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极地

作者:熊盛荣




  拉 萨
  
  初秋的拉萨,这一粒佛的舍利子,被供奉在天堂的神的脚下。
  我把脚步压得很低很低,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破了这望的寂静。别看阳光下浮动着那么多半暗半红的面孔,但我相信他们的内心都是寂静的。
  在这里,所有的歌唱和语言都失去了声音。
  在进入大昭寺之前,我把我的鞋擦了又擦。我不能让尘世的浮土弄脏我内心的圣地。
  我知道,这佛的旧居、神的故里,已经备好了灵魂的酥油,来洗涤我的疲惫的肉身。
  那些信徒带上物品,用来供奉他们身体内的佛。而除了供上物品之外,他们还在神像前叩头祈祷,是不是要将自己的身体也献上神案呢?
  我在一尊佛像的面前静默不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后世和前生。然后我走出一个房间,就看到一群红衣的喇嘛走过来了,他们是在为神的太多的杂事而忙碌呢。
  领头的喇嘛眉目慈善,他的大腹是经过多少次青灯孤影的打禅,才装入了一座神殿和三百六十五册经卷呢?而我多想住进去,熬夜读经,我的眼里就坐满了神祗、吉祥与光明。
  当我沿着一级级的台阶,登上布达拉宫的金顶,就好像是站到了神的肩膀之上,眼底的人群、楼房、车辆……都仅仅是人间的一捧浮土、一段云烟。
  风吹了过来,我恍然听到了我身体内传来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风继续吹过来,我就像一册需待修补的经卷,在阳光下缓缓地打开。
  
  纳木湖
  
  这是神用蓝宝石镶成的大镜子,纳木湖,在你的面前我看到了自己的罪过和良心。
  但我更愿意相信你是高原的圣女,纳木湖,你蓝色的心灵是羊的温柔,包容着风霜雪雨、闪电雷鸣。
  远处的雪峰静静地蹲着,纳木湖,它们在几千年前为了一瞻你的芳容,就风雪兼程地赶来了,至今都不肯离去。
  还有更多的雪峰在路上,更多的行人在路上。——他们要在湖水里栖落,做一只只不长翅膀的幸福的水鸟。
  但我不想做一只水鸟,纳木湖,当我赤足涉进你的湖水,我才知,做你的一滴湖水更幸福。
  几个赤裸着上身的藏女露出黝黝的肌肤和丰满的乳房,她们就要到湖水里沐浴,和一滴水珠挤在一起。纳木湖,这湖边的人群都是纯净的孩子。
  而那些从湖水里飞起的水鸟,它们翅膀扇动的水珠,是不是你点点滴滴的心事?纳木湖,别提那些飞鸟,别提那些沐浴的藏女、贝壳和鱼,就是天上的云彩和太阳都要住进你的湖水里去。在湖水里微微摇晃的太阳,那是久居天堂的神提着湿淋淋的如意宝灯,要给湖里的生物和逝去的光阴引路。
  我登上湖中的岛屿。纳木湖,这美丽的岛屿是你吉祥的胎记。我要像顺时的转经人那样,绕着岛屿与命运赛跑。
  然后我停下来请神昭示:在哪一滴湖水里面,藏着我今生的幸福、身世和秘密。
  然后我看到经幡、牦牛、僧侣、玛尼堆、飘扬的桑烟……这些都是寂静的,连我内心里的一万亩湖水都是寂静的。
  纳木湖,我在无边的寂静中带不走一滴蓝色的湖水,只带走一颗干干净净的蓝色的灵魂。
  
  雨 中
  
  那曲。草原就只生长在牧鞭之上了,在雨中,被抽成了一道道响结。
  
  雨点不断下落,是神在高处说话吗?潮湿的语言,让众生部失去了声音。
  
  但我宁愿相信:这是佛撒落的念珠,敲打在尘世的烟火之上。只要被击中一粒,那些做过坏事的人们都要进行忏悔。
  
  当撒下一百零八粒之后,会不会化为一百零八座佛塔呢?
  我们在雨中钻进牧民的帐篷,还以为钻进了清香四溢的酥油桶。
  热情的主人招呼着我们,并递上了温热的酥油茶。我喝了一口,就尝到了草原的味道。
  就在我的朋友和主人说话的时候,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闯进来了。一看到她,我就幻想着自己是这个草原上最英勇的男人:大碗喝酒,搭箭开弓,长剑指着苍天说话。我告诉她,我是诗人。她认真地听我说话,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那眼神就像十万株青草在风中幽幽地起伏,她说她只知道她放牧的羊群。
  而她放牧的羊群还在雨中,这些神座前的莲花童子,被放逐到人间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它们挨在一起,是在倾听来自天堂的消息,还是在倾听雨水下对方身体内的声音?
  雨渐渐地小了。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那是神放下的云梯吗?
  在更远的地方,一只赶路的牦牛孤孤单单。它是云游的苦行僧,就要攀上那道彩虹登上天堂吗?
  它的双脚磨破了,还背负着灵魂深处的十万株青草,以及大雨中的寂静和细微的晃动。
  
  鹰
  
  我相信:这是在天空中奔跑的巫师,这是众多的巫师中最孤独的一个。
  鹰,它硕大的双翼一旦打开,整个天空就被抬升得更加空空荡荡了。
  一只鹰从民歌中飞了过来。它铺展的翅膀,是两卷黑色的经书,写满了生生相息的风水、八卦和宿命,也写满了生活的祈祷:羊群更壮,水草更肥……
  而这些只有天堂的神才能读懂呢。瞧,它的翅膀一扇一扇的,那是神将岁月的大书翻过了一页又一页。
  它在天空盘旋,整整一天。那么,它的家在哪里呢——在藏北的天空之上,在它的翅膀之上,在草原的吉祥和福祉之上。
  看到它在长空下上升、俯冲的身影,我又相信它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巫师,而是藏北草原上剽悍的男人:阳刚、矫健、威武不屈……
  或许,它更像一个部落中王者的后裔,用从容的飞翔来继承先辈们显赫的业绩。
  
  大 风
  
  人群中这些浮动的面孔,炭火一样地半暗半红。大风吹动着他们的身子,就像吹动着秋天里成熟的青稞。他们皱纹里的光阴,就在风声里悄悄地走远了。
  这是在藏北:风吹送着风,吹送着更大的辽阔。大地上的行人、车辆和牛羊……像一粒粒细小的沙,大风中缓缓地移动。
  佛的消息四处散播。经幡飘动,取经的人风雪兼程,大风为他打扫着前方的路。
  而路不是在前方,而是在他灵魂的最深处。
  
  蜇蚌寺的夜晚
  
  除了风搬运着风,就是诵经的声音了。
  除了燃烧的酥油灯,就是佛的眼睛了。
  ……蜇蚌寺。众生都睡去了,只有宗喀巴大师和他的弟子们还在醒着,用他们给灵魂把脉的手,催眠着人们入睡。
  但我在睡下之前,要在身体内留下一个空隙,那是我为那颗离金顶最近的星星准备的,它将在我的梦里为我捎来天堂的祝福和消息。
  下半夜,我突然醒来,窗外风声走过,夜很凉。我盖得很薄,但我完全没有寒意,因为这里笼罩着神的体温。
  风吹了一下,夜晚就晃了一下。
  时间的羊水,黑夜的胎盘,将分娩出一个湿漉漉的黎明。而蜇蚌寺将存几点钟开始准备黎明的开光仪式呢?
  钟声响了,我的内心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