大木,在嘉靖间也刊行了不少讲史。他自称钟俗子,建阳县人。尝有不少咏史诗,插入其所编订的讲史中。所编讲史,今所知者有《全汉志传》、《唐书志传演义》、《两宋志传》及《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都是些编年式白话化的历史。在其间,《大宋史兴演义》,叙岳飞生平者,最为流行,且似也写得最好。后来托为邹元标所作的一部《精忠传》,以及于华玉的节本,都从此本出。

  南京有周氏书贾,以周曰校为最著,在万历中刊行了不少讲史,常用的是周氏大业堂和周氏万卷楼之名。所刊的有《三国志演义》、《东西晋演义》、《东西汉通俗演义》等;也加以少许的增润,例如《三国志演义》中所见的许多周静轩诗,似便是由万卷楼的刊本始行加入的。

  稍后,长洲周之标也刊行《残唐五代史演义》和《封神演义》。

  福建建安书贾余象斗及其家族,在万历到崇祯间,刊行的小说最多。关于讲史的有《列国志传》、《全汉志传》、《三国志演义》、《东西晋传》、《唐书志传》、《南北两宋志传》、《大宋中兴岳王传》、《皇明开运名世英烈传》等书,可为洋洋大观。

  周游(字仰止)的《开辟演义》,凡六卷八十回,刊行于崇祯乙亥。大抵是增补各家讲史所未备的“上古史”的一段空白的。又有《夏商志传》,不知为何人所作,传为钟伯敬批评,当也出现于此时,衔接于《开辟演义》和《列国志传》之间。

  冯梦龙的《新列国志》一百零八回,结束了这个讲史的典雅化的运动。这是金阊叶敬池所刊本。在原本的题页上,说着冯氏尚着手于《两汉志传》的改写。惜未之见。当系不曾完工。《新列国志》完全撇开了旧本的《列国志传》而另起炉灶。梦龙杂采《左传》、《国语》、《国策》、《史记》诸书而冶为一炉,几无一事无来历。他恣意攻击着旧本《列国志传》的浅陋,把什么临潼斗宝,鞭伏展雄诸无根的故事皆一扫而空。诚然是一部典雅的“讲史”,而小说的趣味同时便也为之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