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话剧

       一 话剧创作概况
  戏剧(包括话剧、戏曲、歌剧)和电影等,在中国左翼文学中,是受到特别关注的艺术样式。一方面,戏剧等拥有各阶层的大量观众,尤其是那些不识字或识字不多的大众所能够和乐于接受的样式。另一方面,与小说、诗等的不同之处是,戏剧不仅是一种交流“工具”,它本身就是交流。作者、导演、演员集体创作并与剧场观众共同体验一种人生经验,合力构造一个想像的世界,接受者的参与表现得更为明显。因此,强调文艺对政治的配合和文艺的教诲宣传效用的革命文艺家,总是十分重视这些样式。三四十年代,左翼文艺界对电影戏剧就很重视。40年代的延安文艺运动,戏剧也是倍受关注的部门。毛泽东还提出对于传统戏曲(“旧剧”)改革的“推陈出新”的方针。秧歌剧《兄妹开荒》、歌剧《白毛女》等,是代表性成果。在“革命根据地”和“解放区”,尤其在军队中,剧团和文艺工作团(文工团),是常设的、发挥重要的宣传鼓动作用的文化艺术组织。
   50年代以后,重视戏剧、电影的传统得到继续。戏剧与政治、社会生活的直接、紧密关系的这种观念,也继续得到强调。为此,相继成立了各种机构,以领导、组织戏剧、电影的创作和演出(生产),并建立不同范围的戏剧演出“观摩”或“会演”的制度,(注:从1949年到1965年,举行多次的全国性(或大区)的话剧会演、观摩演出。如1954年8月的华东地区话剧观摩演出大会,1956年3月至4月间,文化部举办的第一届全国话剧观摩演出大会,1960年4月文化部举办的话剧观摩演出,1963年12月华东话剧观摩演出大会(上海),1964年文化部举行1963年以来优秀话剧演出和授奖大会,1965年2月华北地区话剧、歌剧观摩演出大会等。)以加强对创作和演出的引导和规范。不过,在1949年以后,话剧等方面的演出体制,也朝着“正规化”的剧场艺术发展的趋势。1949年10月成立了中央戏剧学院。1951年,文化部作出了“整顿和充实”文工团的决定,并在这一年6月的全国文工团工作会议上,指出“中央各大行政区及大城市设剧院或专门化的剧团”,“以逐步建设剧场艺术”。(注:这种“正规化”的改变,在后来的“文革”中受到批判,又恢复了类似“文工团”性质的“宣传队”的体制。“剧院”也都改为“剧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也在此前成立,并于1951年2月,演出老舍的《龙须沟》。这构成了这个时期话剧创作和演出上,强调及时呼应现实政治、深入工厂农村,和重视话剧的剧院艺术之间的矛盾关系。从后来的事实看,五六十年代的剧作,很少能成为剧院的“保留剧目”。作为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专业剧院(如北京人艺、上海人艺、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中央实验话剧院等)的“剧院艺术”标志的,主要是西方古典和我国三四十年代的话剧创作。(注:如《威尼斯商人》、《一仆二主》、《玩偶之家》、《万尼亚舅舅》、《上海屋檐下》等。其中,曹禺的《雷雨》、《日出》、《北京人》、《家》,是上演次数最多的剧目。50年代之后的作品,只有《茶馆》等少数的作品,以后仍能经常上演。)
   在五六十年代从事话剧创作的,一部分是五四以来已有建树的剧作家,如曹禺、郭沫若、老舍、田汉、夏衍、阳翰笙、陈白尘、于伶、宋之的等。他们的剧作水平不一,即使是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水准也会相去甚远。总体而言,表现现实生活的成功之作甚少,倒是取材于“历史”的作品,有的尚具有一定水平。剧作家的另一构成,是参加革命、战争的戏剧工作者和50年代出现的青年作家。他们是胡可、陈其通、王炼、史超、所云平、马吉星、沈西蒙、杜宣、黄梯、杜印、段承滨、丛深、崔德志等。
   与小说创作的状况相似,“题材”的问题也具有重要的意义。在这个期间,现实政治运动、工厂农村的斗争和生活情景得到强调。题材的另一重点则是“革命历史”。50年代前期,被当时的批评界(注:根据周扬《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任务》(1956年2月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理事扩大会议上的报告)、邵荃麟《文学十年历程》(《文艺报》1959年第18期)等。)作为成绩而列举的话剧作品,表现“工业建设和工人斗争”的有《在新事物的面前》(杜印、利相如、胡零)、《不是蝉》(魏连珍)、《考验》(夏衍)、《幸福》(艾明之)、《刘莲英》(崔德志)。写“农村的生活和斗争”的有《春风吹到诺敏河》(安波)、《春暖花开》(胡丹沸)、《妇女代表》(孙芋)。“革命历史”和写朝鲜战争的话剧,被推荐的有《战斗里成长》、《战线南移》(胡可)、《万水千山》(陈其通)、《钢铁运输兵》(黄悌)。另外,老舍的《龙须沟》,曹禺的《明朗的天》,通常也被当作50年代前期话剧创作的成绩。1956-1957年间,出现了一些在题材和风格上有所开拓的剧作,并围绕这些剧作及相关的创作问题,在《文艺报》、《戏剧报》等报刊上展开讨论。它们是海默的《洞箫横吹》,杨履方的《布谷鸟又叫了》,何求的《新局长到来之前》,岳野的《同甘共苦》,苏一萍的《如兄如弟》、赵寻的《人约黄昏后》、鲁彦周的《归来》等。讨论的问题,涉及如何揭露生活中的“阴暗面”,如何表现矛盾冲突,话剧的讽刺和喜剧性的价值,创作题材的扩大等。这个期间,还出现了“第四种剧本”的提法:认为要突破“工农兵剧本”(“工人剧本——先进思想和保守思想的斗争;农民剧本——入社和不入社的斗争;部队剧本——我军和敌人的军事斗争”)的既定框架和公式。在1957年,老舍的《茶馆》的写作和演出,是这一年(甚至是“十七年”)话剧创作值得重视的事情。
   1958年以后的几年中,紧密配合政治运动,是对话剧在内的各种文艺样式的强大要求。这一段时间,曾提出“回忆革命史,歌颂大跃进”和“写中心,演中心,画中心”的创作口号。虽然《槐树庄》(胡可)等在戏剧艺术上具有一定水平,但大量作品都乏善可陈,包括当时评价颇高的作品,如《烈火红心》(刘川)、《降龙伏虎》(段承滨、杜士俊)、《红大院》(老舍)、《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田汉)、《枯木逢春》(王炼)、《敢想敢干的人》(王命夫),以及被称为“时事讽刺剧”的《纸老虎现形记》、《哎呀呀,美国小月亮》(陈白尘)等。“现实题材”对当时的政治诉求在反应上的急迫,使它们表现了强烈的图解政治概念和政策条文的特征。“历史题材”创作对现实政治反应的一定程度的间接性,为作家的艺术创造,提供了较大的空间。因而,在50年代末期到60年代初,出现了“历史剧”创作的热潮。当然,这种情势的出现,与文艺界的提倡有直接关系。被现在有的论著笼统地称为“历史剧”的作品,在当时却是以蕴含有价值等级的不同概念予以区别的。《红色风暴》(金山)、《东进序曲》(顾宝璋、所云平)、《最后一幕》(蓝光)、《兵临城下》(白刃)、《豹子湾战斗》(马吉星)、《七月流火》(于伶)、《杜鹃山》(王树元)等,称为“革命历史斗争”题材。当时的“历史剧”,指的则是另外的作品,如《关汉卿》、《文成公主》(田汉)、《蔡文姬》、《武则天》(郭沫若)、《甲午海战》(朱祖贻、李恍)、《胆剑篇》(曹禺、梅阡、于是之)等。历史剧创作在这一时期,还广泛存在于歌剧、戏曲等样式中。历史剧的热潮,提出了若干写作的理论问题,特别是历史与叙述之间的关系,而引发了有关历史剧的讨论。
   在1963年开始的文化革命的准备和发动中,包括话剧在内的戏剧,在文艺的诸样式中,成为最被重视、并直接承担表达政治激情和想像的样式。连续不断举办全国性或各大区的话剧、歌剧、戏曲的会演和观摩演出(注:重要的有1963年12月-1964年1月的华东话剧观摩演出,1964年3月文化部召开的1963年以来优秀话剧创作及演出授奖大会,同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届文艺会演大会,同年6月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1965年2月华北地区话剧、歌剧观摩演出大会,以及5月东北、华东的京剧观摩演出等。),创造了以前或以后都很少见到的戏剧创作和演出的“高潮”。

     二 老舍的《茶馆》
  虽然老舍(1899-1966)在40年代,写有《残雾》、《国家至上》(与宋之的合作)、《大地龙蛇》、《面子问题》、《归去来兮》等话剧,不过,他的主要成就是在《骆驼祥子》、《离婚》、《月牙儿》等小说上。1946年3月,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讲学一年,后留在美国继续文学写作。1949年底回到北京。五六十年代,他放弃小说,潜心戏剧创作的原因之一,是认为“以一部分劳动人民现有的文化水平来讲,阅读小说也许多少还有困难”,而“看戏就不那么麻烦”(注:《老舍剧作选?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从1950年的写鼓书艺人命运的《方珍珠》开始,到1965年,一共有剧作23部发表。如话剧《龙须沟》、《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西望长安》、《茶馆》、《红大院》、《女店员》、《全家福》、《宝船》、《神拳》,以及曲剧、二人台、京剧、歌舞剧等样式的创作多种。60年代初期,开始长篇小说《正红旗下》的写作。由于政治情势的骤变,只完成了11章。1966年“文革”开始后,受到残酷迫害,于8月投水身亡。
   老舍这个时期的剧作,水平高低互见的。大部分作品,证明了他的政治热忱,也显示了他的“冒险”:“冒险有时候是由热忱激发出来的行动”而“不顾成败”(注:老舍《〈龙须沟〉写作经过》,《人民日报》1951年2月4日。);因而,有一部分作品,正如他后来所说的,“我从题材本身考虑是否政治性强,而没想到自己对题材的适应程度,因此当自己的生活准备不够,而又想写这个题材的时候,就只好东拼西凑”(注:老舍《题材与生活》,《文艺报》1961年第7期。)。在他的大量剧作中,《龙须沟》,尤其是《茶馆》,普遍认为最有价值。《龙须沟》写北京天桥附近下层百姓聚居区,“旧社会”统治当局对危及民众生命安全的污水沟,不仅不加整治,反以修沟的名目,摊派捐税,敲诈勒索;“新中国”成立,政府便开始了整治工程,而表现了“新政府的真正人民的性质”的主题。这出三幕话剧,表现了作者一贯的对社会下层的小人物的关切。不过,它在当时的被推重,还有更重要的理由:“老舍先生所擅长的写实手法和独具的幽默才能,与他对新社会的高度政治热情结合起来”,这“表现了一个艺术家的最可宝贵的政治热情”(注:周扬《从〈龙须沟〉学习什么?》,《人民日报》1953年3月4日。)。《龙须沟》为他赢得在“当代”的最初声誉(北京市政府授予“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但这种荣誉也可能使他未能及时对这一创作道路作出反省和调整。
   写于1957年的三幕话剧《茶馆》,无疑是老舍在当代的杰作。借北京城里一个名为裕泰的茶馆在三个时期(清末1898年初秋;袁世凯死后军阀混战的民国初年;40年代抗战结束、内战爆发前夕)的变化,来表现19世纪末以后半个世纪中国的历史变迁。这种具有相当时间跨度的“历史概括”,是当代作家普遍热衷的。对这一宏大题旨的表现,作者选择了自身的生活经历和艺术经验所能驾驭的轨道。“在这些变迁里,没法子躲开政治问题。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没法子正面描写他们的促进和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认识一些小人物。”(注:老舍《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剧本》1958年第5期。)他选择了从“侧面”,从“小人物”的生活变迁入手的角度,并把对他们的表现范围,限制在茶馆这个“小社会”中。没有运用中心情节和贯串全剧的冲突——当代话剧常见的结构方式,而采用被称为“图卷戏”或“三组风俗画”(注:《座谈老舍的〈茶馆〉》中李健吾的发言。《文艺报》1958年第1期。)的创新形式。众多的人物被放置在显现不同时代风貌的场景中。这些人物,涉及市民社会的“三教九流”:茶馆的掌柜和伙计,受宠的太监,说媒拉纤的社会渣滓,走实业救国道路的资本家,老式新式的特务、打手,说书艺人,相面先生,逃兵,善良的劳动者……其中,常四爷、王利发和秦仲义贯串全剧。他们的性格、生活道路各不相同,“旗人”常四爷耿直,“一辈子不服软”;秦仲义办工厂,开银号,雄心勃勃;掌柜王利发则“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但最终都走投无路,为自己祭奠送葬。“我可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剧中的悲凉情绪,人物关于自身命运的困惑与绝望,透露了与现代历史有关的某种悖谬含意。
   老舍《茶馆》的叙述动机,来自于对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强烈渴望,和对一个不公正的社会的强烈憎恶。新旧社会对比既是他结构作品的方法,也是他的历史观。他对于“旧时代”北京社会生活的熟悉,他对普通人的遭际命运的同情,他的温婉和幽默,含泪的笑,使这部作品,接续了老舍创作中深厚的人性传统。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一代卓越艺术家,如于是之、郑榕、黄宗洛、英若诚等的演出,对确立该剧在当代的“经典”地位,也起到重要的作用。

     四 话剧的“高潮”
  1963年到“文革”前夕,出现了包括话剧在内的戏剧创作和演出的“高潮”。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举办多次全国性的和各大区的话剧和戏曲的观摩会演。据统计,仅在1965年,各大区戏剧观摩演出和其他的创作剧目共327个,其中话剧112个(注:《1965年革命现代戏大丰收》,《戏剧报》1966年第1期。)。影响较大的话剧有:《第二个春天》(刘川)、《杜鹃山》(王树元)、《霓虹灯下的哨兵》(沈西蒙、漠雁、吕兴臣)、《雷锋》(贾六)、《千万不要忘记》(丛深)、《箭杆河边》(刘厚明)、《豹子湾的战斗》(马吉星)、《龙江颂》(江文、陈署)、《丰收之后》(蓝澄)、《南海长城》(赵寰)、《年青的一代》(陈耘等)、《夺印》(马彦祥等)、《激流勇进》(胡万春、佐临、仝洛)、《一家人》(胡万春等)、《赤道战鼓》(李恍等)、《刚果风雷》(英若诚等)、《女飞行员》(冯德英等)、《战洪图》(张仲明执笔)、《青松岭》(张仲明执笔)、《赫哲人的婚礼》(乌?白辛)……这个期间的话剧创作,在“大写十三年”的创作口号(注:1963年1月4日,当时中共上海市委书记、市长柯庆施在上海文艺界元旦联欢会的讲话中,提出这一口号。见《文汇报》1963年1月6日有关报道。)之下,大都取材于50年代以来的现实的生活。另有一部分作品,展开对“亚、非、拉”的“反帝反修”运动的想像。“阶级和阶级斗争”是几乎所有作品的主题。
   在上述的话剧中,《年青的一代》、《霓虹灯下的哨兵》、《千万不要忘记》等当时受到评论界的极高推崇。《霓虹灯下的哨兵》(注:剧本最初刊于《剧本》1963年第2期和《解放军文艺》第3期。)以当时被表彰和广泛宣传的“南京路上好八连”的事迹为素材,写解放军一个连队1949年5月进驻上海南京路之后,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的经历。作者是军队作家;最初演出的是军队剧团(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作者后来说,这个剧的创作,是“我国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之后,特别需要在全国人民中间提倡艰苦奋斗精神的时候,我们迫于时代的要求,奉命投入创作的”(注:《〈霓虹灯下的哨兵〉创作回顾》,《戏剧艺术》1979年第2期。)。剧中的排长陈喜,在战场上英勇立功,进入城市后,却经不起“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受到“资产阶级作风思想”的侵蚀,险些为阶级敌人利用。不过,他受到了教育和挽救。围绕着这条线索,剧中还组织了与此有关的人物和矛盾。这一训诲意味浓厚的创作,由于组织进富于情趣的细节,而有着喜剧色彩。
   《千万不要忘记》的戏剧结构应该说最为严谨。电机厂青年工人丁少纯,新婚后受到曾是鲜果店老板的岳母及妻子的影响,开始讲究吃穿,借钱买毛料衣服,并热衷于下班后打野鸭子卖钱,以至劳动时注意力不集中,几乎酿下严重事故。后来,经过丁的父亲、爷爷、母亲及朋友的教育挽救,认识到所走道路的危险,而迷途知返,决心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剧名最初为《祝你健康》。经1962年全国话剧观摩演出之后,便直接采用毛泽东1962年秋天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提出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作为剧名,并通过人物之口,将这一主题作了点题式的强调(注:《千万不要忘记》刊发于《剧本》1963年第10、11期合刊。1964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在单行本中,加入了丁海宽这样的台词:“是啊,这是一种容易被人忘记的阶级斗争,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另一出话剧《年青的一代》,写地质学院毕业生林育生,不愿离开上海到青海工作;相反,萧继业则忍受伤痛,在西北为地质勘探事业贡献着自己的青春。在如何对待生活、爱情、理想等问题上,他们体现了对立的人生观。剧作在人物身份的设计上,表现出严重的忧虑:林育生亲生父母都是革命烈士,养父养母也都是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但这并不能保证他不受“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和上面的作品一样,矛盾最终获得了解决,林育生在长辈、朋友的帮助下,在亲生父母留下的血书的感召下,而痛改前非。
   这些剧所讨论和试图解决的,是“革命传统”的延续、坚持的问题。在1962年底以后,提出“革命”仍要持续不断地开展(“继续革命”),“革命”的根据和思想资源成为问题。在这些作品中,城市被表现为可疑的,与庸俗、腐败相联系的生存处所,可以作为与此对抗的,则来自三四十年代主要在乡村开展的革命斗争,和乡村的生活经验。这些剧作还尖锐地意识到个人的“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千万不要忘记》的编剧者指出了这一点:“这出戏不仅提出必须进行社会主义教育,应该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问题,而且还提出了如何组织安排社会生活的问题。……戏里让我们看到把八小时工作安排好,还不能保证不出问题。除了八小时工作,八小时睡觉,最后八小时怎么安排?……”(注:丛深《〈千万不要忘记〉主题的形成》,《戏剧报》1964第4期。)。这些在当时被评论家赞扬为“体现了时代的精神,传达了时代的脉搏”的剧作,表达了政治激进派这样的意图:规范社会生活的观念方式和行为方式,赋予“没有枪声,没有炮声”的生存环境以严重的阶级斗争性质,提升“日常生活”的宏大政治含义,因而实现把个体的一切(生活行为的和情感心理的空间)都加以组织的设想。

     四 话剧的“高潮”
  1963年到“文革”前夕,出现了包括话剧在内的戏剧创作和演出的“高潮”。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举办多次全国性的和各大区的话剧和戏曲的观摩会演。据统计,仅在1965年,各大区戏剧观摩演出和其他的创作剧目共327个,其中话剧112个(注:《1965年革命现代戏大丰收》,《戏剧报》1966年第1期。)。影响较大的话剧有:《第二个春天》(刘川)、《杜鹃山》(王树元)、《霓虹灯下的哨兵》(沈西蒙、漠雁、吕兴臣)、《雷锋》(贾六)、《千万不要忘记》(丛深)、《箭杆河边》(刘厚明)、《豹子湾的战斗》(马吉星)、《龙江颂》(江文、陈署)、《丰收之后》(蓝澄)、《南海长城》(赵寰)、《年青的一代》(陈耘等)、《夺印》(马彦祥等)、《激流勇进》(胡万春、佐临、仝洛)、《一家人》(胡万春等)、《赤道战鼓》(李恍等)、《刚果风雷》(英若诚等)、《女飞行员》(冯德英等)、《战洪图》(张仲明执笔)、《青松岭》(张仲明执笔)、《赫哲人的婚礼》(乌?白辛)……这个期间的话剧创作,在“大写十三年”的创作口号(注:1963年1月4日,当时中共上海市委书记、市长柯庆施在上海文艺界元旦联欢会的讲话中,提出这一口号。见《文汇报》1963年1月6日有关报道。)之下,大都取材于50年代以来的现实的生活。另有一部分作品,展开对“亚、非、拉”的“反帝反修”运动的想像。“阶级和阶级斗争”是几乎所有作品的主题。
   在上述的话剧中,《年青的一代》、《霓虹灯下的哨兵》、《千万不要忘记》等当时受到评论界的极高推崇。《霓虹灯下的哨兵》(注:剧本最初刊于《剧本》1963年第2期和《解放军文艺》第3期。)以当时被表彰和广泛宣传的“南京路上好八连”的事迹为素材,写解放军一个连队1949年5月进驻上海南京路之后,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的经历。作者是军队作家;最初演出的是军队剧团(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作者后来说,这个剧的创作,是“我国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之后,特别需要在全国人民中间提倡艰苦奋斗精神的时候,我们迫于时代的要求,奉命投入创作的”(注:《〈霓虹灯下的哨兵〉创作回顾》,《戏剧艺术》1979年第2期。)。剧中的排长陈喜,在战场上英勇立功,进入城市后,却经不起“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受到“资产阶级作风思想”的侵蚀,险些为阶级敌人利用。不过,他受到了教育和挽救。围绕着这条线索,剧中还组织了与此有关的人物和矛盾。这一训诲意味浓厚的创作,由于组织进富于情趣的细节,而有着喜剧色彩。
   《千万不要忘记》的戏剧结构应该说最为严谨。电机厂青年工人丁少纯,新婚后受到曾是鲜果店老板的岳母及妻子的影响,开始讲究吃穿,借钱买毛料衣服,并热衷于下班后打野鸭子卖钱,以至劳动时注意力不集中,几乎酿下严重事故。后来,经过丁的父亲、爷爷、母亲及朋友的教育挽救,认识到所走道路的危险,而迷途知返,决心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剧名最初为《祝你健康》。经1962年全国话剧观摩演出之后,便直接采用毛泽东1962年秋天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提出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作为剧名,并通过人物之口,将这一主题作了点题式的强调(注:《千万不要忘记》刊发于《剧本》1963年第10、11期合刊。1964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在单行本中,加入了丁海宽这样的台词:“是啊,这是一种容易被人忘记的阶级斗争,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另一出话剧《年青的一代》,写地质学院毕业生林育生,不愿离开上海到青海工作;相反,萧继业则忍受伤痛,在西北为地质勘探事业贡献着自己的青春。在如何对待生活、爱情、理想等问题上,他们体现了对立的人生观。剧作在人物身份的设计上,表现出严重的忧虑:林育生亲生父母都是革命烈士,养父养母也都是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但这并不能保证他不受“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和上面的作品一样,矛盾最终获得了解决,林育生在长辈、朋友的帮助下,在亲生父母留下的血书的感召下,而痛改前非。
   这些剧所讨论和试图解决的,是“革命传统”的延续、坚持的问题。在1962年底以后,提出“革命”仍要持续不断地开展(“继续革命”),“革命”的根据和思想资源成为问题。在这些作品中,城市被表现为可疑的,与庸俗、腐败相联系的生存处所,可以作为与此对抗的,则来自三四十年代主要在乡村开展的革命斗争,和乡村的生活经验。这些剧作还尖锐地意识到个人的“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千万不要忘记》的编剧者指出了这一点:“这出戏不仅提出必须进行社会主义教育,应该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问题,而且还提出了如何组织安排社会生活的问题。……戏里让我们看到把八小时工作安排好,还不能保证不出问题。除了八小时工作,八小时睡觉,最后八小时怎么安排?……”(注:丛深《〈千万不要忘记〉主题的形成》,《戏剧报》1964第4期。)。这些在当时被评论家赞扬为“体现了时代的精神,传达了时代的脉搏”的剧作,表达了政治激进派这样的意图:规范社会生活的观念方式和行为方式,赋予“没有枪声,没有炮声”的生存环境以严重的阶级斗争性质,提升“日常生活”的宏大政治含义,因而实现把个体的一切(生活行为的和情感心理的空间)都加以组织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