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怀念与倾诉

作者:洪 放




  当一切在夜的静中浮现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在这一刻,你就像命定的花朵,在我的怀想中绽放……”
  当一切。在夜的静中。浮现——
  一望无际的黄土的黄,眩目而灿烂的阳光的紫,遥远而沉静的雪山的白……多么简单而纯朴的色彩啊,仅仅是本色而纯静的黄、紫、白,间或以少有的红、绿,西部,就灵动而厚实地生长了。 我也如风,在其中漫游。
  生命中总有一些怀念。人说:忘却是人生最好的药方,也是人生最好的调节。我是忘却了。我从不在喧哗的人群中提起,我怕西部的坚硬硌伤了他们的眼睛;我也从不在无人的时候刻意怀想,我知道进入它完全凭借宿命的引导。
  只在夜的静中……蓦然回首,一片苍茫。
  
  母性的半坡与睡莲
  
  还有那一池睡莲。
  母性的光辉,冷隽而温馨地开放在每一瓣莲叶上。“是不是从一滴水开始,生命就在这深情中流淌?是不是从一脉根开始,生命就在这坚韧中生长?”
  尖底瓶。陶罐。土屋。
  每一件都还印有母亲的指印啊。每一件。都还印有。母亲的。指印啊。
  为什么所有的开始都是母亲?
  为什么所有的痛苦都是母亲?
  而光荣呢?而桂冠呢?睡莲无言,半坡无言,大地无言。白云苍狗无言。
  无言就是一种逝去,让人心惊而泪痕潸然。
  抬眼时,我好想对母亲说:幸福些吧,当一代…代的儿孙,带着伤痕,带着血迹,带着爱情,带着留恋,最终又如此安静地回到你的身旁。
  在那光辉之中,一切皆永恒。
  
  无柳可折的灞陵
  
  浸润存古典中太久了,历史这棵大树,到了灞陵,已无柳可折。柳啊柳,你终于仅仅成了一种诗意的存在。
  许多人来了,许多人又走了。这通向边地的最后的柳,在多少个朝代,顽强地守着一丛绿。一枝柳就是一片家园,一丛绿就是一眼回望。
  心痛。心疼。心酸。心伤。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也。”且不论何种原因,且不论贬谪流放,还是逃难边关,男儿血洒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很久很久地流在灞河里,然后浸渍到发黄的史书中。柳绿血红,这才是本原的真与生死契别啊。
  许多人走了。许多人没再回来。柳在边关的风沙中,与胡杨与芨芨草融到了一起。与荒冢与无限的黄土连在了一起。然而它们的枝尖却只朝着一个方向。
  那是故园的方向啊。
  无枝可折的柳,无柳可折的灞陵,且把一瓣心放在这里,静等来年的春光。
  
  酒中的东岗西路与诗啊
  
  诗酒年华。
  诗、酒总是相伴,无诗无酒的人生不知是何等的贫瘠与枯瘦?而现在,怀念之中,诗酒与东岗西路浸润到了一起。
  路在兰州,酒在初秋。
  在西北的高天白云之下,被南方阳光抚惯了的身子直感到灼灼的疼。却无汗。却一路寻问推开了简朴的宅门。无言。无茶。只拿出酒。喝啊,喝啊,酒在升腾,迷迷之中,却依稀听见有人在高声地读诗……
  诗是什么?酒是什么?西部是什么?
  我旋转着,激情让我不能自禁。我哭了吗?反正有人哭了,有人在初秋的兰州夜色中,在张郎送李郎的反复中,哭了,哭了,真的哭了……
  多少年后我还能听见这压抑的哭声。而我也渐渐地走过青春,渐渐地与诗酒年华,作依依的告别了。只有东岗西路的那间屋,满阳台的酒瓶,还有那诗人——听说他后来很是落寞,不为诗,只为爱情。
  
  
  爱情,葡萄与青
  
  每一次文字的排列,都来源于命定。只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爱情。葡萄。与青。我怎样将这些列在了一起?又怎样在西部旷远的苍茫中,将之一一回味?
  火车在奔驰。
  西部之西,酒泉。晃动的葡萄,深紫地突现阳光之饱满。爱情。还有一路相伴的爱情。我站在爱情之外。只像一个花童,偶尔窥到了花开的秘密。
  “一路追随你来,青色的山岗,白色的雪山。没有爱情到不了的地方,没有怀念达不到的夜晚……”
  多么朴素的人生啊,多么无怨的爱情。
  青那时也站在爱情之外。青现在还站在爱情之外。青在等待命定中的指引。
  青在二十岁的葡萄上,瞭望爱情……
  
  面对从雪山流来的溪水
  
  是该歇下来了。
  
  嘉峪关在夕阳之下,冷峻进西部的苍凉与无言中。燕鸣。思归。还有遥远的马鬃山。铁一般凝结的故园故上故国之念。
  “那年我打马走过,黄色的关城下,不见当年的哥哥。”一座关,只一座关,如今回望之时,早已淡然。只是那溪水——
  面对从雪流来的溪水,我静静地枕草而眠了。
  炊烟的气息。树叶的气息。狗吠的气息。园子里种种野草的气息。清洁的气息。在雪山神圣之水的清洗下,晶莹地润过我的梦。
  润过眼,润过手,润过眉睫。
  润过多少年后这颗有些苍老却依然鲜活的心。
  “那一刻,我一定流泪了,不在眼里,只在心里;这一生,我一定记住了,不仅心里,还在血里……”
  
  星星沐浴的乐园
  
  总喜欢田震。总喜欢她内敛而苍茫的歌唱。物质年代的精神歌手,恰与我怀想中的西部,宿命般地契合了。《月牙泉》,当田震梦呓般地诉说时,我已在泉边瞭望了。
  天的镜子。
  沙漠的眼。
  最后的一缕温柔,静泊在无垠的沙山之中。风吹过,鸟飞过,花开过,叶落过。西部的爱情,在这一刻,动人得让人心跳,美好得让人脸红。
  多么纯洁啊。
  物质年代,爱情的垃圾随处可见。可谁见过这么无瑕的爱情?可谁听过这么怨美的倾诉?
  绕泉三边,我的爱情呢?“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你,一直不说话,任凭时间飞逝,地老天荒。”
  月牙泉啊月牙泉,月亮升起,爱情走来。
  月下的一切,静美如花。
  
  大柴旦啊大柴旦
  
  那些青葱的蒜苗一定在我的生命里,生长了几个春秋。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黄黄绿绿,好一座戈壁中的大柴旦啊。
  从敦煌到格尔木。
  长途汽车奔驰了几个日出日落。无垠的荒茫,一路舔食着行旅的倦怠。大盐田。大戈壁。到处都只一个“大”字,无边无际,让人的心空下去,空下去,空得像一粒芥子,落入薄暮的瀚海。
  这样就落进了你。大柴旦。饥饿时拔一把蒜苗给我的大柴旦。花衣女人从土墙边一闪而过的大柴旦。城市的土黄被一茎野花生动的大柴旦。许多年来让我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大柴旦。
  没有炊烟。没有爱情。只有饥饿之中香香甜甜,黄黄绿绿的蒜苗的大柴旦。
  人们忘记了它。而我却记着。“一缕生命中的深痕,在这样的夜里,让我回到它澄明的天空……”
  
  藏红化。宿命的爱情
  
  摇曳着最后的一缕生动。藏红花的爱情,是不是在宿命地等我?
  我是如此地沉静。
  生命走过了一些苍茫,仿佛水,静悄悄地流。我所有期待的,与我的生命一道,自然地来;我所不容的,也与生命一道,自然地去。
  “一切都是命定,一切都是注定”,藏红花沉默而顽强地坚守,却从不张狂而轻薄地拼争。
  我远远地注视她。
  有歌自花的亮丽中来,青春而纯洁;有美白花的静谧中来,朴素而清新;还有爱,爱情,从西部阔大的胸怀中来;无怨且无恨。
  一生献给英雄的西部,也是一种幸福。
  我不是英雄。我终要离开。所以我如此地沉静。只把这跨越时空的爱寄予无限宿命的未来。
  别了,藏红花啊,我还能做些什么?
  
  连绵起伏的草海
  
  一轮明月自那草海中升起,人生行旅的况味,也就在无边的草海上,连绵起伏了。
  海西,海西,青草织就的海西啊。
  这是中秋前夜。月已经圆了。西部大地此刻阴柔无比。神性的天空渐渐隐去,人性,灵性的天堂缓慢展开。
  我想起故乡的青草了。
  宿命的车轮载着我奔走于西部大地。人生就是一次奔走。最后都要回来。彻彻底底地回来。那一刻,我一定是泪痕潸然……
  “那草丛中的红鬃马,驮着西部渐渐远去;是谁怀揣爱情,回到了梦中的故乡?”
  回望之时,青草起伏。海西,把一万个梦埋在其中,是不是在来年也会长出连绵的草浪?
  回望,回望。蓦然回首,一片苍茫。
  
  创作手记
  
  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在这过程中,一定有些什么在不断地提醒我们:许许多多的事物已经逝去了;许许多多的事物不可能再重来。
  但是.它也在不断地提醒人们:也有许许多多的事物,锲在了骨头里,流在了血液里;会让你不断地回望,不断地为之歌哭……就像西部。
  其实我生长在南方,江淮之间一个叫栀子沟的小村庄上。十八岁的时候,仿佛宿命的召唤,我们到了西部。一个月的行旅,具体的景物和具体的路程早已模糊,但有些特别的感受和思想却一直在心里。
  很多年后,我才在某一个静夜,突然回望起西部来。那种苍茫又苍茫的辽阔。蚀去了我所有的无知与天真。一瞬间我仿佛苍老了许多。我知道:许多年来,一直在我血液中沉淀的是什么了。我也知道了为什么要不断回望。生命如同一根链条,其中最重要的一段被铆在了西部;只要生命还在动,它就会让人疼,让人沉入、回望,让人苍老、安详。
  所以没有技巧。
  一切都是天意,都是宿命的引导。所以在写完《怀念与倾诉》后,我有些想流泪。我只能说:西部,已不可能是现实意义上的西部.它只能是我灵魂的血液中的西部。
  ——不朽而神性的西部。
  郭君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