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唐诗歌(下)

  第三节 李商隐、温庭筠与深婉绮艳诗风

  李商隐是晚唐诗坛最有成就的诗人,他才华卓越,兼擅众体,形成了鲜明的个性艺术形象。李商隐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在晚唐诗坛,他与温庭筠有不少的艺术追随者,对流行于晚唐诗坛的深婉绮艳诗风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县),自祖父起迁居郑州(今河南郑州市)。父亲李嗣曾任获嘉(今属河南)县令。李商隐三岁时,其父受聘为浙东(后转浙西)观察使幕僚,随父至浙江,十岁时,父亲卒于幕府,与母亲扶丧北归郑州,“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祭裴氏姐文》),处境凄凉。早年从堂叔学古文,发愤苦读,并以写古文为士大夫所知,文宗大和三年(829),被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召聘入幕。时年十七岁。令狐楚爱其才,亲自教授他写作今体文,并让儿子令孤綯与之交游,开成二年(837),令狐綯帮助他中进士,同年,令狐楚去世;开成三年春,李商隐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王爱其才,以最小的女儿妻之。当时牛僧孺和李德裕两大官僚集团斗争激烈;令狐父子为牛党要员,而王茂元则被视为亲近李党的武人。李商隐转依王茂元,在李党看来是“背恩”的行为,令狐綯对他十分不满,从此成为牛李党争的牺牲品,一生沉沦下僚。他曾一度出任秘书省校书郎、秘书省正字、太学博士等下级官职,为时都很短。唐宣宗大中元年(849)之后,他辗转于各处幕府充当幕僚,东到兖州,北到泾州,南到桂林,西到梓州,大中十二年(858),罢职归郑州闲居,不久病逝。
  李商隐的思想比较复杂,早年教授其古文的堂叔,精通五经,恪守儒家忠孝之道,对他很有影响。他有理想,一生关心国家命运,虽因党争的压迫而沉沦失意,但不改正直孤介的操守,这些都体现了儒家精神的影响。他十五六岁时曾在玉阳山学道,对佛理也颇多留意,曾表示“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但总的来看,儒家的影响还是主要的。崔珏《哭李商隐》感叹他“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尝开。”这是对他一生遭际的准确概括。李商隐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他从没有从悲剧性的人生体验中得到真正的解脱,由此也可以见出其内心理想的执着与不屈,而敏感细腻、感伤沉郁的性格,使他能充分咀嚼这种悲剧性的体验。
  李商隐一生关注现实,他有百首左右的诗歌作品,直接触及到当时的现实政治。这些作品敢于表现社会的危机,大胆提出诗人自己的态度和看法,如著名的长诗《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真实地描绘了京西郊区荒凉凋敝、民不聊生的凄凉景象:“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诗作通过村民的诉说,揭示造成这一现象的社会原因,既追溯了唐王朝兴衰治乱的历史变化,又反映了晚唐时期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统治者残暴骄奢、赋税苛重,人民生活痛苦等种种社会危机,全诗夹叙夹议,笔力开阔。文宗太和九年(835)冬,甘露事变发生,李商隐于次年写下了《有感二首》、《重有感》《曲江》等作品,对宦官的篡权作乱表达了猛烈的抨击,对宦官在甘露之变中幽禁唐文宗、大肆杀戮朝臣的专制暴行痛加斥责。当时,许多士大夫慑于宦官的嚣张气焰,都缄默不言,李商隐能如此明确地表露自己的态度,表现了罕见的勇气。他的朋友刘贲因为反对宦官而被贬死,他写下《哭刘贲》、《哭刘司户二首》等作品为之鸣不平,诗中直指刘贲之死是由于皇帝昏聩与宦官擅权,这在当时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对于晚唐时期的另一痼疾藩镇割据,李商隐也明确表示要坚决平定藩镇的叛乱,主张朝廷要对藩镇用兵,同时他对于朝廷平叛中所暴露的朝政腐败问题也提出尖锐的批评,如《井络》、《随师东》、《韩碑》、《寿安公主出降》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李商隐还有许多脍炙人口的咏史诗,通过吟咏史事,表达了诗人对现实政治的感慨,从内容上看,也属于与现实政治有密切关系的作品,但因其艺术上有突出的成就,我们在后面将专门介绍。
  李商隐现存作品中,有许多是自伤身世、吟咏怀抱之作,如《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
  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如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
  这首诗作于诗人应博学宏词科失败以后,诗中“永忆”一联表达了诗人希望回转天地、功成身退的大志向,而“贾生”一联则写出自己的抱负无法实现的痛苦,尾联以嘲讽的语气,表达了对委琐猜忌之辈的蔑视。全诗虽为自身的遭遇愤懑,但壮志磊落,语意犹带激昂,展现了诗人不凡的胸襟与怀抱,在晚唐诗坛的一片衰飒中尤为难得。
  由于一生坎坷失意,李商隐对命运有着很强烈的悲剧性体认,他的自伤身世之作,对此表现得十分集中而鲜明,如“人生岂得轻别离,天意何曾忌崄巇”(《荆门西下》);“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狂飙不惜萝阴薄,清露偏知桂叶浓”(《深宫》)。“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防”(《有感》)。内心沉郁的巨大痛苦,使他的诗作流露出浓厚的感伤情绪,从中也折射出晚唐衰飒的时代气氛,如著名的《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中面对黄昏夕阳所生发的感喟,传达出诗人内心无限的怅惘与失意,而同时也正可以看作是晚唐时代气氛的写照。这种感伤情绪,在李商隐的作品中,有时有很奇特的表达,如《宿路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花下醉》“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这两首诗,以对凋零衰败之景的欣赏与流连,将内心的怅惘与失意,刻画得无比凄凉与无奈,形成了非常独特的诗境。
  李商隐最有成就的是以无题诗为代表的爱情诗,这些诗虽数量不占多数,但对于李商隐诗歌艺术个性的形成起了最主要的作用。李商隐的爱情经历比较丰富,他与妻子王氏感情甚笃,有不少作品是写给王氏的,如抒写与王氏的离别之情和相思之苦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此诗两处着笔,想象他时相会,回忆如今巴山夜雨的孤独之苦,必当倍觉团聚之幸福,而此夜的孤独正尽在不言之中,全诗写相思之苦,真切地流露了自己的漂泊之苦,以及对家人团聚的渴望,诗意一往情深。王氏去世后,李商隐写有不少怀念之作,如《正月崇让里》、《暮秋独游曲江》、《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等,均情真意切,悲戚动人。
  李商隐有些爱情诗不是写给王氏的,反映了他其他的爱情经历,这些作品的本事多难以确考,诗作着重抒写爱情体验,脱离了具体的情事,提炼出最动人的感受,如《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
  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首诗刻画爱情的坚贞、相思的缠绵,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其中“春蚕”、“蜡炬”的比喻不仅生动地概括了对爱情的执着与坚贞,而且其象征意义已经可以超越爱情,而表现执着于人生追求的精神境界。又如“身无彩凤双飞冀,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二首)既写出恋人无法结合,但已经心心相印的情感,而其高度的概括,使诗意在后世常被用来表现人与人的相知与默契。李商隐的爱情诗也流露出浓厚的感伤色彩。无题诗是李商隐爱情诗的代表,这类作品是李商隐诗歌中最富独创性的内容,因其艺术上比较独特,我们在后面做专门的介绍。
  李商隐的诗歌在艺术上有很多值得重视的特色,他兼擅众体,才华卓越,而最有成就的是咏史诗、咏物诗、无题诗的创作。李商隐的咏史诗在后世很受推重,这些作品有一个突出的主题,就是通过议论史事,讽刺统治者的贪婪、荒淫、昏聩,语意十分辛辣,但诗句间常蕴涵深沉的感慨,如《隋宫》“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此诗讽刺隋炀帝骄奢亡国,诗意云炀帝弃长安之宫殿令其荒芜,南游逸乐,如果不是被唐高祖李渊灭国,恐怕他的游船将会到更远的天涯海角。如今身死国灭,当年的享乐之地只剩一片荒凉,如果在地下与陈后主重逢,他还会有心情像当年那样欣赏《玉树后庭花》吗?全诗辛辣地讽刺炀帝流连荒亡的昏聩之举,但诗意并不仅仅是尖刻的讽刺,而是表现了炀帝的骄纵轻狂、至死不悟中,寄寓了深刻的感慨,字里行间渗透着深长的叹息,这正是此诗不单以辞锋犀利取胜,而能富有回味的地方。
  又如《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这首诗讽刺唐玄宗荒淫误国,以安史之乱时仓皇出逃、马嵬坡六军不发的狼狈之状与当年宠爱杨妃,荒纵享乐的生活对照刻画,三、四与五、六两联,浓缩今昔的对比而尤以五六一联为最突出,当年玄宗与杨妃七夕之夜,笑牵牛、织女天各一方,他们又怎么想到,马嵬坡下,六军不发,留给他们只有生死永隔。李商隐对本朝的玄宗皇帝有如此冷峻的讽刺,正是其辞端犀利,超过常人之处,但诗句间包含着沉重的叹息,读来很令人感慨。
  类似这样讽刺历史上荒淫败国之帝王的作品还有《吴宫》、《北齐》、《华清宫》等,此外像《富平少侯》讽刺贵族子弟的骄奢荒纵,《贾生》、《瑶池》讽刺统治者不重人才,希求长生,重神仙的荒唐做法,都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如《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诗中借汉文帝宣室夜召贾谊,不询问治国大计,而是问鬼神之事,讽刺统治者不能识贤任能;全诗充分利用了七言绝句三、四两句逆挽回转的特点,诗意大幅起落,深刻地传达了巨大的失望与感慨。又如《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诗中想象西王母盼周穆王重来瑶池,但纵有日行三万里的八骏,死去的穆王再也不能重来。与仙人遇合的穆王不能免于死亡,求仙以企长生的虚妄就尽在不言之中了。
  李商隐还有一些咏史诗,寄托着自己的身世之慨,如《筹笔驿》:“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这首诗围绕才与命的冲突,慨叹诸葛亮的遭际。诗中高度评价诸葛亮的才华,认为他才比管仲与乐毅,但无奈西蜀运势颓败,纵有盖世才华,也无力回天。西蜀的命运,就是诸葛亮的命运,而此诗是借古人来抒发诗人内心怀才不遇、才命相妨的痛苦与无奈。
  李商隐的咏史诗既体现了以史为鉴的深刻用心,又有着深沉的感慨,在艺术上体现了情与思的并重,读来很有回味,代表了晚唐咏史诗的最高水平。
  李商隐的咏物诗也有很深的造诣,艺术上多有开拓之处。这些作品既能细致地表现所咏之物的形态,又寄寓着诗人自己的身世之慨,实现了体物与咏怀的深细结合,如《流莺》“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诗中在长安城的万户千门中飘荡无依的流莺正象征着诗人漂泊的身世。三、四一联,写流莺巧啭,虽有一腔热望,然而世事乖违,岂能如其心愿?语意十分沉痛,全诗浓重的感伤情绪正是诗人内心隐痛的传达。又如《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这首诗以蝉自喻。诗中描写蝉竭力嘶鸣,直至五更,鸣声近乎嘶哑,然而一树碧叶森然无情,不为所动,五、六一联慨叹自己薄宦凄凉,身如漂梗,故园已经满目荒芜,人生进退无依,结尾两句则以蝉餐风饮露的高洁自警,表达虽身世凄凉而犹坚持节操的心愿。全诗体物细腻,对蝉竭力嘶鸣的柔弱无助,对碧树无动于衷的冷漠都表现得很传神,而寄托的身世之慨十分沉痛凄凉。这些作品显示了李商隐在咏物诗创作上的极高造诣。
  李商隐最有成就的作品是无题诗。现存唐诗中,在李商隐之前以“无题”为诗的,只有卢纶的一首七律,与李商隐大体同时而稍早的李德裕也有一首五绝《无题》,都是传统文人感遇的内容,李商隐的无题以男女之情为中心,深入开掘内心世界的丰富情感,表现了极大的艺术创造性。李商隐集中以“无题”为题的诗可以认定的有十四首,它们是《无题》(八岁偷照镜)、《无题》(照梁初有情)、《无题二首》(昨夜星辰;闻道阊门)、《无题四首》(来是空言;飒飒东风;含情春晼晚;何处哀筝)、《无题》(相见时难)、《无题》(紫府仙人)、《无题二首》(凤尾香罗;重帏深下)、《无题》(近知名阿侯)、《无题》(白道萦回)。除了这十四首以“无题”为题的诗以外,还有相当数量的诗被研究者称为类似无题、准无题或广义无题,但究竟哪些诗可以称为类似无题,研究者的看法并不一致。李商隐有些作品,以诗中的数字为题目,或题目与内容完全无关,这些作品实际等于没有题目,但其内容和写法又与上述十四首无题诗不相类,因此讨论李商隐无题诗的创作,还是应以上述十四首作品为主。
  这些作品从内容上看,基本与爱情有关。在李商隐之前,古典诗歌表现爱情有丰富的传统,但基本着眼于情事本身的吟咏以及爱情一般体验的表现,如抒写相思的缠绵,被抛弃的哀怨等等,李商隐的无题诗固然继承了前代爱情诗的表现艺术,但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将对人生和命运的领悟融进爱情的体验,深刻地表达了爱情幻灭的悲剧性体认,在痛苦的相思之情里传达出近乎绝望的感受,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这些诗句展现了爱情幻灭中最沉痛的体验,而另一方面,无题诗也表现了面对幻灭,内心不甘于放弃,绝望与希望交织,追求而幻灭,虽幻灭而犹追求的复杂心境;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乖违的现实隔绝了有情人的身体,但阻挡不住他们灵犀相通的心灵,这种独特的精神内涵,是使李商隐的无题诗在男女之情的题材中开拓出全新艺术境界的重要原因。关于无题诗的题旨,自清代以来就有“爱情说”和“寄托说”的分歧,言人人殊,争论不已,其实这些作品无疑融合了诗人的爱情体验和身世之慨,过分深曲地寻找其现实寄托往往难免穿凿附会。
  在艺术上,无题诗采用的诗体有五古、七古、五言六句小律、五律、七律和七绝,但写得最成功的,还是六首七律。这六首七律最典型地反映了李商隐无题诗的艺术追求,因而在后世最受传诵。这些作品体现出高度的内心化特点。无题诗表现爱情体验,并不重视记述具体的爱情经历,而是表现心灵对爱情的最深刻的感受,如《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一诗,抒写了爱情的坚贞缠绵,而具体引发诗人如此情怀的现实经历、困苦磨难都已经完全略去,留给读者的,只是缠绵而执着的心灵感受。又如《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此诗也许有着一段夜宴之上,与一位女子两情暗通,但无法成说的具体情事,但诗中只是着力抒写灵犀一点,两心相通的欣喜,以及心通身隔的怅惘。这些都体现了无题诗高度内心化的追求;而内心化追求的另一个体现在于,无题诗能将情感写得非常丰富细腻,如《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一诗,全诗的基调是抒写对爱的忠贞与执着,而忠贞之中又渗透着巨大的怅惘与绝望,因此“春蚕”、“蜡炬”的比喻里,就流露着以生命来殉情的沉痛。
  为了表现异常丰富细腻的心灵体验,无题诗在艺术手法上多有创造,它善于运用比兴象征手法,寄托内心的怀抱,同时构造朦胧多义的诗境,表现内心世界的复杂体验,如《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中“春蚕”、“蜡炬”两个比喻,既生动形象地刻画了执着忠贞之情,同时又象征了不惜为情奉献生命的精神怀抱;而“东风无力百花残”则以暮春众芳飘零的景象,表现情人别离时的黯然,同时也象征了爱情在现实中无法永驻的命运。无题诗在意象的关联上,诗句之间的衔接上,有时跳跃较大,因此产生朦胧多义的特点,如《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这首诗意境朦胧,含义丰富,诗中写仙人云浆未饮,旋即成冰,由此勾画出仙人世界,高华清寒的气氛,三、四句以雪月交光,瑶台高峻的形象,对前两句的气氛做进一步烘托,全诗传达出虽晶莹高洁,而清寒渺远、难以接近的独特感受,至于这种感受是基于什么具体的人生经历,诗人没有提供任何线索,读者可以对其现实背景做各种各样的猜测,这是造成此诗在解释上多义的原因之一,另外,这首诗所写的感受很朦胧,读者可以感知,但难以做精确的描述,这又是造成其多义的原因。这种朦胧多义的特点,是无题诗高度内心化的艺术体现。
  李商隐的无题诗表现了高度的艺术创造,开创了一种新的诗歌体式,而它所体现出来的内心化追求、朦胧多义的艺术特点,在李商隐其他作品里也有表现,如《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
  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围绕追忆华年的主题,塑造了一个个含蕴丰富的意象:庄生梦蝶、杜鹃啼血、良玉生烟、沧海珠泪,这些意象象征着诗人追求华年时,留恋与失落、向往与幻灭交织在一起的怅惘与感伤,诗思异常丰富,而诗境则十分朦胧。前人称李商隐诗“寄托深而措辞婉”(叶燮《原诗》)。葛立方《韵语阳秋》引杨亿评李商隐诗曰:“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都是很准确的评价。
  李商隐善于用典,其典故取材于经典、史籍、神话、传说;手法上或正用,或反用,或据原典内涵演绎出新意。如《安定城楼》一诗,八句中连用四个典故,多而切合事情,精妙绝伦。大量用典,使其诗构思更加丰富,诗旨更加鲜明,抒情状物更加工巧,大大增加了其诗“包蕴密致”(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含蓄典雅的特色。
  李商隐的诗语言凝炼而丰富、蕴涵丰富,如“集鸟翻鱼艇,残虹拂马鞍”(《楚泽》),一个“翻”,一个“拂”,写尽了水禽飞舞嬉戏、残虹行空如彩的景象;“花情羞脉脉,柳意怅微微。”(《向晚》)叠字的使用十分巧妙,创造出声、色、情俱佳的意境;“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楚吟》);“百里阴云复雪泥,行人只在雪云西”(《西南行却寄相送者》);“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春日寄怀》)等诗句,句式错综变化、摇曳多姿。
  李商隐对诗歌艺术的多方面开拓,受到后世的高度评价,清初著名诗论家吴乔认为:“唐人能自辟宇宙者,唯李、杜、昌黎、义山”(《西昆发微序》)。李商隐对古典诗歌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晚唐诗坛流行的深婉绮艳诗风,就受到他以及温庭筠的显著影响。
  温庭筠(812?—866),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今属山西)人。唐初宰相温彦博之裔孙。他恃才傲物,讥刺权贵,展转科场,未能及第,又因为放浪形骸,被时人目为无行,一生潦倒。大中十三年(859)授隋县尉,后为襄阳刺史徐商的巡官,卒于国子助教任。他才思敏捷,唐代科举进士科考律赋,八韵一篇,传说他可八叉手而八韵成,人称“温八叉”。他精通音律,善鼓瑟吹笛。《旧唐书·温庭筠传》说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温庭筠在词的创作上有很高的成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以词名家的作者,关于其词的成就,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专门介绍,这里先介绍其诗歌的成就。
  温庭筠诗歌的题材多选用比较香艳的内容,而辞藻也比较绮艳、繁缛,这些特点与李商隐有接近之处,加之两人都怀才不遇,身世坎坷,生活的遭遇也比较相似,在当时二人被并称为“温李“,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温庭筠创作了大量乐府歌行,其现存诗约三百三十首,乐府诗占六分之一。这些作品风格浓艳绚丽,辞采繁缛,其中表现男女之情的作品往往铺叙形貌,用词绮艳;如《织锦词》:“丁东细镂侵琼瑟,影转高梧月初出。蔟簌金梭万缕红,鸳鸯艷?锦初成匹。锦中百结皆同心,蕊乱云盘相间深。此意欲传传不得,玫瑰作柱朱弦琴。为君裁破合欢被,星斗迢迢共千里。象尺薰炉未觉秋,碧池已有新莲子。”此诗刻画织锦女子的相思之情,遣词造语镂金错采,艳丽繁缛,而对于女子内心情愫的刻画,也十分幽微细腻,缠绵婉转。温庭筠乐府作品中有不少咏史题材,多侧重表现统治者奢靡绮艳的生活,辞藻艳丽,如《汉皇迎春词》“春草芊芊晴扫烟,宫城大锦红殷鲜。海日初融照仙掌,淮王小队缨铃响。猎猎东风焰赤旗,画神金甲葱茏网。巨公步辇迎句芒,复道扫尘燕慧长。豹尾竿前赵飞燕,柳风吹尽眉间黄。碧草含情杏花喜,上林莺啭游丝起。宝马摇环万骑归,恩光暗入簾栊里。”这首诗刻画汉宫迎春仪仗之富丽,上林风光之旖旎,都极尽铺叙藻饰之能。
  温庭筠这些绮艳的作品,就艺术精神来讲,与李商隐的作品还是有明显的差异。温庭筠写男女之情,往往只着眼于一般的爱情体验,不像李商隐那样贯注着深刻的人生反思;温诗更注重刻画形貌,没有李商隐那样高度的内心化追求;这种差异是值得关注的。
  温庭筠的律诗和绝句,不以爱情题材为主,或抒身世之慨,或咏史怀古、或咏物写景、或写羁旅行役之思、朋友酬赠之情,这些作品善于创造意境,富于情韵,且刻画细腻,属对工稳。其五律《商山早行》写羁旅愁思,很有情味,是传诵后世的名作: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温庭筠有些咏史之作,笔调苍凉、抒发了内心的感慨、孤愤,如《过陈琳墓》: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石麟埋
  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莫隆临风倍惆帐,欲将书剑学从军。
  类似的作品还有《经五丈原》、《苏武庙》等。这些作品将身世之慨与咏史融合,诗情愤郁,很有个性。
  晚唐时期,绮艳诗风十分流行,许多作者偏爱男女之情的题材,辞藻追求香艳。而在这种风气中,又形成了深婉与轻丽两条不同的创作取向。前者以深入幽微的笔法,抒写艳情题材中深刻的情感体验,形成了深婉的艺术风格,后者则着重表现香艳场中即兴的观感与体验,语言绮丽,但对内心世界的沉潜与品味则相对薄弱;前者的形成与李商隐有密切的关系,而温庭筠的艺术特点与后者接近,他们二人对绮艳诗风的进一步流行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咸通以后活跃于诗坛的韩偓、唐彦谦都是绮艳诗风的代表,而韩偓受李商隐影响很深,唐彦谦虽追摹李商隐,但也受温庭筠的显著影响。
  韩偓(842—914?),字致尧,一作致光,小名冬郎,号五樵山人,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市)人。少有诗才,为其姨父李商隐所赏识。历任左拾遗、谏议大夫、中书舍人、兵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等,后因反对朱温篡唐,遭到贬斥,天祐年间,全家入闽避难,卒于南安。唐亡后,写诗只记干支,不记年号,以示忠于唐室。
  韩偓的《香奁集》收诗百篇,多数是早年的作品,风格十分绮艳。这些作品在当时影响很大。《香奁集》中的七律流露出取法李商隐的迹象,只是由于精神志趣的贫乏,其描写不无庸俗肤浅,出现了不少流于追欢一刻的艳情经历和风月场中的色相描写,如《席土有赠》、《袅娜》、《咏浴》等。尽管如此,韩偓在传情的细腻幽微方面还是做了不少探索,其《香奁集》中的绝句,善于提炼有意味的画面,传达难以言传的情绪、气氛和感受,如《深院》之“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对碧芭蕉”;《已凉》之“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等。
  韩偓任翰林学士期间和贬离朝廷之后的许多作品,摆脱了香艳的色彩,表现了对人生命运、家国前途的反思,如:
  “晚凉闲步向江亭,默默看书旋旋行。风转滞帆狂得势,潮来诸水寂无声。谁将覆
  辙询长策,愿把棼丝属老成。安石本怀经济意,何妨一起为苍生。”(《有瞩》)
  “水自潺湲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自
  沙县抵龙溪县值泉州军过后村落皆空因有一绝》)
  诗中表达了对时事的忧虑,流露出沉郁凄苦的情绪。一些七律作品尤其能在反思中渗透丰富沉郁的情感,通过跌宕的句式表达内心的波澜,如《半醉》(“水向东流竟不回”)《寄隐者》(“烟郭云扃路不遥”)等等。这些作品可以看到来自李商隐七律的明显影响;其五律也不走姚贾一派苦吟锻炼的道路,不少作品展示了咏怀格局,如《凄凄》、《火蛾》等,这也与李商隐的五律比较接近。
  《四库全书总目》称韩偓的诗:“虽局于风气,浑厚不及前人,而忠愤之气,时时溢于语外,性情既挚,风骨自遒,慷慨激昂,迥异当时靡靡之响。”此评颇中肯綮。
  唐彦谦(?—893?)的一些作品体现出对李商隐的追摹取法,如《寄怀》:
  “有客伤春复怨离,夕阳亭畔草青时。泪从红蜡无由制,肠比朱弦恐更危。梅向好风惟是笑,柳因微雨不胜垂。双溪未去饶归梦,夜夜孤眠枕独依。”
  这首诗刻画相思的愁绪,个别构思和李商隐接近,如“泪从红蜡无由制”就与李商隐“蜡炬成灰泪始干”类似,但整体上缺少李商隐深婉的特色,唐彦谦少师温庭筠,他的诗作与温诗更为接近,不少作品情韵悠然,如《夜蝉》:
  “翠竹高梧夹后溪,劲风危露雨凄凄。那知北牖残灯暗,又送西楼片月低。清夜更长应未已,远烟寻断莫频嘶。羁人此夕如三岁,不整寒衾待曙鸡。”
  又如《秋晚高楼》:
  “松拂疏窗竹映阑,素琴幽怨不成弹。清宵霁极云离岫,紫禁风高露满盘。晚蝶飘零惊宿雨,暮鸦凌乱报秋寒。高楼瞪目归鸿远,如信嵇康欲画难。”
  这些作品传情细腻幽微,情境的构造也很见匠心,宋初诗人杨亿称赞唐彦谦得李商隐“清峭感怆之一体”(《杨文公谈苑》),这相当准确地揭示出唐彦谦的创作在精神深厚处的逊色。

  第四节 隐逸诗风
  唐懿宗咸通以后,唐王朝迅速衰朽,社会矛盾加剧,兵连祸结,时事动荡,许多士人选择隐逸以求得内心的平静,陆龟蒙与皮日休在吴中所作的唱和诗,以及司空图归隐后的创作都表达了隐居避世的心态,成为隐逸诗风的代表。
  陆龟蒙(?—882),字鲁望,姑苏(今江苏苏州)人,举进士不第,曾为苏、湖二郡从事,后隐居甫里,自号甫里先生。《新唐书·隐逸传》称他“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不肯见。不乘马,升舟设蓬席,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时谓‘江湖散人’,或号‘天随子’、‘甫里先生’。”他的《江湖散人歌传》自云:“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无羁限,为时之怪民。”其实,陆龟蒙隐居甫里,与仕进之路的坎坷有关,在隐居中,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完全放弃仕进的尝试,从他的诗文来看,他隐居时的心情也并不那么平静,经常会流露出仕途失意的牢骚和理想破灭的失望。陆龟蒙的理想深受中唐儒学的影响,特别推重韩愈的见解。他志复古道,所谓“平生守仁义,所疾唯狙诈。上颂周孔书,沉冥至酣籍。”他希望致君尧舜,归民向化,所谓“岂无致君术,尧舜驰上下;岂无活国方,颇牧齐教化。”然而在现实中,他这种抱负却难以施展,只能“蛟龙任干死,云雨终不借”(《村夜》)。
  皮日休(834?—883?),字逸少,后改字袭美,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人,曾隐居鹿门山,自号鹿门子。咸通八年进士及第,曾官太常博士、毗陵副使等,后为黄巢起义军俘获,黄巢入长安称帝,皮日休任翰林学士。后不知所终。皮日休的重要诗文著作多写于前期。他论诗主美刺,受白居易影响很深。皮日休今存诗四百余首,其中一部分深刻地反映了黄巢起义前后的社会现实,其中《正乐府》十首和《三羞诗》三首是突出的代表。如《正乐府》中《橡媪叹》一诗:“深秋橡子熟,散落榛芜岗。伛楼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细获又精喜,粒粒如玉璫。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厢。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农时作私情,农毕归官仓。自冬及干春,橡实诳饥肠。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这首诗反映社会矛盾,写得十分深刻动人。
  皮日休咸通十年入苏州幕府,与隐居其地的陆龟蒙结识,两人相互唱和,写了大量的作品。这些唱和之作,多以日常器具、景物为对象进行吟咏,表现赏花渔钓、饮酒品茶等隐逸生活,反复唱和,连篇累牍,遣词造句和艺术构思争巧斗靡,刻意描摹的笔墨,十分堆砌,艺术上不无呆板,如《早春以橘子寄鲁望》:
  “个个和枝叶捧鲜,彩凝犹带洞庭烟。不为韩嫣金丸重,直是周王玉果圆。剖似日
  魂初破后,弄如星髓未销前。知君多病仍中圣,尽送寒苞向枕边。”
  陆龟蒙的和作也完全是同样的风格:
  “到春犹作九秋鲜,应是亲封白帝烟。良玉有浆须让味,明珠无纇亦羞圆。堪居汉
  苑霜梨上,合在仙家火枣前。珍重更过三十子,不堪分付野人边。”(《袭美以春橘见惠
  兼之雅篇因次韵酬谢》)
  两诗语言上的趋险用难,只是一种炫示才学的做法,并没有真正追复韩孟诗派那种求奇立僻的艺术精神,虽然运用神仙传说来丰富诗意,但仍然掩饰不住想象的贫乏。皮、陆唱和主要是这类作品。
  司空图(837—908),字表圣,籍贯有河中虞乡(今山西省永济县)和泗州(今江苏泗洪县)人两说。咸通十年登进士第。入仕后,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退居河中;司空图的父亲曾任绛州刺史,在中条山的王官谷中购置了田产和别业,司空图因黄巢之乱而隐居,就居住在先人旧居中。后僖宗宦官被胁迫奔宝鸡。司空图扈从不及,由中书舍人任上归隐中条山王官谷,游吟于林泉之间。后梁开平二年,朱温篡唐,他不食而卒。司空图是唐末著名的诗人,也是著名的诗论家,他提出诗歌要追求“味外之旨”和“韵外之致”(《与李生论诗书》)。这一见解对后世产生很大影响。
  司空图走上隐居的道路,是有感于时事的动荡与王室的衰微,他在黄巢之乱中退居王官谷,其后虽三次受到征拜,但每次应征都是暂出辄退。昭宗朝以后,朝廷已经基本在藩镇的控制中,司空图虽欲效忠王室,然而腐败的政局使他深感无奈和犹疑,在《答孙郃书》中,他说:“虽审己熟,虽进亦不足于救时耳”。即使是在隐居中,他提到世路的险恶,仍然心有余悸,所谓“青云无直道,暗室有危机”(《退居漫题七首》其一)。因此,司空图的隐居有着很强的避乱自全的用心,他希望自己忘记现实的是非,所谓“有是有非还有虑,无心无迹亦无猜。不平便激风波险,莫向安时稔祸胎”(《狂题》十八首其一);希望以吟诗赏花的闲适生活来忘记世事的烦扰,所谓“此身闲得易为家,业是吟诗与看花。若使他生抛笔砚,更应无事老烟霞”(《闲夜》)。然而他又不能彻底忘情世事,战乱和王室衰微的阴影总是笼罩着他,使他的隐逸之情总是流露出落寞、无奈的心绪,而看似闲适淡雅的诗句里,也经常可以读出萧瑟孤清的气氛;如《丁巳重阳》:
  “重阳未到已登临,探得黄花且独斟。客舍喜逢连日雨,家山似响隔河砧。乱来已失
  耕桑计,病后休论济活心。自贺逢时能自弃,归鞭唯拍马鞯吟”。
  这首诗在看似闲适的生活里,明显流露出动乱艰危、身心萧索的黯然气氛。
  又如《淅上》其二:
  “西北乡关近帝京,烟尘一片正伤情。愁看地色连空色,静听歌声似哭声。红蓼满
  村人不在,青山绕槛路难平。从他烟棹更南去,休向津头问去程。”
  这首诗刻画战乱所带来的动荡萧条之景,抒写惆怅茫然的心绪,已经看不到隐逸的闲适。
  司空图一些闲适淡雅的诗句,也流露出清寂萧瑟的气氛,如“草嫩侵沙短,冰清著雨消”(《早春》);“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江行》);“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残句);“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归王官谷》)“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聊。”(《下方》)等。

  第五节 乱世悲慨与怨刺诗风
  唐懿宗咸通以后,社会动荡,社会矛盾尖锐,有一些诗人,或抒写乱世的悲慨,或以讥弹怨刺表达对时事的愤慨,他们都留下了一些值得关注的作品,成为这一时期诗坛上的重要创作现象。郑谷与韦庄的诗歌最能体现乱世悲慨,而罗隐、杜荀鹤等人的诗歌则最富于怨刺讥弹之音。
  郑谷(851?—910?),字守愚,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市)人。光启三年进士及第,仕至都官郎中,晚年归隐宜春。郑谷“诗名盛于唐末”。他一生因时事的动荡而辗转东西,因此有大量作品表现了国事艰危、身世飘零的感叹,如《漂泊》:“槿坠蓬疏池馆清,日光风绪淡无情。鲈鱼斫脍输张翰,橘树呼奴羡李衡。十口飘零犹寄食,两川消息未休兵。黄花催促重阳近,何处登高望二京”。这首诗刻画身在漂泊之中的暗淡心绪,其中提到两川战乱,将个人的流离之苦与国家的动荡联系在一起,真切地反映了唐末乱世的时代气氛。又如《渼陂》:“昔事东流共不回,春深独向渼陂来。乱前别业依稀在,雨里繁花寂寞开。却展渔丝无野艇,旧题诗句没苍苔。潸然四顾难消遣,只有佯狂泥酒杯”。这首诗抒写了丧乱之后生意萧瑟的凄凉景象,而诗人黯淡的心情也令人感伤。在艺术上,郑谷的七律较多地接受了晚唐许浑等人七律的影响,善于塑造情境,语言清丽,而萧瑟感伤的色彩更为浓厚,如《鹧鸪》: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低。”
  这首诗很受时人的推重,郑谷因此被称为“郑鹧鸪”。这首诗的匠心正体现在意境的塑造之上。
  郑谷的七绝也留下一些为人传诵的作品,如《雪中偶题》:“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翁携得一蓑归”;《淮上与友人别》:“扬子江头杨柳春,扬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前者通过傍晚携蓑而归的渔翁表现闲淡飘逸的情趣;后者通过离亭分别的场景表现惆怅衰飒的心绪。构思很富有情韵,只是有一些寒俭萧瑟的特点。
  韦庄(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人。广明元年(880)在长安应举,黄巢攻占长安,他身陷兵火,弟妹散失,中和二年(882)逃至洛阳,后入镇海节度使幕。乾宁元年进士及第,在朝官至左补阙。昭宗受李茂贞逼迫,出奔华州,韦庄随驾。乾宁四年(897)奉使入蜀,结识王建。天复元年(901),应聘为西蜀掌书记。天祐四年(907),朱全忠灭唐建梁,他劝王建称帝,建前蜀,官至吏部侍郎平章事。
  韦庄也是唐末比较重要的诗人,他生当乱世,对现实的黑暗多有讽刺与抨击,如其《咸通》一诗就是在黄巢入关,皇室播迁的大动荡之后追忆咸通年间贵戚醉生梦死的生活:“咸通时代物情奢,欢杀金张许史家。破产竞留天上乐,铸山争买洞中花。诸郎宴罢银灯合,仙子游回壁月斜。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韦庄对当时的兵戈相连,民不聊生深怀忧虑,他的《悯农者》写道:“何代何王不战争,尽从离乱见清平。如今暴骨多于土,犹点乡兵作戍兵。”
  韦庄在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以后,创作了长篇歌行《秦妇吟》,诗中借一个逃离长安的秦妇之口,描写了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后,建国称帝,与唐军反复争夺长安,最后城围粮绝的过程。诗人着力描写战乱给社会带来的巨大灾难,起义军攻占长安后,一方面横扫了公卿显贵,“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另一方面也因治军不严而出现烧杀劫掠的行为,诗中写道:“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对于官军抢夺残害百姓的事实,诗中也真实地予以表现:“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由于诗人的思想倾向于唐王室,因此诗中对起义军有所诋毁,但全诗对生灵涂炭、繁华丧尽的社会灾难的反映,还是非常真实而生动的,它成为唐末诗人表达乱世悲慨的一首代表作品。此诗长达一千六百六十六字,是现存唐诗中最长的一首,全诗久已失传,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重新发现于敦煌石窟。
  韦庄还有一些歌行作品描写男女情事,辞藻比较艳丽,如《上春词》、《捣练篇》、《长安春》等,但其律诗与绝句的主体风格,还是接近许浑、杜牧等人的风格,刻画工细,善于创造意境,情韵悠扬,如《秋日早行》之“半山残月露华冷,一岸野风莲萼香”;《题盘豆驿水馆后轩》之“滩头鹭占清波立,原上人侵落照耕。去雁数行天际没,孤云一点净中生”等都是代表作。韦庄的诗也渗透着浓厚的感伤气氛,如《上元县》:“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残花旧宅悲江令,落日青山吊谢公。止竟霜图何物在,石麟无主卧秋风。”此诗继承许浑等人怀古诗的表现传统,在今昔盛衰之慨中抒发萧瑟感伤的心绪。韦庄有些七绝情韵缅邈,如《古离别》“晴烟漠漠柳毿毿,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此诗写离别之际,眼前的春色已经使人不胜离愁,而离人将去的江南,春色将更令人断肠,全诗以春光的明媚,反衬内心别离之惆怅,而三、四两句,措辞风流飘逸,而其中又蕴涵着怅惘失意,读来很耐人回味。
  晚唐诗坛出现了许多批判现实的作品,一批诗人接续了中唐白居易等人的新乐府创作传统,曹邺、刘驾、聂夷中、皮日休是其中的代表,他们的作品伤民病痛,或者通过对人事风俗的批评总结某种人生经验,概括某类社会现象。曹邺这方面体现得尤其突出,他的作品辞旨犀利,如《捕鱼谣》:“天子好征战,百姓不种桑。天子好年少,无人荐冯唐。天子好美女,夫妇不成双”;《官仓鼠》:“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刘驾的作品也善于概括社会现象,如《上巳日》感叹人情趋时而不务实际,有“物情重此节,不是爱芳树。明日花更多,何人肯回顾”之句;《上马叹》讥讽富贵之人的骄矜之态:“君当未贵日,岂不常屯蹇。如何见布衣,忽如尘入眼。布衣岂常贱,世事车轮转”。邵谒的《战城南》、《望行人》、《苦别离》或批评征战之残酷,或感伤离人思妇的痛苦,也表达了类似的内容。聂夷中的《咏田家》等也都表现了广泛的社会问题。皮日休的《正乐府》十篇也很值得重视。这些作品抨击了黑暗的社会现实,但艺术上创新性比较缺乏,真正有晚唐时期的新特点,且创作数量也比较多的,是罗隐和杜荀鹤等人主要以近体诗写作的讥弹时事之作。
  罗隐(833~909),本名横,字昭谏,新城(今浙江富阳)人。罗隐科举极为坎坷,自大中末年起,十举不第,改名为隐。他自叙科举经历是‘一枝仙桂,尝欲觊觎,十年痛哭于秦庭,八举摧风于宋野”(《投湖南王大夫启》)。他曾历游湖南、大梁、淮、润等地,皆不得意。后依杭州刺史钱鏐,受重用,历任钱塘令、镇海军掌书记、节度判官,后钱鏐表其为吴越国给事中。
  由于人生经历十分坎坷,罗隐的个性十分狷介,《唐才子传》称罗隐“自以当得大用,而一第落落,传食诸侯,因人成事,深怨唐室”。坎坷的生活经历使他目睹了唐末社会大量的丑恶现象,对此他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抨击;如《蜂》:“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讽刺当时不劳而获之辈的贪婪侵榨,使辛勤劳动者饥不得食;《感弄猴人赐朱绂》:“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何如买取猢狲弄,一笑君王便著绯。”这首诗讽刺唐昭宗为弄猴艺人赐绯之举,诗人感叹多少士人展转科场,艰于一第,而耍猴之人却因为君王取乐而获官禄,语意辛辣,辞端犀利。又如《西施》:“国家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诗意尖锐地讽刺了女色误国说的荒谬,寄寓了深刻的现实感慨。
  由于精神器局的限制,罗隐相当一部分作品讥弹、讽刺多于深邃的思考,语言犀利但缺少回味,在艺术上并不太成功,如《筹笔驿》慨叹时命对人的影响:“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西京道德里》感叹身世:“老去渐知时态薄,愁来惟愿酒杯深”;《自遣》之发泄牢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春日独游禅智寺》中写人事沧桑:“花开花谢常如此,人去人来自不同”。这些诗句犀利醒豁,道出了诗人内心的牢骚,但也存在浅白直露的不足。
  杜荀鹤(846—907),字彦之,池州石埭(今安徽省石台县)人。出身寒微,早年曾隐居读书于九华山,屡试不第。四十六岁时得朱温引荐中进士,曾为宣州节度使田頵的从事,后依朱温,朱温表荐他,授翰林学士、主客员外郎,旋卒。
  杜荀鹤也有大量讥弹时事之作,如《再经胡城县》:“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苍生血染成。”诗中尖锐地讽刺了地方官鱼肉百姓以取官禄的黑暗现实;又如《山中寡妇》:“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诗作揭露了官吏对百姓的横征暴敛。《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一诗,揭露了叛乱军将劫掠百姓,无法无天的嚣张气焰:“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遮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甍城砖。邪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除了揭露和批判现实矛盾,杜荀鹤还有一些作品抒发身世之叹,情绪很低沉,大多是叹老嗟卑、世事空虚的牢骚与悲吟,如“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秋宿临江驿》);“九州有路休为客,百岁无愁即是仙”(《乱后山居》);“易落好花三个月,难留浮世百年身”(《晚春寄同年张曙先辈》);“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自叙》)。“无况青云有恨身,眼前花似梦中春。浮生七十今三十,已是人间半世人”(《感春。》)这里都是其心境的真实表露,诗意很颓唐。在艺术上,通俗流易,虽成就不大,但有其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