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屋 檐

作者:李汉荣




  屋檐是站起来的—小部分土地对它所离开的更大的那部分土地的鞠躬,表示谦卑和依恋。屋檐是我们举手既可触摸的天空——它俯下身来表示对人的接纳和承认,而在屋檐的外面,天空高高在上,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而且流露出“天意从来高难问”的神秘和傲慢。屋檐把土地和天空连接起来,把高和低、大和 小、虚和实连接起来,把世俗和神性、人间烟火和天上云霞连接起来。生活在屋檐下的人们仿佛在参加一场婚礼,哦,永恒的天空与短暂的尘世的日子结婚了,屋檐下我们举手加额,我们都是证婚人,并感受这婚姻的幸福。当炊烟自屋檐上升起,晨光里或暮色中的天空因了这温柔的抚摸而微微颤栗,假如上帝在场目睹了这一瞬间,他一定会说:在屋檐下劳作和进餐的人们,是可爱的。
  屋檐自古就是母亲眺望远方的地方。在男耕女织的漫长岁月,我们一代代的征衣、嫁衣、孝衣、以及蓑衣、布鞋、还有铺垫在我们漫长人生路上的薄薄的鞋垫,都是母亲们在屋檐下一针一线缝织; 当彩虹忽然出现在仍滴着檐水的屋檐附近,当燕子、黄鹂或一些不知名的鸟儿斜斜地飞过屋檐, 当月亮趁母亲低头忙着针线活的时候,突然在屋檐上敲响它的铜锣——每每是这些时候,母亲就来了灵感,把屋檐上这些好看的图案点缀在我们的衣服上、鞋垫上、枕头上,也点缀在我们的心里。
  屋檐也是姑娘们发现春天的地方。在诗经时代或更早的时代开始,姑娘们就喜欢站在屋檐下与远山、与远处的云交换眼神,与更远处的织女——这是她们的远房亲戚——交换眼神;甚至也与那匆匆走失的流星、匆匆凋谢的野花交换眼神。 当她们走出屋檐又来到另一个屋檐,屋檐和屋檐之间的这片旷野,使她们的梦有了一部分着落,车前草、芨芨菜、薄荷、水仙就生长得异常茂密。而屋檐始终是她们眺望生活、猜测命运的一个角度,有点压抑,有点伤感,有点迷茫,但始终保持着专注单纯的目光。有时候,我随便站在一个老屋的屋檐下,就感到那里 有强大的磁场——那是由无数心跳、梦境、痕、诉说、目光构成的磁场……
  闪 电
  闪电是宇宙的灵感。闪电是宇宙苦闷的象征,就像文学是人生苦闷的象征。
  大地的引力无法拉直弯曲的闪电。
  闪电无法修改。
  闪电是露天生长的天才。它给天空提供的总是惊世骇俗的思路,它让陈旧的大地读到创世的语言,它让那些鼠目寸光的眼睛看到:有一种心胸和目光,可以穿越尘埃到达无限。
  闪电是孤独的天才,没有一片云能收留它。
  闪电是狂草大师,是写意画家,是意象派诗人,它恣意挥霍自己无尽的才华,它并不炫耀也不保留自己的作品。它向我们呈现的是:精神把物质提炼成纯粹艺术的过程。
  闪电也是谦卑的,在池塘,在小小水洼里,它把怀抱的光芒投进那些孤寂的灵魂。
  闪电也是专注的,它会耐心地刻划一座废墟,让我们看见大理石柱子上隐秘的手纹。
  闪电绝不媚俗,毫无奴性,没有哪一个帝王能收买它的光芒,它不会爬上宫墙题写阿谩的颂词,它不会把自己打磨成项链挂在权力的脖子上。
  在漆黑的夜晚,它一次次从天上降下来,抚摸荒野的孤坟。
  在漆黑的云后,我一次次看见闪电那洁白的骨头。
  闪电是天地间透明纯真的精神。
  闪电好像在启示:一种真正的诗人的灵魂、艺术家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