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闻一多的婚姻生活片断

作者:闻 铭




  
  一
  
  父亲闻一多的婚姻和20世纪初的许多同龄人一样,是由父母包办的,但他和母亲高真在婚前并不完全陌生。
  闻家和高家本是亲戚,可说是门当户对。外祖父非常喜欢父亲,在和闻家的交往中,早就看上了这个孩子的聪明才智,回家来总夸奖他,特别是夸他文章和字写得好。由外祖母的一位表弟——父、母亲的五舅做媒人,两家定下了这门亲事。那时父亲才八九岁,母亲比父亲小四岁,他们还是天真的幼童,什么都不知道呢。
  按照封建习俗,定了亲的男女孩子在结婚以前是不能见面的。然而父亲和母亲却有过一面之缘。这次见面给他们两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亲谈起来,好像就在昨天似的:“那天,我正在九舅家的堂屋里,同几个姐妹围着桌子玩。忽然进来了一个男孩,舅妈一见,赶快过来拉着我就跑。那孩子就是你爸爸!在旧社会,女孩子过门以前是不让和未婚夫见面的。我那时只有六、七岁大,哪里懂得这些?”
  
  二
  
  1922年,父亲清华毕业出国前夕,接到了祖父的来信,要他寒假返乡去完婚。
  作为一个五四青年,一个激情满怀、热情浪漫的诗人,父亲向往的是自由恋爱,憧憬的是那“最高、最真”的情感。对于父母给自己订下的这门娃娃亲,他一直不愿意去想,也没有时间去想。他和母亲之间毕竟是生疏的,他不能想象没有爱情的结合,更何况是他正当诗情澎湃、踌躇满志走向未来之时,这不啻是一条无形的锁链啊!
  父亲痛苦地拒绝了祖父的要求!然而老人担心儿子出洋后会变心,执意要在行前给他完婚。为了说服儿子,他让当时同在清华读书的侄子闻亦传——父亲的八哥来开导弟弟。在传统教育下长大的父亲,从小就是一个孝子,禁不住家人的苦口婆心,最后为了不伤父母的心,只得同意了。不过,他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不祭祖;第二,不行跪拜礼,不叩头;第三,不闹新房。
  婚期订下后,全家高高兴兴,开始了紧张的操办,而父亲却为此痛苦不已,夜难成眠。
  寒假前,他怀着沉重阴郁的心情回到了家乡。
  
  三
  
  公历1922年1月8日,阴历腊月十一日,“可怕的日子”终于到了。这天从清晨起,闻家大院里张灯结彩,贺客盈门,父亲却一早就抱着书本跑到外面去了。
  下午5点多,在一片欢快的锣鼓声和悠扬的细乐声中,新娘的花轿到了。可谁也没想到,此时的新郎,还坐在房里和他的书本亲热呢,家人急切的拍门声才把他从书本中催唤出来!
  坐在花轿里的新娘,这时自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面对未知的生活,不但紧张,更有些悲伤和惶恐。外祖母心疼女儿还小,本来是不愿意这么早就办婚事的。她依依不舍地为女儿准备了六大箱嫁妆,知道孩子爱闹嗓子,连清热利咽的二冬膏都准备了十几瓶。
  在静候命运之神的那一刻,新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到来会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一池平静的水,在闻家大院引起层层涟漪。
  当新郎掀起轿帘,新娘迈出轿门时,池水开始漾动了——人们看到的不是一双“纤美”的三寸金莲,而是一双天然足!在闻姓家族中,这还是第一个不缠足的女人!这在传统势力根深蒂固的农村,简直成了一大新闻!母亲后来曾对我不止一次地谈起这件事,她笑道:“嬷嬷(父亲的大嫂,即我们的大伯母,家乡称之为嬷嬷)她们后来告诉我,叔房里的人回去还笑我。有人问:‘几大的脚?’她们撇撇嘴:‘小——脚!’随着伸开食指和拇指,比作一只小脚模样,指指食指,又指指胳膊肘,说:‘从这儿到这儿!’”母亲说着,也比划给我看,惹得我哈哈大笑,但受讥讽的人却给这个家族带来了新的气息,开了新风俗的先河。
  婚庆这一天,引起冲击波的还有父亲提出的那三个条件,尤其是不跪拜那一条。这在乡间也是从未有过的。
  母亲是第一个受惠者,她从心里感到高兴:“我脚冻了,痛得要命,就怕磕头,一听说不磕了,可把我解放了。”
  
  四
  
  不同寻常的婚礼结束了。新人被送进了洞房。双亲不由从心底感到宽慰,终于在儿子出国前给他把婚事办了。但欣喜之余,又有些担心,生怕强扭的瓜不甜。
  夜里,祖母把大儿媳叫来,让她悄悄去新房窗下听听,里面有没有说话声。嬷嬷轻轻来到窗前,只听见房里面有说有笑,她心里也笑了。回来禀告给婆婆,婆婆心中的一块石头这才算落了地。
  新郎新娘彼此间的感觉是良好的。他们还忆起了幼时的那一次见面。父亲在母亲耳边问了那句:“你那时为什么事要跑走啊?”那一刻,他心中的愁云似乎已渐渐消散了。而这句轻柔的问语,一瞬间就像股细润的蜜流,深深渗入了新娘不安的心田,给她留下了回味终生的甜美。
  花烛之夜是温暖亲切的。蜜月生活是亲切融洽的。新娘内心那份不安已渐渐消失。新郎呢,他显然喜欢妻子的温柔纯朴、善良宽厚、贤惠和勤谨。
  新婚期间,父亲很少出门。整天坐在屋里看书、写文章,但他也并未冷落新娘,抽空常和她在一起,教她读唐诗。那时母亲还像孩子一般天真,自然不会理解丈夫的以诗消愁的那份内心隐痛。不过对丈夫这种心灵上的关爱却感受极深,它比一般的问寒问暖更令她感动。
  父亲从唐诗三百首中选出一些来讲给她听,教她吟诵,遇到生字时,还不厌其烦地教读、讲解。母亲婚前学的主要是四书五经,唐诗虽学过一点,也都是古板地背诵,更从未有过像父亲这样真诚耐心的教师。她很快就进入了美妙的诗境,并常常乐而忘返。
  蜜月里教诗,虽没有这样的风趣了,但他的兴致仍很高。
  当年学的唐诗,母亲到晚年还能背诵。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住在地安门帽儿胡同时,文化生活随着改革开放逐渐复苏,我在胡同口的小书店里,排了半天的长龙队,买回来一套新出的唐诗选,全家人都很高兴。我曾要母亲告诉我,其中哪些是父亲当年教过她的,她随口就吟出了一些诗句: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更深月夜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纱窗。”
  ……
  (郑涛艳摘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