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失真的比喻
作者：刘 川
草地上的马，把青草和花朵栽进胃里。我从它宁静的眼睛，看到了一片微缩的草地，保鲜在其中，像罐头瓶中的一片罐头。当马匹奔跑，它将制造自己的清风和自由，如同翅膀。我呼喊它一次，它就回一下头，但不回到我的身边，因为我和自己的影子构成了一个锐角，如同时钟上黄昏时的时针与分针。而它跑向另外一个清晨。我学着马匹奔跑，草地磨擦我的脚掌，使之变硬，像镶嵌了马蹄铁。
春天也是一只巨大的马胃，吞吃了草地、草地上的马匹、我和你们，它剧烈有力地收缩、反刍，使万物构成一个无法分清彼此的关系，像一个营养丰富的食物团。春天因为吃得太多太沉重而无法奔跑，一只无法奔跑的胃，我们呆在里面唱歌、拥抱、滚动、睡觉，脸孔和花朵混杂在一起。
可是我多么希望春天可以风一样奔跑，我在里面从这只巨大的胃的内侧咯吱、抓痒它，让它奔跑、飞升起来，去往北极或南极，落在那些巨大洁白的冰块上，融化它们。
银行门口的花朵
它们很大很大的花瓣让我怀疑它们是假的。取钱与存钱的人们经过时部注意着自己的口袋。我注意着花朵，它们洁白、大方，在清风中摇摆如同不赞同我们的一个个主意。它们显然不喜欢投资股票、期货、房地产或广告业，它们只是对抗着马上来临的冬天，把更多的花朵存储在根里，明年提取。
欢乐离开我独自远行
它离开我，独自远行，我有时发现它在别人那里，有时它跑到人群之外的地方去，很久也不会回来。我们像喊一条心爱的狗那样喊它，回来，回来；并愿意把残余的生命一片片、一块块撕开喂给它。
它没有回来，像打出去的牌，被扣过去，与许许多多其他牌一起。找到它得再玩一把。而这牌局只有一把。
像妈妈的脸孔
我跟在火车后面，追赶着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一扇窗口看到的脸孔。她像一盏灯，一闪而过，我是夜里的一只飞虫，追赶着，嗓子被叫喊堵住。
血
我割破手指，流出来的血是孤儿。它没有兄弟，它拒绝与城市里到处都是的红油漆称兄道弟。
想我就失眠
拴着的狗，像邮局拴在细绳上的圆珠笔。它的叫声，在我洁白的皮肤上写字，装进我睡衣的信封里。
诗 人
我的眼睛，是投币电话的投币孔。世界是投进去的一枚大面额的硬币。为了这个，我得不停地说话、说话，直到我的话把它的费用耗尽。
摇篮歌
整夜整夜，你唱给我的歌像变压器上缠绕的铜线，一圈圈，一圈圈，在我的心脏上缠绕，让我改变了世界的压力，轻松地醒自每一个早晨。
小心失火
被窝里满是：火柴、火柴!
快拿走，我身体这么粗糙，一翻身就会把它们划着!
城市母马
它吃着被吉普车轮子压住的一点青草、被城市水泥压住的一点青草。它们从没有抬起过它们坚硬的脚，把更多的青草让出来给这位正怀着幼马的母亲。
母马带着自己的阴影，像带着一片毛垫，如同城市里随处可见的流浪乞丐一样，躺在两座城市之间的夹缝里休息。
一小片青草，在它的胃里生长。更小的…片青草，在它的幼儿的梦里生长……
用铅笔写信
为给你写信，我动用了一整座铅矿。
今天早晨，世界上最小的铅矿正睡在温暖的桦木铅笔芯里，我在自己的手心里开掘了它，写信给你。
沉甸甸的铅矿，我用光了它，收到这封信时，请你用手掂量一下它的重量。
无法治愈
小块棕色的废墟：上面是一片杂草；再上面是一层薄雾；再之上是一片铅灰色的云；再再之上是上帝的脸；再再之上之上是宇宙的虚无。
轰炸后，小块地皮要用这么多东西包扎!
房 屋
一座房屋像一只大口袋，把我们装进去；之后又一个一个倒出来，播种到泥土里去。
高 度
为了吻到你的唇（你大我四岁，高我半头），我把脚踮高了五厘米。我的心脏，也比平时高了五厘米。
商业时代
我嗅了嗅窗外的月亮，有股潘婷的味道。
我摸了摸镍矿，有着硬币的形状。
比喻的精确胜于科学
像狗隔着厚厚的毛，咬虱子解痒，我隔着粗糙的皮肤，抓挠一件件往事。
贿 赂
我用一小把硬币贿赂门卫，让我通过。钱落入他的口袋，开始生效。他像被钱启动的新的机器，放钱的口袋是他的心脏。它的搏动是这样的：哗啦哗啦。
我也经常在电子游戏机前这么做。
社会像一台更大的游戏机，我在它的门卫那里投币，进入它的大门。可以开始游戏了。
再 吻
嘴巴如橡皮，第二次吻擦掉第一次的吻，而第三次的吻擦掉第二次的，以此类推，你第一百次吻我时已经彻底弄没了第一次那美妙的吻。
第一百个誓言擦掉了第一个誓言。所有的吻是越来越淡的口红，所有的誓言是越来越多的背叛。
我不让你再吻，我用自己的嘴唇保留了它，像在车票上打一个豁口：禁止再用，直到终点。
像月亮一样
月亮有着蛋壳般的灰白色，我像观察要孵化二十一天才能获得新生命的蛋壳一样，用三十天的时间观察月亮，它消失，孵化出一只新的。
今天天上没有月亮，它转移着自己。我也转移着自己。
公园里
我在柱子上刻上你的名字。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公园干过这样的事。公园，是一个公共的人们放置誓言与遗忘的地方。
波 纹
我看见一头猪，拱着装满水的木桶，它拱一下，那桶就歪一下，但不倒，里面的水满是波纹。
急 救
汽车撞伤了一个人，围观者几百人，像给伤者缠上的纱布，一层一层又一层。
惟一的爱
我不断用铅笔写你的名字，直到它变短、消失。这支铅笔里只有你的名字。我在商店里只选了这一支。
心 脏
在我心脏的鸡蛋里，是你想要的。
爱我，给我温暖，把你想要的孵出来。
灯 泡
你跑得太快了，我快步地追，停不下来。
我的心脏剧烈地摇晃在我的胸膛里，像一只灯泡剧烈地摇晃在一座奔跑的房屋里，但从没有熄灭。
剪 纸
剪纸就是把藏在五彩的纸张里的世界的多余部分去掉。我也设法把自己身上多余的东西去掉，留下一点点，但这更像雕塑。我身上最需要凿掉的比如过于高的鼻尖，过于弯的脊背，过于大的下頜。否则我在人群中穿过时会很费力。比如在一个商级宴会的门口，我经常被拦住，而另一个男士可以凭借他美丽英俊的脸孔作为入场券的代用品。
我看见妹妹剪纸时候的笑容，仿佛世界是这样的；可世界是那样的，我希望她的剪刀剪掉自己的聪明，而只留下美貌。于是我走过去说话，看着我。不，她说，你很丑。我回答，是的。
日常时，人人都这么判断另一个人。剪纸时才发生一些意外。