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词牌散文诗三阙

作者:许 淇

  好时光
  好时光不属于我。诗人老了。
  好时光属于青年。
  曾经有过吗?阳光像雨一般洒下温柔的泪,浸淫着心田。春潮泛滥,一夜花信风使解缆的小舟六神无主。
  好时光是少年出游,和一些学艺术的朋友。我暗恋着其中的一个。于是显得有点傻而且可笑, 自以为多情却让人讨厌。一生的欢娱,都在划船 的半日赌气输光。
  永远像凯鲁亚克写的那样“在路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大海到沙漠到草原,我们只是守望灵魂的放浪,梦里,枕上。
  不曾有过的青春,犹如一枚始终青涩的果子,在枝头未被采撷,最后坠入泥里腐烂,未完成朱唇白牙的青睐。
  惑而不惑,不惑却惑。在平平常常、絮絮叨叨、磕磕绊绊、庸庸碌碌、坎坎坷坷、浑浑噩噩、昏昏恹恹中。
  写检查像挤压莜面饸饸,把痛苦连结搓细伸长;那“牛棚”的日子,在石碾盘下瞎驴打转,磨成灰白的粉末。
  苦难也是一种幸福,据说。
  平庸的幸福是无思想的满足。
  中年是一杯不加糖的浓浓的咖啡。回到我的出生地作客,在大都会咖啡屋临街靠窗的座位独自品味,一世界的黄昏细雨!
  到老方知贪恋:一杯香茶一支烟、一盏读书灯;一会儿,书上修长的字儿纷纷跳出来舞蹈着了,唉!索性闭眼回想前尘往事——那几位少年朋友和暗恋的她,都一一先我而去了。
  如果人有灵魂,该取什么模样?风一样飘忽不定,影子一样来去无踪?难道我必得在好时光的天堂去寻寻觅觅?
  好好地活着吧!珍惜一分一秒,分分秒秒都 是不可重复的好时光!
  雨中花
  一个德国少年唱:《夏日最后一朵玫瑰》。
  那是一支爱尔兰的民歌。
  带着感伤,含着眼泪,犹如吟晚唐的一阙小令。
  因为是男孩子唱,正在变声时期,爱与欲的萌动,喉结渐隆起,乖张而又奇妙。
  哭失童心,童心再现。
  失怙的少年有真正忧愁,无法排遣。
  我是个孤儿。我看到我少年的影子,徜徉在多雾的山岗,一只迷途的羔羊,呵,生命如寄!
  在我少年时寄住的“家”附近,有一幢西式的红瓦粉墙的建筑,是一位爱尔兰的移民的住宅。他的孩子分别叫:鲍皮、恰里、玛丽、安妮
  屋前的小院子,周围树着竹篱,爬满了和玫瑰同名的蔷薇。
  于是我开始背诵屠格涅夫的散文诗:
  多么美丽,多么新鲜,这些蔷薇!
  今我来思,春雨霏微,所有的花朵都盛绽了,所有的蓓蕾都脉脉含意。
  这一生,我再没有看到过如此雨中花,如此生命的盛年!
  我为仲夏夜的芬芳酿制的醇酒所醉,是晚唐的诗人陈埋了千年的,是爱尔兰的叶芝用民歌唱出的。
  当你老了,安妮! 当你老了,许淇!
  我看见一场暴风雨后,满篱笆的蔷薇都成 落英,在篱下的泥涂狼藉一片。我撑着雨伞跑去,不仅未能护花,油纸伞也吹了喇叭……
  只剩下夏季的最后一朵花。
  在雨中,香似游丝一缕缕、颤巍巍、湿涟涟……
  湘 月——姜白石自度曲
  湘西的月亮, 因为山高,月亮更亮更圆更小。
  还是当年从文先生的那一轮吧?照出他笔下翠翠的窈窕的影子。
  在酉水边,鱼鹰的鼾息几乎和蟋蟀在户一样细小,都已经赋闲。习惯松明火把的时代。
  我曾经因为访友而作客在潇澹幽暗的吊脚楼;我曾经在静静的月夜听往古的楚骚之音。 (让屈原侧过他幻听的耳朵吧! )也喝了碣滩的苦涩的山茶。
  我千里迢迢去拜访的是我青年时代要好的朋友。他如今离开了湘西的大小,客居长沙望城——沅陵和望城,都不是他的故乡。
  但他在山村教了半辈子书。他的学生有的竟当了奶奶和爷爷。浓重的乡情压弯了他的腰。
  老伴先他而去,他独守空巢。每天摸索着自己给自己做充饥的食物。他行动不便。拥有丰富的藏书却无力翻动,于是他的读物变得十分狭窄,那世界,就只剩下他的朋友——我的简陋的文字。
  我不敢打电话给他,怕听他衰老得口齿不清的声音,比在户的蟋蟀还要细小,当然,更怕那边电话铃响而空迥无人。
  隔段时间,我会收到他的来信,信上说:今夜月亮真好……
  我知道,那便是“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