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宏村八记
作者:叶 梓
宏村的云不像是宏村的云。
宏村让人觉着是一头斜卧于徽州大地青山绿水间的闲牛,当这头牛伸伸懒腰抬头一望时,它头顶的云应该是安静的,像散步的羊群停下脚步。但恰恰相反,宏村的云一朵叠着一朵,扭在一起像在打架,和黄昏时西北天空的云,有些相仿。
至少我在宏村的几日,头顶的云是这个样子,仿佛一群白色和黑色的羊在奔跑。
同行的诗人指着宏村的云,让我看:多突兀。突兀的宏村之云在我们的头项成团成簇地跑。面对这样的云,我只能这么理解:宏村显现出大地的阴柔,它头项的云,就该勇猛些,一阴一阳,才叫世界。
就像太阳和月亮;
就像天空和大地;
就像我和你。
添灯旅店
宏村三日,一直住在添灯旅店。我喜欢这个名字。添灯,黑夜里再添一盏灯——漫漫黑夜里,再添一盏灯,让人多温暖——要是多添的这一盏,是甘南草原的酥油灯就更好了;旅店,当这个词渐渐退出我们的生活舞台而被酒店呀星级宾馆呀这些无限扩大人类欲望的词所代替的时候,它的出现,能让人产生一种深深的怀旧感,也能让人的睡眠回到一张简单的床上。
(安放一个人的肉体和睡眠,是件极简单的事:一张床,一盆洗脚水,足矣。太多,反倒是累赘和负担。)
添灯旅店在宏村南湖的北面,它的位置绝佳:从旅店出门,向北行,不足三分钟,是月沼;向南行,不足两分钟,是南湖。南湖和月沼,就像它的左肩右膀,可见老板眼光好。老板姓朱,人憨厚,老实。我住的几天,店里人少,所以他照顾得很周到。有空了,还陪我们出去玩。回来了,他就嘱咐妻子给我们准备些拿手菜,都是徽菜,如腊八豆腐,如腊肉蒸笋叶,如凉拌蕨菜。他和我们一同进餐,起初他不,在我们的一再邀请下,他答应了。
和他面对面吃小菜喝浊酒,好像他是一见如故的知己,而我更像隐居宏村多年的蓝衣书生了。
安静
黄昏之手轻轻一翻,白昼走了;白昼走了,天色暗下来了;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游客回旅馆了,写生的大学生休息了,浣衣的女人也回到自己的老房子里了。一切回到清晨的模样:安静。
这个时候,小小的宏村里,只有我一个人开始了自己的旅行。
在幽深的巷弄,我漫无目的地走。听不到狗叫,也听不到一句闲谈,只有我沙沙的脚步声,至今还回荡在我的记忆里。但水圳里的水,确实在哗哗地响。这是徽州大地馈赠给一个北方男人的惟一礼物:安静。
宏村之夜让我理解了安静的本质:
安静不是没有声音,安静是指世界上只剩下它原本的声音。当世界只剩下它原本的声音时,它的名字就叫安静。
浣衣的老妇人
在宏村,有一件事让我有些惊讶:我给在湖边一位洗衣服的小姑娘拍照时,她先是羞涩地一躲,然后提出我得先付她一块钱。这震惊了我,也打消了我要拍照的念头。风景留在心里也好,干嘛非得拍照?我这么想时,觉着这是欲望在惩罚我。
可我到底是个贪风景的人,所以,心里放不过拍张浣衣的照片。
在前往德义堂的巷弄,我看见一个老妇人正在马头墙下的水圳边浣洗衣服。她低着头,专注、认真,眼睛盯着衣服,木杵举起又落下,仿佛周围的世界与她无关。她只洗着自己的衣服,根I本没有在意我。我也就照了,算是偷拍吧。
——谢谢老妇人,她成全了我俗世的欲望。
但我要说,她和前面拒绝我拍照的女孩同样震惊了我。我喜欢她专注地洗一件衣服的样子,这种劲头不是说有就有的,不知要多少年的沧桑才能锻打出来呀!
就像一瓶好酒,得花上好些年成去酿一样。
民居楹联
像北方人主房挂中堂一样,宏村家家户户的房子上,几乎都有楹联。
红底黑字的,墨底金字的,紫底蓝字的,都能碰上。嵌成凹凸形,立体感极强,像宏村里衣着鲜艳的游客,十分醒目。
我喜欢那些草草的字,如同一排排杀气腾腾的守护神。我不知道它们更多的意义。但我都仔细地看了,劝告后人的句子居多。而且大多是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劝说的。可见徽商的影子在宏村有多重。
像“闲谈莫论他非,静坐常思已过”、“快乐每从辛苦得,便宜多白吃亏来”之类的句子,太多太多。看遍了所有的楹联,我最喜“卧看绿苑花弄影,静观碧池鱼跃波”这一幅。这样的句子适合宏村的风景,也让人能想起元代词作家马致远名作《陈砖》里那个宋代著名道士所说的“卧一榻清风,看一轮明月,盖一片白云,枕一块顽石”的逍遥人生。
不知它们之间有没有关联,我说不上。但我却突然地把它们连在了一起。
木雕
宏村的三雕,不管是砖雕的门罩、石雕的漏窗,还是木雕的窗棂、门框,都好。但我最喜欢木雕。也许,这与我的身世有关——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木匠,当我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时,记忆里的木屑总会落满一地——这是闲话——也许,是我本身更迷恋木质的事物吧。
木雕选用的木材是杉、松、白果之类的好料,主要体现在梁坊、斗拱及家具上。线条粗细有致,形象逼真生动。尤其是一些人物形象,真是巧夺天工。
看着木雕,我在想,一块木头,受了那么多刀子,反倒显现出诗意来。而一个人,受那么多刀子,会是什么样子?唉,人真是不如木头。就像人不如树一样,树之死,从落叶到枯黄,有个过程,可人呢?往往一个瞬间,说没就没了。
离开宏村的时候,添灯旅店的老板——不,他已是我的朋友——托熟人为我买了一幅木雕。带它回家,不是我贪心,也不是证明和炫耀自己某年某月曾在徽州的大地上逗留过,我只是想让自己的居室能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明清的古旧气息。
月沼
在宏村的村中央,有一半月形的池塘,即月沼。塘北侧弦部塘沿立十三根石柱,象征着十三太保。
结识一个人,得到达他的内心;结识宏村,得到达月沼。
在月沼边站一站,至少能读懂宏村的一半,因为它所提供的是一幅生活的民俗画:浣衣少妇手抡木杵,白发老人在此闲聊,塘中鹅舞红掌,鸭戏清波,与四周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筑连在一起,高低错落,宛若一幅时间都搬不动的水墨画。
宏村因月沼而像一个豁然开朗心境澄明的人了。
德义堂
德义堂和我在宏村见到的其他民居有些不同。
叩开木制小门,即见矮墙下的一块小方塘。墙是猕猴桃藤盖的墙;塘,是清水流动的塘。塘南是一幢二楼三间的厅堂,坐南朝北,塘北是一美人靠木椅;塘西,有一大花园,园里绿色一片。
这样的民居,让我这种久居北方的人,惊讶而痴爱。
听同行的人说,此类水园民居的主人大多是老知识分子,他们喜欢清静,审美情趣又和商人不同,就把居所弄得有些情趣。在德义堂随便走走,我恍惚觉着,它就是深居宏村的一位青衣书生,与它相关的是私塾、《三字经》或者《朱子家训》这些事物了。
出得门来,我在想,不知道像我这种念过几天书也看过几本书的人算不算是知识分子,够不够格住这样的房子?或许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与一心爱之人在此相亲相爱,安安静静地写诗生活,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